再见驴十八

破帽遮颜过闹市,管他冬夏与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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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口号去哪儿啦?

(2014-01-10 09:24:34) 下一个



年轻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总是要喊一些口号的。但随着年龄增长,一般都会找到更适合自己,更有效的交流表达方式。毕竟口号的说服力差些。所以,让我们不再喊口号,并不需要智慧学识,恰如酿酒一般,只要让时间自然去起作用就成了。当然,总有例外。有一些人到老还是热衷于喊口号。如果是这样,即使自家老伴孩子,都会对他(她)翻白眼,说一声:病得不轻!


话又说回来,即便是这些口号中老年,也未必都是主观上真想要这样做。有些只是老习惯;还有些,可能语言敏感度差些,分不清什么是口号,什么是正常讲话。有时还真不好全怪那些老同志。同样一句话,书面上毕竟还有个惊叹号可以标识,口语就很混淆。比如“我不是共产党员”这句,可以是个最普通简单的事实陈述。因为世上的共产党员,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世界人口的百分之二。你随机询问一个人,听到的基本都是这句回答。但是在有些人听来,却仿佛一声炸雷。还有些人听到,顿时闻到空气中充满了硫磺味。有典型的口号效应。


我不是共产党员,但这好像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实质好处。除了当初进民主国家填政审表时,不需要撒谎也省了那份思想斗争。有人说你至少省了缴党费和政治学习的时间,那是你没在我们这儿混过。且不说因为不是党员而错过升职损失的收入,那些劝你入党的谈话,应付起来也足够费心劳神的。因为这样的谈话三天两头发生。一个老领导喊你到他的办公室里去。一进门,只见他(她)拿着一叠纸头朝你挥舞:“明天又开会讨论发展的事,怎么这里面还是没有你的?”


“我我我。。。我觉得自己还达不到标准,需要进一步提高修养。。。”


“你们年轻人,有思想,有想法,是好事啊。有不满意的地方,作为新鲜血液进来,从内部来改进改造么。躲躲藏藏的算什么本事!”


“我这半年不是一直在做那个什么吗。。。”


“你还挺有成就的,瞎忙个屁!组织问题不解决,单位再小,你也做不了一把手;职位再高,你也只能是副的。你再有能耐,能干出多少名堂?”


我只好赶忙说:“对对,领导,这还是个能耐问题。您是知道我有几两骨头的,就我这德性,进去之后,一不留神说不定骨头渣子都不能剩下。。。”


每说到这里,领导们总会在一霎那间陷入恍惚中,但旋即又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组织可是层层级级,一大批人专吃这碗饭。轮番找你谈话,比什么民主生活会的更累人。


当然,也不是怕什么变天后算账。中国当时看不到什么变天的征兆。就是真的变了天的那边,戈尔巴乔夫原来是苏共总书记;叶利卿原来是莫斯科的市委书记;普金自称至今把共产党员证放在总统办公桌抽屉里,不时拿出来瞻仰一通。可见关键还是看能力。原来有头发有伞的人,根本不在乎是晴天还是下雨;原来是个秃子,指望一变天就长出满头秀发,这有点魔幻主义啦。


既有好处,又没坏处。为什么我依然不是党员呢?我说不清楚,您也别追问。也许,或许,是我想保持喊口号的权利吧。


事情要从我刚进入大学校门说起。那真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刚刚批完两个凡是,还没想到要第一次反自由化,真是百无禁忌;那又是一个最糟的时代,一切都留在口号层面,没有人关心口号的上下文是什么。因为每隔两个星期,就会换一个新口号,没有人来得及去思考其他。就在这个时候,一群新生踏进了校门。若干像我一样的小屁孩,连口号都没有掌握,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学长和老师们不断更新层出不穷的口号。但是我们有热血,有精力,有一颗不甘寂寞的心。那点微积分力学什么的,根本耗不光我们的能量,也挡不住我们要刷存在感的强烈冲动(当年好像没有这个说法,见谅)。


