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无狂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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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入芙蓉浦 [短篇小说]

(2014-01-26 19:16:01) 下一个

醉入芙蓉浦  作者: 金色年华 aka 阿兰儿


一.    陈有根

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应采莲关了电脑,穿上大衣、围好围巾,拎起桔红色的Gucci包,最后查看了一下桌面。她轻盈地走过空空的楼层。密密麻麻的格子间都是空的。她倒不是天天必须忙到这么晚,只是既然当上了部门经理,手下四五十号人,周围多少眼睛都盯着呢。上面松一寸,底下懈半尺,时时刻刻得绷着,给员工做出爱公司胜过爱家的榜样。

到了公司底楼,一推开的玻璃大门,一阵寒风迎面扑来,冻得她浑身一哆嗦,两腿一软,几乎被刮回去门里去。年轻时在东北读大学,大冬天清早起来晨练从没觉得冷过。真是年纪不饶人,如今身上可是没有一点热气了。

她迟疑了一下。身上薄薄的驼绒大衣和呢裙虽然看着漂亮暖和,却是抵挡不了真正的风寒。半裸的前胸虽说堆着一团丝巾,迎着风像被刀割一样疼痛。看来还得下血本买件皮草。她退后一步,吸了一口气,咬咬牙低头又冲进寒风里。

“I hate winter(我讨厌冬天)!”应采莲一边踩着欧式细高跟皮靴加紧往公司车库走,一边第一百次咬牙切齿地用英语嘟哝了这一句,。可恨的冬天埋没了她身上唯一的亮点---四十七岁依然曼妙卓约、凹凸有致的身材。从背后看,应采莲确实像一枝出水芙蓉,袅娜而挺拔。紧身衣裙裹住的细长腰肢,为了踩准脚下三寸长、小指头粗细的靴跟而款款有致地左右扭摆着。微卷的长发和彩色丝巾被风凌乱松散地吹起,散发着飘逸无主的气息,给陌生的眼睛留下无穷的遐想。

回到家里,应采莲的丈夫陈有根已经把饭菜端上饭桌了。屋里灯光明媚、温暖如春,桌上虽然只有简单的两菜一汤,但是盘大碗深热气腾腾,有荤有素营养又卫生。一双粉雕玉琢的儿女,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正咚咚咚从楼上各自的房间里跑下来准备吃饭。应采莲揉揉酸涩的脖颈,对冬天的怨忿顿时消散了许多,板了一天的脸也渐渐松泛起来。

等应采莲换衣服卸妆完毕坐到饭桌边,陈有根早已哗哗哗扒进肚里大半碗米饭。两个孩子照例吃得心不在焉,时不时腾出一只手偷偷伸到桌下在手机上发短信。陈有根嘴里含着饭菜含含混混地训诫着,可是两个孩子完全当作没听见。应采莲看了也是无可奈何,夫妻俩宠孩子宠惯了,从来不舍得说一句重话。“我们两个丑八怪怎么会生出这么漂亮的孩子!”陈有根跟每一个朋友都不止一次地感叹过。不管他是真想不通,还是拐弯抹角在炫耀,反正听的人心里都明白,陈有根并没有一丁点质疑妻子贞操的意思,所以尽管放心地对他的自谦和幽默报以大笑,然后诚心诚意地夸一番陈家出奇漂亮的一对金童玉女。

只是应采莲每次听到丈夫这么别出心裁地夸孩子,总觉得有点刺心。事实上陈有根并不丑。除了个子矮点两腿稍稍有点罗圈,他面色红润五官匀称,前后左右都长得中规中矩。倒是应采莲自己,年轻的时候可以算是丑得惊天动地。她皮是黑的脸是糙的,眼如锅贴嘴似汉堡,从发型到衣着,任何爱美的企图都只能加重她的惨不忍睹。刚结婚头几年,陈有根半夜起来上厕所,都是习惯先闭着眼睛一顿乱摸,确定自己是背对着老婆,才敢小心地睁开眼睛。

后来年纪大了,丑小鸭终究没能变成美天鹅,但是岁月的杀猪刀也无法在她脸上找到一块可以下手的地方。比起同龄的人一天天一年年地青春消蚀越变越丑,倒是应采莲一成不变的本色让周围的人觉得是这个浮狂乱世中唯一可靠的东西。老朋友们偶尔在超市里遇到,孩子们都长高了几寸,父母又衰老了几分,只有应采莲脸上还挂着跟若干年前一样让人过目难忘的笑容,不多也不少,不肥也不瘦,像百年老店的牌匾一样忠实可亲,让人感动得几乎想哭出声来。

此刻应采莲肚子饿了,端起面前的半碗饭就大口吃起来。她一向胃口都很好,而且吃再多都不长胖。但是从四五年前开始应采莲忽然严格控制起自己的饮食,并且对自己的仪表和打扮十分敏感。几年间她呼啦啦给自己从头到脚添了许多衣裙鞋袜,附庸的皮带皮包内衣胸罩也泛滥成灾。陈有根从小在农村长大,是个苦出身,虽然心疼花钱,但是老婆在公司已经爬到中级管理层,这些年每年都挣得比自己多,奖金分红越来越可观。为了鼓励老婆努力挣钱,对她疯狂消费的事不宜过分抱怨。他是个生性懒散的人,二十多年做着同一个空调软件工程师的工作,事业上没有信心也没有野心。现在年纪大了,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于是更加随遇而安,除了按时上下班以外,把家务儿女管好就已经心满意足。

