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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街火

(2013-06-01 17:22:26) 下一个

 

六月三号的晚上,当那辆装甲车从天安门前由东向西冲过来,被一个燃烧瓶击中,在顶上燃起火焰来的时候,她正站在广场北面民主女神像前的空地上,看着西边的天空腾起的几股黑色烟雾。她想那一定是堵在路口作为路障的公共汽车被点上了火。三个小时前从西单路口骑过的时候,她看见学生和市民把几辆公共汽车推到了路口,作为堵截军队沿着西长安街向广场挺进的路障。此刻西面的天空好像被地面的火光照亮了一样,黑蓝色的天幕的底部笼罩着一层不断闪动的橘红色的光,像是日暮时分不愿落入海里的太阳在往云层的底部不断地涂抹着油彩。街灯的昏黄色的灯光照到美院学生刚刚耸立不久的民主女神石膏像上面,给女神苍白的脸上涂上了一层惨淡的胭脂。从她站的地方看过去,对面的天安门城楼像是一幅黑色的剪影,落满了夜色的灰尘。不远处的人民大会堂沉默地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犹如一尊巨大的狮身人面像,粗大的石柱中间像是一个张开的大口,随时会把整个广场上的人都吸进去,吸进一个黑洞里。周围的小树林在夏风里像是恋人一般地相互依偎着,不安地低语着抚慰着晃动着,在地上投下一片影影绰绰的憧憧的鬼影。更远处的六部口和西单路口之间电报大楼在黑夜里静悄悄地摒住呼吸耸立着,顶上的大钟刚敲过十二点不久,钟面被火光照得一闪一闪的,黑色的分针在白色表盘上不停地缓慢转动着,像是黑夜里丧失了方向的疲倦而孤单的旅行者,盲目地一圈又一圈地走回原点。

 

灯光暗淡的广场上有很多人在黑黢黢的帐篷之间走动,一些人围着几丈高的民主女神像在观看和照相。石膏雕成的白色的女神长着一头东方女性的短发,短发的尾部微微翘起,像是被风吹起来了一样。年轻的女神有着瘦瘦的苍白的面颊,浓厚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和紧抿着的薄嘴唇。女神穿着长到脚裸的裙子,额头和胳膊上撒着街灯的黄光,双手高举着冰激凌形状的火炬,在夜风中站立着,面对着古老的紫禁城的象征着皇权的红色城墙,凝目注视着西北方向,显得面容严肃而又悲哀。女神的四周竖立着十几面各色各样的校旗,一幅写着“民主之神”的白底红字的巨大条幅横在前面,还有十几盆在夜幕里失去了光泽的盆花放在裙下的阴影里。

 

在人影绰绰的广场里,她挨着女神裙下的花盆,看着旁边走过的一个个陌生的无法辨识的脸庞,觉得很孤单。在广场转了几个小时,她不但没能找到她想找的人,也没有遇见一个能说句话的熟人。广场上的人们有时像自由运动的分子一样随机地四处走动着,有时像是溪流一样向着一个方向流动。不断有陌生人向她投过来一种好奇的眼神,像是在询问这个年轻女孩此刻为何独自一人滞留在广场,但是没有人停下来问她一声。在那些人的眼中,她的面孔只不过是一张同样陌生的记不住的面孔。

 

六月的晚风从广场上吹过来,带来一丝凉爽,但是这瞬间的凉意很快就被紧张的空气和街上奔跑的人群打断。她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在广场停留,全然不顾广播里的戒严指挥部的措辞严厉的警告和父亲离开家时对她的谆谆的嘱咐。她在学校是一个害羞的女孩,几乎没有跟那些处在青春期被荷尔蒙刺激得蠢蠢欲动的男生们说过什么话,在家里也一向是一个文静,听话的乖女儿,从来没有对父母撒过谎和违背过父母的意愿。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在这样一个晚上跟家里撒了谎跑了出来,爸爸妈妈此刻肯定心焦如焚,念叨着她在哪里,盼望着她赶紧回去。如果她要是死在这里,她的父母和哥哥会多伤心呢?

 

她不敢想,但是她也不想回去。

 

要是没有白天发生的一些事,此刻她本应该在自己屋子里的舒服的小床上,腿上搭着一条被单,依靠在一双上面绣着小人鱼的白色枕巾的枕头上,在温暖的台灯下读着她喜欢的那本安徒生童话,而不是托着疲累的双脚在广场上绕着圈来回走动,大海捞针似地徒然地寻找着他,那个白天在街上遇见的大学生。

 

 

 

 

 

纪念碑前的高音喇叭在嗡嗡地播放着含混不清的声音,好像在介绍绝食的四君子里面的侯德健。她只在除夕夜电视里的春节晚会上看见过一次侯德健,那次他拿着吉它演奏了《龙的传人》,这个瘦弱的长头发的歌手演唱自己的歌比别的歌手唱得更缓慢和抒情,有一度拨动了她的心弦。自此她喜欢上了这个歌手,虽然她的大多数同班的女生都喜欢高大英俊黑头发蓝眼睛的混血儿费翔,但是她更喜欢这个瘦弱的黑头发黑眼睛只身一人来到大陆寻求创作灵感的台湾歌手,看到他拨动吉它的细长的手指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一种心动。听见广播里提起侯德健的名字,她想起了他唱的那首曾经流行一时的歌:“遥远的东方有一条江/它的名字就叫长江/遥远的东方有一条河/它的名字就叫黄河/。。。巨龙巨龙你擦亮眼/永永远远地擦亮眼”。

 

装甲车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她心里的歌声,黑色的履带嘎嘎地从灰色水泥墩子上碾过,夹杂着石块扔到铁甲上砸出的叮当的响声。她打了一个寒颤,像是在宁静夜里听见了枪炮声。一阵阵的爆炸声和枪声从西边远处传来,像是农历三十晚上放的爆竹。她从小就害怕爆竹,最害怕那种叫做二踢脚的爆竹,每当哥哥用大拇指和二拇指夹住半截铅笔长一个钢蹦儿粗的二踢脚,把烟头按在爆竹底部的指甲长的引线的时候,她都害怕地捂住耳朵,紧张地看着爆竹的引线被火星吞噬,等待着爆竹撞到地上,再反弹到天上的爆炸声。每当哥哥让她点一个,她都不敢,怕爆竹在手里爆炸,怕把手炸得血肉模糊。她小时候不敢,到现在十六岁了,还是不敢。她有一双又白又嫩的手,从小被父母宠爱,没有做过家务,什么家务都是母亲给做了,就连自己的内衣内裤和袜子也不用洗,脏了仍在筐里,母亲就拿去洗了干好叠好,再放回到她的屋子里来。

 

在她十三岁生日的时候,哥哥送给了她那本带着插图的安徒生的童话集。她很喜欢这本书,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读一个里面的童话故事,把里面的每个故事都熟记在心里。她最喜欢里面的《海的女儿》,为住在海底宫殿里的那个小人鱼感动。她甚至能把那一篇背下来。“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每次睡觉前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她都把自己的屋子想象成海底最深处的珊瑚砌成的宫殿里的小房子,把自己想象成那条最小的小人鱼,透过琥珀做成的窗子看着花朵开得像是火焰一样的五彩缤纷的海底世界。那个傻傻的小人鱼救了王子的命,爱上了王子,为了王子忍痛把鱼尾变成了人的两腿,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小人鱼离开了海底宫殿里的海王父亲,离开了最爱自己的老祖母和姐姐,牺牲了自己身上最美丽的声音,而王子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娶了别的公主做新娘。每当她读到小人鱼最后跳到海里,心碎了,变成了泡沫之后,她的心也跟着碎了,忍不住为小人鱼哭泣起来。

 

她也喜欢书里面的《丑小鸭》,因为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丑小鸭,很有些自卑。一方面是因为她的学习成绩不好,她初中的成绩一直很好,到了高中以后,因为是市重点,尖子学生汇集,她觉得很力不从心。无论她怎样努力,成绩总是提高不上去。过去她不信有天才,现在她相信了,有些人不学都能考得很好,她不行。在这个每次考试都要把排名公布出来的学校,她原来对自己的信心被打击没了,反而生出一种逆反心里来,索性不好好学了,该玩就玩,该睡觉就睡觉。唯一的是她有些担心将来不能考上大学,或者不能考上自己喜欢的学校。她自小喜欢童话故事,喜欢电影和戏剧,想以后到戏剧学院去学习,但是她知道这个梦想恐怕很难实现。

 

她觉得自己是一只丑小鸭,也因为她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她从小就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也从来没有人说过她长得好看。爸爸妈妈没有夸过她美丽,邻居们也没有夸过她美丽,同学们也没人夸过她好看,就是最爱护自己的哥哥也从来没说过她好看。哪怕有一个人夸她说,这姑娘真好看,也会增加她对自己的信心,但是一个人也没有。她看着镜子,觉得自己脸胖,身材矮,鼻子也不好看,还是单眼皮,一点儿也不像个美女。其实她在班里虽然算不上最美丽的,但是也不难看,只是一个普通女孩的长相,既不惹人注目,也没有对不起世界。她从小跟着姥姥和姥爷长大,姥姥心疼她,总给她做好吃的,从小就长得胖胖的。到了长个子的时候,她瘦了一些,但是依然在班里属于偏向丰满的。她觉得自己不好看,还因为长了一脸的青春痘,那些烦人的青春痘总是下不去,在白色的皮肤上红红的,像是发了疹子似的。她有时用手去挤那些青春痘,想把痘子挤掉。痘子挤开了,流出了脓水,却结了疤,更下不去了。她照镜子的时候,看到自己的骨盆有些宽,臀部有些鼓,显得有些大,就觉得很难看,觉得没有一个男生会喜欢她这样的臀部。有时她听到班里的同学议论说某人屁股大,就会联想到自己,就会很敏感的侧耳细听,看看别人是不是说得是她。什么时候我要是能从丑小鸭变成一个美丽的白天鹅就好了,她想。她想减肥让自己的身材苗条起来,但是她的肠胃特别好,往往减了几天之后,肚子里饿得不行,于是就会加倍的吃回来。

 

她唯一自豪的,是自己的两只丰满的乳房。它们发育得早,在同班的女生的胸脯还是飞机场一样平的时候,她的乳房就在衬衣里鼓鼓囊囊绷得紧紧的的,引来班里男生的不少目光。她因为个子矮,在班里坐在第一排。上课的时候,看见刚从师范大学毕业的年轻的音乐老师有时把目光扫过她的胸部,像是能够透视过她的衬衣一样,她就害羞得低下头来,心里在急剧的跳。那个音乐老师有着一副清瘦的面孔,戴着一副秀气的眼镜,长长的头发,像是个艺术家一样。她喜欢音乐老师,因此参加了学校的乐队,只是为了能多接近音乐老师。音乐老师有一双细长的白晢的手,在打拍子的时候,那双手举起来,显得很优雅。这一定是一双从小就弹钢琴的手,她想。她看了看自己的白晢短粗的手指,觉得有些沮丧,愈发的觉得自己是一只丑小鸭了。

 

丑小鸭还有一天能变成天鹅,我还不如丑小鸭,因为我漂亮不了了,就像我的手指无论如何也变不成细长的了,她看着自己的手悲哀地想。她小学时曾经差点儿进入少年宫去学钢琴,她是多么的喜欢能够弹钢琴,但是因为她的手指头短,最后被刷下来了。因为这个情结,她最羡慕手指细长的人,觉得那样的人天生就可以弹钢琴。

 

我以后一定要嫁一个有细长手指的男人,这样要是生个女孩,也会有细长的手指,她想。她在课堂上有时开小差,幻想着音乐老师的那双弹钢琴的手解开她的衣扣,抚摸她的乳房,像是抚摸琴键一样。想到这里,她的身体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身体上的每个毛孔都打开了,在随着音乐老师的手指颤抖。她幻想着音乐老师会爱上她,成为她的白马王子,为此在乐队里卖力的干着,帮着音乐老师跑前跑后。直到有一天她们乐队去演出,她看见音乐老师拉着一个长发飘飘的漂亮女孩的手一起走,这种幻想才被打破。大家议论说那是音乐老师的女朋友。她回家之后抱着枕头哭了一场,像是觉得自己的初恋没了一样,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傻傻的患单相思病的痴情的小人鱼,心碎得像是破了的泡沫一样。

 

在学校里从来没有男生追她,不论是本班的还是外班的,有时候她听到班里的女生议论谁跟谁好上了,谁在追谁,她只能叹口气,因为她知道没有一个男生会来追她,会来给她献殷勤,所以她对男生总是摆出一副很矜持的样子。其实班里也不乏喜欢她的男生,只是那些男生们看到她的矜持的样子,不敢自讨没趣,也就不敢去追她了。在学校操场做课间操的时候,她的心里总是期望有个白马王子会骑着马从地上冒出来,骑到她身边,在同班女生的羡慕嫉妒恨的眼光里,把她抱到马上,让她坐在他的后面,让她的双手搂着他的腰在后面跟着他疾驰,带着她离开这个熙熙攘攘的城市,在落日余辉的沙漠里奔向神秘的飘着橘红色的云彩的远方。那些同班女生们会多么的羡慕,男生们会多么的后悔,她伸着胳膊做操的时候想。让那些没眼珠的男生们和音乐老师后悔去吧。就像小人鱼喜欢上的那个王子一样,她想象的那个王子应该有着清秀的高高的额头,长长的头发,一对大大的黑眼珠。白色的矫健的马会驮着她和王子走向沙漠尽头的一个王国,王子会从马上把她温柔的抱下来,一直抱着她,抱进金黄的宫殿里的一个富丽堂皇的大房间里,放到一个大大的松软的坠着流苏的床上。头戴纱巾的宫女们会走进来,把床的四周的薄薄的半透明的帷帐放下,悄悄退下去。王子会吻着她,脱去她的衣服,把她的心和身体一起融化。他会一天比一天更爱她,每天把她抱进怀里吻她的鲜红的嘴唇,摸抚着她的头发,把他的头贴到她的乳房上,听着她的心跳。而她呢?她会全身心的爱他,把自己的爱和身体都给他,为了他粉身碎骨,即使变成了海里的泡沫也无怨无悔,就像那个傻傻的小人鱼一样。

 

 

 

 

 

