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春天的一個下午,我有幸被黎錦揚先生邀請去他家聊天,從此結下了文緣。

那天我一進門,黎先生拄著拐杖對我招招手,非常愉快地說:「我要和你合作!」我很意外:「一個99歲的老先生要與我合作什麼呢?」我們便坐在他的書房裡聊起了寫作。

他說:「我讀了你的《西海岸看花開花落》一書,一讀就放不下來,文筆生動,故事感人,寫得好啊!」我隨意寫的那本美國生活故事,受到黎錦揚先生的高度評價,真的很榮幸!那天他在書內頁寫上:「我西海岸看到的是永遠花開花不落——C.Y.lee 」

然後他把自己的兩本著作《China Sage》《亂世春秋》贈送給我,還鄭重地在扉頁簽字題詞。那天我們聊了很多關於寫作,他拿出一部英文電影劇本草稿《鼠年》說:「這是一個單身媽媽在洛杉磯自強自立生存的故事,女主角很像你,所以想與你一起合作翻譯修改完成它。」於是我在洛杉磯就有了一個真正的文友。

我住在南加州東區華人稀少的安大略市,黎先生家住在洛城靠近比佛利山莊的白人區。我去他家來回需要4個小時的路程,中途經過華人區,我便會買一些中餐帶去他家,和他一起共進午餐。黎先生是湖南人喜歡吃辣的,我買的「麻婆豆腐」就成了常菜,黎先生邊吃邊說:「這麻婆豆腐,讓我又愛又恨!」他意思是很喜歡吃辣的,但吃辣的就會打噴嚏,很難受。所以「又愛又恨」,大文豪連吃豆腐也有文采哲理。那天他告訴我,四哥黎錦紓和鄧小平一起留學德國,用美人計解決房租不到位的危機,很有意思,我寫了這段趣聞刊在世界日報上。

我才知道他就是對中國文化史有相當影響力的世家——黎氏八駿中的最小一個。大哥黎錦煦是毛澤東的識字老師,二哥黎錦暉被譽為「中國流行音樂之父」,他創辦的「明星社」劇團培養了「金嗓子」周璇。黎先生最敬仰的是七哥黎錦光,他作的歌曲《夜來香》流傳全中國和東南亞,至今仍然風靡深受歡迎。30年代日本歌星李香蘭唱它紅遍大上海,70年代鄧麗君又唱它紅遍東南亞。我也非常喜歡《夜來香》。

我把自己錄唱的《夜來香》放給黎先生聽,他問我:「這是李香蘭唱的,還是你唱的?」我說是我,他說:「難以分辨是李香蘭唱的,還是你唱的。你歌唱的很好,你應該去當歌星。不過你很會寫作,還是當作家吧。」在他的理念中,只要有才華就當去努力,沒有不成的事。

有一次我把關於李香蘭的電視劇放給他看,又放了一遍《夜來香》。他坐在沙發上流了眼淚,說想起了七哥黎錦光,他告訴我:「七哥最有才華!但文革中他們一家過的很苦的日子,想起來就很難過。」當時李香蘭回日本以後,當上政要高官參議院外務委員會委員長,她邀請黎錦光去日本聚聚,黎錦光歷經曲折終於去了日本,李香蘭親自去機場接他,以國賓最高禮節接待了他,還送給他一套音響,而黎錦光回上海後,家裏沒有地方放,就捐給了上海音樂機構。他說那時候黎錦光家只有一間房,中間拉一塊布來隔開孩子與父母的床,他知道以後很心疼。黎錦揚79年回國去上海看望過黎錦光,七哥黎錦光在他的眼中就像一顆閃亮的明星——最聰明,最有才華。

我寫了文章會拿去給黎先生看,他高興就在文章上批語鼓勵我,前一段我拿著正在準備的新書《西海岸法庭內外》序請他審閱,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寫的好!很好!」在稿紙上寫:「寫的好!我特別推薦!」還特意在下面用力劃了一道線,簽字,給我莫大鼓舞。

