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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永明 | 川菜小记

(2018-06-03 10:35:28) 下一个

成都鼓楼

2016年,诗人翟永明在《收获》杂志开设专栏:《远水无痕》。下文刊载于2016年第3期《收获》。

2016-3《收获》

川菜小记

翟永明

 

 

水煮凉粉
 

 

鼓楼北三街56号,是一个很深的公馆。据说过去是一个大军阀的宅院,分为七个院子,住着军阀的一家老小,三妻四妾。解放后,成了大杂院,里面已住上了几十来号人家。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就住在公馆最深的院子——5号院里,离街面,得走三分钟,买东西常觉不便。于是,常常有小贩挑夫,深入腹地,进得院来,推销和售卖货品。

每早七点钟左右,必然地,就有一对母子来卖牛奶。男孩肩担,母亲肘提。一根扁担正中,悬着一个大号铝制牛奶桶。母亲身穿玄蓝布衣,围一条灰白围腰;男孩也穿同色布衣,也围一条小号围腰。母亲面容灰白,男孩手背龟裂,长满冻疮。大号铝制桶沿,悬挂两个铝制牛奶提,大提一斤,小提半斤。这种提壶,是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计量器。打酱油打醋,也用这样的提壶来计量。除了铝制之外,也有木制的。有些人家,是按月订牛奶,有些则现买。牛奶稀薄,没有现在常喝到的牛奶表面的奶衣。有人说:那位中年妇女往牛奶里灌了许多水,稀释牛奶,以充斤两。但口说无凭,母子均衣衫单薄,面容老实。时值冬天,男孩冻得两手肿似馒头,呵气取暖。疑心的人,也只能嘀咕两句,却也争先恐后地购买。那年月,本就没有什么营养品,牛奶算是最价廉物美的食品了。过了七点,还就没有了呢。卖牛奶的,走了;卖豆花的,来了。也挑一个担子,扁担两端,各挂一个屉桶。一面是无格木桶,里面装着有时热气腾腾,有时则温突突的豆花。豆花表面,也稀薄无衣。另一面的屉桶里,装着小碟小碟的调料。买了豆花后,这些调料就会依次淋在白生生的豆花上,青葱粒、红椒油、黄豆末、白芝麻、黑米醋,色彩分明,煞是好看。下层,则又装了些炸出来不久的油条,有时是热包子。院子里的住户,在大的贫困年代中,却也有贫有富。工人阶级,家养七八个孩子的相对赤贫。那七八个孩子坐在院子里,围坐一堆吃早饭;看一眼豆花油条,吞一下口水,再埋头喝自己的红苕稀饭。红苕稀饭,现在是养生食品,当时却是廉价早餐。六七十年代,红苕稀饭,是普通家庭的主打早餐。一大堆红苕,一小把米,十五分钟大火,四十分钟小火,就着一小碟泡豇豆,早餐吃得稀里哗啦。红苕刮油,那时的人,哪有油可刮?吃得再多,也是痨肠寡肚。近年来,通过各种养生包装,红苕升级换代,与土豆、花生、山药一并,合成健康拼盘,成为高档食品。而油条,则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打入另册,不再受待见。

院子里也有有产阶级,也有家庭成员少的人,他们是豆花油条包子的主顾。“文革”还没来到,暂时还可以过一下相对富裕的“解放前”的日子。我家,在院子里算中等,偶尔也会光顾豆花油条,但大多数时候,早餐,还是红苕稀饭,或煮凉粉。

煮凉粉,在九十年代之后,也升级换代为成都小吃名品了。用料精致了许多,各大旅游点,都有其踪影。我小时候,却是充饥之食。煮凉粉与川北凉粉不同,川北凉粉是用淀粉做的;煮凉粉又叫米凉粉,顾名思义,是用米做的。后来,上山下乡,饿慌了的时节,这两样凉粉原料,我都亲自动手制作过。在城里,都无需自己动手,菜市上,有新鲜米凉粉卖。成都人几乎也人人会做煮凉粉,简单易学。开水焯过后,用芹菜末、豆豉、豆瓣酱、白糖、盐、蒜泥、花椒面合拌,味道好极了!

