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坐家
一无所长，唯余文墨，一息尚存，笔耕不辍。
年轻的时候喜欢全家乘公共交通工具自由行或自驾游，居行随己，畅意舒心。近年来，精力渐衰，目力渐弱，便不太想自己张罗一切，尤其不敢自己多开车。去年到秘鲁尝试找旅行社参团旅游，由旅行社包接送和安排旅店，到景点后，仍然自由行。当时游人不多，好几个地点只有我们老两口，好像成了专门为我们制订的特殊服务，感觉特好。小费给得大方，好评给得慷慨。值！
今年，世界越发不太平，人又年长一岁，更不敢提当年勇，干脆连在美国游也全部打包交给旅行社。上网一搜，还真不少，其中“路路行”旅行社的加州八日游（有旧金山、优胜美地、洛杉矶、大峡谷、拉斯维加斯等地）较合心意，因为我们都没去过优胜美地，就冲这一个地方，足够吸引我们报名。
到达旧金山机场，接机的姑娘仅送包括我们老两口外加一个国内来的小伙子共三人。我们暗自窃喜，难道又像秘鲁那样？运气不要太好哟。
刚近黄昏，原本安静的旅店大堂与各层走廊，突然喧闹起来。几辆大巴载来一百多位旅客，90%是华人，其中90%来自国内。呼朋唤友的、挤着询问导游的、抱怨的、讥讽的，让人有身处国内的感觉。国人那种全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自由之精神与行为，一扫旧日弱国羸民的瑟缩靡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旧金山、优胜美地及到洛杉矶由一位年轻姑娘负责导游与各项安排，人较热情，对我们老人家相当客气。开始，除个别旅客在规定时间内略有拖延外，还比较顺利。去优胜美地的那天，一大早，全车旅客罕见准时，人人都显得兴奋欢悦。交谈声、笑声不断，看似平常的风景，有些人仍不时用手机、相机隔着贴膜斑驳的车窗拍摄。我有点奇怪，不知这是喜欢摄影，还是专门研究地理，或者没见过类似地貌，若去过国内甘川滇贵的穷乡僻壤，应该不会稀罕。三个多小时后，路况变得糟糕起来，一大段公路被滑坡的山体完全覆盖，只能走新修的一条路，连跨两座仅容一辆大巴通过的小桥，当大巴重新奔驰在旧公路上，全车人好像都和我们一样松了口气。刚闭上眼睛，准备蓄足精神好好品味优胜美地的美景时，车子停住了。睁眼一看，路中央横着一副拒马，上悬“道路关闭”牌子，旁边一个凉棚下，坐着一位身穿制服的管理人。导游下车询问，原来昨夜山体滑坡，覆盖了道路，无法通过。
韩裔司机大声咒骂，抱怨为什么不提早通知。得知还剩11迈就到优胜美地，全车人失望的情绪可想而知。旅行社倒是早就考虑到了，在旅行计划中有一条，[温馨提示]：由于天气或交通等不可抗因素，（或）无法参观优胜美地，将前往“咆哮山庄红木火车-17哩湾-蒙特利水族馆”作为替代景点。但是这次情况特殊，不是在出发前得知路况，而是即将抵达才知道，想改成替换点已来不及了。导游赶紧和司机紧急磋商（似乎没有首先跟公司报备，抑或公司授意与司机协商？），然后宣布，为了满足大家的愿望，司机主动改道，多跑三小时，去优胜美地的另一个入口，不过由于时间问题，原本看三个景点，只能够看一个了。对此，全车旅客颇感欣慰，因为这种突发状况不是导游和司机能控制的，他们提出的新方案已经照顾到旅客的利益了。
车子按原路返回一个多小时后，改上另一条道路，再开两个小时，终于买票进入优胜美地大门。车子停在讯息中心，导游让大家下车上厕所，时间二十分钟。