想当年应采莲也是狠花了一番功夫才把陈有根追到手的。早年刚结婚的时候,夫唱妇随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对陈有根那是言听计从,吃喝穿用伺候得无微不至。等到生出一双宝贝儿女,自己事业上又飞黄腾达,应采莲渐渐摸清了丈夫的软肋,开始把工作中的颐指气使也带回家里来。不过这几年听说外面二奶小三风行,家里再懒再赖的男人,一旦红杏出墙,都有可能立刻变成抢不到手的热番薯。她又开始收敛自己的脾气,时常提醒自己对丈夫要笑脸相迎。有朋友熟人的场合,总是不忘有意无意地感慨一番:“唉!我们家大大小小的事,全靠有根做主。有根一不在家,我心里就发慌,没了主心骨你知道吗。”听的人都大度地笑笑。不过应采莲并不在乎听的人信还是不信,重要的是这些片言只语必须时不时飞到丈夫的耳朵里去。谎言重复到第一千遍就成了真理。夫妻之间最忌讳坦诚相见实话实说。因为真正的真理太酷--------残酷的酷。所以一定要给它包上一层谎言的糖衣,让大家都容易吞咽些。

这天应采莲胃口很好,吃完了平常的量,自己又去添了一大碗。这边陈有根已经草草吃完,嘴里还含着最后一口食物在呼噜呼噜地嚼着,伸出两手开始搜罗着桌上的空碗筷。他的习惯是吃完饭把脏碗送进洗碗机,赶紧躺到长沙发上睡一个小时。应采莲忽然想起什么,对丈夫说:“阿根,我想把脸上的痣点掉,你说呢?下个星期五早上的约会,你请半天假,开车接送我,医生说手术要用全麻。”

陈有根浑身一震,“啊”了一声,整个人呆住了,嘴长得老大,一大口湿答答的饭菜混合物不小心漏了出来,啪嗒掉到桌面上。“Eww! Daddy is disgusting!(唷!爸爸太恶心了!)小女儿阿曼达眼尖看见了,做着鬼脸大叫起来。应采莲不屑地狠狠瞪了丈夫一眼。陈有根浑然不觉,顾自张着嘴惊讶地问:“怎么回事?现在割它干嘛?你疯了吗?”

这颗让陈有根大大失态的痣实在是来头不小。它的直径达到一厘米,颇具规模地长在应采莲的鼻子右边,根正苗壮、又圆又亮,像极了电视广告里那种M&M巧克力豆,付了陈家几十万推广费似的,堂而皇之地盘踞在应采莲的脸上。五年前豆面上赫然长出三根黑毛,皮肤医生建议立刻割掉,但是被应采莲一口拒绝了。她小时候家里找人给她看过相,说是小姑娘相貌长得这么丑,以后一生全靠这颗福痣,遇难呈祥逢凶化吉。果然应采莲自从上了学,聪敏异常学业超群,年年是全年段第一。到了上大学轻松摘取了全校唯一的保送名额。大学毕业又不费吹灰之力考进了北京中科院化学所读博士。过了一年就在北京遇到了正在申请留学的如意郎君陈有根,博士没念完就跟着他跑美国来了。

八九年夫妻俩来了美国。前几年经济不好,多少中国留学生都滞留在大学里毕不了业。倒是应采莲,学生妻子签证来的,来了没读上书,餐馆打工打了几年,打腻了,哪天翻出报纸,在中缝里随便找了个广告去应征,结果就靠着东北大学的化学本科文凭,被州政府的环保部门录取当上了公务员。那一阵周围朋友看她时个个眼睛都是绿的。应采莲倒是好心给他们传授经验:“英语滥,没关系,胆子一定要壮。自然、放松!想什么就说什么。说的时候嘛,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绝对要丰富多彩。你想,那么多人抢一个工作,你首先得让面试官记住你这个人才行啊!”

只有陈有根知道,老婆那一口滥英语,除了在职场上当作自杀武器,别的什么用场都派不了。她的成功还真没法复制。看来算命先生的话不能不信。反正陈有根自己也是那颗神奇福痣的直接受益人,老婆有了工作,他就安安心心慢慢读博士。后来科技浪潮掀起,陈有根也顺利毕业找到了工作。而应采莲此时已经利用政府部门的清闲生养了两个白白胖胖的孩子。看到别人都纷纷跳槽到“。Com”行业挣钱,她也不甘寂寞赶紧找了个创业公司(startup)加盟,当上了光杆司令公关经理。叱咤风云才两年,科技泡沫破裂,创业公司倒闭了,但是应采莲经过这两年的磨练,履历表上已经华丽转身,赫然变成了独当一面的管理人才。托了大黑痣的福,没多久又跳到一家保险公司当上了精算部的小经理。

小经理当了几年应采莲就顺利爬上中层经理的职位。陈有根梦里都笑出声来。此生发财无望,但是老婆职场亨通,自己只要抱紧这棵摇钱树就可以了,悠闲度日,轻轻松松等退休。现在老婆忽然想要斩去福根,难怪老陈急火攻心。不过这种封建迷信没根没据的想头,陈有根也不好意思直统统跟老婆争辩。当初谈恋爱时,应采莲是当作讲笑话,漫不经心地跟他提起算命先生的预言,目的原是为了顺利地把自己也搭配这颗福痣推销给他。陈有根痛苦地想了一想,绝望地反对道:“这把年纪了,早都看习惯了,割它干啥?我看这个手术不小,肯定得留下个大疤,割了反而更难看。”

应采莲有点恼火,红了脸抬高嗓门分辩道:“我又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健康!都说三十岁以后身上的痣能拿掉最好都拿掉。防止癌变!我是觉得那地方最近老是发痒,这三根毛也长得飞快,每天都得剪,烦不烦!”


