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爆炸（中篇小说）10

    明朝天启五年（公元一六二五年）冬。

阴沉沉的天空，往日清晰可见的西山全被云遮雾罩着。寒风刺骨，每天早晨都有一些被冻得僵硬的“流民”尸体需要清理。街上的行人对此已经司空见惯，麻木得失去了同情心。他们连眼皮也不抬，个个心事重重，低头疾走。

长相酷似胡记者的许三最近很烦。别看他今非昔比，灰草驴变成了白龙马，不再是身份低下的街头混混，可心里还是不舒服。他从小就把祖传信条刻在了心里：不能让人踩着脖子苟且偷生，大丈夫活就要活得耀武扬威，否则不如当下抹了脖子。他最佩服说书人说的刘邦，因为和他有太多相同的东西。同是出身贫民，都不是读书的料，按正常的发展秩序一点没戏，活不出人样来，可是同样心有不甘。在家里排行都是老三，那由不得自己。当街头混混却要混个大的。一个做了亭长，一个在南城是吆五喝六的一霸，人称“小霸王”。虽说走哪儿没人敢惹，但那全是草民布衣，那些个衙门里干事的人就没人尿他。碰上“三只眼”这号的，动不动还要收拾一下。要不怎么说刘邦能干大事呢，他既不像陈胜耍愣，也不如项羽武艺高强，更比不上韩信能排兵布阵，靠什么？心眼儿呀，这里边学问最大，自己才悟出一点，已经攀上高枝，平添了多少威风，压倒了多少小吏大官。然而人人都有不顺心的事，别说自己了，就连魏公公、天启帝，甚至玉皇大帝挨个数去，哪个心里是天天事事舒坦的？孙猴子一类捣蛋鬼多得是。自己这点斤两，猛然骑到别人头上，谁会真心服帖？这不，最近就老觉得有人跟踪，又抓不着嫌疑人。该不是“三只眼”又在搜集证据吧？他妈的，惹急了我，先把他给收拾了。许三带着几个手下，一路找碴儿打人、追姑娘、踹铺子、砸招牌，张牙舞爪而来。

和马主任模样不差分毫的“五步七”拉着一个小女孩在街上低头疾行，听到前方乱糟糟一片，抬头一看，只见“小霸王”正在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五步七”心想：机会来了，我得抓住，让他提携一把。赶紧恭立路旁，脸上堆出谦卑的笑容。待“小霸王”走近，鼓足勇气叫道：“许爷，我给您请安来了！”许三斜眼一瞄，摆摆手，傲慢地说：“免了，免了。”他脚步不停，丝毫没有与“五步七”进一步交谈的意思。“五步七”跨前一步，又叫道：“许爷，您忙呐？”话音未落，就被一个跟班长随喝道：“老实点！”接着一个大背挎把他摔到地上，动作不轻，浑身骨架都要散了。许三头也不回，大笑连声，扬长而去。“五步七”吐着呛到嘴里的土，心里又气又恨。这小子真不是东西，不愿理我也就罢了，竟然任手下欺负我！好歹我出道比你要早，就说你现在发达了，也不至于拽的六亲不认吧。我有手艺，用不着巴结谁。什么玩意儿！不得好死!他慢慢爬起，拉着吓得脸色惨白的小姑娘踉跄着走了。

一个长得很像小耿，年纪显老许多的人走得较慢，脚步沉重。他就是耿直。最近他的心情一直不太好，烦心的事儿太多。别的不说，单是老对头许三就够让他头疼的。许三这小子十几年前入室强奸未遂被耿直抓住，后来因打架伤人、敲诈勒索，又被耿直抓过两回。这两年，许三看准时机，找路子投靠当朝大太监魏忠贤，做了所谓“四十孙”中的一员。魏忠贤总督东厂后，任命许三为私臣掌班。这一来，许三气焰陡涨，许多为非做歹的事都在侦缉党人奸细的名义下堂而皇之地进行。耿直尽管义愤填膺，却无可奈何。他信步走到石驸马大街。

石驸马大街的石狮子旁，有一个粥棚，支了一口锅，一张桌子，两条板凳。锅里粥正烂，稠乎乎的咕嘟着。

一个矮个子吆喝着：“喝粥哇，热腾腾的八宝粥。喝一口，暖心头。喝一碗，保平安。快来呀！”

耿直走来，矮个子招呼道：“耿大人，天冷，来碗热粥吧。”

耿直摆手：“冯二，甭叫我大人。我可当不起。”

冯二满脸堆笑：“您怎么当不起？您是京城大名人。虽说在朝中一品大员眼里不算什么，可对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来说，凡是衙门里的人都是大人。得勒，耿爷，您来一碗。”

冯二边说边盛了一碗。耿直坐到桌边，冯二又递上一双筷子，一碟咸菜。

耿直关心地问：“冯二，这一向生意可好？”

冯二苦着脸说：“唉，别提了。您看，这街上的人整天急急慌慌的，当官的早上出去不知晚上能不能回家，老百姓晚上躺下谁知道天亮了还能不能穿鞋。战火从没停过，天灾从没断过，饥民从来没有这般多，谁还有钱买粥？就是有钱，谁又有心情坐这儿喝粥？不瞒您说，您耿爷是今儿个头一份儿。”

耿直摇头，喃喃地：“风雨飘摇，虎狼当道，百业俱废，民不聊生。”

冯二没听清，问：“耿爷，您要什么？”

耿直惊醒，掩饰着：“喝粥，喝粥，好粘乎的粥。”

冯二看看四周，压低嗓音：“耿爷，听说小霸王最近放出话来：过去三只眼抓了我三回，如今他敢动我一个小手指头吗？有人说我是京城第一号该死的大坏蛋。好哇，你口毒，甭怪我手毒！看谁落到谁手里！听听，耿爷，您可要小心呐！”

耿直轻蔑地说：“我知道，这小子仗着有靠山，变本加厉，坏事做绝，满京城无人能治。他对我是又恨又怕，早晚有一天他会找上我。不过，冯二兄弟，你相信“自作孽，不可活”吗？”

冯二用抹布擦了两下桌子：“说不好，我光见歹人横行，瞧不着好人好报。喝粥，耿爷，一会儿凉啦。”

耿直用筷子指点着：“嗯，喝粥，这粥真正熬到家了。熬出了世道风味，一锅粥哇。”

冯二脸色大变，紧张地四下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