有那么两三年,我起床后,就走进家门外那间青砖隔出来的一小块违章建筑(那时还没有这个词),这是我家厨房。我掀开一小块石片,捅燃蜂窝煤炉,就烧水焯凉粉。然后拌上各种调料,与我哥一人一大碗,每晨登盘。吃完,就背上书包上学去。煮凉粉其实并没有太多营养,但对胃,极具欺骗性,吃了还想吃。小升初那几年,成了我和我哥早餐的主打主食。川北凉粉与煮凉粉,一直并列我的两大最爱。

吉祥三宝
 
 
 

文殊院

文武路是一条大路,两侧外挂着数十条小巷,二十六中在文武路上,成都公安局对面。中学同学,多数是按就近入学的规定入校的,他们都分住在文武路的四周。我就是在这里读完了初中和高中。

二十六中背后,是成都远近闻名的文殊院。文殊院建于南朝,毁于明代。康熙年间重建,改名文殊院。历任方丈都曾在这里开坛传戒,寺里有佛学院。后来,被国务院确定为佛教全国重点寺院。文殊院定为重点寺院那几年,香火鼎盛至需要人工降温的程度。大年三十,吃过团年饭,就有人前去文殊院排队,要抢头炷香。头炷香的价格每年递增,仍供不应求。有一年春节,烧香腾起的黑烟,噼噼啪啪,直冲天空,半个城都能看见,让人想到“大漠孤烟直”或“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一进寺庙,真如进到火灾现场,满眼浓烟,烟熏火燎,不但菩萨罗汉看不到,烧香的人影,也看不到。插香时,也只能眯着眼,靠感觉插下去,一不小心,插到前面人的头发上,也是有的。门外,消防车终日停在街边,与街面上乞讨的人群,与冲天一炬的青烟,构成文殊院“吉祥三宝”。话说在七十年代初,那里,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原因嘛,你懂的。

我想要说的重点,是文殊院对面,拐角处,有一家“洞子口张凉粉”。我就是在那里,认识川北凉粉、甜水面和鸡丝凉面的。这三位,成了我中学时代隔三差五就会照面的老相识,直到现在,还时常惦念。

“洞子口”是一个地名,在北郊之外。据说,张凉粉的美名,就是在洞子口起集时,摆摊练成的。与成都各大名小吃一样,张凉粉的诀窍,也在于调料的配制上与众不同。他们用一种甜酱油。普通酱油加上冰糖,还加别的香料,茴香、八角;武火冲开,文火烹熬,熬制出来的。甜水面,也因这甜酱油,而别有一番味道。当然,与其他名小吃一样,现在工业化产出的酱油,再也没有过去的口感了。

凉粉

甜水面

鸡丝凉面

中学时,我常嫌学校伙食简陋难吃,就把家里给的两角午饭钱,攒起来,光买白饭。然后,与两位同学,走到文殊院。在“洞子口张凉粉”店里,要一碗川北凉粉。鸡丝凉面、甜水面、黄凉粉备后,轮番上阵,下饭。甜水面号称“三根面一碗”,是成都很特殊的小吃。可惜,现在不太有人吃了。究其原因,因为工序繁复,揉面考究。现在的快餐时代,这类用料和做工都很考究的传统面食,跟不上时代潮流了。甜水面除揉面考究,用料也复杂,味道集合了麻、辣、香、甜、鲜,是因为除了甜酱油之外,还需要蒜泥、芝麻酱、花椒面、芝麻、香油等。味道也因此复杂,除了突出甜味,面条的嚼头和又辣又麻的滋味相得益彰。“张凉粉”店,主打川北凉粉,以甜水面和鸡丝凉面为辅,虽都是辣味小吃,辣味却各有不同,互相补充。因此,成为“洞子口张凉粉”店的吉祥三宝。

成都的名小吃店很多,如“龙抄手”、“钟水饺”、“陈麻婆”等等。店都不大,设务简陋。改革开放之后,这些老店,也都更新换代移址了。比如“陈麻婆”店,就开到杜甫草堂,一共三层店面,装修也都高大上了。如果有国外朋友来成都,我也会安排“游杜甫草堂+吃陈麻婆豆腐”的精品旅游战略,来招待他们。

2011年,我陪一位美国朋友逛文殊院,逛完后,出得门来,远远地看见对面“洞子口张凉粉”几个大字,迎面扑来。我大吃一惊:这小店还没关门?还没移址?还没改装得高大上?我急忙拉着我的朋友,向对面走去,边走边对她讲述了中学时的午饭经历。她觉得很有趣,立即掏出相机来,左右开弓,立此存照。