隔着宽阔的长安街,她看见涂着绿色和白色的迷彩油漆的装甲车带着火焰,像一条火蛇一样地扭动着,避开前面的水泥墩子和铁栅栏组成的障碍物和阻截的人们,向着她的方向开过来。她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惶恐,担心和紧张。十六岁的她几乎从来没有在临近午夜的时候自己在街头驻足过,何况是在这样的一个黑暗中闪着火光的让人恐惧的街上。在军队实施戒严令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罩着绿色顶棚满载着拿着枪的军人的军车,更别说转动着厚厚的履带的装甲车和有着粗大的黑色的炮筒的坦克车。她对那些嘎嘎作响的飞快转动的履带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害怕被履带碾过,碾成肉泥。她感觉既饿又渴,脚上穿的带着坡跟的凉鞋变得越来越沉重。这双白色的凉鞋是她夏天在红桥农贸市场的一个小摊上用自己的零花钱跟小贩讨价还价买来的。当时她看上了这双凉鞋的样式,试穿的时候看上去很好看,让她的脚显得瘦了一些,个子高了一些,也跟她身上穿的白色的连衣裙相配,但是穿在脚上走路的时候却极不舒服,特别是走得时间长的话,而她已经在广场周围不停地转了三个小时了。她想把鞋脱下来提在手里,夏天她有时喜欢提着鞋光着脚在街上走路,但是现在她不敢,因为身边的人都在纷纷地向着那辆顶上冒着火的装甲车跑去。她怕被踩了脚后跌到,被人从身上践踏过去,像是雨水后草地边冒出来的蚯蚓一样被踩瘪,尸体被太阳晒干。

 

装甲车顶上的火焰越烧越大,像是一个大火炬在天安门前横冲直撞地快速移动着,人群呼啦啦地跟在装甲车的后面和两边跑,前面有一些人手里拿着从水泥隔离墩上拆下来的铁棍在等待着拦截装甲车。她身旁的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拿着一个照相机在拍照,镁光灯的强烈的白光把她的眼睛晃了一下。她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看到街上像是着了火一样,满街都是晃动的火球,连长安街上的街灯都变成了一串悬挂在半空中的由大到小的火球链。

 

她看着身边的这个举着照相机拍照的男人,知道他是一个便衣。如果不是今天早上她看到类似的带着镁光灯的相机在拍照,傍晚的时候又看到一些洗出来的照片的话,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个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蓝色衣服,表情麻木,背显得有些佝偻的瘦弱的男人会是一个便衣。她在电影里看到的便衣都是头戴礼帽,身穿灰色风衣,像是盖世太保一样的身强体壮的秘密警察。但是她不想告诉任何人这个男人是便衣,他是不是便衣,给谁拍照,都跟她没有关系。她来这里,是要找一个人,一个她才认识了不到二十个小时的大学生。确切地说,这个她要找的大学生,是她今天早上才认识的,而他到目前恐怕还并不认识她。

 

 

 

 

 

今天早上她骑着自行车从西单去天安门广场,途径六部口的十字路口时,看见一辆白色的大面包车,车顶上面站着几个大学生。

 

六月的北京天气酷热得像是南方,虽然没有南方那样潮湿,但是依然很闷热。今天又是一个三十多度的日子,虽然还是在早上,初生的太阳照在脸上已经像是火在灼烤,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在教室里她经常忍受不了这样的闷热,常常在课间的时候到洗手间去用凉水洗手和脸,给身体降降温。她觉得自己特别爱出汗,温度一高就经常大汗淋漓,总是怕自己身上的汗味儿被班里的其他同学闻到,因此在夏天每天都要从里到外换一身干净衣服才出门上学。每当大汗淋漓的时候,她都想去吃水果,那些西瓜和桃一类的带汁的水果,或者喝北冰洋橘子汽水。

 

今天她骑车骑得精疲力竭,想到哪里买一瓶冰镇汽水来喝。她在六部口停下车来,觉得脸上的青春痘在燃烧,胸前和脊背上的汗水流下来,把前胸和后背的裙子各湿了一小块。她的两只腿感觉汗腻腻的,像是有几条小爬虫在爬。她从裙子上的一个小兜里掏出手绢来擦了一把脸上和脖子上的汗,又擦了擦脖子下面露出的一小块儿胸部,感觉乳房沉甸甸的,像是不堪闷热要从裙子里释放出来一样。她喜欢在洗完澡后用双手托起丰满的乳房来看,因为她觉得这是她身体上唯一比别的女孩优越的地方,也是吸引男生的目光的东西。夏天游泳去的时候,她喜欢更衣室里那些羡慕的眼光,不少女孩都在羡慕她的乳房,想拥有一对她这样的乳房。她也喜欢那些男生偷看她的乳房的样子,心里有一点儿小得意。这对乳房让她显得成熟,不像是十六岁,倒像是十八岁。但是这双乳房也曾给她惹过祸,有一次在公共汽车上,有一个看上去年龄比她大很多的男人借着车上的拥挤用手摸过它们。她很害怕,在车还没到该下的站时就赶紧下车了。看到那个陌生的男人没有跟着她下车,才松了一口气。

 

她把手绢放回裙子上的小兜里,推着自行车站在围观的人群后面观看。她看到车顶上的一个胳膊上戴着纠察队臂章的大学生,戴着一副眼镜,长长的头发,长得就像是她暗自喜欢的音乐老师一样。大学生把车里的机枪,步枪和钢盔搬到车顶上展览,告诉围观的市民说是他们截获了一辆军队的乔装进城的车辆,里面当兵的已经跑掉了。她一直钦佩那些绝食的和堵军车的大学生,觉得他们是她心目里的为了国家不怕牺牲自己的英雄。

 

可惜我只是一个高中生,她想。要是我是大学生,也一定去参加堵军车。班里的几个男生曾经跃跃欲试地要组织班里的同学去一起跟着大学生们阻截军车,但是都被一向严肃保守的班主任发现,给压了下去。你们还太小,班主任对那几个挑头的学生说,现在轮不着你们,等你们上了大学再去参加那些活动吧,现在你们要静下心来要好好学习。

 

她听见车下的人群中有人喊,嗨,小伙子,戴上钢盔拿上枪,我们给你照张像。那个长得像是她的音乐老师一样的大学生就戴上了绿色的钢盔,在车上笔直的站着,一只手把步枪扛在肩膀上,另一只手前伸,食指和中指竖起,摆着象征胜利的V字型手势。阳光从他的身后照过来,他像是阳光下的帅气天使,骄傲而充满自信地站在车顶上。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洗得有些发旧的白衬衫,领口敞开,像是缺了一个扣一样。白衬衫的袖子上戴着一个红色的三寸宽的箍,上面印着纠察队三个字。他的下面穿得是一条水磨的蓝白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牛仔裤的裤脚有些长,挽了一截在鞋面上,衬衫的下摆扎在一条棕黑色的皮带里。他戴着眼镜的脸庞很瘦,眼睛看着跟个大孩子一样的纯洁透彻,脖子细长,肩膀很平,瘦弱的身躯站在车顶上显得很高大,戴上钢盔后的下巴很有几分刚毅。

 

多平的肩膀啊,他要是穿上军服,一定会是一个很帅的年轻军官哦,她忍不住去想。在那一刻,她知道她喜欢上他了,因为他长的不仅像她暗恋的音乐老师,而且更年轻更帅,还有着清秀的高高的额头,长得盖住了脖子的头发,一对大黑眼珠,就像小人鱼喜欢的那个王子一样,神态里更带有一股刚毅和勇气。

 

她看见车底下几个人在给大学生照相,镁光灯在闪,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那种镁光灯是她在国安部里工作的父亲曾经拿回过家里玩的,说是从国外进口的,因为工作需要一下进了好几部。她曾经把相机好奇地拿在手里仔细看过,父亲把着她的手教给她怎么使用照相机,怎样用镁光灯。她知道父亲很喜欢摄影,但是从来不知道父亲具体在国安部里做什么,父亲从来没有跟她讲过。母亲说父亲是个对国家立有大功的人,一个忠心耿耿不计名利的共产党员,虽然级别不高,但是工作很重要。

 

哥哥说父亲的职业属于最高机密的那种,即使在国安部里,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具体工作。她只知道父亲的眼睛很锐利,一扫就能记住所有的周围的环境的细节,什么事情都逃不出父亲的眼睛。她小时有一次跟父亲去颐和园,在长廊上走,看见长廊顶上的一幅画里的水草中有一条鱼,鱼的身子隐藏在水草之中,只有一条细小的尾巴如水草一样露在水草中间。从长廊的进头出来之后,她让父亲猜她曾在哪一幅画里看见过一条只露着一条尾巴的鱼,父亲只想了一秒钟,就准确地说出了那幅画里画得是什么。她自此对父亲钦佩得不得了,觉得父亲有着天生的照相机一般的记忆力和敏锐的观察力。她看到车底下照相的人里面,有一个人手里拿的是她父亲摆弄过进口相机,照相机上安的是同样的镁光灯,这个人对着车顶上的学生一张又一张地拍照着,每一个人都不漏过。

 

他们该不是爸爸手下的人吧?她想。爸爸最近很少回家,听妈妈说他被临时调派到戒严指挥部去了,在那里协助军队里的人负责一些事情。她开始为那个大学生担心了,因为如果这些照片是父亲手下的人拍摄的,那一定是有不寻常的用途的。这个大学生戴着钢盔扛着步枪,会不会将来成为证据,被作为暴徒抓起来呢?

 

她想把大学生从车上拉下来,告诉他说要小心便衣照相。但是,她是他的什么人呢?他并不认识她,她只是人群里的一个不起眼的高中生,一个丑小鸭一样的女孩。她不敢爬到车顶上去跟他讲话。有人把一张小桌子从下面递给车顶上的那个大学生。大学生把桌子安放在车顶中央,提起一把机枪放在桌子上,把机枪的托架支开,让机枪在桌子上稳稳地支着,又把一只上了刺刀的步枪竖在桌子前面,随后把一些钢盔和军官的帽子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他摆放步枪的时候,长发有一绺垂落下来,头发粘在一起,像是好久都没有洗过的一样。

 

她围绕着车子转了一圈,趴在车窗上往车里面看了看。里面是一些罩着白色的椅子套的椅子,椅子上面空空的,没有人,只有几件白色的衬衫和军绿色的挎包放在靠近车窗的地方。司机的座位上铺着一个木头珠子做成的凉席一样的长长的棕色的椅垫,从座椅背上垂下来,一直铺到座位边缘。座位旁边放着一个喝了一半的朔料茶杯,一本北京市地图,一张白纸上面画着一些线和写着一些街名,就像是一个外地刚进北京的司机,不知道北京的街道和线路,在纸上事先写好了到哪里拐弯。车的后面有一些灰色的包裹和麻绳,麻绳被剪断,散落在地上。打开的包裹里面有一些乱放着的子弹夹,包裹的灰布上蹭着黑色的油腻,像是从枪身上蹭下来的。

 

那些机枪和步枪大概就是藏在包裹里的吧,她暗暗的想。我就在这里等着他,等他从车顶上下来,我再告诉他要小心便衣,不要站在车顶被人拍照。

 

 

 

 

 

她站在车底下等着他,但是他总是这边看看,那边转转,在车顶上迟迟不下来。太阳慢慢地升了起来,天气异常闷热,像是太阳就挂在脖子后面。街上的人越聚越多,把面包车包围得水泄不通,大学生的脸和胳膊露在橘红色的光线之中,她看见他的脸上和胳膊上出了很多汗。她掏出手绢给自己扇着风,一边看着车顶上的大学生。车下围观的人们跟她一样地擦着汗,看着车顶上堆放的机枪,步枪和钢盔。有的人骂着政府,有的人骂着军队,有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人在人群中慷慨陈词的痛骂某个领导人。那个神秘的照相人又一次出现,把相机对准了中年老师。随着咔嚓一声,中年老师的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开始闭口不再骂领导人了。看到这里,她已经确信那个照相人是便衣了,但是她不想讲什么,哥哥曾经对她讲过,便衣们执行任务的时候,经常是几个便衣一起出来,互相掩护,她知道自己惹不起那些便衣。大学生坐在车顶上在抽烟,他已经摘去了钢盔,放下了步枪,在跟车上的其他的纠察队员小声地聊着天,脸上不时闪出开心的孩子一样的大笑。他的眼镜反射着太阳的光,两只腿在车顶上随意地垂了下来,小腿显得很长,脚脖子处露出一小截脚腕,脚裸上的肌肉紧绷着,看着像是经常参加长跑一样。

 

她在人群里被挤到离车很近的地方,近得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大学生的脚。她想伸出手去拽他一下,让他下来,但是她不敢。她能够听见他跟同伴们的小声说话声,虽然听不清具体讲的是什么,但是可以听见他的嗓音低沉,有些沙哑。

 

一定是这几天堵军车把嗓子喊哑了,她想,心里有些心疼起他来。虽然她并不认识他,但是她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一个亲近的人看待,就像她在音乐课上看着暗恋的音乐老师那样,看见他就觉得心里欢喜,就觉得有些心跳过快。大学生挽起了胳膊,小臂被太阳晒得黢黑,举着烟的手指长长的,像是一只弹钢琴的手。他扭身跟同学说话的时候,碰到了身边的一个钢盔,钢盔在车顶上滚了一下,掉了下来,落在了她身上。她捡起钢盔,举起来递还给他。他探下身子伸手来接钢盔,对着她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跟大笑一样的迷人,带着让人信任的魅力。

 

他的微笑好阳光啊,她想。她举起钢盔交到他手里的时候,听见照相机咔嚓一声。她扭过头来,正看见那个便衣在举着带镁光灯的相机对着她。她本能地用手遮挡了一下眼睛,闭上了眼,虽然镁光灯并没有亮。等她再睁开眼时,她看见那个便衣调整焦距,对着她的脸庞又照了一张。有一刻她在犹豫,是不是该过去把便衣手里的照相机抢过来,告诉大家这个人是个便衣。但是她没有这样做。我又没有做什么,她对自己说,无非是捡到钢盔递还给车上的大学生,到哪里都可以解释得清楚,有什么可怕的呢?

