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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非:逝者如斯

(2010-08-23 12:14:59) 下一个

  第一章 玩一场必输的赌局
  程默言是在母亲过世的头一个冬天想交男朋友的。那时候,北京刚下完一场大雪,空气绷成一块冰,风袭过的时候,偶能听到冰花四溅的淅沥桫椤声。真是个寒冷的冬天,除了地上肮脏的雪线就是头顶阴湿的天气,默言觉得自己快过不下去,她想有双手焐着会不会更好,便说与好朋友小潮听。小潮骂她毛病:“你又不是失恋,需要一段新的感情来掩埋。”默言扭过头,看到玻璃窗外几树细碎的霓虹在夜色里不安定地浮游,宛如青春顾盼的脸,便笑笑说,最近读一首诗:如果气温一直停留在零度,我们就成亲。
  我把一首歌名送给你。小潮撇撇嘴,驿动的心。
  不管是取暖的需要,还是青春的躁动,一段感情还是烟消云散。多年后,默言看到这样的字眼:玩一场必输的游戏,陪上一生的情动。禁不住大恸,然而时光是不教人悔恨的,有时候连寂寞也多余。
  按一个后退键,记忆宛如那些被疾驰的列车抛弃的景物,刷刷后退。
  喀哒一声。切断。默言在那冬天停了下来。
  地上有残雪,薄薄的一绺,混合了脏水垃圾,已经是堕入凡尘的模样。空气里有一点雾,霓虹迷失其间,夜色愈发稠酽、含混,宛如发酵。
  默言在等小潮。
  过约定时间差不多一刻时,默言听到小潮叫她的声音。回身,旁边停一辆豪华车,她亲爱的好朋友正贴着窗冲她挥手,同时馈赠给她一个压扁的笑脸。
  拉门进,司机是黄建荣,某地产公司三号人物,小潮的追逐者之一。默言曾给他们做过灯泡。
  小潮有形形色色的朋友,上至房地产富商、大学教授,下到修脚师傅、退伍军人,用她的话说都是哥们,可人家到底当不当她哥们却是另一码事,所以她也会有因为性别带来的种种苦恼。所以,她也需要好朋友默言时不时跟着她出去挡挡。问她:那干吗还出去。她答:见见世面。“可你只能过一种生活。”“但并不满足。”“看了又能怎样?解眼馋吗?”“相反,心安理得。”……
  这晚有一个商界的派对。据说出席的全是精英。小潮对默言使出的几个眼色,显然在提醒她抓住机会。可是默言觉得小潮未免太抬举她。尤其是进入的时候,发现满场的霓裳丽影,只她一人,穿着便装,灰秃秃的与这气氛太不协调。
  真的不协调。默言从没到过这样金碧辉煌的所在。大厅以红色、金色、黑色为主调,在迷离虚浮的灯光映衬下,在落落飘忽的锦缎纱帘的堆积下,营造出一派奢华颓废甚至有点暧昧压抑的氛围。
  既然看到落差,就知趣点吧。默言自觉地往角落缩。准备瞅个时间,开溜。
  不久后她坐在一张鲜红的沙发上饮冰水。背后有几株繁茂的滴水观音作掩饰,前面是满墙的金箔制成的《韩熙载夜宴图》。灯光的效果,使得墙上的人物闪闪烁烁的动,韩熙载志得意满的笑展开来,像他面前的食物一样丰盛。几个侍女打着伞,隐约的笑意中却有着某种隐忍的苦味。默言想,女性的悲哀总是藏在虚浮的盛宴背后的。就像这里的女性甘愿把自己定义为第二性,为职场上的成功男士作点缀,不知酒意阑珊的笑容后面,有多少由衷的得意。
  然而也说不准。对体面生活的追逐是一种本能欲望,通过征服男人征服世界更是很多女性的梦想。笑纳男性的奉承,观看男人们争风吃醋,也很有成就感吧。
  默言歪在沙发上,煞风景地想。水在手里微微地晃着、晃着……
  不知是不是太累,也不知是不是心无旁骛,她在喧杂的人声中睡去了。
  醒来时,周围一片死寂,灯光晦涩不明,她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画中的时代。
  她揉了揉眼睛,又摊开掌心,一柱光线跳上去,黑红,仿佛是某个沉重的影子。突然,一股凉气蜿蜒进来,她抬头,看到露台有门半开着。周边的帘幕簌簌的动。
  她起身,过去。
  是个很大的露台,盛夏的时候,可开舞会,春秋两季,可品茗看景,但是此刻,春寒料峭,绝对不是怡情悦性的好时机。
  但偏偏就有人坐在那里,偏了头,分不清是睡是醒。旁边几上一溜排开几个洋酒瓶。
  默言无意打扰别人做冰棍的雅兴。她返身,向内堂行去。
  几步后,突然听到身后“敖”一声,她回过身,看到露台上的男子在呕吐,吐得凶猛,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出来。她跺了跺脚,犹豫片刻,折回去。
  “要紧吗?”她扶过他,轻拍其背。待他安静后,她去内室取了纸巾和水,递给他的时候,他抬起头,定定瞅她。眼光极其温和,像秋日的月光一样,有着淡淡的暖。
  默言蓦地一怔,这个男人她认识。陆非凡。她的校友,几年前,在学校曾见过他。当然人家现在是名人,记不记得她,她不能确定。
  但是,她无可阻止地想那个美好的春天,跟其他女孩子一样,她的心完好得像一个花苞,仿佛只需要合适的温度与湿度,就可以来一场耀眼的盛放。
  “你?”男子看着他,含糊的眼光慢慢明亮。“有点眼熟。”他说。
  “不错。你现在知道了吗?那花叫桐花。那树叫泡桐。”
  那时候她大四,在上海念着学。早晨,喜欢在学校曦园的小坡上看一会书。坡上种满了高大的花树,杏、李、樱花,开得蓬勃灿烂,挤在树冠,像一朵朵要远远遁走的云。风过来,袭来淡香,又将花瓣雨一样落下。默言喜欢摊着书本,承接着落英缤纷。
  一天,扑哧一下,一朵硕大的紫花栽倒在她书页上。姿势笨拙,有点狗吃屎的模样。默言拾起,摸了摸它顶部,而后竖过来,意外发现很像一盏酒盅,还是古时那种边沿往外翻的爵的样子。一时动了玩兴,几步奔到旁边的小河,下阶梯,蹲着,往花里灌水,再举起,看水从花瓣间仆仆往外溢。清晨的光红红地铺在水面,细细的浪被风的手推着一波波动。花盏间的水又滴答落下催开圈圈涟漪。她边看边嘻嘻地乐,不厌其烦,直到紫花因不堪玩弄开始发蔫。
  便要站起,猛然看见水面多了一块黑呼呼的影子。偏过头,看到一男子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嘴角有近似于赏玩的古怪的笑。
  西装革履,沉着的派头。显然不是此间的学生。
  “这地方变化挺大的啊。”他随意说,又指着她手中的花,说,“什么花来着?”
  “我也不知道。是那棵树上掉下来的。”默言直起身,向他身后指着。一棵高大的树,有斑驳粗糙的身躯,巴掌大的叶片,繁茂的枝叶间吊一盏盏这样的紫花。
  “天气真好。”男子略略侧身,抬头,有阳光溅入他的眼内,他便眯了下,回身的时候,她发现他的眼睛甚为明亮,明亮近乎于燃烧,眼内还有点暗红的底子,像整个春天簇拥在他眼里。
  “啊,是的。”她呆一呆,粲然笑。
  而后经过他。经过的时候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阳光味道。有点迷糊,像花木在懒洋洋的春光中打盹的气息。
  嘿。真的不错。
  后来,她把对植物素有研究的小潮叫来,问什么树。小潮告她是泡桐。玄参科、泡桐属,单叶,对生,叶大,卵形……
  后来,她知道那男人叫陆非凡,她的校友,那一年推出了一款风靡全国的游戏。风头正足。
  陆非凡,默言轻轻掂量着,这么霸道的名字,幸亏出息了,否则不是自找苦吃吗。她有一阵很为这个名字担忧。
  再后来,就把这一幕沉睡了。每年都有春天,相似的风景,不一样的风情。这样的邂逅,不过是春日中一个梦境,就像她那时候明媚闲适的心境不过是流逝的时间给人的一个小小慰安。
  “哦,桐花。”男人慢慢说着,仿佛若有所思。
  “我老家在苏州,也见过。不过从来没觉得像一只酒盅,可以让人醉。”
  后来,他跟她说,她是唯一能让他醉的,“总会有这样迷醉的一刻埋在人生的路口,只是年少轻狂,不愿意等。有时候犯过错,便不得不去成全错。”
  是的,他和她都是勇于成全错的人,相信时间摧枯拉朽的力量,却忘了心灵有与背影不一致的柔软。此去经年后,他们常常会有一抹昏暗的怅然荡在心头,无处言说。
  而时间,那时候是真的走了。
  “你现在需要擦一下嘴。”——这不过序幕。
  他擦。拿过水漱。
  她蹲在地上,很用心地把秽物清除干净。然后歪过头,笑着说:啊,真的很臭。
  后来,他们一起出门。
  她为他招手打过一辆车。他步履摇晃。这时一阵风过,在她头上落下一片残叶,他顺手拂过,放在手心。
  她看到那是一片千疮百孔的叶子,可在霓虹闪烁下,却有着流离的神采。
  又一阵风过,把叶片袭掉。
  他们告别。人生一直是这样。
  “你想说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小潮瞥头问她。
  “还需要后续发展来证明。”
  “你猜会怎样的发展。”小潮的眼睛因为八卦式的揣想而兴奋得发光,“一个自命不凡的臭脾气,一个倔强执拗的一根筋,到底有没有可能?”
  “欲知后事,请听下回分解。”
  默言灯一闭,一段可能便日落一般沉到黑暗的大脑中。是这样,一次、两次并不能说明问题,偶然地掀掀波澜,给无趣的生命添些色彩。那么三次呢?三次……
  冬天在默言的煎熬中终于过去。脱下小潮送的手套、围巾,二环路的杨花已经开始拂人眼了。
  “天空全是棉絮。”在上海读书的时候,默言闹过笑话。
  “拜托啦,是杨花。”小潮纠正。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默言觉得很美。她喜欢看阳光下幽幽飘忽的絮,仿佛整个天地全是他们的家园,他们没心没肺、无牵无挂地溜达着。然而到了北京后,满大街都是这种毛糙糙的玩意,在风的鼓动下,恶作剧般直奔你眼睛来,就觉得烦躁。她明白,所谓的风光、风情全与心境有关。
  年后,默言被调到总署。三月,代处长去南方参加一个会议。在那里,她再次见到陆非凡。因为他们的住处就隔了一汪水遥遥对望。
  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酒店。一间间的精舍蹲踞在水中,精舍之间有曲折的走廊连缀,栏杆覆满蔷薇茑萝,水面清碧,金色、粉色的睡莲浮游其上,波光耸动之时常有橙色的鱼背现出。
  每人一间房。有一木质露台,台上有躺椅,两盏马灯悬在门口,望水天一色,禁不住心旌摇荡。默言喜欢在冲过澡后到躺椅上看一会书,花香水声交融于心,怡然自得。就觉得神仙也未必有这样的逍遥。一日迷蒙睡着。醒来的时候,已经夜凉如水。偶一抬头,瞥见对面露台的灯依然亮着,有个瘦高的身影倚在栏杆边缘,似在看她。她一时有些羞赧。溜房间去了。
  第二天午餐,吃自助的时候,有人与她搭讪。
  “没着凉吧。”
  默言连忙扭头,看到他——陆非凡在冲她笑,依然有明亮到需要微敛的双目。
  “哦。”她讷讷了下,又慌忙地笑了。
  “你们也在此开会?”他继续问。
  “对。”
  “海关的?”
  “对。”
  “有没有觉得巧?”
  “觉得了。”她扬起嘴角。
  他点点头,让她取餐,也就走了。吃饭的时候,默言抬头搜寻一圈,并未发现他。晚上,却收到他电话,说是否可以聊聊。她犹豫片刻也就答应了。
  本来约好去此间的咖啡厅。她正要出发,忽接到他电话,说临时有点事,让她来他房间等。她就这样敲开了他屋的门。
  她有点慌张,他却很自在,露齿一笑,说自便。而后,就自顾坐桌前哒哒敲电脑查资料。她只好乖乖拿了杂志去露台等。
  几分钟后,他开始打电话,轮番训人。事情显系突发,可能某个环节没有按他的意思做而出了大的纰漏。他在这边火冒三千丈,“到底有没有长脑子,小学生都知道不可能那么做。……他说的,那你就听他的,不要老让我给他擦屁股……赶快去把某某拦下……安排晚宴……合同重新做,提高分成……”
  脾气,怎么说,的确不大好。而默言一贯认为,发脾气是没水准的表示。可是这没水准没涵养的人,自己居然并不排斥。默言趴在栏杆上,眼睛看着优游的鱼,耳朵自动搜集着那边的咆哮,想着小潮上次的话,嘴角绽出浅浅的笑。
  “他的脾气是众所周知的坏,你想上次那个酒会,他一发酒疯就可把人全赶走。”
  “这么没有素养?”
  “那怎样?”小潮摊摊手,耸耸肩,装模作样说:“谁让人有本事呢。你知道他是恒昌高薪挖过来的吧,那恒昌,以前不过一名不经传的末流公司,他接手后,就这两年,发展迅猛,已经成为业内翘楚。听黄建荣说,他做房产跟人不一样,一般人吧,都是从策划、施工、管理、规划等等拉一个很长的产业链,他不,每一个环节都不独自完成,会拉进战略投资者,跟手握土地、资金、关系等战略资源的投资者结盟,这就弥补了恒昌在资金、关系、土地等方面的薄弱环节。”
  “你这么清楚?”
  “黄建荣说的嘛,他对他蛮欣赏呢,想拉他到他们公司做,可人家看不上。恒昌的老板现在对他几乎百依百顺,他的臭脾气大概都是惯出来。我看迟早要跌跟斗。”
  她当时不以为然,觉得人家满斯文,现在略略领教,同时还觉得好笑。便不由扑哧笑出声。
  “笑什么。”陆非凡似听到了,看过来。
  “哦。这边两条鱼在自相残杀。”她解释着,笑意未减。
  “是么?或讽刺?”他显然不相信,一扬眉,“过来。”
  “叫我吗?”
  “你什么名字?”
  “程默言。”
  “不爱说话?”
  “不,就像你叫非凡,可真的如此吗?”
  陆非凡一笑,说:不错,还算伶牙俐齿。
  默言进内室。看他已经把行李箱拿出来了,问:要回去?
  “出了点事。很抱歉。咖啡我记着,回京后补。”
  “好的,旅途顺利。”默言拉门,准备走。陆非凡又叫住她。“你的电话?”
  默言想了下,将自己的手机号报于他,他输入,而后给她打过去,说:礼尚往来。我的。有事找我。
  “找你?”
  “用不着吗?至少买房子可以打折。”
  哦。默言笑了。
  互留电话是交往的前奏,就像一双无形的手,把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从人潮中捻了出来。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是那些交叉而过的模糊面影。
  春天终于到了。这几天,天空有洁净的云,淡定的蓝,阳光奢侈得如同瀑布。
  “是否有点蠢蠢欲动?”小潮说。
  “也许。”默言承认,因为回京后好几次,她都有点按捺不住想给他打电话的冲动。都是在最无聊的时候,譬如在动物园看猴子,她就想对他说:我在看猴子,你呢?她想他大概会说,骂人。嘴角便微微扬起。还譬如下班回宿舍的时候,看着冉冉落下的淡薄的红日,会不可遏止地想,他会否想到这样的日头很像他身上的气味。不暖,却给人错觉。这样想着,脸就跟这红日似的烧了起来。
  “蠢之又蠢才会动。”小潮毫不客气地掐灭她心上刚刚萌起的嫩芽。“我帮你打听了,他离过婚。”
  “哦。离过婚。”
  “有个5岁的儿子。”
  “儿子?”
  “还很专情,好几年了,也没考虑个人问题。听说喜欢他的女人基本上等于飞蛾扑火。”
  “很小说。”
  “程默言,依你的性格,我劝你及早收手。”
  默言有点淡淡怅然,而后痴傻抬头,说:又没开始,怎么收?”
  “我的意思是避着点。”
  “至于么。”默言扁扁嘴。
  不错,默言很清楚什么属于幻念,什么属于现实,心灵偶然的一动,不过是指尖掠过的风,袭下淡淡的凉,而后消失无痕。然而,偏偏是,他们又遭遇了。好像冥冥中就有一股力,要把他们的偶然铸造成必然。
  大约是一个深夜。默言被手机铃声叫醒。迷糊中接。
  “程小姐?”
  “恩。”
  “你的朋友陆先生醉了。”
  “哪个陆先生?”
  “陆非凡先生。”
  陆——非——凡,哦,什么,陆非凡,他什么时候成为她的朋友?
  “我们这里要打烊了。他醉得不省人事,还有点发烧的样子,我们就从他的手机里调出你的号码。你快过来吧。我们这里是——”
  怎么抽中她?他电话簿里那么多人。默言有点怔忡,用枕头狠敲了几下脑瓜,勉强把睡意掸掉,而后,有些忐忑地去了。
  一家普通的酒吧。陆非凡醉死在里头,整个人歪扭地躺着。衣服、裤子上溅满了呕吐物。秽物已被清除,服务生正在喷洒空气清新剂,饶是如此,室内还游荡着一股酸腐气息。
  “对不起对不起。”默言就像老婆一样为闯祸的老公向店家连连致歉。
  “以后让他少喝点,他酒量不好。”
  “会的。”默言问服务生要了毛巾,给陆非凡除去身上的污迹。
  “你看是不是有点烧?”服务生在边上问。
  默言一搭额,有点热,但或许是酒精的缘故。便说:不要紧。他开车来的吗?
  “是啊。”
  “知道——他住哪里吗?”
  服务生奇怪地摇头。
  默言无奈,只好狠狠推陆非凡。他迷蒙睁开眼,看到默言,说:灿,你来了。语气极平和,眼光很依恋。默言心里咯噔了一下。灿,是他前妻吧。
  “住哪里?”她有点不耐烦地说。
  “哪里?哦,你不知道的,这里是北京,不是上海。我住在哪里,哪里?某某路,某某花园。”头一耷拉,眼皮又合上了。
  默言粗鲁地从陆非凡口袋里摸出车钥匙,和服务生一起将之弄到车上。
  一路上,机械地开着车,什么念头都没有。
  快到的时候,躺在后座的陆非凡突然喃喃说:灿,你不要走嘛。默言抬起头,从后视镜看到陆非凡卸掉职业伪装后天真驯良的脸,心又重重咯噔了一下,像迷糊中走路蓦然撞着了什么似地痛,便迅疾摇下玻璃,有晚风清爽地进来,她狠狠舒了口气。
  到社区,她叫来保安,帮着将陆非凡扶上去了。保安走后,默言一手扶他,一手摁门铃。陆非凡死死靠着她,醉后的身体沉得像猪,在等门开的漫长时间,默言觉得自己就像废墟中一块岌岌可危的墙壁随时可能倒下。
  很久后,门才开。有个孩子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叫:爸爸爸爸。
  从那睁开后几乎一样的明亮眼睛,默言猜出男孩应是陆非凡的儿子。
  “你爸爸醉了。”默言对小男孩说,小男孩戒备地看着她,圆溜溜的眼睛似乎流露着担忧。默言又说:你是男子汉,我们一起把爸爸架到床上好不好,来,你拉爸爸左边的手。小男孩听话地拉爸爸的手,用了很多力,就像真是个男子汉。
  默言费劲地将陆非凡搬到床上。脱下鞋子,又给他盖好被子。小男孩在门边看她。默言出去,蹲下身,说:我叫默言,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想了想,说:我叫邦邦。
  “哦,邦邦,很好听的名字,好像在敲东西,邦——邦——”默言用手比画着。
  “不对,爸爸说是开炮的声音。”
  “是吗?”默言不禁笑,又问,“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苏阿姨回家了。”苏阿姨大概是保姆。
  “你妈妈呢?”明明知道陆非凡离过婚,默言还是憋不住好奇,问了。
  “妈妈早就不要我们了。”
  哦。默言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又看邦邦,小男孩看上去很瘦弱,似乎也很孤独,就起了深深的怜悯。她一直很喜欢孩子,便忍不住多话:邦邦,你睡哪里?默言跟你玩一会。有积木,有小汽车,有皮球么?
  有。邦邦骄傲地回答。居然拉她的手去楼上。默言打量了一下房子,是复室。不算太豪华,明快简单的风格,看上去有点空落,也许是人少的缘故。
  邦邦将他的玩具一一掏出来。默言和他一起比赛车。自然,她乐意输给他,边夸他,好棒。邦邦脸上绽出了亮晶晶的笑。她又和他一起搭积木。又故意跟他争论,应该留一扇窗。邦邦说不留。她说,那夏天怎么办呢,会热死的。邦邦说有空调。她说,还是风好吧。风是流动的,就像天上的云一样,就像太阳公公一样。他们吹进来,是因为喜欢小朋友。邦邦就说:那听你的。留一扇窗。她说,谢谢邦邦。
  过一阵,邦邦对她说:默言,我饿了。
  默言说,好,我给你拿吃的。下楼到厨房,却发现冰箱里除了酒和饮料什么都没有。忽然想到,小区外有个24小时营业的永和豆浆。便对邦邦说:默言给邦邦去买馄饨好吗?邦邦歪头看她,只玩了那么一会,眼神就依恋了,说:默言你是不是要走了。默言说不是。邦邦说:默言,你带我去吃。我不喜欢一个人在家。
  默言想了想,就带邦邦出去。门未锁。
  给邦邦点了馄饨,自己喝豆浆。边问邦邦:有没有上学?
  “上幼儿园的。苏阿姨回家才不上的。”
  “那,就一直在家么?”
  恩。邦邦说,“一个人玩。中午,爸爸派人给我送吃的。”
  “这样?哦,明天是周六,你爸爸可以好好陪你了。
  才不。邦邦噘嘴说,爸爸没有休息日。
  “那你妈妈不来看你吗?”
  “妈妈,我从来没见过妈妈。”邦邦黑色瞳孔中浮出一抹与年纪不相称的郁积。
  “默言,你说,爸爸妈妈是不是应该和孩子在一起?”
  “啊。”默言愣一下,又点点头。可是,她无法向他解释为什么他的父母不能跟他在一起。她只能想,但凡她有孩子,她一定会用尽全部的力去爱。
  “默言,你是谁?”
  “我?”默言一愣,小孩子突如其来的问题往往让你无法回答。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可是个深刻的哲学命题。
  “我问的是你是爸爸的谁?”
  她哪里知道呢,自己都莫名其妙。却笑着说,反正现在是邦邦的朋友。
  “你真的是我的朋友。”邦邦闪烁的眼睛透着点点的兴奋。
  “当然。”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经常一起玩。”
  “当然。”
  “好的,默言,你是我的朋友。”邦邦一本正经地说。
  吃后,默言拉他的手回家。小孩抓得她紧紧的。她的心密密疼。也不知为什么。
  刚到门口,门忽然开了。陆非凡站在门边,像狮子一样,眼里全是焦躁与怒气。他吼道:为什么擅自把我儿子带出去?
  默言有点委屈,克制住。说:放心,我不是人贩子。而后她放开邦邦的手,低下头,抚摩他的小脑瓜,说:默言走了,邦邦再见。
  邦邦拉她,说:不要走好不好。住我们家吧。我们家很大的。
  默言摇头。
  “那你下次来看我。我们拉勾。”
  “恩。”默言跟邦邦勾指。“金勾银勾,100年不许变。”
  默言时常会想起那个孩子,小鹿一样的眼睛,带着褐色的忧伤。想的时候,心总会一缩。但她并没有遵守他们100年的承诺,因为成人的世界有各式各样的屏障。
  一日办完事打车回家,经过陆非凡的社区,她莫名叫停。下了车,发现自己想见邦邦。
  又不知合不合适见,在楼前踌躇。这时,迎面忽然走来上次帮过忙的保安。他还记得她,冲她微笑。她便也笑,张嘴问:陆先生在家吗?
  保安回:他不在,他儿子这几天倒一直在家。
  哦。默言心里陡然轻松。笑着谢过,而后三步并作两步,飞一般朝那楼宇奔去。
  摁门铃。发现有点忐忑,但又很兴奋。好像是偷偷去见自己久别的孩子。这样微妙的情绪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不久后,邦邦应门。
  “邦邦么?”她说。
  “默言?”邦邦听出来了,在里头叫,“默言,是默言。”
  默言心头一热。一点温暖就能让小孩记住,他内心的匮乏可想而知。“默言过来陪邦邦玩,好吗?”
  邦邦已经开了门等着。看到默言,就冲上来抱住她。默言也蹲下身,紧紧抱他。邦邦哭着说:默言,你真坏,这么长时间也不来看我。你跟妈妈一样坏。她只能说:对不起对不起,默言不好。忽然亲了他的小脸蛋。很奇特的感觉,就像他是她身上的一部分。这也是一种缘分吧。
  两人进屋。默言说:苏阿姨还没回么?
  邦邦说:爸爸说苏阿姨家里有人病了,暂时来不了了。爸爸要我在家呆几天。可是我不想呆在家里了。默言,能不能,你搬到我家,你送我上幼儿园。
  这个。默言无法回答他。
  邦邦却像个小大人,看她脸色,说:默言不喜欢邦邦么?
  默言摇头,说很喜欢。
  “那么,为什么不能跟邦邦在一起。”
  默言不禁要笑,却又笑不出。只好转移他的注意力,说:有没有吃东西?
  邦邦说吃酸奶了。默言到厨房找蔬菜鸡蛋,想给他做点什么,可又没找着。想了想,只好说:有没有钥匙,默言带你吃肯德基。
  “好啊好啊。”邦邦欢呼,“我可以出去喽。钥匙,”想了想,到客厅,指了玄关柜,说,“在上面,苏阿姨一直放上面的。”
  默言摸了一阵,摸到了,试了一下,确实是房门钥匙。带邦邦走。忽然想起上次陆非凡狮子模样,决定留个条:带你儿子去吃肯德基,保证安全送回。程默言。
  到肯德基,邦邦吃了两块鸡翅,就去奇奇乐园玩。默言就在边上看他。邦邦滑梯,看西洋镜,跟小朋友说话,还不时冲她挥手,很有领袖风采。她一直微笑。
  “你儿子真招人喜欢。”旁边有妇人跟她搭讪。
  她也不澄清,点头,有母亲的骄傲。
  “哦,你生完孩子身材还这么好啊。”那人继续说。
  她就笑着说,你也很不错。
  妇人说,哪里,现在腰身都没了。不仅腰身,什么都没了,全部精力都在那小家伙身上。
  可也很快乐不是吗?默言想。又觉得自己没出息的紧。小潮就经常嘲笑她:没个性没锋芒,只配做家庭主妇。
  那不也挺好?她还是没出息的这么想。
  一个钟点之后,她拉邦邦出来,让他再吞了半个汉堡。因时间尚早,两人手牵手回家。在马路边,默言踢一片落叶,邦邦也学了她踢。邦邦发现一个爬虫,就一起蹲着看,争论着虫子是要回家还是觅食。看到一个盲人过马路,他们一起上去搀扶。
  一边指点风物,一边跟邦邦讲道理。默言觉得很好。孩子真是个美妙的东西,让人就像滤过杂质似的,充满单纯的快乐。
  回到家,陆非凡并未回。默言想应该走了。拿了纸,给邦邦写下自己的手机号。说:想见默言的话,就给我电话。但是不许让你爸爸知道。会不会打电话?
  邦邦奔到电话机旁,说:我会的,我拨给你看。于是一个个对照着拨。不久,默言的手机便响起来。默言摸他头,说:好聪明。那么,邦邦,我们要再见了。
  邦邦愣住了,拉她的手,抬头无言地哀求她。瞳孔里又是深深的依恋。她不忍,只好说:默言也许明天就来。默言要上班的,但是默言保证下班后来见邦邦。但是不要告诉你爸爸。
  “说话要算话的。”邦邦说。小手还是牢牢攥着她。
  “恩。邦邦督促。记住,别告诉爸爸,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好的,秘密。”邦邦诡异地眨了眨眼。终于放手。
  此后的几天,默言下完班都去了。去的时候,在路上买了吃的,打包过去。这天,她买了菜。因为觉得老吃外面的未必卫生,也未必营养。邦邦这样的孩子需要营养。
  做饭吃。
  三菜一汤。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好像有点奢侈。但是在灯光下,暖融融的,有了家的感觉。
  “你做的饭比苏阿姨好吃。”邦邦说。
  “那就多吃点。”
  “恩,默言,你看我肚子。”邦邦把自己的小汗衫一撩,露出一个圆滚滚西瓜一样的肚皮,他得意地说,“多不多?”
  “多。”默言用手指在上面当当敲着,邦邦痒,便咯咯笑起来。而后,他偷偷蘸了番茄酱,手背在后面,说:默言,你蹲下来。默言知道他的“坏”主意,却依言蹲下,邦邦冷不丁将番茄酱抹到她脸上。
  “好啊。”默言“咬牙切齿”回击。两人便开始了番茄大战,不一时,就变成一大一小两只花猫。
  “嘿嘿,默言,你真好玩。”邦邦边吮着指上的酱,边看着自己的杰作——大母猫程默言。
  “你也很好玩。”默言给邦邦补充了几道胡子,也傻乎乎地笑。
  正彼此看着可乐时,门突然响了。钥匙开锁的声音。默言心一下揪起来:怎么办好。当场抓住。说都说不明白。而且自己偏生这副模样。
  手脚冰凉。邦邦却欢呼,爸爸回来喽。然后踏踏迎门而去。
  默言四处搜索餐巾纸,偏偏找不着。心慌意乱的时候,就听着陆非凡的脚步步步逼近,同时有话传来:怎么变这个样子?
  “好不好看?”是邦邦在说,“爸爸,你过来看,我和默言谁好看?”
  死邦邦。默言仓促背过身。五官别扭地挤在一处。
  “你好。”对方停在她身边,居然很有礼貌。
  “哦好。”默言点一下头,算招呼,祈望他快走。可是他偏不,说:邦邦让我作评委。
  邦邦过来拉她。她一横心,也就转过去了。陆非凡脸色有点揶揄,倒没笑,给她递过纸巾盒。
  她尴尬地抹,边解释:刚跟邦邦玩来着。
  “恩。”他点头。眼睛又眯了下。
  “这几天,很冒昧,就是答应了邦邦,所以过来陪他一下。邦邦很可爱——”
  “恩。”他又点头。
  “我,我去洗一下。”她还是有点慌,为什么他看她可以那么自若,而她不行?感情中心虚的一方从来都是弱者。是吗?
  拾掇完毕,默言略略平息下心情,出去见他。看到他已脱了外衣坐下吃他们剩下的饭菜。邦邦绕在他膝上给他一点点涂番茄酱,除了略可惜他名贵的衬衣,倒也觉得这场景温馨得紧。
  “默言,我们一起给爸爸化妆。”邦邦招手叫着她。
  默言说:我要走了。
  陆非凡忽抬起头,目光有点谐噱,又有点尖锐,她觉得像有刺扎着。这样的目光并非挽留,却有点惊愕,什么意思呢?
  “厨房还有点汤,你可以热一下。”她说着朝玄关走去。
  邦邦奔过来,抓她的手,“默言,你明天还来吗?”
  “明天,让爸爸陪你。”默言扭头瞥一眼陆非凡,低头换过鞋子。
  陆非凡盯着她。
  其实他一直知道她来过。那张条,她忘记撕了;小孩也管不住自己的嘴,邦邦早就兴致勃勃地将她出卖了。家里多了个田螺姑娘,他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这天提前下班,正是想来个当场捉住。
  果然捉个正着。笑声、食物、阳光,他捉住了一个家。当他坐在那里用餐的时候,无法阻止地恍惚。
  他的青春宛如白驹过隙,匆匆走了,却永远留着一个潮湿的尾巴。正如盛夏的阳光漫过林子,树木倒下,留下交叉的重叠的影子。
  生命如此残酷,他脆弱的温情在喊出口的时候便被凝住,就像一个判了终生监禁的人,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权利。
  然而渴望。坐在那里用餐的时候,他突然看到自己的渴望在食物的香气中袅娜出来,与黄昏渐暗的光线一起在房间游荡。
  翻开他田垄的那个人在提鞋,静静地,就像曾经静静地给他收拾秽物,就像更早之前,静静地玩一朵花,傻呵呵地乐着。清晨细碎的光落花一样洒在河面,跳动的波光耀上她的脸。美丽的春天。
  可那个时候,他怎样呢?
  “再见。”门哐然关了。
  哒的一声,另一扇门开了。
  他想起十几年前,那扇门里走进一个叫倪灿的丫头。然后他身上的门彻底关闭。他和她共享黑暗。
  “这是你非凡哥哥。”母亲拉了拉女孩的胳膊。女孩歪过脸,瞅了他一下又垂下头。
  女孩长得很秀气,小小的瓜子脸,大大的杏眼,肌肤白皙,只是表情有些与年纪不相称的冷漠。
  “这是灿,以后她跟我们一起住。你要叫妹妹,照顾她,保护她,不能让她受欺负。知道没?”母亲用空前严肃的口吻对他说。
  他皱了皱眉,狐疑地瞥过倪灿板滞的脸,没有回答母亲的话。此后,他从未叫过她妹妹。
  很久之后,母亲告诉她这个妹妹的来历。
  母亲插队做知青时有个很要好的姐妹,叫倪胜男。人如其名,巾帼不让须眉。各方面都很出色。自然也很骄傲。
  只是女人在爱情中从来就是个瞎子。骄傲如她,居然就爱上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混混。那家伙上海人,油头粉面,不务正业,只一张嘴花哨。当然,爱情这东西归根结底不足为外人道,其中的玄妙只有当事人知道。
  母亲曾好奇地问过她,喜欢他什么啊,靠得上吗?以后,还不得你养他?
  “不要紧。”倪胜男抿下一口的甜蜜,拿起一个铁丝编的鸟,说,“你看,这是他送我的。”
  那男的手跟嘴一样巧。
  “他说是孔雀,你看这尾巴,要是涂上一点蓝绿的油彩,一定会很漂亮。”
  母亲仔细地看了,是一只仰首嘶鸣的鸟,好吧,她说是孔雀就孔雀,那就是一只在叫喊的孔雀。在倪胜男自杀以后很多年,母亲突然悟出来了,那只孔雀就好像是她的写照,或者一个宿命。
  “谁听过孔雀的叫喊,美过于脆弱,一旦损悔,永远不再”。
  当然,那时,倪胜男只看到孔雀的美丽。
  一个柔和的春夜,月色在哇声与虫鸣的推举中铺陈进屋。母亲迷糊中听到门轻轻推开的声音。是倪胜男回来了。这些夜,她经常会溜出去,大概春天到来的缘故。
  母亲翻个身,继续睡。却听到哭声。细细碎碎传来,如撕纸一样,琐细而尖锐。
  母亲侧过身,说:怎么啦?
  倪胜男抹了抹泪,说: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他想回城,但是指标有限。”
  “那怎样,大家不都在等?”
  “他说他等肯定没希望,他不如别人。”
  “那怎样?谁让他不出息一点。”
  “他说他要娶大队书记的女儿。”
  母亲恍然大悟道:哦,难怪近些时他和翠蓝在一起。
  “我怎么办?”
  “不要算了,你这样的人谁要不到,他不要你是他的损失。”
  “可是,我爱他。”
  倪胜男从床上拿起那只铁鸟,小心地抚摩着那想象中的雀屏。月光拂上她的脸,有一种圣洁的光辉。
  几周后,那男的与大队书记的女儿热热闹闹地结婚了。酒席上,倪胜男并未出现。晚上,母亲在河边找到她。她转过头,冲母亲勉强笑,说:没关系,他跟我说,进城后就离婚的。但是眼泪落下来了。她开始哭,肩膀耸动,却无声。她这样骄傲干净的人必是无法忍受这种不洁,但是爱情往往有颠倒黑白,扭转乾坤的力量。
  再后,那男的如愿回城。再后,大伙也纷纷鸟兽散。
  母亲回了苏州,结婚生子。倪胜男去了上海。各人过各人的日子。
  不相见多年,一日聚会,母亲从别人嘴里听闻倪胜男的近况。那男的的确离婚了,但是却没有娶她。而她已经有了身孕。一个人开一家小卖部,辛苦度日。
  母亲去上海看她。
  她苍老了很多。早年的芳华早已过滤成时间的影子。
  在石库门一间窄小的亭子间,她与母亲相顾无言,她拿出那个孔雀,把玩着。
  “你嫁人吧。”母亲盯着她逐渐隆起的腹部。
  她摇了摇头。
  “是不是有点后悔。”
  她呆楞了半晌,又摇了摇头,而后淡淡地说:只是恨。每天晚上恨到不行。
  母亲从她眼里看出了灼烧的东西,是爱是恨,难以分解。
  她垂下头,说:你儿子5岁了吧。
  “对,叫凡。”
  “凡?”
