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企沉浮

 

－也算下海－ 

 

一直为阿爷打工的我，忽然就停薪留职去了广州的一家外企，不知是否也算下海？ 

 

那年，我携家带口的，到珠江三角洲度假。在广州，离我们住的酒店不远就有一家人才交流中心。在那儿，我填了一份表，纯属无聊。没想到半年之后，该人才中心真的给我寄来一份请柬，邀请我参加一个高级人才交流会。当中这高级俩字儿，很吸引眼球。我重新打好自己的简历，又飞到广州。

 

交流会在中山大学的学生会堂里举行。各单位要招聘的职位，薪酬，待遇都有大牌子挂在那里，一目了然。其中更有不少的外企，摊位前里三层外三层的挤满了人。我挤在人群里，也抢着投了几份简历，眼见来的应征者看上去都比我年轻，所以很少去和招聘单位的人面聊以免自讨没趣。 

 

又过了半年，忽然接到某外企人事总监的电话说要见我。心痒痒，我再一次飞去广州。这家外企，这会儿和广州的一个政府部门协议，要在市里开一家大型超市。冲着我曾经在美国开店的经历，聘我去，头衔给了个百货经理。薪水很高，简直无法拒绝。

 

我上班头一件工作，是领着几十个少男少女走街串巷地去推销商场的会员证。公司的营销思路，是推出会员制，以低价争取采购量大的零售商及机构团体客户。这种价低量大，现购自运式商场，在台湾叫量贩店。国外已风行很久，而中国才刚刚开始蹚这混水，摸到这块石头。所以，诸多疑虑，关卡重重不提。

 

每当回忆起那沿街叫卖，不，是上门推销会员证的日子，就会想起由我亲自率领的一大群的俊男美女，使尽浑身解数，花样百出的场面。我们分成小组，每天划出地段，大家身着公司统一制服，沿街，地毯式地，挨门引诱对方。

 

门到门推销，这工作是件很需要脸皮的事儿。尤其要经得起别人的冷落，推辞，回绝，甚至嘲弄。要不怕失败。来的大部分人，刚开始脸皮子都很薄，成功率非常低。我因此，还每每要挑头站出来，给大家做示范，身先士卒。其实我此前一直是给阿爷当差，臭架子也难放下来。当时这么硬挺着过来了，给后来出国在国外做推销员，打了个好基础。

 

等把整个广州跑下来，我已经很不要脸了。

 

－无巧不成书－ 

 

在这家外企的决策层里，一直是没有本地职员的。除了大鼻子老外，就是从港台等地招来的所谓海外军团在搞事儿。而所有这些人当中，真正了解中国国情的没几个。更急人的，是当中没一个是搞技术出身的，都不懂工程建设。因此，商场的施工，一直是放任由一家香港的建设公司主包。 

 

可承包商毕竟是承包商，怎么会去替业主去省钱呢？所以工地的问题一上来就没断过。逐步越积越多，越积越大。承包商每天给业主打信，歪曲合同条款，推卸自己的责任，明目张胆地要修改，要补偿，要钱，要工期，，， 

 

头都被搞大了的洋老板这会儿急得直跳。满处找专家，希望有个能和公司一条心的工程师，来替他主持建设方面的事务。毕竟公司投了几千万美元在商场的建设上，是大头。再说了，工程一上来就出现这么多的问题，到时候若不能按期交付使用，影响开业，他哪里担得起那么大的损失？ 

 

那天，我接到家里的长途电话。就说是一位老朋友，过去曾在国外一块做过工程的，满世界找我，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我急忙给这位老朋友回电话。原来，他到处找我，是因为他的一个老外朋友，想叫他去主持一个很大的工程项目。而他最近刚被提拔做了省建公司的头把交椅，实在难以脱身。于是就想到了我，问我是否替他领军出马，去帮帮那老外。

 

哪里哪里，不敢不敢，老经理呀，可是，可是我现在也很难呀。电话里，我对他说：才来公司没俩月，说不干就不干了，不好开口啊。公司对我不错，薪水又好，中层干部不说，还答应要外送出国培训，你看看，这签证都办好了呀。再说了，我也想见识一下，这国外的量贩店，在管理上，究竟是咋回事儿呀。 

 

什么什么？阿猪你说什么？量贩店，你在那儿呢？广州？当中层干部？他立码把电话给挂了，我当时莫名其妙，自己说错话了？没有啊？。 

 

半小时后，就见大老板走进我的办公室：阿猪，今天中午你不用吃盒饭了。我请客，就只请你一个，咱们去南海鱼村。原来，我老朋友刚才电话里说的他那老外朋友，就是我的大老板。他电话里说的那个大项目，就是我在的这家外企的商场建设工程。

 

当天下午，公司重新给我印了名片，头衔不再是百货经理，而是总工程师。 

 

－外商的烦恼－ 

 

外企在中国投资搞项目，如果需要修建厂房楼宇的话，是不会象他们在世界其他地方一样那么容易顺理成章的。 

 

首先就要碰一碰中国的体制。比如土地，中国的土地是完全国有的，叫你花钱购地皮，花完了钱那地皮还终究不是你的。最讨厌的是花完了钱那地皮你还不能马上就用。因为会有很多机构部门甚至个人出面来阻拦。而且一看是外商投资，他们就一个比一个凶。好象这地皮根本就不是国家的，而是他们自己的似的。老外就不懂了，说：征地费也交了，搬迁费也付了，怎么这地皮还就是不让动呢？ 

 

公司在广州的商场，从政府协议批准地皮红线，到最后彻底解决搬迁户问题，历时四年。 

 

