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无狂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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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清水长 ( 八) - 与你分享一则动人的故事

(2010-10-12 12:34:04) 下一个
那个人是爸爸吗

还有两天,船就要在巴西的里约(Rio)靠岸了。一切的可能,所有的假设,在我胸口翻滚。长科会不会看不起我这个乡下老婆?如果他不承认我和他的夫妻关系,我俩就作兄妹;如果他已另娶,又不认我,我就不打算跟他,好歹永松是他的亲骨肉,只要他承认永松是他的儿子。他只要愿意认这个儿子,我会自动离开,我有手有脚不怕吃苦,我可以自食其力养活自己。给自己做好所有的心理建设,做好的万全而又最坏的打算。其实,我和长科婚前交往八个月,婚后相处了一个多月,一别就是十年,平时只是通通信,一次书信往返又是几个月,诉说的也是家务琐事,他的性情我根本还没有摸清楚弄明白。

快要见到爸爸了,天真的永松哪知妈妈心里的烦恼,但懂事的他多少感染了我低落的情绪,有时会关切地盯着我看,站在身边紧紧握着我的手。船上附设理发厅,理发师姓臧,也是扬州人,年纪比长科略长。臧师傅在客轮上服务多年,当初长科也是搭这艘船去巴西,所以他认得长科。终于平安抵达里约,四十五天的航程绕了大半个地球。码头上满满是人,亲人互相呼喊、欢笑声一阵又一阵。永松很兴奋,一直问我认不认得出爸爸。我说认得的,心情紧张沸腾。臧师傅看到一个人影像是长科,推推永松的肩头。永松急了:「那是爸爸吗?」我摇摇头说:「不是。」「妳真的认得出他吗?臧伯伯說妳也许记不清了。」他嘟着嘴,不信任我。结果臧师傅认错人了,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说:「都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我想妳也认不得了吧。 」我们笃定地回答他:「您错了。我认得的。」

我牵着永松的小手,伸直了脖子四处张望,依然不见长科的身影。即使已经想过最糟的情况,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我还是难以招架,开始晕眩,全身无力,莫名的恐惧笼罩着我,身体冷得直打哆嗦。我强忍着不让泪流出来,不能让泪模糊视线,不能模糊了我的心。「爸爸为什么没来接我们啊?」永松失望迷惑地问。永松见我没反应,又焦急地问:「爸爸为什么不来接我们?」「不用急,再等等。」我轻轻拍着永松削瘦的肩膀,这些时日,船上的伙食不合口味,他瘦了不少。「大嫂,妳是李长科的太太吗?这是他儿子吗?」一对中年华人男女匆匆向我们走来,「我姓韦,是长科的朋友,他托我们来找妳。」韦先生满头是汗,急急地拱手道歉,并解释路上堵车,才会迟到。「大嫂辛苦了,先到我们家坐坐,吃顿饭休息休息。」体型福态、穿着亮丽的韦太太,亲切地握着我的手,轻轻拉着我走。

我像木偶似地随他们的摆布,和永松上了他们的轿车。韦先生只字不提长科,韦太太问我关于这四十五天的海上旅程,目光充满同情与怜悯。车子在我不熟悉的陌生街道上,转弯抺角,不知经过多少时候,终于停在小巷内一幢白色平房门前。屋前一丛玫瑰色的九重葛如瀑布泻下,在灿白的阳光映照下,耀目得令我的两眼发痛。不知是泪水或汗水,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我的背脊凉透骨髓。

坐在韦家明净的客厅内,韦太太给我倒了一杯热茶,还有点心,韦先生连忙打开冷气。时序从我们离开香港时的深秋,竟已是此地的炎夏。我的身子仍在摇晃着,头有点晕,仿佛孤身在大海中摇荡,我如哑巴似的,说不出一句客套话。永松这孩子大概饿了,津津有味地吃着蕃薯片,喝从没喝过的可乐。可怜他出生以后从未见过父亲,这父亲对他完全是陌生的,今天见不见着又何妨,迟一天与早一天没什么分别。

