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汁原味不转帖

阳盛则四肢实,实则能登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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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马岁月 (11)

(2010-02-11 20:07:30) 下一个

十一

 

夜莺公司在美国的音像制品业里也算有头有脸,固定员工将近五千,加上季节性临时工,全公司劳动力可以达到八千人左右。该公司分布在全国各地,布鲁明顿这里有两个部门,一个部门把各种各样订单内的各项条目标上编码,另一个部门把编码后的订单输入电脑。电脑输入有较高的技术含量,需要较长的培训时间,所以在那里工作的都是固定工。我们这些临时工都被安排到编码部。夜莺公司布鲁明顿分部只占了一栋砖木结构的两层楼。在我看来,里面并没有什么金贵的财产,也不是什么要害部门,但一进了门,却有两个保安左右把守,他们像秃鹫一样冷冷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

 

我那天开车去上班,心情好奇而高扬。跟徐九虎学了两个小时车,后来居然就带着金羽于深夜时分去兜了几次风。兜风的时候,我对金羽说:“要是今晚出了事,那我们真就叫香消玉殒了。你是香,我是”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插话道:“还不快打自己的乌鸦嘴。”我说:“嘿嘿,我还没有赚够钱呢,哪里舍得小命。阎王也是欺软怕硬的主,你老把死挂在嘴边,他倒拿你没有办法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嘿嘿。”现在,我以45英里的速度驱车往夜莺而去,有一种飞翔的感觉,觉得以前在国内想象的在美国上班的概念也就是如此了。到中餐馆洗碗的境界跟现在简直不能比。当初到梨园洗碗的时候,我觉得那就是融入美国的生活了。那时候的想法真是一堆笑料。现在,我正经认为开车到夜莺打工才是进入美国社会的第一个里程碑。

 

我走进夜莺大门的时候,那两个门卫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也不跟他们说“哈罗”,径直往里进,他们却也不盘问,我松了一口气。楼下是电脑输入部,几大排电脑呈直线从房间这头一直洋洋大观拉到那头。工人们在电脑前迅疾地敲着键盘,跳动的手指在我的眼里像麻花一样缭乱一团。看到三三两两的人往楼上走,我想他们也许就是跟我一样身份的人,也跟着他们往楼上走去。楼上几乎没有电脑,只有一排一排的大桌子,桌子上有些置放铅笔、橡皮筋等等小物件的容器。大家都站在楼上空旷的地方,等待着。到了三点整,一个穿戴得体的中年女人出来,招呼大家到一间会议室去。

 

她叫戴安娜,是编码部的经理。她说,夜莺正在实施一个庞大的促销计划,收到了很多订单,所以才招聘了我们这些临时工来帮忙。然后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她就开始了培训。培训的第一项不是工作的内容,而是工作前后如何打卡记时。她交待,如果来早了,要等到上班时间到了,才能打卡,以便保证工卡上的时间是百分之百的工作时间。除了按时打卡外,在卡上还要就工作的不同内容写上不同的标记。楼梯口的墙上有个像钟一样的玩意,那就是打卡机。她给我们讲了注意事项后,就要我们去实习一下如何打卡。

 

接下来,一个工头发给每人一张编码单子,又发给一张订单,给大家讲解如何把订单译成编码。订单形式各异,但内容都差不多。有的附有支票,有的没有。订单上有各种选项,比如有关称谓,有先生、太太或者女士。比如音乐种类上有古典、现代、乡村、爵士、摇滚、重金属、轻音乐之类。所有选项都有一个代码,我们所做的就是在订单的各项旁边用代码标上订户的选项。订单上有十来项内容,每项内容上都有选项。

 

培训才两个小时,我们就开始正式工作了。各就各位坐到长长的工作台上,每人到前方工头那里领到一匝订单,就开始工作。完成每一张订单有标准时间,一个小时必须完成180张的定额。要完成这样的速度,手几乎要不停地写。所以要一边对照编码单,一边在订单上写,几乎是不能完成订单的。也就是说,工作必须在不假思索的状态下进行。我决定迅速地把全部编码背下来,一边干着,一边背着,渐渐就真的把编码记下来了。把编码烂熟于心后,工作的确可以进入手不停、笔不止的状态了。笔在订单上一一挥去,感觉很潇洒,分分秒秒就在这种所谓的潇洒状态下流逝。过了一个小时,头颈就感到了酸胀,比洗碗带来的酸胀后果也差不到哪里去,不过是酸胀部位不一样罢了。要命的是我不能停歇下来,180张一个小时的定额其实是一种满负荷状态、一个生理极限点。即使把一匝订单完成了,去领取另一匝的状态的路途中,人们也是行色匆匆的。洗碗的时候,我是可以思考的,因为我的思考器官超然于洗碗的过程之外。在订单上标明代码的飞速状态下,我的大脑却忙碌着,无法从劳作中游离出来,去做形而上的思考。