 

扭过头去,她看见大学生把钢盔在车顶上放好,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像是托福词汇一样的书来,又拿出一个爱娃牌的随身听,把耳机戴在头顶上。我也有一个同样牌子的随身听,她对自己说。跟他的这个一模一样。她觉得更喜欢他了,她一直喜欢学习好,爱看书和肯用功的男生,觉得爱看书的男生比那些只知道跟女生瞎贫嘴的男生更有内涵。父亲曾经跟她说过,不论一个人的天赋如何,一个人必须要努力,只有努力才能取得成就,如果不用功,即使有再高的天赋,也很难取得成就。英文老师在课堂上也教过一篇爱迪生的文章,那上面有一句爱迪生的名言:Genius is one percent inspiration, ninety-nine percent perspiration。英文老师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并用此来激励班里的同学好好用功。

 

这么一点儿时间还在忙里偷闲的看书,她心里想,是个多么爱用功的男生啊,而且还这么帅气和有勇气。她觉得自己偷偷的爱上了他,就像她偷偷的喜欢上了音乐老师一样。她看见他打开书,一边看着书,一边沉浸在耳机里传来的歌声里,身子和头随着音乐扭动起来,从他的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几句歌词: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她听出了歌词,知道这是崔健的歌。她曾经有一次跟着哥哥去首体去看崔健的演出,所有在场的大学生们都举着打火机跟着崔健在一起吼这首歌。她知道这首歌在校园里特别流行。她去海淀的时候,喜欢到大学里逛逛,从男生宿舍楼下走过,经常听见那些贴着托福考题磁带广告的玻璃窗户里飘出来这首歌,间或还有男生的五音不全的嘶哑的嗓音在跟着录音机吼: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噢……你何时跟我走

 

 

 

 

她觉得肚子饿了起来。大学生看样子还没有从车顶下来的意思,而她已经在这里站了两个小时了,站得腿发酸,脚发麻,口干舌燥,快坚持不住了。不断有人给车顶上的大学生递上水,冰棍和面包,同时带着一些鼓励的话。大学生吃着面包喝着玻璃瓶上画着北极熊的北冰洋牌汽水,让她觉得更加饥饿和口渴。她想找大学生要一瓶汽水,但是她不敢。那是给为国为民争民主争自由堵军车的辛苦的大学生们的,她跟自己说。我不能去要,我要去买瓶饮料再回来,那时他可能就下来了,我要告诉他小心人群里的那个便衣。想到此,她扭过身来,挤出熙熙攘攘散发着酸臭的汗味的围观人群,冒着炎热的太阳向着广场的方向走去了。

 

 

 

 

 

她在广场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一个煎饼和一瓶冰镇桔子水。广场上搭着很多颜色鲜艳的帐篷,她看见了帐篷,就想也睡在里面。她从小没睡过帐篷,不知道睡在里面是什么滋味,觉得在帐篷里透过顶上的朔料窗户看着外面的蓝色的夜幕,明亮的月亮和闪烁的星星,会是一件非常非常浪漫的事。她吃着煎饼,喝着冰凉的汽水,想象着在帐篷里看着夜空的情景。如果要是在国庆节的时候在广场睡在帐篷里就更好了,她想。透过朔料窗户看一只一只的烟火射向天空,在空中爆炸,向四面八方散射出五颜六色的光来,那该是多么的美丽啊。报纸上说那是香港人捐的帐篷,她过去老听人说香港人管大陆人叫表叔,觉得香港人很看不起大陆人,又听说香港人有港脚,而且香港人讲的粤语也听不懂,所以对香港人的印象很不好,但是看到这些帐篷之后,她的心里突然生出对香港人的一些好感来。

 

她吃完了煎饼,拿着桔子水在骄阳下慢慢地走回六部口的时候,忽然找不到那辆白色的面包车了。六部口的街口依然熙熙攘攘,人们聚集在街头谈论着戒严部队的最新动向,但是那辆白色的面包车和车上的大学生们都已经无影无踪了,像是被太阳晒得蒸发了一样。他们怎么会没了呢?有一阵她站在街头发呆,在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错了。

 

长安街的宽阔的街头的交通早已被阻断,自从军队要进城戒烟,学生们开始堵军车的时候,街头的交通警就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队队学生纠察队,他们在长安街上设置路障,盘查每一辆过往车辆,探进头去看车里的人,确保不是军队的车辆才予以放行。她走到路口,向那里盘查车辆的学生纠察队打听着,纠察队里的一个女学生告诉她说,刚才这里来了一群拿着盾牌,棍棒和催泪弹的武警,他们把车给抢走了。

 

那车上的大学生们呢?她焦急的有些担心的问道。是不是一起被抓走了?

 

没有,女学生告诉她说。他们把车交给武警,回广场了。

 

哦,是这样啊,谢谢你。她放下心来,掏出手绢擦了一把汗说。

 

 

 

 

她觉得心里很失落,有些后悔刚才离开这里。刚才还在想问问那个大学生的学校和系,想以后也许能去他的学校看看,现在那个大学生不知道去哪里了。广场这么大,人又这么多,而且新搭了那么多帐篷,找个人如大海捞针一样,上哪里去找他呢?

 

她站在街心,感觉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去哪里,该怎么办。她喝了一口玻璃瓶子里的汽水,汽水已经变得有些温热起来了,甜甜的,像是参杂了很多糖,越喝越感觉口渴。太阳烦躁地燃烧着,她的身上又开始出汗了。她觉得心里很惆怅,那个大学生就这么一会儿就不见了。在她的心里,那个大学生似乎变成了他的音乐老师,她喜欢他的长长的垂下来的遮住额头的黑头发,还有他的细长的弹钢琴的手指。想起大学生头戴钢盔站在车顶的威武的帅劲儿她就有些心动,好像心里的琴弦被弹钢琴的手拨动了一样。

 

我还没有吻过男生呢,她想。音乐老师也没有吻过我。可是我渴望有个男生来吻我一下,拥抱我一下。要是那个大学生能够吻我一下就好了。

 

她这么想着,就觉得有一股异样的感觉传遍全身。她身上的汗流得更多了,汗水从皮肤上渗透出来,乳房也被汗水浸湿的有些黏糊的感觉。她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托了托乳房的下部,这是她在自己的屋子里观看双乳的习惯动作。突然她看到有人在观看她,于是自己觉得脸红起来,赶紧用手顺势把裙子往上提了提,向着自行车停放的地方走去了。

 

 

 

 

 

当收音机里开始播放北京戒严指挥部的通告时,她刚吃完了晚饭,正在客厅的电扇前坐着乘凉,脑子里还在想着今早看见的那个大学生。不知怎么回事儿,她的思绪总是离不开他,无论做什么都会想起他。她沉迷于他的细长的弹钢琴一样手指,垂到脖颈的长长黑发,瘦而刚毅的脸庞,平平的肩膀,钢盔衬托下的帅气而又带着孩子气的眼神和笑容。她觉得自己在一发而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今天家里异常的寂静,往日在家一起吃饭的爸爸和妈妈都没有在家,只有她和哥哥在一起。晚饭是哥哥做的扁豆焖饼,她很喜欢吃哥哥做的焖饼,切得薄薄的一小条一小条的饼混杂着绿色的扁豆和瘦肉丝,闻起来就很香。平时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有时哥哥的女朋友莉莉会来帮着做晚饭,但是莉莉今天下午就早早回家了,莉莉的爸爸不放心莉莉,打电话来要莉莉早点儿回家,不让莉莉今晚出门。

 

要是他能吻我一下该多好,她吃饭的时候在失神地沉思着。可是我还不会接吻,不知道怎么接吻,只是在电影上看过接吻,我是多么渴望像他这样的一个帅气的大学生来吻一下我啊,她想。我的初吻,只能给像他这样的我喜欢的人。

 

电扇在嗡嗡地响着,屋里的窗户都在开着,闷热的空气从客厅里的大窗户吹进来,被电扇吹到屋子的四周,从卧室的窗户飞出去,像是过堂风一样。收音机里的播音员的声音有些异样,嗓音失去了往日的镇静和不慌不忙,比平时高了一些音调和念得缓慢,好像在刻意掩饰心里的不安和强调什么:

 

现在播放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严部队指挥部紧急通告。全体市民要提高警惕,从现在起,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广大职工要坚守岗位,市民要留在家里,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如果有人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以身试法,戒严部队、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

 

她呆住了。她想起他还在天安门广场上。“戒严部队、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是什么意思呢?“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又是在强调什么呢?

 

哥哥从他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坐在沙发上,沉默着一言不语的听着广播。

 

听见了吗?哥哥抬起头来说。狼来了,今晚狼要真的来了。

 

是这个意思吗?她问。

 

还有疑问吗?哥哥反问说。广播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戒严部队可以采取“一切手段”,就是什么都可以做。

 

你怎么从不去广场呢?她好奇地问哥哥。那么多人都去游行,几百万人游行,你怎么从来没有去过呢?

 

我不能去,哥哥看着她说,眼里流露着无奈的表情。你知道爸在国安部里做得是最机密的工作,也是爸让我去军队院校学侦听的。我也是学生,我也痛恨腐败,我也赞同民主,我也想去游行,但是我要是去了,让人看见了,你想想对爸会有什么影响?对我自己会有什么影响?我们这一行,要求人员要特别的忠诚,稍微受些怀疑就不能在这一行里工作下去。爸爸的老战友在军队里,有爸爸和他的老战友们罩着,我毕业后好好工作,将来也许在军队里能成为一个大校,也许能成为一个将军,这也是爸对我的期望,我能为了喊几句口号就放弃这一切吗?再说莉莉也不愿意我去,不愿意我去冒风险,丧失以后的前途。

 

她点点头,知道哥哥对她说得都是心里话。哥哥从小护着她,带着她玩,给她买好吃的好玩意儿。有小孩欺负她的时候,总是哥哥挺身而出的保护她。她觉得有这么一个哥哥是最幸运的事情。而且,无论她跟哥哥怎么无理取闹,跟哥哥怎么胡搅蛮缠,哥哥对她都不生气。她知道父亲对哥哥的期望很高,哥哥也继承了父亲的眼睛和敏锐的头脑。爷爷也很喜欢哥哥,觉得哥哥会成为一个很出色的人。爷爷是老地下党,曾经是个激进的学生,在老汇文中学念书的时候就参加了一二九运动和五四运动,以后一直在第二条战线上工作。父亲是爷爷安排进了公安部,在公安部和国安部分开的时候转到了国安部。哥哥是父亲一手安排,进了军队院校学侦听的。父亲很多事瞒着她,但是经常在书房里关上门给哥哥传授他的经验。如果爸爸的书房的墙壁能讲话,它一定会讲出很多精彩的故事来。

 

哥哥听了一会儿收音机就一言不发地回屋里去了。哥哥刚走,父亲夹着一个公文包匆匆地从门口进来。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叫了一声爸,心里诧异父亲怎么这时匆匆的回家来了呢。她知道父亲被戒严指挥部调去工作,这个时候该是最繁忙的时候。当父亲面容严肃地把门关好,把窗帘拉紧,坐到她身边的沙发上来的时候,她知道一定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父亲要讲给她听。

 

父亲皱着眉头,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来,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他打开信封,里面滑出一摞照片。她惊异地看着,每一张照片都是在早上那个面包车附近照的,照片上都是那些站在车顶上的大学生们。父亲从照片里拿出一张来,上面是她在把钢盔递给那个大学生。那个大学生在黑白照片上显得更加的英武和帅气。

 

这是你一上午都没回家的原因吧?父亲把照片递给她说。

 

嗯,她看着照片承认说,心里更加确定早上在六部口举着带镁光灯的进口相机的那个神秘的照相人不但是便衣,而且还是父亲手下的便衣。可是,我没干什么,她争辩说。我只是凑热闹看看,碰巧那个钢盔掉了下来,掉在我脚下,我捡起来递给车上的人了。

 

别人未必都会这样想,也未必会相信你的话,父亲说。

 

她以为父亲会严厉地说她一顿,父亲有时批评哥哥批评得很厉害,曾经有一次哥哥作业没做好,父亲发脾气,把作业本摔到哥哥的身上。但是父亲并没有说她,只是让她看过照片之后,拿过茶几上的烟灰缸来,用打火机点上照片的一角,把照片放在烟灰缸里给烧了。她看着大学生的英俊的脸庞被火焰吞噬,变成零散的纸灰时,心里有一种痛楚的感觉。

 

幸亏在这组照片发出去之前让我看到了,父亲烧完照片后把其余的照片塞回到信封里说。以后有人照相的时候不要去凑热闹。这组照片明天会登在各家报纸的第一版上和在电视上播放,作为首都发生暴乱的证据。上面的这些戴着钢盔扛着枪的大学生们,会被抓起来投入监狱。在这种戒严的非常时期,运气不好的话也许还会被判处死刑,被当兵的私自打死也有可能。

 

可是,爸你知道,他们不是暴徒啊,她对父亲说。我在那里都看到了,他们很和平的,他们真的不是暴徒,没有暴力行动,最后还把车和枪归还给武警了。

 

你太年轻,还不懂,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

 

爷爷跟我说过,他年轻的时候就参加过反对北洋军阀的学生运动,她继续跟父亲争辩说。那个时候北洋军阀也开过枪杀过人,爷爷说他从来就没有怕过。爷爷不是说镇压学生运动的都没有好下场吗?段祺瑞政府不是因为开枪打死了学生,事后就垮台了吗?

 

父亲又一次沉默了,她看得出来父亲想说什么,但是父亲的嘴唇动了一下,终于没有说。其实父亲不说她也知道,父亲的内心是向着学生们的,但是他没有办法,只能去执行命令。父亲是个守口如瓶的人,轻易不会对人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对家里人也是如此。

 

今天晚上你一定不能出去,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张开口说。今天不是狼来了,今天是真的。谁上街头谁就可能会被打死。晚上好好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这次一定要听爸爸的话,好吗?

 

好,她点点头说。可是妈妈还没有回来。

 

你妈今晚可能回不来了,父亲说。她是医生,今晚各个医院可能都需要医生抢救受伤的人。你哥呢?