二.谢尔盖

应采莲最近确实有点烦。倒不是完全因为痣的缘故。自从五年前跟谢尔盖那场故事,五年以来她的心绪时好时坏,没有一天平静过。那场故事刚开了个头,谢尔盖就掉头走了,走得远远的,遥不可及。留下应采莲守着一地鸡毛的心情,许多年都不知道从何收拾。她很清楚,跟谢尔盖在芝加哥城一起度过的那个激情黄昏,唤醒了她生命里许多沉睡的小怪物。那些陌生的东西无非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情绪,少女时代的幻想,傻气十足的念头。以前他们没有名字没有面目地沉睡在记忆深处。那天晚上她全身布满了谢尔盖用嘴吸出来的紫红瘀痕,这些小怪物们也同时被谢尔盖从虚无中吸了出来,兴高采烈地在她的身体里日夜狂欢。

本来谢尔盖这个人,应采莲一向是看不上的。他在应采莲手下工作了有两个年头,平日里头发又长又油,还像个毛人一样长了一脸密密的金色绒毛,也不知道定时做个脸腊去掉。衣服则穿得邋邋遢遢,性格磨磨叽叽,什么事情都是可有可无地拿不定主意。他家里有四个幼小的孩子,所以三天两头理直气壮地请假。应采莲肯定谢尔盖在家里是个气管炎。一辈子守着这么个没能力没脾性的蔫蛋,谢尔盖的老婆一定肝火大。果然这一年谢尔盖出于好心,收留了一个即将被遣返的乌克兰非法移民的儿子做养子。这个十九岁的小伙子刚刚逃脱了被遣返的命运,就饱暖思淫欲,开始勾引起谢尔盖的老婆。四十多岁家庭妇女的热情,像春天的野火,一旦发作起来就无可救药。主妇和养子爱得如火如荼无法分离,懦弱的谢尔盖和四个幼子在自己的家里反而遭尽白眼,成了被嫌弃的人。

那段时间谢尔盖晚上被赶到客厅里睡,白天躲在会议室里哭。他磨破了嘴皮动用了所有亲戚关系,都没法打动妻子的心。应采莲心里同情这个爱老婆爱孩子的男人,一改往日冷冰冰的态度,有空就对他好言劝慰,不但工作上替他左右抵挡,私下里还给他出了无数的计谋。那天到中国城买东西,甚至突发奇想,考虑请黑社会出面来帮他解决难题。

这么折腾了两个月事情还是没有眉目。有一天谢尔盖没打招呼就不来上班,手机也联系不上,把应采莲急个半死,生怕他也去赶潮流,做出杀掉全家再自杀的事情。正急得想报警的时候,谢尔盖打来电话说因为实在看不下去家里的丑态,昨天就离家出走了,现在住在芝加哥城中心的假日酒店。电话里谢尔盖的声音十分冷静沉着,听不出一点往日愁烦的情绪。应采莲刚放下去的心又提起来,下班后就赶到酒店看望谢尔盖,并请他出去吃晚饭,有什么心事都说出来才好。

这天晚上谢尔盖一反平日畏缩懦弱的常态,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这个高大的乌克兰男人,头脸收拾干净,再换上体面的衣服,居然有着欧洲名模的风范。他不再唠唠叨叨地倾诉,脸上也不再有彷徨疑惑,而是目光如炬,顾盼生威。应采莲反而变得惶惶惑惑,不知怎么对他进行开导。吃完饭回到旅馆房间,一关上门,谢尔盖就毫不迟疑地一把抱住应采莲,把她剥个精光扔到床上。

晚上应采莲昏昏沉沉回到家里。儿女们各自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作业,陈有根倒在客厅的沙发上酣睡。她悄悄倒掉了桌上给她留的饭菜,草草收拾了碗筷,洗了个澡早早躲进被窝。晚上心虚,熄了灯拉过丈夫又干了一场。老婆突如其来的激情让陈有根感到有点喜出望外,那一晚夫妻俩捣腾了很久才完事。陈有根睡熟以后,应采莲虽然累得几乎虚脱,却在黑暗中瞪大了精亮的眼睛,久久难以入眠。

第二天她精心打扮了早早到了公司,邮箱里等着她的却是谢尔盖的辞职信。几天后辗转得知谢尔盖已经抛弃了一切,只带着四个孩子回乌克兰老家去了,留给没有工作的妻子一个巨大的房贷和不学无术的养子。应采莲很高兴这个善良懦弱的男人终于走出了困境,但是芝加哥城里那个一丝不挂的黄昏,英武威猛又若有所思的谢尔盖似乎带走了她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又似乎留下了些什么,总之她的生活再也无法恢复从前的飞扬跋扈。
 

三.伞志明

谢尔盖走后,应采莲失魂落魄了很久。白天无缘无故地只是觉得烦躁,脾气喜怒无常,到了晚上,她对丈夫陈有根二十年如一日的固定表现很不满意,经常因为功亏一篑的瞎折腾而大半夜睡不好觉。她知道自己并不爱谢尔盖,但是和谢尔盖的一夜情让她意识到,自己曾经圆满的生活是那么的破绽百出。莫名其妙地,无惧无畏的她会感到深深的自卑。除了自卑还有一点失望,一点绝望。时光在流逝,生命中许多东西像逃遁的谢尔盖一样永不可追。  她把许多个周末都花在mall里,无休止地添置衣服和化妆品。她的衣橱很快壅塞起来。但是只有站在衣橱前挑选五光十色的衣服的时候,她的心里才能片刻恢复以前的自信和满足。