  “我只要他平平静静、简简单单生活。你的孩子,你打算叫什么。”
  “灿。灿烂的灿。无论男孩女孩。你看这屋子连点阳光都没有。可是我喜欢那种金黄的灿烂,譬如春日的阳光,譬如成熟的麦田,譬如凡高的向日葵,有点燃烧的痕迹。”
  “哦,灿,好名字。”母亲慨叹了记。
  回去的时候,倪胜男在门口送母亲,母亲仰头,看到一汪蓝天,她以为是个好兆头。
  一年后,倪胜男产下一女,母亲去看了,粉雕玉琢,很可爱。
  灿灿。倪胜男唤着婴孩的名字,目光掠向远方。那里,躺着一段变质的爱情。而她的心还在沉浮。
  倪胜男出事后,母亲收过她的信,她说一直在煎熬,想为了女儿隐忍下去。但不甘。夜里全是细碎的声音,那来自他。她睡不着。
  出事的场景,存在于母亲的想象。
  那男的新婚后,倪胜男揣了一把刀拉了灿去见他。
  是个晚上。有浓雾,人就像瞎了眼。
  大门开着,他的母亲在剥豆荚。
  你来了。老人打个招呼,又低下头。忽略了她眼中的仇恨。倪胜男来过这里多次,帮忙干过活,也塞过钱。老人司空见惯。
  倪胜男直接闯进了门。
  他和他的老婆在做那事。白花花的身体裸露着。听到门声,两人像触电似的惊惧分开。
  “你,你来干什么?”他慌张说。
  她看着他,歪着头,迷惘,仿佛看到过去,那个夜露沾湿的草地,那里有青春的身体,和天长地久的盟誓。
  她的眼泪落下来,一滴一滴。
  “妈妈,你怎么了?”灿抓着母亲的裤腿,仰首看。
  她一把拉出女儿,说:某某,你看着,这是你的女儿。我,够了。
  然后,她拿起刀,决绝地割自己的手腕,血喷溅出来,落到灿的身上、脸上、睫毛上,世界在一个小女孩心中一片血腥,在血腥中,女孩看到男人胯间的东西无力地哆嗦着,那是怎样的丑陋。与此同时,她听到母亲嘴里发出嘶嘶如蛇的声音,在痛感中,她的母亲麻木与平息自己这一世的爱。
  男人大概脑子空白。女人推他。他才下来阻止。送到医院。
  抢救过来了。但是她心死了。
  一周后,她从医院最高的楼顶跳下去。
  她的兜里还保存着那只孔雀。可是那屏终归没有开,是黑色,冰凉的。
  母亲知道后,去找那男的。
  灿与奶奶在剥豆,一个陌生的家,她心平气和地做着事,只是眼里全是漠然。这个世界仿佛与她无关。
  “你跟阿姨走,好不好?”母亲说。
  她点头。
  母亲带她回来了,一个累赘,那家人自然肯放。
  “所以,你要对妹妹好一些。你要让她忘掉过去。懂吗?”母亲对陆非凡说。
  陆非凡这回点头了,虽然他从来没叫过她妹妹。
  一个怪异的女孩子,安分守己,勤快麻利,却像哑巴一样,走路没有声音。如果他闭着眼睛,他不会感觉她的存在。
  母亲上夜班。陆非凡做饭。一人一碗米饭,就一个青椒炒鸡蛋。
  他把鸡蛋拨拉给她。她不要。也不说话,把蛋拨回盘里。
  “给你吃你就吃啊。”他说。
  她不说话,也不看他。
  在这个家,她自觉地把自己当外人。虽然母亲对她好得很。每一季都给她买新衣服,时不时塞零用钱给她,她总是一张张收起来,放在陆非凡的枕头下。
  暑假的时候,母亲带他们去游乐场。
  坐海盗船,荡来荡去,她有点怕,小手不自禁拉住了陆非凡的衣角,停下后,她手一缩,他看到她惨白的脸。那个时候,他的心不知怎的,紧了一下。
  出去的时候,在门口,他们三个照了个相。唯一的三人合影。他保存至今。几年后,母亲因为在化工厂做,得了职业病逝世,他们两人相依为命,这张相片,是唯一温暖的见证。虽然灿的表情很游移。
  母亲出殡那天,他抱膝坐在母亲的床上。悲伤已经炙干,脑子一片空白,只有嘴,半张着,显示着某种哀号过的影踪。
  半夜,灿过来了。猫一样轻巧的脚步。
  她给他端一碗面,放在床边的柜上,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他没说话。
  屋子很安静。但是他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床上辗转:凡,这里,给我揉一下。好。恩,真好,我儿子很乖。
  凡,妈妈想活下去,因为舍不得你,还有你妹妹。可是妈妈如果先走了,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妹妹,不要让她受一点点委屈,要让她知道这世间总还有好人。
  妈,你不会的。妈,我明天去问爸要钱。
  不要,人命在天。
  ……
  晨曦爬进来,他的嘴发白,干裂。那种失去亲人的痛楚,是这样的空虚和绝望。
  眼泪是绝望。我不流。多年后,他明白程默言的话,因为他体验过那样的生离死别。
  灿小小的身子在薄峭的光中。她这回看了他,大大的眼睛里有一点细蒙蒙的东西,属于感情。
  他拉开蚊帐,将那碗已经冷掉的面吞了下去。
  默言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那碗快坨掉的面。昨天被陆非凡捉个正着,她不知道今天合不合适再去找邦邦。在犹豫中,她煮了泡面,却一点吃的心思都没有。长大,为何有这么多禁忌颠来倒去的恼人。
  手机忽然响了。陌生的座机号。她接。
  “程默言?”
  “是,你是?”
  “陆非凡。”
  默言一下无声。
  “欠你一个约会。我记得还。”他沉着说。
  默言想起杭州那个会。
  “今晚,可以吗?”
  “我。”默言看看桌上那碗烂糊糊的面,犹豫片刻,决定将它抛弃,点头,又醒悟他看不到,说好。
  到约定地点,才发现自己提前了足足30分钟。就等着。
  陆非凡是准点到的。看到默言已在,略微讶异了番。
  “是不是觉得我吃饭很积极?”默言闪出一个笑。
  陆非凡也笑:我喜欢别人重视我的邀请。不过下次,我会记得早一些。
  “邦邦没来?”默言探头。
  “没觉得她在场不太合适?”
  “哦。”默言看落在他眼睛里的跳荡的烛光,心莫名地慌了下。
  “放心,我找人看着他了。”陆非凡嘴角又现出揶揄。
  侍者拿来菜单,是西餐。默言不爱吃。她不爱吃奶油,可西餐偏偏什么菜都要淋点奶油。看陆非凡点了,她也只好硬着头皮要了份看着蔬菜还多点的套餐。
  陆非凡跟她碰一下杯。一搭没一搭地问她一些常规问题,譬如老家,譬如学校,譬如工作……默言心不在焉地简要回答他。此外并无多余话。音乐在两人沉默的间隙浮凸出来。
  “你,是不是有点怕我?”一阵后,陆非凡问她。
  “怕?”默言抬头,“我为什么怕?”
  陆非凡笑一下,说,我的下属都很怕我,尤其是女职员,有时候,话都说不连贯。
  “你想说你很有魅力吗?”
  “对你不是?”他眼睛闪烁生动。
  默言头一低,哑然笑,说,“我,不过在考虑,怎样把这盘食物吃掉。”
  “不喜欢?”
  “恩。顶讨厌奶油。为什么好端端的汤要放奶油?”默言已经把色拉和牛排吃光了,剩下浓汤以及焗蜗牛。
  “那就剩。”
  “我又不喜欢浪费。”
  “你的意思是,让我把你的吃掉?”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意思,所以一直在为难。”默言抬起头,很无辜的样子,“不想为难自己,又不想为难食物,它好端端的,又很昂贵,不能平白无故受我的冷遇。”
  看那副认真,陆非凡实在忍不住莞尔,“拿过来。”
  “真,吃我的?”默言睁大眼,又立即说,“不过我没动过,一口也没。”她迅速将自己盘里的蜗牛清除过去,而后,将浓汤移到他那边。做完这一切,脸上方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希望你以后在用餐前将喜好明确告诉我。”
  “我只是不想你为难,已经到了这个地方。”
  “可是勉强的话,只怕更麻烦,明白吗?除非你想挑战你自己。为什么怕奶油?”
  “小时候是奶奶用米浆养大的,后来就抵触牛奶。不过说实在的,冰淇淋又不反感,人的偏好,有时候就这样莫名其妙。”
  此后,话题开始开拓。酒意薄醺的程默言,一改先前的拘谨,说话慢慢罗嗦。讲邦邦,讲童年,讲老家的狗,又想起调皮的妹妹,再爸爸。
  说到父亲,她戛然而止。
  “怎么不说?”陆非凡抬头。
  “我想我爸了。”她低低说。
  “你妈呢?”
  “妈妈走了。”
  “走了?”
  “去另一个世界。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她重逢。也不知道重逢的时候,她还记不记得我们。记不得我和妹妹没关系,关键是,她一定要记得爸爸。爸爸很想她。”
  陆非凡停住追问。看默言托着下巴,迷迷登登,一副痴了的模样。心里无由一动,想起若干年前,她在河边,也是一副痴傻的模样,不过那时有单纯的笑颜,如今凝聚在眼里的已经是一抹难辨的怆然。
  “哎,你说,我妈妈走的那天,我没哭,她会不会怪我。”
  “不会。”陆非凡想了想,说:“我想她不希望看你们为她难过。”
  “我觉得眼泪很绝望,所以我不流。我不喜欢绝望。因为我总相信,我们的愿望,只要是美好的,都会成真,哪怕花的时间要长一些。流泪,那是不相信的表现。”
  我们的信念是为年轻脆弱的心灵准备的,它还没有开始远行,没有受伤,没有结下老茧,未来,就在我们的信念中闪闪发亮。陆非凡想,可是,生存久了,你便只知道麻木的活,而忘了我们曾经都给未来画过面孔。因为你的路与你的设想常常背道而驰,个人能主宰的,是那么少。
  ……
  那一晚,他们聊了很多。她从来不是个容易打开心扉的人,却跟他笑说无羁。他也一样,长久的职场生涯,练就了他逢人只说三分话,可是这晚,他觉得自己完全放松了。说到痛快处,居然手舞足蹈。
  后来安静下来,他默默瞅她。她也一样。彼此眼内闪闪烁烁,仿似点点情意。
  “你很美好。”他说。
  “啊?”她一脸的狼狈。
  近午夜的时候,他们撤。因为都喝了酒,无法开车。默言提议走一程。
  是一个非常难忘的夜晚,晚风轻拂,花香隐约,车声与人声却过滤,只有心在夸大的动荡。多年后,默言一直会追忆这个晚上,扑面而来的是尘封在记忆里的辛香味。
  那是二环路的丁香开了,将一股幽香送出来。默言仰着头,在花树下久久流连。
  “喜欢花?”
  “恩,花树,满簇满簇的。”
  “如果有机会,可以给你种一园子。”
  “精明的男人知道怎样有效地取悦女人。”
  “可我把你当孩子。”
  “孩子?”默言转过身,有点嗔。
  “对,你有时候稳稳妥妥似乎像个淑女,可是底子里是个孩子。”
  “可是,其实每个人都是一个脆弱的孩子,只不过长大后给自己打了一副盔甲。”
  “或许。”
  “你醉后,很小,知道吗?有时候,我想起你凶巴巴的样子,都想笑。”
  陆非凡微微点头,想自己的清涩年华。曾经,他也一样不过是个渴望温暖的平凡孩子。
  母亲的去世,把他和灿的成长迅速地并在一起。他们用单薄的身子互相汲取温暖,有力地楔入彼此的人生。
  灿的成绩一直不好。
  母亲在的时候,开家长会问过老师。老师说:这孩子也不笨,就是老走神。小小年纪不知道想什么。
  母亲在外边观察,看到倪灿上课时从不看黑板。眼睛里一抹萧疏,跟天气一样冰凉。
  母亲说了她几次,好好读书,以后可以去大城市,坐写字楼,不用像妈一样辛苦。都是为你好……
  灿从来不听,听到了也不放在心上,这个家她从来以为是个误入者,没人能管她,她也不用听从什么。
  算了算了。几次后,母亲也随便她了。
  陆非凡成绩却很好,从来没下过第三名。
  他有时候做好自己的作业,会翻过她的本子,看那本子上满面鲜红的叉,说:满好看的啊。
  她瞥他一眼,又低下头。
  他掏出一把炒熟的黄豆,搁在桌上,示范着教她数学应用题。她回答对了,他赏她一粒黄豆吃。
  “我不要吃,要放屁的。”她说。
  “我才舍不得给你吃呢。”他抛起一粒,又用嘴准确接住。她支着下颌看着,觉得好玩,冷不防拿了一粒,抛向高空,他灵活得像只松鼠,接住了。
  “厉害吧。”他摇头晃脑,“你也试试。”
  她默许,他扔,扔得不高。她没接住。黄豆掉到地上,他拾起,抬头的时候,看到她嘴角有一丝笑影。
  母亲是在他快高考的时候走的。母亲留下两万块钱。是他和灿生存的全部。两万块以后的生活,要他们自己创造。
  他去上海念大学。走前,捆扎好行李,在家检查电灯、煤气。
  她坐在行李间,15支光的灯泡将她和箱子的影子很笨重的撺掇在一起。
  窗户全部开着,因为热。纱窗漏眼了,蚊子在屋里嗡嗡叫。她不停地拍打着身上,却一个蚊子也没消灭。
  陆非凡从桌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说:没问题了。灿,你过来。
  灿抬起脸,瓜子脸上轻盈地跳上一簇光,将眉眼点得盈盈似水。
  陆非凡点了两百块钱,盘腿坐到到她跟前,说:这40块是你的学杂费,其余的是你生活费,要省着点花。
  他递给她,她没接,他塞到她手里,摸到她手心,有点汗湿的潮,似乎是害怕。
  “哥不在,你会不会怕?”
  她摇头,眼睛里却有一种怯懦。后来她说她怕,不是怕坏人,而是怕离别,怕他永远离开她;那么远的地,她追不到。虽然上海和苏州隔得实在不算远,但那时凡是要使用火车才能到达的,在他们看来就是天涯了。
  “晚上谁敲门也不要开。放学就回家,睡前检查一下煤气有没有关。哥一到那里,就给你电话。”他叮嘱着。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会先打工,一赚到钱,就买火车票回来。”
  “那你赶快打工。”
  “好。”他没想他一打工就预示着没有时间回来。
  一个蚊子叮在灿腿上,他说:别动。然后蓦地一巴掌下去,随着清脆的声音,蚊子壮烈牺牲。
  她捏起蚊子,抚着腿,说:疼死了。
  他笑笑,说:这叫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想想,她理解不了当中的幽默,就站起来,说:睡觉吧。
  她不睡。依旧看着他的行李。
  他热得要死,起身去接了一盆凉水,到卫生间,往身上冲。
  想了想,没事,他打了个哈欠,去房间睡觉了。
  半夜热醒的时候,看到空气里袅袅清香,转头,看到地上插了盘蚊香,而外面依旧响着噼里啪啦地打蚊子声。
  他出去。看到灿依旧坐在那堆行李间。
  “干什么不睡啊。”他嘟哝着。
  “睡不着,太热了。”她说。没有看她。身体蜷缩在膝上。头发有点长,洗过了,还披着,被溜进来的风玩弄着。
  “是太热。”他拿了本杂志过去,忽扇着,大半扇着她。她露出半个头,一双晶亮的眼睛在臂弯里钻出来,有点蒙蒙的东西。
  “灿,你要好好学习,以后到上海,就跟哥在一起。”
  “我没本事的。”她说。
  “那也没关系,等哥毕业找到工作,我买一个房,把你接过来。”
  “恩。”
  “你热不热?头发要不要扎起来。”
  “恩。”
  “哥帮你扎吧。我试试。”
  “恩。”
  陆非凡拿了梳子,坐到她身边,很笨拙地理着头发。而后抓紧。
  “疼死了。”灿说。
  “好吧,我轻一点。”他放松一些,“你的橡皮筋呢。”
  “在那边桌上。”
  然后,他拉着她的辫子,去取橡皮筋。两人靠得很近。那时候他已经很高,她还没发育,就够到他胸前。
  她身上有甜甜的气息。说不上来的芬芳。他吸了一下,说:外面的蜀葵还没有谢?
  那个晚上,他们坐在一堆行李间聊天。凌晨的时候,她趴在他腿上睡着了。头上扎着他为她梳的马尾。
  “哥,你要早点回来。”走的时候,她追了车子几步,对他说。
  他忙了起来。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一份兼职,外教一个孩子英语和数学。
  周末是最忙的,根本没时间回。
  只是每个周末,他会给灿打个电话。是打到楼下小卖部公用电话的。每个周五晚上6点,灿在那里等着。
  他跟她聊大学的生活。她总是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
  她说:我听不懂。
  “你好好学习。”
  “我就是笨。”
  “你不笨,你不听课都可以考到中游水平呢。”
  “我听了,最近我都很努力听,可是,一直跟不上。”
  然后,她跟他说他们学校的事。某某老师跟某某老师结婚了。某个学生退学了。某某的裙子是在上海买的,很漂亮……
  “我跟李小军打架了。”
  “他敢打你?”
  “是我打他的,他说我,没爹没娘,我拿砖头砸他。”
  “他活该,可是,他有没有事?”
  “他缝了几针,更加傻了。”
  “那老师有没有惩罚你?”
  “惩罚好了,反正我没爹没娘。”
  “可,你有哥哥。”
  “恩,哥,如果李小军骂我,你在旁边,你会不会帮我。”
  “会,把他揍到鼻青眼肿。不过,灿,以后谁欺负你,你告诉哥,哥帮你,你不要自己动手。”
  “恩。”
  那个寒假。他准备打几天工回,灿找过来了。
  是个黄昏。她敲响他宿舍的门。那时候,有个外语系的女生大概喜欢他,也没有马上回家,黄昏的时候,总是来他宿舍,给他打饭、泡水,也抢着要给他洗衣服。
  他正在吃饭,女孩开门,把灿放进来时,他一口饭差点噎到。
  “你怎么来了?”
  灿看看女生,又看看陆非凡,说:她是谁啊。
  哦,他没回答灿,对女生说:沈文,这是我妹妹。
  沈文立即堆出见小姑子的笑,说:你妹妹好漂亮。
  灿面色一沉。
  “吃饭没?一起吃啊。”陆非凡叫她。
  她硬硬说吃过了。瞥了下沈文,说,我是去看我奶奶的。顺便看你。
  说着,转身就走。
  陆非凡追过去。“哎,顺便看我就看看啊。”
  她径直走。
  他几步抓住她,她依旧很瘦小,抬头看他眼睛的时候,又涌出一种怯懦,仿佛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没有吃饭对不对?”
  “恩。”
  “哥请你吃肯德基。”
  “她去吗?”
  “谁啊。”
  “刚才那个?”
  “她去干什么?”
  “恩。”她点头。
  他们就近找了家。灿第一次进。其实他也是第一次。
  要了两份套餐。他们第一次在这样明亮甚至有些璀璨的灯光下进食。心头都有一种满满的幸福感。
  “好吃吗?”
  “恩。”
  “你一个人来的。”
  “恩。”
  “以后来要跟我说,一个人很危险,被坏人骗了呢?”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
  “就不会。”
  后来她跟他说,她放假一直等他,等好久怕他不要她了,他不要她,被坏人骗了又怎样呢?
  吃过饭,他带她去外滩。霓虹将一腔浊水照得如戏子的脸。有轮船鸣着笛缓缓驶过,在江面上拖下一个笨重的影子。几只江鸟就在影子上空翻飞。
  “哥,是海鸥吗?”
  “大概。灿,说起来,你是上海人。”
  “可我喜欢苏州。”
  “我也是。以后,我们有了钱,还是在苏州买房子。”
  “那我记住啦。”
  他又带她逛南京路。有一个卖饰物的小摊,她看了又看。他把她拉过去,说:你喜欢什么?
  她喜欢一个有星星、月亮、太阳的链子。
  “多少钱啊?”他问。
  “10块。”
  “这么贵?”她拉他,说,“不要了。”
  他掏钱买了。拉过灿,站到一柱路灯下。说:摊开手。
  她伸出手。
  他垂直地将链子一点点放下去。
  她手心一凉,心却暖起来。回了他一个笑。被灯光拥住,有点动荡的效果。
  “伸出手。”陆非凡说。
  “什么。”默言扭过头。花影参差覆在她脸上,一闪一动,宛若流年。
  陆非凡取出一把钥匙,说:随时可以去我家。
  钥匙冰凉地倒在默言摊开的掌上。陆非凡的记忆从过去回到现在。几年的历程不过是如今脑子里短短的闪念,彼时漫不经心,现今只知道不言后悔。
  “喜欢孩子?”陆非凡抬头看了看漠漠的夜和淡白的月,问。
  “对。”默言眼梢有点欢跃,“很喜欢很喜欢,觉得孩子很可爱,他们生活在他们自我想象的世界中,没有禁忌,自由得很。我其实,也很想永远做一个孩子。”
  “或许可以。”
  默言惊疑。
  “没什么不可以。如果有人懂得欣赏你,自然会达成你的心愿。这不难。”
  默言一笑而已。
  “有吗?”他又问。
  “恩?”
  “你知道我的意思。”
  默言摇头,而后笑笑地跑开了。
  之后有一个月,她出入陆家,作邦邦的玩伴,也代告假的苏阿姨行使保姆之职。
  活还是满重的。接邦邦放学,做晚餐,收拾家,给邦邦讲故事哄他睡觉。陆非凡经常加班或出差,她并不常见。但每晚,他都会给邦邦电话。父子俩亲昵地说笑一阵,说不称职倒也并不完全算。
  有次,邦邦将电话转给她,说,爸爸要跟你说几句话。
  默言接过。
  陆非凡道:谢谢,让我安心不少。
  “我一直想大概前世欠你,今世莫名其妙给你做牛做马。”她开玩笑。
  “觉悟还挺高嘛,我也这么想。”他居然说。
  嘿。她想还顺竿爬了。
  “我过几天就回。另外,想给你一点报酬。”
  “我不要。”像烫了一下似的,默言拒绝。陆非凡也不再说什么,跟她道晚安了。
  陆非凡要回来前一晚,默言将给他熨洗好的衣服送进他房间。
  她每周帮他打扫两次。他房间很乱,被子从来不叠,替换的衣服随地乱扔,桌子上材料和书横七竖八,烟灰四散。她一边收拾,一边想看着很干净很斯文的一个人原来这么邋遢的。抱怨的时候,却奇异地发现自己嘴角一直有笑,浅浅的,盛满宠溺。
  她将衣服放进衣柜。在房间站了会,觉得有点冷,想了想,是屋内缺乏装饰物的缘故。第二天下班就拎了几盆花、几个小玩偶到他家。其中有一盆兰花,正好开出小小的白花,很素雅。她把它放在写字桌上。
  要退出的时候,瞥到他的床单有点皱了,便过去整,拍枕头的时候,一张相片飞了出来。她拾起,是合影,一个中年妇人领着一双儿女。男孩显然是少年陆非凡,那么中年妇人当是他母亲,那小女孩该是他妹妹。
  那女孩子有六七岁,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精巧,可是眼里却有一抹与长相不相称的漠然。是个倔强的或者正在撒气的孩子吧。
  从没听他提过家庭,或许也有跟她一样不幸的家事。不过,男人的消化力量一般会比女人强大。
  默言将照片重新塞到枕头下。
  可那晚,她并没有等到他。“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她趴在床边一遍遍给邦邦讲《阿里巴巴和40个强盗》,然后在自己的咒语中轰然睡去。
  醒来,懵懂不知身居何处。一束晨光透过帘子散漫地射到她眼内,她挡了下,起身,睁眼看了好一阵,才知是陆家。爬起来,开门,旁边房门正好也开,是陆非凡。
  她惶然顿住。他回了?昨晚?
  他撇过头微笑:睡得好么?
  她说:真,抱歉。
  “抱歉?”
  “给你添麻烦。”
  他嘴角扬了下,说:是不是介意我把你抱到客房。
  哦。她有点莫名地慌。想了一下,愕然发现是担心他觉得她胖。她165公分,有100斤。虽然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很匀称,可现在那些演员动不动都只有90来斤。小潮158,才84。
  碰到他之后,她发现自己老会出现一些低级的恐慌。人在什么时候会慌呢?离开他后,她一直问自己这个问题。
  后来明白,是付出。把自己的心交出去却不知对方是否收容,这种情况最叫人忐忑。
  而感情,却从来就是一场义无返顾的冒险。
  “你在紧张什么?”他饶有兴趣地盯着她。
  “我,有点沉吧。”她讪讪。
  “我猜你大概在想,陆非凡以后别沾我便宜。”
  她摇头。
  他眼一眯,说那就是可以喽。
  她有点窘。
  他也不再逗她,说:去洗漱吧。又加一句:房间很干净,那些花花草草虽然占地,也还不错。我现在信了,你大概真欠我,否则干嘛这么卖力?
  她瞪他一眼。又垂下眼睑,将一绺甜蜜藏到心里。
  拾掇好自己,她看看时间,尚早,就留下来做早餐。
  邦邦似乎听到了响声,赤着脚箭一样奔下来。叫:默言,你不上班么?这么早到我家?
  默言出来,说:“我昨天,昨天,不小心在你家睡着了。”
  “就是嘛。”邦邦笑道,“我跟你说我们家很大的,默言,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吧。”
  默言忽然大叫一声,冲到厨房。鸡蛋煎糊了。
  邦邦跟进来,看默言做早餐。陆非凡也跟进来。默言嗔道:你们怎么都进来了。快出去吧,都是油烟。邦邦说,等我长大了,我做早餐给默言吃。
  “谢谢。”默言揉揉邦邦的脑袋。
  陆非凡遂皱眉说:哪天我做好了,不要说我觉悟还不如小孩。
  三人的早餐,有异样的温馨。邦邦像个麻雀嗡嗡说个没完,陆非凡边喝牛奶边翻报纸。默言静静喝着粥。阳光已经斜着走到她碗里,她一勺一勺铲着喝。温暖,明亮,并且源源不竭,她想所谓的幸福,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邦邦这天上学,分外骄傲,小肚子挺得趾高气扬的。因为他的爸爸、“妈妈”齐齐捧场。这一家三口分外引人注目。
  一个老师指着默言,说:邦邦,这是你妈妈吗?
  邦邦眼珠子骨溜溜转,居然点头,又扬着下巴说:漂亮吧。默言有点尴尬,想解释,邦邦已经挥了手扬长而去。
  默言掉转身,不安地看陆非凡,对方淡淡说:“不用紧张,不过给邦邦一点面子。”
  “可以给邦邦面子,但凭什么让你沾便宜。”她撇撇嘴,又咬牙恨恨说,我有这么老吗?
  陆非凡忍住笑,说:那倒也是。
  上车后,默言憋不住问:你,你太太多大?又觉得问得唐突,说,我只是随便问问,不愿说不说。
  陆非凡嘴角隐现出一个嘲讽的笑,一阵后,正色说:我没有太太。邦邦的妈妈,应该跟你差不多。
  “哦。”默言扭过头,想感慨几句,却看到陆非凡淡漠的表情,话到嘴边又生生吞了回去。
  他心里,有一根永恒的刺吧,代表这辈子最深切的爱恨。默言的心无端抽了下,一早上的幸福感迅速烟消云散。她不会知道,陆非凡刚去美国找过邦邦的妈妈。一无所获。
  坐在椅子上,抬首,就能瞥到窗外一道湛蓝的天际。光线太过明亮,灰尘与噪音太过繁盛,以至空气臊烘烘的,仿佛正发酵着什么。艾略特说过,4月是最残忍的季节,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掺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回忆和欲望。像陆非凡手里擎着的烟,一点点的红,带着独属于往事的灼热的气息。
  大二的某一日,灿给他打来电话,说:哥,我要死了。
  那时候,他们宿舍已装了电话。
  他心急火燎连夜赶回家。
  灿坐在床上哭。
  “怎么了?”
  “哥,你说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身上都是血。坐哪里,哪里一块血印子。”她站起来,指着被褥上一滩淡淡的血迹说。
  他瞅向她的身后,裤子上有血。女人的月事,他大概是明白的,但是要说给她听,总是很为难。
  想了一下,他奔到卧室,翻中学的生理课本。那时候的生理课从来被数、理、化占据,没人给他们性启蒙。男女之事都是在懵懂的年纪通过影片、书籍自然而然悟出来的。
  书居然没被卖掉。他翻到相关章节,温习了下,折了个角,出去给她。
  “你看一下就明白。没事的。”
  哦。灿翻着。
  他挠头抓耳,怎么办?她显然不适合出去买卫生用品。可他一个大男人去买这个,好像说不过去。也不管了。他推了自行车出去。
  找了一家小卖部。那时候苏州还没有超市。他必须直接向营业员说出他的购物意向。
  他在门口踌躇又踌躇,等最后一个顾客离去才溜进去。
  他抬头瞥了眼,在两排高低错落的货架上都没有瞅到,那时候那玩意还总是放在隐秘的角落。
  “你要买什么?”一个中年妇女向他搭讪。
  “我。我。”
  妇女狐疑地看他,那眼光以为他要买什么成人用品。
  他决定豁出去,说:我妈,让我买那个。
  “哪个?”
  陆非凡真是恨透没有个实物让他指一下了事。
  “就是那个,”他咽了口唾沫,觉得高考也没这样困难过,“每个月要用的。”
  妇人明白过来,“要多少。”
  “两包。”
  她拿给他,他付钱。
  他拿了,想了想,说:能不能?
  哦,妇人还挺通情达理,拿了张旧报纸给他包了下,像两盒烟似的。
  走出店门,他发现自己一手心,全是汗。
  灿在他出门的时候已经了解了月经的情况。看到他进屋,脸红了下。
  他把那东西扔给她。
  她没问怎么用,抱了,乖乖去卫生间了。
  这件事,他总也无法忘记,她也不会。因为,她的成熟由他见证。
  此后,灿就像抽了穗的稻子节节拔高。半年后他回家,她已经差不多能够到他肩,有160公分。好像也开始有追逐者了。
  那个寒假,灿感冒了,老是咳嗽,他每天给她炖冰糖梨吃,也总是好不了。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老是这样,会得肺炎的。”一日黄昏,他坐在她卧房说。
  她用勺挖着梨吃,一撇嘴,说:我才不要好,我不好,哥可以天天炖梨给我吃。
  “你好了,想吃,我也可以炖给你吃。”
  “你才不会。”她说。然后挖了一勺,说,“哥,你要不要吃?可甜了。”
  “我最讨厌吃甜的。”
  “你吃嘛。”她眼角有一丝妩媚,这样的眼风让他有点陌生,他觉得她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想起上次他同学唐伟来看他,走前对他说,你妹妹真漂亮。他对灿的漂亮向来没有感觉,或许是太熟悉了。但此刻,还真有些说不上来的东西。
  灿看他呆呆看她,脸红了一下,粉红色,像水边的蔷薇一样。
  这个时候,楼下传来吹口哨声。
  不久后,就有人喊她的名字:倪灿倪灿。
  陆非凡往窗口看出去,是个男生,坐在一辆山地车上,脚耍酷似的斜搭在地上。
  “找你的吧。”
  “不用管。”
  “哎,你厉害啊。哥到大学才——”
  不知怎么回事,她听到这话忽然恼起来,穿了拖鞋,踢踢踏踏往楼下跑。他从窗户看下去,看见那男生从包里取出一样东西给她。倪灿拿了就走。那男生做了个胜利的V型手势。车子哧溜一下就像雀跃的心一样绝尘而去。
  灿上来了。
  “什么东西?”他问。
  “咳嗽药水。”
  “嘿。”他笑了,说,“现在的孩子泡妞挺有一套。”
  “陆非凡,你很高兴吗?”她斜眼看他,她不高兴的时候叫他大名。
  “高兴啊,我妹妹以后不愁嫁。”
  忽然啪地一声,瓶子砸到了墙。一滩褐色的液体沿着墙壁哒哒往下流。
  他愣了。看灿,显然也在发愣。一阵后,她意识到什么,连忙拿了布去揩,边说:我,我只是不喜欢吃咳嗽药水。
  “不喜欢就不吃。”他摇摇头,觉得女孩子就捉摸不透,哪怕是他妹妹。
  唐伟买了辆桑塔纳,居心叵测地请他和他妹妹去无锡玩。特别强调:一定要带上你妹妹。令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陪衬。因为无聊,他也答应了。
  灿坐在副驾,他坐在后头,乐得歪着睡觉。只不过唐伟那厮像只苍蝇一样嗡嗡嗡嗡说个没完。从汽车、房子说到自己的生意经。灿适时地用她崇拜的眼光膨胀了他的虚荣心也愈发增强了他吹嘘的信心。
  到最后,陆非凡恨不能将寰球首富的牌匾颁给这个家伙,然后跟比尔?盖茨说:老兄,长江后浪推前浪,你可以歇菜了。因为你的唾沫没那个家伙多,脸皮薄了何止几寸。
  他们爬惠山。唐伟要和陆非凡比谁爬得快,让倪灿做裁判。于是倪灿先坐缆车上去。
  他们俩磨刀霍霍,互相对看一眼,一二三,开爬!
  美女的力量是无穷的,那厮转瞬没了踪影。而他大概对妹妹有免疫力。
  等他到山顶的时候,两人都没见着。忽顿悟,什么比赛,那家伙明明是有意撇开他,要争得跟倪灿单独相处的机会。谅他也不敢怎么着。陆非凡便在亭子里眯着眼小憩。
  半小时后,有人拍了他一下,他睁眼,是唐伟。
  “你妹妹呢?”
  “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没有啊?我以为你先到拉她躲起来了。”
  两人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分头寻找。
  惠山并不算高,也不大,但全部要搜一遍的话,一天时间恐怕也不够。
  陆非凡跟唐伟一次次会合,一次次分头,却还是没找着倪灿。
  到黄昏的时候,陆非凡和唐伟再一次碰头,陆非凡一记老拳就要飞出,碰到对方头颅的时候才生生收手,说: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被拐了怎么办?
  “不会吧,那么大人。”
  “她,我妹妹,就初二。”
  “那,我去园区派出所报案。你再找找。”
  唐伟灰溜溜走了。陆非凡继续找。心里不断念叨着:不能丢了,一定不能丢,无论如何要找到。
  可是随着落日的离去,林木幽深起来,风从树隙间穿过,发出细碎的声音,仿佛全是幸灾乐祸。他愈走心愈寒。
  想起母亲的托付:你要照顾她,不给她一点委屈。可是母亲过世没几年,他居然把她轻易地弄丢了。
  怎么办呢?他心急如焚。在寂静中,他对自己说,只要找着她,他就把她拴在他身上,看好她,哪都不让她去。
  灿,倪灿——他朝着远山喊了起来,几只山鸟扑簌簌飞出来,遗下几片慌乱的叶子。
  在一块山石上,他被绊了下,一头栽下去的时候,忽听到有人笑。
  那笑声像一针麻醉剂一样直接让他跳过肉体的疼痛,他撇过头,看到她好端端坐在附近一块山石上,正若无其事地抿着嘴笑。
  灿。他像充满了力量似的扑过去,架起她,上下看,待确认真是她时,有点虚脱地说:“我找死了。”
  哥。灿轻轻说:哥,我没坐缆车,我想把那个钱留下来。可是我迷路了,越走越深,后来不敢动,一直坐在这里。哥,我等了很长时间,越等越害怕,怕你不来找我。哥你一定要找到我,以后,不管我落在哪里,你一定要找到我。
  “会。哥一定会找到你。哥不会把你抛下。”他拂过她的发,又一次,他闻到她身上甜甜的味道,令他想起秋天银桂的香气。
  可是后来离开的是她。
  陆非凡弯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明信片。
  灿不久前寄来的,夏威夷,有她喜欢的纯蓝的天,纯蓝的海。她在背面简单题字,我很好。
  她很好。他呢?
  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停止寻找,一开始为承诺,后来不过是习惯。他需要保持对一些东西的信念,就像我们对未知保持敬畏。可是,恒常的日子,早就让他明白生之无趣却也未必不能忍受,人无爱却也未必要去恨。这么多年,他也早从以前激越的少年变成一个生活的投机者,在不同的场合展现不同的面目。酒醉后,会会过去,携来一点酸馊味。知道自己爱过,恨过、激动过。
  他按照明信片的落款,去了美国,邻居告诉他,她已经搬走。他回。无所谓失落。夜很深,一切都在沉睡。包括邦邦以及邦邦床头那个女子。他俯身将散落在地上的童话书拾起,是《阿里巴巴和40个强盗》。他想那一句咒语:芝麻开门。藉由那个女子,是否可以打开一个新的天地。
  他将她抱起来。走下楼。她身子微微动了下,或许不舒服,却没有醒来。
  他将她放到床上,细细审。她还在笑着,看得久了,觉得她的笑又开始痴起来,梦里,有什么东西让她心醉神迷?他是否可以去利用这样一个女子,只为贪恋她给予这个家的明媚。
  陆非凡把烟狠狠掐掉。
  陆家的保姆回了。默言也无须那么勤快,便也只是每周抽点时间去看看邦邦。还多是选择陆非凡不在的时候。
  她是在逃避吧?可为何?每每想起的时候,她的心会那么热切地跳一下,而后冷冷的岑寂。她想起那晚他醉了,醒过来,用依恋的目光触抚她,说:灿,你别走。
  对,是灿,他爱的人叫灿。
  她程默言从不喜欢进入一段似是而非的感情。
  闲下来后,蓦然发现小潮变乖了。她这些天准时下班,而后在宿舍拿着菜谱学做菜。以前的小潮可是个好玩的主,恨不能呼朋引伴,彻夜笙歌。她的人生观是:人生苦短,何不秉烛夜游?
  “你也打算做贤妻良母?”这日默言下班,愕然发现小潮又在厨房挑战一道高难度的菜。这几天,已经连做了好几道听了都害怕的菜,什么柠檬蒸乌头鱼、干烧凤肝、海参烩鸭掌……难吃的要命,饶是默言那样老实巴交、忍气吞声的胃都起来抗议了。
  “求你别做了,咱们出去吃,拯救一下受虐的胃和心灵吧。”默言扯下小潮的围兜。
  两人就在附近找了家菜馆。
  要了好几瓶啤酒。她们俩都能喝一点。宿舍冰箱别的不存,酒总是有的。有时候晚上渴醒,又懒得烧水,就喝酒。也不说什么话,在黑暗中,一人一口,静静喝,自得其乐。
  “默言,这几天,在宿舍学做饭,忽然想起以前很多事。那时候,我懒,顿顿都依靠你,我一点感觉都没有,现在发现,好烦啊,买菜、洗菜、煎炒,做好了,一口也吃不下,还要收拾灶台。”
  “那你还做。”
  “可以把案板敲得当当响,有一种快感。”小潮笑一笑。
  “为什么最近不出去了呢?”默言问。
  “没劲。”
  “小潮,你还是不相信爱情对吗?”
  小潮把杯里的酒喝干,说:严格的说,是不相信男女之间的爱情。我父母失败的例子在前面嘛。
  “不是都这样。”
  “我一直不明白一个问题。”
  “你说。”
  “为什么女人的价值观总要依附在男人身上。我妈妈真的很没出息。我爸爸有外遇的时候,她说,只要你爸爸每天回家就好。爸爸终于夜不归宿了,妈妈说,只要你爸爸不离婚就好。爸爸提出离婚了,妈妈去找那个女的,求她放过我们。终于还是离了,妈妈在法庭外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好像天塌了。男人是天。我觉得我妈真丢人。我一点都不恨那个第三者,妈妈这样的女人,自己都把自己看得那么轻贱,谁看得起她?”