重新上车，导游宣布下一站直奔洛杉矶。众人惊诧发问，不是说好参观一个景点吗？导游说，就是刚才停车的地方。一句话启动了发火机制，车厢里群情汹涌，热度猛升，质疑、责问、不满、愤怒，汇成咆哮、怒吼的轰鸣，震耳欲聋。导游姑娘显然始料不及，一脸委屈地辩解，本来司机可以放弃，直接开回洛杉矶，但考虑到大家心情，宁愿多跑三小时，为的是不让大家太失望。现在我们已经没有时间，还有旅客要赶晚上的飞机。一位细心游客说，路边指示牌标明有个景点距此仅三十分钟，可以马上到那里转一下。这样也算不虚此行。导游立刻小声跟司机商量，司机摇头，缓慢地驶出公园大门。细心游客赶紧提醒，现在掉头还来得及。旁边进公园的车排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后面出公园的车队也紧逼大巴身后。在众人要求下，导游恳请司机停车商量，但司机以没有停车许可为由，在一个狭小停车场略转片刻，还是开上了回程。旅客不满的情绪再度爆发，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力压嘈杂声浪，吼叫道，这算什么事？跑三个多小时，就为撒泡尿！既然不能看，还不如不来！告诉你，我们很不满意！我们要投诉！一些声音立刻附和着，对，我们不满意！这不是景点，我们要投诉，退钱！作为旅客，我们和大家心情一样，从乘兴而来，到败兴而归，落差之大，让人很难平心静气地接受。如果能够像导游最初说的，从三个精华景点减到一个，多数游客会通情达理。现在一个也没有，所说的景点竟然是厕所，每个人都有被当傻子遭戏弄之感。
导游姑娘紧张地打电话，然后说，我在试着跟公司联系，看如何解决。但这里信号弱，一时打不通。对乘客的不满发泄，她解释说，自己也不熟悉这条线路，没完全弄明白司机的意图。车上的人更加不满，指责她事先功课做得不够，是她自己的素质问题，跟司机无关。一天开十几个小时，司机很辛苦。
好不容易打通了电话，姑娘转达公司的意思，事出有因，每人退赔优胜美地门票钱五元。于是，人们又开始为门票究竟多少钱争论不休，五块钱，打发要饭的呐！
此后，一路上吵吵嚷嚷，不曾消停。到导游收规定的小费时，一些人以服务不好，要到公司投诉为由，拒绝缴纳。还有三个姑娘拒交的理由是前几天旅游公司把她们的行李弄丢了，至今无消息，明天即将归国，眼见没有希望。
到达洛杉矶，抵近旅馆，只见一片至少十几辆警车灯光闪烁，我们的心又提到嗓子眼，天呐，这是肿么啦，今天运气真是太好了吧！幸好与旅馆无关，是旁边的饭馆失火，已经扑灭。
第二天，洛杉矶市内游。在旅馆集合登车后，告知要到一个景点“小墨西哥城”换车分流。谁知，快到时被路障拦住，又临时改道老中国城。换乘一辆中巴，游客是另一拨人。新的年轻男导游兼司机说，今天第一个景点“小墨西哥城”因为举办活动，封路，进不去，取消。顿时，车厢里又炸了。有叫着退钱的，有嚷着增换新景点的。有人提出，司机开车时大家能否不吵，影响司机，大家都不安全。有人反驳，想安全，别出门！导游息事宁人地说，游览路线是公司规定好的，但他可以通融换一个景点，带大家去看“艾美奖”的颁奖地和湖人队主赛场。众人下车拍照后，回来依旧抱怨，认为这个景点不好看，应该再换一个。有人直接提出去星光大道。导游让大家发表意见，一些人明天的活动包括星光大道，还有几个去过的人都不想去，导游顺势说，因为有分歧，不去了。于是有人鼓噪，不是商量吗？这是商量吗？明明是不商量嘛！去两次咋啦？导游赶紧说，请不要说游客，有意见可以向公司反映。因为导游身兼两职，一边开车，一边介绍景点，有位大妈又开始抗议，说司机这样做违法，不尊重乘客，无视乘客的安全。见司机和大多数乘客无反应，便大声责骂，我要投诉！报警，报警！谁都别走！还跑到司机旁用手机拍了两张照片作证据。归座后，接着数落，同时把矛头对准其他乘客，中国人遇事就这素质，不为自己争取权利，出事活该！乡巴佬，无知，别人怎么安排便怎么做，不知保障自己权益。絮絮叨叨，一直到下一个景点，才住嘴。其他人有的对旅游安排极为不满，如中午在海滩边吃饭，被讥讽为晒人干儿等等，几乎大小事都有人出来说风凉话，抱怨不停。