 

在屋里,她指着哥哥刚才进去的卧室说。

 

父亲站起身来,走进卧室去跟哥哥说话。看着父亲刚一迈进哥哥的屋门,她就迫不及待地把茶几上信封里的照片都倒了出来,寻找着那个大学生的照片。父亲跟哥哥说的什么,她一点儿都没听见,只顾着用手翻着照片,把十几张照片都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她看到那个大学生出现在里面的一张照片里,是一个戴着钢盔抽着烟,枪斜挎在肩膀上的特写镜头。她的手颤抖着,把照片飞快地抽了出来,藏在茶几上的一本书里,把其余的照片又原样塞回了信封。她看到父亲和哥哥从屋里走了出来,父亲继续叮嘱着哥哥晚上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要出门,也不要去阳台上看热闹。哥哥点头答应着。看着父亲走到沙发前把茶几上的信封塞进公文包,急匆匆的走出了家门,她才松了一口气。刚才她心里一直在担心,害怕父亲发现里面少了一张照片。

 

哥哥重新进屋后,她翻开茶几上的书,假装看书的样子,把那张照片又仔细看了一遍。照片上的大学生叼着一根烟,夹着烟卷的手指细长,看到那手指她就想起了弹钢琴的手。她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像父亲一样把照片的一角点燃。淡蓝色的火焰吞噬着照片,照片上的大学生一声不响地融化在火焰里,变成青灰掉在烟灰缸里。她的心里既难受又宽慰,难受的是她烧掉了他的照片,宽慰的是他的照片不会出现在报纸上了,他也不会因此被抓起来了。

 

我救了他,她对自己说。我喜欢他,就像那个傻傻的小人鱼喜欢上了那个掉在海里的王子。

 

 

 

 

 

夜幕渐渐黑了下来,她拉开窗帘,推开窗户,看见外面的街灯已经亮了,对面楼房里家家户户的窗户也都亮起了灯。街边的树影在灯下晃动,街道显得异常的宁静,行人不多,好像一下子人们都闭门不出了一样,就连平素爱在街头摇着蒲扇下象棋的几个老头,也没有出现。蟋蟀在草丛里不安地叫着,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一层厚厚的黑云笼罩在头顶,好像雨点随时会落下来。一阵夜风从窗口挤了进来,从她的身上抚过。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把黑夜里的不安吸进了身体。她在窗玻璃的反光里看了一眼自己,在阴影的衬托下,她的眉头紧锁,像是心事重重。她习惯性地用双手托了一下乳房,又把手放开。她越来越感觉烦躁不安,因为她的心里依旧在为那个大学生担心着。广播里和电视里都在一遍遍地播放戒严指挥部的通告,那些重复播放的通告让她有一个预感,今天晚上那个大学生还会在广场里,会陷在危险之中。仿佛像是知道了她的心思似的,此刻广播里正在再一次地播放那则措辞严厉的通告,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了她的心上:

 

。。。从现在起,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广大职工要坚守岗位,市民要留在家里,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如果有人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以身试法,戒严部队、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

 

桌子上的电话铃清脆地响了起来。她离开窗口,走到桌子边的电话机旁,拿起了听筒。电话那端是父亲的沉稳的声音。

 

家里有没有一张照片在茶几上?父亲问。我的信封里少一张照片,走的时候可能拉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了。

 

她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啊,父亲发现了少了照片,她应该想到以父亲的机敏和照相机一样的记忆,不会不记得信封里有几张照片的。她觉得自己太愚蠢了。可是现在她怎么办呢?是向父亲承认自己偷拿了照片,还是撒谎呢?如果承认了,父亲追问那张照片在哪里怎么办呢?照片她已经给烧成灰了,无法复原了。想到此,她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莽撞举动。也许她当时若是把实情跟父亲讲了,也许会好一些,父亲会理解的,也许父亲会想出办法来。她在父母的眼睛里一直是一个乖女儿,以前从没有向父亲母亲撒谎过。想了一下之后,她决定还是不告诉父亲,担心父亲听说她烧掉了照片之后,会对她震怒。她放下电话,按奈住心跳,假装走到茶几旁翻了一下茶几上的东西,等了两秒钟后,拿起电话说:

 

爸,茶几上没有。

 

那就怪了,父亲在电话那端疑惑地说。不过没关系,我这里还有底板,我让人马上再去洗一张就是了。你哥没出去吧?

 

没有,她看了一眼哥哥的卧室说。哪里都没去,自己一个人闷在屋里看书呢。

 

那就好,父亲舒了一口气说。我就担心他会出去。咱家里我不担心你,我最担心他。你从小胆子小,顶多是去广场看看就回来了。他胆子大,点子多,要是去那里,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他敢把坦克开走,对着大街开一炮。刚才我叮嘱过他了,可是还是有些不放心。你们今晚早点儿锁门睡觉,谁都不要出去,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出去。如果你哥要出去,你一定要拉着他。如果你拉不住他,就给我打电话,记住了吗?

 

爸,我记住了,她对着电话点头说。您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他出去的。

 

你妈有消息吗?

 

刚才您走后妈来了一个电话,说院长召集大家开了个会,她回答说。妈说院长要求医院里的大夫和护士今晚都不要回家,都在医院值班,她回不来了。您今晚也不回家了吗?

 

不了,父亲说。看样子不光今天,今后这几天都要睡在这里了。

 

父亲说完又叮嘱了她一句要看好哥哥,千万不要让哥哥不要出去,就把电话挂上了。

 

她本来就觉得烦躁不安,现在觉得更烦躁了。她放下电话后开始担心了起来,那个大学生,他的照片明天就会出现在报纸上和电视上,然后他就会被作为暴徒被抓起来,被判刑,“在这种戒严的非常时期,运气不好的话也许还会被判处死刑,被当兵的私自打死也有可能”,父亲的这句话在她的耳边回响着。她越想越害怕,那个大学生要是真的被士兵打死怎么办呢?可是,士兵们真的会开枪吗?看父亲特意回家来和一再叮嘱哥哥的情况,今晚像是要真的开枪了。她记得哥哥有个中学同学没考上大学,也去当兵了。难道他们会真的向自己的同学,老师,街坊邻居和同年龄的人开枪吗?他们会相信那些人是暴徒吗?她不知道。她想去问问哥哥,哥哥比她懂得多得多,也不会瞒着她的。

 

 

 

 

她走到哥哥的房间里去,看见哥哥正躺在床上看《第三帝国的兴亡》那本厚厚的书。她想问哥哥几个问题。哥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读书多,懂得多,虽然在父亲的教育下在外面沉默寡言不多说话,但是在家里,哥哥总是跟她实话实说。

 

哥,你说今晚军队会开枪吗?她站在门口倚着门框问。

 

肯定的,哥哥头也不抬地说。不开枪还能怎么办呢?不开枪怎么能把广场夺回来,不把广场夺回来怎么能够控制北京呢?不控制北京怎么能够扑灭把这场全国范围的学运呢?几百万革命烈士抛头颅洒热血得来的江山,你以为会拱手交出去吗?那不仅仅是江山,也不仅仅是信念,而且是实打实的利益。丢掉了国家的控制权,那些高干们和他们的子弟们怎么能继续官倒,怎么能继续捞钱呢?别说开枪了,开炮和扔炸弹都有可能,扔原子弹都不稀奇。

 

但是我不明白,人民子弟兵怎么能向人民开枪呢?她有些怯生生的问,知道自己对政治一窍不通。

 

人民子弟兵?哥哥放下书,耻笑了一声。党指挥枪你听说过吧?军队从一开始建立就是党的,从来就不是人民的子弟兵。

 

那,那些学生们会不会被杀死呢?她突然担心起来,就继续追问说。

 

当然了,而且搞不好会血流成河,哥哥换了个姿势重新拿起书说。你看着吧,军队一开杀戒,杀一个也是杀,杀一百个一千个也是杀,如果学生们不撤离的话,把广场上的学生都给杀了也有可能,甭管多少人。而且你看外面了没有,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天上都是阴云,卫星都给挡住了,我敢说他们在决定今晚占领广场之前也看了天气预报了,这种天气的晚上是行动的最好天气了。杀了人,只要控制住了媒体,卫星照不到,消息就能封锁住,等以后人们知道了,控制权早就抓到手了,历史是由胜利者写的。那些学生们愚蠢啊,要是我,趁着前些日子堵军车胜利的时候,早就把电视台和报社都给占了,向全国广播,把舆论和民心都抓过来,呼吁军队站在人民一边,那时学运就真的胜利了。

 

她茫然地点着头,不知道哥哥说得对不对,哥哥总是有些很奇怪的想法,有时他很正义,有时他很邪恶。但是她相信哥哥的智慧和大脑比一般的人要聪明得多,这也是爷爷和父亲要好好栽培哥哥的原因,也是父亲一再叮嘱不能让哥哥出去的原因。从北京爆发学运以来,爸爸天天在家里跟哥哥讲道理,就是怕哥哥情绪一激动,走出去惹祸。好在到目前为止,哥哥一直都很理智。

 

爸刚才来电话说什么了?哥哥问。

 

爸说让我看着你,不让你出去。她说。

 

我猜着就是,哥哥说。但是我不会的。其实要不是怕连累爸和自己将来的前途,我肯定这个时候已经在广场上了。但是我不能。现在我理解爷爷年轻时背叛自己的资产阶级家庭参加革命是需要多大的勇气了,中国人最怕别人骂自己是不孝子孙,爷爷当初就是不孝子孙,背叛家庭参加革命。我自己做不到。再说了,我琢磨着,维持这个政权对咱们家也有好处,咱们多少也是受益阶层,要是没有爷爷和爸爸的那些老关系,要是我们是平头百姓,那要出人头地得多么难啊。所以你放心好了,我今晚不会出去的,别说开枪杀人了,飞机轰炸我都不会出门。我困了,这就睡觉了,你也早些睡觉去吧。

 

她点点头,看着哥哥放下书拉过被子来躺下,关上台灯。她从哥哥的房间里退出来时,把哥哥屋里的大灯顺手也给关了,给哥哥把屋门关好。

 

看到哥哥睡觉之后,她知道哥哥绝对不会出门了。她不想现在睡觉,就坐在沙发上发呆,心里越来越担心那个大学生。她该怎么办呢?如果不去找他,那个大学生即使不死在广场上,也会第二天被抓起来,生死未卜。她痴呆呆地看着茶几上的烟灰缸,里面的纸灰让她想起了刚才烧掉照片时的痛楚。黑白色的照片上一个英俊刚毅的面容在一瞬间变成了轻飘飘的灰。人死了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其实我可以偷偷溜出去,到广场跑一趟,她想。广场离家不远,骑车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既然哥哥已经睡了,爸妈也刚打过电话不会马上再打电话回来,那么我赶紧去跑一趟广场,找到那个大学生,告诉他照片的事,让他逃走,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回家来,那时哥哥也没醒,爸妈也不知道,那个大学生也就不会像烟灰缸里的纸灰一样消失了。

 

想到此,她下决心要去广场一趟,快去快回,在家里人发觉以前赶回来。

 

她走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仔细地观看自己的面孔,看到有些圆胖的脸上,青春痘还是依然在脸上灿烂着,嘴唇倒有些苍白,单眼皮的眼瞳里流着一潭秋水。她从镜子后面的壁橱里拿出一只唇膏,把嘴唇抹得鲜红。她放下唇膏,用两只手习惯性地托了托自己的丰满的乳房,掂起脚,看见镜子里自己的个子也高了一些。

 

其实我还不是那么丑,她对自己说。在丑小鸭里我还应该算是美丽的。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救得了他了,她想。我就是那个傻傻的小人鱼,可以为了所爱的人去死,即使他不认识我,叫不出我的名字来。

 

她几乎被自己感动得要流泪了。

 

她在洗手间快速地擦了一遍身子,把汗味儿擦掉,觉得浑身清爽了许多。对着镜子把牙刷了两遍,用拢子把头发梳理整齐之后,她走回到自己的屋里,换上一件白色的掐腰连衣裙,又找了一双白色短丝袜套在脚上。她看了看自己的腿和脚,虽然还是短粗,但是在白色的连衣裙和白色的丝袜的衬托下显得有些苗条起来。她觉得自己有些像是一个护士一样,一个她从小就想当的白衣天使。她从抽屉里找出自己平时存的钱,一共有六百多块钱,都放在连衣裙的一个兜里。这些钱是给那个大学生的,他身上肯定没有带钱,要是逃跑就需要用钱,她想。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弯腰把脚上的拖鞋脱下来,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新买的白色的半坡跟凉鞋换上。

 

你上哪里?哥哥在屋里听见她在门口的动静问她说。

 

她慌了一下,感觉就像是做贼被抓住了一样,没想到哥哥还没睡着。她只好撒了个谎说:到楼下去给小芬送本书去,小芬昨天找我借数学复习题来的。你还没睡着呐?

 

没有,哥哥的声音从关着的屋门里传来。早点儿回来,省得爸妈再打电话来惦记着。

 

嗯,她答应了一声,有些慌张地拉开门走了出去。她是家里的一个乖女儿,一个从小诚实的孩子,从来没有跟家里撒过谎,没有违背过父母的话。哥哥一点儿都没有怀疑她。但是这次她对父亲和哥哥都撒了谎,也没有听爸妈的话。

 

谢天谢地,幸亏哥哥没有看见我这样打扮着出门,不然哥哥要是看见我穿着白凉鞋一定会起疑心的,平时去小芬家我都是穿着拖鞋去的。她在黑黑的车棚子里摸索着打开自行车的锁时想。我变成了一个坏女孩,都是因为他。

 

 

 

 

 

她在广场里疲累的走着。这是她在广场里绕第三圈了。已经快到午夜了,广场上依然还有不少人。纪念碑下的大喇叭里不断的播放各种激愤的言论,她只顾了找那个大学生,什么都没有听进去。黑夜使寻找人变得异常的困难,虽然广场上有灯光,但是诺大的广场依然昏暗,广场里的帐篷也遮住了视野,路灯下每个人的面孔看上去都模模糊糊的,很难辨识。她本来没想在外面待这么长的时间,本想快去快回,但是一到广场上就身不由己了。她在帐篷之间沮丧地走着,帐篷上栓的绳子偶尔会绊住她的脚。在路过一个帐篷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黑蜻蜓呆立在帐篷的尖顶上,她不知道蜻蜓怎么会飞到这里来,而且她从来也没见过黑色的蜻蜓,她只见过绿色的蜻蜓。蜻蜓的大眼睛看着她,像是在询问她在这里干什么。疲劳像针一样扎着她的脚,刺激着她的神经,每一下针扎都像是在提醒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在这个时候她清醒地意识到,她一定是爱上那个大学生了。难道可以就这样的爱上一个人吗?她不知道,她只是在童话书里见过王子和公主一见钟情,从来没有在现实中有过体会。每当她遇到胳膊上戴着纠察队袖章的学生模样的人,她就赶紧看看是不是那个大学生。有一个男纠察队员停住脚步,问她有事吗?她说在找一个纠察队里的人。男生问她要找的人是哪个学校哪个系的,叫什么,她都答不上来。男生说那没法儿帮她找,只能看她自己的运气了。

 

今天早上在六部口站了两个小时,又骑车来了广场两次,再加上徒步在广场转了三圈,对于平素缺乏锻炼的她,已经很疲劳了。穿着半坡跟凉鞋的脚觉得走得很痛,这让她想起了小人鱼变成人之后,每走一步脚都会像针扎一样的痛。广场太大了,人也太多了。人们不断地四处走动,在广场找人就像是大海捞针一样。何况,他不一定在广场里,也许跟着纠察队去别的地方堵军车了。

 

她走着走着,觉得很伤心。她不听广播里的措辞严厉的警告,不听父亲的劝告,自己跑到广场里来,全是为了他,但是现在她却找不到他了。她在广场上面对天安门的一个旗杆边上坐了下来,把腿伸直,让腿休息一下。她渴了,却没有水喝,周围也没有卖水和卖冰棍的,所有的小商贩都在听到广播后离开了广场。她坐在地上不想动,眼睛看着前面不断走路的人和骑自行车的人,希冀着他能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那时她会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走,告诉他一切,让他赶快逃走或者找个地方藏起来。她甚至想把他带到自己的屋子里,让他藏在那里,每天她给他拿吃的,等一切都过去了再让他离开。但是他在哪里呢?长安街的灯光撒了她一身,在她身上罩上了一股忧伤的气息,她看着几个穿着漂亮裙子的大学女生在前面走过,心里突然起了一种悲哀。

 

我只是一个丑小鸭,她有些悲哀地想,长得也不漂亮,身材也不好,学习也不好,人也傻,即使我救了他的命,他也不会爱上我的。

 

西边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几声沉闷的响声,她的心突然紧缩了起来。难道这就是枪声吗?她踮起脚来,向着长安街的西面看去,看到本来澄净的蓝黑色的天空现在像是被一层黄绿色的烟笼罩住了一样。街上的人纷纷向着西边跑去,她拉住一个从身边跑过的中年人,问他说:

 

师傅,这是枪声吗?

