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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

(2014-02-07 17:00:10) 下一个

在我的记忆中,爸爸好像笑得不多(但这并不妨碍他时不时的自我幽默一下)。试想,一个从幼年就经历了日本侵略,亲眼看到过那满街都是的太阳旗,亲耳听到过宪兵队大院里的惨叫声的人;一个青少年时期正值国共两党激烈内战,在天津上学时,正赶上林彪的东北野战军发起的平津战役,在学校的教学楼的房顶上(鞍山道上),亲眼目睹解放军攻打建在鞍山道口的国民党碉堡,还差点儿中了嗖嗖乱窜的流弹的人;一个头顶着封建家庭出身,复杂社会关系(老婆家是地主,亲戚里有几个右派),海外关系(台湾有亲属,弄不好就是反动海外关系)的重压,接二连三的侥幸逃过三反运动,五反运动,四清运动,反右派运动,却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受人诬陷,背了黑锅,但最终闯过来的人,他能有多少闲心去笑呢?所以,自从我记事起,我眼中的爸爸就是一个慈祥的人,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认真”是他这一辈子做人的准则。

还记得在那间筒子楼中的12平方米的屋子里,爸爸每天都睡得很晚,我们家总是楼里熄灯最晚的一,两户之一,他每天都重复着一个动作:坐在书桌前写东西,运动时是被迫写交代材料,自我批判材料,后来就是主动写教材,翻译外文资料了。那时的我只是躺在爸爸背后的大床上,迷迷糊糊的从黑暗里看着他的背影,因为,爸爸怕影响我和妈妈睡觉,就把屋里的大灯关了,只开着桌上的小台灯写东西,所以,他的身影有一半都是被黑暗包裹着的。冬天里,爸爸穿着毛衣毛裤坐在那里,手边一定有一杯热热的茉莉花茶;夏天时,爸爸穿着裤衩,背心坐在那里,手边还是同样的一杯茉莉花茶,因为爸爸是个不善烟酒之人,在那个年代里,也只有清茶一杯可以解去他的因为熬夜而带来的瞌睡。无论是写交代材料,还是写教材,爸爸都是一丝不苟,认认真真(你可以说他是愚钝,你也可以说他是书呆子,不管他心里是怎样的想法和感受,他都是认真的去做每一件他必须完成的事情),这种情形一直跟随了他一生。我先生曾经是爸爸的学生,他就不止一次地回忆到:先生的为人是极其真诚,坦率和认真的。。。他给学生们修改论文,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他为学生们写推荐信,一字一句都要推敲,斟酌,但绝不撒谎作假。

是的,爸爸的一生是以诚信为本的。记得多年前给爸爸打电话,他说家里有不少别人送的字画,我问:为什么人家要送你字画呢?爸爸说:“原先是送钱来着,我跟他们说,你们不要给我寄钱,寄来我也还得还给你们,他们不听(也可能不信吧),然后就往家里愣寄,于是,我又得到邮局去,自己花钱再把他们寄给我的钱原封不动的寄回去,多费事,多费钱呀。”一来二去,人们信了,这个老头还真是挺倔犟,但还是有事相求呀,钱不要,那送什么呢?于是,有些喜好附庸风雅的人们就开始把自己画的山水,花鸟的画找人精心裱糊好了送到家里,这个不是花钱,是自己画的,爸爸也就不好推辞,收了下来,久而久之,家里的画轴就渐多,弄得爸爸受不了,我们回家时还分几次带回美国几幅,说实话,那些字画,有的还是那么回事,有的却也能把喜鹊画成了乌鸦,唉,中国人吗,以为找人办事就得花钱,或是认为花了钱就能办事,岂不知,天底下还真有那以事实为准绳的耿直之人。爸爸以前经常被这里,那里的政府部门找去做各个项目的评审,技术专家,可他总是实话实说,把人家原本要粉饰,妆点的东西明确指出缺点;给人家要上大项目,要找国家要大钱的工程指出不足,久而久之,人家不愿意找他了,因为都知道他是实打实的人,不会按人家的要求为人家涂脂抹粉,他自己却毫不在意,总是说,那种自欺欺人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不请就不请,我去了更难受。看看,多么的“不识时务”,多么的不“与时俱进”啊,这种“较真”的人在有些人眼里就整个是一“傻帽”。