有一次他很好奇的告訴我:「前幾天來了一群大陸作家,他們是拿工資的!」我不以為然,大陸的作家當然拿工資,那又有啥奇怪的。他說「作家怎麼可以拿工資?拿誰的錢,就要為誰寫作了,哪還有什麼好作品呢?」一個百歲老人思路如此清晰,真不能年齡歧視啊!人們日常往往以貌取人,以為衰老的身軀,思想也會隨之僵化不如我們靈巧,其實思想的僵化與教育環境和知識有關,與年齡沒有關係。

黎先生一直鼓勵我寫劇本,說:「劇本賺錢!」。洛杉磯發生了一場轟動海內外的小留學生凌辱案,我跟蹤寫了法庭紀實,受到社會關注。有人向我要劇本,說可以拍片子。黎先生聽了很高興說要與我合作,改寫電影劇本《降落傘》,還認真地寫了一份劇本合作意向書,要我把小留學生凌辱案寫成劇本,與他的《降落傘少爺》合成一部作品。

我從來沒寫過劇本,黎先生就認真地教我怎樣寫劇本。我照樣子寫了一段劇本,交給黎先生看,他認真看完,又拿紙寫了一段「寫劇本的方式」,給我講述外景、內景和劇本寫作的格式。他告訴我:「寫電影,一定要有娛樂性,這是最重要的。」我說:「要有思想性。」他不同意:「沒有娛樂性,沒人看的,思想在後。」,我們也有了「寫作糾紛」各抒己見。他在那張紙上幽默地寫道:「我在耶魯大學要學四年,你一個小時就學會了,真聰明。」也算教學中的「娛樂性」吧。劇本哪有那麼好寫?需要專業課程還要有大量閱讀和練習,才會有作品。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人生學習永無止境,要做的事太多,要學的東西也太多了。

我翻閱黎先生的劇本《降落傘少爺》,寫的是幾十年前中國來的小留學生在美國的故事。讓我非常驚嘆歷史如此驚人地重現!他早年寫下的作品,至今依然有著強大的影響力。要不怎麼稱黎先生是文學泰斗呢?黎先生對社會觀察細致,人物刻畫生動真實,讀來如臨其境。1979年尼克森總統恢復了中美交往,就有一些中國的有錢人開始把孩子送到國外讀書,以為留學越早越好。如同降落傘把他們從空中扔下來,降落在美國富裕區的百萬豪宅裏,他們只管自己在國內拼命賺錢,給孩子一個大房子,請保母燒飯,供給他們學費,這些孩子任意揮霍父母的錢,甚至到餐館吃飯做假帳單欺騙父母,弄的哭笑不得。黎先生以幽默的文筆寫了這部兩幕舞台劇《降落傘少爺》。

現在每年都有許多家長繼續把未成年的孩子送到美國「留學」,以為給他們錢和學費就是幸福。其實孩子們的幸福並不是錢和房子,他們失去父母的管教和愛護,在這陌生的國家自生自滅並不幸福。他們孤獨,有的幹脆退學整天在外面玩,男女同居未婚先孕這些事讓人揪心,而他們遠在中國的父母卻完全不知。黎先生觀察這社會現象寫下了兩幕舞台劇《降落傘少爺》具有歷史意義。幾十年後,發生在洛杉磯的小留學生凌辱案和他作品中的人物非常相似,那些來自中國的小留學生課餘時間孤獨無聊,抱團混日子,周末在羅蘭崗公園裏凌辱一個女同學五個小時,被起訴被判重刑入獄。黎先生說他們就是「降落傘」孩子。這種未成年的「降落傘」小留學生風險很大,寫這樣的作品警示社會很有價值。