然后她遇到了伞志明。

认识伞志明是在一个教会的聚会上。刚进门不久,应采莲就感觉到某个角落里有一双眼睛隐隐约约一直在跟着自己。敏锐的直觉让她回头了好几次。这不像是幻觉,极端自恋自信的她倒是从来不屑于自欺欺人。后来她感到一阵心烦躁热,就独自走到露台上。一会儿,身后的门又开了,一个小个子男人端着一杯咖啡走了出来,那双一晚上跟踪着她的眼睛终于像潜伏的鳄鱼一样懒洋洋地浮出水面。这是一双专门生来看女人的眼睛。它们无比喜悦地、水汪汪地嵌在一个老男人的脸上,跟浮肿的眼袋,干瘪的双颊和半秃的头顶极不相称。

伞志明首先打听的是她的职业。那是应采莲最为之骄傲的话题。在灯火昏黄的露台上,她不知不觉就滔滔不绝了三十分钟。显然她的成就瞬时足以照亮两人之间的黑暗,让这个温和谦逊的男人对她刮目相看。黑暗中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绕有兴趣地表示希望知道更多,并说,女儿明年大学毕业,该找工作了,能否请应采莲留心公司的招工信息。谈话结束时,他作为一个殷切尽职的父亲,羞涩而谦卑地讨去了应采莲的邮箱地址。

第二天应采莲的邮箱里就收到了伞志明寄来的女儿的履历表。是学机械专业的,跟应采莲所在的保险公司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不过她还是忠人之事,把履历表发给人事部门做了推荐。伞志明表示感谢。过了一周他以女儿的名义邮购了一个昂贵的礼品篮送到了应采莲的公司,里面是各式精美的欧洲巧克力。

应采莲自觉无法替伞家女儿再多做些什么,无功受禄实在于心有愧,于是提出请伞志明吃一顿中饭。那次春风拂面的约会从一开始,应采莲就情不自禁地变成了一个话痨。世界上竟然有人那么渴望知道她的故事。所有关于她的点点滴滴,她的童年,她的生平,她飘忽的思想和各种参差不齐的见解,在面前这个衣衫整洁、文质彬彬的男人耳朵里,都成了世上最让人忍俊不禁、回味无穷的乐事。他会为了某个年代久远的细节纠缠不清,好像那些陈年烂芝麻的旧事跟他有什么重要关系似的。有时候应采莲被他追问得火了,说:“我记不清楚了,就是这样的,我这么说你就这么听不行吗?”

伞志明会遗憾地搓搓手,谦卑地笑笑说:“你的故事很有意思,搞不清楚来龙去脉,很不舒服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那双肉肉的水汪汪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紧紧盯着她。仿佛他活了这一生,走过万水千山,专是为了此刻能够这样近距离地感受她的气息,聆听她的声音。

他们的第一次幽会果然和应采莲想象的一样琴瑟相合、妙不可言。史无前例的完美高潮让应采莲怀疑走到这一步,从一开始就是伞志明精心安排的棋局。他从来不是一个心血来潮的人。她问过伞志明,为什么那天聚会上那么多花枝招展的女人,他偏偏走到阳台上来找她?伞志明无辜地回答道:“没有故意找你啊,我那天只是觉得气闷了,到阳台上透透气而已。”

说完他又鱼鱼地笑,由衷地叹道:“我第一场看到你从椅子上站起来的那一刻,实在跟别人不一样。腰那么一扭,屁股这么一抬,我就知道你心里想要什么。你果然跟她们都不一样,难怪你的两个孩子都生得那么漂亮。”

应采莲听得云里雾里。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除了长得丑些,跟别的女人到底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从记事起,她身边的女人从来不把她当作女人,身边的男人也不把她当作女人。当年跟陈有根谈恋爱,开始的时候有一个强大的竞争对手。后来陈有根马上要出国了,为了速战速决,她果断地中止了“猜猜我有多爱你”的甜蜜游戏,先下手为强,突然抛出了女人的重磅炸弹。那个年头女人在床上的第一次还是值点斤两的东西。陈有根有点被砸晕了。他是个好人,有责任心,加上农村人的自卑心理,虽然不舍,最后还是毅然放弃了另一个更加心仪的目标,跟应采莲牵了手。只是从一开始,陈有根就把她当作一个伴,一个更适合一起跋山涉水忍辱负重的女伴。而不是一个女人。

开始几周的激情过去以后,应采莲对伞志明的热度飞快地冷却下来。这个不合常规的现象让兴趣正浓的情场老手大惑不解。他无微不至地迎合她,溺爱她,撩拨她。这个即将进入更年期的丑陋女人,应该像从前用的那种优质炭,化为白色的灰烬之前是燃烧最疯狂的时段。既然他曾经见识过应采莲那酝酿了一生的激情熊熊喷发的时刻,那么眼前突然的冷淡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越来越强烈的挫折感给那双水汪汪的肉眼睛蒙上了一层忧郁。仿佛面前刚刚端上来的一盘美食,还没来得及扒上几口就开始冷却变味了。