  “不能这样说你妈。”
  “就是这样。”小潮冷冷一笑,“后来,妈妈还不是又找了一个,然后把全部的心思放在那个家伙身上。你说,以前妈妈那样哭着喊着要爸爸,是爱吗?好像她就需要一个主子。”
  “小潮,你不能这样说你妈妈。她会有她的难处。她要养你,她希望你后来的爸爸喜欢你,所以,要去讨人家喜欢。”
  “默言,你太善良了。不是。女人就有一种第二性的心态,不过也难怪,这是个男权社会。”
  沉寂了一会。小潮抬头看默言,眼梢有点蒙蒙的湿意。
  “默言,有一天,你嫁了人,还会想着我吗。”
  “当然。”
  “可我有时候不能确定。那么多尿布,那么多奶瓶,还有男人的一日三餐,大便小便。”
  默言捶她一拳,呵呵笑。她犹豫了下,也笑。好像很弱智。
  又喝酒。喝到华灯初上。天空变成深色的蓝。一两颗星在天幕摇摇欲坠。
  两人挽着手,踉跄着出去了。默言恍惚想起,大学时期,很多个晚上,她们就这样手挽着手,在街市横冲直撞。那时候流行照大头贴。她们扮着鬼脸照了好多好多。而后彼此争着把最峥嵘的,贴到对方手机、包包上。然后大笑。
  小潮还喜欢研究植物。经常带了她去花卉市场,告诉她,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也闹过笑话,一日黄昏,她们在马路边看一个农人卖菜秧之类的东西。
  “植物学家,这是什么?”默言蹲下来问。
  考我?小潮晃着头,说,这个是非洲菊,又名扶郎花,菊科、大丁草属,多年生宿根草本植物,属半耐寒性花卉……
  “哦,你真厉害。”默言无比景仰。正要问另一种,那农人早就憋不住了,说:姑娘,这是土豆苗。
  默言笑。小潮咕哝着转过头:笑什么呢……
  “你有没有想起你把土豆当非洲菊。”
  “哦,那是天色太黑了。”
  “小潮,为什么不报考园林专业呢?”
  “那就见不到你了呀。”
  “你想说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默言套用小潮的话。
  “YES。”
  两人在旁边的石椅上坐下,旁边有刚刚败去的连翘,黄色的花残损了好多花瓣,像掉了牙的老太婆,但还努力地卖弄姿色。路上有络绎不绝的车、行色匆匆的人,忙来忙去,也不知道大家都忙什么。
  “歇一下好了。”小潮踢着脚下的石,嘀咕着。
  “恩?”
  “默言,我突然想结婚。”
  结婚?不相信爱情的小潮要结婚?默言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很无聊。也很倦怠。”
  “可是——”
  “对象是现成的。有个男孩子喜欢我。叫杜铭。家境很好。他跟你很像,非常罗嗦。每天都会发短信告诉我第二天的天气,我咳嗽几声,他都想拉我去医院,说,咳嗽可能是感冒,可能是肺炎,也可能是肺结核的症状,千万不可小视。我和他去玩攀岩、蹦极,他不敢玩,在下边看着我,脸色煞白,下来后他说:小潮以后不要玩了,你要掉下来怎么办呢?我从没想过我会掉下来,可是看着他紧张的模样,我心头会突然一热。默言你说,如果气温一直停留在零度,就成亲——”
  “后面一句是,或把彼此的身体挪到晒得到太阳的地方。”
  “需要互相挪吗。如果那样费劲不如取暖了。”小潮抬头看天。默言也看。两片沉沉的云倏忽撞在一起。
  “默言,你有罗曼蒂克精神,喜欢看日落,雨下,水流……”
  “对,很矫情不是吗?”
  默言迷糊笑一下,想起曾经,她们在学校顶楼看日落。晴好的天,日头的下沉是个冗长而艰难的过程。看着看着,小潮总会不耐烦,扁扁嘴说,又不是明天不能出来。装吧。默言说,多好看啊。凄美绝伦,就像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不过是到了告别的时候。小潮努一下嘴,说,拜托,真正的告别从不带形式。依我看,更像妇人分娩。那是一种仪式。光宗耀祖。不过最好生个雄性小太阳。
  她和小潮是朋友。可是她总是无法走近她的世界。小潮满脑子奇奇怪怪的东西,很多时候,默言都觉得她更像是来此世作客的精灵,而她有幸接待了她。
  “我觉得庸俗才是矫情,在普泛的眼光下敢表达自己需要勇气。可是,大概我们都做不到。”小潮依旧盯着天空,脸上有树木摇曳的影子,眼睛却亮着,清澈凛冽。就像默言第一次看到她。
  彼时,她坐在上铺,带着耳机摇头晃脑听音乐,两条细瘦的腿在铺下晃荡着。
  默言弯身拣起被她挤落到地上的格子衬衣。
  “谢谢。”她看着她。目光就是这样清澈而凛冽,既诱惑又有点拒人千里。
  小潮的妈妈来了,坐在默言床上等,等到熄灯,尚不见小潮出现。
  默言将她安排到学校宾馆。回到宿舍,看到小潮回了。翻着她妈妈给她带的零食。
  “你去哪了,快。”默言拉着她的手,试图将她送到她妈妈那里,小潮一根根掰开,说:你叫她回去吧。”
  “怎么啦?”默言觉得很奇怪,换她妈妈来看她,她不知要多高兴。
  小潮看看她,下楼梯。她跟着。到外面,小潮说:我妈妈结婚了。
  “恩?”
  “改嫁了。”
  默言才明白过来,她父母离过婚。“婚姻有时候很盲目,结束一段乏味的感情,不一定是坏事。你妈妈年轻,当然需要重组一个家庭。”默言尚不知情味,却煞有介事地劝慰,“当然,你也许觉得受伤。”
  “我没什么受伤的。我就是不知道她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看默言愕然的样子,小潮又笑着说,“你父母关系好?”
  “那个当然……”
  她们就这么接近了。
  大二不到,小潮就拥有一拨三教九流的朋友,多是男性,大概喜欢她。小潮有特殊的气质,凌厉、桀骜,有时又温存细软,就像她脑子里跳跃的思维,让人说不清楚。
  默言时常代她填坑,应付点名的老师。作为回报,小潮时常给她一张电影票。她有个朋友是一家电影院的经理。默言于是养成了周末看电影的习惯。在两个小时内看完别人的人生。结束的时候,总是要待到最后,看人潮流完,伸伸懒腰,略微的反刍一下。接上自己人生的步履。
  “我跟你热衷看电影是一样的。”有次,她问小潮是否交男朋友,小潮这样回她。
  “看男人?”默言惊呼。
  小潮笑,眼中闪过波光:你窥伺别的人生,我窥伺其他性别。
  “除了外观,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那,电影呢?你与电影。”
  “电影是一个浓缩的梦。”
  “男人是女人浓缩的想象。”
  后来,小潮在外面租了个房子,没课的时候,默言便去那里看碟。看碟的好处在于看了一遍不够可以看第二遍,甚或没看懂或留恋时可以让它暂停,待心灵消化过后再重新开演。而人生不能这样。这也是默言觉得神奇的地方。
  有时候累了,随便就睡去。醒来,偶尔会看到小潮。箕踞坐在地上,盯着屏幕。光影在她脸上闪烁。可她并不在看。
  “我很饿。”默言爬起来。
  “我也是。”
  于是就做吃的。她们经常吃的是方便面,默言会在里面加上蔬菜和鸡蛋,因而极其好吃。
  “你以后要开饭店。”小潮吸溜着说。
  “你做服务员。美色招徕。”
  “我爸爸——的新欢就是餐馆服务员。”
  默言傻掉。
  “爸爸妈妈原本算恩爱的。爸爸仕途如日中天的时候,妈妈称许自己眼光好。说第一眼见爸爸就觉得他有出息,属于潜力股。可是你不知道,爸爸没有发达的时候,妈妈怎么待他的。……女人喜欢攀比老公,洋洋自得;男人也会比较各自的女人,眉飞色舞。你不觉得其中的女性很可悲。”
  小潮开始讲她父母的事。默言本能地觉得她偏激。但是无力反驳。换到现在,她依然不知道怎样反驳。
  小潮有次病了。半夜打宿舍电话。默言送她去医院。
  出租车里,默言把她搂在怀里。小潮转过脸:我要睡一觉,永不醒来。
  默言撩过她额前细碎的发,拥紧她。那里有彼此的温度,柔软的,属于永恒的单性。
  “你这么小。”默言比画着小潮的手,“所以要叫我姐姐。”
  “那你要用一辈子来保护我。”小潮斜睨着眼,干裂的嘴唇突然有点亮光。
  又如何。默言想。
  那时候,就是这样夸张着感性的青春,年少的激情轻易就可以蒸发出一个关于一生的承诺。然后呢,散淡。忘却。四散天涯。
  “我们守了这么久。然后,我们想要另外一种温度。”
  “上帝创造了男人和女人……”
  “可不过也是让他们彼此取暖。”
  “你想说安卓珍尼?”(注:后文会有交代,一种单性繁殖的蜥蜴。小说家语。)
  “并不想,我只是想,如果这两片云错身,就结婚。”
  云很默契地擦肩。姿势优雅,彬彬有礼,宛如绅士。
  4月一过,天气就哄得热起来了。默言依旧一搭没一搭地出入陆家。还是专门挑陆非凡不在的时候。但是她知道自己出了状况。
  与邦邦玩的时候,她一只耳朵总会自动竖起来。有时候听到钥匙在锁孔转动的声音,浑身都要震一震,但是绝大多数时候,只是保姆而已。
  这个时候,她就分不明自己是失望还是庆幸。
  敏感于自己这种症状,她愈发害怕,愈害怕去陆家愈不勤。愈不勤,还愈想念。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是日黄昏,杜铭驾红车而来。刚下过一场雨,大地蒸发出植物与泥土干冽的味道。远处一道粉色的霞光,被云霓悄悄浸染。就像这人世众多拥有杂质的爱情。
  “是马六。我推荐买的。”小潮拉默言在窗口看下去。
  杜铭已经出车,正张头四顾。微胖的身影与树影融在一起。有一种属于土地的塌实的感觉。
  “颜色真亮。”
  “他觉得男人开红色的不好,可还是买了。”
  “那是在意你。”
  “不一定,也许只是讨好。婚前,男性取悦女性,婚后,女性取悦男性,女人的悲哀就在于,老把婚前那段短短的时光认定一生。”
  小潮冲杜铭挥挥手。杜铭仰着头笑着。因为楼层太高,他的脖子要吃力地后仰。可他一直维持着。
  “快下去吧。我担心他气管撑坏。”
  “你真不跟我们去?”
  “不。”
  “杜铭的家世你知道吗?”
  “他爷爷是红色资本家。亲族要么走仕途,要么经商。他叔叔杜力,跟陆非凡很熟。”
  默言顿了下,也就缓缓“哦”了声。家世能增加感情的砝码?
  小潮走后,雨又开始下,落在挡雨板上,是枯燥的啪啪声。默言吃了点东西。看书。不久后接到邦邦电话。
  “默言,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刚才翻日历,突然看到今天是爸爸生日。怎么办呢?我没有给爸爸准备礼物,默言,你过来吧,帮我买个礼物。”
  默言将头扭向日历,5月10日。
  “你爸爸回来了么?”
  “没有,大概忘了。我每年都要把邦邦、爸爸的生日画在日历上的。默言,你是几号,我待会也画一下。”
  “默言的生日要到冬天。恩,我给你买礼物,你等着。”
  默言匆匆起身,换过衣服,奔向附近的商场。
  很快就帮邦邦买好礼物,一个作蛊盒子,盒门一抽,一只蝎子就会迅速爬出来,攀附到人指上。很逼真。她拉了好几下,每次都吓一跳,不禁想,陆非凡会不会怕呢。有点神游。
  收回心思后,又考虑一个问题,自己需不需要送他礼物。踌躇了很久,买了一个领带夹,不晓得他的偏好,照准贵的下手的。
  半道又顺带提了个蛋糕去。
  到陆家,陆非凡还没回。邦邦看那个属于他要送的礼盒,说:是什么呢?默言狡黠地笑,说:待会你爸爸打开就知道了,很好玩的。
  “是么?好玩的我不送爸爸了。”
  “不准小气。”默言敲他头。
  又等一阵,时间到九点半。邦邦看着蛋糕啪啪掉口水,说:我可不可以先吃一点。
  “那个。”默言想了想,说:好吧。只许吃一点。你爸爸要问,我说被老鼠啃了。
  好啊。邦邦叫,是个大老鼠。就对着蛋糕狠狠咬出一大口子。上面还有一排小牙印。
  “这老鼠可真够明目张胆的。”默言给他擦擦嘴。
  “邦邦生日,你爸爸一般送什么礼物?”
  “CASH。”邦邦自豪说。
  默言扑哧笑。想起上次,陆非凡在电话里对她说,要给她一点酬金。事后,曾想给她银行卡,她没收。这会,忽然想,如果他问她要什么,不如跟邦邦一样说:CASH。
  恍然笑了笑。忽然说:我们去你爸爸公司吧,给他一个惊喜。
  邦邦拍手称好。两人便提了蛋糕、拿了礼物打车去。半途,默言又到同学小蓝开的粥店弄了些点心、小菜和粥。粥装在保温杯里。
  到恒昌,保安拦住,问找谁。
  默言说:陆非凡。
  保安说:找陆总什么事。
  邦邦在旁边叫嚣:她是我爸爸的女朋友。
  不许胡说。默言扭过头。
  保安看了看邦邦,大概以前也见过,连忙放他们进。
  “爸爸在18层。我知道的。有次我来过,他们都说我很帅。”邦邦在电梯里兴奋地说。
  默言有些紧张,看看手心,全是汗。
  叮地停了。两人细碎的脚步在空旷的楼道响起。
  爸爸——邦邦忽然叫。默言心一紧。很快就看到一室门打开。一汪冷色的光旋即涌了出来。
  陆非凡站在那堆光线上,说:你怎么来了。随即目光掠过邦邦看向默言。默言讪讪,说:邦邦说今天是你生日,我们等不到你,邦邦就说过来,给你惊喜。
  邦邦在旁插道:明明是默言想来的吗?
  默言愈加尴尬。陆非凡却溢出宁静的笑,说:我真的忘了。
  进入办公室。将蛋糕等放好。默言瞅他桌上散乱的卷宗,随口说:不要命了么?活是干不玩的。他居然乖乖说是,我听你的。不做了。
  这话让默言心又一跳。便又局促开来。站在一边,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邦邦催着陆非凡看他的礼物。陆非凡便拆,默言忍住笑,看。纸张剥落,露出木质盒子,陆非凡说:是什么好东西。邦邦也仰着脖急巴巴看。随着盒盖拉开,一只蝎子猛得扑上来。邦邦吓得叫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可是陆非凡却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默言努嘴:你怎么这么迟钝?
  陆非凡说:真的挺好玩。可是那表情一点都不好玩。
  “代沟。”默言哼了下,将盒子抢过来给邦邦玩。邦邦于是又在一旁一惊一乍。陆非凡而后拆默言的礼物。看到领带夹,抬头说:很漂亮,我很喜欢。
  默言有些拘束,说:那个,征询同事意见,拣贵的买,没想其他。
  陆非凡嘲讽地笑笑,说:无所谓。谢谢你。很难忘的生日。
  “吹蜡烛,切蛋糕好不好。”默言张罗。烛火跳荡,映红了三张脸。陆非凡要吹。默言说:许个愿。陆非凡沉思了会,真的郑重地许了个愿,吹灭蜡烛。
  默言忍不住想,他会许什么愿。很久之后,她知道了,他不过想要个安宁的家庭。可是,他对她说出的时候,他的家庭分崩离析。与她有关。
  邦邦开始光明正大吃蛋糕。默言将粥和点心摊开。
  “你呢?”
  “我吃过的。”默言在边上静静看陆非凡吃。他的吃相有点孩子气,会把粥迹留在唇上,白糊糊一块,像一只懒惰的大花猫。这让默言涌出浓浓的怜惜。因这怜惜,心突然就很软。
  一阵后,陆非凡抬头,说:你在观察我?
  “不可以吗。”
  “看到什么?”
  “觉得你很小,邦邦那么大。”
  他脸部表情促狭起来,说:是么。
  可不是。她笑。
  他的目光亮了起来,盈盈了下,可没多久又索然,说:你真的让我产生错觉。
  恩?默言用眼睛询问。
  “我以为我有个幸福的家庭,你是我太太。”他说。
  若非语气与话的温度不相称,默言真的会很感动。饶是如此,她的心已狠狠抽了下,她无着无落坐在沙发上,像做了错事挨了训的孩子。
  邦邦睡着的时候,雨已经很大。哗哗倾泻的声音好像感情的泛滥。
  总是有这样一处柔软的出口,只需一点点温暖,哪怕是表像的,就奔腾而出。像以梦为马的少年,倏忽之间把光阴踩在脚下。
  默言把邦邦怀里的盒子取出来。轻手轻脚下楼。
  转门的时候,邦邦突然醒了,看默言走,一骨碌爬起来,赤着脚奔向她,说:默言,你别走。
  这个依恋的喊声在默言脑里云雾般穿梭,钻到她心上某一个角落,那里有某人同样依恋的目光,对另一个人。
  她心里汪着的一团柔意一点点松开。
  “恩。我不走。”默言把他抱回床上。侧着身,轻轻抚触邦邦的脑袋。
  “默言,”邦邦拱到默言怀里,说:“你永远不要走,你做我妈妈。你做我妈妈不行吗?”
  “……”默言不晓得说什么。只是笑着,温柔着。邦邦又睡去,身体终于松弛。
  她在黑暗中看邦邦的脸,他的鼻翼上有一抹夜光,闪烁的,沉酣的呼吸声从中钻出来,在房间里游窜,天使一样。她觉得心温柔无比。孩子,真的很美妙。这个孩子对她的依恋,已经催开了她心底全部的温情。有一瞬,她真的觉得她是他妈妈,他们不可分开。
  又神游。想自己的母亲。
  妈妈去学校给她送吃的。食物放在搪瓷杯里,外面用好几个塑料袋扎着。那时候家境不好,买不起肉,妈妈一般给她煎荷包蛋,煎完,红烧了,味道跟红烧肉一样,妈妈的独门秘籍,谁也做不出。她顶爱。
  每次就在食堂,她打两份饭,一盒蔬菜,就着荷包蛋,和妈妈一起吃。妈妈喜欢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总是热络地看着,待她抬头,就掩饰似的吞一口米饭。“妈妈你也吃。”她把蛋夹给妈妈,妈妈不要,说家里的芦花鸡最近跟疯了一样,蛋下得勤,他们吃都吃不过来。“你妹看了蛋就犯恶心。”她就笑。
  一次语文考试,作文跑题,仅拿了六分,第一次没进前十。她跟看分数单的爸爸解释原因,爸爸拍桌子,说,你脑子跟别人不一样啊。她哭,妈妈很快从里屋奔来了,瞪爸爸,说:干什么干什么,你以为你有小言那点出息哪。爸爸怕妈妈,或者说爱妈妈,总是讪讪解释,还不是盼着程家出个大学生吗。好了,小言,爸爸不说了。她立马破涕笑。
  高考,她们学文科的要去另一个镇参加考试。爸爸恰巧去外地送货,妈妈的腿也被熟石灰烫伤了。她叫妈妈不要送,可是妈妈坚持。在学校门口,妈妈总攥着她的手,说:中午给你做好吃的。“恩。妈妈你先回去吧。”每次,她总要看着妈妈先回。妈妈怕她担心,也就走了,那一瘸一拐的背影一直烙在默言的心里。
  上大学了。每次回家妈妈都算着时间在村口等。
  “叫你不要守嘛。”她担心妈妈站时间长了,总这么嘀咕着。妈妈就说,家里也没事,我就溜达着。
  回到家,总有好吃的等着她,萝卜馅的团子,百合汤,南瓜粥……都用小火煨着。
  再后到了北京,妈妈开始关注天气预报,经常给她打电话,北京都零下几度了,你要多穿衣服啊。她不知道北京是有暖气的,冬天可比家里好过。
  她总是盼着五一、十一,每次回就像鸟儿回巢一样,每次走,看爸爸妈妈在外面相送,就觉得无着无落,眼泪都要出来的。
  此刻暖流和哀伤一起在心间流窜。她默默叫:妈妈,妈妈。
  很久之后,她才下楼,准备走。
  陆非凡陷在沙发里,眼睛闭着,不知道是不是睡着。
  她站在他面前,他没反应,有点呼吸沉沉地钻出来。
  她去内室抱了毯子,盖在他身上。伏下身的时候,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脸,像海岸线一样旷远漂亮。
  她嘴角上扬,不知道是讽刺还是伤感。
  转身。转身的时候,她的臂被抓住。
  她回过头,他还闭着眼,说:稍等一下。好像睁眼是个多么费劲的过程,需要酝酿。很久后,他才睁眼,目光不带一点困意,很亮。
  她抽出手。他坐直些。眼光瞥向对面沙发,示意她坐。
  “我要走了。”她说。
  “没什么要问我?”
  她想了下,说,没。
  “可我有。坐。”
  就像对待自己的下属,他处置起来,干净利索,又叫人无从抗拒。
  默言坐。
  “雨会停吗?”陆非凡起身倒酒。“你要不要?”
  “不。”
  默言看着他手里琥珀色的液体,想,你最好也不要。
  但是往事大概有更醉人的力量。这点酒精算什么。他大概已经在往事中浸泡了好几年了。全身都是隔日的馊味。
  液体摇晃了下,擦着杯沿,翻起好看的弧度。陆非凡喝下一口。
  “我有个请求。”
  “……”
  “我是生意人,原谅我直截了当。”他又喝下一口,“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妻子,邦邦的母亲。”
  默言愕然。直直盯着他。良久胸中有股气,不断膨胀,到嘴中,却是一个笑,她眨眨眼,说:陆非凡,我是不是很像个保姆。
  “……”
  “如果只是功利的考虑,几年前你就可以这么做。人选我想并不缺,为什么不坚持了?累了?”
  “……”
  “不相信爱了吧?”
  爱?爱是什么?陆非凡想。是取暖的温度,是身体的躁动,还是年少时患得患失的心。那种迷离注定含糊在特定的岁月里。一小截,重新追忆的时候,依旧只有惘然……
  经历失而复得的事件后,他觉得他的心好像有点变了。什么变了,他说不清楚。就是看到灿的时候,他先起了一种隔膜感。而且这种感觉随着她的成长越来越强烈。他突然不太敢随便摸她的头,她的肩,也不太感随便地靠近她,虽然梦里,他经常会被一种香气缠绕。是甜的,他清楚是什么。
  他们住的老屋旁有一条河,水清冽冽的,灿喜欢在河里洗衣服、洗菜,天热的时候,也在里头洗头发。
  他呢,有时间会在河里钓鱼。因为技术的原因,经常颗粒无收。当然了,他从不承认自己技术差,总把问题归咎到妹妹身上。
  谁叫他钓鱼的时候,她总在旁边哗哗弄水呢。
  灿在河里洗头,洗完,把长发一甩,对着对岸的他露出一笑。发丝在光线的触抚下漾出七彩光芒,同她的笑容一样璀璨辉煌。
  他呆一呆。人都说灿漂亮,今天他才感到一种特殊的风致。
  灿挥着手,喊道:哥,今天能吃到鱼吗?
  他嘘了声,说:全被你吓跑啦。
  灿不久后跑到他旁边,席地而坐,刚洗过的头发湿哒哒地滴水,她便笼住发,说:真麻烦,一剪刀剪了,兴许还能卖两块钱。
  他掉转身,说:灿你留到五块钱再剪吧。然后用手在她发上比画着,“这是一块钱,这是两块钱……灿,你的头发是个宝贝呢。”
  灿又绽开嘴,心满意得地笑。
  阳光从树隙间筛进来,在他们身上滚下流动的金斑,风从水面袭来,经过沿河葱茏的草木,带着湿漉漉的清香。知了的叫声不绝于耳,可是他们觉得静极了。
  “好像都在睡午觉呢?”灿说。
  “恩。”
  “这真好。”灿躺倒在软软的草丛上,仰望着蓝天白云说。
  “哥,你觉不觉得好?”
  “恩好。”他的浮子动了,有鱼上钩。
  “要永远这样,蓝天白云,还有小河、树,哥哥和灿,多好……”灿梦呓般地呢喃,待他把鱼拖上来的时候,灿已经睡着了。有一只小蚂蚁很熟稔地在她光滑的手臂上爬。他顺手捉过,有一阵想恶作剧地把蚂蚁放到她的头发里,蚂蚁说不定会以为进入黑森林呢,真是一场噩梦。最终还是放走了。
  那个晚上,他们美美吃了顿烤鱼。
  灿吃了很多。因为他跟她讲了“沉鱼落雁”的故事,这个臭美的丫头一个劲地觉得是自己给哥哥带来好运。
  饭毕,他在客厅修那台总是飘雪花的17寸电视机,灿托着腮在旁边看。穿堂风过来,带来一道暗红的夕色。
  灿说:“哥,以前住奶奶那的时候,看他们吃红烧肉都很馋,有时候他们也吃不了太多,可是就没有人劝我吃。那时候我算真正明白,我是个外人。外人就是哪怕他们吃不下扔掉也不会给你吃的。”
  灿想起旧事的模样让他心疼,他就用螺丝刀敲敲地,说:灿,你现在是陆非凡的妹妹,但凡我有一口饭,绝不会让你饿着。
  “怕就怕有一天我跟在你屁股后头的时候,你会不耐烦地提醒我是拣来的。”她嘟哝着,脸上有点风卷不走的哀愁。
  “可是哥,你真是我最亲近的人呢,我一直想,如果我有最后一碗米饭,一定全给你吃。一定会的。哪怕我很饿。”这个时候,灿又表现得像个小妈妈,就像她在他母亲过世后经常对他说:阿姨不在了,我要照顾好你。他总是嘲笑她,说,你,蚂蚁一样的小不点。
  这个黄昏,他感动了。或许跟室内正在收敛的夕晖有关。或许跟灿眼内的软弱与坚强有关,还或许跟他们这么些年的相依为命有关。灿也是他最亲近的人不是吗?
  便挪到灿旁边,伸过手拍拍她的肩,说:你猜猜如果哥有最后一碗米饭怎么处置?
  “给我吃。”她歪过头。
  他敲敲她的头,说:一人一半。否则哥饿死了,你找谁做哥?
  “恩,说好了,一人一半。”灿高兴起来,忽然脸红,因为靠的近,他身上的汗味全钻到她鼻子里去了。
  “好臭啊。”她挥着手,他看看自己的赤膊,又看看灿薄薄的仿绸裙内隐约的轮廓,也莫名的脸红了。
  立刻又前挪到电视机前。
  夕阳倏忽全飞走。室内安静。除了风肆虐走动的声音,似乎还听得到心跳。
  大三的时候,陆非凡交了个女朋友。女孩子是新闻系的,叫白洁,长得漂亮,出身书香门第,一次活动中遇见,后来又在公交车内偶遇,聊着聊着,觉得还挺投机,就这么交往了。后来有一次,白洁搞到两张上海大戏院的票,看着看着,就把脑袋看在了他肩上。他不拒绝就是默许了关系的升格。
  倪灿快中考了。她成绩不好。重点高中想都不用想。
  “哥,我不想念了。”她跟他说。
  “那就读个中专吧,学点本事。”
  “我想找个工作算了。唐伟说,可以让我到他叔叔那里做事。想做文秘、出纳都可以。”
  “不许。你年纪小,再上几年学。”
  “其实哥,我知道咱们的钱花光了,你跟我说你想念研究生的,那还需要钱。”
  “这不用你操心。你只须告诉哥,你喜欢什么?”
  “其实,我想上戏剧学校。上次有人来我们学校招的,那个文化成绩只作参考。”
  “那也好。”
  “那下次,我报名试试。”
  倪灿说的确是实情,母亲留的钱早就花光。现在他们的开销全靠他打工所得,非常拮据。
  广告公司做业务,全靠提成,有时候跑一天,嘴磨得稀烂,一笔生意也拿不下,还倒贴车费。有时候拉上一笔,那跟中了彩票差不多,凭运气。而且那家公司,在业界名气虽不大,公司内部拉帮结派,污七八糟,他呆得非常不快活,却因为生存不敢轻易辞掉。
  就在陆非凡为妹妹的上学急着筹钱的时候,反出了事。
  有次有同事打电话叫他去财务领钱,他去时财务室居然没一人。他坐在那等。等了一阵没人,也就走了。不久后,财务室传出保险柜失窃事件,5万多现金不翼而飞。
  调出监控录象,发现那时间段只陆非凡在。
  于是证据确凿。老板要他在一周内交出钱,否则,移送公安局。
  陆非凡忽然才意识到似乎跳入了陷阱。之前有次,他不小心泄露一个业务经理私下交易贪污公家钱财之事,让人怀恨在心。出事那天,打电话叫他去领钱的人,现在想来是属于那经理派系的。
  存心祸害,无法喊冤,他郁闷到极点。
  周末的时候,倪灿给他电话:哥,我面试通过了,只要文化成绩过200分就行。
  “恩。”
  “你怎么了?”她听出他的烦躁。
  他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将自己的倒霉合盘托出。
  “哥,先凑钱吧。这种事说不清的。”灿深感忧虑。
  “X。”他狠狠骂了几句脏话。
  “哥。”
  过了会,他缓下脾气,说:你别急,我不会傻得让人陷害,会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总会有的。”
  “他们让你什么时候交钱?”
  “下周三。”
  “那,要抓紧啊。”
  陆非凡想来想去,跟自己的辅导员汇报,辅导员建议他反过来报警。学校作担保。警察介入侦察,很快就扯出猫腻。
  周三未到,陆非凡就没什么事了,只是那公司也无法再呆下去。
  周二晚上十来点钟,他想给倪灿打个电话,结果倪灿的电话先进来了。
  “哥,那钱——”
  “没事了,哥摆平。”
  “摆平了?”灿好像有点虚脱。
  “哥报警了,一查就查出来了。”
  “哦。”对方有气无力,然后他听到呕吐声。
  “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胃不舒服。”倪灿挂了电话。
  中考后,倪灿生了场病。时不时呕吐。陆非凡将之送到医院,检查都没什么事,医生说可能是精神方面的疾病。
  “哥,我没事的,吐吧吐吧,就干净了。”她对他说。
  “总得找到病根吧。我怎么可以看你老是这样吐呢。”
  “过些日子就没事了。”她别过脸,淡淡说。
  可是那日晚,他听到她在哭。很细碎很压抑像失伴的猫一样凄厉。他起身,敲她的房门,她微弱地叫他:哥。
  他进去时,看到窗口有一轮满月,窗户被映在地上,亮堂堂的。空气却非常燠热。
  灿还在呕吐,伏在床边,床脚一滩秽物,散发着腥臭。
  他轻拍着她,而后给她水,再用毛巾擦她头上、脖子上的汗。她穿着背心,因为伏身的缘故,他看到她萌芽的乳。他别过头去,心扑扑跳。
  她好一些,坐起来,抱着膝。月光穿过蚊帐进来。将她的脸磨得柔和无比,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有熠熠的神采。他觉得自己身上热了起来。憋闷的很。于是走过去,将窗户开得大一些。又把秽物处理干净。
  “哥,我给你喷些花露水吧。这样,你就闻不到那味道。”她跳起来拿花露水。
  他说没关系。
  她到他身边,倒了些在手心,然后抹到他胳膊上,那手柔滑细洁,异样的温柔,他的心微微荡起来,想到有次梦到一个女孩,在她身边,靠着他,也是用手轻轻地抚摩他,醒来发现梦遗了。他一直以为梦里那女孩是白洁。现在开始不大确信。
  “不要了。”他忽然夺过。自己抹。抹得很多,皮肤凉得要烧起来。
  她呆呆地看他,忽然说:哥,我有话想跟你说。
  恩。他没有看她。她坐到床上,说:哥,你也来床上吧,可以舒服一点。
  他不大敢。
  她笑着说:我只是怕待会难过的时候,没有人给我擦眼泪。
  他看向她,一缕月光穿过去。
  他坐上床了,一人一头,蜷缩着身体。
  “哥,这些日,一直想到我妈妈。那时候我5岁。她拉着我去见那个人。”她喉咙动了动,好像费劲无比。他知道必须让她把心里的隐忧说出来,那也许是她的心结。
  “我妈妈割手腕。血喷溅出来。我从没看过人有那么多血,很鲜亮,我就在她旁边,那些血蚯蚓一样顺着我的头发、脸爬下去,很烫,很腥,然后有几滴溅到我眼睛里,世界一片鲜红,很可怕。然后我看到那个人,就那么坐着,他的那个东西对着我,黑呼呼的,非常猥琐,黑的,白的,红的,突然,我视线里,只有那三样,我什么都看不到……”
  她歪过头,又开始呕。
  肚子里已经没有东西,干呕。
  他抚她的背,说:“都过去了,谁也不能再伤害你。”
  “哥,可是,我觉得人都好丑陋。我妈妈怎么会死呢,不就是那个人不要吗?我真的很恨,我身上流着他的血。你呢,你妈妈也不是被人抛弃了吗?死的时候,他都没来看。你去叫的,我知道的,你那时流着泪求他,可是他没来。哥,这个世界的男人是不是都不可信赖。”她忽然笑了笑,有些凄惨。
  他揽过她,说:“不是这样,只是凑巧我们碰到了。”说得干巴巴,因为他同样不清楚世界的本质。就是前不久,他被陷害了,因为天真。
  那一课,防人。他永远会记得。
  “哥,你很好,可是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变坏呢。我不要这样。”
  “哥,由你看着,大概不会变坏。”
  恩。她又笑了笑,笑得有点满足,然后抹了抹嘴,说:“哥,我想睡了,你不要走好吗?”
  “好。”
  他把她放下来,在肚子上搭好毯子。坐在床沿看她。她闭上眼睛,过一会又张开一只,确保他还在,才安静地睡着。
  他看着她,她睡得很好,鼻翼微微耸动,月光躺在上面,宁静旷远。他一直不知道灿是不是漂亮,他只知道她是他的一部分,无法割舍,在精神上。
  我,会照顾你,不让你受一点点委屈。他对自己说。
  “我们打个赌如何?”陆非凡有几分醉。歪过头,凑进默言,将一汪酒气喷到她脸上。浊气之后,默言的脸便留下了麻麻的刺感。
  “赌雨是否停吗?”
  “赌心动。”
  默言咬着唇,眼睛敛着,俱是笑意,好像碰到一个实力相当的对手,激起了好胜心。
  “你觉得我会输?”
  “对。”他毫无惭意地说。
  她咧开嘴,笑得无声。“赌注是什么?”
  “幸福。”他笑得也很灿烂,“你失去我,你不会幸福。”
  “那,你就不了解我了。”默言的执拗上来,豪气顿生,“那,看吧。现在,我先拒绝你。”
  “不要紧,我有机会。不过不许避我。”他的目光又开始亮。亮得灼人。她瑟缩了下。这一刻,她就输了吧。
  他呢?是输是赢?

  第二章 一个蓦然终止的逗号
  默言在掌心里写字。离开陆非凡后,她经常会这么做。写什么,天知道。
  这个消遣的方法什么时候学会的呢?
  就是那一年吧。
  “陆非凡出事了。”小潮打电话到她办公室。
  “什么?”她一惊。
  这些日,她去陆家虽不频繁,但每次见陆非凡,看他神色也平常。偶尔地,他还会戏噱她几句。
  “你别紧张啊,也不是大事。就是他可能在恒昌呆不下去了。”
  “究竟什么事?”
  “说是,他栽进一头陷阱了。恒昌的老板看上去对陆非凡很欣赏,可是你也知道人性都是卑劣的,平台是他的,怎么会允许一个人的权威超过自己呢,原来他无非是利用他,这几年一直想办法除掉他呢。但是陆非凡太成功了,只有一个巨大的失败才能撼动他。于是,恒昌的老板设计了一个并不理想的并购案。听黄建荣说,陆非凡早就指出那并购只是浪费钱财。然而恒昌老板却等着他化腐朽为神奇,可是,他也不是神仙,就一头栽进去了。并购案失败告终。陆非凡走人。”
  “真恶心。”
  “是啊。你上网查查新闻吧。陆非凡亏大了,股份全被剥夺。因为据说这次并购损失了很多钱。”
  默言没上网。
  下班的时候,她去陆家。破天荒的,陆非凡在。居然哼着歌在拖地板。
  抬头看她一眼,戏噱说:来送温暖了?
  “心情不错啊。”默言说。
  “卸甲归田。当然轻松。”
  “真的?”
  “不信?”
  “真的就好。”
  他笑一笑,说:“开始知道关心了呀。”
  “谁叫你是邦邦的爸爸吗。我来。”她接过他的拖把,仓促碰到他的手,她讷讷说:对不起
  “男女授受不亲?”
  “是。”默言居然脸红了下。
  “即便邦邦的父亲也不行。”
  “是。”
  陆非凡忽一把抓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划了几下。说:做了又怎么样呢。
  她手心有点痒,说:没怎样,你无赖呗。
  邦邦忽跳出来了,说:你们在玩什么游戏。
  “猜字。”陆非凡放过默言,拉住邦邦,在邦邦手心划拉了下,说,“是几?”
  “1。”
  “这个是几?”
  “3。”
  “不是,是5。”
  “3、3、3。默言,你说是3。”
  “当然是3。”默言挑衅地看了眼陆非凡。
  “你们一伙,不玩了。”陆非凡甩手。
  晚上,陆非凡送默言回宿舍。说:“我不久要去上海。”
  “恩。”
  “可能会一直呆那里。”
  “恩。”
  “嘿,还真没动容。”
  默言笑了笑,打开窗,放风进来。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在吹乱她的心。她很清楚自己,并不是这样完全的无动于衷。撇开他,邦邦,她何曾舍得。半晌,抚了下发,说:什么时候?
  “半个月后。是PG。”
  “很不错。有时候,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也说不上什么,以前是为稻粮谋,现在纯粹是惯性。”
  “听说这次你很无辜。”
  “不无辜。资本有他的力量,经理人也就一打工的,听从老板的战略安排。能这样对我,我还感到荣幸。他付出了更大代价。怎么说呢。中国公司战略,常常隐含一些超出理性的东西,细加追究,一定是人性的东西在发生作用。为了清除一个潜在的替代者,为了生存,什么招数都可以使用,包括促成一个不被看好的收购。付出了上亿的代价,清除掉我。想到自己值那么些钱,还有点欣慰。”
  “为什么不自己做?”