 

不太像,那个中年人摇了摇头说。倒像是催泪弹爆炸的声音。

 

她有些害怕了。她想起了父亲的警告和哥哥的话。看样子西边的军队已经开始进攻了,他们在用催泪弹开路,要是催泪弹不管用,也许就要开枪了。我要是在这里继续等下去,会死吗?她心里觉得一阵恐慌和战栗。那样死去该多遗憾啊,我才十六岁,还没有过男朋友,也没有男生吻过我,她对自己说。家里此时可能已经知道我出来了,她想。现在爸爸一定很着急。哥哥呢?哥哥肯定也会更着急,在医院里的妈妈肯定会急死了。他们一定会抱怨哥哥,哥哥一定会很内疚。如果我现在回去,哥哥就没事儿了,爸爸妈妈也会放心了。

 

她站了起来,抚平了白裙子上的皱折,向着停放自行车的方向走去。刚走了几步,就看见一辆三轮车由西向东飞驰过来,车后跟着几个人一边跑一边喊: 军队打伤人了,军队打伤人了。她吃了一惊,不觉停住了脚步,仔细看从身边骑过的三轮车。车上有一个大学生一样的男生,头上和脖子上缠着白纱布,血不断地从头上和脖子上渗出来,把衣服和三轮车染红了一大片。马路边上的人呼啦一下把三轮车包围起来,三轮车慢了下来,有人一边跟着三轮车跑一边在问怎么回事儿。跟着三轮车的人气愤地大声说,是军队抡木棒打到了学生的脑袋上和身上,把脑袋打破了。

 

这是他的血,三轮车旁的一个女学生举起一只手来说,我没有受伤。我抬着他的时候,他脖子后面一股股的热血,我堵也堵不住,我用两块毛巾都没有堵住。他嘴里也是血,满脸都是血。

 

人群起了骚动,都在痛恨士兵们下手之狠。千万别是那个大学生啊,她心里暗暗地祈祷着。她跟着三轮车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仔细看车上的大学生,直到认出不是那个大学生来才放下心,停住脚步。她看见西边又有几个人搀扶着一个学生走过广场,学生的胳膊上和胸膛上也都是血,搀扶着学生的人手里举着一件血衣让路边的人看,看到的人都在气愤地骂着娘。她看见西边陆陆续续地不断有受了伤的学生和市民被人搀扶着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讲军队的突击队怎么抡大棒打人。每一次,她都凑上去看,直到看到受伤的人不是他才离开。

 

西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密集的爆竹一样的声音。她呆呆的站在街头上,所有周围的人在那一瞬间也都呆住了。那些人的吃惊的表情让她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这是枪声,毫无疑问的枪声。她对自己说。哥哥和爸爸说对了,军队真的开枪了。

 

 

 

 

 

在那之后她看到从西边退下来的受伤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一个躺在三轮车上的人带着明显的枪伤,被拉进了广场,作为军队开枪的证据。广场的灯光散开的黄色薄雾下,她看到那个人的肩膀上有一处裂口在往外流着血,血像梅花一样染红了他的白衬衫。她被恐惧笼罩着,想离开广场,但是脚却迈不动步子。枪声和鲜血带来的恐惧像是虫子一样咬着她,她看着自己的身影都开始觉得有些害怕。她在广场的北面看见一个胳膊上围着绷带的学生站在街边,手里拿着一个炸开的催泪弹的深绿色弹皮,在向一群围观的人讲述军队的一发催泪弹怎么落到了他的身上,把他的胳膊给炸伤了。街上围观的人们的情绪越来越激愤,有的人向着西边跑去,有的人在痛骂政府和军队,有几个人在把水泥墩子往地上磕碎,准备在军队攻到这里来的时候用水泥砖块回击。

 

我得走了,这次真得走了。她想。这里太恐惧了,而且枪响之后,爸爸妈妈和哥哥不定要多为我着急呢。

 

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她一边往回家的方向走,一边悲哀的想。也没法儿告诉他,让他赶紧藏起来了。

 

想到这里,她觉得心里很难受,脚步也慢了下来。走到民主女神的石膏像的前面的时候,她想休息一下。她依靠着女神裙下摆放着花盆的架子歇息着,看着西边,看到西面的天幕的低处闪起了一片红光,同时几股黑色的烟雾冲天而起。她知道那是西单路口的公共汽车被点燃了。突然她听到一着喧哗声和马达的轰鸣声,扭头一看,一辆涂着迷彩颜色的野战装甲车正在从广场东面的路拐到天安门前的路上来。它是一辆身上漆着绿色,中间漆着灰白色的野战花纹的装甲车,车的中后部的履带上面一点儿的钢板上,漆着一个红色的带着八一军徽标志的五角星。车身上用白漆刷着醒目的003号码。它的履带在六个铁轮的驱动下,在天安门前的长安街上飞快地行驶着,不断地做着蛇形运动以避开拦截的人和障碍物。

 

她惊恐地往民主女神的阴影里倒退了几步,想躲藏到女神的裙子的阴影里面去。她的脸上显示着恐惧,怕装甲车失去控制撞到她身上来。她看到一群学生和市民在装甲车后面追着喊着,几个头上围着白围巾,手里举着铁栏杆的市民在前面准备堵截。有人往装甲车上扔了一个啤酒瓶做的燃烧瓶,燃烧瓶在装甲车顶上撞碎,刹那间燃起一丛篝火一样的火焰来,在黑夜里显得异常明亮。装甲车里面的士兵似乎慌了,在碾过金水桥前的铁栅栏和水泥墩时,装甲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履带有些艰难地在铁栅栏和水泥墩上碾过去,把铁栅栏压弯,水泥墩子碾成碎片。一个学生趁机把手里的拿的一丈长的一个交通围栏上拆下来的铁棍子扎进了装甲车的履带里。装甲车飞快转动的铁轮被搅在里面的铁棍子绊住了,不再转动。周围的人一起向着装甲车跑去,把顶上冒着火焰的装甲车团团围住。她既害怕,又想看,于是战战兢兢地跟在人群后面向装甲车跑去,心里担心着里面的士兵会开枪。装甲车沉默地躺在铁栅栏上,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里面的士兵们没有开枪也没有出来。围住装甲车的学生和市民开始愤怒地往装甲车上仍石块和水泥碎片,经常有石块和水泥碎片飞过装甲车砸到对面的人身上,引来几声哎呦声和咒骂声。

 

她看到仍到装甲车上的石块被反弹了回来,只在装甲车上砸下一小块漆来,心里突然有些可怜起那些藏在装甲车里不敢出来的士兵们了。他们可千万别出来啊,她想,如果出来也许会被围观的人给打死。她觉得自己很好笑,刚才看到身上留着血的学生和市民的时候还对那些士兵们恨得不行,怎么一眨眼就又同情起士兵们来了呢?也许女人就是这样天生的爱同情弱者吗?不管外面怎么砸,装甲车里的士兵们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没有人打开车门出来,也没有人开枪。围着装甲车的学生和市民们也无可奈何,没有人敢在石块乱飞和冒着火焰的情况下去爬上装甲车,他们对藏在装甲车里不出来的士兵们束手无策。有一个人拿了一床像是广场上帐篷里找来的学生盖的被子来,把被子仍到装甲车上,另外一个人把一个燃烧瓶点上火,扔到棉被上。棉被熊熊地燃烧了起来,火光照亮了长安街的宽阔的路面。周围观看的人们一起叫起好来,不断有人拿来能够燃烧的东西仍到装甲车上。装甲车上的火焰越着越大,烧得像个大火球一样。

 

装甲车里面都是弹药,不会爆炸了吧?她这样一想,就赶紧往后退了几步。她想回家,但是又想看看装甲车怎么样了,里面的士兵们会怎么办。在熊熊燃烧的装甲车里,不就像是在火炉里被烧烤吗?不说弹药会不会爆炸,光热也受不了吧,她想。果然,不久装甲车的车盖打开了,里面的士兵们一个一个地爬出来。她数了一下,好像有三个的样子。士兵们用手捂着脑袋,跳下装甲车,弯腰躲避着飞来的砖瓦石块。他们刚一离开装甲车,就被愤怒的人群包围住了。人们对士兵们拳打脚踢,士兵们的身体像是布袋一样被打得前仰后合,血从士兵们的脸上,身上,鼻子里和嘴里冒了出来。

 

这样会把那几个可怜的士兵打死的,她想。她跑过去,跑到殴打士兵们的人群外围,想挤进去制止殴打士兵们的人,但是她知道她不能这样去做,那些人会连她一起打的。谁来救救这些可怜的士兵们呢?她四处看着,盼望着有人出来拦住那些人,把士兵们救下来。

 

这时她看见十几个带着纠察队员袖箍的学生从广场的方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分开人群,跑到了士兵身旁。她的心跳突然加速了,因为她一眼认出了跑在前面的一个瘦瘦的学生,那是她一直寻找的他。“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想起了中学课本上的这首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怕是自己产生了错觉。她挤进围观的人群里仔细观看。在装甲车燃烧的熊熊火光之中,她看见了那个戴着眼镜,长长的头发,有着瘦瘦的脸颊和很平的肩膀的大学生。

 

我又见到他了。她的眼底涌起一股酸酸的泪水。

 

 

 

 

十一

 

她看见那个大学生指挥纠察队的人手挽着手组成一个圆圈,把士兵们一个一个拽入圆圈里保护起来。士兵们在圆圈中间战栗着,躲避着四周伸过来的拳脚和石块。她看到他在大声的用嘶哑的嗓音喊话,让大家不要再打那些士兵们了,但是似乎没人听他的话。拳头和脚不断地伸进纠察队员的圈子里去,落在里面瑟瑟发抖的三个士兵身上。她看到为了保护那些受伤的士兵,他和组成圆圈的纠察队员们的身上不断地挨着一些拳脚和石块。她看到他的脸上挨了一拳,眼镜被打歪在一边。

 

不要打了,她突然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勇气,一步跨到他的身边,挡住那些伸过来的拳脚说。他是纠察队的,你们听他的指挥好不好?

 

别再踢了,大学生拦住一个把脚伸进圈子去踹士兵的愤怒的小青年说。我们要把他们带到广场指挥部去,交由广场指挥部处置。

 

你们看见前面撤退下来的那些受伤的人吗?小青年说。为什么要保护这些士兵们呢?

 

他们几个不是杀人凶犯,大学生耐心地解释说。他们这几个士兵没有开枪,我们不能把怨气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更不能虐待这些受伤的俘虏。

 

她看见他指挥着纠察队员的圈子向着广场方向移动着,他走在前面把围观的人推开。她紧紧地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后面跟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他走过了民主女神像,走过了广场上林立的各种红色,黄色和绿色的帐篷,走到了高耸的纪念碑下,把受了伤的士兵们带进了纪念碑下的由特别纠察队保护的广场指挥部里。纠察队员把她和看热闹的人群阻隔在外面,不让人群跟着进入广场指挥部。一个手里提着话筒的纠察队员走过来,耐心地劝告人们走开,不要妨碍广场指挥部的工作。堵在广场指挥部入口的人群慢慢地散了,一个一个地走了。她没有走,继续守在纪念碑下,等着那个大学生出来。她一晚上都在找他,现在终于找到了他,她要等着他,把想告诉的话告诉他。

 

她靠在纪念碑底座的冰凉的汉白玉栏杆上,觉得腿很累,身子很疲乏,坡跟的凉鞋变得越来越沉。她看见一个瘦高的男人走进底座下的一个帐篷里去,那个男人带着一副大大的黑边眼镜,头发很高。她觉得那个人的面孔很熟悉,想了一下才想起来他是电视上看见过的侯德健。从帐篷的缝隙里,她看见侯德健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在微弱的手电光的照耀下,手里弹着吉它,在唱着一首歌。早些的时候她曾经在广场的广播里听见过这首歌,是侯德健献给广场上的学生们的,叫做《漂亮的中国人》。侯德健的歌声在夜幕里轻轻传来,“爱自由的人们,张开我们的翅膀/有良心的人们,敞开我们的胸膛/我们今天多漂亮。一切都可以改变,一切都不会太远。”听着这首歌,她的眼睛湿润了。她觉得没有喜欢错这个台湾歌手,他长得虽然没有费翔那么高大和帅,但是他的瘦弱的身躯里却隐藏着巨大的勇气。

 

纪念碑下一位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的男生一直在看着她。她扫了一眼他,觉得男生的面孔很熟,但是想不起来是谁,在哪里见过了。那个男生看见她的目光,就走过来问她说:

 

你不是原来高一二班的那谁吗?