没有口号储备,这也难不倒我们。因为我们还有与生俱来的本能,那就是:骂人。这活儿技术含量低,咱们很小就学会了。骂谁不是问题,谁个大我们挑战谁,哪还有比共产党更伟光正的吗?万户侯都不够格,我们直奔皇帝。每天早上一进食堂,端起稀饭,喝一口,煮渣了,从校长书记一直骂到毛主席;拿起馒头,咬一口,是酸的,从校食堂一直骂到党中央。想起来那年头食堂的馒头怕有一半时间是酸的,我们也就乐此不疲地天天骂。当然,一无生活二无理论,也难不倒我们。当时伤痕文学正茁壮着,所以我们的骂,大都是还是建立在文艺基础上的。有腔有调得好爽。


诚然,Freedom Is Not Free。骂人也是有代价的。其间一位师姐妹明眸善睐,婉转托人来表达愿意发展超越同学之关系时,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怎么可能?她是个党员!扪心自问,我并不认为少女共产党员,就不青春靓丽吸引人,也不怀疑她将来能做贤妻良母。可是,那阶段我那个状况,成天嘴里对“我党”不是冷嘲热讽,就是骂骂咧咧。找个共产党员作女朋友,是在一起谈恋爱呢,还是在找架吵?可惜了那一段浪漫情怀,如花美眷,似水良缘,都赋予这断壁残垣。。。可惜了了!


就这样继续骂骂咧咧着,直到我四师兄横空出世。这位师兄比我高两个年级,是知青出身,年龄比我要大好多。但并不是最大的。在校的同专业本科生中,他排行第四,所以众称四师兄。四师兄教给了我第一个口号,让我及时从尚不入流的谩骂,升级到了喊口号的初级层次。


故事还是要从那个最好的时代说起。在这个美好的日子里,我们迎来了学校空前绝后的一次民主盛宴,公开竞选全体投票选举本届学生会班子。真的是空前绝后,我即使后来来到美国,也没见着过更民主的。一连几天我们都蜂拥到礼堂听候选人的竞选演说。这天演说进行中,下一个演说的候选人迟到了。正在主持人们在研究是否要等时,我四师兄插进来了。他上过山下过乡,所以插个队对他来说是熟门熟路。


只见四师兄施施然走上讲台,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抓过话筒开腔了:“同学们,我是xx系的xxx。我不是今天计划中的演说人,但我一样愿意为大家服务。请大家给我两分钟时间,我的竞选演讲只有三句话。第一句:我不是共产党员!


全场突然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两秒钟,然后是疯狂鼓掌!


师兄很有范儿,只见他竖起两个指头,全场静下来。“第二句:我爸爸也不是共产党员!”哗哗哗哗。。。竖起三个指头,全场静下来。“第三句:我爷爷也不是,我家祖祖辈辈都不是共产党员!我讲完了,请大家投我一票。”然后一鞠躬,施施然走下台,扬长而去。留下听众是全场沸腾,掌声雷动,经久不息。。。。。。抱歉,有点像苏共代表大会的新闻报道。不过当时真那样。我就在人群中欢呼跺脚。大家在兴奋什么呢?我们听到了炸雷,我们闻到了硫磺味,我们有了新口号!


结果师兄以高票当选为副主席兼文体部长。当时我觉得咱们学校的党委书记真是开明啊!仅限于当时呵。无人不佩服我师兄的勇气。要知道那年代所有学生的命脉都捏在学校手里。这个命门就是“毕业分配”。现在大学生肯定不理解,听说居然还有分配工作这等好事,不用挤人才市场了,那不幸福死了?后来呢?后来我这位师兄就在学生会里入了党,毕业留校进团委工作。尽管他可能一天团员都没当过。这个时候,我再想想那位党委书记,好像不能仅用“开明”来概述了。