爸爸的认真曾经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运。几年前的一个春天的下午,他照例要去自己的单位开例会,刚一下楼,就感到腿脚无力,一下子就瘫坐在了楼梯上,可他还是想着既然说好了要去开会,那就一定不能迟到,好在单位离家很近,以爸爸那个年龄,那种速度,十分钟左右就能走到(我走也就五分钟),于是,他就拖着行动已经不太利索的身体坚持走到了单位。到了单位,大家听了爸爸的叙述都大吃一惊,连忙派人开车送他去医院急诊,经过诊断,确定爸爸的脑部血管有一个小栓塞,那就是造成他腿脚无力,不能自己的罪魁祸首,不过,那次经过治疗,爸爸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如果那次爸爸半途而废,不去开会呢,结果很可能就大不相同了,是爸爸自己的持之以恒的认真态度在那一刻挽救了他自己的生命!当然,爸爸的认真也差一点让他失了财,受了骗,这一点,我已经在《中国的骗子们都是怎样骗人的》的小短文里叙述过了,如果那一刻没有人揭穿骗子的真面目,爸爸的认真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意和轻信了。

从小到大,爸爸一直是我眼中的慈祥之父。现在,我还能记得,当我犯了错,当妈妈举手打我的时候,爸爸总是把我搂在怀里,一边阻挡着妈妈的巴掌,一边轻声细语地教导着我;去幼儿园接我的永远是我的爸爸;当我头一次骑自行车上校外的大街时,是爸爸骑在我的外面,为我挡车看路。。。有一件事,是爸爸干了大半辈子的,也是他津津乐道的,那就是买早点,不论是刮风还是下雨,不论是寒冬还是夏季,爸爸都会准时天天下楼去买早点,有时校里,有时校外,为的是家里人能每天有个美好的开始。这些年,我们每次回家,每天早晨都是爸爸去买早点,今天是煎饼果子,豆腐脑;明天是糖皮儿,热豆浆;后天是炸果子,小馄饨,尽量让我们吃得高兴。前年回家听爸爸说起,一天早晨,他去买早点,回家时路过楼前的小树林,不经意间被泥土地上雨后新出现的小土坑绊了一个大跤,来了一个“狗吃屎”(爸爸自己的话)手里的装早点的塑料兜都甩出去老远,当时我们和爸爸都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就嘱咐爸爸,以后千万要小心,千万不要再为了那点儿早点走远路了,爸爸却说,没关系。去年的二月底,我回家了,早晨,我静静的下楼去买早点,手里拿着爸爸用了许多年的,早已有些油腻腻的塑料兜,当我在一个早点摊前排队时,那个卖早点的山东妹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那只兜子,开口说道:“我一看这只兜子,就知道你是谁家的。”强忍住心中的痛,我微笑着答道:“是吗,您都认识这只兜子了?”,“可不是,你家老爷子天天早晨都到我这来买粿子,糖皮儿,你是他女儿吧?看着有些像。”唉,那个天天买早点的老爷子以后再也不会来买早点了!那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我心爱的爸爸永远的离我而去了!我后悔,后悔前年回家时只给爸爸倒了几次洗脚水就放弃看电视去了,我为什么那么自私?为什么那么不孝顺?现在,要是老天能把我的爸爸还给我,我愿意天天为爸爸到洗脚水!!!!!

都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我不信!我要今生来世永远都做爸爸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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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ot321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雪影云痕' 的评论 : 谢谢您的祝福!看得出,您是一个好女儿,祝您的老父亲更加的健康长寿!!
雪影云痕 回复 悄悄话 楼主好!
写的真感人,真情流露!用那带着油腻味的塑料袋买早点真感人。
你爸爸在天堂一定能读到你的这篇博文的,他会安慰的。
做为女儿,我甚至觉得有时父爱浓过母爱!
我回国时爸爸也是每天早晨去给我买包子,豆浆,糖油饼。现在我在照顾快88岁的老爸。
问好楼主!
spot321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剑吼西风' 的评论 : 谢谢!
spot321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桔枫' 的评论 : 谢谢!
剑吼西风 回复 悄悄话 感动。
桔枫 回复 悄悄话 标题要是原创就好了。
spot321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wumiao' 的评论 : 拥抱你一下!节哀顺变!是的,以前说“人活七十古来稀”,就是说人活过了七十岁都算高寿了,当然,现在生活好了,八十,九十都不算稀奇,所以叫“喜丧”。但毕竟是自己的亲人,还是有些接受不了。写吧,写就是一种释放,不要把悲痛压在心里。
wumiao 回复 悄悄话 我父亲春节前两天去世了,心很痛,也要写点什么悼念一下。我父亲九十一岁,老家人说他是喜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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