 

她突然想起来了,这个男生以前是她们高中高年级的,去年刚毕业离校,曾经跟她们班里的一个漂亮女生好过,过去总是在校门外等着那个女生。

 

是你啊,她有些意外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男生反问说。

 

哦,我记得你一直是不怎么爱说话,不喜欢热闹的人。

 

这是热闹吗?男生问她。

 

她不知到该说什么。她过去有些鄙视这个男生,因为他沉默寡言,学校里的什么活动几乎都见不到他的身影,学习也不太好。她们班里的那个跟他好的女生说他在家里被宠惯了,总是在街头的电子游戏厅里玩游戏,家里也没人管。她觉得他是父亲说过的那种不关心社会,不用功,没有理想,没有抱负,没有责任感,只知道玩的男孩。

 

过来跟我们坐一起吧,那个男生把手里的一瓶纯净水递给她说。

 

不了,我在等人。她有些抱歉地说。她的眼睛瞄了一眼广场指挥部的门口,怕把那个大学生给错过去。她接过水来,心里在奇怪这个男生还挺心细的,看出她现在很口渴。

 

你听见枪声了吗?男生问她。

 

听见了。她喝了一口水,点头说。

 

如果你是等人的话,就别等了,男生劝她说。这里很危险的,剩下的学生都是准备与广场共存亡了,你早点儿回家吧。

 

她正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就听见广播里响起了一小段哀乐,随后广播里沉痛地宣布,一个学生中枪之后死于西长安街的军事博物馆前,请大家为这个学生默哀三分钟。这是第一次她听到学生的死讯,也是广场上的学生们第一次听到死亡的消息。即使在绝食的七天七夜里,她在广场上也没有听说有学生死去,她只听见说有一个北大诗人叫洛一禾的在参加了短暂绝食之后死于脑溢血。广场上的学生们在听到死讯的广播后陷入悲痛之中。广场一片肃静,死亡像是魔鬼的黑色的翅膀,带着巨大的阴影飞过广场上空,把广场上的所有学生都笼罩在恐惧和悲哀之中。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不仅军队开枪了,而且已经有人中弹死亡了。下一个会轮到谁呢?现在坚持在广场静坐下去,带来的不仅是挨打和进监狱的威胁,而且是死亡的直接威胁。她身边的那个男生校友离开她,走到了坐在纪念碑下面空地上的学生们中间,甩了一下头,在一片悲哀的静默中用低沉的嗓音唱起了一只歌:

 

“沉沉浓雾,

 

慢慢地升起,

 

迷住我双眼和茫茫大地;

 

有一支哀歌,

 

在心中响起,

 

我欲唱又止,

 

把悲痛藏起……”

 

 

 

 

她看见学生们坐在地上,倾听着这支悲歌,没有人说话,只有眼泪在无声地流下。她被这种悲伤感动,眼里也跟着流下泪来。男生唱完之后,走回到她身边来,在她的身边站着,沉默着点上一颗烟。她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男生好高大,再也不是以前眼中的那个爱玩电子游戏,不用功,不关心社会,自私自利的男生了。

 

这是什么歌?她问男生说。

 

肖邦的《哀歌》,男生说。

 

你怎么会唱这样的歌?她好奇地问。

 

我后来上了音乐学院啊,男生说。咱们学校就我一个考上了音乐学院。你跟我们坐在一起吧,那里都是我们音乐学院的学生,如果广场上出了什么事情,我们会保护你的。

 

真的不了,我等到人就会离开这里了,她再一次抱歉地说。

 

男生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继续沉默着抽完烟,对她笑了笑,走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静坐去了。过了一会儿,她看见那个大学生带着几个纠察队员从广场指挥部走出来,向着广场的西北角走去。她跟在他们后面默默地走着。没有人注意到她,他也没有看见她,他们的步履匆匆,像是在赶着去执行什么任务。枪声不断从西面传来,声音越来越清脆,好像离得越来越近,西面的黑色的天空被火光映得越来越红了,催泪弹的爆炸声,坦克车的轰鸣声,人们的喊叫声,四处奔跑的脚步声混在一起,把地面似乎都震动了起来。他和纠察队员们小跑了起来,穿过广场西北角的工人纠察队的帐篷,向左转上了长安街。

 

她跟在他们后面小跑着,跑得气喘吁吁。一拐上西长安街,就看见前面的人如潮水一样退了下来,向着广场的方向涌去,后面是一阵阵越来越近的激烈的枪声和坦克马达的轰鸣声。天空和街道上都笼罩着黄绿色的催泪弹烟雾,西单路口方向燃起一片熊熊的火光。

 

突然,几辆坦克从街头的催泪弹的黄色烟雾里钻了出来,坦克旁边的士兵们端着自动步枪和冲锋枪在向着人群的上方警告性地扫射,一颗又一颗催泪弹冒着浓烟落在人们脚下,子弹啪啪地打在街边的墙上和树上。士兵们的枪口吐着红色的火舌,枪管上闪着寒冷的蓝光,绿色的钢盔上闪着街灯的黄光,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和催泪弹的呛人的烟雾,子弹在头顶上划着流星一样的耀眼的弹道。庞大的坦克履带在长安街的沥青地上压出一道道搓板儿一样的痕迹,马达震耳欲聋地响着,装甲的车身像是不可阻挡的怪物一样冲了上来。

 

这一切造成了一种震撼人心的恐惧,人们像退潮的潮水一样向着广场方向退回去,把大学生和他的纠察队员们一起裹带着向广场方向流去。她看见他在叫着几个名字,但是没有人答应。纠察队员们都被恐慌的人流挤散了,无法互相联系。她站在他的后面,不知所措地看着向后奔跑的人流,想跟着跑但是累得跑不动了。他已经跑过她的身旁,但是扭头看见她傻傻地站在街心,身后是从浓烟里钻出来的坦克和狂呼乱喊对着人们头上的天空放枪的士兵们,就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拽着她一起向路边跑。

 

他们跑到街边的一个胡同口才停住脚,喘着气在胡同口站住。她把手紧紧抓住他的手,拉在一起,再也不想松开他的手了。

 

他的手好温暖哦,她想。

 

宽阔的长安街上,一辆辆坦克,装甲车和满载士兵的军车在街心呼啸而去,冲向了广场。机枪的哒哒声在夜空里清脆地响着,夹杂着马达的轰鸣声和士兵们的整齐的喊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街口有几个人把手里的砖头向着街上行驶的军车仍去,砖头飞过路边的花坛和栅栏,砸在军车里的密集的士兵身上。一辆军车停下来,车上的穿着迷彩服的士兵们举着冲锋枪跳下来,向着胡同口冲来,他们手里的枪对着人群扫射开来,一个中年人中了一枪,踉跄了两步倒在胡同口的水泥地上。旁边的几个小伙子扑上去架起受伤的中年人,把中年人连拽带抬地拖到胡同里面。

 

她拽着他的手向着胡同里面跑,子弹在身边嗖嗖地穿过,带着尖锐的哨音噗哧哧地打在胡同的墙上,打出一流烟来。拉着他的手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安心,虽然子弹在耳边飞过但是一点儿也觉不出害怕来。她拉着他经过一家小院的时候,他推开了院门,叫她进院子。他们飞快地跑进小院里,回身把院门掩上,把门闩拴好。她拉着他躲在小院子里的一个葡萄藤后蹲下。外面胡同里的人还在奔跑,枪声还在头顶上响着,有几发子弹打中了小院的院墙。一颗子弹击中了院墙上的葡萄藤,几片葡萄藤叶被打断,缓慢地坠到了地上,像是秋天的落叶。

 

但愿士兵们别进这个小院。她拉紧他的手,心里祈祷着。如果士兵们进来把他抓走,他可能就再也回不到我身边来了。

 

 

 

 

十二

 

他们在葡萄藤下蹲着,一言不发地紧张地看着院门,担心着士兵们会随时闯进院子里来。院子的主人显然没有在家,屋子都黑着灯,门上上着锁。她看见了他的胳膊上依旧带着纠察队的袖章,就伸手把袖章解下来卷起,塞在一块砖头地下。没有月亮的晚上,院子里很黑,几乎黑得看不清他的面孔。她从小一直害怕黑暗,但是此刻黑暗给了她一种安全感。葡萄藤扎在她的胳膊上,她扭着身子躲开葡萄藤,撞到了他的身上。她的胳膊蹭到了他的胳膊上的黏糊糊的汗水,又飞快地闪开了,像是触电一样的感觉。她心跳得厉害,不仅是因为刚才的猛跑,而且是因为他还在攥着她的手。他的手依旧很温暖,手心里带着汗。她在惊恐中带着兴奋,从今天早上看见他的时候,她就喜欢上了他,只是没有想到她能够真的跟他在一起,在这僻静无人的小院子的葡萄树下。

 

吻我吧,她心里说,给我一个吻,我想要一个吻。

 

蹲在葡萄藤后面,他的身体离她很近,身上的气味传过来。她喜欢他身上的那股陌生的汗味儿,悄悄地把身子往他的身上又靠近了一些,让胳膊挨着他的汗津津的胳膊,感到他身上一阵热气传来。紧挨着他的身体,让她感到一阵燥热,她想也没想就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吃了一惊,身子颤抖了一下,但是没有闪开。

 

士兵们好像回军车去了,他侧耳倾听着外面士兵们的脚步声说。

 

大概是他觉得蹲着太累了,就坐了下来,坐在地上铺的砖头上。她也跟着坐了下来,头依旧靠着他的肩膀,手拉着他的手。她不想让他离开,她的手心在出汗。广场那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机枪声,她的身子因为害怕有些颤抖。他松开她的手,把一只胳膊有力地箍住她的肩膀,让她紧紧地靠在自己身上,减少她的恐惧。

 

她觉得既害怕又兴奋,像是依偎在爱人身边看着恐怖电影一样。漆黑的院子里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和他的呼吸。她舍不得离开他,但是她知道,她必须把一切告诉他。今天晚上她来广场找他,就是为了告诉他,让他逃走。

 

一辆军队的宣传车从街口驶过,车上的大喇叭把戒严指挥部的最新通告清楚地发送到夜空里,声音断断续续地在枪声和马达声里飘荡到小院里来:

 

首都今晚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暴徒们猖狂袭击解放军指战员,抢军火,烧军车,设路障,绑架解放军官兵,妄图颠覆中华人民共和国,推翻社会主义制度。人民解放军多日来保持了高度克制,现在必须坚决反击反革命暴乱。首都公民要遵守戒严令规定,并同解放军密切配合,坚决捍卫宪法,保卫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和首都的安全。凡在天安门广场的公民和学生,应立即离开,以保证戒严部队执行任务。凡不听劝告的,将无法保证其安全,一切后果完全由自己负责。

 

这完全是颠倒黑白,他在黑暗里气愤得身子颤抖着说。是军队开枪在前。

 

她不说话,只是把身子依偎着他,等待着他平静下来。他的身子过了一会儿停止了颤抖,眼里有一滴滚烫的眼泪滴了下来。

 

你听见刚才的那些机枪声了吗?广场上的那些学生们不知道怎样了。他小声说。我得想办法回到广场去。

 

你不能回去,她抓紧他的手说。你得赶紧逃跑,找个地方藏起来。你要是不跑,就会被抓起来。

 

为什么?他搂着她的肩膀的手有些松开。

 

因为现在你是反革命暴徒了。她说。你的戴着钢盔拿着枪的照片会被登在报纸上和电视上,作为暴徒抢军车的证据。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她说。

 

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她拉着他的手热切地说。你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你总有些朋友吧,赶紧藏到你朋友的家里去,不要回学校,等事情过去了再回来。

 

逃能逃到哪里去呢?他平静地说。我除了学校之外就只能藏在家里。他们要是抓我,一定会去我家找我。我不想藏在朋友家里给朋友惹麻烦。

 

但是你要是不跑的话,他们抓住你,没准儿会把你枪毙了的啊。她着急地说。现在可是非常时期,你没见那些当兵的乱开枪吗?

 

我不怕,他咬了一下嘴唇说。我参加绝食那会儿就想好了,死就死了,没什么可遗憾的。再说了,如果广场上的那些学生们都死了,我也宁愿自己跟着死去。

 

她突然觉得悲伤了起来。在绝食的时候她去过广场,看见过那些晕倒在广场上的大学生。她的脑海里闪过救护车从广场的纠察队员拉起的生命线中进出,在街道上鸣着笛飞快地把一个个晕倒的学生送到各大医院去的情景。她跟着做大夫的母亲在医院里看过那些大学生们,为那些学生在医院里依然坚持绝食的精神而感动。

 

你跟我走吧。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我有六百块钱。她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让他看。我们可以到十渡,去年夏天我去那里玩的时候,住在一个老大爷家里,他说让我以后再来的时候也住在哪里。他认识我,我可以跟他说你是我的同学,我们一起来十渡玩,这六百块钱够我们在他那里住上十天的了。

 

没用的,他摇摇头说。十天以后呢?除非能跑到国外去,不然藏不住的。再说了,老大爷跟你也是一面之交,也不一定靠得住。还有,你怎么能跟我在一起呢,你爸妈不担心你吗?

 

她想想,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就沉默着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去,拉住了他搭在她的肩膀上的手。她觉得很难受。他不愿逃跑,她也帮不了他。那么,就跟他好好的在一起呆一晚上吧,不管以后怎样了,她想。跟他挨着坐在一起,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感觉到他的呼吸,她觉得好像不是自己了一样,感觉跟他认识了很久,跟他很近,近得就像是他的女朋友。

 

小院的门外响起一辆三轮车的声音,车上像是有些瓶子在互相撞击。她听见有人拦住了三轮车。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在问:你这车里拉得是燃烧瓶吗?

 

我要去把军车给烧了。她听见说话的声音像是个很年轻的人。

 

听到这句话,她有些担心。她怕士兵们再一次进胡同里来,命运让她在这里遇见了他,她不想让任何事情打搅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光,也许这是她能跟他在一起的最后的时光了。她跟他只有这一晚上能在一起了。天亮的时候,她要回家去,他会回到他的学校去,以后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不能去,院外那个中年人说。你接近不了军车,他们很远就会开枪把你打死。即使你能烧掉一辆军车,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会给这一胡同的人都带来灾难,你明白吗?

 

骑三轮车的年轻人似乎被说动了,掉转车头骑走了。她松了一口气下来。现在已经过了午夜一点,天安门那边的枪声也逐渐平息了下来。她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也许广场上的人都被打死了,也许现在是暴风雨前的沉寂。胡同口不断传来坦克和军车行驶过的隆隆的声音,每次坦克行驶过的时候,地面都在微微地颤抖,像是地震了一样。她偶尔会听见一些人在胡同口骂法西斯的声音和石块仍到街上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枪声响起,随后是一片人们四处乱跑的声音。

 

你会弹钢琴吗?她把他的手掌平放在自己的手掌上,在黑夜里抚摸他的细长的手指问。

 

不会,他低声说。

 

哦,她有些失望地说了一声。

 

怎么了?