其实应采莲的力不从心是另有心病。某一天在床上时她惊悚地发现,伞志明销魂时刻的面容竟然像极了记忆中的刘三脸上那个古怪的表情。

刘三是应采莲小时候的邻居。这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本是个师范生。当了几年小学教师,因为猥亵诱奸了十来个女学生,被一部分家长联合告发,判了十年徒刑。刑满释放时刘三已经三十多岁了,他一无所有,只能住在老母亲去世后留下来的一间破屋里。一开始的时候没有工作,就靠捡破烂卖钱混口饭吃。他成天佝偻着背,眼泡红肿,半秃着头,平日十分沉默,在院子里碰见人就谦恭地垂了头,站在一边。曾经有以前的女学生,如今长大成人了,来找他,希望重修旧好。但是刘三畏惧学生家长,不敢答应。后来他被招工到区里的建筑公司,从工地上最苦的搬砖工做起。凭着一手好字和写写画画的本事,很快被调到宣传科,坐上了办公室。好几个女工为了抢到他,几乎打破了头。

应采莲还记得刘三常常独自关在自己的破屋里,操着一把二胡自拉自唱的情形。因为他的谦恭,院子里年纪大的女人们都对他心存同情。应采莲见过几个大点的女孩曾经偷偷摸摸单独进过他的房间。有一天应采莲和妹妹被悠扬的口琴声吸引,也进了刘三的屋子。刘三一边吹着口琴,一边让姐妹俩分别坐在自己的两条腿上。应采莲只记得刘三的腿随着乐曲的欢快节奏不停地抖动,有那么半分钟时间,口琴声忽然停了,刘三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古怪的表情。从刘三屋里出来时,应采莲和妹妹每人手里举着一根棒棒糖。

那天的刘三似乎并没有把她们怎么样,但是父亲知道后,虽然从姐妹俩嘴里什么也没问出来,还是立刻抽出鸡毛掸子,把姐妹俩狠狠打了一顿。父亲一边打一边高声对着刘三的窗子骂道:“不得好死的家伙,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净打些见不得人的骚主意,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砸烂你的狗窝!。。。打死你们两个!不要脸的东西。糖好吃就什么都不管啦?我撕烂你们的嘴!不得好死的家伙,小孩子都不放过。。。”

刘三后来找了一个漂亮女工结婚了。婚后夫妻生活很美满,只是那个女工背后跟院子里的大嫂们抱怨刘三性欲太强,每天要弄两次,害她一早一晚都没得好睡。后来女工生下一个女儿以后,没几年就得了子宫颈癌死了。刘三没有再结婚,一个人拉扯女儿。还是有许多不明不白的女人时不时来找他。有的带了菜蔬鱼肉来,两人亲热地在一起摘菜剁肉,温馨地一起吃上一顿饭。有的来了就关起门,里面无声无息大半天。再后来刘三竟然死于交通事故。那是建筑公司为职工组织的一次旅游,旅游车翻到沟里起火,全车人都毫发无损地逃出来,只有坐在车尾的刘三不声不响被烧死了。老人们说的因果报应似乎还不止于此,刘三的女儿成了孤儿,被姨母抚养长大后,未成年就秉承其父风范,一个人逃回刘三的小破屋住。晚上聚众奸淫,高亢的嚎叫声吵得左邻右舍无法入眠。

应采莲那天被吓得不轻。睁开眼睛的那一霎那,还真以为是刘三的魂从阴间偷跑回来找她。如果真的有一个男人对她如此痴心,那么他前世今生所有的劣迹逆行,和世人的褒贬,是否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呢?

因此不管伞志明床上床下怎么努力,应采莲好像一根沾了水的柴,无法再燃起火焰。绝望之余,伞志明决定使出最后一招激将法。他开始在跟她神魂颠倒的间隙施施然掏出手机给别人回短信,精心挑选着词句。他把她降格成一个“钟点情人”,分配给她的时间是周三中午十一点到一点,过期不候。这个时间段以外,伞志明坦率地告诉应采莲,他有妻有子,有个房产经纪人的工作。有一次应采莲问起自己视线以外的伞志明的生活,他坦白地告诉她,他同时跟好几个女人保持着长期稳定的性关系。她们都像珍爱生命一样珍爱他依赖他,他也深爱着自己的女人们。他喜欢和她们做爱,他每天为了做爱而活。 而她们也因着他的爱和他在床上的努力耕耘,而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接受着周遭平庸的人们的无比羡慕。

“这点请你务必原谅我。”伞志明偷瞄了她一眼,谦卑地笑,慢吞吞地系着衬衫扣子。“我珍惜她们,就像我珍惜你一样。你们都是出奇优秀的女人,但是错过我将是你们一生最大的损失。因为只有我知道你们心里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们男人对一个女人最纯粹的爱。这是你们渴望却得不到的东西。”

应采莲听了很迷茫。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依恋伞志明,确实是因为除了他之外,此刻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人如此渴望她的肉体,如此有兴趣有耐心倾听一切关于自己的故事。可是论到纯粹的爱,似乎完全是扯淡。譬如一条狗,对于能吃到嘴里的肉骨头自然都是欢喜珍爱的。要说某条狗曾经多么爱恋过某一根肉骨头,似乎牵强。就算是胡兰成洋洋洒洒粉饰了三十万字的一生之爱,也不过是狗啃肉骨头的境界。啃完了这根,立即出发去找下一根,无需携带丝毫的歉疚和迟疑。

可是应采莲毕竟不是小周、秀美之流。她不会为了片刻的关爱和注视,甘心自贱自侮直到尘埃里去。她也不屑长期跟另一群绝望的落水女人分享同一根救命稻草,不管他在床上是怎样罕见的将御之才。伞志明还在继续努力:“你想,我不要求你离婚,你也不能要求我忠贞。我每天都必须和女人做爱才过得去,你有家庭有工作,你做得到吗?其实你应该感谢她们几个,这叫雨露均沾。调节荷尔蒙也要恰到好处。你看,跟我这几个月,你都变漂亮了!”

