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持美人

二十一世纪中国人写的《罪与罚》。
正文

《绝食》

(2004-06-24 14:07:34) 下一个
早晨,朝阳斜照在湖上,铺展开万道波光粼粼,沙鸥在波光上飞翔。又是晴朗的一天。 大卫家餐厅。大卫和梦蒂,各自坐在长长餐桌的两端,桌上摆着丰富的早餐。 大卫低头作个简短祷告,开始用餐,一抬头,却见梦蒂不声不响,往自己餐盘里选 取着熏鱼、火腿、香肠、奶酪、果酱等各种食物,直到放得满满的,然后双手端起 盘子,起身往客厅去。他不觉大感诧异,但又不好随即发问,只能独自留在餐厅, 一边心下揣摩着这个新问题,一边咀嚼着无味的面包。 大卫匆匆用餐完毕,疑惑地来到客厅,眼前的景象让他着实吃了一惊:他的波斯猫 肖邦,趴在沙发前的地板上,面对着梦蒂的餐盘,正在大啖大嚼,忙得不亦乐乎。 它的满头满脑,雪白的绒毛为果酱染得斑驳鲜红,模样儿憨态可掬。再看梦蒂,正 一声不响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肖邦的表演,看也不看刚刚走进客厅,吃 惊得睁大了眼睛的大卫。 “梦蒂,你这是在干什么?”大卫叫了一声,赶紧上前几步,伸手去抄肖邦面前的 餐盘。 “呜---”肖邦缩后一步,以低吼发出强烈抗议,同时扭头向梦蒂投去求助的一瞥。 “请不要去干涉它。”她冷冷道,还是没有正眼瞧他一眼。 大卫吓得缩回手,嘴上却不肯认输:“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吃呢?” “我不饿,它可是非常得饿呢,为什么不物尽其用呢?”很有点恶作剧味道的口气。 “......”他噎住。 於是二人一齐沉默,沉默着观看肖邦大快朵颐的独角戏。 只一会儿功夫,肖邦风卷残云,将餐盘打扫得干干净净。梦蒂躬身将猫咪抱上沙发, 摆放在自己双腿上,用餐巾仔细擦净它的嘴脸,接着替它梳理绒毛;她专心致志做 着这一切,将他完全地晾在了那里。 做完这一切,梦蒂抱着肖邦,绕过呆愣在客厅中央的大卫,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很快,楼上传来了练习曲的琴声。 大卫独自呆呆地,站立在客厅中央,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转眼,午餐的时间又到了。正如大卫所担心的那样,梦蒂又做了同样的事情。 晚餐时分,当梦蒂再次端起盛满食物的餐盘走向客厅,大卫再也按捺不住,他站起 来跟进客厅。 “梦蒂,等一下。” “什么事?”她头也不回。 “请不要孩子气。” “我没有。” “你若心里有话,请明说,绝食却万万不可。” “我不是在绝食。” “既然不是绝食,为什么你一整天拒绝用餐?” “看到它吃饱了,我就心满意足。” “你话里有话,能不能解释清楚?” “你真的不明白?”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盯住他。 “你是指......” “我正在做和你所做的同样的事情。”说完,她蹲下身去,将餐盘放在肖邦面前。 “这......”他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它是宠物,我是人!”侧面对着他,她低声道。 “我非常难过你这样联想,可这里有本质的不同。” “什么本质的不同?我看你看我的目光,就和我看它的目光,没有什么两样。” “那是因为你没有真正明白和理解。” “可是我想要明白和理解。”她转过脸来,重新盯住他的眼睛。 “你会慢慢明白的,梦蒂,请先吃些东西,我不能眼看你的身体受到损伤。”他想 扭转话题。 “你总是很关心我的身体,你为什么不关心我的心?” “我......”他再次无言以对,她也不想逼他太甚,於是二人陷入沉默。 “梦蒂,请相信我,”少顷,他重新振作起沉郁的精神:“我关心你的所有,连同 你整个的生命。” “可你让我感受到的却是,你对待我象是对待一件什么珍宝,一只观赏宠物,一个 大洋娃娃,一个...总之,不是一个正常的人。” “对你,我是多么愿意,善待象光明天使,侍奉如爱与美的女神;虽然我知道,以 我们眼下的情景,你不可能接受这种我一厢情愿梦求的关系。” “我当然不可能接受。