 

没怎么,这么一双手不去弹钢琴太可惜了。她把手指插进他的手指中去,握住他的手说。你有女朋友吗?

 

原来有一个,吹了。他把手指合拢起来,也握住她的手说。

 

为什么呢?她好奇地问。

 

一点儿小事,他叹息了一声说。可能都很自尊,都不愿迁就,都不知道珍惜吧。

 

他沉默着,不再说话,她也不想再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很奇怪,问他这个问题。他有没有女朋友有什么关系呢,天亮以后他会离开她,听从命运的安排,而她会回到自己的家中,继续做家里的乖女儿。她和他只有天亮之前的这几个小时会在一起。

 

你哪个学校的?他过了一会儿低头问她。

 

戏剧学院。她不知怎么自己随口就说出了这个学校的名字,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撒谎,也许是怕他觉得自己年龄小,怕他知道自己才是一个高中生?幸亏黑夜和自己的偏丰满的身材,他才没有怀疑。她想更正一下,但是话已经说出口,又不好更正了。

 

大一吧?他问。

 

嗯,她含混地说。

 

你真漂亮,他说。

 

真的吗?她有些惊讶地问。

 

他的手在黑暗里抚摸着她的脸颊,手指拂过她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唇。他的手触摸到她的嘴唇的时候,她的身上起了一阵战栗,她咬住了他的手指,那个像是弹钢琴的细长的手指。

 

你很好看,他的手指停留在她的嘴唇上说。我能觉得出来。

 

一阵凉风从葡萄藤中间吹过来,在黑暗中她悄悄地吻了他的手指一下。

 

我有点儿冷,她说。

 

她抓住他的手,往自己的怀里拽了拽,把身子依偎在他的胸膛上。她感到他把另外一只手搂紧了她,感觉的他的火热的胸膛贴在她的背上。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那是她引以自豪的丰满的乳房,丰满得像是鼓起的木瓜,现在膨胀得像是充满了奶水。突然,她感觉到脖子一阵酥痒,不禁缩了一下脖子,知道那是他在从后面吻她的脖颈。

 

幸亏是天黑,她想。他看不清我的模样,一定是以为我是一位白天鹅一样漂亮的女生。

 

她知道自己的白色的连衣裙让她的身材显得苗条,像个白色的天使。她闭上眼,扭过头去寻找着他的嘴唇。他把她的身子扳过来,干燥而火热的嘴唇压在了她的涂了唇膏的湿润而鲜艳的嘴唇上。她不太会接吻,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跟男生接吻,她的身体忍不住的战栗起来,头脑开始晕眩。原来接吻是这样的美妙,就像全身都在慢慢的融化,她想。她贴近了他,把乳房贴在他的身上,渴望着他的手指能抚摸她的乳房。她一直渴望着能有一双弹钢琴的手来弹她的身体。她过去曾经听过班里的一个女生说,女人就是一架钢琴,不同的男人会弹出不同的音调。要想发出优美的声音,就得有懂她,知她的人来弹她这架钢琴。他好像感受到了她的渴望,一边亲吻着她,一边抚摸着她。她感到他的手从胸口伸进了她的连衣裙里面,钻进了乳罩,在抚摸她的乳头。她感到自己的乳头挺立起来,像是一颗小树苗一样迎风挺立。她一声不吭地任她抚摸着,心里像是被点起了一把火,浑身的毛孔都在快乐地开放着。她把手伸到背后,拉开裙子后面的拉链,把乳罩的扣子解开,让乳罩歪在胸前。她转过身,双手伸到他的脖子后面,搂住他的脖子。他的手依旧揉搓着她的乳房,嘴唇贪婪地吸着她的上下嘴唇,像是要把她的嘴唇给嘬得鼓起来。一种灼热的感觉烧遍全身,她把手伸进他的衬衫里去,抚摸着他的皮肤和肌肉,心里腾起一股渴望。

 

他脱掉自己被汗水浸透的衬衣,把衬衣平整地放在葡萄藤下的砖地上。天依旧阴沉沉地,依旧没有月亮。黑漆漆的葡萄藤下,他的眼睛在闪着火光。他伸手去脱她的裙子,但是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去做,只是把她的裙子从肩膀上往下扒,让她的光滑的肌肤露出来。她慌乱地自己把胳膊从袖口缩出来,让白色的裙子坠落在脚下,乳罩也无声地随着裙子坠落到地上。她弯下腰把凉鞋的扣带解开,脱掉了凉鞋,脱掉了脚上的白色丝袜,身上只剩下一条小小的碎花内裤。幸亏是黑夜,她想,不然在男的面前脱掉这些该多难为情啊。她交叉着手臂光着脚站着,心里忐忑不安,不知到下一步是什么,会走到哪里,他会对她做什么。

 

你在安全期里吗?他吻着她的耳朵低声问她说。

 

她点点头,心里更加惶恐了。她的脸涨红起来,血管在突突的跳。她以前连接吻都没有过,更不用提做爱了。哥哥的屋里有一本生理卫生的书,她偷偷的看过,知道安全期是不会受孕的时期。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安全期里面,她的周期不太准,不知道下一次例假什么时间会来。她只模糊地记得上次例假来是一个星期多以前,前几天她的血已经干净了。但是,到底是哪一天来的呢?是七天以前,八天以前,还是九天,十天?她也记不清了。要是安全期不准呢?要是万一怀孕了怎么办呢?她心里怕得要死。她不敢想。但是,她不想让他停下来,不想让他担心,她想拥有他,哪怕只有一刻。

 

这是第一夜,也是最后的一夜,她心里想。不论他要什么我都会给他的,只要他敢,我就敢。

 

他让她躺在衬衣上,把她的小碎花内裤拉到膝盖上。她曲起腿,身体不断地战栗着。他的手在她的两腿之间游走,触摸着她的私密地带和敏感部位。她觉得体内的一股粘滑的液体流了出来,流到了他的手上,觉得很羞愧,好像自己是一个淫荡的女孩一样,被男生一摸就湿了。他脱掉自己的裤子和内裤,把她的内裤也从腿上褪下来,放在凉鞋上。他压到她的身上,用腿把她的并拢的腿分开。她感受到他的硬硬的东西顶着她的下面,在用力想进去。她慌张地抓住他的胳膊,怕他太使力,自己会太痛。

 

她害怕着,两腿紧张地绷着,等待着他进入她。她突然感到双腿间一阵撕裂的痛,他的硬东西进到了她的身体里。疼痛让她本能地夹起腿,用手推着他的胳膊,想让他出来。他停下来,用手指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庞,把她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

 

痛吗?他吻了一下她的嘴唇问。

 

嗯,她点点头,有一点儿,你慢一点儿。

 

他亲吻着她的嘴唇,让她放松,腿自然弯曲,然后又慢慢地温柔地进入了她。现在他的动作比较轻缓,但是她依然觉得下部继续火烧火燎的痛,虽然不是剧痛,但是感觉血在一滴一滴地滴在身下的他的衬衣上。她闭着眼,想起了《海的女儿》里的小人鱼。

 

我是小人鱼,她咬着嘴唇想。要忍住痛。只要他快乐,我就是快乐的。

 

灼烧一般的疼痛中她感到了一种充实的满足感和拥有的快乐感,她抓着他的胳膊,在一阵阵袭来的疼痛和快乐之中晕眩着,觉得自己飘上了云端。让世界明天就毁灭吧,她想,此刻我只要跟他在一起,要他在我里面。她被他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身子像是被火抚摸过一样,滚烫滚烫的,带着痛苦和兴奋。枪声变得很遥远,催泪弹的爆炸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坦克车和装甲车像是在梦里的沙漠中行驶着,他的黑黑的长头发垂下来,赤裸的胸膛在她眼前起伏着。她感到小院在旋转,头脑空白得像是一片白纸,像是失去了思维的能力,身体像是充了气的气球一样飘飘然。葡萄藤变成了散发着香味的紫丁香,天上的黑云变成了挂着月亮充满星星的蓝色的天空,枪炮声变成了礼炮,子弹的轨迹变成了流星。她痴迷地用鼻子吸着他身上的陌生的气味儿,用手搂紧他的脖子,随着他的的动作呻吟着,在无法遏制的亢奋中抱紧了他,身子不断地颤抖着,像是掉到了太阳里,感到全身正在被高温熔化。

 

我是一朵花,只愿为你而开。她的脑子里涌现出这么一句话。“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她想起了《海的女儿》的开头的这句话。夜风像是波浪一样涌过她的全身,葡萄藤叶像水草一般随风摇晃着,拂过她的肌肤。白衬衫底下的砖地上的小石渣有点儿硌着她的肌肤,感觉就像是水底上的白沙。

 

她看见黑黑的小院里长出一株株红色的珊瑚和深蓝色的树来。珊瑚像是火焰焚烧一样的红,像是血一样的鲜艳。深蓝色的树滴出蓝色的晶莹透明的树脂来,像是树的眼泪。火红的花朵和紫色的花朵在她身边一朵一朵相继绽放,天空清澈得就像是透明的琥珀,空气里悬浮着一朵一朵蓝色的小火苗,比小人鱼的海底世界还漂亮。而她的王子,就躺在她的身边,搂着她,吻着她,亲抚着她。

 

他是多么的帅,多么的聪明和勇敢啊,她想。还有一双我最喜欢的弹钢琴的手,现在,他只属于我,属于我一个人。

 

在这个响着枪声的没有月光的残酷的夜晚,在坦克的隆隆驶过的声音里,在地面的微微颤抖中,她忘掉了小院外面的愤怒的人们,忘掉了不远处广场上面对枪口和炮口的学生,忘掉了街上的穿着迷彩服士兵,忘掉了清脆的枪声,忘掉了催泪弹的黄色的烟雾,忘掉了坦克的黑黑的炮口,忘掉了街头上燃起的熊熊大火,忘掉了焦急的父母和哥哥,忘掉了一切。她陶醉在小人鱼一样的童话世界里,心里充满了幸福和快乐的感觉。她把手伸进大学生的长发里面去抚摸他的头发,吻着他,就像是小人鱼在沙滩上吻着从海里救出来的王子,心里充满了痴痴的爱。

 

 

 

 

十三

 

天刚亮的时候他们拉着手走出小院,走到街口观看。天是厚重的那种灰色,灰云低沉,像是一阵暴风雨就要倾泻下来。灰蓝色的烟雾笼罩着长安街,她挽着他的手站在街口,看见长安街上布满了碎石,长安街西面的西单街口几辆烧成残骸的公共汽车还在冒着余烟,街道两面的墙壁上到处是深深的弹孔,马路中间的铁栅栏被坦克碾得歪歪扭扭,水泥墩子被推翻碾碎,几辆自行车歪倒在路边,被坦克碾得车身和轱辘分了家。往日繁华喧闹的长安街此刻伤痕累累,像是经历了一场战争浩劫一样。街上没有汽车行驶,也没有多少人走动,天安门广场一端是几十辆排成一排的坦克,黑洞洞的炮口对外,士兵们严肃地站在坦克前面,手里端着冲锋枪和自动步枪,像是随时准备开枪一样。压抑的空气中不时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声,像是提醒人们一切还没有完全过去。

 

你要回学校吗?她问他。

 

嗯,他点点头说。想回学校看看其他的同学怎么样了。你也回学校吗?

 

不,我要回家了,她说。

 

早些回去吧,他说。别让家里人急坏了。

 

她看见一群学生沿着长安街向着西面撤退,举着被弹孔穿过的红色的校旗,其中一面校旗上写着北京大学的字样。那些学生走过他们面前的时候,队伍中有几个纠察队员看见了他,向他招着手。他松开了她的手,一步迈了出去,然后匆匆地回过身来,飞快地吻了她的面颊一下,告诉她了一个宿舍楼和房间号,要她以后到学校宿舍去找他。他匆忙地跑到了学生队伍中,伸手向她挥手告别,跟着同学和校旗向西面走了。

 

她看着他离去,不知道是否还会再见到他,觉得很孤单和伤感,眼泪不禁掉了下来。她看见他从学生队伍里回头看她,就带着眼泪向他微笑了一下。西面的天空的浓烟继续飘着,像是电影里烽火台上的狼烟一样,他的身影在烟雾和泪水中变得逐渐模糊起来,越来越远,最后变成遍地狼藉的长安街上的一个不断移动的小黑点儿。早晨的风有些凉,一阵风吹过来,吹动了她的白色的裙子,吹得她的身子有些发抖。她两只手抱住肩头的时候,闻到了身上残留的他的气味,那种她以前从来没有闻过的他的汗味儿。她想起了他压在她的身上时,一粒汗珠掉在了她的脸上。她想起他的黑色的长头发在眼前晃动着,他的肩膀上,胸膛上和肚子上都是汗,汗水从他的身上流到了她的肚子上和胸脯上,她的身上变得滑腻腻的。一只黑色的乌鸦顺着街边的树梢飞过来,在飞过她的头顶时发出一声粗粝的哀鸣。她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觉得脸上凉飕飕的。她抬起沉重的脚步,低着头向着来时存放的自行车的胡同走去,离开了被坦克碾得遍体鳞伤的长安街。

 

我不会去找他了,她想。我做了能给他做的一切,我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十四

 

她在早上七点多回到家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因为她的脑子里全部想得是他,记不住是怎样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怎样骑回到家里,她甚至都忘了是否把自行车锁上了。一路上她陶醉在自己的初吻当中,不断地回忆着他吻她的情景。他的汗津津的手臂,他的火热的胸膛,他的急促的心跳,他的干燥的带着烟味儿嘴唇。她记得她一开始只是闭着嘴,感受着他的嘴唇的压力,后来不知不觉中,她的嘴唇张开了,她的牙碰到了他的牙,碰到了他的舌头。他用力地抱着她,挤着她,吻着她,她无法呼吸,像是要窒息了一样,沉浸在幸福的晕眩之中。一路上她用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用牙轻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断地回忆着他的吻的滋味,身体像是病了一样地微微地颤抖着。

 

掏出钥匙打开屋门,她走进客厅,看到家里空无一人。屋里冷清清静悄悄的,一点儿也不像平时。要是平时她出去,一进家门,妈妈就会迎出来问她去了哪里,出去玩得开心不开心,跟谁去的。爸爸通常坐在书房里忙事情,哥哥喜欢坐在沙发上开着电视看自己的书。但是今天,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哥,我回来了,她冲哥哥的房间喊了一声。