后来她不再联系伞志明。而伞志明也像水蒸汽一样自觉地消失无痕。所有那些甜蜜的鲜花卡片,夜半温馨的问候,悠长不尽的爱和牵挂和关怀,在伞志明那里,不过是吃西餐前一系列摆好刀叉系上餐巾的准备工作。他做得如此精心而娴熟,只是为了使接下来的饕餮大餐也变得高尚优雅,动人心弦。


四.景颢、冯堃和刘心烦

跟伞志明分手以后,应采莲变得有点抑郁。在公司里她领导的部门又扩大了,责任更重,薪水更厚,平日里烦心事也更多。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公司,粉妆的脸上两把浓眉成天倒竖着,孩子们和下属都吓得不敢跟她说话。她的采购癖有点失控,每到换季的时候都会从衣橱里淘出大包大包过时的衣物,让陈有根送到捐赠箱里。

去年开春的时候,公司做出一项新决定,改变招聘惯例,每年招五十个优秀大学毕业生增加新鲜血液。这批新人招进来以后按专业被分到各个部门轮转培训,熟悉业务流程,一年以后优胜劣汰,差的赶走,好的留下,正式分配专业部门开始工作。这么做一来是为了降低招聘费用,新毕业生跟春韭似的一茬接一茬,仨瓜俩枣的钱就可以雇到,而资深专业人士,雇一个至少需要雇三个新人的钱。二来,公司每年花几个月时间到各个大学大张旗鼓地招聘,在年轻人中间产生的广告效应不可低估。这些年轻人,一毕业开始工作,必然要成家立业,买各种保险,公司期望此举一石两鸟,既雇到廉价的优秀人才,又拉动营业额和经济效益。

应采莲可不高兴。她的精算部门,虽说现在都是用现成软件,但是新手一没经验二没证书,很长时间都要靠老手监督才能完成任务,人再聪明再精力旺盛,这学业务的阶段谁也跳不过去。每年招这么多傻不哩叽的小年轻,专业人士的招聘名额必然大大受影响,万一有老员工辞职退休,这人手青黄不接的,工作怎么完成?

可是等到她被拉到热气腾腾的大学招工现场会上,被年轻的身体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被无数张伶牙俐齿的嘴奉承得体无完肤的感觉,真好!作为少见的少数族裔女性企管人员,她张牙舞爪的容貌,鲜艳的衣饰和滔滔不绝的风格使她成为每个现场会上的一大亮点。应采莲还惊奇地发现,曾几何时,求职大学生中有一大半以上都变成了亚洲面孔。他们主要来自中国大陆,清一色的自费留学。他们的英语不那么地道,举止有点畏缩,每个台子前要不声不响先站上十分钟,小心地逮个机会拉住招工经理轻声细语地讲上几句话,匆匆塞上一份简历,然后赶紧逃之夭夭。国人动不动就搞人海战术惯了,干什么都是潮水般一拥而上,集中火力一举歼灭。包括留学、移民和政治避难。

几个州兜过来,领头的人事部经理大失所望。公司高估了自己的品牌效应,真正优秀的毕业生对这个二流公司并没有什么兴趣。虽然薪水还算优厚,但是他们对公司的全才领袖培养计划很不信任。这个十年项目计划每年招五十个大学毕业生,谁都知道这五百个人不可能个个都当领袖,一年过后必然马上有个大淘汰,而淘汰的人被送去哪里,只有上帝知道。人事经理跺着脚发誓,明年出去招小萝卜头的时候,千万不能泄漏公司的如意算盘。什么十年远景全才培养。现在的孩子们鬼着呢,哪里肯让你占去一丁点便宜!

结果新人报到的时候,应采莲晕了。她的部门一下子分到了七个年轻人,都是中国大陆来的九零后留学生。她气呼呼地去找人事经理:“老爷子,你知不知道这帮外国学生,只有一年的实习身份,一年以后要排队申请H-1工作签证,然后年年要续签证。公司五年前就声明了,从此不给员工办绿卡,这些孩子我拿他们怎么办?没有身份他们迟早是个滚。真的花劳力花时间给他们培训么?这不是明摆着为人作嫁么?”

人事经理满面愧色,连连解释道,今年为了凑足五十之数,只能先这样了。这帮中国孩子,虽然英语不好,但是老实、好管。人看着虽然迟钝些,学习成绩却都还可以,数学水平高于平均值,干精算,只能是他们了。明年一定调整战略,找个更有效点的骗小孩方法。

应采莲回来召集新人开会,什么杰克-冯, 托米-刘, 大卫-景,玛丽-黄,爱玲-胡。。。,十分热闹。挨个用眼睛一扫,觉得小萝卜头们个个面孔白净,眉眼模糊,没有什么特色,难以记住。座中只有大卫-景个头高些,多看几眼能看出些许帅哥味来。应采莲皱皱眉头灵机一动,让新人各自把自己的中文名字和英文名字一起写下来,以便迅速把姓名和人脸对上号。

名单交上来,应采莲又差点晕倒。这帮九零后的爹妈估计都是盼着儿女出人头地都盼疯了,从取名字开始就与众不同。没有一个名字是应采莲敢念出声来的:景颢、黄曌、刘梓芃、冯堃、胡旻、敖鸿舜。。。,尼玛都是《资治通鉴》里跑出来的僵尸吗?