你应该明白,我既不是大洋娃娃,也不是什么天使、女神, 我是我,一个有着自己活生生思想、感情和灵魂的人。” “可你总是我眼中的天使和女神,虽然理智的我也明白,你首先是一个有着自己活 生生思想、感情和灵魂的人” “将女性当作天使或大洋娃娃,也许是一回事情。” “如果是这样,那真是很不幸,虽然我本意并不完全如此。我知道我给你造成了巨 大的伤害,尤其是心灵上的伤害。但请不要以为你的痛苦不是我的痛苦,我对你的 伤害不是对我自己的伤害。” “原来你明白这个道理:伤害他人最终是伤害自己 --- 只要你还有最起码的人性。” “不只是明白,而是刻骨铭心的体验。但我仍一意孤行去做了。这其中的原因,不 成为理由的理由是我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别无选择总是选择坏行为、恶事物的最佳藉口 --- 这是我的哲学教授说的。” “他或她无疑是对的,虽然难得也有例外,但是我不想,也不能强辩我属於这个例 外。我们不谈哲学好吗?梦蒂。” “我从来不喜欢,也不会高谈阔论哲学。” “那么,我们可以到此为止,结束今天的谈话,你愿意去用餐啦?” “请你不要把我当作小孩子来哄。我想要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你仍然没有回答我 一贯的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他再次感到被逼到死角,无路可退。 “为什么我被囚禁在这里?你究竟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 他们的眼睛,他们各自饱含着不同深深痛苦的眼睛,相互紧紧地对在了一起 --- 眼 睛并不总是心灵的窗户,但至少胜过千言万语,尤其在这种非常的时刻。 “我,我不能!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你的问题。”他终于痛苦地低下头去,他不能 再抵御她那美得不能再美的眼睛,那满是纯洁的不尽的哀怨。 “你不愿说,或是你说不出,也好,我想,其实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你已经知道了答案?什么答案你知道?”他重又抬起头来。 “可以告诉你,我还是...我还是...处女。”她垂下眼皮,声音低弱下去。 “哦,梦蒂,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因为你可能会感兴趣,我想。”她的声音愈加微弱。 “我不......”他也几乎发不出声音。 “你将我劫持并囚禁。你很富有,不是为了赎金。你一再向我表示,你欣赏我的容 貌外表,我想来想去,答案只可能有一个:你...你想要得到,我的...身体。”她 的声音是心潮强抑后的沉静。 “梦蒂呀......”一时间,深重的羞惭和创痛,交织在他的脸上。 “我可以向你表示感谢,至少迄今为止,你还没有对我用强,反而待之以礼。并且, 那天深夜里,在湖畔悬崖边,你挽救了我的生命。”她重新抬起眼睛面向他。 “我何曾挽救你的生命,我那是在挽救我自己的生命。” “难得你这样讲,但是我很不希望你作这样的联想。” “我这样联想是因为,我的生命已经不属於我自己,她属於我生命的支撑。” “我生命的支撑是我对明天永不熄灭的希望。你应该知道,我热爱珍惜自由,不亚 于我热爱珍惜生命。” “这我...当然...知道。”他愈加倍感艰苦。 “我对明天的希望在我的心中,我眼下的自由握在你的手上。” “明天一定会更美好,相信我,梦蒂。”他努力试图振作精神。 “你已经不止一次这样对我讲,你的话虚幻得象彩虹,连你自己都不相信。” “那你相信什么?我怎样才能使你相信?” “我相信我所经历的:为了得到我,你设计将我劫持,幽禁在你家里,以满足你的 占有欲;虽然存有那心思,但出於一种良知上的负罪感,你又不直接对我提出诉求, 而是先好好养起来,再耐心等待着那机会......” “我......”他已不能再言语。 “如果这就是全部事实真相的话,或许,我可以...帮助......” 