一时间,“我不是共产党员!”这句口号,风靡全校。即使他后来入了党,很多同学都不忿他的叛变,经常在路上堵住羞辱他。可用的方法,还是愤愤地高呼一声:“我不是共产党员!”四师兄从来不搭腔,只是默默地走开。同门师兄弟们都留着情面,不再在公开场合提起。但是当没有外人时,我们依然会高呼一声“我不是共产党员!”。师兄知道是善意的玩笑,也还是不搭腔,却是和我们一起哈哈笑,当时未尝没有几分得意在其中。


后来四师兄在留校期间读了在职研究生,然后到省团委工作。再后来,下基层从县长、市长一路升上来,厅长而后省政府秘书长,将到年龄时及早退休。他在基层时,每次回省城,车子里装的都是土特产,大部分是吃的。他会喊我们一起去分享。我们见面都是先呼一句:“我不是共产党员!”仿佛是接头暗号,哈哈哈一通。然后喝酒打牌,在酒酣耳热之际,牌紧情急之时,我们这句口号都会脱口而出,聊以助兴。不知喊了几年,其间渐渐地有些人失去再喊的资格了。


虽然我一直有资格继续喊这个口号,不知不觉地我也不再喊了。反正,自然而然地就不再喊了。都记不起来确切是什么时候。


可能是我看到四师兄这官做得兢兢业业,别人见他升迁颇快,其实很累。他能把从学校开始的周末和我们打牌喝酒的习惯一直保持下来,可见一斑。当年寒冬腊月,长夜难熬。几乎每个星期六晚上,我们都会潜入有暖气的实验室里打牌。夜宵就是晚饭时多买的一个冷馒头。唯一的福利是用电炉烧点开水喝。偶尔改善,就是剥几个小白鼠,或者到池塘里偷捞两条鱼,用脸盆煮汤。后来师兄留校有了单身宿舍,我们就基本停止了糟蹋实验室。但是宿舍里不能用电炉,经常会跳闸引来四邻的一片骂声。这种生活真有多少值得留恋?何况我们后来的聚会大都在宾馆度假村什么的,味道都变了。唯一相同的是这帮老同学。一不向他要官,二不要项目,他能在我们中间轻松片刻。


更重要的原因是,这口号的味道开始陈杂起来。一眨眼到江、李当政。虽然这二人父亲早已不在,但人家的养父或生父,毕竟都是著名共产党员。后来的明星如薄如习,父亲健在,但也都是大牌共产党员。再后来如李小鹏;以及师兄身边的那位,职位呼呼地就超越师兄,注定下一届就要接班的年轻副省长,不仅自己是共产党员,父亲也是共产党员,爷爷还是共产党员。从四师兄转到秘书长那条轨道,他的仕途实际已经结束。所以早早退休让道。假如让知道了今日的师兄从头再来一次,这回他还会不会喊口号呢?恐怕不一定会再喊同样的口号了。想当年口号需要频频换,也是不得已之举。


口号可能就是这样。喊口号的人自己以为了解口号的意义,却没法知道这口号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很少有人能把一个口号喊到底的。即便是作为调味品的口号,从自己的口中喊出的,也保证不了是什么滋味。比如我,今天喝酒,发现菜先光了,又不想再去做。不由怀念起当年四师兄给我们带来的许多好吃的。眼睛四下一瞄,老伴孩子都不在。举起酒杯:我不是共产党员!权顶一口下酒菜。


 

(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应为巧合。若有版权争议,算是我抄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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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TerracottaWarrior 回复 悄悄话 尽管纯属虚构,但本文智慧幽默,反映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人们内心的真实情况,赞!
为人父 回复 悄悄话 没明白你这故事的真假,估计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读研究生的时候还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我班年龄最小的党员女同学看上了一个清华来的还没入党的高干子弟,小伙长得非常帅气,正在积极争取入党。结果党员同学总是找这小子谈心,每次谈心回来我们都让他交待谈话内容,弄的他每总是唉声叹气的。原因是他看上了另一个非党女同学,没看上这个党员同学。等后来入了党,这小子就再不理那可怜的女生了。:)
西门祝 回复 悄悄话 好文啊!

今天的口号是:钱钱钱,命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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