应采莲气咻咻地翻了个吓人的白眼。还好她从小想象力丰富:景颢,小帅哥,学那个光屁股的石膏像大卫。黄曌,不起眼的小黄豆,想当血腥玛丽呢还是武则天?刘梓芃,怎么叫个辛凡?看着果然心烦。冯堃,瞅着有点像冯巩。胡旻,文绉绉的确实有点狐狸精的味儿。

这么恶作剧地发挥创造着,果然马上就把姓氏和脸孔都联系上了。不过经常跟小年轻在一起,心里还是很烦。他们太年轻了!都说东方女人不容易显老。可是跟真正年轻的人在一起,才知道什么叫做岁月无情。一天开会的时候,狐狸精爱玲-胡的眼睛在应采莲脸上足足停留了六秒钟!应采莲如雷轰顶一般,忽然意识到今天早上出门时竟然忘了修剪福痣上的福毛!她大惊失色地匆匆结束了会议,一回到办公室就打电话约下医生,尽快处理脸上的巧克力豆。

手术后一个月,应采莲脸上的刀疤基本平复了。福根已去,生活似乎依然平静,可见算命先生的话不足为凭。过中国旧历年的时候,应采莲请这帮小年轻到附近一家昂贵的中国餐馆吃饭。席间应采莲意外地发现小帅哥景颢经常盯着自己的胸脯看。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敢打大老板的主意,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后来有几次开部门会议时应采莲故意穿了低胸紧身的上装。很快证实了小帅哥确实是对自己有Crush。他对组里别的女性都正襟莫视,而趁她不注意时却放肆地狂扫她身上的各个性感部位。

“小崽子,嘴上的毛还没长齐呢,就想吃老娘的豆腐。”应采莲笑眯眯地暗骂道。不过从此她也对这个大卫-景更加留意起来。他很苍白,高高瘦瘦的,爱穿一件北脸牌外套,平时开会不像其他几个那样积极发言,喜欢表现自己,因此看上去工作好像不怎么积极。应采莲略一思索,利用中期评审的机会,把景颢叫到办公室谈话。

进来以后小帅哥照例不敢看应采莲的眼睛。只是趁应采莲讲话的时候,不断偷瞟一眼她高耸的胸脯和缀着精美指甲片的双手。应采莲暗暗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心里受用,脸上却神情严肃地说:“大卫,你们来了已经半年了,中期评审你对自己的工作是个什么自我评价呢?每次开工作会议你也不发言。我想跟你触底一下,免得到时我给你写评语,出入太大。”

景颢无可奈何地笑笑说:“我尽了努力,不过肯定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请您尽管指出。”

应采莲想了一想,有点脸红。自己其实是越俎代庖了。景帅哥的工作表现,应该去问直接培训他的下层经理才对,没有必要单独把他叫到自己办公室来盘问。不过既然叫来了,干脆大方点。她话锋一转, 问起景颢的籍贯,所学的专业,以及将来的打算。景颢慢吞吞地告诉她,本来打算毕业实习一年,完了就回国工作,不过现在在美国呆得挺习惯的,如果能多呆就多呆几年,学点真本事,也不错。

景颢吞吞吐吐无可无不可的神情,忽然让应采莲想起了谢尔盖。她心里噗地一跳,眼神有点痴迷起来。尤其当景颢说到改变计划想在美国多呆时,应采莲注意到景颢的眼睛大胆地长时间落在自己浑圆的胸脯上。她心里一热,莫名其妙地有点感动:莫非是为了跟她在一起,小帅哥才改变初衷决定留在美国的吗?

谈话的当天应采莲就把景颢当作好友加到公司内部的聊天软件里。她还专门跑了一趟人事部,询问如何让“十年五十计划”的新人转正的手续。人事经理说,鉴于目前H-1工作签证排队太长,什么时候能申请到全靠老天保佑,所以公司不准备支持需要H-1签证才能工作的新人,实习身份已过期就请走人。应采莲义愤填膺地跟他吵了一场,严肃地指出这么对待外国学生很不道德,白白耽误人家的前程。人事经理一脸无辜地反问:“当初录取他们时说好了是提供一年实习机会,哪里不道德了?如果实在是杰出领袖人才不能放过,各部门的经理也可以破格推荐,只是新人得自己找律师办到H-1签证以后,才能开始上班。”

应采莲气呼呼地回到办公室,马上通过聊天软件把消息透露给景颢。小帅哥慢吞吞地好像没什么反应,一点不着急的样子。当年的谢尔盖也是这个样子,三脚踢不出个闷屁来,让人急死。只是自从那天以后应采莲和大卫-景好像有什么默契似的,人前装作很冷淡,互相不理睬,人后却是每天都要通过聊天软件互相问候和闲聊。公司的人事规章应采莲是烂熟的,闲聊归闲聊,她很注意措辞,不敢带一丁点感情色彩。

情人节这天景颢一大早就在聊天软件里给应采莲留言:“情人节快乐!”应采莲来上班,一开电脑,看到这句不平常的问候,脸腾地红了。在这个世上活了快五十年,除了卖花卖卡的小贩,从来没有人在情人节对她有过任何表示。一个早上她心里都像有个小爪子在挠着,痒酥酥地难受,脸上掩不住甜蜜的笑。她深深地被这个大男孩单纯而傻气的行动感动了。这天早上她特别沉默,没有给景颢回一个字。将近中午的时候,景颢发来问询:“你没事吧?没有生我的气?”问号后面还跟了一个可怜巴巴摇着尾巴的小狗。