她吃力无比地说出了最后这句话,然后抬起微颤的左手,艰难而缓慢地,解开了衣 裙的右肩褡扣,肩袖滑落下来,她洁白的肩膊和斜半边胸脯,顿时完全赤裸在他面 前...... 霎时,他象受到一束绚丽夺目的强光电击,欲睁大眼睛而又不能...... “梦蒂,停下,不要这样!”他的声音透着灵肉搏击的惨烈。 “既为了我的自由,也为了回报你的君子礼遇和救命之恩,这是我自愿,与你没有 关系。”她的声音透着牺牲身心的悲凄。 “哦不,梦蒂,我再恶劣,又怎能不知道,是我将你逼到了这地步,正如那天我将 你逼上了悬崖。”说着,他强迫性地站起,转过身去,将右前臂支撑在壁炉上,以 背面对她。 “这真的是我自愿,我们总得面对现实。”她的音调已是带着哭声:“难得你这样 真心渴慕我,我给你也就不应该算是屈辱,虽然我的确希望这可以成为一种交换, 以我的身体换取我的自由。” “不论你怎样想,这对于我却是万万不能。只要你在我这里一天,我一天不会碰你, 决不是我不想 --- 你刚才的揣测不幸全是实情,负罪感虽然不是全部,但的确是个 重要原因 --- 为人总有个底线,这就是我的底线,虽然它已低得不能再低。” 顿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止不住流的象泉水一样;她一边匆匆将肩扣重新系上,一 边不住以袖拭泪,再不能言语。 “我又让你伤心,每当你眼中流泪,我心滴血。”他伸手向后,将纸巾递上,没有 回首,他苦痛得无以名状。 “可这一次,我想...不是悲伤的泪。”她抽噎着,努力平息着自己。 “你为我这丁点残留的人性感动,这更让我感到惭痛。” “看得出,你也遭受着巨大的心灵折磨。”她拭去脸上的泪水,重新抬起头来: “你方才说负罪感只是部分原因,什么又是那更主要的原因,能不能告诉我知道。” 她对他的语气,第一次变得很柔和。 “什么,什么又是那更主要、更深的原因,这让我该从何说起?!”他缓缓走到组 合柜前,揿下了音响键钮: 音乐声随之飘起,悠长得如泣如诉,婉啭得如怨如慕 --- 普契尼歌剧《托斯卡》中 托斯卡的咏叹调「为了艺术,为了爱情」。在这凄美哀艳的女高音独唱声中,梦蒂 又一次看到:大卫的脸上升腾起梦幻,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云雾,透过这云雾, 他那深不可测的目光,穿越过她的脸庞,穿越过这狭窄的空间,正投向那遥远的天 际...... “有一个人,他跋涉于沙漠之中,心中充满了对人生的信念,对理想的执著和对未 来的憧憬。他去寻求他生命的绿洲和清泉。沙漠中缺少水,除了风和沙,还有蛇和 蝎。他跌倒了,爬起来;又跌倒了,再爬起来。他渴了、他累了,最后精疲力尽了, 可所有这一切并不能使他回头。但接下来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发现自己迷失了 方向,他发现撒哈拉当中没有他寻找的东西,他所向往的戈壁绿洲永远只是海市蜃楼。 这幻灭的打击几乎致命,就在他快要倒下的时刻,他意外地发现了一汪清泉,这清 泉是如此得圣洁纯美,正是他苦苦寻求的另一种宝藏。在海市蜃楼的影象幻灭之后, 这清泉已成为他,于沙漠中挣扎生存的最后支撑和希望,於是他不顾一切,痴狂地 扑向了那清泉......” 他梦一般的叙述,于「为了艺术,为了爱情」的悠长尾声拖腔中黯然中止。 沉默,似乎听得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 终于,她轻叹一口气,低声问:“什么是他理想中的绿洲和清泉?” “他是个艺术家。他理想中的绿洲是创造至美,他渴望的清泉是神造的至美。” “创造至美......”她若有所思地:“ 创造美的本身就很美。” “创造美的本身就是美,追求的行为即达到追求的目的,他怎么会从来没有想到这 个?” “而神造的美是清白无辜的,她可以被和平追求,但不应该被暴力掠夺。” “美永远是无辜的,任何神造与人造的美都无辜。但是对於美的向往、渴慕和爱却 是这世上无数罪恶的根源,对于美的非正常追求更直接构成了邪恶与罪孽本身。原 本求美好,但行为却走向了动机与目的的反面,这里面有一个迷一样的怪圈,或者 说一个神秘的诅咒。”他的陈述机械而麻木。 “原来你明白这一切......”她惊讶无比,对他的话语。 “但是却不愿逃出,哦不,更应该说是无力逃脱这种神秘的诅咒。”