  “累。近些年,觉得自己疲劳之极,现在能歇一歇也好。”
  “对,歇一歇。我到了,谢谢你。”默言下车。
  直接走向楼道门。太过坚定,因而泄露出软弱。
  “等等。”陆非凡叫住她。神色有点玩味。月光淡淡地下来,人轻影重。
  默言半转过身。像一个逗号,仿佛等待着他把余下的人生填完。
  陆非凡看她。有点无赖的样子。也许早就把这个初涉情场却假装老成的女孩的心理摸熟了。
  “这样,我想把房子给你。”一阵后,他缓缓吁一口气,说。
  “我不要。”
  “空着也没有用。”
  “我仍然不要。”她想了想,掏出钥匙,说:“这个还给你。”
  他没接,看着她的手。
  “有没有想过会怀念我?”他抬头笑。
  她也笑,自大的人见过,没见过这么自大的,可是她,真的会怀念他。就算不是他,也是邦邦。那是他儿子。
  “留着吧,哪怕是一个钥匙,毕竟可以打开一扇门。”他笑着走开,没半点离伤。抑或他们的故事全在他股掌中。
  三天后,默言参加一个考察小组,去云贵出差。收拾了行李。没给陆非凡消息。
  是考核干部。工作之余,当地海关安排去旅游区游览。
  这日,她没有随大部队走。一个人坐车去山寨。她喜欢的旅游,从来不是看些花树山石,她喜欢看生活。村里的炊烟,暮归的老牛,散漫的野草,平凡的笑,从来都可以让她感动。
  车行到一个山坳。坏了。她背了包下车。沿着崎岖盘山路走。
  空气清冽,云雾迷蒙,野花铺排开,山里的春天似乎才刚刚到。她一路走,一路看。
  下山的时候到一村庄。路碑上写着:晓澜。很好听的村名,早上的波澜。初动的模样。她掏出笔记本记上。
  天有点阴。贵州一年365天,大概360天是阴的。但是只要心内有阳光就好。
  她散漫地走着,与撞着的每一个人微笑。
  手机响了。她接起,是陆非凡。
  信号不太好,他们好像一直在吼着。
  “你在哪里?”
  “什么?”
  “哪里?”
  “贵州啊。”
  “我知道,贵州哪里?”
  “什么。”
  “你的手机可以扔了。”
  凭什么她扔。
  “我问你在贵州哪?”
  “某某县。哦晓澜。你找我什么事?”
  “你等我。”
  “说什么?”电话被烦躁地挂断了。她愣愣的,他是要来吗?找她?不可能吧。
  她继续走。
  中午的时候,在一家小卖部买了零食吃。是许晴做广告的那种派。三块五,比北京的价格要便宜些。
  下午的时候,天更阴,一个阿婆跟她说要下雨的。
  她想陆非凡要找来会不会淋到雨,那个时候,她突然想找他。不打电话,找。
  她四处奔。看着人会问,描述陆非凡的长相。
  寻找,是件有希望的事。她忽然喜欢了这种感觉。
  雨下起来的时候,终于有个农人告诉她,好像见过,就在村西井边。
  她疾步奔过去。
  真的看到他。在一棵野梨树下,有点不知所措地翘首看着,细蒙蒙的雨围着他。
  她悄悄停下脚步。想吓他一跳。便猛地从他身后穿过去,说:嗨!
  他定睛,神情蓦然的灿烂:我终于被认领了。
  “真没用。把自己找丢。”她轻轻嘀咕。
  他眼内忽然泛上一种说不清的云翳。暗色的,来自往昔。
  她顿住,看自己的脚,说:是找我吧?
  “不是你是谁。”
  “邦邦呢?”
  “家里,托给李嫂了。想清闲一下,小潮告诉我你来了贵州,我也跟来了。因为不知道去哪里。至少你是个目的地。”
  “目的地?”默言抬起头。
  “对。我找了你很久,以为找不到。我找不到你,你会找到我吗?”
  “……”
  默言无言以对,抹了抹脸上的水,说:避一下雨吧。
  两人到附近屋檐下避雨。雨水顺着瓦沿滴答流下,像一幕水晶帘。帘外,天地空蒙。
  村里忽然之间一个人也没有了。默言觉得可能是梦。
  看向陆非凡。他微笑着。脸上一脉少见的宁谧。
  “来对了。”他说。
  “哦。”
  “冷吗?”
  “不。”
  他揽过她。她拿走他的手。
  “不舒服?”
  “有点。”
  “为什么?”
  “我不喜欢跟别人那么近。”
  “别人?我?”
  他更紧地揽住她。
  “就当我不是别人吧。因为我不打算松手,而你,没有抗衡的力量。”
  她由了他。在喧闹跳腾的雨中,她不晓得自己是抵触还是接受。但是身体真的暖起来。像一个梦境。有那么神迷的一瞬,她希望雨不要终止。
  可是,雨终归停了,云层被风吹散,有阳光爬出来。在水洼处遗下点点金斑。
  “走吧。”
  他们并排走着。去哪里呢?天知道。一个别致的旅馆。木质的楼梯,踩上去哒哒响,仿佛随时都会坍塌。木质的窗户由一根棍顶着,看过去,是一汪水。有几株不知名的树森森地矗在旁边。
  深色的木家具,有霉变的迹象。老式的雕花床感觉误入时空。
  默言抚窗而立。有点不知今夕何夕。
  “哎,你下来。”
  陆非凡撇过头,冲她喊。两手全是鱼鳞和血迹。他在井沿杀一条鱼。这个旅店,想吃什么,自动手。
  她下去。用铁桶吊着水,倏地冲到他手上。水花四溅。他衬衣上湿湿一大块。
  “不怕我感冒吗?”
  “那是活该。”
  “什么话。”
  默言蹲下来拣菜。
  看着自己的手,眼光一溜,是另一双手,修长如乐音。可今天为她忙碌。她心里升起一点肥皂泡一样的暖意。在阳光下,会熠熠地闪烁。
  “你觉得男女之间什么样的情景最温馨。”陆非凡问。
  “现在。”
  “哦?”
  默言脸一红,说:不特指我们,就是相爱的人很朴实地为对方做一件事,很快乐。
  “你现在快乐吗?”
  “你呢?”默言回过去。
  陆非凡点点头:很狡猾。不过有一天你会忘记你的立场。
  “那么你也会。”
  很愉快的一餐饭。就餐的时候,月亮升起来了。酒声、人影与月光交融。窗外有异香袭来,院子里不知名的花开了,粉白粉白的,像襁褓中婴儿无忧的脸。
  默言开始醉。咬着纸杯沿,絮絮说一些琐事。一搭没一搭,全是浸润在心底的记忆的影子,也不管陆非凡是不是听得懂。
  陆非凡则开始点烟。隔着烟幕,注视她的流波与红靥。那是一种让人心醉的美。
  沟通的最高层次可能就是这样可听可不听,却共在一个情境中,心醉神迷、泯忘世事。
  “一直想载酒江湖。可那要三分痴愚、三分天真,四分醉态。”默言憨憨地说。
  “还要,浮于人世,沉于俗态。默言,你来——”
  他们踏踏跑到院里。站在粉白的花树下,看月光从中滤过,带着淡香的色泽。
  眼光再远一点,是钴蓝的天幕下黛色的山,山前,青草离离。荒野之外,俱是风景。就像人生,可能转个身,就是另一番风光,可是太多人,总是执拗地守护着一厢情愿的梦境。
  “来吧。”陆非凡握住默言的手。
  “怎样?”
  他们开始飞奔,向深沉的夜色冲去。
  她绊倒了。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他坐下去。把她抱到怀里。
  风从草尖过来,柔软得像棉被。他的眼睛汪汪的亮着。
  “默言。”他叫她。
  她笑对他。
  他低头轻轻地吻她。她攀紧他,掩饰自己的心跳和稚拙。
  第二天告别时,他说:是离别之吻。为了相见。
  她睁着亮闪闪的眼睛,痴愚一般看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车水马龙中。
  这吻只关风物,不关风月,不是吗?
  结束贵州之行回到北京,陆非凡已带了邦邦去了上海。
  默言打开陆家的门,却看到一个井然有序的家。什么都没有带走,甚至屋里还有过日子的烟尘。
  她打开窗户,放阳光进来。
  在舞动的尘屑中,她想着,要去上海一趟。
  夏日冉冉到来。默言走出车站的时候,一下就闻到了他。略略抬头,看到陆非凡颀长的身影洒落地与清晨的光芒融在一起。那么挺秀。
  “你来了。”陆非凡眯了眯眼,接过她的行李。淡淡的问候,像晨光一样清新。默言有一点怔忡的感觉。贵州那晚,给她留了一个很好的梦境。以至她要这样主动地迈开这一步,只为梦里那吻实在太过温柔,还有香气,带着淡淡的水泽,让她那么飘。他说她会让她忘记立场。也许。她曾那么想,并心甘情愿。小潮要知道,定会说她没出息。
  她嘴角现出笑影,有一点点羞涩,但更多的是由衷的开心。为重逢。
  “有没有想念我?”几步后,他斜觑她一眼,说。
  “没,想邦邦。”
  “真的么?”他挑挑眉,“我还不及一个孩子?”
  “那个当然,你有邦邦可爱吗?”她轻软地说笑着。可是这样明媚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
  到他车旁,她忽然看到车内居然有人,美女,坐在副驾的位置。这么早,他和她在一起?其间的联想,不太美妙。
  陆非凡把她介绍过去:子约,程默言,我儿子的朋友。
  那轻佻的语气令默言有几近受辱的感觉。有那么一瞬,她想转身走。可并没有,她是个隐忍的人,什么都咽得下,只是一笑,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随即钻进去。
  陆非凡开车,间或与女子轻言细语。默言扭头看窗,不断闪过的人与车,形形色色;不断闪过的表情,却只有一个,憋闷。清晨流泻的光线刚才还觉得夺目,此刻只觉得花哨。
  一阵后,女子下车。跟陆非凡挥手告别。陆非凡并没有出去送,只在车里点了点头。女子走后,他对默言说:“坐过来吧。”
  “不用。”
  陆非凡没坚持。车子重新启动。
  大约15分钟后,车子停下来。“等我一下。”陆非凡下车。
  默言看过去,陆非凡进入一个花店。没多久,他捧了一束星点的白花出来了。
  打开车门,递给她。
  默言有点怔。“是代刚才的女士保管,还是?”
  陆非凡笑,送别人会送这样的花吗?
  “啊,是有点廉价。”她看着。
  “想要贵的,尽可以出来挑。”
  默言抬头,也不说话,但脸色像有点委屈。
  陆非凡弹了弹她的脑瓜,“小傻瓜,尽胡思乱想,也不肯问。”
  默言的心才哗啦一松。嘴角的笑更显痴愚。
  “我公司还有点事,你先上楼。”陆非凡载她到楼下。她似乎还在梦游,傻呼呼捧了花去见邦邦。搞得邦邦以为送他花。跳起来抢。
  “不是给你的。”她第一次对孩子小气,“给我找个花瓶。”
  邦邦把花瓶找来。默言弄了点水,插进去。而后抱起邦邦,看。
  邦邦显然对她的兴趣比花强,绕在她膝上,抓着她纽扣,说:“默言,上次走的时候,我以为见不着你了,就哭。爸爸说你一定会来的,我以为他骗我,不信,满地打滚,可你真的来了。默言,你不要走了,好不好。”
  “啊。”默言一怔。
  “我跟爸爸说要你做妈妈,他肯的。”
  “啊。”默言又一怔。
  “默言,你做我妈妈。”邦邦睁着跟陆非凡一样的眼睛乞求她,她无法不动容。
  陆非凡很晚才回。她听到响声。走下去。
  陆非凡正在脱外衣,撇头看她,结巴说:抱,抱歉,没,没招待你。呃——
  好像喝了酒,一股秽物就要喷出。默言连忙奔过去。扶住他,说:你,怎样?
  陆非凡踉踉跄跄歪到卫生间,对了马桶就哗哗吐。
  默言抚他背,心疼说:你干嘛喝这么多。
  “我,告诉你,”陆非凡略扭过头,一张醉酒的放大的脸,“我,今天见到胡宗耀了。他居然问我小灿在哪里。王八蛋。”
  一股一股的浊气。默言扭过头,脖子有点梗。
  陆非凡突然紧抱住她。默言心纠在一起,非常难过,她知道他如此用力抱着的是另一个人,灿。
  她一点一点掰他的手。掰一根他搭一根。后来,她实在受不了了,喊: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他就是胡宗耀。灿,送灿香水,呃……”
  陆非凡的记忆非常清晰。当胡宗耀举着杯过来,露出满嘴的腻笑,说:好久不见。小灿呢?听说,她给你生了个儿子。
  他把酒泼过去。胡的衣服上立即黄辣辣一片。像往事无法卸除的肮脏。
  倪灿上了剧校,先学京剧,后来校里设了芭蕾表演,她又转过去学芭蕾。那个时候,他也工作了。在一家外企做咨询。收入可观,就是忙。
  他租了个房子,房子是白洁布置的。很素淡,也没特别的个性,跟她的人一样,却也说不出不好。这样的感情,一开始就是鸡肋。但也许是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倪灿来的时候,正好撞着尴尬,门忘锁了,她推开时,他正低头吻白洁。
  门迅速地被撞上。他放下白洁,追出去。
  她没有走,就站在楼梯口,背对着门。
  “进来吧。看看我的房子。”他说。
  她跟着进,对白洁闪出近乎怯懦的笑。
  “你好。嫂子。”她说。
  “有点早。”他拍了她一下,说,“叫姐姐就可以。”
  白洁给她倒水,跟以前的沈文一样,说:你妹妹真漂亮。
  倪灿个子已到168,还有上升的空间,腿修长笔直,皮肤紧致水嫩,穿短裙迈步时,小鹿一样矫健,有种纯真的性感,没有人不想多看一眼。可他对她的魅力从来忽视,在他眼里她就是他的妹妹。
  倪灿拿了杯子机械地喝。
  “课上得怎么样?”
  “还好。”
  “管得严吗?”
  “还好。”
  “伙食呢?”
  “还好。”
  ……
  他问她答。此外没有多余的话。白洁一直以为他妹妹很内向。
  喝完水,她站起来,说要走了。
  好像她来的目的只为喝一杯水。
  “你,没事吧?”他看她。她摇摇头,咬了下唇,走了。
  他有点不安,过一会,追出去。
  她还在马路上慢慢走着。光线有点刺眼,她却老是盯着天空看。
  他上去,扳过她的身体,发现她在流泪。
  “你怎么了?”他心里痛了下。
  她抹了下,笑着说:对着太阳的缘故。没什么,我只是清洗一下眼睛。
  “真的没有什么?”
  哦。她忽然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纸盒,说:这个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我们出去表演,学校给我们200块钱奖励。
  “什么?”
  “你不要嫌不好。”
  “哪能。”他拆开纸,是一块表,不是什么名牌,但是那表很大气。他当即把自己原来那块表卸下来,带上了她给的。
  举着手给她看:好看吗?
  “恩。”
  她笑一笑,却并不由衷。
  “我送你回校吧。”
  “白洁还在你那儿吗?”
  “在啊。”
  “你不陪她?”
  “不用。她又不是小孩。”
  “我难道是小孩?”
  “恩。妹妹。要爱护的。”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始走。
  他要打车,她坚持坐公共汽车。
  中午的时候,车上人不多,有空位,他们坐在一起。
  她看着窗外,不怎么说话。
  “她好像蛮好看的。”一阵后,她说。
  “恩?”
  “你喜欢她吗?”
  “恩?”
  “白洁。”
  “还可以。”
  “什么叫还可以。”
  “就是说不上她哪里不好。她在读硕士,长得漂亮,家里有钱,他爸爸是院士。你觉得行吗?”
  “哦,”她愣了下,说,“行啊,有学问,还漂亮,有钱,挺好的。哥,你找了个好对象。”
  “灿满意就好。”
  她冲他一抿嘴。后来她很少来见他。他也很忙。有时候打电话,也只限于问她缺不缺钱。
  时序入秋。一次工作闲暇,瞅到手上那块银色的表,蓦想起好些时不见灿了。这日便早早下班,买了几只大闸蟹,想请她来吃。
  给她学校电话,她人不在。想了想,便开车去她学校等。
  等了近两个小时,她才姗姗回。看到他,有点惊喜,似乎想奔过来的,但几步后,止住了脚,很矜持地对他微笑,似乎见一个需要溜须的领导。
  倒是他很开心,见到她本人,刚才累积的烦躁与担忧立即一扫而光。他热切地说:灿,猜猜哥要请你吃什么。
  她不猜。就跟着他进入车。看着半旧的本田,说:你们公司那么有钱怎么不给你配个好车?
  “这车也不赖。”他当时不会知道灿现在接触的人个个开奔驰宝马。
  “这么多日不见哥,也不想吗?”他呵呵问。
  她别过脸,不说话。
  “交男朋友了?”他又呵呵问。
  她依旧不说话。透过视镜,他看到她并无多少神采。就觉得灿到了这花花世界十里洋场对他这个哥可越来越不重视了。女生外向,他突然想。也并不特别失落。上海的繁华与奢靡把他妹妹俘获也没什么不好。如他有条件,他是愿意让妹妹尽情享受的。
  回到家。他煮着水,将活蟹扔进去。灿说,哥你太残忍了。
  “那是蟹的使命。不被人吃还体现不出价值呢。”
  她说,人总能找到道貌岸然的理由掩饰自己。
  他说,灿现在很有深度嘛。
  她就有点羞赧。到客厅。
  煮的时候,他去卧房取了个礼物出来,是他有次买的,一个小房子型的储蓄罐,烟囱内可以投钱,他记得灿以前像个葛郎台一样喜欢存钱,是存在一个手帕里的。他那时就想给她买个储蓄罐,可一直忘。
  “给你。”他把储蓄罐给灿。
  灿接过。摸摸红色的砖、蓝色的窗,还有白色的烟囱。就像摸洋娃娃一样。他再次觉得她还是个孩子,是他要心疼的妹妹。
  “这个罐有点沉,你给我存了钱了?”她双手晃着,罐内传出沉闷的撞击声响。
  “把屋顶掀开。”他露出狡黠的笑,说。
  “可以掀?”她说着笨拙地寻找机关,一直找不到。他叹口气,帮她打开,随着屋顶缓缓打开,一堆大白兔奶糖呈现在她眼前,那是她最钟爱的糖。每到过年,才允许自己称上两斤。
  “哥——”她转头看他,眼内忽然有点湿润,被灯耀得亮闪闪的。
  “别感动啊。哥现在有钱了。以后灿想吃什么就什么。”
  她鼻子抽了下,跑到卫生间。他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伤感。只觉得是自己的问题,这么久没看她。
  她出来时,他已经剥好一颗糖。让她张着嘴,他要投射进去。她现在是大姑娘了,矜持,不让。他只能塞到她嘴里。
  她说:哥,你也不洗洗手,全是蟹腥味。
  他说:哥哥给的糖总要与众不同一点。
  她开始快活起来,嚼着糖盘腿坐到沙发上,说:哥你坐下来。
  他坐她旁边。
  她说摊开手。
  他想难道她也有东西给他?便伸出手,说:要不要闭上眼睛。
  她笑着说:不要。然后将自己的手摊在他的掌心。又向前匍匐了下。他蓦觉一阵难言的酥痒感,透过掌心爬到心尖,莫名其妙地,竟将她的手包住了。
  她黑漆漆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说:灿你的手真软。
  她说:哥,哥哥和妹妹是不会——却没有说完,又心事重重地垂下头。
  那个秋天,他抽了很多时间去找灿。每次送她回校,总会路过一片桂花林。那甜丝丝的味道招引他们,他们总歇下车,在林边站一会。
  有次,他摘了一把,将花夹在灿发上。细小葳蕤的花让俏立于他面前的灿轻盈出尘,仿似从月亮上走来,带着点如梦如幻的气息。
  这一个个幽香浮动的夜里,他觉得自己也一而再的迷失。
  那是情感的初萌,还是青春的浮躁?他并不知道,只知道有一条无形的纽带在捆紧着他和灿不可知的未来。
  跟白洁的关系略有点淡,但还延续着。白洁每周来见他,给他带她妈妈做的菜,他照样与白洁说笑,亲昵。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白洁甚至憧憬未来。说跟她家人商量过了,想跟他结婚,然后出国。
  “不把书念完?”他问。他那时候只是个普通的男人,并没什么野心,人生的目标就是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然后,自己努力努力,在事业上上个台阶,那也是为给家人提供稳固的保障。所以他并不反感白洁这么快的将婚姻提上议事日程。
  “想去国外念。爸爸催着。我家在美国有个亲戚,在某大学任教,给我已经办好手续。”
  “结婚先缓缓,你先去。”
  “非凡。”她拉着他,说,“我不想失去你。我他们都说两地分居,感情就完了。我们一起走。”
  他是不可能走的,他想过结婚,但从没想过要把灿扔下。
  “我要照顾我妹妹。”他这么说。
  白洁忽然发火,说:妹妹妹妹,她那么大了,要你照顾吗,陆非凡,我知道你跟你妹妹没血缘,你是不是喜欢她,你喜欢她跟我说清楚。而后就嘤嘤哭。
  他是喜欢妹妹,离不开,可是,也并未想过除此以外的。安慰白洁了事。却不料,白洁找了灿,说什么他不得而知。只是灿有次给他来电,劝他:哥,就去国外吧,以后弄个绿卡,以后说起我哥哥在美国,也很有面子的。说着说着,语气却淡下来。
  他没说话。打定主意不去的。
  灿又强打精神,说:哥哥妹妹是不能永远在一起的。我们总要分开的嘛,哥过得好一点,灿就觉得快乐一点。白洁,很好啊,我跟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而后,灿自觉地减少了与他会面的时间。他入冬后也忙,婚事就这样闲置了。
  再见灿又是好几个月。将近春节,他很惊讶地在他公司楼下见到她。
  送一个重要客户出去。
  客户上车,他在后含笑致礼。车开瞬间,车窗突然摇下,一个头伸出来。就是一个后脑勺,他还是认出了。灿。
  灿在一辆奔驰车上。
  他一愣怔的当儿,车子一溜烟走了。
  刚才的客户是一家煤炭企业的第三号人物。大名胡宗耀。灿怎么会认识?
  瞬间的念头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立即给她宿舍打电话。她的舍友说她出去了。他有点头疼。
  好容易挨到下班,他破例不加班,赶去他们学校等。
  一直等到月亮升起。她才一个人慢吞吞回。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她,穿着光鲜。嘴上还抹了亮晶晶的唇彩,像只果冻似的诱惑。她手里晃着一个手提袋。他很确信,一定是那个人的礼物。恼意突然升了上来。他扔下指间的烟,一把上去抓住她的手,拽着她走。
  她叫了声,看到是他,缄口了。默默任他。
  进了车,她揉着发红的腕子说: “哥,什么事么?”
  “我没有你这样爱慕虚荣的妹妹。”他开车。
  此后,两人沉默。他一直在生气。为什么生那么大气,他不知道。
  到他家里。
  他看着她,说:今天哪里去了。
  她瑟缩了下,说:一个朋友请吃饭。
  “哪个朋友,怎样的朋友?”
  她顿了几秒,说:男朋友。
  这几个字把他击溃,许他有女朋友,她没有权力交男朋友吗?她没有权力选一个有财有势的,哪怕年纪大一点?
  他说不出话。良久又点烟,焦躁说:你不知道他底细,他有老婆。
  “他说会离的。”她嘴唇看上去很执拗。
  “男人的话你信吗?他骗你。你年纪小,就容易上当。”
  “反正男人的话全信不着。我也不在乎。”她嘟哝着。把纸袋放在桌上。他看过去,应该是一套衣服。
  “他送的?”
  “恩。”
  “就为这点东西?”
  她说:好歹有点东西。眼睛别向他处,冷淡的,令他陌生。她毕竟不是他亲妹妹,他没资格教训她,不是吗?他咧了咧嘴,嘲讽地笑了。
  不久,她说我要走了,再不走,宿舍楼关门了。
  他点点头。她站起来要走的时候,他忽然拉住她,嘴里的字回旋了好一阵,才艰难问:你们有没有?
  她看着他,毅然点点头。
  他心猛地一沉,就跟什么撕裂似的。好像走投无路,他夺过那袋子向地上砸去。哐地一声,香气肆虐,原来是香水。
  在熏得人窒息的香味中,他的头更痛了,与此同时,觉得心莫名的空。
  “为什么要这样?”他软软说,仿佛只是在问自己。
  她过去开了窗,把碎屑拾起来,用拖把拖。而后,靠着拖把,悲哀地说:“哥,我赶不上你,永远赶不上,你就随我去好了,我反正流着肮脏的血,就像一根无根的飘萍,在这人世,随便转一转,转到哪里是哪里。转不动了,就走了。”
  “不许你看轻自己。”他拿过她的拖把。
  她苦苦笑了下,说:“哥,有时候我也想好好的,可是,好好的又能怎样呢。我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男人,真的不能相信的。哥,那一年,你被人诬陷那年,我去给你借钱,是问唐伟的叔叔借的。他一口答应的,让我去他家取。我就去了。什么都没想。然后就。”
  他无可置信。想到那些日子她的呕吐。
  他想骂,忽然骂不出来,一种悲凉浸润他。
  他猛然抱住她。她的身体很轻,微微的颤抖。
  “哥,没有关系。我一直说的,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有最后一碗饭就给哥吃。我一直想要真的是你妹妹该多好,没那么多烦恼。现在反正也赶不上,就随便这么活着。哥有好的前程,有好的女朋友,我高兴。我呢,也想风光一点活着。我们学校好多女生都这么做。”
  “不。”他更紧地抱住她。那时候,他已经不知道他的心是什么,他只知道他离不开灿。他的妹妹。他答应要照顾一辈子的。
  “哥,”她轻轻推他,说:“白洁挺好的,我觉得那样的人才配得上你。”
  “不要,我不要,我明天……哥知道错了。”他语无伦次说。
  她垂下头,忽然哽咽,而后说:哥,我不要你,有别人,我不要你离开我。我其实一点不要。
  “好,不要。哥不要。”他说。
  他们安静下来。
  他送她回学校。楼道门关了。灿轻轻叩着门,叫:阿姨阿姨……
  许久,有脚步声踏踏过来。
  他心里一慌,感到一种离别,叫:灿。
  她回眸,眼睛清清亮亮。
  “灿,不要再做让我难过的事。”他说。
  她眦了眦牙。身后的门支呀一声开了。他终于睡着了。睡前,胡言乱语说了很多。
  尽管没有头绪,她隐约抓住了关键点,他埋着一段往事,属于难分的情感。现在他对她,不过是某种现实的需要。
  邦邦恋着她。他也需要一个女人。
  她想着想着,一而再地笑,有点苦,但多的是嘲弄。
  第二天,默言在厨房做早餐。陆非凡过来了,刚洗过澡,看上去很清爽。昨日之事,他已经全然忘光。
  “这么早?”他倚着门,问她。
  她其实一夜没睡。脑袋如战场,惨烈的厮杀。如今一片兵荒马乱。
  “昨天回晚了。有应酬。”
  她点点头。
  “怎么了?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他研究她。她避过。转身给他手里塞一把筷子。
  他出去布碗筷。她把食物拿出来。
  “我待会要走。”她似漫不经心说。
  “晚点吧,我给你买机票了。”
  “我,我想回老家一趟。”
  “那我送你回。”他目光灼灼,已知道她找借口。
  她没话。
  “默言默言。”
  邦邦这时下来了。
  “默言说要走。”无耻的陆非凡把皮球扔给儿子。邦邦立即凝住笑,上来抱住默言,几乎是凄惨说:你不要走。默言,你别走……
  “……”默言顿了阵,看陆非凡,又俯身搂住邦邦。
  她觉得无路可走。天异常的憋闷。她决定等一场雨。
  “默言,你要出去?”
  “要去看看老同学。默言以前在上海读书。”
  “带我去吗?”
  “很快就回,给你买好吃的。”
  默言抬头看陆非凡,没征得同意,就出门匆匆汇入了泛白的光线中。
  她走了一阵,停了下来。周边是法国梧桐,有斑驳的腰身,灰白的掌叶蜷曲着,在肆虐的热气下,奄奄一息。叶片与叶片之间是一角一角晴好的天,淡蓝,没有一丝云,好像一块块袒露的心事。
  默言靠着树身,呼呼地喘着气。
  她想他说,打个赌。赌谁先动心。又想小潮说:蠢之又蠢才会动。
  她终于明白,她在不合适的时候介入一个人,一段往事。而后付出自己全部的力让自己去成为另一段往事。
  没什么比这更糟糕的。
  她希望有一场雨粉碎一切,然而雨终归没有下起来。
  陆非凡走到她面前,就好像展览了她全部的懦弱。
  “你赢了。”她仓促说。
  他不置可否。眼睛有点锐利。
  “就这样吧。在这过程中,我们可以随时撤出。”她看虚白的天,想昨晚彻夜的挣扎。自己来的时候带一腔旖旎的心境,心像个未出远门的孩子,对感情这样一片神秘之境怀着向往与期待。她现在放下自尊,无非是想成全它的想象。
  “那我算赢吗?”他脸上半抹嘲讽。
  “你不要要求太多。我已经。”
  “已经怎样?”
  默言转过身。
  知了的声音嘶哑着传出来:热死了,热死了。
  真闷。这一出戏。
  这一天后,她成了他的女朋友。
  周末,她去看他,或者他带邦邦来见她。他们去郊游或者就在家里懒散地度过。男主、女主,孩子,加上食物的香气和明亮的窗户,就是温馨的家了。
  她知道他的目标就是如此。
  她呢?想贪恋更多。然而小潮说,男女之间不就是彼此取个暖吗?那首诗,实在是太现实不过了。如果气温停留在零度,就成亲。
  她带他和邦邦去动物园。
  他们并肩走。邦邦突然从后头像火箭一样冲过来,一手拉住他们的一只手,晃着,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父亲,说:我喜欢,爸爸妈妈在一起。
  然后,又把他们的手合拢,自己溜过去看动物。
  他的手有力地握住她。
  无论怎样,这样也不算坏。
  “我曾经很喜欢看动物。好像很变态,就是为了显出自己的自由。但是现在觉得未必。人总是自以为是。”她说。
  “笼子也许是我们自己套上去的。”
  “默言。”
  “恩?”
  他的眼睛有点温情。说:我,也许是爱你的。
  “也许。”她加重,“我也一样,也许爱你。”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起初挟着沙尘,慢慢地,也就滤去了,一天天澄澈,露出家常的神采。那属于幸福吗?
  譬如某天邦邦开门,狡黠地说:爸爸藏起来了,要你去找。
  恩?她难以想象陆非凡有这号闲心。
  她托个腮,煞有介事说:你爸爸是撅个屁股趴在床底下呢,还是矮着身子缩在衣柜里。
  “你快去找吧。”
  默言便一间间房子找。到陆非凡的卧室,刚推开门,就被人反身抱住了。原来并不要找他,是要她自投罗网。
  他跟她耳鬓厮磨,说:你不能老把我当鱼干晾啊。
  “爸爸藏哪里了。”邦邦咚咚敲着门。
  “你一边去。”陆非凡吼着。
  “你们玩什么游戏,我也要玩。爸爸你开门。”
  “大人的游戏,少儿不宜。”陆非凡凶巴巴回。
  默言笑着,把门转开。
  邦邦喜欢缠着默言一起睡。某日两人躺在被窝里,闲话着。门忽然开了。陆非凡捧着一个手提电脑进来。
  “我在你们这呆一会,你们当我不存在。”他自顾把电脑打开,而后啪啪敲着。
  “同学,你家发大水,还是惹火灾了?”默言调侃。
  “爸爸是害怕。爸爸的爸爸大概出门了。”邦邦跟上。
  “家里还有四害吗?蟑螂、老鼠什么的?”默言说。
  “是怕强盗,爸爸打不过。”
  “你们能不能不要烦我。我赚钱养家呢。”陆非凡扭头。
  “默言,让爸爸讲轰隆轰隆的故事。好不好?”
  “什么轰隆轰隆。”
  “就是那个故事,爸爸只会讲那个,讲得奇滥无比。”
  “谁说烂,你不照样听得津津有味。”陆非凡走到床边,开始讲,其实他很有讲话天分,讲得唾沫横飞,外加手舞足蹈。不过扫兴的是,邦邦大概听得老茧都出来了,陆非凡每次大张旗鼓把气氛渲染好,张嘴要吐对话时,邦邦总伶牙俐齿抢在他之前说出来。气得陆非凡只好噎住,干瞪眼。而后甩赖,说:你到底听不听。
  默言笑着说:陆非凡,这个圣诞节我会送你一本童话书。
  邦邦说:爸爸不思上进。送他白送。默言,你是不是因为爸爸笨才不喜欢他。
  “我没有说不喜欢。”默言说完,才发觉可能陷入圈套。因为邦邦和他爸爸一起咧嘴乐。而后,他爸爸恬不知耻地说:那个,我站着有点累,能不能跟你们挤挤。床挺大的。”眼光殷切地盯着默言。
  默言脸一阵烧,还是说:你还是回自己家吧,你爸爸妈妈回来不见你会着急的。
  “对,小孩子要听话。”邦邦跟着说。有机会损他爸爸他分外得意。
  最后,陆非凡捧着电脑灰溜溜走了。邦邦叹息说:爸爸真可怜。
  ……
  这种时候,默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不满足。如果不满足,为什么心如此眷恋;如果满足,为什么时有淡淡的怅惘。
  陆非凡有个应酬,想带默言出去。
  默言踌躇,说:“不去可以吗?”
  “你是我女朋友,有义务。”
  “那我的权利是什么?”
  “做我太太。”
  稀罕了。默言哼一声,还是随他去了。
  那晚她很用心。大概是怕丢他脸,精心化了妆,做了头发,穿了他给的小晚装。
  站在陆非凡面前,亭亭的模样。
  陆非凡由衷赞叹:很漂亮,尤其锁骨和脖子这一块。又比画着喉咙下部的凹处说,叫什么来着,那片子里说。
  “博斯普鲁斯海峡。”
  “我赐名为非凡大峡谷如何?”
  “你最讨厌什么?”
  “谎言,你呢?”
  “占有。”(注:《英国病人》的台词)
  两人一起笑。
  默言不会知道,有一天,她会成为嘉伏莲的角色,但是却没有她的骄傲与坦荡。没有疯狂的燃烧,也就没有盛放时的璀璨。默言始终在道德与伦理间战战兢兢,安分守己。爱不是所有人可以遇上并承受。
  究竟是爱更难能,还是承受爱更不易?
  陆非凡第一次公开带女朋友出席,应酬的人很多。默言不卑不亢,很有分寸地配合。
  回去的时候,陆非凡夸奖她:表现很不错。
  默言一噘嘴:看不起我?我办公室出身,搞过接待。以前署里搞缉私展,我都接待过总理级人物。
  “是吗。”陆非凡神色有点揶揄。
  “干吗那么看我,你喝酒都喝不过我。”默言这晚心情非常好,刚喝过几杯红酒,话比较多。而陆非凡比较喜欢打开话匣子的她,罗里罗嗦,有种家常的温暖。便继续揶揄,“行啊,以后有劳夫人代酒了。”余光瞥过去,默言酒意薄醺,脸色粉嫩,神采飞扬,周身流窜着一种醉人的风情,便有些心驰。
  “你,有没有觉得邦邦很讨厌。”他方向盘一拐。
  “讨厌?”
  “带你去个地方。”
  他带她去了一处酒吧。那边有他专门的包房。可以唱歌当然也可以留下来饮酒过夜。
  灯光调得暗。默言坐沙发一隅,像个忐忑的影子。
  他递她酒。她喝了。环顾四周,说:也带过别人吗?譬如子约。
  他笑笑,却也没回答。
  “唱歌吗?”他问她。
  她点头。唱蔡琴,也是中音。醇厚绵密,唱得很好。
  一曲毕,她回头,说:很喜欢听这首歌。某年某月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可唱起来,只有淡淡的怅惘,原来时间可以改变那么多。你喜欢听谁的歌?
  “大学的时候,我师弟千禾组织了一个乐队,我去混过。学校周年庆,我们报了《海阔天空》,走了几步,很快通过审核,表演的时候,临时决定唱《无地自容》。气氛很好,有个新生,脱了衣服跑上台,跟我们一起吼,不要相信,相信什么道理。”
  “年轻的岁月转瞬就过去了,像现在激情也没有了,就算不相信什么道理,也不会这么吼出来。”
  “你并不老,唱一首。”
  “那给你唱一首。”
  他选了罗大佑的《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穿过你的心情的我的眼。
  如此这般的深情又飘逝转眼成云烟,
  搞不懂为什么沧海会变桑田。
  ……
  一首歌没完,他已经扔了麦克风把她弄到怀里了。
  她的脸埋在他胸膛,腿曲在沙发上,鞋子已被他摘掉,露出一双纤足,深蓝色的裙将她裸露的肌肤衬得莹白胜雪。
  他解散她的发髻,长发瀑布一样倾泻。
  穿过她的黑发他的手,柔情无限。这样水一样纯的感觉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了。
  “默言。”他轻轻地叫她。
  “恩。”她软软地应答。一动不动,他身上散出的薄暖的气息让她想到早春,空气里有清冽的芬芳,似有若无。
  “你抱住我。”他说。
  她伸手环住他,偎着,像一只取暖的小鸟。他凑向她,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他的眼湿亮而灼热,呼吸浑浊而温暖,音乐在他们之间穿梭,他们开始迷醉。
  她微微闭了眼。
  他的唇在她额上、脸上摩挲着;他的手轻抚着她裸露的后背。
  “可否告诉我,你有否对我动心。我。撇开邦邦。”他在她耳边说。
  屏幕上张惠妹在唱:你明明动了情,为什么不敢靠近。听海哭的声音……
  “你呢,你可否告诉我,你对我是什么感觉。撇开邦邦。”
  我动心了。他说。
  我也是。
  他的唇蓦地攫住她。
  “你,以后不许你想别人。”她微弱地说。他已经听不到。
  属于两个人的心醉神迷。
  他解她的衣服。手机却扫兴地响了。
  “恩,别管。”他继续。
  她却从他兜里掏出手机,摁了接听键放到他耳边。她还在逃避吗。
  是邦邦。说家里突然停电,要他们赶快回去。
  他气得牙痒痒的,这家伙总是在关键时候搅局。
  “回去吧。”她已经从他怀里出来了,整好衣服,换上清明的笑。
  “默言。”他愁眉苦脸,“我想过两人世界,真想把邦邦扔了。”
  她扑哧笑,闪烁的眼神全是星点的柔情。
  不过临时停电,到家,早已灯火闪耀。邦邦跳出来:你们怎么这么晚啊。
  “不跟你说爸爸公事吗。以后,爸爸和默言出去,你别老打骚扰电话。”
  “爸爸,你凶什么。默言喜欢我又不喜欢你。默言是不是?”