应采莲盯着一闪一闪的字屏,心上升起一股怜惜之情。这个痴情的大男孩,真是发了疯了。如果不是动了真感情,谁会这么大胆?可怜他一个早上在格子间里不知怎样坐立不安呢:等她的回音等不到,想问又不敢,犹犹豫豫受尽折磨。跟当年的谢尔盖一样,以后一定是个被女人捏在手里欺负的主。她心里一软,万语千言涌上心头,手下却写不出一个字。她翻出表情栏,挑了一枝小小的红玫瑰,发过去。那边马上回了一个巨大的笑脸,跟着一颗蹦蹦跳跳的红心。应采莲的脸又红到头发根。笑着把字屏消去,顾自办公。那边小帅哥紧追不放,写道:“一起去吃个中饭?”

应采莲犹豫了十几分钟,回复到:“今天不行,明天吧。”

小帅哥马上发回一个吹口哨的可爱表情,后面跟着一枝同样的红玫瑰。剩下的一天时间应采莲心猿意马,被第二天的约会搅得心神不宁。她不停地对自己说:“不过玩玩罢了,一个小屁孩,还能真爱得不顾一切?没什么好紧张的。” 不过她心里清楚,自己两个月来早已经被这柏拉图式的忘年感情折磨得伊人憔悴。白天在人前不动声色,晚上可是夜夜难眠,脂肪都烧掉了好几磅。她忽然想起来赶紧给陈有根发了个短信,让他晚上把冰箱里的野生三文鱼拿出来切成生鱼片,配上大量的牛油果。她盘算着吃三文鱼有急速美容的效果。明早上再喝两个生鸡蛋白,从现在到约会前,除了水果,别的都不能吃了。

到了六点左右应采莲正准备下班,下属刘梓芃忽然出现在她的办公室门口。这时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能有什么急事非得这个时间谈?应采莲觉得很诧异。这个小个子男生跟景帅哥是同一批分来的,长得毫不起眼。虽然被应采莲取了个绰号叫“刘心烦”,工作却是十二万分地卖力,上上下下口碑很好,几个轮训过他的下层经理都想留他在手下。应采莲急着回家吃生鱼片,虽然让他进来了,却手里提着Gucci包不再坐下。刘心烦见状也只好站着。他不好意思地开口说想问问公司有没有意向给他们这批想留下来的新人申请H1工作签证的事,现在排队很长,每年的名额都是提前用完,必须年初赶紧申请才来得及。

应采莲略一犹豫,不便把人事经理惨无人道的算盘告诉他,就婉转地说,对于“十年五十计划”里的人,本来下层经理和中层经理就都有资格随时推荐领袖级人才,如果他觉得有必要现在开始办这件事,可以让下层经理先发个推荐,一级一级递上去。刘心烦听了,感激涕零地道了谢,谢完了,却没有走的意思。应采莲停了一停只好问:“还有别的事吗?”

刘心烦犹豫地亮出一直藏在身后的右手,递给她一张打印纸。应采莲狐疑地接过来一看,脸“腾”地红了,全身的血一下子冲到头顶。这是早上自己和小帅哥大卫-景关于情人节简短对话的截屏。打印纸是黑白的,不知情的人乍看之下,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是应采莲还清楚地记得那两枝让她骚动了一整天的红玫瑰和那颗狂跳的滴血甜心。她两眼顿时射出凶光,厉声责问刘心烦:“你从哪里搞到的?打印机旁偷拿的?还是偷看了别人的电脑屏幕?”

刘心烦低着头不敢对视大老板凶恶的眼睛。他低声说:“这是大卫今天中午转发给我的电邮附件。我们几个都收到了。冯堃他们几个在一月份时打过赌,两千块钱的注,赌的好像是什么约会,吃饭、拉手什么的也算。。。。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富二代,家里都是有企业有公司的,实习完回去就开始接班。我是家里卖了房子,父母一起打工供我留的学。不想跟他们一起闹。实在太无聊。打赌的事大家都在场,需要的话我可以做证。。。”

没头没脑地说完这些,刘心烦慌乱地微微鞠了一躬,逃也似地走了。应采莲兀自瞪着凶狠的眼睛,呆呆地在办公桌前站了很久。等她回过神来,四周安静得令人发慌。刘心烦一定早已经回家了。她又把手里的打印件仔细看了一遍。纸上的这几句甜蜜的话曾经让她一整天心潮澎湃,满胸膛的喜悦几乎从每一个毛孔里溢出来。一阵冷风吹来,她突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一时间涕泪交迸。这几天衣服穿得太单薄了些,头顶上的暖气通风口正在发出让人心烦的咝咝声,裸露的前胸后背已经被气流吹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木木地伸手抽了一张面巾纸擦脸。纸不小心碰到鼻子旁边的刀疤时,竟然还有点隐隐作痛。

老了。身上真是一丝热气都没有了!“I hate winter!”应采莲悲哀地诅咒了一句,眼角慢慢地溢出了一线委屈的泪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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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g1984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candlestud' 的评论 : 谢谢candlestud, 作者是金色年华,她的另一个笔名是阿兰儿。
candlestud 回复 悄悄话 哇, 超级棒!
好久没看到这么好的文了。
觉得追 博主所有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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