他苦笑得无奈 且深重。 “这就是你所谓的不成为理由的理由,和别无选择的选择?” “很不幸正是,因为说到底我也是被劫持者。我们都是一样的命运。” “你说什么?原来你也是被劫持者?”她又一次感到惊异。 “邪恶劫持了向往美的心,向往美的心再劫持了美;美的追求於是沦为丑的恶行, 丑的恶行最终摧残乃至毁灭了美,美的毁灭又反过来粉碎了向往美的心 --- 这是一 个连环悲剧呀!” “如你所说,美总是邪恶抢夺的对象,美在这抢夺中被加以摧残,美不光意味着自 己的不尽劫难,她还引发了世间的无数纷争,变成了丑恶与罪孽直接的导火线,那 世界上为什么自然就有美?为什么人们还要创造美?为什么我要生的美?我真情愿 舍弃我这美!” “哦,你这样讲,直教我心痛欲裂。人世间应该遭到毁灭的,不是美,而是对美那 充满了贪欲的觊觎的眼睛。哦,我是多么爱我的眼睛,它是美异常灵巧的捕手,世 上任何的美,在她面前无从遁避。我又是多么恨我的眼睛,它是美贪婪的狼吻,我 一切罪恶的渊薮。” “你是说,如果没有一双对美敏感的眼睛,你就能够远离罪恶?”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是,我的眼睛诱惑沉沦了我心,还是我心掌控奴 役了我眼睛。这美与罪的关系真要逼得我发疯。哦,生就一双对美敏感的眼睛,是 幸福,更是痛苦!上帝啊,为什么这世上人分美丑?而丑又多得象沙砾,美却稀少 似宝石?为什么人的美是一种巨大而残酷的诱惑 --- 一种必欲占有而后快的物质的 诱惑?这诱惑是一个无底黑洞,它吞食着我的身心和魂灵,它最终要把我整个吞噬!” “世间有多少美好的人和事物,为扭曲的爱所摧残,甚至遭到毁灭。这实在不应该 是美产生的本意,和存在的目的。”她幽郁的音调不含控诉。 “哦,梦蒂,请给我一点时间。”他的哀绝冲自内心:“让我矫正这扭曲,让我试 着挣脱这神秘而强横的诅咒。当我获得了自由,你也就获得了自由!” “看来我也别无选择,谁让我天生的美。”她柔婉无奈的语调,凄怅多于哀怨。 “你天生的美遇到我天生的罪,我们都是不幸的人。” “我们都是不幸的人,我的不幸却不同于你的不幸。” “你的不幸是我的不幸结出的苦果,而我的不幸又是谁之错?” “这似乎不应该是一个问题。” “这实实在在是一个问题。” “我觉得造成你不幸的正是你自己。” “我觉得是我,又不是我。” “什么是你,又不是你?” “陷我于罪,从而宣判我终生不幸的,是我自己,又不是我自己。” “可是你怎么解释这‘不是你’的部分?” “当我去行我的理智与良知否定的事情的时候;当我亲手加害我自己灵魂深处的向 往与渴慕的时候;当我以恶追求美、以黑暗寻求光明的时候 --- 我,就不是我了!” “你就不是你了,那么你又是谁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好苦,我实在是好苦!” “............” 沉默。 良久,他重又抬起头来:“哦,我这又是在干什么?向你转嫁,抑或是与你分享我 灵魂世界的扭曲,与心路历程的阴暗?” “了解了总比不知道好得多,你终于没有让我一直蒙在鼓里。” “你的问题,希望得到了部分答案,我无权指望你的理解。” “话说到现在,我真的开始感到有点儿饿了。” “我去给你加热一下晚餐。” “谢谢。” 大卫走去厨房。梦蒂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缓步走向屋门;开了屋门,她来到了户 外,在门前的台阶上立停,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她抬起头来。 一轮明月,正高挂天庭,洒下银波和柔情万种,与梦幻似的湖波交织相融;小山坡 上,林木随清风飒飒涌动,树林里又传来了夜莺的歌声。 梦蒂仰面凝视着月亮,眼睛映着月光,安祥中带着淡淡的忧郁,她好似月下一朵孤 零的郁金香。 大卫擦着湿漉的双手,走进客厅。不见梦蒂,他停住了,他望见户外正仰望着月亮 的梦蒂。顿时,他的面色化作沉沉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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