  “恩。”
  “默言今天我还跟你睡。”
  “不允许。”陆非凡在旁边叫。
  “爸爸你管不着。”邦邦上去拉默言的手,小脸仰起,“好不好嘛?”
  “好。”默言抱起邦邦。并偷偷向陆非凡作个惊愕的鬼脸,对他在家的地位深表同情。
  默言去洗澡。
  陆非凡窜到默言房间,他的儿子已经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只等着美人归来。
  “滚你自己房间去。”他拉邦邦。
  “爸爸你骂人。”邦邦看着爸爸,小眼珠一转,“爸爸想跟默言睡吗?爸爸是大人,难道也要人陪。”
  他懒得跟儿子罗嗦,说:你小子走不走?不走,下个礼拜不带你去见默言,爸爸一个人去。
  “爸爸你这是强盗。默言不喜欢强盗。”
  “哦喜欢你有什么用啊。跟你说,臭小子,以后别尽跟着我作对,要帮帮爸爸,只有默言喜欢爸爸,才有可能做你妈妈。懂不懂?”
  哦。邦邦抓头挠腮了半天,身体往边上挪了挪,说:那一起挤挤吧。
  这时默言进来了。带着清新的香味和湿漉漉的水气,从他身边经过。他心里像有个虫子爬似的,痒痒的,咬牙切齿了半天,还是恨恨走了。好运是留给儿子的。接下一个周末,默言未去上海,因为小潮出了点问题。
  周五凌晨2、3点的光景,默言接到小潮电话。
  匆忙赶出去,发现地上是湿的,夜的风卷着一波波的潮意,蹭到人脸上,居然觉得凉。默言于是又返身,捎上一件灰色的针织衫。
  小潮坐在东方广场前的阶梯上。整个人蜷缩着,像游人扔下的一坨废弃物。
  默言走近的时候,她还在沉睡,侧歪的脸露出香蕉一样弯弯的眼线,头发湿哒哒平整地贴在额前。默言在侧旁坐下,为她披上衣服,而后,将她拥过去。
  一个柔软的小身体,类似于小动物的触感,毛毛的,温驯的。小潮的脆弱只在默言面前暴露。小潮曾说,那是因为信赖。默言,我但愿能够信赖。
  彼时,默言有幸福的家庭,她只觉得人人都很美好,世界一片通透,爱与被爱、信赖与关怀是生命应有之义。然而,理想慢慢照进现实,总有一个死心的过程。
  我们还挣扎着,只是不甘心。一次的生命,非要被欲望涂上点点霉斑?
  母亲的过世是默言走上现实的第一步。
  妈妈在喊疼。她肝腹水,沉重的水快把她压死了。
  医生无动于衷。疼痛与煎熬是病的正常反应。没什么了不起。
  妈妈等待肝移植。医生说除了移植别无他法。爸爸在抽掉几包烟,白掉几撮头发后终于下定决心。爸爸要妈妈活着,不惜一切代价。
  等肝的漫长时日,母亲的身体日日衰弱。而冷漠与贪婪在医院内日日彰显。这里的所有人,从清洁工、打饭工、护工到护士、医生,几乎都有着两张面孔,对慷慨施舍的有钱人,笑脸相迎,对穷地方来的,恶脸相向。
  她每次去看母亲,都要打点那帮人。否则,医生查房的时候,守门的不会让她进。而她不进,听不懂普通话的母亲根本不可能向医生转述自己的病痛。
  医生的查房也多例行公事,随便问个几句,开个药,就走。默言对母亲能否动这么大的手续心存疑虑,每次问医生,医生都自大甚或不耐烦地说,没有任何问题。
  两个半月后,妈妈终于等到肝源。手术后一周,妈妈走了。她没看到母亲临终的样子。
  妈妈走的原因,与肝无关,是心脏的问题。
  手术第二天做了心电图,说是母亲心室肥大,就有问题。医生拍拍手,这是内科的问题。爱莫能助。
  那种冷漠无法想象。在她生命中从未涌过的一种情绪恨就这样出来了,很冰凉。那漫长的两个月,怎么就不能做做心脏方面的检查,这么大的手术,怎么预先不能考虑周全,签了字,生命就可以不负责任吗?
  逝世那晚,抢救。里面的医生要药。叫护工去9层拿。
  我有病人照顾。不去。
  她塞了钱,才去。
  杂沓的脚步在楼道里响。为什么那些药不事先备好呢。
  黄昏,主治医生把她们叫过去,说可能不行了,要做好准备。而后,他溜了。溜的时候,默言看到了,拿了一个纸兜,没有一点歉疚。妈妈还没有走,他就放弃吗。
  “你要走吗?”默言问他。
  他闪过一丝狼狈,而后笑着说,待会来。结果没来,怕闹事,躲了。
  为什么生命可以这样被忽视呢?
  有些生命不会这样。她很清楚。
  爸爸坚决要把妈妈运回去。他们逼父亲签转院的证明。母亲的死亡便不算是一个失败例子。
  ……
  “默言。”小潮醒来。小心地触了触默言的眼睛。
  默言恍然了一下,说:怎么睡这里。多冷。
  小潮坐直了,看着被路灯熏染成橘红色的夜,说:我妈妈昨天来了。
  “一家人,还有那个男人,和他的两个孩子。他们来北京度假,报了一个旅游团。来北京,大概是妈妈的主意。我不知道她是想见我,还是想让我见她。那么幸福的一个家。我请他们吃烤鸭。妈妈给她那两个没有血缘的孩子分菜,而后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宁波话。妈妈居然学得很快。”
  “这,很好。”
  “对,我也觉得是,我现在觉得人的适应能力真的很强,是垃圾也可以咽下去,然后吐出糖。”
  “你,是有点嫉妒吧。”
  “有点。嫉妒。”
  “可你妈妈以前也这么对你。”
  “是的,所以我反觉得有点欺骗,感情可以一碗水端平吗?”小潮侧过脸,突然模糊地笑,说,“更搞笑的是,吃饭的时候,我爸给我妈来电话。他们又吵了,当着继父和那两个孩子的面,妈粗口骂他。后来,爸又给我电话。原来,我爸出事了。”
  “出事?”
  “他挪用公款,要钱堵缺口,以前,他给妈一栋房,妈嫁到宁波了,他想要回来。妈不肯。爸说会要他的命。问我有没有办法。”
  “多少钱。”
  “50万。”
  默言脸都吓白了。
  “妈妈说爸爸这种人自作孽不可活。她可以不把他当老公看,可他毕竟是我爸。默言,你晓不晓得我为什么对爱情失望,是因为爸爸与妈妈当年是自由恋爱,要死要活才在一起的,可是现在,连普通的同情都没有。”
  “爱极生憎。”
  小潮叹口气。
  “需要我想想办法吗?”
  “不。叫你来。只是,有点难过。不喜欢黑夜……”
  昏黄的路灯光虚弱地漂浮着。小潮听到“扑通”的声音。少年的她把记忆的灯拉开了。
  那个夜里,她看到父亲这辈子最羞耻的一刻。
  那时候,她不过10岁。父亲还未发达,在政府部门做着临时的小办事员,谨小慎微。母亲在纺织厂做车工,三班倒。房子小。筒子楼中的一间做了他们的卧房加书房加杂务间。生存的窘迫,让母亲心生怨恨,怨父亲窝囊,恨自己遇人不淑。父亲疼爱母亲,总讪讪地听,老实地包揽家务。
  父亲第二天要下乡,会呆半年。那个晚上,父亲熬了半夜,终于鼓足勇气爬到母亲身上。母亲刚上完夜班,积了一肚子火,一脚把父亲踹在地上。
  “扑通”一声,小潮从梦中惊醒。拉开灯,从蚊帐中探出头。看到赤身裸体的父亲。
  灯迅速灭了。父亲哐啷出了门。就是那晚,父亲找了一个很丑的发廊女。
  一年后,父亲转正。而后官运亨通。
  小潮站起来。天边小心地探出一丝轻薄的光。迷蒙与隐晦,类似于传说中的狼狗时光。
  周六,小潮突然决定搬家。
  她要去杜铭那里。默言没有话。就看她一件一件散漫地扯着柜子里的衣服。直至开红色车子的杜铭到。
  杜铭进屋熟稔地帮小潮收拾。
  小潮出来,站窗前,要点烟。默言抽掉。小潮也不坚持。把烟扯开,捏出烟丝,一条一条地拉。
  “我准备结婚。”
  “想清楚没有。”默言还是忍不住说。
  “默言,你还是觉得爱是婚姻的基础吗?”
  “不是吗?”
  “可是,我敢说我跟杜铭这样的结合形式要比你跟陆非凡长远。”
  默言心里蓦的一凉。她和陆非凡?
  “你爱他。”小潮肯定地说。
  “不。”
  “他不爱你。”小潮更加肯定地说。
  “不。”
  “默言,你输了。输得精光还不承认。有一天你会连哭都找不到眼泪。”
  默言嘴角痉挛了下。
  “最俗世的感情,就是相依相偎,不要把爱情浪漫化,那不过是一种青春后遗症。”
  默言低下头来。
  杜铭拎着箱子出来,嘴角本是憨憨的笑,看气氛不对,笑一时转成尴尬,急促说:我先下,你们好好聊。他是个体贴的人。
  “晚上,来吃饭吧。杜铭的手艺不太好。但是我的还能凑和。”
  “你的,算了。”
  结果那晚,是默言给他们做饭。不仅做饭,默言像个母亲一样,帮小潮把衣服叠好,被褥铺好。杂物收拾好。默言给小潮的花花草草也一并摆好。
  它们很精神。不像人,换个地方,适应都要一阵。
  向阳的房子,很大,原本大概是杜铭的卧室,现在他腾出来了,当然,不过是形式,大家都心知肚明。
  默言炒好最后一个菜,小潮进来,说:我也做个给你吃。
  是炒面。
  默言在边上看着。想的却是陆非凡。她做的炒面很好吃,经常给他消夜。他喜欢多加胡椒和醋。
  “是苏州人吗?”她会嘲笑他。
  他说,现在喜欢吃层次丰富的东西。
  有一天,他会像小潮一样为她做她爱吃的东西?他曾经说过最温馨的事情莫过于煮对方爱吃的菜给彼此。把爱意煮在其间。用满心的包容去品尝,而后留下隽永的甜蜜。
  “笑什么。”小潮把筷子给她,她低头尝了一口,“很好吃。谢谢你!”
  “我但愿还有机会。”
  吃饭的时候,气氛好起来。杜铭夸奖着厨艺,同时为小潮细心的布菜、拿纸。两三语间尽是关切,默言的隐忧也淡了。
  酒至半酣,陆非凡来了电话。默言边咀嚼边接。
  “吃什么?”
  “好吃的。跟小潮一起。”
  “别忘开发票,传真给我。”
  “给我报吗?”
  “恩,我把钱传真给你。”
  默言笑。
  “在家呢,知道吗,我吃炒面。”
  “哦,留一点给我,打飞的过来。我等你。”
  默言又笑。
  “我现在好像个学生,巴巴地盼暑假一样盼你到来。”
  默言心紧了紧。
  “来吧,真的等你。”
  她放下电话,觉得心暖暖的。这不是爱吗?为何让她这么感动,可小潮肯定会说不过是甜言蜜语。男人天生具备这个本事。泡妞的时候。
  小潮笑笑地看着她。若有所思。
  默言也笑笑地看着她。哪怕粉身碎骨,她也愿意去成全自己的想象。
  如果爱都不信,信什么。尽管她早知道,我们不要太热中于相信。
  转眼到7月中旬,16号是陆非凡母亲的祭日。他已经提前跟默言说好要带他回苏州。
  “我想告诉妈妈,我要娶你。”
  默言抬起头。温顺的目光有一点无法回避的刺。她明白陆非凡是要告诉她一些什么了,而她还不晓得用什么样的心情去迎接。
  开车去的。先上坟祭拜。陆非凡跪在坟前,说:妈妈,她是默言。……
  默言在边上。脑子有点虚。
  天气很热。树叶被光线照得亮如匕首。知了的叫声绵密,让人心神不宁。陆非凡不停地在淌汗,默言看着那蚯蚓一样蜿蜒的汗,只想上去抹一把,却也知道唐突。
  陆非凡那些话,她一句也不想听。
  “照顾邦邦,照顾他,是个美好的女子。”很搞笑,与爱情无涉。这么长时间,她开始习惯做梦,然而他依旧清醒。
  她淡淡的笑,略略的讽刺。
  这么烈的天,植物却很繁茂。地上芊蔓的全是绿油油的草。坟头生机盎然,让默言觉得死去的人也活得很葱茏吧。而她母亲,因为家乡拆迁,一个堂皇的属于自然的坟包都没有,屈居在窄小的安息堂内。
  妈妈可是喜欢自然的,她想着要瞅个时间回去送妈妈一把花草。
  “你好像不太开心。”回到老屋,陆非凡说。
  “没。”
  默言勤快地掸灰尘,抹家具。在抽屉里发现一条链子,太阳月亮星星。
  “这是灿的。”陆非凡接过。从窗子进来的光将链子晃得刺目。
  默言想起以前看过的那桢相。一个神情游移的女孩。
  “你有个妹妹对吗?”
  “是,不过没有血缘。”
  “然后是你的妻子。”
  “不,我没有结过婚。”
  那个晚上后,他很快与白洁分手。理由无非不能陪她去美国。
  白洁接受不了,哭着闹着,后来看没有办法,就逼问他:因为你妹妹?
  “我不能抛下她。我妈妈的遗言。”
  “你以为你跟她在一起会幸福吗?”
  为什么不会?他反感。
  “陆非凡,你什么都好,就一样不好,冲动。从来看不清问题的实质就下结论。等着今后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代价吧。”
  他以为不过是她的负气话,没放心上,然而多年之后,他终于品匝出某种意味,仓促的下注,只会种下一个畸形的胚胎。直线型的生活又要你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来矫正。
  然而年轻总有本事让人脑袋发热,思想简单。他那时只想多赚一点钱,等灿毕业的时候,就娶了她。
  公司对他很器重,决定派他去英国总部受训。很好的机会。他嗅出上层的意味,有意栽培。作为一个有热血想拼搏的男人,不可能放弃这样的机会。然而在填表格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
  灿怎么办?
  他不能丢下她,也不能令她自生自灭。
  周末的时候,他去学校找她。她在练功房跳舞。穿着紧身衣,不停地反复一个旋转的动作。四面的镜子映射出她柔曼的身姿。
  他静静地看着。他觉得他的灿很美。爱上的时候,天底下只有爱人是最美的,哪怕玫瑰和月亮,都会在爱人的眼睛中丧失风采。
  她突然摔倒了,伏在地板上。
  灿。他连忙推门进去。
  她瞥过头,露出了宁静的笑,像这幢空旷的房子无声无息。
  “有没有事?”他蹲下身。
  她摇头,撑起来,说:“哥,下个礼拜有个舞蹈,我是领舞。”
  “好。”他扶起她,说,“不用这么用功吧,我们出去吃饭。”
  她去换衣服,他在更衣室门口等。忽然听到铃声。手机铃声。从门缝钻出来,然后是灿压低的声音。
  “不,今天不行,你走吧。”
  一股热血兜头涌上脑门。她有了手机?那个时候手机很鲜见,价格不菲。谁给她的?给她做什么?她又做了什么事接受人家的馈赠?
  他猝然推开门,忽然怔住:她练功服刚脱掉,胸罩还没有来得及扣上,青春的身体几乎完全暴露在他面前。他呼吸紧张,猝然掉头出去。
  气涌与心跳组合在一起,说不清是愤怒还是迷乱。对着的门外,有几棵银杏,叶片随风微微地扇动,在暮霭中点出几分宁谧,一只麻雀蹦跳着掠过,遗下一串调啾。
  灿出来了。怯生生地望了他一眼,说:哥,我还给他好了。
  “为什么要?”他狠狠盯着她。
  “他给我,我觉得好玩,就拿了。”
  “他是谁?为什么要给你?你想过没有。”他几乎要吼。
  她沉默了会,说:我知道为什么,就是先前那个人,想反正已经被他占了便宜,不如就。
  “你,”他一把拉住她的手,眼光很凶,“你想过我吗?如果你觉得不需要尊重我,我也随便你。”他将她的手腕一摔,走了。
  她没有追过来,什么解释都没有。
  他将表格填完、上交。
  审批结果很快下来,他一周后去总部任职。
  拿到调令。他的心在一行行丰盈的字中空空荡荡起来。他听到飞机的轰鸣,然后看到灿在林子里抱着他,说:哥,你一定要找到我,无论我在哪里,你要找到我……
  头疼起来。
  回到家。发现灿在,就歪在沙发上睡觉。
  他把她抱到怀里。她揉了揉眼,醒了。
  她对他笑了笑,有点讨好的意思,但是不久目光露出惘然。
  他抬起头,看向墙壁,雪白的什么也没有的墙壁。
  很久,她说:你要走了吗?
  他没说话。
  她说:他告诉我的,恭喜我,说你要升迁。
  他依然没说话。
  她说:你要走你就走吧。
  “反正没有我你也可以活得很好,不是吗?”他冲口说。
  她没说话。
  又是很久的沉默,她叹了口气,说:我只是觉得,反正,有一天,你会厌倦我。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知道得很清楚。与其那样,不如,不给你这个机会。”
  “你,在害我。”
  她垂下头。
  她也在害她自己。他知道。可是,没有办法,她心里是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对挚爱的人尤其患得患失。
  那个晚上,他们就这样抱着沉默着。都舍不得,都近不了。欲罢不能,欲割不舍,没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
  黎明到来,他对她说:什么东西能让你安宁?
  “不知道。”
  “我同样不能,是吗?”
  “不知道。”
  “你留恋我只是因为我跟你在一起的时间足够长吗?”
  “不。”
  “那是什么?”
  “不知道。”
  她什么都说不知道,然而她什么都知道。
  “那么,你好好照顾自己。尊重你自己。”
  她抿了抿嘴,吸了下鼻。从他身体里跳出去。
  他起身,把存折给她。
  她手缩了下。
  “你宁愿用别人的也不要我的?”
  她斜眼看他,泪眼朦胧。
  他猝然抱住她,紧紧地拥抱。
  哥。她终于放声哭泣。
  他走了。进安检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喧杂的大厅。他不知道有个人在悄悄地看他,对自己说: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这样的方式,我还能承受。
  新的工作,新的挑战。
  上班第三天,陆非凡就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窘境。参加一个项目汇报会,他发现70%的内容都听不懂。除了语言,还有文化环境带来的隔阂。上司让他就此发表意见,他期期艾艾说不出。看同事面面相觑的目光,强烈的自尊覆盖上来。
  他将压力化为动力。经过半年的磨合,他发现与英国同事相比,语言是自己的短处,分析推理是自己的长处。于是,把工作重点放到了项目调查方面,收集了大量数据,进行调查分析,并从中找出许多前人没有看到的东西。当他在会上把事先经过大量调查分析后的资料一一呈给项目经理时,经理惊呆了,因为很少有一个咨询顾问工作像他那样细致深入。慢慢地,公司所有经理都点名要他加入他们的团队。
  两年后,他顺利升至经理。不久,调回国内,参与一起大型活动。
  飞机降至浦东国际机场时已近黄昏。夕阳浓墨重彩地在天边铺开。热气四合,与人声与时差与如影随形的思念一起让他头疼。
  打开自己的房门,拧亮灯,一圈光晕熏染出几分家的味道。屋里整洁安宁,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在空气里飞。
  灿来过这里。他知道。
  他使劲地嗅了嗅。几乎是立刻想打电话给她。
  她已经毕业了,在一家剧团跳舞。
  英国的两年,除了工作,余下的时间,他都用来想念她。
  算着时间给她电话。她并不常在宿舍,这令他恼怒。发誓再不打。但是忍不住的时候,还是会打。她有时候接。听到那声音,虽然心里很气,可是怜先出来了。
  “你做什么呢?”他一般问。
  “就那样,练功,表演,现在找找工作。我喜欢跳舞,想去大一点的剧团。”
  “好。”
  “可是,不容易进,都要有点关系。”
  “……”
  “不过,我有办法的。”
  他不爱听,可怎样,他没有办法,人在英国,就是在国内,他有什么办法,一个月赚一两万,白领中算还不错,可能给她提供什么?
  “钱,还有吗?”他只能这样问。
  “你不用给我打钱。我有。”
  这样的话他也不爱听。她演出会有一点,可像她那样爱美要打扮哪够呢。只有一个解释,她有别人为她买单。
  他心里痛一痛,沉默。
  她感觉出了,说:哥,那你给我打点钱吧。
  他索然,说:那就这样吧,你照顾好自己。
  除了让她照顾好自己,他有什么办法。他在国外,就是在国内,他有足够强大的能力主宰她吗?
  经常是这样,不打电话,想得不行,打了难过。爱情像鸦片一样,沉沦而痛苦。
  他想了想,还是将电话放下,先去洗澡。
  水流哗哗地冲,撞击他。他觉得疲倦、困顿,有点迷糊。
  关了笼头。躺在浴缸里。慢慢睡过去了。
  也不知多久,门哐啷被推开,他一凛,睁开眼,看到是灿。
  灿与他对视了下,脸红了下,又哐啷推门出。
  他草草冲了下,出去。看到灿坐在桌旁,咬着唇,很无聊地用手指画着桌面。听他出来的声音,她抬起头,脸又红了下。
  他扬了扬眉,说:为什么不敲门?
  我,我以为没人。我……忽然就冲向卫生间。
  她在里面呆了很长一阵。出来的时候,脸容光鲜,显然在里面大动干戈地整饬了番。
  两年后第一次见,不知为什么,他少了那份设想中的激动,兴许是她让他觉得陌生。
  她变化很大。从一个男人的角度,或许是更漂亮了,头发烫了,身体丰满轻盈,五官在随意却绝对精心的修饰下更加明媚生动。可是,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后来想,也许内心里他在介意。他要的灿,是那个纯真瘦弱的妹妹,而不是一个其他男人都会涎着口水赏玩的花瓶倪灿。
  他的灿消失在哪里?但或许是他把她丢了。
  哥。她轻轻地叫他。
  声音是不会变的。感情呢?
  他的心松了松,眼睛有点朦胧。
  “你过来。”他说。
  她靠近他。
  他细细地看她。她晶亮的眼睛里有焦灼的他。
  灿,他拥紧她。
  哥,她叫着他。
  感情就像潮水蓦然喷涌到心头。时间撕碎,他们看到当中连缀的都是思念,很苦很痛很绝望却放不下的思念。
  他吻住她。第一次。他感受她唇齿间的香气,弥漫升腾,却如此实在。
  她洗净铅华,倒在他的怀抱中,成为他的灿。
  灯光氤氲着,昏黄,一圈圈在屋子里飞。有时候,看上去像爱情的翅膀,有时候又像秋天的雾,早晚要散。
  她呕吐。
  他拍着她,说:一直这样吗?
  “恩。”
  “我也会让你这样吗?”
  “会好的。”她擦擦嘴,转过身。
  他揽过她,捋着她的发,就像多年前,他要去上海,第一次离开她,给他梳辫子;而她一直守在他的行李边,想成为他能够带走的东西。
  她对他说,请一定要找到我。
  可是时间之后,她又说,随我去。
  长大,为什么留不住最纯真的心思。
  “灿,我们结婚吧。”他抚上她的脸。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转瞬却又丧失光芒。陆非凡站在窗前给默言说着往事。
  黄昏将火红的光线和屋外蜀葵的香气铺满整个屋子。
  烟淡淡的缠绕,几步后,往往消融于天光。
  默言在他身后,看窗外蓝蓝的天,看着看着,眼睛一眨,总无端觉得刺痛。
  他与她隔着烟幕,那是往事的隔阂,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穿破的可能,也不知道返身是否有退路。她只知道,植物的香是那样辛辣。他喜欢的关于她妹妹的甜香。在她是这样的不能忍受。
  他诉出来的时候,柔情蜜意,想过,在灼伤另一个人吗?
  她站起来,去厨房,壶里的水已经烧干。她很渴,却没有再烧的勇气。想走。
  推门的时候,看到陆非凡席地坐在柜前,整理着曾经的痕迹。一条链子,一本日记,几块石头,一只破表,太多涵义,她不能猜度,也无须。
  她就那样出去,未惊扰他。
  黄昏越来越沉。喧杂的市声打了包一样甩在她身后。她突然想看看那条河,就转身走过去。
  水上跳着粼粼的浪。半江瑟瑟半江红。
  很多个夜晚,他们一起来到这里,濯足、嬉笑,无忧无虑的少年,简单得想永远地捆住彼此。
  她忽然有点明白灿。那样一种对熟悉生活的依恋,那样一种对未知茫茫的恐惧。与其不能把握,不如主动丢弃。
  忽想到一部片子里的对白:
  妈妈,十字架也是一种爱吗?
  对,孩子,可有时候爱也意味着背负十字架。
  天慢慢暗了,风大些,水仿佛到了自己的季节,喧腾起来。河边有一片齐整的树,栎树,开着粉红的细碎的花。
  树下长长的草。在夏天特别温柔。
  默言沿着河慢慢走。他和灿的亲密与胶着石子一样密密跳出来,将她的脑袋挤得生疼。她想一个问题:记忆有多顽固?
  陆非凡把东西整理好。放进抽屉。上锁。
  就这样告别。
  抬头,天已经暗了。
  记忆多顽固。他这样沉湎。居然又抵达黑暗。
  一个激灵,他叫:默言,默言。
  空荡荡的家没有回音,而屋子明亮干净。
  他又迷路了。他转身奔下去。
  “默言,默言。”
  呼喊伴着水声过来。隔了好几重浪头似的。淼茫。
  为何走到这里?默言停住身,垂头,一个问号。
  他拉住她的胳臂,疑惑说:你要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
  风扬起她的发。如她有选择必不会走至这里。
  她转过身,摁住发。那么一偏头的工夫。他惶急地吻住她。
  他觉得不安。
  她的发碎碎的飘着,是漫游的心。那侧过的脸有迷糊的笑,一半的清澈,一半的彷徨。
  她在想什么?
  他看到心遽然跳了下。俯下身,试图挽留。
  她很用力地挣脱。退后几步,凶狠地看着他。
  “默言。”
  她伸手擦嘴角。眼光凶蛮。
  她头次那么坚决。擦。擦他留给她的痕迹。
  他摇摇头。几步上去,攥住她,又吻。
  不许。他沉声说。
  她呆呆看他,忽然笑了笑,扬头说好。双手紧箍住他,踮起脚尖,潦草地奉上她的狂热与深埋的恐惧。
  风和水一起荡着。他们全神贯注于占有与被占有。
  不要停。她想。只有这样窒息的时刻,她才能感受到他。她拥有他,而不是一个替代品。
  月光出来了。他们彼此放开。对望。湿红的脸,灿亮的眼,粗浊的气。他们对望,像仇人一样,却分明情深万种。
  他先笑。然后抓住她的手,说:你爱我。
  她仰着头看他,毫无惧意:你也是。
  “这么倔强?非要我认输?”
  “你还当游戏吗?”
  陆非凡扣住她的手,“别争了,来,我带你认识这个城市。”
  那个晚上,他们在苏州荡了一圈。坐公交车,从始到末。他跟她说着印象中的地名,屡屡出错。而后跳下来,就近吃饭。在街市,他买了一簇茉莉花给她。她回赠他一盒棋子。
  世事如棋,人在局中,只看你参不参得透。
  是这意思吗?陆非凡说。
  “不,我想回去跟你下棋。我想赢过你。”
  陆非凡喜欢下棋。偶尔得闲,会左右手互下。默言觉得奇怪。彼此的心意都了了,如何进攻厮杀。他说,可以学会换一种思路想问题。这是他的弱项。
  回家后就摆局连下三盘,默言每盘皆输。好无趣。她便只好去睡了。
  她一直不想睡。因为怕睡不着,然而居然很快就睡去。最终惊醒她的不是细碎的往事,而是老鼠。
  老鼠在老式床梁上跃过,没站稳似的,啪嗒掉下来。
  默言迷糊睁眼,看到老鼠回瞪过来的不惧人的凶狠眼光,立即叫了出来。从小到大,最怕的动物是老鼠。
  陆非凡赶过来。
  “老鼠。怎么会有老鼠。”
  “这么大还怕老鼠?”
  她点头。
  他跳上床,把她抱在怀里。
  “你还是个孩子。”
  “总会有怕的东西。是不是。”默言看着他。眼光很迟疑。
  离开苏州后。陆非凡酝酿求婚。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怕了。以前一直以为那个女孩子在他手心里。逃不脱。但是现在他对她迟疑的甚至偶尔还比较尖锐的目光动摇了。
  他有点恨自己把往事倾泻给了她。她现在对他抗拒。而他似乎越来越执迷于她。她不愿意跟他亲热。躲避的痕迹实在太明显了。总教他很恨,更恨的是自己。为什么每次吻她要这么大反应。是自己长久未接触女人,还是只源于她。
  他想得到她了。订戒指的时候,居然有点惶惑。
  “戒面,刻两个字母,C要钻石。”他很用心地设计。
  拿到手的时候,果真很漂亮。这一生,他未曾给过别人戒指。包括灿。因为没机会。
  “邦邦,给默言打个电话,说爸爸病了。”
  “可是爸爸你没有病。”
  “你怎么知道?”
  “那爸爸是想默言了?”
  “行了,记住,一定要说爸爸病得很厉害。”
  当晚,默言就十万火急的赶来了。他躺在床上,听邦邦在外面帮他说谎:爸爸在床上哼哼叽叽,像只病猪。
  默言啪地冲过来。
  他开始装。呼吸粗拙,脸部扭曲。
  “怎么了?”她一手探额。没摸出什么,又不敢置信。
  “我很难过,扁桃体发炎。”
  “药吃了吗?”
  “不想吃。我想喝点粥。”
  她很快给他端来了粥。坐床沿一勺一勺喂着他。
  他吃一口,呆呆地看她一眼。
  她说看什么。
  他说你真好。像我妈妈。
  她撇撇嘴,损我很开心。
  他干脆张开手抱住她。她有点坐立不安。
  “默言,没有你,我会死的。”
  “瞎说,你不是很烧。”
  “难道你希望我40度?默言,你一贯高风亮节,救死扶伤,嫁给我。”
  她愣一下,用一口粥把他的嘴堵住。
  他坐直身体,从旁边抽屉取出一个锦盒。啪嗒弹开,默言的眼花了花。
  她看到一枚戒指。简洁别致。环上两个重叠的字母,C和L,好像一段难分难舍的情缘。C上镶了细钻,流泻的光芒,宛如银河,L却极端朴拙,似乎一个端正的能够包容一生的承诺。
  默言眼睛有点湿。转头,他愣愣看着她,居然有点紧张。
  片刻后,他动手给她戴。粗鲁的,急迫的。仿佛一慢下来,她就要迟疑。
  她由他,而后放在光线下看,心一点点湿。
  等到了吗?这样艰难。她的心在感动吗?为自己的坚持,还是无奈。
  她摘。因为她不知道。
  “别。”他试图阻止。
  她回他一个微笑:我需要考虑。
  “默言。”他颇无奈,“多久?”
  “也许很快,也许很慢。”
  默言收拾碗筷走了。她记得小潮的理论,各取所需。然而她有她的执拗,她想要爱情。她以为看到了曙光,所以愿意再等。
  一周后,默言仍未带起那个戒指。陆非凡有点急。一个晚上,他潜进默言的房间。
  默言已经在睡觉。他掀开被子进入。
  “你干什么?”默言爬起来,摁亮灯。
  他把她拉到怀里。她撇过头。
  “为什么抗拒我?”他发火了。
  “欲擒故纵?我最烦这路数。”
  默言绷紧身体,灼灼看他:陆非凡,你是不是觉得所有女人都会对你投怀送抱。
  他忽然索然。放开她,笑着说:不,拒绝,拒绝我遭遇得多了。程默言,你觉得委屈,嫌我有孩子,年纪大,有过去,尽可以不必戴上那戒指。
  然后跳下床,走了。
  灿怀孕了。
  他一直跟她说,结婚结婚。可是她不肯。
  孩子怎么办?他看着她逐渐隆起的腹部。
  哥,要吧。她说。
  他也想要。
  因为是他和灿的。
  “哥,”有次,她抓住他的手,说,“哥,我害怕。”
  “不怕不怕,哥会保护你。”他抱住她,柔声安慰。
  她辞了职,住在他那里,等着分娩。除开那一张尚未领取的证,她就像他的妻子。
  他的工作忙碌起来,但是因为有家,他的动力很足。
  哪怕加班很晚,回去的时候,屋里仍有灯,一盏,暖暖的,有个人在等他。
  “为什么不早点睡?孩子累了。”
  “白天睡了一整天。”她恬淡地笑着。
  “你听听,孩子在动。我想,他一定是个男孩,像你。很调皮。”
  “我调皮吗?”
  “恩,很可恶。”
  他吻一下她的脸,然后听他们的孩子在里面与他们说话。说什么呢?灿说:肯定在说爸爸很坏。
  “那以后,你们一定会联合起来对付我。”
  “是。”她笑了。
  这样的日子为什么不能延续呢?
  第二年春天,灿产下一子。很漂亮的孩子,有白皙的肌肤,明亮的眼睛。那些护士说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看的孩子。
  那当然。他会得意地想。
  灿是顺产,恢复得很快。
  半月后就回家。他请了假料理她。看着孩子和她一起睡觉,看着那相似的脸型,他的心里总会充盈着奇妙的感觉。
  这两个,是他全世界最爱的人。
  叫什么名字呢?灿在阳光里苦苦思索。
  “邦邦好吗?”她忽然说。
  “陆邦,太规矩了吧。”
  “不是,是敲东西的邦邦声。邦邦邦邦,你不觉得很响亮吗?我要他活得很响亮。”
  “好。邦邦。恩,他要不乖的时候我就打它。邦邦敲屁股。”
  “你敢。”
  很幸福。那段日子。唯一的不快是她久久不愿与他结婚。
  “结婚吧。然后我请同事,让他们看看我美丽的老婆和可爱的儿子。”他一直说。
  她沉默,有时候就把自己关到另一个房间。
  他砰砰砸着门,说:灿,为什么?
  她不说话。
  有个晚上,下大雨。她在他怀里说:哥,原谅我,我只是害怕。我的心不敢交出去,只是为了抵挡最后的恐惧。
  若干年后,她却又告诉他:我的心早已经交出去。但是,我还是迎来了我害怕的结局。
  不是,一切都可以不这样。但是他没有办法撬开她最阴沉的堡垒,那里一缕光都没有。他还要做到怎样?
  但是也许,他做得并不够。
  若干年后,他在母亲坟前,说:妈,我辜负你了。我没有办法照顾她,我甚至不能让她平静地过完一生。
  但有时候人生是不能用长短来衡量。她总把自己当成浮萍,她习惯了游戏人生,因为那不会受伤害,那是她主动的,只有认真的时候,她才会觉到不满足不甘心的疼痛。
  邦邦一周岁,灿走了。就像突然蒸发,无影无踪。
  屋子里的灯还有往昔的温暖,恍惚中薄嗔娇语还存耳际,然而,抬起头,只有四面墙壁以及邦邦突如其来的哭泣。
  若非有个孩子,他会觉得是梦。
  好梦。
  关于他和灿,一对懵懂儿女的青涩梦。醒来有点冷,因为并不是梦。
  有些时候,爱很强大,有些时候爱又很无力。爱并不能达成什么,哪怕只是枕衾上的一点薄暖。
  他的事业随着灿的离去一并进入冬天。
  经济不景气,公司裁员。他赫然在名单中。
  上司拍着他的肩,说:你很有前途,但是你不够用心。
  他无法用心,那些日子,他用了全部的力气寻找灿。
  “虽然离职了,我们依然是朋友,”上司一直欣赏他,说,“你的情况,我略之一二,也许只是小道消息,我想跟你说,男人必须在事业上强大才有办法保护他的爱情以及家人。”
  他心里有一种火猝然升腾。
  离开,就离开吧,没什么大不了,他一样可以活下去。
  他要做出事,哪怕只为忘记。
  不久后,他觅了份新职,在一家网游公司出任经理。
  全新的行业。空白的经验,挑衅的目光,需要他尽快地提升自己。
  他下了狠劲。
  他的成功,他一直不知道是运气还是实力。
  他看中韩国的一款游戏。在会上竭力推出。没人买他的账。因为资历。
  他脑子一热,决定自己做。只要公司提供品牌。成事后他交20%的利润给公司,亏损自己负责。他豁出去了,输也不怕,因他的人生输得够多。
  他以公司的名义与韩方签下合约。合同期两年,除了版权运营费,每月上缴一定的收入为提成。签完约,他基本就没钱。但是想运营游戏,什么都要花钱。
  他开始上演很侥幸的空手套白狼游戏。
  游戏上线两个月的测试期是生死存亡的的关口,如果在测试期内不能吸引足够的玩家,就不能收费运营,那么他完蛋。运行网络游戏,需要很多服务器,他没钱添置,只好拿着韩国方面的合约找到浪潮、戴尔,告诉他们:我们要运作韩国人的游戏,申请试用机器两个月。服务器厂商一看的确是国际正规合同,他所在的公司也是信誉不错的商户,将来恐怕是潜在的大客户,同意。他又拿着服务器的单子以同样的方式找电信,浪潮、戴尔都给我提供服务器,我们需要很大的宽带运营游戏。电信自然也没有放过不错的客户,给了测试期免费的宽带试用。
  两个月的测试开始,在线人数直线上升。两个月后开始收费。收入激增。
  老板对他青眼有加,同事也无人看不起他。
  半年后,经过磋商,他将这款游戏卖给公司,折合股权,成了公司仅次于老板的第二号股东。一年后,出任总裁。
  他的事业赢来辉煌。邦邦却出事了。
  长期以来,邦邦一直由保姆照顾。为了事业,他很少有时间过问。
  有次保姆跟他打电话说邦邦发烧。他以为是一般小毛病,嘱咐送医院并没放心上。几日后回去,邦邦在床上奄奄一息,保姆怕担责任,早溜回老家。
  送医院抢救,邦邦生存下来,但是留下哮喘的后遗症。
  每年冬天,邦邦的哮喘发作时,他就会愤恨,想那个人,一团郁积窝在心里,经久不散,他的脾气开始变坏。
  他严苛,冷漠。做事又狠又硬。从来不讲情面。这些却反而助长着他的成功。
  一年后,厌倦做网游,他开始寻找新的能够刺激他的方向。
  钱,他有了。很多。但是个干瘪的数字。没给过他一丝的激动。而他不能空,他要把自己填满,要脑子和脚步替他思考、行路。要全新的刺激,要把血调动起来。
  很久很久了,松懈下来的时候,他一直有疲惫的感觉。有时候想倒过头,睡去,不再醒来。然而邦邦的哭总会把他叫醒,让他知道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牺牲。
  邦邦逐渐地长大,是个很瘦弱的孩子。
  他的生活圈子就在家里上下楼间,他看得到的人就是保姆。爸爸是偶尔才能看到的。妈妈,他从来不知道。
  “爸爸,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我没有。”
  “邦邦也有。只是你妈妈有别的事离开我们。”
  “是不要吗?”