店面仿佛时光驻留,虽有些许改变,但铺面位置、大小、装修,几乎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周围已拆得面目全非,包括二十六中,也旧貌换新颜。但“洞子口张凉粉”,巍然不动,犹如社会主义时期遗留下来的活化石。店内服务,也与过去一样,先点菜买票,然后,自己拿票到厨房窗口,取面点。这种社会主义服务态度,在成都,已不多见了。持这种态度的商店,早在经济大潮中,都一一淘汰了。而在这里,它却一意孤行而巍然不动。莫非,就因为它是“吉祥三宝”之一?

我们进到店里,吃了“吉祥三宝”:川北凉粉、甜水面、鸡丝凉面。前两样,吃得我唏嘘不已:这哪是记忆中的老相识呵,简直是山寨版,加冒名顶替。味道寡淡得我都替他们难过。鸡丝凉面,啧啧啧……要知道,我的朋友们都认为,我的大厨水平,以凉面为最。

说起鸡丝凉面,我就想起北京的凉面。那是1982年,我成年后第一次去北京,照例,要去长城香山天安门。记得在香山,爬山时,路边,突然看见一个幌子,斜刺里挑出,上书“凉面”二字。我爬山正爬得饥肠辘辘,一看大喜,马上就买了一碗。接过碗来,一看,我以为店家忘了放调料,遂伸过碗去质问;对方双眼一翻,“放过了。”我低头一看,碗里也是三宝:面条、黄瓜丝、芝麻酱。难道这芝麻酱就是调料?我满怀狐疑地吃了起来,除了芝麻酱和盐的味道,无有其它。遂想起鸡丝凉面那十几种调料,不禁对首都人民,有几分同情之心。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此同情,纯属多余。有人就喜欢吃三宝凉面,西红柿鸡蛋清水面,乐此不疲。对纯属浪费的十几种四川调料,嗤之以鼻。

煎蛋面   

有一阵,我住在北京,被迫吃了一段时间西红柿鸡蛋清水面后,格外怀念成都的“华兴煎蛋面”。说来,都是西红柿煎蛋,却有朴实和豪华之分。北方的煎蛋,应称炒蛋;锅中放油甚少,符合现在健康标准。蜀中煎蛋,却一锅汪油;将鸡蛋在油中,翻滚一炸,炸至金黄才起锅,配料也是七八种,面煮好了,配料垫底,金色鸡蛋铺在面上,色香味俱全。“华兴煎蛋面”总店,就在白夜酒吧不远。酒醉人酣之后,是极好的解酒之物。“华兴煎蛋面”鼎盛时,半夜四五点都座无虚席。成都人爱吃“鬼饮食”。“鬼饮食”,顾名思义,就是在黑暗中出没的人吃的饮食。成都是一座不夜城,半夜两三点吃宵夜,是常事。最初的“鬼饮食”,都是小贩肩挑手提,走街串巷买卖的。后来,才落地生根,升成小店。人民公园附近有一家“老妈蹄花”,是标准的鬼饮食。因为,这条街,白天是绝对不让沿街摆放摊位的。但是,到了晚上,就没人管了。城管自己下班后,都会到这里来,吃一碗粑和且肥而不腻的蹄花。闻名已久,有一次,我与朋友半夜前去,车刚到街上,好几个人扑上来抢客,把我们吓一跳。因为在正店之外,有几家借势的店,也都叫什么什么蹄花,以掩人耳目,混淆真伪。我们随便进了一家也称正店的,一吃,蹄花名不虚传,果然与众不同。“老妈蹄花”后来拜艾未未之赐,拍了一个类似张艺谋为成都政府拍的宣传片;不,比张艺谋拍的更牛,因为这是一个国际性的宣传片。所以,“老妈蹄花”一夜在全世界成名了。后来,这家店,也更新换代,变身成都名小吃了。

