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汁原味不转帖

阳盛则四肢实,实则能登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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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愉 (热门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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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5-30 17:21:48) 下一个

木愉

辗转反侧了一夜,夏小荷还是决定去医院。

决定作出之后,她立刻起身,梳洗了,简单吃了一块面包,喝了一杯牛奶,就在微茫的曙色中开车出发了。

医院里有很多来得更早的病人,围着墙壁坐了几乎一圈。夏小荷不知哪里是队尾,正犹豫的时候,一个老头子颤颤巍巍从外面走来,坐在了靠门的地方,她这才得到了提示,就挨着老头子坐下。

屋子中间有一张方桌,上面放了好多杂志和报纸,供病人等候的时候打发时间。夏小荷扫了一眼,发现沿着墙壁坐着的病人们都有约定似的,整齐划一地捧着一本杂志或是摊着一张报纸。夏小荷没有拿杂志,更没有捧报纸。在英语面前,她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文盲,觉得很无用,很自卑。

夏小荷发现只有自己是多余的,无法融入这个场合,哪怕是装模作样也罢。她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做点什么来打发时光,眼光四处游移着,时而抬头看看天花板,时而看看墙壁上的那些画,时而在周围的人身上扫视,时而低着眼睛想着心事。后来她干脆闭上了眼睛。好多事情来来往往地在她一片漆黑的视网膜上穿梭,没有秩序,纷乱不堪。她开始有些烦躁不安。

终于,一个柜台后的白人姑娘喊了她的名字。轮到她的时候了。

……” 白姑娘对她说了一串话。她迟疑一下,不太确定白姑娘讲的什么。她心里揣测着,是否在问我保险呢?

In-su-rance?”夏小荷迟疑笨拙地说出这个曾经跟老王学过的英文词。

老王?他到哪里去了?这个闪念跟着这个英文单词,从夏小荷脑子里一过。白人姑娘就点头,并重复着,“Yes,insurance please.”

夏小荷有些庆幸,到底老王给过她很多美好,也包括这个英文单词。在这个时候,满眼满世界都是异国人、异国文字、异国语言的时候。

她的心有些柔软,烦躁似乎少了些许。

她看了看白人姑娘,笑笑说:“NoNo , no insurance.”再问她其它问题,她张口结舌起来。人家马上明白了夏小荷的困境,友善地安慰她道:“医院里有人会讲中文,我马上叫他来帮忙。”

谢一山是这家医院唯一的华人职员,所以,求救的电话就理所当然地打到了他那里。他听说了事情的原委,马上就答应下楼来帮忙。

夏小荷看到同胞来到面前,顿时宽心了,看上去却又有些尴尬。谢一山用普通话问她:“是中国人吗?”刚才在电话里,他只是听说有个人不会讲英文,需要翻译。美国人看到黄皮肤的人,首先推测是中国人。哪里知道韩国人、日本人长得跟中国人是一样的。谢一山先要断定对方是中国人,而且能听懂普通话,然后才可能帮上忙。夏小荷答道:“是的。”一旁站着的患者代表诺娜(Patient Representative)对谢一山笑了笑,再解释道:“她用英文交流有问题,所以请你来翻译。对不起了,打断了你的工作。”谢一山跟诺娜很熟悉,说:“不用客气,我很高兴可以帮忙。”

到了诺娜的办公室,诺娜坐在电脑前,开始一边问夏小荷,通过谢一山翻译后,一边输入信息。

“能告诉你的姓名吗?”

“夏小荷。”

“能告诉我你的生日吗?”

1953122日”。

接着,诺娜问有没有保险,夏小荷说没有。诺娜就说:“那你就是自己掏钱了。对吗?”这个问题才是最最关键的,患者代表的工作核心其实是弄清楚患者的付款能力,避免患者白看病。谢一山以缓慢和强调的语速翻译给夏小荷,夏小荷就响亮地回答道:“Yes。”甚至还把钱包掏了出来。诺娜赶快微笑着,说:“现在不用付钱。”

见过诺娜,谢一山又陪着夏小荷到医生那里去。一个护士在前面引导着,让他们在一个小房间里候诊。

谢一山无话找话,问:“到这个地方好久了?”

夏小荷答道:“夏天才来的。”

“从哪里来的?”

“洛杉矶。”

“从加州到这个小地方来,开餐馆啊。”

“不是,做按摩。”

谢一山突然记起了某天在林肯商场看到的一幕。那天去商场,发现里面空旷的地带多了一个摊位,用屏风象征性分隔着。里面摆了两张床,床上铺了蓝色床单。旁边一个穿红色体恤衫的东方小伙子正用手肘为一个顾客做按摩。旁边还立着好几个同样穿戴的东方男女。商场里面,人来人往,那床摆在路当中,就像把卧室展示给公众一样,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谢一山当时还感叹了好一阵。

谢一山问:“是不是在林肯商场?”