  “不是。”
  “大概是爸爸不好,或者邦邦不好。”
  “不是。邦邦很好。大概是爸爸不好。”
  “爸爸,你别难过。”
  ……
  他疲倦地歪在沙发中的时候,邦邦会绕到他身上,用小手敲着他的背,说:爸爸,舒不舒服。
  他晚上加班,邦邦半夜醒来,会赤着脚跑到他书房,推开门,说:爸爸,你要睡觉了。
  邦邦在黑暗中长大,却居然活得还很明亮。有时候,看着一个小孩子在体恤他,他喉头总是发紧。
  他不该出生,在他们还没法对他负责时。可是如果没有邦邦,他不晓得他没命的工作还有多少意义?
  事业,事业真能给他多少成就吗?
  等邦邦大了些,他把所有的空余时间留给他,带他去各地旅行,顺带治他的病。他爱他。但是,时间总还是少。
  有时候保姆因故回家。他必须把门锁着,邦邦就一个人,与孤独相伴。
  有次回家,他看到一个落寞小身影,坐在地上,与玩具说话。
  “你是爸爸,你是妈妈,你是孩子。孩子要听爸爸妈妈的话。爸爸妈妈要跟孩子在一起。”
  他时常觉得脆弱。
  ……默言看着陆非凡离去。
  门关上,一室的寂静。
  可以不戴那个戒指,他无所谓。不过找一个保姆外加性工具吗?哪里没有这样的人。
  她倒下去。却想他生病时依恋的目光,还有他给予她的吻。那样用力,仿佛倾尽一生。
  然而,是不是只是她的幻觉?她那么心无旁骛,焉知所见所闻、所触所感不是自己心愿的描述?她的理智警觉地探出头。
  她把被子轻轻卷上。蒙住脸。觉得呼吸困难。
  他却又进了。站在门口,说:刚才只是气话。
  她咬住内心的虚弱。咬住爬起来投身他怀抱的冲动。
  “好好睡,别乱想。”他叹了口气。
  她终于没有出来。这回,她的理智赢了。理智告诉她,尊严不该为情欲操纵。她是独立的能够承担自己的人。
  她有时候非常孤决。踏着荆棘走到没有回路。
  太重视自我的人往往有这样的迷执。在自我营造的茧里,抽身不能。那盘棋,或许迷得是她。离开他后,她一直下,一直下,下的时候想赢过他,其实不过是想要自己输掉。
  最萧瑟的是那年秋天。
  可那个清晨,默言以为看到彩虹。
  默言将窗户打开,一缕风和一簇阳光同时进来。
  “冷。”陆非凡将被子兜头蒙住。她过去拨拉开被子,说:邦邦都起床啦。大懒虫。
  然后,她看到他睫毛上的细碎阳光,五彩斑斓地跳动。
  他一张开眼,就把那彩虹吓跑了。
  “你闭上。”
  “干什么?”陆非凡却乖乖地闭了。她用手小心地拂过那排睫毛,然后双手笼住,仿佛抓住了幸福。
  他顺手一拉,将跪着的她拉进怀里。她的手一松,掌心只有空气。
  “跑掉了。”她呆呆说。
  “什么?”他抱着她。
  “恩,彩虹。你眼睛上的。”
  “怎么会有彩虹,我又没哭。”
  “也许是眼屎的折射。”她探手摸他下巴上密密的胡子。
  “默言。”他凝神看她。
  “恩。”
  “想不想要彩虹。我可以马上给你。”
  “难道你待会用水笼头去哗哗喷水。”
  “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你闭上眼。”
  默言狐疑地看着他。慢慢闭上眼。然后,她的脸微微的酥麻起来。他用舌在她脸上画了一道弧形的东西。
  再然后,他的唇覆盖住她的。她歪过头,下意识躲,他跟着转过去,呢喃说:别逃,我想吻你。
  门猝然推开了。
  “默言默言。”是邦邦进来了。
  默言赶忙推开陆非凡。起身,看到邦邦张大嘴,目瞪口呆的样子。
  她有点羞赧,说:这么早就起来了。
  哦。邦邦眼珠子转了转,嘻嘻笑着说,爸爸,你亲默言了?
  默言脸刷地红。陆非凡恼怒道:你小子赶快走。
  哦。邦邦转身。默言也下地,跟过去,说:吃早饭吧。
  吁——邦邦吐舌头,朝默言做了个大鬼脸。
  一个电话来,陆非凡赶去公司。默言按原计划带邦邦去游乐园。下午回去的时候,风忽然大起来,将日头吹得发白,不久后,阳光匆匆退场。
  下车的时候,默言给邦邦罩上衣服。说:天真冷了呢。
  “一点都不冷。”邦邦玩了一天,脑袋上还全是汗。
  进电梯。邦邦絮叨着哪个好玩。
  “下个礼拜还去好不好?”
  “哦,默言下周来不了。让爸爸陪你去。”
  “不行。默言你来吗。”
  电梯停。默言拉邦邦出。忽然怔住,家门口居然有人。一个戴墨镜的女子。灰色的烂边涂鸦T恤外罩橙色的双排扣夹克,短裙,长靴,很跳脱。虽然脸面看不清,想来应该很漂亮。因为身材很好。
  “请问你找谁?”默言问。
  女子摘下墨镜。盈盈的笑首先摇曳出来。但是笑到一半忽然停顿,仿佛被人生生截掉。她局促起来。慌张地俯下身,对邦邦殷切说:你是邦邦么?
  眼眸里慢慢渗出湿意。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邦邦靠近默言。
  我。女子哑然笑了下。而后站起,背过身,似乎努力控制了下情绪,然后才转向默言,细细地看着,说:你是陆非凡的女朋友么?或者,他的太太?
  默言没有回答。她已经猜到了眼前女子的身份。倪灿,邦邦的母亲,陆非凡心中的爱与痛。
  楼道里的窗子劈啪作响,风声听起来惊心动魄。
  “进来吧。”默言开锁。开的时候,想起早上的彩虹,瞬间就消失了。
  “哥——陆非凡不在吗?”女子不安地说。
  “你等一下。”默言想拨陆非凡手机。几个数字后还是停住了。
  “你,去找他好吗?他在公司。”
  “好。”女子看向邦邦。邦邦根本不搭理她。自顾去冰箱拿酸奶吃。
  “你知道在哪?”
  “知道。”女子答着,目光始终在搜索邦邦,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邦邦很好。”默言也看着邦邦。
  “你知道我?”女子撇过头。
  “知道。”
  女子静静看默言,点点头,说:我想过的,哥哥会重新开始。
  “别误会。”默言打断她。
  “我也想过,什么样的人适合他。”她继续说。
  “什么样的人?你真的知道吗?”默言哂笑,“去吧。他很想你。”
  女子有些错愕。目光掠过邦邦。转身走了。
  默言觉得身体一下虚浮起来。靠着门,长久未动。这就是等待吗?迟疑地等,是料到有这一天吗?她真的一点本事也没有。阻挡不了自己的感情,也无法阻挡别人的感情。交织而不重叠,只是擦肩。
  “默言你怎么了?”邦邦拉她衣角。“刚才的人……”他眼里有一丝丝惶惑。血缘的缠绕,还是渗入心里的。
  默言深深吸了口气,说:我们出去吃饭吧。
  这个已经逐渐生动起来的家,忽然令她有一种难堪。
  那个晚上,寒风怒号。她打开窗,杂叶碎屑一股脑往房间里钻,就像急于寻找庇护的场所。默言屋里的一点温暖和亮光就成为他们争先恐后要到达的地方。
  默言索性开了窗。
  在收容的同时让风把自己吹歪。
  那一晚,陆非凡没有回。
  早上,风止歇了。阳光依然金灿灿地流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默言将屋子打扫了下。然后去楼上看邦邦。
  邦邦还在睡。小脸上有甜甜的笑。
  她帮他把蹬开的被子掖好,坐床边长久地贪婪地看着。仿佛不是看他,而是看一段日子,一个美梦。曲终人散,她舔着虚幻的滋味,做那个离开的人。
  眼睛毫无防备的潮湿。便仓促起身,下楼,去厨房炸了邦邦最爱吃的虾球,同时做了他爱吃的炒面。胡椒、醋。他希望味道也有丰富的层次。
  生活的层次不够丰富吗?
  完事后,她打电话给陆非凡。
  那个女子接的,说:他还在睡。
  “……”
  默言沉默了下,说:叫醒他可以吗?
  女子似乎在推他。默言看到他近在咫尺。她不陌生的睡颜下有沉酣的呼吸。他们在一起。一张床上。复习了以前的青春和欢爱。默言感到异常枯寂。
  他接了。很含混的声音。睡得很好。
  他的睡眠一直有问题,但是这回,睡得很好。往事的安抚力量。
  “我。”她说。
  “默言?”他听出了,语气有点讪讪。
  “我要走了。你回来吧。跟倪灿一起。”
  “你,我……”
  “我说过的,我们可以随时撤出。我现在停止我的崇高。”她自以为幽默地笑了。一阵后又很酸涩。她只是无路可走了。屏住。
  “不是如你想象。”
  “默言,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她疯了一样收拾行李。就像收容自己分不明的情绪。决绝,哀婉,痛恨,留恋,混合在一起,冰凉蚀骨。
  在准备走的时候,邦邦起床了,拿了本书赤着脚蹭蹭往楼下跑。
  “默言默言,给我讲阿拉丁的神灯。”看到默言手中的箱子忽然怔住,“你,要走吗?”
  默言勉强点点头,一把抱起他,放到沙发上,用手暖他的脚,说:凉不凉啊,你答应我不要赤脚。
  “不凉嘛。”
  “答应不答应。”默言轻轻挠着他的脚底板。邦邦踢着腿咯咯笑。而后张开双臂扑入默言怀抱。默言紧紧搂住那个柔软暖和的小身体,一股泪意从心底喷薄上来。她忍。
  “默言,你怎么了吗?”邦邦有点不安。
  默言深吸了口气,说:我炸了虾球。
  “哦,虾球。”
  “还有给爸爸准备了炒面。但或许会凉。我有点事要回去,你要把昨天的画画好。”
  昨天,邦邦画的是:《我的一家》。独缺女主人。好像一句有意的谶语。
  默言出去了。
  上海的秋天。有金黄色的梧桐树。斑驳如伤口。天却很蓝,湛蓝,如婴儿的笑。
  她回望那座褐色楼宇。这个秋天这座城市就这样淡出生命。倪灿回来了。
  开完会,打开办公室门,看到她静静地坐在里面,像自己无端生出的恍惚。
  哥。若非声音的叩门,他会揉一揉眼睛继续工作。而后想默言做的小甜点。他不喜欢吃甜食,可是爱上了默言做的起司。
  人会改变的。他总想。对着窗户,站在22层,俯视着上海的繁华,他总是这样想。
  有一点感叹,落进时间的水里。消失无痕。那属于久远之前,母亲的嘱托:你一定要照顾好她,让她相信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
  妈,我没有办法。她选择离开我。而我也不再能确定这世间是不是好人多。我觉得我也不算好人。
  哥。她又叫了一句。
  他眯了下眼,扬起头。不确信的时候,他喜欢扬头,那给他自信,给他心理一副坚实的盔甲。
  她站起来了,个子很高,依旧,漂亮。
  他此刻只能像其他男人一样给她这样的评判。
  相对如梦寐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心里有点平淡。而似乎是大半年前,他收到她的明信片,看到住址,急匆匆赶去美国,邻居说她搬走了,那时候心还有点空茫。
  他似乎很久没那么匆忙地找她了。因为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另一样东西。足够丰实他的人生。
  灿?他动了动唇,好像有点冷漠。
  哥。她眼睛湿润了,一道痕迹像蚯蚓一样扭动下来,沾染了精心的妆容。
  “坐吧,喝点水。”他去倒水。
  放到她面前。
  “你跟以前不一样了。”她有点不自在地说。
  “不错。你呢?5年,我不太清楚你有没有变化。”
  “我。”她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我其实,很想你。很想邦邦。”
  他蓦地撇向她。这句话,他听过。
  彼时,什么样的情形呢?邦邦得了哮喘,他的事业在艰难的起步期。
  两头都想顾,两头都顾不上。
  他恨这个孩子,不如说恨自己;又爱这个孩子,不如说怜悯自己。
  邦邦喜欢跟他一起睡。每晚必等他回。保姆哄都哄不了。他回家换过衣服就抱邦邦。邦邦贴在他怀里,抓着他的衣襟,好像是怕他走掉。他依恋爸爸。因为再没有人给他温暖。可是爸爸早出晚归,也不容易见。他就执著地等。像等一颗启明星一样。他学话学得很晚,没人教,很久以来他一直就像个小哑巴一样用目光和行动执拗地传达着他的渴望。
  但是哮喘并不像言语一样匮乏。晚上,等邦邦睡熟了,他轻轻移开他的手,回到书桌上工作的时候,邦邦一抽一抽的喘息总让他心疼得想流泪。
  他想念灿。苦苦找她。
  5年前最后一次见她。是一个上流圈的聚会。她跟一个行将退位的美国外交官同来。
  见到他的片刻她有一点瑟缩;而他就当不认识她。跟那个美国老头寒暄,颂扬他的智慧,夸奖她的美貌。跟别人一样做。她避着他的眼睛,一直垂着头,两手无措地扭着。
  他喝了些酒。酒意阑珊。瞅她孤身在人群外,上去拉了她走。
  她不断地挣。到楼梯间。他停下,灼灼地盯她,眼睛通红。“很快乐吗?有没有记得被你遗弃的东西,在那里挣扎发霉。”
  她仰起头说:哥对不起。我其实很想你,也很想邦邦——
  他截断:别叫我哥,也不要提邦邦。你打算怎么办?
  她深吸一口气,别过头,说,我要去美国。
  他一记耳光就要上去。半途刹住。转身走。
  他听到她哭。很响亮的哭声。
  哭什么,他觉得很好笑,该哭的那个是他。
  再没见。
  他后来打听到她嫁了那外交官。
  这样的归宿未尝不比跟他好。
  “哥你还不错吧。”她说,眼睛带着踌躇。
  “我知道你很好。”
  她给他明信片,夏威夷舒适的海。她很好。有闲有钱。
  她不晓得他怎么看海。
  “爸爸,那是不是海鸥?”邦邦对着海面上掠过的飞鸟说。
  没错。灿的愿望就是见一把真正的海,看真正的海鸥。
  他抱起邦邦。迎着海风,望向大洋,如果坐个船一直一直下去,会到地球的另一边,那里有他的妈妈。
  有些感情就是没有办法诉说,藏在一个角落,偷偷舔噬,像一个贼。但是谁偷谁的心,不知道。
  “我,一直就那样,无所谓好坏。我错了。我以为我没有把心给你,可是走了以后才明白,我把心留下来了。”
  “我没有收到。它或许在空中遗失了。”
  灿身体颤抖,显然无法忍受。
  过去就过去了,再不会有奢侈的青春等待挥霍,也不再有明澈的心境谱写不可测的未来。他已经走过。成长要付出的代价,他一概接受。如今他觉得很苍老,很疲惫。只想什么都不想,拥有一具暖和的躯体。
  “走吧。”
  “去哪里?”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他想默言了。
  到酒店。他掏出手机,要给默言一个电话。
  “等一下。”灿说。
  “她是你女朋友吗?”
  “不错。”
  “你,爱她吗?”她沉吟了很久,问。
  他想起以前,她抱住他,哭着说,我不要你有别人,我不要,不要。他对她说:哥不要,不要……从那天开始,他的不幸酿成,有些人不能爱,譬如她,有些人不适合爱,譬如他,因为爱了,他忘不了。
  他想了想,说:是。
  是的,他大概爱她。尽管他不能够坚决地回答自己。因为他过了那个吟风弄月的年纪,被一场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的混乱情感揉乱了全部旖旎的情绪。
  “哥,你记得我以前问过你一句话。”
  “我问你,什么是永恒。”
  “永恒?”他笑了下。忽然难过。
  往事一幕幕过来。淋上了时间的油汁。
  “哥,喝一点。”她起了红酒。
  他喝了。
  她拿过他的手机,卸掉电池。说:今天晚上,你什么都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别人,明天我就走,明天你去拥抱你的爱,你的幸福,你的所有。
  她神色激烈。电池在她手里。
  今晚以后,会发生什么?
  可是就算发生,他也无力阻挡。
  酒意阑珊。
  她抱着脑袋说:“哥,我疯了。知道不能再找你,可是我想邦邦,想你。很想。你不知道我的日子,都是碎片……我离婚了。我想回来,无论如何。”
  “哥,我看到了很多,爱不是关键,关键是拥有。”
  ……
  她后来偎到他怀里。他早就醉死过去。不能喝酒。他一直不能,所以他享受不了醉生梦死。清醒的疼痛直接落在心上。
  早上,有默言电话进来。她把电池塞进去了。她把选择权给他。
  可他没有了,她不知道那个女人的脾气。
  “你要去见她吗?”她对他说。
  恩。他出去。却知道无法挽回。
  机场。
  那个女子在看书。仿佛心无旁骛。离开他,她那么无动于衷吗?
  他站到她面前。看着她的行李箱。里面锁着以前的日子。她给予他的,温暖、明媚、轻松。如今都要回收了。
  是爱的不够?不够信任。他没给过她这两个字,她也没企图索取过。
  这两个人,不过玩了一场两败俱伤的游戏。
  “不再来了吗?”一阵后,他说。
  她没支声。神情闪烁。
  “很决绝。不听解释,也不需要解释。你大概一直在等这一天。”
  她蓦地扭过头,尖利地盯着他,一阵后,目光软掉,说:不过给大家留一条后路。
  “伟大。”他嘲讽。
  “那么,你怎样处理?告诉我。”她也嘲讽,却避免目光跟他相撞,视线小心地停在玻璃窗外的飞机坪。
  “时间吗?让我乱哄哄地等着,争风吃醋,为一个男人让自己越活越卑琐?或者压根就等不到。”
  “你这么不相信自己?”
  “我可以信吗?你心里清楚。”她抬头笑。有点骄傲。
  他无语。
  一架飞机轰地拔地而起,像创口贴,被死命的揭开,豁出巨大的伤口。
  他放走了她。
  她也放走了他。
  回到起点。他似乎还拥有一个家。屋子干净整齐。冬天的阳光穿堂入室,仿佛也很浓烈。窗子外是繁忙的市井,在喧杂中提醒他什么是日子。
  很巧,仿佛为慰藉他的失落。公司派他去海外公干。走之前,他对灿说:邦邦是你的孩子。
  灿吸一口气,我知道。
  灿花了很多力气讨好邦邦。姿势笨拙,却相当诚意。他一直看在眼里。然而小家伙的恨跟他一样也是根深蒂固,不那么容易融化的。
  前日,灿应酬回,顺带给邦邦带了点心。
  “邦邦,过来吃鱿鱼圈。”
  邦邦正坐地上搭积木,没回话。
  陆非凡从书房出,说:妈妈叫你呢。
  邦邦便站起来,默不作声地取过。又转回原地,也不吃,把东西放边上。
  “为什么不吃?”陆非凡问。
  “不饿。”
  “平时看你吃的比谁都多。”
  “不喜欢,我喜欢吃虾球。”邦邦冲着他吼。
  “由得你喜欢吗?给你吃就吃。”陆非凡提高嗓门。他没来由的烦躁。虾球,他好像看到自己的心哗啦撕了下。
  邦邦瞪他一眼,拿起吃的,往嘴里塞,刷刷流泪。他出去了。
  那晚,到凌晨两点才回的家。拉开灯,发现邦邦蜷缩在沙发上。客厅并没开空调。很冷。他上去一把抱住邦邦。想:灿怎么也不管孩子就自己睡了。
  送邦邦回房。放到床上,盖上被子。要走。邦邦醒来了,迷糊说:爸爸别走。
  陆非凡便坐到床边,邦邦伸出小手拉他的衣角,他猛然想起邦邦小时候在黑暗中等他,睡觉的时候拉他衣服不肯松开的情景,心潮了下。说:邦邦对不起,爸爸下午说的话不好听。
  “爸爸,我想默言。她是不是永远不会来了。”
  “恩。”他把邦邦的手塞到被子里。
  “可是,默言说喜欢我。如果喜欢我,应该来看我。”
  “……邦邦,是这样的,默言大概会怕你妈妈有想法。”
  “是吗?”邦邦的神情非常哀伤。
  “那我可以给她电话吗?”
  他摇头。
  “爸爸,那个真的是我妈妈?”
  “恩。”
  “可是,为什么她会扔下爸爸和邦邦?”
  他费劲说:“邦邦,大人都有一些说不出的难处,等你长大会懂。但是,你妈妈也一直在想你。”
  邦邦不说话,眼神有些发飘。然后说:爸爸,我不跟她好,你是不是会难过?
  “是,爸爸希望咱们家的人都快快乐乐的。特别是邦邦。邦邦不快乐,爸爸会难过。”
  “爸爸。我会乖的。”邦邦眼睛沁出一点泪。
  陆非凡给他抹,自己眼圈也红了。
  他一直坐在邦邦身边等他睡觉。可那个晚上邦邦老睡不着。一会儿眼睛就睁开,看到爸爸在,又闭上。
  他无法消化很多事:默言走了,永远不会来,可她说永远爱他;妈妈来了,说爱他,可她居然抛下他很长时间;爸爸不要默言要跟妈妈在一起,可以前他也和邦邦一样喜欢默言。
  大人是不是都在撒谎?他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小脑袋沉甸甸的。
  那个冬天,他拒绝与任何人交流。在执拗的沉默中,哮喘来了。
  灿跟他一样着急,忙着联系医院。又不断地自责。晚上,总是独自掉眼泪。
  他有时心软。去她房间安慰。
  她睁着泪眼,说:哥你原谅我。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是人是要走很多弯路的。年轻的我们总是太执迷于自己的想象。就像现在的默言。
  无所谓原谅了。他没什么求的,只想面目从容,平静安稳地过完余生。
  关于爱。不再想。
  结婚的念头却一直不敢提。每每涌出的时候,先想到给默言的戒指。想到很多个对弈长谈的夜里,想到她给他做的炒面,想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气,想她执拗地说,你也爱我。想她激烈地推脱他的热情,又激烈地奉上自己的热情。一个苦苦掩饰自己却一个劲地暴露自己的人,那样笨拙,那样天真,又那样……他无法想下去。
  每每要给她一个电话,像以前一样,等着她周末过来,却摁不下。
  无法收拾。他明白。
  那么,让她成为他生命一部分,藏起来,以告慰缺憾的人生。
  半年的公干。
  半年后,物是人非。他在北京又遇到她。

  第三章 一半一半
  默言用了半年的时间把转身的痛彻心肺化为对新生活的憧憬。
  小潮说:不要把价值观建立在男人身上,缺了男人,你还有自己。
  她想可不是,他丢得下她,她也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原来只是在跟他较劲。
  在每个翻来覆去无法成眠的夜晚,她特别想听他的声音;可一想到他这会可能正搂着另一个女人压根也不在乎她,也就冷了一半的心。又不是比谁长情。算了吧。
  然后,在小潮的鼓动下,她拓宽自己的交际圈,很快拥有了几个不错的朋友。一起打打球,喝喝茶,开开玩笑。轮到想念的时候,她就拿一本哲学书,潜下心,一行行抄。
  日子一天天过。嘈嘈切切,大珠小珠落玉盘。她想,年轻时总喜欢伤春悲秋,大概只是因为需要这样浓烈的情感,以使回忆的时候,有一抹别样的色泽。
  那么经过,就好。
  静水潜流。她不知。她不晓得一切从容只是因为没人去触摸。当然,如果久不被触,也生锈了,人是这么容易倦怠的动物。但是他又来了。
  那是四月末。跟老江游泳毕,共吃晚餐。AA。老江大名江天,她顶头上司的亲侄。供职B关缉私局。27岁。用他的话说,游手好闲,不近女色。
  他们初见面却有点相亲的意味。处长安排的。约她吃饭。
  她按时到达,见只处长一人在,颇感惊讶:单独请我?
  “哦,还有一人,我们稍微等等。”处长挤出一团笑,边同她闲聊边频频看表,而后到包房外打电话,几乎是连哄带骗外加威逼利诱,那次饭局的重要人物江天才在40分钟后老大不情愿的到来。
  “江天,……”江处介绍。
  默言才恍然这顿饭的真实用意。处长此前已经三番几次关怀她的个人问题了,原来醉翁之意就在于此。不由用了相亲的目光细细审查了对方一番。对方似有所察,抬头瞟她一眼,很不耐烦地皱眉,而后接过菜谱哗哗翻。一张故作老成的娃娃脸安在人高马大的身体上,让默言顿生了啼笑皆非的感觉。
  这就是所谓男色可餐的江天了。默言暗暗想。小潮跟她说过他的名头,据说人家夏天赤膊打篮球,女同胞见了个个流口水。“男人卖弄姿色比女人更恶心。”默言说。 “你大概误会了,大家怀疑他有同志倾向。”
  “GAY?”默言大跌眼镜。
  “从没听说他交女朋友,整天跟一帮男人混在一起,听说他妈愁死了,天天逼婚。”小潮挤挤眼睛。
  默言后来问过江天。江天说:女人很无聊。时间再往后跃上几个月,老江就要打自己耳光了。
  那晚,散漫地聊天。处长半途如意料中接了个电话,回来就称有要事要先走,嘱江天送默言回。
  处长走后,默言看江天心不在焉,说:你解放了。
  “真的不用送?”江天瞅着她。又嘻嘻笑着说,“不过反正我也没车,这样吧,我给你钱打车。从这到你宿舍20块钱左右,我给你50,你还可以顺便买份消夜。”
  “谢谢啊。”默言说,居然收了。
  出去后,她走一程,看到有个大排挡,在卖炒面。就上去要了一份。
  江天打车在她身边停下,说:真没吃饱?
  她没有理他。
  不久后,他给她电话。约她去爬山。
  “不去。”
  “不去你去哪?”
  “你管呢?”
  “一般而言,我不喜欢别人那么快拒绝我。叔叔说你喜欢爬山。”
  “我喜欢的事很多,譬如在家睡觉。”
  “睡觉?睡觉着什么急,总有一天,你会长睡不醒,到时想爬山都不行。”
  “我忘了告诉你,我对你不感兴趣。”默言把话挑白。
  “我好像没说对你感兴趣。”
  “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对我不敢兴趣。”
  默言承认他不仅脸皮厚,嘴皮子也很好使,被他唾沫星子搅了半天,睡意全无,就去了。
  江天弄了辆车,默言看出来了,是处长心爱的宝来1.8,天天整饬得油光可鉴,却被江天当拖拉机开,在郊区的坑道上七扭八拐,美其名曰,加速折旧,争取来年换辆像样的。
  河北境内的什么山,她不大记得。不是什么景区,大概他跟他哥们来过,新开发出来的。
  默言酷爱运动,体力还不错,就跟着江天爬。江天屡屡回头,眼光甚是讶异,不久说:现在的女人都这么剽悍吗?怎么甩都甩不掉。
  默言知趣:我换条道爬好了。
  江天咧嘴一笑,说: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想抓抓古人口中的柔荑,你怎么也不给我机会。
  默言停下来喝水,边说:你真没抓过女人的手?
  “有啊,我妈。”
  默言喝完水,盖上盖,说:“我在考虑要不要满足你一回。”
  “考虑得怎么样?”
  “想想还是不要破坏你对女人的畅想。”
  “不吊人胃口嘛。”
  默言窜过他,继续爬,江天叫:好歹也让我喝口水啊。
  爬到山顶,比江天慢不了多少。虽然累得很,但是山风撞怀,俯看苍生,生出了壮怀激烈的感觉。她很陶醉。赏了一阵美景,忽听江天在旁边哼叽了下。扭过头,发现这家伙不知怎的,流鼻血,两孔都喷,很惨烈,大概中暑了。
  “快坐下。”默言让江天仰脸坐在山石上,她找了纸巾,给他擦血。又在纸上浇了些凉水放在额上冰镇。
  江天说:程默言,你也不算国色天香,我怎么喷血不止呢?
  “你没出息呗。”默言笑笑,用纸巾揉个小团,插进他鼻孔,说:我流鼻血的时候,我妈给我塞个棉花团就行了,现在没有,用纸将就,可能有点硬。
  “可是我怎么呼吸?”
  “我不会堵得很严的。”
  江天插了两团纸,哼哧哼哧夸张的呼吸,很搞笑。默言抿嘴乐。
  之后有天,江天又给她打电话,写鉴定般说:可以继续。
  “什么?”
  “我说我愿意跟你试试。”他懒洋洋说,似乎有点不大乐意,可问题是她哪里愿意。
  “我说过不喜欢你,而且不想恋爱。”
  “谁跟你恋爱了,交个朋友玩玩吧。”
  就做朋友。很轻松。大家无非打打球什么的,他擅长滑板,她也给他做过拉拉队。运动的好处,就是出一身臭汗,把臭事全部蒸发。
  这日,去游泳。小潮怂恿的。要求她顺带数数江某腹上几块肌肉。
  她去了。换了泳衣,一点没有忸怩的感觉。
  有一阵,想起跟陆非凡一起的夏季,教邦邦游过泳,不知为什么,不敢看他。可同样捉襟见肘的泳裤在江天身上,她很自若,还真有空去完成小潮的任务。以至吃饭时,江天说:怎么你看我色眯眯的。
  “不满足你的虚荣心吗?”江天身材还真不错,虽然她没有流口水。
  江天说,相反你看起来并不怎么样?我研究了半天,猜你内衣大概只能戴A罩。
  “你还知道罩杯啊。”
  “猜得对不对吧。”
  默言当然不会告诉他。说:如果你打算送我内衣,我告诉你不迟。
  饭毕,因着路近,便走回宿舍。
  晚风拂荡,袭来稠酽的花木气息。默言张着手沿着纤细的花台边沿走,跌跌撞撞,不时栽下,又不甘心地窜上去。像一只学飞的雏鸟一次次的吃着苦头,犹不甘罢休。
  “我是要敬佩你呢,还是鄙视你。”旁边的老鸟,即江天手把手传授技巧:手,手要随着身体摆动。哎哟,程默言,你小脑真的不太发达。
  默言又一次晃下来。笑着,说:大概。
  “我给你示范。”江天轻盈地跳上去,三下两下,很利索地窜到前面去了。
  “怎样?”他转身,自得地索取激赏。
  默言零落鼓掌。有点嘲弄。老江有时候像个孩子。
  转身又嗅着鼻子说:哎,丁香花开了?
  “什么花?”
  “丁香。”默言指着前方。手机忽然响了。她掏出来直接摁到耳朵边:“哪位?”边向江天指点着方位。
  “我。”低沉的声音,恍如隔世。默言兴致勃勃的手猛然耷拉下。一种幽微的悸动触电一样袭过。
  好久,她反应过来,“哦”了声,有点慌。
  “我记得欠你一顿饭。”他缓缓说。
  “哪有。”她慌里慌张回。
  “你在我家做早餐那次。”
  “那个,开玩笑的。”
  “可我说过的话从不玩笑。”他声音里有隐隐的怒意。
  可是,他们的过去不就是一场玩笑吗?他何必半年后来道貌岸然。
  默言顿在那,看江天已经跳到丁香树下,正伸手要摘花,她连忙喊:别,不要伤害花。江天在那大笑,笑声传过来,不知陆非凡有没有听到。默言尴尬解释:他,是警察,所以口不择言,用了这个词汇。
  “是不是打扰你了。”对方问。
  “……”
  “什么时候开始的?”
  “哦,不久前。处长介绍的。”
  “挺愉快的?”
  “啊。”就像他是她的师长,她有点紧张却极认真地跟他汇报。
  他沉默。她也沉默。她听到他的呼吸。想到他拥抱她落在她脖子里的那些痒痒的气息。有点难过。又茫然扫向那几株丁香。想起去年春天,她曾在丁香树下久久徘徊。那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像个花苞,要慢慢慢慢的绽出来,可惜的是他们的感情没多久就夭折了。现在,物是人非,徒留怅然。
  “想什么?
  “没。”
  “向后转,抬头。”
  默言心重重跳了下,猝然扭头,看到前方不远处有辆车停着。车门很快推开,站起来的真的是他。她那样悲哀地看着。隔着百米左右的夜色。
  隔着的不只是夜色。
  “如果没有影响你。跟你同伴说一声,过来。”
  默言怔忡,半晌后,说不用了。软软放下手机。手心全是汗,虚的。她转过身,逼迫自己朝江天走去。
  “我想回宿舍。”她对江天说。
  “行。”
  两人慢慢前行。有车子从他们身边擦过。
  “好车。”江天顺着默言的目光看过去。
  “你相信时光吗?”默言别过头。时光的韧性,在于以为过不下去,忽然柳暗花明。
  对倪灿而言。
  那个已逝的冬天,她辛苦地想重新得到哥哥,拥有邦邦,可是这两个人只是把她当作寄居的客人。上海灰蒙蒙的,总是有阴冷的雨。落光叶子的树横在窗前,有一种落魄的意味。对面人家的墙壁被雨浸湿,开始发霉。冬天总是不够新鲜。
  在沉闷中,她有点痒。想跳舞。想看剧。想在圣诞节披上雪白的皮草围脖。甚至有一瞬间想起南加州丰裕的阳光。那个待她不坏的老头,把她像只猫一样搂到怀里。
  也就想想了。此时此刻,看到哥哥,看到邦邦。她应该满足。她记得在国外她是那样撕心裂肺地想念他们。每晚每晚的噩梦。不是哥哥怒目而视就是邦邦出事。邦邦的面孔总是模糊,她一直想看清楚一点,那是她儿子,她想看看他多大了,长什么样,可是梦总是成全不了她的想念。有次,终于想了法凑近了,显示给她的却是一张非常狰狞的成人的脸。她醒来,大口大口喘气。
  她一直以为放弃是最好的防御。可是时间之后,她明白,放弃了,也就无所谓防御。
  她一直以为游荡能够抵消游移。可是,虚浮的漂泊,不过积累下越来越深重的虚无。
  为了守住对这个世界唯一温暖的想象,她主动流放自己。可是这几年不行了,因为她有了牵挂。她的儿子。
  “哥,也许是我错了。”她对哥哥说。
  “大概是我。”他答她。
  “可以重来吗?”她摸索着去抓他的手。
  他没有看她。眼光像夜色一样灰。他在想拒绝的理由,还是念起往昔的碎片?
  “你想我怎么样,我都可以做到。我会弥补——”她的手无力地捏着他。手骨大,很硬。是哥哥的手。曾经拂过她的脸,她的发。
  “灿。”他仰起头,“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你是邦邦的妈妈,我的妹妹。我记得。”
  “你愿意怎么做怎么做。这也是你的家。至于哥,老了,也很累,已经不坚持什么。”
  哥哥拒绝了她。而后去了国外。是逃避吗?她或者她?
  走前说,邦邦是你的儿子。
  那个冬天。她跟邦邦在一起。邦邦哑巴一样沉默而执拗。她忽然觉得他很像小时候的她。那样恨。
  是她把恨种在他心上。偏偏她没本事撬开他的心灵。
  “邦邦……”她热络的招呼从来得不到回应,时常的,却听到他在给谁电话。
  “我是邦邦,爸爸不让我给你电话。”
  “我很想你。……我不要妈妈。”
  “你不能来看我吗?”
  “邦邦很乖,没惹爸爸生气。上次画画拿了小红花,可是爸爸不知道。”
  ……
  邦邦鼻息一抽一抽的,然后默默流泪。
  对方在安慰他。她知道是上次那个女子,她若不来,他们会结婚吧。可是她不明白,她又为何轻易放弃。哥心里有她。她的直觉。虽然哥从未说。
  她的哥除了给邦邦电话,对她不过寻常的三言两语。
  她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哭。那个冬天,眼睛发涩,心情冰凉,就像在地窖里,她觉得大概丢失的东西再找不回吧。
  可春天到来的时候,转机来了。哥对她说:灿,我们结婚吧。尽快。
  冲动让陆非凡做下许多错事。包括现在娶下灿。
  回国后,他先抵京。然后克制不住想见某人。这半年的疏离没有冷凝对她的思念,反而助长着,像一蓬野草,越被遗忘,越欣荣。他有时候觉得奇怪,一直以来把自己钉在一场感情中,像个情圣一样,把幻觉当作一场哀感顽艳的传奇。可实际上,他早明白自己已做了叛徒。
  什么时候倒戈的呢?
  是那个冰冷的冬季,听着邦邦的哮喘,为生存挣扎?还是,那个落花的春天,默言用痴愚的笑与窒烈的吻摧开他的渴望?