我寫的房東房客糾紛的故事拿去請黎先生指正,他在上面寫:「這個故事寫得很好,你有寫作天才,應當從事寫作,不必再做房東了。」我哈哈大笑起來。倘若我從事寫作是要餓死的,做房東我才有飯吃啊!他的成名作《花鼓歌》讓他吃了一輩子,誰又有那麼好的運氣和寫作天分啊!據說當年人家買了他的《花鼓歌》要改編成歌舞劇,他擔心沒人欣賞賣座很難。結果是好萊塢著名舞蹈家、歌唱家金凱利親自把這個故事改編成歌舞劇,閃亮登場精彩絕倫!花鼓歌在紐約百老匯上演幾百場,經久不衰,在歐洲紅火了好多年。法國、英國、德國都演過。四面八方的版稅飛來,黎先生生活得以大大改善。一個中國作家遇上這樣個世界頂級的歌舞藝術家也是好運。好故事遇上好編劇就會有好市場,我哪有那水準和好運啊!我還是靠當房東解放了自己,才有時間享受寫作。

他的《花鼓歌》是第一個華人作品登上百老匯舞台的劇作。《花鼓歌》在60年代非常紅火,寫的是移民故事,幽默感人又勵志,作品對生活充滿了熱情和希望。也描寫到當年人們為綠卡而結婚的情節,而當今這樣的事依舊不斷發生著……,作品宣揚真實愛情,鼓勵人們堅強向上,片尾歌唱著「每天都有奇跡發生……」。人類的進步並不那麼如意,所以往事並非如煙而去,而是不斷地重複著,聖經裏說的「陽光之下並無新鮮事」,而作為一個作家,應該用我們的筆努力推動人類進步,追求真善美境界,黎先生的這部《花鼓歌》寫的是追求平等和真愛情的故事,所以經久不衰的上演著。這部作品成了華人的驕傲,舊金山市政府為了紀念這份驕傲,還把6月的某一天定為花鼓節,黎先生曾經在舊金山坐著敞篷車接受路邊民眾撒的鮮花。黎先生是華人的驕傲,也是舊金山的驕傲。

黎先生已經年過百歲,但依然孜孜不倦地學習,關注著社會。每次去他家,黎先生總是坐在客廳沙發上看洛杉磯時報,仔仔細細地收集有用的資訊,外面發生什麼事他都清楚。真是「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那天他把滾石電影公司和湖南衛視合作的消息剪下來給我看:「你看!這是好消息啊!湖南是我老家,湖南衛視很有錢,他們一定缺劇本,所以我們會有很多合作機會。」在中國長大的我,總覺得報紙與現實有一段距離,他拿出一份精裝本的「湖南衛視」雜誌給我,說:「請你打電話直接找董事長,告訴他們我有劇本。」我按照雜誌上的電話打過去都是錯號。我又到網上找到湖南衛視電話號碼,好不容易打通,我把緣由一說,電話裏那個女生冷冷地說:「我們沒有印過什麼雜誌!你這樣的電話我見得多了!」把我當作騙子給罵一頓就掛了。我明白國情不同,這樣電話聯繫雖然有點幼稚,但怎麼也想不通,我能騙她什麼呢?湖南衛視的希望就這樣破滅了。黎先生還是把那份精美的「湖南衛視」雜誌收藏起來,那是他家鄉的資訊。希望有一天能在湖南上演他的作品。

那天劉曉波海葬了,黎先生看到報紙上新聞介紹,他沉默一會兒說:「他很偉大!我們是做不到的,我們還是好好寫作吧。」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和理想,執著著,不一定要用生命的代價來實現,作家有自己的理想,盡在作品之中。黎先生準備重新出版他的最愛作品《亂世春秋》,又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一字一句地修改了一遍,力求完美不容一絲瑕疵,這種精神讓我深深感動。《亂世春秋》是他的自傳體小說,他認為是自己最好的一部作品,記錄了清末民國初期一個年輕人出國留學和愛情婚姻的故事,他在書中跨越抗戰、新中國建立等大時代,把不同時代的文化禮儀、兒女情長和婚姻描述的生動有趣,人物栩栩如生,情結複雜又婉轉真實。他希望能修改後重新出版,並希望由中國的電影公司合作拍成電影,那將是一部不朽的劇作。黎錦揚先生今年已經103歲,我希望能幫他在有生之年完成心願。