参观盖提博物馆时，看到同车始终臭着脸要报警的那位大妈，在领取免费讲解音响设备柜台前，满面堆笑用手比划着要一副设备，而老美工作人员反复说明需要抵押有照片的证件，她显然听不懂，只是伸手索要。以往，我们看到同胞有语言障碍，都会尽力帮助，但这次，我们没有作声。也许是大妈纠缠得时间长了点，老美工作人员的态度有点冰冷生硬不耐烦，甚至眼神中带着些许鄙夷，但未见大妈表示不满，仍然保持非常“耐撕”的笑容转身走了。如果她对国人也是这样，我要点赞。这时，我也知道了，她没有落实报警意愿的原因。若是她能讲英语的话，不知会不会真的报警，彻底搅黄当天的旅游活动？
对这次旅行，我们有点小感慨：这是一次前所未有，颇为独特的体验。首先，国人不善于正常沟通。在优胜美地，导游事先准备不足，只有公司的一套替换方案，没有其他更多应急措施，而且对景区情况缺少全面了解，听司机说可以看一景，而不知具体内容。司机不愿去附近三十分钟的景点，因为那里是只能前行的单线，参观完要绕很大一圈，才能拐回去洛杉矶的路，时间不允许。这一点，导游最初没弄清，也没有向游客解释。如果我是导游，会在第一次遇到“禁止通行”时，立即把各种可能不可能的情况通报，让全车人商议，根据有条件实现的意见办。乘兴而来，兴尽而返。那是自觉自愿的主动。否则，便是被动曲从，会变本加厉地败兴而归。司机出力不讨好，导游百口莫辩，游客掏钱买不痛快。
其次，近年来，国人出国旅游人数大增，这是人民富裕的表现，值得高兴。记得十几年前第一次在国外旅游景点听到熟悉亲切的国语，很有点小激动。现在国人维权意识增强，凡事会先争取自己的权益。但缺乏心平气和解决问题的态度，容易冲动，走向极端，一来就怒怼，激烈对抗，大有不顺从自己非置人于死地不肯善罢甘休的劲头。洛杉矶市内游那天，大概最初有些人认为自己花钱了，应该听我的，或想趁机多捞点便宜，不遂意便冷嘲热讽散发各种不满。他们所谓的商量，一定要得出符合自己要求的结果，否则便是没商量。他们完全不考虑别人的需求，以及道路远近，交通状况，泊车难易和导游的为难处。反对导游边开车边讲解，本属合理。可以善意提醒的事，一开始便闹将起来，威胁报警停车，进而辱骂其他乘客，将怒火喷撒得满世界，就过火了。我尤其想不到，国人的阶级意识、阶层意识如此强烈，乡巴佬这类四九年后消失了的陈词滥调，竟然根深蒂固，复活得理直气壮，堂而皇之！共产党对乡巴佬分个几等，扶一批打一批，如今反转来，全被踩在脚下，打入另册。我有过下乡插队的经历，和乡亲们有深厚鱼水情，非常讨厌有人把乡巴佬挂在嘴边，以示自己的身份品味高人一等。城八婆落草个好地方，就高贵得可以随心所欲，恣意糟蹋人？我只能对这种人施以不转眼珠之礼。
最后，多年来旅游的经验告诉我，没有哪次旅游是十全十美，没有缺憾的，我接受不完满的结果，它可以保留念想，来日再游，并不影响旅游本身的价值，但不能忍受负面情绪太多的同行者，他会直接破坏旅游心情，导致整个旅游行程毫无乐趣可言，一回忆，全是沮丧、抱怨。而国人游客恰恰是我游历各国见到的负面情绪最多的人。多数旅游者主要是寻求轻松快乐，调节身心，如果处处事事都用恶意挑剔，用给别人添堵，来娱乐自己，那也是一时之快，心理扭曲，并非真正快乐。祖训云，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不烦。为了保证以后旅游愉快，我们不会再参加华人旅行社举办的组团旅游项目，不是针对旅行社，而是一些华人游客。还是自由行吧，哪怕费时费力，但没有折寿伤情损心的不顺眼不顺耳不适意。六十而耳顺，那是圣人的境界，我们凡人做不到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