这都是改革开放之后的事了,回到六七十年代,人都不够吃,哪有鬼的饮食?晚上正餐之后,也都没有什么餐饮了。记忆中,成都小吃店颇多。当年,从商业街提督街到春熙路一带,著名的小吃店,全伙在此。提督街从三十年代开始,就是一个商贸繁荣的地方。解放前,成都有名的“精益醋庄”、“三江鞋店”、“大可楼海式包子”,都在这条街上。三国历史人物刘、关、张的“三义庙”,最早也在这条街上。再往前,便是有名的总府街,成都最有名的小吃“赖汤元”“龙抄手”,就在这里。小时,父亲常带我去提督街的劳动人民文化宫,看电影,或看篮球比赛。文化宫左侧,是一家有名的小吃店,门口一只大锅,里面翻炒着三合泥。师傅带有表演性地翻炒锅里的食物,锅里主料三宝:炒面、花生仁、白芝麻,辅料就很多了,我也记不清。三合泥,用当年匮乏的猪油制作,光香气就勾人饿肠。六十年代末,动荡年月时,猪油可比猪肉贵;猪肉要肉票,一个星期只能吃一次,猪油,则可以每天炒菜放一勺。许多人都用猪肉票买大肥肉,熬猪油。所以,那又香又腻的三合泥,真是大受欢迎,每个周末,都有人在店门口排大队。今天,三合泥已无人问津,在传统小吃的名单中,也被淘汰了。究其原因,三合泥太油了,不符合当今人们的少油健康观念,具有“三高”杀手之嫌。只有在饥饿年代,“痨肠寡肚”时,才会告慰人们的胃口。

  红糖糍粑

这家店里,很有名的小吃还有红糖糍粑。红糖糍粑,是成都过年时,让人流口水的小吃。记得小时候,每年春节来临前,全院家家户户,抬出一个小石磨,家家泡了糯米,用石磨推糯米。我和小伙伴们总是约好一起磨糯米,这样就可以边磨边聊天。有时,七八台小石磨并列在一起,七八台磨子里,流出白白的米浆,像一排排的小瀑布,煞是好看,煞是壮观。磨子出浆的一端,用布口袋扎好,磨好的米浆吊起来,沥干水分,最后晒成糯米粉。煮汤圆时拿出来搓成汤圆,包进芝麻心子就可以煮着吃;在火上煎一下便成糍粑,黄豆炒熟后磨成粉,煎好的糍粑,在黄豆粉里一滚,再蘸白糖或红糖,就成了又香又甜的红糖糍粑了。

关于红糖糍粑,还有一个段子:说农民插秧,饿了就幻想:等我发财了,我就在田两端,各放一碗糍粑。插秧插到这边,我蘸一口白糖;插到那边,再蘸一口红糖。我蘸了白糖蘸红糖,蘸了红糖蘸白糖,巴适惨了。这说的是穷人想象富人的生活,也说明红糖糍粑,当年也不是便宜的食物。当然,现在穷人富人都不吃红糖糍粑了,这也是“三高杀手”。

花椒

上高中时,我在一位同学家,吃到一碗地道的鲜花椒素面。这一吃如醍醐灌顶,让我瞬间领会了川菜的真髓(我是北方裔,家里饭菜还是比较温柔)。初入,沁人口舌;继而,口舌生香;然后,滑入心脾,一时,如通体透亮,竟有浑身酥麻之感。人们说:川菜,味在麻,不在辣,说的就是这个。从那天以后,我对花椒情有独钟。花椒的香味,实在是难以言说,在麻得双唇颤抖时,体会到的那种精神上的欣快感,只有四川人,才能理解。

花椒不但香浓,也算食材中最有文化的种类吧。最早在《诗经》中。就出现过花椒的倩影。说明中国人民于二千多至三千年前,已经开始品尝花椒了。古时,宫廷用花椒渗入涂料,以装饰墙壁,称为“椒房’,给宫女后妃居住。后来,就以椒房比喻宫女后妃。也因中国人好以形状物,花椒树果实累累,遂成为子孙繁衍之象征。风水上,可治不育。

若干年后,据说花椒被美国禁止进口,列入毒品之列(听说),我觉得,从上瘾的角度和获得的欣快感而言,花椒与毒品确实有相似之处。

爱上花椒后,我顺理成章地爱上了提督街一家小店卖的牛肉焦饼,后来,也顺理成章地爱上了顺兴老茶馆里的军屯锅盔。成都人管烧饼叫锅盔,牛肉焦饼和军屯锅盔的诀窍,都在于将大量的花椒面,揉进面团中,再用油煎得酥黄,吃起来,既香又脆。有一年,学者李陀、刘禾来白夜做活动,在我家附近的顺兴老茶馆,吃了一次军屯锅盔,吃后大呼上瘾。刘禾一口气将剩下的十四个锅盔,全买了,带回北京,放进冰箱,每天早上,拿出来当作披萨饼吃。