夏小荷答:“是的。”

谢一山又问:“有生意吗?”

夏小荷摇了一下头,说:“有是有点,不过不是太好。等开学了,学生都回城了,再看看吧。反正在加州做不下去了。那里做我们这行的有十几万呢。来到印第安那,本来是计划在州府做的,到几个商场里一看,发现已经有人抢先了,就到了这里。”

不一会儿,一个女医生来了,坐下后,开始问夏小荷。

“哪里不舒服?”

夏小荷听了,马上无助地看着谢一山,等着帮忙。女医生也把脸调向谢一山。

听了谢一山的翻译,夏小荷没有犹豫,立刻回答道:“有近两个月没有来例假了,一向是很准的,我担心怀孕了。”

谢一山听了,心里就像被棒槌击了一下,表面上却很平静。很久以前,医院曾经要雇员提供外语背景,以便有病人不通英语时,可以提供帮助。谢一山在表格上填了可以提供中文协助,不想今天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更没有想到的是,第一次帮忙,竟然就遇到了如此隐私。女人有例假,男人都知道;但是来例假的时候,女人却总是不让丈夫以外的男性知道的。那年跟大学的小组同学去实习,夜间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原来是一个女同学病了。谢一山跟男同学们马上去找了医生来,然后就在一旁关切地听医生问讯。一听医生问例假正常与否,男同学们都窘迫万分,相视着,难为情地偷偷一笑,然后一个一个悄悄溜掉。

现在,谢一山当然不会如当初一样起身逃去。仿佛科学家一样,他沉静地调脸把夏小荷的回答翻译给女医生。

女医生也不表示惊讶,说:“也有可能是绝经,而不是怀孕。”

谢一山一想:“是啊,都55岁了,即使求了菩萨,全心全意要怀孕,怕也是很难的。”这样想的时候,不由飞快地端详了一下面前这张女人的脸庞:五官都还匀称,但生命的衰败气象由无数条皱纹和几点蝴蝶斑昭显出来。这个女人还能孕育生命吗?如果说这是个问题的话,那答案也是没有多少悬念的。

疑问存在心间,翻译的时候,谢一山还是依然不带一点讶异,就像机器人一样。

夏小荷还是坚持怀孕的可能性,皱着眉头一一论证着自己的怀疑,说最近呕吐,还爱吃酸的。

女医生听了她的陈述,也不反驳,说,可以去做两个化验,既可以看是否绝经,也可以看是否怀孕。

夏小荷一听,就急忙摆手,对谢一山说:“就化验是否怀孕就可以了。如果真怀孕,就拿掉。”说“拿掉”这个字眼的时候,她居然还飞快地攥成一个拳头,往下一砸。夏小荷并不在乎绝经,所以,绝经就绝经,何必花钱去确证。她担心的是怀孕,要是真怀孕了,就麻烦了。

女医生似乎洞察她的心理,答道:“我知道你没有保险,要自己付钱。行,就做一个怀孕化验。我马上让秘书告诉化验室,你到那里去化验。”

女医生出去的当儿,夏小荷又对谢一山坚定地说道:“要是怀孕,就拿掉。”谢一山不置可否,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嘴角。他不是她的丈夫或者情人,也不是医生,实在也只能不置可否。

在化验室那里,谢一山给夏小荷指点了卫生间的所在,夏小荷又问尿样放哪里。谢一山指着卫生间外面的一扇紧闭着的小窗,说放那里。马上又意识到这还不够,又补充道:“要从里面放,别拿出来从外面放。”要是谢一山不作这个补充,夏小荷真的会小心端着一杯尿出来,众目睽睽之下,那该多么狼狈。她吐了一下舌头,显然是为避免了那个狼狈而庆幸。

告别的时候,谢一山对她说:“如果需要我帮忙,还可以打电话来。”说罢,掏出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

回办公室的路上,回忆着刚才的情景和对话,谢一山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我的上帝啊,我居然这样帮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忙。不可思议,真不可思议。”

夏小荷决绝的口气和往下砸的拳头在谢一山的脑海里重复着,他犹如侦探一样分析着其中的意义。“她关心的不是绝经与否,而是怀孕与否。她对可能存在的胎儿不存一点母爱,倒是充满了嫌弃。”

“八成是有了一场婚外性。”谢一山得出了这个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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