  他害怕失去她,但是又无法光明正大的承受。于是拿出戒指,几乎是匆匆地要将这段感情迅速捆扎好。默言不知道他的恐慌。他知道,心里最深处有一块沉重的阴影。他必须背起来,像背一个十字架。
  他希望他的人生有这样一个投机的豁口。但是幸福最终不给投机者。
  他的妹妹来了。他必须接纳。所以,默言离开前质问:你有什么好的处置方法吗?他回答不出。
  只能让时光彼此淡忘。
  可她真的忘了他时,他却依旧暴躁。
  她张着手臂摇晃地走。几步后回头,笑。透亮的笑。对另一个人。她的头发绞短了。就像上一场感情在她心里已经喀嚓断了。
  他在半夜醒来。四处找一本小说。翻到奥尔马希和嘉伏莲分手的场景。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再也不会想你。”
  他努力想强颜欢笑,她却觉得他神色恐怖。她猛然转过头去,撞到门柱上。他看见她碰伤了,注意到她脸部肌肉因疼痛而抽搐。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分手了——在她的坚持下。她的抽搐,她的痛苦,是偶然的,是刻意的。她将手放在太阳穴边。
  “你会的。”她说。
  雨小心地落在旅人蕉肥厚的叶片上。
  他敲开灿的房门,说:结婚吧。
  他需要一个冲动的借口。
  窗外车灯猛然亮起,摇晃着进入室内。
  “我们好好过。”他努力清一下嗓。面前光影突然浮荡一片,就像老电影中粗糙的时光的颗粒。他心里狠狠撞一下,明白一样东西离他而去。如此轻易。
  灿一直急于弥补。但是她显然并不适合妻子与母亲的角色。
  长久的社交习惯,让她热衷于应酬。昼夜颠倒的缘故,经常邦邦也顾不上。后来邦邦上下学就专由保姆接送。陆非凡下班回家,想着跟她说些体己话,屋里往往人迹杳然。等她回说她几句,她偏头,几分委屈:“哥,我也很忙的呀。要参加各种活动,还要学习。而且,我是在帮你。”她在学钢琴、学马术。他谈生意的时候,她主动要求去充当润滑剂。
  他现在的太太,会说几国外语,会跳芭蕾,懂得鉴赏珠宝,听得懂高雅音乐。一举一动,朝着上流社会的贵太太模式发展。确实很拿的出手。但是他要的,根本不是这个。
  他只要一个平凡生动的家,有笑,有阳光。而不是现在这般虚华却沉闷。
  生活是自己选择的。尽量往好处想吧。他也就这样浮浮沉沉过着日子。只是很多不由自主恍惚的当儿,发现自己在怀念。
  转眼又到年末岁终。他和灿积郁的矛盾终于爆发了。
  晚上,他回家。照例去楼上看邦邦。保姆已经回老家过年了。
  邦邦缩在被子里。他拉下被角,发现他面目通红,嘴唇发白。一急,摸额,烫得吓人。连忙送医院。
  肺炎。
  灿赶到的时候是第二天黄昏了。他的怒火无法控制地喷发出来。
  “你还是个母亲吗,你眼里到底有没有邦邦,有没有这个家。我无所谓,反正已经毁了。可你知不知道邦邦多难。做了5年的私生子。有多屈辱知道吗?好,既往不咎。你回来了,好好尽个母亲的责任,可你不。虚荣,风光。你是来做陆太太的。对不起,我不是什么外交官,也不是什么大老板,我只是一个混在职场要卖命的人。只要一个朴素的太太,照顾好家。你能不能做到?”
  灿脸色发白,神情惶恐。一阵后,转身奔出门。他没有追。虽然有点后悔,但说出的那些话正是他积郁的牢骚。如果夫妻间牢骚都无法发泄,那还有什么意思。
  邦邦出院回到家。灿不在。
  他给她电话。
  她怯懦地说:我要静心想一想。
  他停顿了下,说:我道歉,为上次的口不择言。但是,你的确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邦邦是你的孩子,你难道不紧张不心疼?
  “我。”她在听筒那边抽噎,“我做一切不就是为了你。对,我没什么学历,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可是我不能丢你人。我为什么辛苦地学那些,语言,钢琴,甚至读哲学书,都是为了你,让你能够骄傲。我错了。其实,你对我指摘,无非是因为你已经不再爱我。或许你从来就没爱过我。”
  “好了。”他截断,他不晓得女人怎么说什么话非得跟爱扯上边。
  “回来吧。”
  几日后,灿回到家。安分了好多天。每日送邦邦上课,晚上做饭,等他回来。
  他心情明亮了很多,计划着春节的时候,一家人去希腊旅游。
  晚上,他要灿。说起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性事了。回得晚,他累。回得早,她未必在家。而且,心情的缘故,这方面也没多大需求。他现在都很难想象自己当初对默言的渴望。
  躺在床上,他说:以前,你说过,想看海。蓝色是一种明亮的颜色。
  “可是这么多年,什么海我没见过。”
  “灿,你知道么?有次我跟邦邦去海边,我就想如果坐一个船一直走,走到地球另一边,就可以见到你。那时候真想你。”
  “哥。我也很想你。可是,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有一种海是无法跨越的。”灿目光凄楚。
  “哪一种?”
  灿投身他的怀抱。没说下去。
  事毕,躺了一阵,她起身,去抽屉取出一个盒子。
  是他向默言求婚的戒指。
  “哥,说实话,还想着她?”
  “不。”
  “骗我。”
  “结婚了,还想什么。”
  “她对邦邦很好。对你肯定更好。”
  “说这个干嘛。”
  灿垂下头。过一会,说:知道么?我一直想接近邦邦,可是邦邦一直在抗拒。在路上他一直会跟我提那个人。叫默言对吧。以前我跟默言在这里跑步。游乐园,默言害怕坐摩天轮……不仅邦邦,哥哥你也抗拒我……
  陆非凡没话。
  “我真的在拼命地努力。但是我想我怎么努力你们都不会接受我。”
  “好了。”陆非凡拉过她。
  灿眼睛红红的。这回忍着眼泪。
  “哥老了,也很累。只想安稳地过过日子。”
  灿没有支声。他低头看她的时候,她眼睛闭着,仿佛已经睡着。可他知道没有。为什么拥有了婚姻还那么痛苦呢。
  春节后,灿离开了他。
  他回去时,看到她留给他的条:哥,我走了。也许回来也许不。你总让我自卑,邦邦,总让我无所适从。
  她在情感里是个浪子,漂泊是她自保的方式。这回,他没去找她。他承认自己的无能。
  日子像跟他开了个玩笑,转了一圈,回归零。他消灭自己的欲望,与邦邦一起在黑暗中点出一撮微光。小潮大婚前几天,陪默言去动物园见她的那帮猴子们。
  刚在猴山站定,一只老猴子便吊着树干刷地跃到默言面前。小潮一脸惊诧,“真认识你?”
  默言也不理她,直接说,“她叫小潮,是我最好的朋友。很快要结婚了,一定要让她幸福。”
  “哦?”小潮怪叫,“我难道沦落到要一只猴子照应的地步?”
  默言微微笑,顺手揉揉小潮的头发。说,“要幸福。”
  小潮背过身,想是在压抑一种感情。但迅速地,她回过头,展颜笑,又摘下包,掏出一包薯片撒进去,说:猴狲们,艰巨的任务,幸福美满,不大容易呢。
  猴子们四散抢食。不顾礼仪。
  “你也曾这样调教它们吗?”小潮问。
  “没有。”
  “我以为是你创造出来的祖先崇拜。搞不好很灵。”
  “灵个鬼。”默言笑着打她一拳。
  “喂,你们——”管理员忽然出现了。此处禁止投食。默言连忙拉小潮跑。
  前些时刚下过一场雪,雪水凝成冰,路面湿滑。默言仓促中摔倒。双膝跪地。
  “哦。”她叫一声,面目扭曲。
  小潮一把拉起她,发现其右腿已经鲜血淋漓。她跪倒的下方正埋伏着一块锋利的石片。
  “小潮,我承认我有点失落。”晚上,小潮陪侍默言,默言说。
  小潮扭向窗。快过年了,窗外一束束火树银花,衬得夜温暖而华丽。
  “我也有点。”小潮点点头。
  “你说婚姻预示着什么?”
  “什么都不预示。我依然是我。走在自己生命的履历上。”
  “可有一个人愿意跟你一起走。”
  “不。多多说,我们相隔,像放牧一样遥远。”
  “相隔,像放牧一样遥远。”默言叹一下。
  “想念吗?你在——”
  “我始终觉得两个人走路要好一点。摔交了,有人扶。可是你会说,要自己站起来。我本质上认同这个观点,可又做不到。”
  “当我没说过那些屁话吧。”
  默言笑一笑,“睡吧。”
  她们在迷荡进室内的光线中入睡。很快就睡着了。小潮侧翻着身,手搭在默言肚子上,默言仰天,右腿有点蜷。两人脸蛋都红扑扑的,轻微的呼吸声舒缓地爬满室内,她们好像都很幸福。
  小潮和杜铭的婚礼选在了一个极其寒冷的天气。默言抱着自己横穿过一片叶子脱落的枯树林,而后沿着一个结满冰的湖,走向他们要成亲的礼堂。呼吸的时候,她看到嘴角都是白雾,蜿蜒进青碧的空气中。
  小潮一袭婚纱,裸露着肩脖,毫无惧意地对抗着寒冷。只是嘴角的笑冻得有点歪。
  “真勇敢啊。”默言探手摸了摸她光裸的脖子。
  “冷死了。”小潮缩脖叫。
  “你不是不怕吗?”
  “我怕你,”小潮瞅着她,“怎么穿这么俗。”
  默言穿了一件红色的格子大衣,是几年前的,因为挑不出更加喜庆的颜色了。
  “怕抢你风头。”她把红包给旁边的伴娘,一个圆脸的女孩子,笑得很甜,当然绝对比不上小潮漂亮。
  “你来这么早?客人几乎都没来。”小潮说。
  “我想给你帮帮忙。有事做吗?”
  这时,杜家有人招呼女孩子过去绑花。默言便过去了。
  玫瑰与百合加点满天星捆在一起,来宾签名后每人都可得一束。
  “待会,你在这里负责来宾签到。”杜家某个类似于管事模样的人把这个任务派到默言头上。“我?”默言想想,也应承下来了。
  不久后,来宾一个个到来。默言礼貌地招呼着。
  江天龙飞凤舞签好自己的大名,“怎么样?”他看着默言。
  “你又不是什么人物,签这么大干什么?”
  “我怎么不是人物?难道鸟兽不成。”
  “一边去。”默言轰着他。
  江天走几步,扭头,“我给你留个位,你待会找我。”
  “高先生,这边。”杜铭的父亲招呼着重要的客人过来。
  默言摁住签名簿边缘,看对方落笔。而后抬头送上标准的浅笑。
  ……
  “这里。”杜父又迎人过来。默言照例递上笔,看到那双手的时候,忽然怔住。对方接过笔,俯身草签下自己的名字。
  陆非凡。流动的线条,清峻的姿态,她不知道他的字这样好。她不知道自己这么慌张,甚至她不知道自己从此刻起应该想什么。
  杜父与之寒暄着,片刻人便走了。
  默言倏忽抬头,视线里已塞满别人乱糟糟的身影。可他来了。
  陆非凡。她看那流畅的签名。用目光轻轻掂量。
  最终,默言没去老江那里,而是坐到角落,背对着主桌的方向。依旧在逃避吗?
  她将手支到下颌。视线里不段洇开地毯鲜亮的红色,夺目得像血。
  她忽然想起半年前,听杜铭说他已婚时,她灿烂地笑,主动讲一个笑话。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怎样的起伏,以至必须用肆虐的笑来掩饰。那个晚上,回去后她就一直坐在窗前,一动不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能想什么,只听夜风远遁的声音。想那就是成长的步履,仓促、迷乱,并伴着疼痛。
  我甚为想念你。她心里拼出一个个字。
  不跟你联系。只是不想做一个留恋的人。你的生活跃向正轨。我终究也会一样。
  我终究也会一样,再见你的时候,送上清朗的笑。不带任何意义。
  仪式开始了。司仪舌灿若花。大家都在笑。她有点不知所以。一阵后。她站起。从后门溜走了。
  最好朋友的婚礼,她选择缺席。
  婚礼,是一场离别的盛宴。
  是用笑代替泪的,用祝福代替遗忘的。
  那么,今天,她愿意品味孤独的滋味。
  别墅很大。有林有池。阳光渐渐升上来了,清寒的空气染了层层的白。像女人没有打好底的妆。枯黄的草东倒西歪,土地僵硬,是冬天的面容。
  她一步步走起来。
  在一棵不知名的树下站住。几分钟后,蹲下身拾起一块碎石,顺手扔向湖面,当的一声,石子被厚厚的冰层反弹出去。
  余音袅袅。
  又是当的一声,一块石子击向冰面。冰层破了,粉白的碎裂痕簇拥着一个黑碧的深洞。她陡然扭头,看到他,陆非凡,正拍着手,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他歪过头,向她点头致意。清淡的笑,明净的神情。万里无云。
  你好吗?她想是否要问这样的话。云淡风轻的。可是内心没有这样的从容。她只是背过身去。当一个无礼者。
  几步后,他过来。她听到草压弯的声音。
  一阵后,他说:“走吧。”他伸出手抓住她。
  她掰。
  “杜力邀请,想到可以见到你,就来了。”他解释。
  “程默言,也许不打破你的平静更好。可是我,有一点私心。”
  他扯着她前行。她不肯,僵持着,可是他力气大,她踉跄了下,差点摔倒。
  “说过别跟我较劲。”他眼里有怒意。可是该生气的是她不是么?她觉得有点疼,不一定是腿上的伤口。还有心。
  她定定神,一步步挪着。
  他说:你就是这样,其实你知道你会跟着我走。
  “我不知道。”她声音大起来,觉得自己很悲哀,她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自己所有的挣扎最后都被妥协收容。
  他开车。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重温旧梦?用什么容器、什么液体,什么温度去点燃?
  天气很不好,有点下雪的前兆。阴湿的,沉郁着。她把头靠在窗玻璃上。细细感觉玻璃的冷与硬。
  又有点疼。她低头用手摁住腿。手上粘腻的一块。刚才相持的时候,伤口崩坏了。
  红绿灯。
  “默言,我。”他突然回过头,像下了一个决心。就这样看到她使劲捂还是捂不住的血。
  “怎么了?”他惊讶。
  “没什么。”她摇摇头,苍白着脸,局促笑一下。
  “为什么不说。”他转为愤怒。
  “真的,一点不疼。”她又笑。
  他看着她,很恨,恨她这么倔强。她软一点,不就什么事都没有。
  他抓她的手。起先只是想看看伤。可是抓住后,却自如地一握,把她淹没。心里有一种久违的温柔一点一点地卷出来。
  他把她的手放到唇边,血染着他的唇,他说,默言,我想你。
  她别过脸,看窗外。仿佛那手以及那手上的温暖与她无关。
  后面的喇叭声刺耳地响了。他不得已放下她。
  “不要去医院,去我那里。”她说。
  “不,不是这个路,我分了房。在晓荷湾。”
  “我制服上多了一颗星,加了几十块钱工资。买了你们公司的股票,不过套牢了。我一年的全部。你呢?”
  ……
  16楼。她开锁的时候,他说,一年吗?我怎么觉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门开了,他一把抱起她。嘴角有坚毅的弧线。她此刻什么也撼动不了他。
  放在沙发上,他卷起她的裤腿。
  “有药吗?”
  “恩,就在那柜子里,还有纱布。”
  他取了来,而后帮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神情专注。她迷糊地看着他。渐渐忘记这一年来的隔阂。仿佛还是那个夏天。在上海那一间涌满阳光的房子。他对她时而温言细语,时而蛮不讲理。
  雪在瞬间融化。
  有一种纠合不清的感觉热辣辣的挤在喉头,仿佛时光的哽咽。不就一年,为何觉得是上辈子的事,有一种油画的触感。
  他放下她的裤腿,略抬头。看到她注视他的目光,有点痴愣,仿佛停在久远前的某一刻,为一朵花流连,是他熟悉的她。他的心一点点动了起来,像酒精流窜到全身的酥麻感,又像被春雨轻敲的河面。他靠近她。再靠近。额贴着她的额,呼吸杂着她的呼吸。
  她看到他挺秀的鼻梁以及目中灿亮的一闪,而后被他的气息一点点侵吞。她心里那个理智如巫婆的角色悄然遁走。此刻的她只有柔弱。
  唯柔弱是爱愿的识别,正如放弃是喧嚣的解剂。史铁生说。
  “疼吗?”他问。
  “不疼。”
  “恨我?”
  “不恨。”
  他吻她。她也吻他。细细地吮允,就如细细地品清晨的花露。
  分开后,她仰头紧紧看着他。眼睛潮亮,渗透着水意。她可是在询问?他心上划过一道难名的滋味,背过身。茶几上有一本杂志,他看到他,在封面上。那里头有他一个访谈。
  她说:是小潮——
  “你不会撒谎。不要掩饰。什么也不要说,我都明白。”
  “可我只想说,我想给你做点吃的。”
  “恩。炒面。”
  “胡椒和醋。”
  “不,不用醋。太酸。”
  久别重逢,她不过想煮一碗东西给他吃。他呢,不过要一段往事的慰藉。然后依旧各走各的。他明白自己,并不想奢望更多。
  但是这一天,他迟迟走不了,心不愿走。只因被温柔缠绕。
  他一次次升起走的念头,一次次把自己打败。最后,雪落下来的时候,她对他说:走吧。待会就不好走了。
  他看着她,看着雪。那轻柔飘渺的玩意,一如难以捕捉的情感,在心里稀苏地落着,落得轻盈,落后无痕,只一种凉像底色一样贯注全身。
  “等你睡后,我就走。”
  他抱着她。软软的身体。她的头靠在他胸前,头发蹭得他有点痒,凉润的脸颊却让他很舒服。
  “你们那个并购案还顺利吗?”一阵后,她忽然醒过来,说。
  他微微笑一下,并不答。
  “你知道吗?我以前有一阵很莫名地担心你的名字。怕你做不好事,被人笑。”她咕哝着。
  “你家里人不该给你取这个名字。”
  ……
  担心是种什么感觉呢?
  他拥紧她,转头看窗外。
  我想看看月亮,
  却看到你的模样。
  希罗多德《历史》中经典的句子。好像一个恍惚中不小心泄露的念想。
  人有很多念想。藏在心里,明信片一样,却并不发送,代表人生中或大或小的遗憾。然而此刻,他有了释放的贪念。
  “在我一半的日子里,我不能忍受没有你;
  在另一半日子里,我又觉得无所谓,
  只要我能再次见到你。
  这与道德无关,
  而在于你能够忍受多少。”
  在清晨雪白的光线中,他写下这段话。
  拉门的时候,她醒了,踏踏奔出来。
  “要走了?”她有点慌张地看向他。
  “恩。”
  她咬了下唇,点点头,脸上有隔夜的无奈。随即罩上干净的笑,“路上小心。”
  他出门。又转过身。
  她靠在内室门边,手搭着门柱,送着他。
  “希望不久的将来再见你。”他凝望她。
  又比画着头:我以为,长发更适合你。
  也许适合他。他不乐意她剪掉他。他在干扰着她。那个怀抱,那种温度,明知不过是虚幻,却也会长久的沉溺。
  有这样一种人,你赌不起。搭上全部的自尊与原则都没用。
  他轻轻地擦过去,漫不经心,就像那句话,一半和另一半,带点调侃,带点无赖,在你却是心痒难忍的全部。
  她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处置这个影子,如何挑战这段话。
  过年默言回了老家。一出站就看到妹妹,手里拿一叠报纸,呼哧呼哧翻着。
  默言跳上去冷不丁拍了她一下,妹妹一个惊吓,抬起头,笑道:姐,你怎么老吓人。
  “干什么呢?”
  “找工作。”
  “找工作?”默言一愣神,忽醒悟过来,妹妹下半学期就要毕业了,“这么急?”
  “这还叫急,我班都有两位拿到OFFER了。一个是麦肯锡,一个是汇丰。羡慕吧。”妹妹塞好报纸,帮她提过行李。
  姐妹俩向车站行去。默言忽然想到什么,说:你上次不跟我说有保研资格吗?
  “我放弃了。”
  “为什么呀?”
  “姐,我不愿意你太辛苦。妈妈的手术费还有十来万要还,家里需要钱。”
  “这不用你管,过几年,姐姐就可以把房给卖了。”默言的房是经济适用房,须5年后才能买卖。
  “好啦,爸会更愧疚的。”妹妹回过头,冲她眨一眨眼,说:“姐,还没给我找个有钱的姐夫?”
  “啊,爸,怎么样?”默言拐过话题。
  “还是那样,不爱搭理人。”妹妹说。
  “这不好。”默言抬头看陆离的天,出神。
  “姐。”妹妹低声说,“我想妈了。很想。”
  “恩。”默言看妹妹一眼,姐妹俩眼圈同时红了。
  她们曾有一个幸福的家,虽然贫穷,但是豁达。父母安之乐命,从未给姐妹俩施加任何压力。小时候,爸爸去田里干活,挑一副担子,前后总会装着他们姐妹;到田里,父亲劳作,姐妹俩摘菜,干完农活就在田垄边玩过家家。晚上,父亲总给她们讲故事,父亲的心里像是藏着一个新奇的世界,那里埋着无穷无尽的新鲜玩意。母亲也会在旁边听,边打着毛衣,昏黄的灯光下铺陈着一幅平静而温暖的家庭肖像。
  因着父母的好脾气,家里总会聚拢很多乡人。母亲烧开水,准备茶叶,供男人们在堂屋侃大山之用。女人们则围在内堂,磕着瓜子,喁喁交流着老公和孩子以及散播着村上的小道消息。孩子们则总是突地把一扇扇门推开,一群尾巴轰地一声从堂屋穿至明堂,又从后门出去,笑语尚未散去,人踪已无。
  他们家一直人声鼎沸,直到母亲肚胀入院。一检查,已到晚期。村里人都这样,为省几个钱,有了病痛也忍着,直到忍不住去医院,往往已没有多长时间可活。家里开始作寿衣,预备后事。无论舍与舍不得,这是恒常,天命。
  可她们舍不得。她们一家习惯了捆在一起的生活,怎么也接受不了。
  爸爸坚持把母亲带回家,村里的规定,人的灵魂必须引渡回家,否则她不会安生。尸体原是不让运回外地的,但医院自知失责,同意了他们的要求。
  路上颠簸,回家后,母亲七窍流血。她跟妹妹给母亲擦血,总也擦不干净。她们就哭。哭到麻木。
  出殡前三日,她和妹妹守灵。妹妹痴痴说:这样也挺好。妈就在我们身边,不要火化了,就这样吧。
  是啊。就这样吧。
  可是,母亲还是走了。一样东西在心里生生铲除。阳光却照样升起,璀璨鲜活。
  母亲去世,父亲没流一滴眼泪。眼圈很红。但是一直紧绷。默言知道,爸不想垮,因为她和妹妹已经垮掉了。
  得体地料理完后事,父亲把自己关在屋里,任谁也不开。
  而后,他拒绝与人接触。
  父亲的压力比她们大。
  手术是爸决定的。爸只想救好母亲,看到一丝希望,哪怕倾家荡产就扑上去做了。母亲住院,父亲一直在医院陪着母亲。她和妹妹因为一个要读书一个要上班并都在异地,只能偶尔去。那段时间,母亲变得依赖父亲,也许是预感来日不多,她很害怕,在胡思乱想至恐惧时,她必须看到父亲。要一双手,握住她,仿佛这样才能不令她那么快地滑向彼世。
  最后一次见母亲,默言还记得,妈妈坚持送她到电梯。
  爸爸扶着妈妈。在电梯门合上的片刻,默言看到母亲向她挥手,脸上是笑。第二天,打电话给妈妈,妈妈说:昨晚没睡着,很舍不得你。
  就像是预言,再见到母亲,已经是永久合上眼不会说话的母亲。
  “是我不好。”爸爸一直这样说,“如果不做,你妈妈还可以呆长一些的。……你妈妈不想走,她说她害怕。我说有我,没事的。她信赖我,放心地把她交给我,可是我推走了她。……”
  “妈身体本就不好,不手术也未必能留多长时间。”默言安慰父亲。
  爸兀自说:我没有出息,没让她过过一天好日子。相反,走得还那么痛苦。
  “妈心里知道的,爸对妈很好。妈要看你这样子,肯定会难过的。”
  母亲走后,父亲的灵魂好像就没有了。
  一日,父亲吞了安眠药。因为抢救及时,救醒过来了。
  爸爸说:我想见你妈妈。
  “爸,你还有我们,妈说要你照顾好我们。”她和妹妹都哭。
  那是一段极其阴郁的日子。
  时间散淡后,伤心就像藏在心里的一块冰,偶尔念起,还会觉得冷。
  父亲老了很多。这两年,默言每回家一次,就见父亲老一次。一个人没有存活的信念时,谁也无法阻止苍老的降临。
  “小言回来了。”父亲在门口说,平淡的脸上,还是能够捕捉到一丝喜悦。
  “爸,你又瘦了。”
  “不会的,爸现在什么事都不做。”
  父亲与她简单地说了几句,又回房了。
  妹妹看着她,耸耸肩,说:“跟你说的话已经多了,跟我压根就不搭理。春天,我叫他跟我去采摘,他不肯;夏天,给他报了个团去云南,钱都交了,他仍不肯。平时把邻居叫进家,他嫌闹,知道他难过,可是总要学会面对。”
  “慢慢来吧。”默言说。
  面对这种事,并不那么容易做到。
  春节前几天,她跟妹妹一起把父亲动员出来。去个园和瘦西湖转了一圈,结果把父亲的回忆又扯出来。天阴寒,父亲站在24孔桥上,说:小言,你满月那天,我跟你妈妈抱着你来这里玩,还照过相。默言记得那张相,妈妈抱着她,笑得很灿烂,父亲站在旁边,笔直,穿着中山装,一脸严肃。那时候的父亲颧骨突出,面黄肌瘦。
  父亲默默地看桥影覆在水面上。宛如记忆的影子。阴深难破。默言和妹妹相看一眼,把父亲拉开了。到市里逛街。她们给父亲买新衣,新鞋。父亲仍是落落寡欢,只一个劲劝她们不要花钱。
  “我什么都不要。那么老了。”父亲说。
  可她们不管,看着好就买。妹妹一个劲地夸父亲倜傥风流。导购小姐都说他女儿孝顺。之后,父女三人一起去吃富春茶社。妹妹说:爸,我记得我们小时候你带我们来城里玩,总能吃一堆好吃的,冰砖,三丁包,双麻酥饼,跟妈妈呢,什么也吃不到。就盼着跟你出来。爸,你那时候跟我们一样馋。
  “你妈妈是舍不得。她什么也舍不得,很亏。”
  又扯起母亲,姐妹俩缄口。
  父亲叹口气,说:我知道你们的苦心。爸以后不会添你们麻烦。
  “爸,我们不麻烦,只要你过得好,我们就开心。”
  “爸明白。”
  父亲低头吃东西。孩子们孝敬的东西。也许想到20年前,他带孩子们出来,脸上都是明媚的笑。时间无情,转眼间,他成了孤零零的鸟,人生似乎只剩下等死。父亲又喟然长叹。
  默言跟妹妹睡一床。家小,她们从小到大就睡一床,感情非常好。虽然默言是老大,却反是妹妹在照顾她。
  默言上高中,一月才回家一次,母亲忙的时候,妹妹就骑车来校给她送吃的。她们一起吃饭,吃好后又一起转学校门前那条破街,看到小摊,妹妹会买些橡皮筋之类的送给她。妹妹手很巧,会给她扎很多很好看的辫子。后来到上海,到北京,默言每去一个地方,妹妹就把脚印拓展到一个地方,喜欢去看她,给她带衣服食物,禁止她瘦。默言喜欢被妹妹关怀。
  “姐,就没人追你吗?”这日晚,妹妹睡不着觉,跟她说闺房话。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
  “对啊,就是那个签了汇丰的。”
  “说说看呢,对方怎样?”
  “南京人,学生会干部,家里条件也很优越,不过我,没有感觉。但有时候想,要是嫁了他,是不是可以轻松一点。”
  “什么时候这么功利啊,靠咱们自己,就不能创造好的生活吗。”
  “恩,姐,我想进外企,可以多赚一点钱。读研吗,工作后也可以。”
  “有目标吗。”
  “离校前,PG来我们学校设招聘专场,我投了简历,不过听说我们学校可能总共才招7个人,有点危险。”
  “PG?”默言一愣。
  “对啊,姐你有没有听说,他们中华区总裁陆非凡,很有魅力的,才30多岁。”
  “是吗。”
  “我在杂志上看过他的照片,真不是一般的帅,那感觉真的说不出来,恩,简劲有力,又内含激情。总之毛头小伙子是没有这种风采的。”
  “是吗?”默言淡淡笑了下。失神。没有谁比她更知道他的虚弱,同样也没有谁比她更知道他无可阻挡的引力。
  “我们学校很多女生,就是为了他才投简历的,可人家名草有主,听说他夫人巨美。”
  默言又笑了下。不知有几分属于苦涩。雪夜后,他们未曾联系,一个短信都没。她却记得他把一段话留在她那里,他希望再见她,对她说屏弃道德。她知道他隐含的意味,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挑战道德。这是个意乱情迷的问题。
  妹妹不久睡着了,有均匀的呼吸声。默言看着漠漠的夜,想着他。无眠。
  什么时候能不想他?
  新年钟声快敲响的时刻,老江向默言发出了爱的宣言。
  “我晚节不保,栽在你手里,虽然觉得很没出息,很看不起自己,很烦躁,但是无法克制想念你。从来没有哪年像今年,我如饥似渴地想念上班,可我并不敬业。程默言,虽然以前一直没觉得女人这种婆妈的动物没什么生趣可言,可是你让我尝到了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的紧张与急躁,我想我对你有点意思了。程默言。话虽肉麻,却也是深思熟虑。我准备正式追求你。”
  默言愣一愣,就听外面,炮声震天。新的一年到了。
  “新年快乐,但是我不考虑这个问题。”默言拒绝。
  “你以为你十几岁,稚齿啊。”江天叫。
  默言挂上电话。妹妹递给她一串鞭炮:姐,谁啊?追求者?肯定是追求者,才会有心跟你打年度电话。
  有心。的确,老江的告白不算突兀。她年前腿伤后第二个黄昏,他带着玫瑰来了。
  她正在熬粥。屋子里全是米香。
  他扔下玫瑰,说:我觉得有点俗,但他们说女人都好这一口。
  “他们是谁?”
  “我朋友。很香。我说粥。”他套上她的绣花拖鞋,脚后跟全裸在后头。
  她扑哧笑。他转过身。眼神异样。
  “干什么?”
  “觉得你,很美。”
  她又笑,说:不容易啊,老江动了凡念。
  他居然点头,称是。
  蒸气顶锅盖的声音传来。默言单腿跳着要去处理。老江一把拉过她,说:有男人在。这事你就别插手。他跑到厨房。几秒后叫:怎么做?
  “开小火。”
  “我开了,还是溢出来。”
  “把锅盖留一道缝。”
  “怎么留?”
  默言嘀咕,什么破男人,指望得了吗?还是跳过去,给他示范。他有点惊疑:就这样简单?
  “对,这样就不用管了。”
  “那我学会熬粥了。”
  “你这么无能?”
  他挠挠头皮,“主要我老妈太能干,而且她说家务这种事都该由女人包了的。”
  那天,江天死皮赖脸留下来喝粥,称里面有他的功劳。她也没赶他。因为有了客人,还特意炒了两菜。江天与她对桌吃,说:我从没吃过妈妈以外的人做的饭。饭店的除外。
  “好吃吗?”她随口说。
  “好吃。希望一直有这个口福。”他看着她。歪着头,像个孩子一样期待着肯定的答复。而她只是含混了一下。
  就是那晚,江天说夜色很温暖。两个人的晚餐也很温暖。他把地板上的玫瑰一枝枝拾起。装在瓶子里。那个时候,他就有心了吧。
  可她却在两天后告诉他,玫瑰全死了,不好养。她学不会接受别人,因为满身心全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就像此刻,她又想他了。
  他有心吗?
  想着,她就想给他一个电话。新年快乐。她要他知道她此刻在惦念他。他呢?
  拨了陆家的号码。
  响了几下后,有人接了,女声,是倪灿。
  她猝然又回到现实。看天空,就像一口烧焦的锅,冒着腾腾的烟气、散着呛人的味道。她与他不过如此。
  “陆太太,新年快乐。我是程默言,想跟邦邦说几句。”她提气说。
  “好。”灿唤邦邦。
  默言跟邦邦聊了几句。邦邦有点心不在焉。很快说:爸爸叫我放炮了。
  “那去玩吧。”默言挂下电话,想他们一家围着庆祝新年,缤纷的礼花映出三人脸上斑斓的笑,一个幸福的家庭。她干什么呢。
  突然呛了。不断地咳嗽。然后她笑。跟着妹妹去放鞭炮。她也有她的生活。
  一半一半,她也如此。
  默言买了初六晚回京的票,因票不好买,只搞到坐票。
  走的那个晚上一家吃饭,爸爸几口后先退了。妹妹瞅瞅门,说:爸有点难过。
  默言点头,她也很难过。虽然离家很多次,每次走,她都觉得心就像在分离一样东西似的疼。
  “姐,有合适的,你交往。早点要个孩子,有孩子,爸爸说不定会开朗的。”
  默言也想要,可是这种事没有办法。
  7点钟,她要走了。拜祭完母亲。去敲父亲房门。父亲出来了,说:要走了?
  “恩。”
  父亲跟她们一起出门。妹送她。
  临上车,默言叮嘱父亲:要注意身体。一日三餐吃好,不许随便对付。
  爸说我身体好着——
  两人哽住了。说不出什么话,眼泪要出来,默言便急匆匆扎进车。
  平时父亲只站在门口看车子远去。但这回,他跟着车子走。
  司机在倒车。默言看到灯柱中的父亲,插着衣兜,垂着头,瘦弱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摧残,无法遏制地,她眼前一片闪烁的模糊。新的工作日又到了。署里布置了一个新课题,又有材料赶。默言成日忙忙忉忉,也不作它想。
  周末,江天打电话约她晚饭。她直接拒绝。
  “加班。”
  “加班也得吃饭呀。”
  “我吃食堂。”
  十几分钟后,江天赶到总署食堂,找到正埋头吃的默言。
  “说好一起吃的。”江天有点不高兴。
  “我说了吗。”默言把卡递给他,“请你,刷吧。”
  江天刷了,自助。不久,他托了一盘菜到默言身边。
  两人默默吃。江天好像在赌气。平时话很多的他此刻一个屁都没。默言想了想,有点抱歉。这些日,每晚他都会给她电话,她都三言两语敷衍过去了。每次收线的时候能感觉他的怔忡。有次挂电话,他说:怎么我爱起来这么难呢?她说,老江你找错对象,转过身去。他说你那意思你就高人一等了。她说我没那意思,只是。没说下去,说自己心有所属吗?属于谁,谁收容你?
  就是这样,虽然知道不该,但是她无法接受别人。花开过几次,来年的春天照样开,她呢,难道一生就只能动一次。
  “真对不起。”默言看着闷头吃饭的江天,说。
  “你有什么对不起。”他瞥过眼。
  “让你不舒服。”
  “你有那本事?”
  “没有最好。”
  江天歪过头看她,眼睛眯了下,仿佛若有所思,一阵后,转向餐盘,说:要多久?
  “什么?”
  “加班加到什么时候?”
  “说不准。”
  “我在车里等你。”
  “不用,会很晚。”
  “我说等就等。”他端起盘子,说,“我吃饱了。”就走。他没吃几口,大概是气饱的。
  8点不到,默言就把材料整完了。下楼,想了想,还是跺脚去找江天。
  江天就四仰八叉坐在车座上,目光有些飘。
  默言敲了敲车窗,他回过头,还没收起那一缕惘然。怔怔看她。
  默言说:难道不是等我?
  他才开门。
  默言坐上去,说:这又是借谁的车。有点档次的样子。
  “不用管。”他蔫蔫回。
  “去哪?”
  “不用管。”他似乎真生气了,这让默言有点小小的不安。
  车开出一阵后,江天才说,今天我们一众哥们聚会,不知现在赶过去还来不来得及。
  “可我,并不想去。”默言还是说,她一贯不喜欢闹哄哄的场合,何况她不觉得自己跟江天有什么。纵然他生气。
  “我滑板拿了奖项。大家庆祝。给面子,好不好。”江天抬脸说,明明是哀求说得却有点跋扈。
  默言忍了下,不太愉快地接受了。
  庆祝地点是一处四合院。大概他混的哥们之一是富家公子。如今只有有钱人才能坐拥二环内的清净场所。
  当然这帮年轻人显然辜负了这样的清雅之所。刚进院落,杂沓的喧闹声便随着院内一溜苍虬的老树伸延过来。天上有一月,淡淡的模糊,仿佛被笑闹声搅碎。
  默言转向江天,他不看她,手直接揽住她的腰。默言将他的手放下,他又揽。说:别做无用功。
  默言恨恨盯他。他无所顾忌地搂她进。手越来越紧,嘴角的笑越来越夸张。
  进去时,气氛正HIGH,昏暗的光线下,一穿皮短裙的女孩正在当中的桌子上扭臀。姿势撩人。围着的观众纷纷怪叫起哄。
  “江哥。”一人叫。把众人目光集中到他们身上。
  “这么晚,该罚。”有人拿了两杯酒到他们身边。江天喝干。默言想了想,也要喝,被江天夺过,代她喝了。
  又被起哄,叫不算,不准江天怜香惜玉。江天又连喝三杯。却仍不放他们,有人尖叫着要他们KISS,还要求是舌吻。
  江天低下头吊而郎当地看默言,闪烁的灯光下,眼睛灼灼地荡着。
  默言没有推搡,只静静回看他。
  仿佛情意缠绵,又仿佛冷若冰霜。一阵后,江天嘴一歪,挤出一个古怪的笑,抬头,说:我没有展示隐私的癖好。
  也不管别人不依,拉了默言,挤到一边,给她倒水。
  冷场几分,气氛重新点燃。这回是蹦迪。轰鸣的音乐声哄哄传出。灯光七扭八拐。照到人影上,仿似鬼魅。
  “刚才我要亲你你会不会甩我一巴掌。”江天说。
  “知道你不会。”
  “为什么?”
  “就知道。”
  江天笑了下,说:其实,有冲动来着。但怕你不再理我。一个人如果开始怕的话,说明什么?
  “老江。”默言看他脸上的凝重。
  “不喜欢你这样叫我。”
  “老江。”
  “说不喜欢了。”江天脾气挺大,也意识到了,烦躁地止住,说:我们也跳吧。
  “不会。”默言摇头。
  “不需要会,释放。”
  “我不需要释放。”默言仍坐着。喝矿泉水。
  “别扫兴。”江天不依不饶。
  “那边有落单的女孩。”默言沉静地说,目光在灯光下一闪,水一样的光泽,却如游鱼,抓不住。
  江天恨恨瞪她一眼,真的穿过人群而去,拉起别的女孩,转瞬间找不到踪影。默言喝完一杯水,去洗手间。有人在补妆,有人在呕吐。都是年轻张扬的身体。默言又转去院子,打算看看老树和月亮。却只看到激情的男女。只好又折回去。
  灯光依旧闪着,音乐还叫人聋,江天的世界与她够远。
  回到原地。江天在。说:去哪了?
  “洗手间。”
  “刚有你电话,我代你接了。”
  “谁?”