最近黎先生在家整理稿件,想找機會出版或遇到合適的電影公司合作拍片,看到他拄著拐杖艱難地翻閱那些文檔,令人於心不忍,我便拿上電腦去幫助他整理登記。我們一起把以前的作品和文稿收集在一起,整理出一個目錄,能讓有興趣的出版機構和電影公司一目了然。黎先生和他七個哥哥一樣才華出眾,他的中英文作品都是精品。當年黎錦暉作的歌曲在上海很搶手,各家唱片公司都以拿到他的作品為榮。黎氏八駿個個是才子。待我們整理完黎錦揚先生的作品以後,也會遇到識才的團隊的。他去年一部《開路先鋒》被北京一家電影公司買去,現在正在拍攝之中。目前又整理出20幾部中英文作品,有《美國夢》《躍登百老匯》《一次付清》《鼠年》《降落傘少爺》《熊貓夢》《母愛》《亂世春秋》《對口湖上的冤魂》《中國媽媽》《裸體雲》等30幾部作品,這位聞名於世的大文豪寫了幾十部影視劇本和舞台劇、小說,他就是一座文化寶庫。我有幸遊離於此,猶如見到胡適、張愛玲、梁实秋;又夢似與魯迅、周揚、郁達夫同桌習作……。中國新文化時期出了一批優秀的作家,現在只有黎錦揚先生還健在,並依然在寫作。黎錦揚,一個靠著庚子賠款來美國留學的才子;一個跨世紀的中國文學泰斗;一匹僅存的黎氏八駿的白馬;一位載入世界文化史的著名作家,一個應該深受尊重和保護的古董級文學家,與他結上了不解的文緣是幸運的。

黎先生在我的文章後寫到:「我希望你做個好作家,不愁衣食住行,把做房東為副業,寫作為正業,你替我收集材料登記、分類,這正是我需要的助手,希望我們是一對永遠合作的夥伴。——C.Y.lee」 。

經過在美國這些年的努力,我已經不愁衣食住行,女兒也已經長大成才,我們不再為錢而活,可以為自己而活了。對我來說,人生最快樂的事莫過於寫作,每當我坐在桌前寫作的時候,心就自由飛翔,我流淚、歡笑寫著我們的生活,我的思想穿越時空任意翱翔,我享受這份自由寫作的快樂。我認為每個熱愛寫作的人都應該努力記錄。寫的是故事,記錄的是歷史。用筆來讚美世界之美,鞭韃社會之醜。因為拿破崙說過「筆可以達到刀槍到達不了的地方」,我们用心用情用生命去寫作,與名利毫無關係。遇到黎先生這個跨世紀的大作家,真是酒逢知己,三生有幸。

黎先生的電話聲又響了,他約我去他家完成一部新的劇本,他很風趣:「我的那間辦公室就讓給你了,你就是我的辦公室主任。我接到大陸一個成功人士的故事,他要我們改編成劇本,刻不容緩,請你盡快過來,還有作品的登記工作需要完成……」他103歲拄著雙拐行動不便,還有著那麼高漲的工作熱情,讓人深深敬佩!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病人與健康人,沒有老人。我們的人生很短暫,每一天都是珍貴的,讓我們向黎錦揚先生學習,忘記年齡努力工作,活出一個精彩豐盛的人生來。

黎錦揚聚精會神閱讀劇本。黎錦揚聚精會神閱讀劇本。
黎錦揚住處門前鮮花盛開。黎錦揚住處門前鮮花盛開。
洛杉磯時報刊登「湖南衛視」新聞。洛杉磯時報刊登「湖南衛視」新聞。
「黎氐八駿」在近代中國文化史上佔有一席之地。「黎氐八駿」在近代中國文化史上佔有一席之地。
百歲作家黎錦揚仍然忙碌。百歲作家黎錦揚仍然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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