 

房间里没人答应。她探头看了一眼,哥哥的卧室的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人。爸爸一定是在戒严指挥部里忙着通宵未归,妈妈在医院忙着救护受伤的学生和市民,可是哥哥呢?他应该是在家里睡觉的啊,他说过不出门的,为了爸爸和他自己的前途,不能去广场的。

 

她疑惑着走回自己的屋子里,疲累把坡跟凉鞋甩掉,躺到床上,枕着绣着小人鱼的枕巾。她看着四周的蓝色墙壁---那是家里刷墙的时候她让哥哥帮着给刷成蓝色的---觉得下体有些异样的感觉。她弯起腿,伸手把内裤从腿上脱下来,拿到眼前看。她看见小碎花上面沾有一些星星点点的血迹,像是一朵朵鲜艳的小小的梅花,还有一小块流出来的乳白色的精液沾在上面,像是干枯了的浆糊。她想去洗一洗内裤,但是觉得浑身酸疼,一点儿也不想站起来。她把内裤塞到床底下藏起,把床上的一个白被单拉过来,盖住自己的身体,顺手拿过床上的一本书来看。那是哥哥在她生日时给她买的安徒生童话集。她翻开了书,翻到了她最喜欢的《海的女儿》那一篇,开始重新读了起来。

 

“。。。当暮色渐渐垂下来的时候,彩色的灯光就亮起来了,水手们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来。小人鱼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浮到海面上来的情景,想起她那时看到的同样华丽和欢乐的场面。她于是旋舞起来,飞翔着,正如一只被追逐的燕子在飞翔着一样。大家都在喝采,称赞她,她从来没有跳得这么美丽。快利的刀子似乎在砍着她的细嫩的脚,但是她并不感觉到痛,因为她的心比这还要痛。她知道这是她看到他的最后一晚——为了他,她离开了她的族人和家庭,她交出了她美丽的声音,她每天忍受着没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样空气的最后一晚,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满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晚。同时一个没有思想和梦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着她——没有灵魂、而且也得不到一个灵魂的她。”

 

我做了一次傻傻的小人鱼,她默默地对自己说。但是我愿意,我不后悔。

 

困意在一阵阵侵袭上来,她把书放在枕头边上,解开乳罩,扔到一边,让乳房舒展一下。她想起他的手抚摸着她的乳房,心里就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浑身仍然觉得燥热。她想起了小院里的葡萄藤下,她躺在他的白衬衣上,枕着他的胳膊。他躺在她的身边,弹钢琴一般的细长的手指在她的皮肤上划过。她细细地回味着昨晚小院子里发生的一切,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的第一个吻,第一次爱,都给了他,这个她才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大学生。他会记住她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会爱她吗?她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很疯狂,一点儿也不像平时的自己。也许这就是爱吧,她想。对另外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就爱上了,她甚至没来得及问他叫什么名字。现在,他在哪里,干什么呢?她只觉得一阵茫然,心里很空,忍不住想哭一场。

 

她想着他,进入了梦乡。在梦里她梦见他被士兵们压上一辆军车带走,梦见她哭着在后面追赶着军车,梦见哥哥在街上寻找着她,叫着她的名字的时候被一颗流弹打中,梦见妈妈在医院抢救哥哥,梦见爸爸到医院来看哥哥,梦见爸爸身后的士兵要把哥哥带走。她从噩梦里醒来,伸手抱住枕头,感到眼泪已经湿透了枕巾。她闭上眼,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一串急剧的电话铃声把她从睡梦里惊醒。她困得很厉害,睁不开眼,不想爬起来接电话,就叫了一声:

 

哥,电话。

 

电话铃声继续响着,屋子里没有动静。她突然想起来早上回来的时候没见到哥哥,哥哥的屋门敞开着。她楞了一下,睁开眼,赶紧从床上跳了下来,光着脚跑到哥哥的屋子里去看,看见哥哥的床上空着,只有那本他看的《第三帝国的兴亡》扣在枕头边上。她跑到客厅里,四处搜寻着哥哥的踪影,希望哥哥藏在哪里在跟她开玩笑。客厅里空荡荡的,电话铃声让客厅显得更加寂静。她看到沙发前的茶几上,一个茶杯下压着一张纸条。她冲到茶几前,弯腰拿过纸条,在眼前展开来,看见上面写着:

 

小妹,爸妈打电话来问你,我怕爸妈着急,说你在屋里睡着了。我现在去广场找你,你要是到家,哪里都不要去,就好好在家呆着。我早上七点以前一定会赶回家里。一定的。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早上九点了,然而哥哥还没有回来。电话还在执著地响着,她不想去接,一定不是爸爸就是妈妈来的,她该怎么跟爸妈解释呢?她本来应该是在家里看着哥哥,不让哥哥出门的,结果她出去了,哥哥去找她,却没有回来。哥哥现在在哪里?难道是出事了吗?如果那个从小护着她、对她无比耐心和宠爱的哥哥出事了,她该是多么的内疚啊,爸妈该会多么的伤心啊,爷爷也会伤心死了。哥哥的女朋友莉莉怎么办呢?她偷看过哥哥放在抽屉里的莉莉给哥哥的情书,莉莉为哥哥坠过胎。莉莉在信里说,哥哥要是有一天死了,她也会跟着死的。

 

想到这里她觉得内疚起来。昨晚离开家的时候,她本来是想在哥哥睡觉的时候偷偷地溜出去一圈,找到那个大学生就回来,就像在学校课间休息时跑出校门去买一盒冰激凌再回来上课一样,却不知道后面发生了这些事。现在他在哪里呢?他肯定是安全回到学校了,也许正在睡觉。他会不会想起我呢?她突然想起了早上那个大学生离开她时,只是吻了她一下就跟上学生队伍走了,既没有问她的电话和地址,也没有问她的名字。他并不知道我是为了他才去广场的,她伤心的想。不知道我在广场转了几个小时才找到他,不知道我一直在寻找着他。我只是一厢情愿的爱他,就像当初暗恋音乐老师一样。我把自己的初吻和第一次的爱都给了他,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就像那个小人鱼为王子做了许多,王子却全然不知一样。

 

“你是我编造的童话故事中的王子,而我只是你生命里一个匆匆过客”,她想起不知在哪里见到过的这样的一句话,觉得很委屈,就跑回自己的屋子里,扑到床上,拿枕头堵住嘴,眼泪止不住的流到了枕巾上的小人鱼的身上。小人鱼摇着美丽的尾巴,穿过海底的火红的珊瑚和深蓝色的树,向着波光荡漾的水面上游去。小人鱼的眼睛大大的,清澈,纯洁,透明,带着一丝悲伤和忧郁。

 

让我也像那个小人鱼一样变成泡沫吧,她哭着对自己说。让我变成没有灵魂,不知道痛苦和悲伤的泡沫吧。

 

枕头被她的头压得凹陷了进去,她觉得鼻子和嘴都被枕头堵住,有些窒息,让她想起了他吻她的时候,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把头侧向一边,让自己哭出声来,身子在哽咽中一动一动地颤抖着。一直不知疲倦的电话铃终于失去了耐心,哑声了。常春藤趴着窗台在往里偷看,六月的夏风轻拂着玻璃,街上的火一般的热气隔着玻璃硬挤进窗户里来。屋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她的断续的抽噎声在空气里回荡着,撞击着蓝色的墙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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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pa40 回复 悄悄话 6.4是一个连环套.学生头们想掌权.底层的学生们为"公平"而抗争.这世界有绝对公平吗?我们来美国的人们遗传到很好的基因就不是公平的:).土共要平息事件就得让学生们离开广场.北京市民又非常支持学生们闹事.邓小平最后决定无论如何得把学生们赶出广场.可北京市民们不让.北京警力和民兵是靠不上了.只能动用军队了.可北京市民们不让军队进广场.据说北京市民们烧了1000多辆车,北京市民们还堵住路口不让进.我问过所有我能问的北京人,不用坦克军队是否能进广场?回答都是进不了.6.4是北京市民们与军队之间的暴力对抗.死的大都是北京人.所谓的反革命暴徒,大都是北京人.现在要平反6.4的,也大都是北京人.
学生头如柴玲等认为学生们的血该流,流血会让土共下台.这是柴玲刚逃到香港时对香港媒体说的.柴玲们自己逃亡,却要学生们流血.学生头们并不把学生们的生命当回事.
而学生却认为自己只是抗议而看不出学生头们已在考虑掌权的可能性.学生们看不到自己的抗争已威胁到土共的政权.89年6月1日我在武汉遇到一位因家事刚从天安门广场退出的武汉学生头(干部子弟).他磨拳擦掌地对我说他们就要掌权了.我说不可能.他父辈死人流血打下的江山,你学生闹闹事就能推翻一个用枪打出来的政府?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citypeasant' 的评论 :
你挑了一篇最好的,我觉得这篇《六月街火》虽然短,但是我最喜欢写的这一篇。
citypeasant 回复 悄悄话 冬天读书的季节,却找不到文字来读。 想起几年前读你文字时的惊艳。发现你有了博客,看到又有新作出现,索性放下手头的工作,点起炉火,斟满一杯sweet red,安下心来。。。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谢谢清风的鼓励!
清风-细雨 回复 悄悄话 仔细阅读了,很感动!谢谢你把这段日子,这个场景,这样详细真实地记录下来。这样的记录,作者是要忍着心疼和悲愤去写的,很敬佩!
女孩子的心理刻画真实细腻,小人鱼的比喻有深意。
一段历史,对于所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的。
懒风 回复 悄悄话 中国千年历史以来,大多数打击政敌的理想理由都是“里通外国”的罪名,到当今天朝仍用得乐此不彼。当年六四的孩子们同样也被冠以此罪名。要被平反,得等下一个朝代了。

正如假如当年共产党没有获得中国政权,那么大概今天的历史书上,中共仍是里通苏俄的“共匪”而已。
MJ88 回复 悄悄话 六四是不会不忘记的! 如同戊戌变法,虽遭流血镇压,但还是中国近代现代社会发展中的重要事件。满清灭亡之后,戊戌得以正名。六四正名之日,中国真正民主之始!
裸裸 回复 悄悄话 64镇压就是好!

从今年的气氛来看, 一小撮阴谋家野心家汉奸带路党等各色losers早就憋不住了, 要借所谓64的名号再次兴风作浪, 企图达到搞乱破坏中国发展的险恶目的. 在此关头, 看来我还是应该站出来振臂一呼并给这些losers当头一喝: 64镇压就是好!

首先, 让我们来看看64的实质. 当时, 64本质上是广大爱国学生要求反腐败, 打倒官倒, 要求政府行政决策公平公正公开化, 试图挽救中国前途的一场声势浩大的爱国运动. 应该说, 64的动机和出发点是好的, 而当局对这场运动镇压的目的, 手段和方式是错误的. 然而, 令我们惊醒和愕然的是, 现在, 从历史的发展结果的角度来看, 64运动实际上是用好的动机从事的一场浩劫, 而当局却是用错误的目的, 手段和方式挽救了我们的国家和民族使之免于了后来长期的灾祸. 只要你客观冷静地回顾64后的历史, 就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限于篇幅, 我这里就只简单地列举最根本最简单的两点历史基本事实: 1. 那些所谓的爱国学生领袖们被后来历史发展证实了都只不过是一群中国历史上最恶劣最恶心最卑鄙最轻贱最下流无耻的人渣小丑. 由于这些人渣小丑的丑恶表演无处不在, 有目共睹, 我在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值得一提的是, 每每想到这些人居然差一点有可能成为我们国家和民族的领袖就身心发凉, 浑身冒冷汗, 不断地感叹: 我们好悬! 好悬! 2. 同时, 中国这些年在经济, 民生,教育, 科技, 国防等等方面都全面的井喷式发展同样是无处不在, 有目共睹, 既让世界惊叹, 更令强敌眼红胆怵. 试问, 这每一样实实在在的发展和成就, 有哪一样不需要长期具体细致艰苦的奋斗和拼搏?! 可以这么说, 这每一样都是无数心血和汗水长期的凝聚和结晶. 试问, 你为哪一样作出过什么贡献?! 你能保证换一批人换一种社会政治制度就能搞的更好, 或者退一步说, 也能至少起码搞出同样巨大的发展和成就?!

其实, 再深入一点说, 懂得中国历史, 愿意客观地看待我们的历史的人, 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简单的结论: 从历史上来说, 49年以来的中国政府和政治制度, 总的来说, 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好最公平最公正的政府和政治制度(当然, 我并不否认也许将来我们可以有更好的政府和政治制度), 而中国的长期积弱也并不是共产党造成的, 而恰恰是中国历代的腐朽愚昧落后, 以及自从1840鸦片战争开始长达一百多年不间断地被世界列强残酷欺凌, 蹂躏和战乱造成的.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贫弱落后的旧中国, 在经过短短60多年的发展之后, 我们今天居然可以笑傲于世界之巅, 难怪世人都惊叹: 这样的快速发展和成就不能不称为世界史上的奇迹. 而你扪心自问, 你究竟在这个过程中除了辱骂谩骂诋毁冷嘲热讽之外, 又到底为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具体做过哪怕一丁点什么?!

现在有些人总是自己觉得很时髦地谈论什么政府执政的合法性和合理性等等的概念. 其实, 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最最重要的头等大事, 是如何使这个国家和民族得到尽可能大的发展和壮大, 尽可能大地扩展这个国家和民族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的生存空间, 而不是执迷不悟于某种制度之争, 更不能只是为了方便某些阴谋家野心家汉奸带路党通向官途, 好让它们来鱼肉人民, 出卖国家和民族利益. 不用讳言, 现今的中国政府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 存在需要改进改革的地方, 但是只要我们的国家和民族能够不断地得到坚实的发展, 那么这样的政府就天然地具有最充足最充分的执政合法性和合理性. 而我们倒要反问你: 你能保证如果换你, 你就能做得更好更成功?! 我们又凭什么信你?! 就凭你的那些谎言和欺骗?! 就凭你的那些苍白的概念和理念?! 有些人口口声声地愿意用让外国殖民300年的方式来给我们换来它们口中许诺的"进步", 难道这些人就对正在史无前例地蓬勃发展的自主的中国就不能有丝毫的耐心, 迫不及待地要对她进行搞乱破坏?! 你们到底又存何居心?!

当然, 有些人会说, 我宁愿要一个"好"的政治制度, 根本不稀罕这些实际的所谓发展, 那么, 对这些小丑和白痴, 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就只好对你说, 滚一边, 凉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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