军屯锅盔

郫县豆瓣
 

 

郫县豆瓣 

2006年,我参加美国旧金山的诗歌节,转道去美国加州,看望我的老朋友林星雅,她守着自己近百岁的婆婆,哪儿都不去。她的婆婆抗日期间,在成都住过,对成都记忆犹深,听说我是成都人,她饶有兴趣地问起成都的近况。老人家尤其提到麻婆豆腐,据她说,抗战期间,她住在成都时,就住在陈麻婆豆腐店旁边,常常去光顾这家老店。她记忆力超强,陈麻婆脸上的麻子,以及麻婆豆腐的做法,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说得明明白白。正是从她那儿,我知道了麻婆豆腐里的蒜苗,是要切碎的,而不是像我以前一样,横切成斜入式。而郫县豆瓣酱,也是要先用滚油煸炒的。

我特别喜欢麻婆豆腐,理论上,则认为麻婆豆腐三样东西不可缺:花椒、蒜苗、郫县豆瓣。关于后者,成都作家颜歌,在她的获奖小说《我们家》中,有过精彩描述:“横竖一坝子的土陶缸子,大半人高,两人合抱,里面汩汩地泡着四月里才发了毛的蚕豆和五月刚刚打碎的红海椒,以及八角、香叶那些香料和大把大把的盐巴,那辣椒味道一天变两天地,慢慢在太阳下蒸得出了花发了亮,刚刚闻着也是香,后来也无非一股酸臭。”

颜歌老家在郫县郫筒镇,是正宗郫县豆瓣原产地。所以,她知道那些细微的制作过程。“有时候太阳大,晒得缸子里砖红的豆瓣酱都翻滚起来,冒着大水泡。这个时候,爸爸就要拿根一人高一握粗的搅棍,踩着板凳一缸一缸地去搅——搅豆瓣,是一件极其要紧的事。”

下乡那两年,我住在生产队的保管室。两间房,一间吃,一间睡,都大而不当。一个食堂用的大锅,我却只有一人的量。半瓢清水,两把柴禾;一斤米下去,得半斤锅巴。很多时候,没菜。我就用郫县豆瓣拌锅巴饭,尤其是饭刚出锅,热气腾腾,郫县豆瓣一和(音:huo,搅拌的意思),当得起韩国石锅拌饭。成都话:饱懒饿新鲜!人一饥,便使力。我下乡时,出工之外,学会很多厨房小技,推豆花、酿醪糟、点黄豆、磨米粉。只要有了郫县豆瓣,这些小食便化腐朽为神奇:味道好极了!那时,粮油匮缺,郫县豆瓣管饱!只要有它,不怕无菜下饭。

郫县豆瓣和花椒,是川菜之底色。缺了这两样,川菜是要大打折扣的。1991年,我在纽约居住时,台湾菜和广东菜,为纽约中餐馆的主要风格,川菜几乎没有。但我十分想念麻婆豆腐,只得亲自动手,采买原料自做。但这要命的三样原料,缺了两样,单有中间一样,还是北方式的“大粗老”蒜苗。郫县豆瓣和花椒,根本入不了美国海关。但是,巧妇也得为“中国胃”,做无米之炊。我去中国城,买来了早已不新鲜的辣椒面,姜葱下锅,蒜苗煸炒,我做了一道平生最难吃的“麻婆豆腐”。但那是1991年的纽约呵,来我家吃饭的一个美国人,却大赞:这是她这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这让我不思悔改地,又同情起她来。从那以后,我也染上一个坏毛病:一到国外,就想方设法,自己动手,做火锅,炒川菜。一回成都,便游手好闲,由小餐馆伺候。

从美国回来后,总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回国,我总是笑言:“因为美国没有花椒!”这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2000年,我去德国柏林,驻留一年。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周六下午,一个德国人到机场接我。一路上,他说着一些诸如德国人周末从不上班的话(暗指我不懂事,选择周六的飞机),到了住处,把钥匙一交,厨房炉灶和热水器一交待,关上房门,就拜拜了。弄得一个从好客之乡成都来的人,丈二金刚,完全摸不着头脑。正在我一筹莫展,焦虑不安时,一位本地的中国朋友,打来电话:她不能马上来见我,只告诉我,就在我住处往前走一条街,有一家“天府饭店”,是柏林最好的川菜馆。放下电话,我行李都没打开,就出门了,因为在那三间大屋子里,我觉得快窒息了。