 

泰罗当初把熟练工人的操作动作记录下来,把它变成一种操作规范,然后推广开去,就完成了从个别到一般的转化。这种标准化其实是一种最大化,一种把劳动效率提高到极致的最大化。我当初曾经在同学的邀请下一起编过一本管理教科书,我负责对西方管理理论的综述。当时把泰罗的科学管理理论写得很透彻,说那是把人当成了机器,忽视了人作为主体的尊严,没有满足人的各种性情上的需要。我那样写,当然没有错,但却显得像是鹦鹉学舌。黑格尔说,同样一句话从老人和从小孩的口里说出来,其意味是不一样的。在小孩那里是一种肤浅的猜测,在老人这里却是一种人世沧桑的精辟总结。现在,我感到我就是那个老人,泰罗管理理论把人动物化的实质总算被我切身感受到了,而不是当初从书本上猜度到了。

 

当然,资本家并不像奴隶主那样愚蠢,奴隶主往往可能会把奴隶折磨至死,就像一个蠢笨的农夫一样,让驴毫不停息地拉着磨,最后让驴倒毙。工作了两个小时,前面工头开始喊到“Stretch time!(工间操)然后,一个领操员站到了我们前面,要我们跟着她做。有的工人已经成了习惯,还不愿站立起来,兀自埋头工作着。工头又强调一遍:”Stretch time, please!”于是,大家就都站立起来了。领操员神色凝重,一五一十不折不扣从活动手腕的关节开始,直到把头颈、大臂、腰都活动了个遍。马克思早就说过了,资本家为了有效长久地剥削工人,总是会适当给予他们休息时间,就像机器需要加油一样。当初做学生时,我是少有的几个老老实实做课间操的。现在,我当然更珍惜这个伸展时间。我一招一式做得很严肃很到位,不管资方的用意如何,我真的很感激这个机会。就这样几下活动,我可以抚慰一下我处在高度疲劳下的机体。

 

工作了四个小时的时候,工头发号施令:“吃饭了。记住打卡啊。”于是,大家陆陆续续站起来,拿着自己的工卡和饭盒走出工作间。我把中午吃剩下的饭菜带了来,临出门,金羽又加了一个苹果。这时候,肚子好像真的饥饿了,我真心渴望着吃饭。到了楼梯口,我排在打卡的队伍之中,等着打了卡,然后就到饭厅去。很多人已经开吃,他们带的三明治,所以可以冷吃。我却不行,在那里寻到了微波炉,花费了三分钟,这才找了一处空位坐下。刚在图书馆借了本《王朔短篇小说选》。这时候,就一边津津有味吃着西红柿炒鸡蛋,一边看着这本小说选。他的小说中都是一个一个肆无忌惮的流氓,有些像唐·吉珂德,但又比唐·吉珂德少了理想,也少了羁绊。我进入到了那些流氓中的生活,为他们的自我张扬而振奋,好像现代社会的沉闷因了这些流氓才有了一点清新之气。我仿佛看到一滩满布浮萍的死水被一只两只水鸟轻轻一啄,水面顿时就起了几丝生气盎然的涟漪。在这种兴奋状态中没有保持多久,却发现周围的人纷纷往外走了。我抬头看对面墙上的大钟,时间真的已经过了半小时。我从流氓视社会行为规范为粪土的境界中回到了工人循规蹈矩的生活中来,赶快加快脚步,回到工作间去。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已经过了午夜。金羽还没有睡。午夜对于我们来说早已经不是一个不可逾越的睡觉时间。我进去后,她像狗一样,往我身上凑近闻了闻,就像第一天晚上我从梨园回来,她凑近我闻一样。我没好气地问她:“闻什么闻,我是到办公室环境里上班呢。劳心的,又不是劳力的。说来也算是小白领呢。”她笑道:“没有异味,不用洗澡了。”我说:“得,脖颈差点就要断了。我得冲个淋浴,消除疲劳。”回到房间,我坐到她前面,让她一边看电视,一边为我按摩一下脖颈。她按摩脖颈倒是有两下子,沿着颈椎两侧,提一提,拉一拉,再揉一揉,顿时我就觉得神清目爽了。她问:“这个公司怎么样?”我说:“真的没有想到。教科书里都说了,现代西方企业里都已经全面抛弃了泰罗制,采用了行为科学、X理论和Y理论了,不料在美国却竟然还有这样管理落伍的企业。”她问:“怎么落伍了?”我就把今天晚上的亲历讲了。她不相信地看着我,惊叹道:“真的?这还真的长了见识。”我又以宽慰的口气说道:“不过,工资倒是比在中餐馆打工强了好多。一小时差不多要多出一美金来呢。得,我也认了,夏天就在这里把工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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