韦先生堆着满脸笑容,在我身旁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安慰我说:「妳不用心急,等今晚吃过饭,我送你们回去搭船,明早便到山多士(Santos)了。 」「韦先生,长科为什么不来接我们?」闷在心中最迫切的问题,烧灼我紧闭双唇的一句话,终于蹦出来了。「喔,长科兄工作忙,少请一天假总比多请一天假好啊。」韦先生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不能了解一个等了夫婿十年的妇人的急切心情。此时韦太太从里面走出来,劈头就说:「长科一定是为筹备婚礼忙着吧!」她的话如青天霹雳,我顿时眼前昏黑,我紧闭双目,身体紧靠椅背,告诉自己要镇定、要镇定!忆起在香港时大伯的警告,还有我妹妹、妹夫的劝阻,他们早就叫我不要来,我却偏要来,自讨苦吃,天涯海角地寻来,只为了承受这沉重的一击!韦先生瞪了太太一眼,怪她多嘴。「我来其实只是想看看长科。那好,那正好来参加他的婚礼。」我咬着牙说。

韦先生夸我识大体,胸襟宽大,是个贤淑的好妻子,他还说长科兄真有福气……他还说了什么,我渐渐听不清了。韦先生送我们回船上,我整夜不能睡,不断想着长科会来接我们吗?长科会和未婚妻携手挽腰来吗?如果长科要接走永松,永松会不会丢下我跟他们走呢?我如身陷地狱,忍受着身心的扭曲和灵魂的煎熬。船不知什么时候抵达山多士,汽笛声不断鸣叫,窗外浓雾弥漫,走廊间脚步声此起彼落。永松催促我起床,收拾行李,「爸爸要来接我们了啊!」永松搂着昨天韦太太送他的玩具熊,圆亮的双眸发光,天真地问:「爸爸会认得我吗?他知不知道我有多高? 」我勉强打起精神,收拾各样东西。最后看了一眼狭窄局促的舱房,两张铁架床,只容得一人身的过道,心想倒不如把永松交给长科,我可以原船回香港,在香港我有亲人,可以做工养活自己,我不想留在巴西。

随着众多旅客,脚步不由自主地被推上楼梯,上了甲板,外头燠热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大太阳如火炉似地在头顶燃烧。甲板上大声喧哗,有寻妈的小孩、寻亲人的当地人。码头上传来热情奔放的拉丁歌曲,黑压压乱糟糟的一片人海,戴着大斗笠的印地安人在兜售零食、小玩意儿,他们的肤色古铜发亮,说着我一个字也不懂的葡萄牙文。我虚弱地迈着步,也不知该向那个方向走,随着众人的脚步向前走,似乎每一个人的步子都比我快。永松在前头走,我为了不失掉他,吃力地追着他这个小人影。

在海关排队打防疫针时,我远远瞧见了长科,一张国字脸,一对浓眉,一双圆眼。十年来,这人影一直在我心里,有时浓浓烈烈的像是在身边,有时淡淡漠漠的如隔着千山万水。现在,长科就站在我面前,真真切切。我跟永松说:「你爸爸来了。」永松高兴极了,急切地想冲过人群到爸爸身边。「素清!」长科温暖厚实的手热切地拥我入怀,一股暖流汹涌地灌进我心田,十年积蓄的泪水溃堤奔出。

「素清,素清,辛苦妳了。」长科亦唏嘘不止,温柔地叫着我的名,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我牵着永松的手,长科蹲下身,张开双臂。 「长科,我把儿子交还给你了。」我在泪眼模糊中把永松推给他。「喔,我的儿子。」父子俩抱作一堆,长科一直流泪,永松也呜呜地哭了。「素清,我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吃了这么多苦。素清,今后我不会离开你们了。 」长科泪流满面,真情流露,他仍是十年前那个老实忠厚的憨小子,他并没有变。我过去一切的疑虑和煎熬,终于一扫而空,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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