“天府饭店”看起来,与所有的国外中餐馆一样,不大的空间里,只坐了三桌人。老板娘是台湾人,很热情,大厨却是四川人,这让我很安心。我的隔壁,坐了两个德国老头。他们一个点了一份麻婆豆腐,另一个点了一份夫妻肺片,就着一碗米饭,各自吃着。作为成都人,我应该奇怪,作为一个在纽约住过的人,我见惯不惊。我也点了麻婆豆腐和夫妻肺片,又点了前菜蒜泥白肉。不是我浪费,而是我希望这三道川菜,能够唤起我对成都的记忆(虽然我刚离开它不过几天),也希望唤起我要在柏林住满一年的勇气。

菜端上来了,非常地道,除蒜苗不新鲜,别的无可挑剔。我一尝,就知道这是郫县豆瓣炒出来的,花椒也还新鲜。大厨来自四川自贡,我们后来成了朋友,半年后,我还推荐他去香港朋友王亥开的餐馆“打平伙”,他最后去了没去,我不知道。但是,那天在地道的成都花椒的作用下,在“吉祥三宝”的安慰下,我终于兴奋起来,回到住处,一觉睡到天亮。

接下来的日子里,“天府饭店”成了我的精神寄托之地。每当我内心沮丧,忧郁不安的时候,我都会去那儿,寻找一种故乡的感觉。这种感觉,具体地体现在来自四川的花椒激起的欣快感。它,使我最终认识到:我的“中国胃”,决定了我只能住在中国。

秋天,长住伦敦,从八十年代出国,就再没回过国的诗人胡冬,从英国来到柏林。胡冬有一位英国岳父,最爱吃他做的川菜。他也以一手四川人必备的初级料理水平,扬名伦敦华人圈。胡冬是伦敦第一大闲人,到了柏林亦是。我也无聊,遂陪他四处闲逛。一天,我们路过一家中国超市“太平洋”。我一到国外,就染上一种坏毛病,见中餐馆必去用餐;见中国超市必去采买。所以,二位闲人就进去逛逛,突然看到了一大堆用最简陋包装(因而也一定最地道)的四川郫县豆瓣,胡冬兴奋地在超市跑来跑去:“郫县豆瓣,郫县豆瓣,我出国后再也没有尝到过。”我也在一旁念叨:“这是我第一次在国外见到郫县豆瓣,第一次!”最终,我们二人将货架上和仓库里的郫县豆瓣,一扫而光。胡冬觉得这是柏林之行的最大收获。

第二天,他背着二十几包牛皮纸包装的郫县豆瓣,一脸幸福,登上了回伦敦的火车。从车门往外,他对来送行的我和朋友们喊道:“够我吃好几年了。”

四川勾魂面 

那一天的收获,使我又手痒起来。一周后,我操办了一次火锅宴。请了长住德国的朱金石夫妇,客居柏林的汪晖,以及艺术家徐坦。那天下午,客人到来之前,我打开郫县豆瓣纸袋,把铁锅烧红,倒入橄榄油(代替菜籽油)。德国的厨房都没有抽油烟机,当然,他们的饮食很健康。我只能把窗户打开,开始煸炒起郫县豆瓣,这是火锅的第一道工序。这时,听见窗外一片喷嚏声,犹如一部小小的交响乐,此起彼伏。我伸出头往外一看,楼下有一家小餐馆,四五桌人,围在高桌旁,吃饭喝酒呢。此时,几十个人全都抬起头来,在空中张望。看起来,郫县豆瓣的辣椒粒,遇上洁净的德国空气,仿佛一下扩张成一个个红气球,飘浮在空中,剌激着他们的呼吸道。而一辈子没闻过如此强烈辣味的德国帅哥靓女们,正喷嚏连天,口沫四溅,抬首寻找空气中的元凶。我吓得把头一缩,退了回去。此时若有一部摄像机,倒真是一个不错的超现实场景。

《川菜小记》全文刊载于2016年第3期《收获》

诗人翟永明,2010年,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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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取心 回复 悄悄话 这么快,收获今天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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