工程施工方面，因为是外资项目，手续也很麻烦。所有需要进场的施工队伍，必须要有本地的施工资质许可。主包商，分包商，甚至各专业设备的供应商，来到现场安装的，无一例外。可怜许多设备供应商，本来自己来安装并不费事儿。可现在，必须将安装工作，当作一个子工程，转包给当地有该专项施工资质的单位。而往往到了最后，由于该单位安装调试的技术水平太差，业主不予验收，还得自己亲自过一遍。赔老鼻子钱。

 

更使这些外商不可理解的是：办了国家建设部的许可证，还要到省里建委施工处申请资质。本以为就可以进场施工了，可仍然被广州市的工程施工质量检查站来的那位专管员出示红牌，下令停工。却原来，还少一个市建委颁发的施工资质。记得当时商场工程涉及此问题的就有美国奥迪斯电梯公司，南非的钢砂耐磨地面承包商，新加坡来的自动扶梯公司，德国的专业货架，法国菲利普灯具，澳大利亚的钢屋架，以及冷库冰柜、空调通风、防盗系统，等等等等，大大小小十多家外商。 

 

再说设计图纸。按规定，这么大的工程，施工图纸必须由国家A级设计院签发，才能用于施工。外商这就得委屈一下，再掏一笔钱，把原先设计好的图纸，拿去当地设计院，翻译，盖章。这还不算完，图纸到了工地，施工单位仍无法施工。原来，中国的设计图纸，一向是恨不得连钉子下在哪里都画出来的。不然现场的技术员和工长，就不知道该怎么去做。而老外的图纸，却是能多简化就多简化。因为，在国外，施工人员的素质都很高。细部的做法，多半在施工合同中点明，就可以了，不用出图。这工程虽然是香港公司在做总包，可分包单位还是国内的工程公司。再往下分包，具体干活儿的，大部分都是包工头儿带着农民工在干活儿不提。

 

这下可好，设计院除了翻译和盖章，还要再出许多施工细部图。于是，就对业主说，这属于设计变更，要求追加设计院方面的设计费用。而施工承包商方面，则更进一步，要求因设计院设计变更而发生的施工费用和工期。公司洋老板的头大就大在这里。可由于他身边的人也都并不知其所以然，因此直到那天我扔掉盒饭，跟大老板一起，走进南海渔村为止，工程根本看不到一丁点儿的希望。 

 

－激流勇退－ 

 

商场开业的日子终于敲死了。公司里，上上下下，都忙着做最后的准备。我见空，钻进大老板的办公室，向他请辞。 

 

自从做了公司的总工程师，我一直没有机会放松自己。在工地，我既是业主代表，又是工程监理。很奇怪这么大的工程，公司竟没有聘请监理工程师，因为追加设计费的事儿一直没扯清楚，设计院的人也总是托辞不愿意去工地。幸得老朋友，省建的老总，鼎力支持。挑了几个负责任的退休高工来帮我打理地盘。工程上的问题，才慢慢得以理顺。 

 

开业的日子，由于工程的延误，向后推了不下三四次。公司每次开会定日子，我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部门经理跟我拍桌子，老板冲我摔杯子。更有一回，市场部将请柬都发出去了，可开业的日子仍要再向后推延。 

 

我喜欢我的工作。喜欢把一个个的问题，当做对自己能力的挑战。大老板其实也很喜欢我。从我这里，他了解了问题的所在。一个外企打工仔，如果能象我这样，就算可以的了。公司给配切诺基吉普，摩托罗拉大哥大，还三天两头南海鱼村的。可是，令我厌倦，无奈，和愤怒事情，比起所有这些，更强烈地冲击着我做人原则。 

 

我所扮演的角色，使我时刻置身于另一个漩涡之中，遭遇真正的腐败。工程做到一定的程度，就要通过政府各部门的验收。从消防，环保，给水，供电，到交警，人防，劳保，卫检，又是十数个衙门。每个衙门，要想通关都不容易，小小一个科长，就能把外商给逼得死去活来。拿消防来说吧，私底下给了不知道多少银两，一来就拉去桑拿按摩。山珍海味随便点，姑娘小姐随便挑。可还是转过头就不认帐。一边威胁要处罚，不予验收。一边又暗示：原则可以商量，向外商索贿。老板没办法，市消防一行六人，从主管到科员，远征了一趟泰国曼谷的红灯区，这才算拿到了消防临时验收的批件。 

 

再说施工单位。与政府官员相反，每每急你所需，请客送礼。目的就是想偷工减料。我于是点化老板，利用这一官一包的腐败关联，叫承包商去搞定官府的检查人员，很多问题，还真的解决了。 

 

我原希望，商场开业后，仍然回去做百货经理的。可这家外企当时计划，继续在中国扩张，开更多的商场。还要把我叫去新的工地主持工程。我于是激流勇退，匆匆请辞。 

 

九七年出国移民之前，我特意去了一趟广州。去看看我为之跑断了腿，操碎了心，磨破了嘴皮的商场。但见商场里外熙熙攘攘，二十多个收银台都排满了人，好象他们的小车里装的货品全不要钱似的。 

 

这商场的建筑，别具一格。有的可称是当时中国之最：全国按单位面积计算泊车位最多的商场。其停车场设计可泊1300辆汽车。全国最长的自动斜扶梯。商场还自带一条可日拆400头猪的流水线，，， 

 

后记：

前些日子，和当时公司的人事总监通电话时，他告诉我：由于中国的体制和腐败问题，目前该外商已在招标转让其在中国的公司和商场。我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因有此文。

 

阿猪

零二年五月

新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