  “没说,雄性。”江天挑衅地看着她。
  默言拿过包,摸出手机,翻看来电记录,居然是陆非凡。
  陆非凡此时在晓荷湾。取下手机,他把左手的纸袋扔到旁边的垃圾箱。走了。
  刚从国外公干回,可以直飞上海,却临时决定在北京转机。
  就像手里拎的那个玩偶,买下时一直觉得是一念之差,来北京大概也是。
  刚才手机里的背景杂乱,显示着程默言丰富的业余,那个接电话的男子大概是她的新生活。如此,也罢。
  倪灿回来了。春节前就回了。像一只流浪猫,转了一圈累了还是要回到家。
  他收容。义无返顾。因为属于他。
  灿抱膝蜷缩在沙发里,偶尔投到他眼上的波光有些胆怯,就像一个自知做错事的孩子。“哥,我以后不会走了。”她说。他点头,她不会明白,他的心里四散着涟漪。与她无关。
  晚上,灿拿起枕头抱起被子上楼。
  他看着她,没有阻止。
  “哥,我睡楼上那间,可以方便照顾邦邦。”她回头解释,怯懦一笑,笑完有点干巴巴。仿佛曾经期待的东西已经枯萎。
  他随她。依旧过日子。灿却开始转变。
  不再交际,送邦邦上下学、做家务,晚上给邦邦念故事。等他回家。也不知是不是等他,总之,他回家开门的时候,会听到她急促上楼的脚步。等的人仿佛不是她,而是她慌乱的心。
  闲暇,灿开始学编织。拿着一本书,对着翻花样。他不知道这样的消遣会否让她愉快。
  有次,他深夜回。她慢了几步,停在了楼梯上。
  他说:你下来。
  她慢腾腾下来,像个被当场捉住的小偷。
  “如果我们仅是这样,有意思吗?”他撑着墙壁,喷着酒气,说。
  “哥,你喝酒了。”她扶起他。
  “不喝酒能行吗?灿,你不快乐,我也不快乐。”他继续说。
  她无言。把他扶到沙发上,“要喝点茶吗?”
  “逃避?要到什么时候?”他盯着她。她局促地站着,继续无言。
  他试着站起来,手撑了撑,碰到旁边的毛线,说:你在做什么?
  “啊,”她嘴角涌出笑,“织一件毛衣。”
  “织给谁呢?”
  “只是学着玩。织完拆,再织。”
  “你很委屈吗?”他继续。
  灿摇头。然后鼓了勇气说:哥,其实比起我母亲,我是幸福的,你肯跟我结婚,无论我怎么任性,你都接受我,不管有没有感情。
  后面的话有点微弱。是她不愿说的。然而说到感情,他对她感情的变化应该怪谁呢?
  他现在跟灿只剩下义务和责任。这样的念头令他痛苦不堪。
  可是义务与责任在婚姻中难道不比爱情走得更远?
  “哥,有一阵子,我们宿舍的人流行编织。我给你织了一副手套,可是好像有点小,我就没给你。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要给你看手相,让你摊开手。其实是在量尺寸呢。”灿安静地回忆,眼神温和,仿佛唤出了往昔。
  “灿。”他拉她手。忽然看到她手臂上的创口贴。
  “怎么了?”
  她一醒神,说:没什么。你休息吧,我给你准备好了明天的衣服。
  她回了自己的房间。门轻掩上的声音。那个房间里,她藏多少事。但总之,他们有了各自的禁忌。
  唯一令他欣慰的是,邦邦终于肯叫灿妈妈。
  “妈妈,我不要穿那件红色的毛衣。红色是女孩子穿的。”早上上卫生间,他听到邦邦在跟灿说。怔了下。而后迅速漫出不知所措的傻笑。没有谁比他更期待母子俩坚冰的融化。
  后来瞅了个空,陆非凡把邦邦抓到一边,说:你叫妈妈了。
  “恩。爸爸,告诉你,我本来不愿叫的,可是有一次,我知道她是妈妈了。”
  灿接邦邦下课。邦邦一直不肯拉灿的手,自己在前面横冲直撞。有次,拐角钻出一辆车,灿拼了命扑过去,母鸡护小鸡似的把邦邦推到一边,自己生生撞了上去。
  看着突突往外冒的血,邦邦傻了一样扑过去,不停叫:妈妈,妈妈……
  灿甚感欣慰。微弱地笑。眼泪出来了,却是幸福的。这样由衷的笑是这几年头一次。
  正逢陆非凡出差,灿一直没告诉他。
  “妈妈说她一直想我。说在美国的时候,就想我长怎么样了。像她呢,还是爸爸。她哭。妈妈哭的时候我就不恨她了。我给她擦眼泪,说,老师说,知错能改就好。爸爸,我觉得我可以当老师了。”邦邦自豪地看爸爸。
  陆非凡捏儿子的鼻子。
  “可是爸爸就不听我的话。总是很晚回家,总是赖着不起床,说话向来不算数,你说要带我出去玩的。”
  “我虚心接受。邦邦,你喜欢默言还是妈妈?”他问了。
  “都喜欢。默言是朋友,妈妈是妈妈。跟默言玩,妈妈呢,应该是在旁边看着我的那个。爸爸,学校的阿姨总说我跟妈妈长得像。”
  “哦。”陆非凡有点怔忡。卑劣地发现自己居然有点企望邦邦更认同默言。
  他有点惆怅。也就惆怅了。生活就是这样,不顾你的想望,自顾填你的履历。而他也过了不顾一切的年纪。但或许,只是因他这个妹妹,他们孽缘太深,他根本不可能展开自己的手脚。
  一个晚上,他回家,想了想,上楼,欲抬手敲门的时候,忽然辨听到里面压抑的哭声。心里一凛。推开门。声音猛然收住。他到灿床边,看到她用枕头遮着自己的脸。他夺,她不肯。争了一阵,他拉开了,她脸上都是泪痕。
  “你怎么哭了?”他揩她的眼泪。
  她向外侧歪过头,青丝无力地绻在肩头。像他们之间解不开的心结。
  “哥,上次离开你,我去了苏州。一直住在那里。”
  “咱们那一片已经开始拆迁了,以前我放学后等你电话的那家小卖部已经铲掉了。我在废墟中走,想,原来什么东西都会走掉的,就像我上小学的时候,老觉得我们三个是不会走的,但是阿姨走了。我又觉得我跟你是不会走的,结果你上大学了。那么我总不会离开苏州吧,结果也走了,我们把苏州抛在那里,就像我把你和邦邦抛在那里,久了,就走了。”
  灿的诉说有点凄凉。他不晓得怎么安慰。
  是会走的,他比她更明白。
  “哥,说起来,我的目标很简单,就是不要走。现在想想是最难达到的目标。我把苏州的家收拾得很干净,后来想,有什么用呢?发生过的东西绝对不会重来一次。哥,我不要你原谅我,一开始就是我错,知道你终会离开我,却总犹豫不绝地拉着你。让你撇开白洁,还生下邦邦。哥,我其实只是想信赖——”
  他没让她再说下去。往昔翻腾起来。灿总让他疼痛,像一块湿哒哒的影子,压得他又重又冷。
  “哥,你不喜欢我做的事我不做了。你想做什么我也不拦你。我只是,想这么跟你呆一段。”
  “别乱想了。”他抱起她。
  “哥。”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今天想跟你一起睡。你是我妻子。”
  下楼梯的时候,听到后面门开的声音,邦邦扶着楼梯杆,说:妈妈怎么了?
  “爸爸想跟妈妈一起睡。把妈妈掠夺了。你也要来吗?”
  “爸爸,你好像比邦邦还小,老要人陪,没出息。”
  他看着灿,灿在笑。他低下头,说:你儿子说我没出息。
  幸福是否可以通过他的克制与收缩得到。如果可以,如果灿和邦邦觉得幸福,他可以牺牲自己。
  后来,他瞅了个空,带太太和儿子去了希腊。
  天纯蓝,海纯蓝。灿躺在沙滩上,说:受不了太美好的东西。陆非凡知道除夕夜默言来过电话。他一直想着年后见她一次。并不是没机会,去北京的机会很多,但是他一直未找。他有一根弦。绷得住的时候,他不会让它奏响。
  这次去总部开会回国,却想见她一面。
  跟手里那个玩偶有关吧。偶然在橱窗见到的,迪斯尼童话《猫与老鼠》中的老鼠杰瑞造型,穿着阿玛尼西服站在一堆珠宝间,眼珠子骨碌碌转着,有点不怀好意地盯着背对他的女孩。是要吓她一跳吧。他猜想。
  然而这样道貌岸然的老鼠,到底会让谁害怕呢?
  他进去询问。店里只是展示用,并不卖,费了些口舌,他如愿拿到了。
  购买的时候,有过瞬间游移。却也买下了。
  订票返程的时候,他一样有过瞬间游移,还是定下了。无论该与不该,他或许就是那只道貌岸然的老鼠。
  到北京,他住下酒店。而后去默言的住处。北京春寒料峭,却难抵消他一颗渐渐躁动的心。
  他想他们不见面也有两月了。记得走前,他在纸上写:只要再见到你,与道德无关,只在于你能忍受多少。他的想法很无耻,就像第一次他无耻地要求她做他妻子,照顾他儿子。她在一个燥热的夏天走投无路,对他说,你赢了。
  她也赢了。
  可他们同时败了。
  他摁门铃。没人应。他给她电话。
  手机里传来喧杂的声音,震耳欲聋。他想她的人生还有这一种,但或许他并不熟悉她。那个稳妥站在他面前的人何尝不是一种人为的设定。
  “哪位?”年轻的男声。有飞扬的气势。
  “找程默言。”
  “我也在找他。”对方说。
  “谢谢。”他挂了。
  如此这般最好。他把那只老鼠扔了。错过,何尝不是一种规戒。然而,一样东西如果要用借口来提醒,其实已到了心里。
  他从不自欺欺人。
  “看上去有点失望。”江天逼视着她。
  程默言合上手机盖。
  “你的心我一点都没涉足,但是好奇了。”他研究她。
  站起身,拉过她。
  “干什么?”她甩手。
  “他谁啊。”他盯着她,倏忽的灯光溅入他的眼中,像明灭的火花。
  “跟你没有关系。”她说。
  江天咧嘴微妙地笑了笑,说,“走了。”
  “哪里去?”
  “回去啊,你不喜欢让你陪着什么意思?”他捏住她的手,把她捏到疼痛。
  晓荷湾家园。陆非凡扔掉老鼠的垃圾箱前。
  默言说:我们很多不一样,性格、习惯、爱好,两个人在一起,不应该一方为另一方牺牲。
  “你在牺牲吗?”
  “没有。”
  “那么你怎知我在牺牲?”
  默言承认江天嘴皮子好使。但是感情凭嘴皮子恐怕不行。
  “我进去了。”默言转身。
  江天拉住她的胳臂,说:我认真的。转身,眼睛中的自嘲,被背影阻断。几日后,江天给她电话。
  “黑色、银色,and宝石蓝,你喜欢哪种颜色?”
  “干什么?送内衣吗?”
  “想吗?”
  “开玩笑,你买车?”
  “恩哼。”
  “你的车你喜欢就行。”
  “你怎么这么无聊,要我决定了还问你作甚?”
  “那,银灰吧,耐脏。”
  又几日,江天开了他的新车来接默言下班了。
  电话来的时候,默言还在敲电脑。处长连忙说:快回吧,今周末,早点走。
  “不要紧,没多少了。”
  “下周再干。”处长有点急不可耐,恨不能将默言赶走。默言不禁笑,想,大概江天数落他叔叔虐待下属了。
  江天弄了辆切诺基。展示完毕,带默言兜风。
  “你家离单位那么近,要什么车?增加马路负担,还污染环境。”默言说。
  “为了让你有机会向别人吹嘘,我男朋友有房有车。”
  “谁我男朋友?”
  “不是?怎么乖乖让我带出来了。”
  江天上四环,往京通快速开。
  “跑那么远干什么?”
  “城里堵,开不起来。”
  “别开那么快。”默言叫。江天已经开到120公里。如果不是限速,他大概会飙下去。
  “放心。我们都是国家栋梁,不会让它轻易夭折的。”
  兜了几圈,江天把速度放慢,说:你好像不喜欢刺激。
  “恩。”
  “为什么不尝试?”
  “没觉得有这个必要。”
  “有点自以为是。其实我们并不清楚自己要什么。”
  “这也对。譬如说老江你。”
  “刚说了,别以为你自己明白什么。我们现在正式交往两个月多点。我给自己的目标是半年——”
  “半年才放弃?提前点,否则浪费时间加汽油。”
  江天忽然在边道停下,小眼珠子狡黠地转了下,嘴角有古怪的笑意,说:我的意思你待会明白,现在买一送一,有东西给你。
  他起身,从后座捞给默言一个系着蝴蝶结的粉红色盒子。
  “蛋糕?”
  默言扯松缎带,揭开盖子,却赫然发现是一身内衣,黛安芬的新款,深V诱惑。
  她脸蹭地红了,有点尴尬。
  江天挑着眉说:你老叫嚷着送,没办法了。
  “我,不是说开玩笑的吗。你,买的?”
  “你管呢,A罩。如果不合身,我窃喜,如果合身,证明我眼光好。”他甩给她一个懒散的笑,车里在瞬间流窜了一种暧昧气息。
  默言合上盖,说:我不要。
  “难道我穿吗?”
  “真不要。”她有点急,往他怀里塞。他突握住她的手。她跳一跳,说:你干什么?
  “默言,我的半年计划你明白了?”
  “可是,别人都说你是同性恋?”她有点气急败坏,索性口不择言。
  “要不要证明?”江天舔舔舌。
  “我怕你了,江天。放开我吧。”默言才知引狼入室的后果。可这狼,是他自己钻进来的,自己不过没有赶而已。现在赶来得及吗?
  当晚,他们吃饭。江天喝醉了,趴在桌上,比画着对她说:我不知道我爱起来是这样傻的。天天等你电话,可是你从来不给我电话。以后记得要主动一点,那样我会很开心。我也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绝对不可能没有前科,我想要个没前科的,跟你说,试过的。后来放弃了。也不是觉得你多好,人有时候说不清道理,碰到了,就没有办法。你要对我好一点,你不待见我,我知道,有时候很伤心……
  默言有点动容,却只有动容而已。
  明知自己的感情既无希望又不道德,却不舍得抛。哪怕放在心里,潜藏着。
  桌上有假花。假花开不败,但不值钱。心里的惦念在想象中更美丽,但有什么稀罕。
  最后默言和餐厅老板合力将体壮的江天塞入车,默言不知江天住哪,只得开回自己住处。
  到小区楼下,惊见小潮。提了个行李箱,仿似来投奔她。
  默言停下车,叫:小潮。
  小潮跑过来,惊呼:你买车了?
  “不,老江的。”
  “你们真的在交往?”小潮啧啧称奇,“我原来以为是老江的八卦呢?真的重新开始?”
  “嘘。”默言压低声,说,“找我?”
  “对。”小潮指指行李箱,“我也要重新开始。最近我打算跟你住。”
  “为什么?你跟杜铭吵了?”
  “恩。”小潮神色有点倦怠,说,“以后慢慢跟你说,老江怎么办?”
  “我没本事把他扛上去,让他这里睡。”
  “好狠毒啊。”
  “那怎么办呢?”
  江天发出抽风箱一样的鼾声。默言和小潮一齐笑起来。
  默言去楼上取了床毯子下来,盖到江天身上,正要锁门走,江天像知道要被遗弃似的适时醒了,咕哝着说:就这么打发我了?
  哦。默言堆出讪笑,说,你知道你很沉的,小女子扛不动。
  江天说:来。
  “干什么?”
  “扛我呀。”
  “跟你说扛不动。”
  “你过来呀。”
  默言只得过去,拉开门。江天将手搭在她肩上,一用力,默言呼啦一下倒在他身上。挣扎着翻出来,说:干什么,吃豆腐。
  “你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我自己来。”江天撑着站起来。
  “可以睡你那里吗?不用你扶,我自己走。”
  “小潮在。”
  “小潮不在就可以吗。”
  “没。”
  江天踉跄着爬阶梯。默言只得上去,扶他。他也老实不客气,一手将她的肩压得生疼。
  将江天安排在客厅沙发。小潮刚好洗澡出来。
  “小水。”江天叫。
  小潮大名水弄潮。别人都昵称她小潮,唯老江按机关叫法叫她小水。江天和小潮为B关一草一花,虽未谋面,名头久仰。
  江天在醉意中伸出手,小水同志轻轻滑了下,说:幸会。
  江天说:传说中的你没有传说中好看。
  “那你以为你是小贝还是基努?李维奇?积点口德,别人不说,对程默言我还是很有影响力的。”
  “别,女孩子不要太虚荣,一般人敢跟你说实话吗,讲真话的才是,诤友。懂吗?……”江天大着舌头,一头倒在沙发上,轰然睡去。
  默言给他盖上毯。倒了杯水放在旁边,又拿了个盆放在沙发脚下,防止他呕吐。
  “这家伙似乎来劲了。”小潮斜眼看着他,说,“你呢?”默言和小潮睡一张床。
  没拉窗帘,外边高速路上的灿灿灯火连缀一片,翡翠一样倾泻入室。
  “你跟杜铭究竟怎么了。”默言翻过身。
  “我想离婚。”小潮无滋无味说,眼光的末梢带出点惘然。
  “离婚?”默言愕然。闪婚闪离不是没听说过,可似乎演艺界才盛产这种戏,她的好朋友小潮也会赶这个时髦吗。
  “还记得那个雨后的凌晨吗?我把你叫出来,跟你说我爸妈的事。”
  “你爸后来——”
  “我投机了感情。”
  “50万?”
  “杜铭让他家里想了办法。父亲从轻发落。还有一年就可以出狱了。
  “你跟我说过,电影中有种拍摄技巧叫‘魔术时刻’。就是捕捉暧昧不明、幽微难测的灰黑地带,这种时刻又叫‘狼狗时光’,衔接白昼与黑夜的中间暮色,只有短短几分钟。我想,生命中会有这么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灰色地带。
  “我是不是很坏?”小潮轻声说。
  默言在被子下找到了她的手。
  “我除了从杜铭身上找一些你的影子,从不曾冀望爱。我以前一直觉得婚姻与爱无关。各取所需而已。然而有后遗症。我不能忍受性。每次,都觉得像一场梦魇。”
  “有那么疼?”
  “我不行。很干。”
  “也许要时间。”默言讷讷说。
  “可是就那样,我居然也怀孕了。”
  默言扫向小潮的肚子,平坦的很,显然那个孩子早已经被扼杀在混沌中。
  “你做了?”
  “对。”
  “他反对?”
  “对。他还哭了。你见过男人哭吗?他哭了,趴在方向盘上,无声的抽搐。然后有个晚上,他在家候我回来,突然朝我吼,说我不爱他。我说是。”
  “你这样说?”
  “我早就跟他说过。他说他总觉得感情可以慢慢培养的。他等我。”
  小潮停下来,眉目郁积更深,显然内心的纠缠比她整理得要复杂。
  “他傻,他其实对我够好。我四处玩,找着借口不回家,他不说我,每晚等,实在累了,就在沙发睡着。我一开门,他就醒,问我饿不饿。每天早晨,叫我起床,走的时候还要亲我一下。”
  “那你为什么?”
  “不珍惜吗?我有什么办法。关于婚姻,我以为我有我的原则。我固然不爱,却也未必想毁坏,他这样让我不安。”
  “你知道你为何不安?”
  小潮看着默言。默言捋过小潮额前粘湿的发,“你说我偏执,你一样。颠覆你的原则又如何,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世界的本质?不。小潮,顺从你自己的心。”
  ……
  当晚,两人辗转了好长一阵子,才恍惚进入梦境。
  早上默言被小米的清香熏醒,有点懵懂家里是否出了田螺姑娘。晕忽忽出去,看到厨房探出一头,才想起这屋还有一个差点被遗忘的江天。江天笑眯眯地说:我给你熬了小米粥。香吧,我觉得分外香。
  默言走进。灶台上一锅粥在沸叫着。她揭开锅盖,满满一大锅。
  “喂猪呢?还是我家的米不值钱?”
  “这多么?”
  “有本事你都吃掉。”
  “我吃就我吃,洒泡尿什么都没的东西。程默言你咋这么小气呢。一上来就打击人积极性。以为我天生勤快哪。”江天嘟囔着。
  默言没理他。去洗漱了。过一阵,江天过来,撑着门说,“洗个澡可以吗。”
  “恩。”默言开热水器,给他放水。
  江天说:还合身吗?
  “什么?”
  “昨天送的呀。”
  默言想起就气,不理他。说:把手放下,我要出去。
  江天说:你得瞅个机会向我展示一下,我买的我有权看。
  “放不放手。”默言气急败坏。
  “别不好意思啊。”江天玩味着她的神情,把手放下了。
  默言进厨房煎鸡蛋,热牛奶,拌凉菜。
  半小时后,听到小潮大分贝的尖叫。
  默言跑出去。小潮刚把洗手间的门哐啷甩上。
  “这个人,洗澡怎么不锁门?”小潮得了便宜还摆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仿似受损失的是她。
  默言坏笑:都看到了?
  “啊。”
  “那一瞬他的反应是什么呀?”
  “你去看看呗,”小潮扫她一眼,“他不锁门大概等着你看。”
  “少恶心啊。”
  “不过,身材真不错哦。我替你鉴定了。”
  没多久,江天冲出来了。说:水弄潮,你上洗手间怎么也不敲下门。没听里面哗哗声响。
  “谁知道是你,我压根把你忘了。稀奇,男人我又不是没见过。”
  “没打算让你看。”
  “行了。”默言笑,转圜,“吃早餐吧。”
  当天,小潮和默言去逛街,江天做车夫兼跟班。
  开车回的时候,江天说:一生没这么屈辱。
  “就你这样还想追人。”小潮撇嘴。
  “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把男人当动物驱使。”
  “你们男人未必不想做动物。”
  两人又嚷嚷起来。吵闹间,杜铭的电话打到默言手机上。
  “小潮在你那?”杜铭小心翼翼问。
  “对。你放心,我会劝她回。”
  顿了半晌,杜铭说,“你跟她说我道歉。”又顿了下,说,“要不算了。你跟她说,我都依她。”
  “我会——”
  杜铭迅速挂了电话。默言抬头,看到小潮正向她瞥过来。也没说什么。第二天,小潮就回去了。此后没什么动静。默言以为他们大概和好了。
  又这么过了几天。有个晚上,默言被一阵痒丝丝的感觉弄醒,发现小潮睡在她身边,正在弄她的头发,眼睛迷蒙而闪烁。
  “默言,你睡着的时候很漂亮呢。”小潮轻柔地说。
  “哦,你怎么来了。”默言揉揉眼睛。
  “不欢迎吗。”小潮的鼻在被上嗅了下,说,“你晒过被了。阳光的味道。”
  又叫,“默言——”
  “恩?”
  小潮转过身趴着,专注地盯着她。
  默言觉得今晚她的眼光很奇特,有点火焰似的。
  “你能摸一摸我这里吗?”小潮指着胸说。
  “哪里?”
  “我时常觉得乳房胀痛,会不会得乳癌。”
  “你自己摸着有硬块吗?”默言紧张起来。
  “我感觉不出。你帮我查一下。”小潮脱掉自己的睡衣。完好的身体扑通一下展露在默言眼前。
  默言脸烧起来,说:你,你要去医院看看。
  小潮拉过她的手,摁在自己的胸乳上。虽然同为女人,碰着那团有弹性的肉,默言心还是扑扑跳,要抽手。小潮说:你干吗这么保守啊。
  默言便定了定神,按着曾经看过的自测乳腺的方式摁。并未感觉有明显异样,看小潮,扑闪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默言,你觉得乳房是用来干什么的?”小潮忽然问。
  “哺乳啊。”
  “可现在很少有母乳喂养。为了不松弛。可是,干什么怕松弛呢,就怕男人厌倦吗?说到底,乳房是为男人长的,给他们抓在手里的。”
  “也不一定。”默言有点不好意思。
  “难道不是吗?小的时候,男孩和女孩的乳房是一样的,都是硬币一样的一个圈。长大后,男性充其量会从分币扩充成一元币,女性却要膨胀成一个像气球一样的玩意,而且还恨不得越大越好呢。因为按男人的观点,两手捧住的总比一手握住的好。性感这个词呢,是男人赋予的,成为女人自我衡量的标准。你说,要是把那皮球一样的玩意按在男人身上,你会觉得性感吗?”
  默言笑,说:说不定呢,女人也会赏玩的。
  “意思就是女性若站在社会权力主流,她也会制订游戏规则让男性遵从,就像封建时代农民的理想只是做地主?现在很多人有仇富心理,在网上发泄不平,其实他们并非感受到阶层的不公,要打破游戏规则,而只是希望角色改变。”
  “好了,别形而上了。究竟哪里痛呢?”默言问。
  “你不觉得很怪吗,为什么女人不能摸女人的乳房?默言,你是不是也只打算让男人摸你呢。”
  “……”默言哑口。一阵后,说:我并不觉得女性靠反其道来争取权力。
  “那么,靠什么,独立,自尊?”小潮套上衣服,嘲讽。
  “你还记得安卓珍尼吗?就是讲一种全雌性物种的小说。”
  默言想起来了。《安卓珍尼》,一个男性写的女权主义文本。小潮给她看的。
  安卓珍尼是一种斑尾毛蜥,单性,全雌性品种,春季繁殖,雌性间进行假性交配。卵胎生,一次可产两或三条蜥蜴。
  她一直不晓得,是否真存在这样一种物种。她当时好奇那种生殖过程,母亲产下女儿,女儿又成为下一个女儿的母亲,我就是你,你就是她,昨天就是今天,今天就是未来,无所谓先后,无所谓生死,一种流水一样的恒常,那是怎样的境界?
  而小潮似乎更关注两性间的侵犯。会用调侃地语气说:真正的战争,正在阴道内进行着,胜负取决于男人的精子是否能够游到子宫,穿破卵子的壁垒,把女人生命最深处完全占据……
  ……
  她们俩不再说话,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里。
  默言在头昏目眩中,看到一条有着小潮脸孔的蜥蜴。凑近了,却发现是自己。默言有机会去上海出差。走前,她跟小潮说想顺道见见邦邦。
  小潮笑着说:想见别人吧。
  默言不作声。也想。不是吗?
  小潮说:别把人家弄得鸡飞狗跳的。不过谅你没这本事。
  说话时,两人正在逛商场。默言在施华洛氏奇专卖店停下。“帮忙给他太太选购一份礼物。”
  “你有这份止水心境?还是给自己裹一件伪装的风衣?”
  默言侧过身,微摇了下头,小潮永远的尖锐,但的确是,她并不知道自己确切的角色。“也许看人家恩爱幸福就此死心。”
  “就这点出息?”小潮让店员将一款手链取出。大小不一的几何体互相连接,充满变化的观感,像女人不可琢磨的性情。
  “这款如何?他送过你礼物吗?昂贵一点的。”小潮问。
  CASH。突然冒出的词,让默言不禁哑然失笑。他总说要给她钱,她总是以此嘲笑他。实际上她从未受过他任何礼物。他不是个在女人身上用心的人,但或许是他不愿在他认为不重要的女人身上花心思。
  然而,她又无法遏止想他那夜他拥抱她的情形,那眼内流动的波光总让她做梦一样的沉溺。若是假的,他简直是高手。
  “就这款。”默言说。
  “很贵。”
  “不要紧。”默言叫店员,“两条。”
  “两条?”小潮惊讶。
  “一条给你。我没给你送过这么昂贵的礼品,觉得不平。”
  小潮笑,“我为什么要跟陆非凡的太太戴一样的。默言,不如给我弄个LV的包包。你难得的大方。”
  “没问题,A货。200块钱就给你搞定。”
  滞留上海的最后一天。默言踌躇再三,给陆非凡打了电话。
  “我在上海,想看看邦邦。方便吗?”
  陆非凡沉默。或把她看成要闹事的第三者?她嘴角扬起嘲讽,马上说,要不算了。
  “不。你去吧。”
  她没问你在不在。她并不看他。就收拾了下,背了两份礼物去了。
  刚出电梯,邦邦就跳了过来。扑到她腿上,说:爸爸说你要来,默言,你真的来了。
  默言蹲下来,使劲地亲了他一下,说:想我了没?
  “想了。默言你呢?”
  “当然。”
  邦邦拉着默言进。玄关处站着微笑的倪灿,穿着米色的针织与皮质拼接的连身裙,温婉的模样。
  “陆太太,你好。我叫程默言。”默言说。
  “我知道。坐。”对方审视着她,但她无从辨析其间的成分。沉淀很深。当然也许她看她也如此。女人间的战争一开始斗的就是气。然而,她何苦将自己放在这样卑贱的位置?这样想着,默言觉得无味,便灿烂笑。把自己的来意过滤纯粹。
  沙发上有编织物,一条围巾模样,是织给陆非凡吗?默言抬头,一针一脚都是浓情,现在很少人织东西,他戴的时候会觉得爱意弥满吗?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少她不知的情。她呢,介入的模样是否可笑。
  倪灿注意到了,将织物收起,说:只是打发时间。
  默言也不知如何接话,将礼物拿出来,说,第一次正式见你,随便买了些东西,不知道合不合你意。
  倪灿有点惊讶,连忙说:不用破费,说起来应该谢你。
  倪灿接了,打开盒子,随便地看了下,说谢谢。表情平静。
  气氛有点尴尬。幸好邦邦扯默言上楼了。
  陆非凡果然不在家,大概不会出现。他很狡诈。知道回避尴尬。但也许这样挺好。这次回去,默言准备打电话告诉他,我把那张纸撕掉了,祝你幸福。
  默言准备带邦邦去动物园写生。走前,征询倪灿的意见。却看到倪灿在沙发里发呆。面前一杯水,满满的,没动。
  听了默言的话,灿慌忙一笑,点头,说好。
  “要一起去吗?”默言邀请。
  “不。”
  “那,我5点前把邦邦带回家。”
  路上,默言问邦邦:妈妈好像不太开心。
  “不知道。”
  “你要乖一点,听妈妈的话。”
  “我很乖的。”
  “妈妈回来了你高兴吗?”
  “以前不高兴,现在觉得还是有妈妈好。”
  “你说过的,爸爸妈妈应该跟孩子在一起。”
  “恩。默言,爸爸说你以后也会生一个小弟弟的。”
  “是吗?”默言想陆非凡这么说吗,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你有了弟弟,会不会忘记邦邦。”
  “不会,邦邦是默言的朋友。”
  “真好。默言我们要拉勾。”
  两人又拉勾,这是一份友情。她跟邦邦的缘分只是这样了。
  动物园很萧瑟,春天还未完全展开的缘故,但是有一星星绿在昭示着生命新的契机。邦邦画着笼中恹恹欲睡的野兽,默言在边上坐着,抬头看被枝杈切割成几块的天空。偶然从失神中醒来,发现自己在念什么句子。
  一半的日子和另一半的日子。
  来这一趟,是对的。虽然难过一点,但是总会有这样一次切肤的疼痛。心要横着竖着划过几道才能死灭。
  4点多,陆非凡来电话。说就在园外等着,请她晚餐。
  “不用了,我要回了。”
  “出来吧。”他的声音有点憔悴。
  默言领邦邦出去。一抬头,就看到陆非凡的车,副驾坐着他的太太。
  邦邦奔过去。默言在后面停步。暮色缓缓袭来,天光兀自不肯散场。狼狗时光,事物暧昧不明,拍摄出来却异常清晰。
  陆非凡推门出来,扫向她,目光依旧如炬。她眼睛缩了下,忽然酸涩,看向别处,小心不再撞上他。
  “走吧。”他说。
  “我真的要走了。已经买了返程票。”
  “几点?”
  “7点多。”
  陆非凡点点头,说:还来得及。邦邦,把你的好朋友请上车。
  邦邦推了车门来拉她。默言想他依旧这样无赖。然而再推脱,只能说明自己另有想法。便也进了。
  车子从淮海路的霓虹中穿过。
  默言和邦邦坐后座,对着窗外指指点点。她很高兴,有个孩子分流内心的萧条。
  倪灿忽然说:程小姐,很喜欢孩子?
  “啊,对。”默言答,又补充,“真的喜欢孩子,我们同事的孩子没有一个我搞不定的,我们处长说,我最适合做幼儿园老师。想想也是,当时考幼师就好了。现在我们同事带孩子来单位玩,基本都我接待,都跟我特好。孩子很简单,跟他们在一起也很快乐。只不过呢,总有一天,他们要长大,忘记以前纯真的心思。”
  “你自己,可以要一个。”灿说。
  “一定会要。”
  “有男朋友吗?”灿继续问。
  默言想了想,说:有。陆先生也见过。处长介绍的,我有他的相片。你帮忙参谋下?
  把钱包拿出来,那里面有她和江天的合影。小潮买了个新数码相机,拿他们实验。来之前,小潮把相片塞进她钱包,说必要时用得着,这也是武器,居然真用着了。
  默言将相片递过去,灿看着,说:不错。
  陆非凡忽然来了个急刹车。同时嘴里咒骂了句,她不晓得是骂前面超车的家伙还是骂他自己。
  邦邦吵着也要看,默言便又递给他。
  邦邦说:这叔叔有没有爸爸高。
  默言说:差不多。可能会高一点点。
  邦邦说:有没有爸爸厉害?
  “哪一方面?叔叔是警察。”
  “警察,哦,那以后别人不敢欺负我了。谁欺负我我就告你,你就让警察叔叔揍他们。”
  “警察不能乱揍人。”
  邦邦想了想,居然问出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默言,你喜欢这个叔叔还是喜欢爸爸呢。
  默言说:当然是叔叔了。
  然后陆非凡又是一个急刹车。
  这天他将车开得奇滥无比。
  在堂皇的五星饭店吃的饭。可似乎就她一个人在猛吃。连邦邦吃得都不多。说这里的菜不好吃。一个人跳下来玩。
  陆非凡随便吃了几口,灿更是少。席间,陆非凡为灿布过菜,也为默言布过,默言都有点诚惶诚恐,因气氛尴尬,她只有埋头吃,好像刚从非洲逃难过来。
  草草餐毕,她提出要赶火车。陆非凡也没说要送。当然了,他要说她也会拒绝。
  默言跟他们一家告辞,在清寒的夜幕中打了辆车。上车的时候,迷离地回想着今天的一切,最后定格在陆非凡平静的脸容上,茫然中有一种揪心的疼痛利剑一样刺出来。
  有点近乎于受骗的感觉。
  她咬住唇,使劲地压,才没将落寞转成自怜。
  刚进站。陆非凡的电话来了。
  等我一下。他说。
  默言想等你干什么。收了电话,进候车室。
  没几分钟,陆非凡电话又来了,说:你下来。
  “……”她不知道说什么。
  “下来。”
  “什么事?快剪票了。”她勉强镇定说。不想下去见他,她宁愿自己怀了破碎的心回去收拾残局。其实这样,真的很好。
  “你不下来,我一样可以进去。我想见你。”他沉着地说。
  “我想见你”这话打动了默言。
  刚刚已经见过,难道并不算,私人的见面才是?
  女人大概容易心软,所以才会拖泥带水。理智告诉她不要下去,甚至要躲,可是情感还是怂恿她一步步下去了,尽管那脚步很犹豫。
  陆非凡在站外。手指夹着烟,并没抽,那袅袅的烟柱一圈圈丧失在清寒的夜里。
  默言迟疑了会,慢慢走过去。快到的时候,陆非凡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回过身。
  他皱眉搜寻她的表情。她就那样稳妥地站着。夜暮四合。灯光与人潮把火车站装点成嘉年华会。却是关于离别的。
  “挺好。”她撇出笑。
  “明天再走,给你买了机票。”
  “不。”默言看一下手表,“还有半小时剪票。你有什么要说的。”
  陆非凡却不知怎么说,头看向别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拥挤在黄色的光焰中。
  一阵后,他忽然上去拉她的手,说:叫你别走就别走。
  “为什么?”她有点愤怒有点赌气地盯着他。
  “我不想你走。”他动了动唇,有点可怜地说。
  “你说的是真的吗?”他问。
  这时她手机响,接过,是江天。
  “什么时候回。”江天不耐烦喊。
  “明天。”
  “我接你。”
  “不用,我直接上班。”
  “我想第一个见到你。”
  ……
  江天继续在电话里跟她瞎侃。默言应付着。一阵后扭头,发现陆非凡已经不见。她在人群里仓促地搜寻他的背影,黑压压相似的背影,哪一个是他?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她眼睛湿了。
  “怎么不说话?”江天叫。
  “没。”她重重吸了下鼻。
  “哭?谁让你哭?”
  “真没?”默言使劲抹了下泪,奔向站内。
  来这一回,就是要叫自己哭上一次。
  回去后的默言有点无精打采。
  “老江有戏了吧?”小潮在一边看她的脸色。
  “不知道。”
  “别骗我了。达达达达——”小潮一阵风似的从里屋取出那个被默言扔到柜里的粉红色盒子。
  “程默言,老实告诉我,你跟江天是不是——”小潮取出内衣,说,“很风骚啊。”
  “这个,是我——”
  “可别说是你给自己买的,依我对你的了解,你绝对不会买这样的产品。哎,江天怎么知道你的型号?”
  默言有点气急,说:他发神经的。小潮我转送给你。
  “我又穿不下。”
  “我问他要小票,你去换。”
  “你想挨他揍我可不想。”小潮拍拍默言的肩,“试试,说不准的,也许你会爱上他。我可不想看你在一棵树上郁郁吊死,还是一颗结过果子的树。”
  周一,江天定要见默言。便约了吃晚饭。
  饭后,去了水库。
  两人在水边坐定,听着细碎的虫鸣,看着墨黑的水面。没有月亮,水偶尔会泛一下,亮出些幽深的光泽。
  风一阵阵地过来,将默言的发扬起。她的头发长得快,可以散到肩上了,她在想要不要再剪。就像一年前,她剪掉三千烦恼丝,以为可以剪去那些若隐若无的缠绕,却未能如愿,她的理智与情感一直就这样小小的打闹着。
  他喜欢长发,他说那是水一样的绵延。
  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阳光气息,就像秋冬时分搭在黄瘦叶片上的一抹,暖不暖不知道,却很耀目,让人不自觉地想留住。可冬天的脚步从来义无返顾。
  江天忽然撩拨起她的发,说:很缠人呢。
  默言推掉他的手,用手抚住发,夹到耳根后。
  “你有时候很漂亮,尤其是在不待见我的时候。你说我是不是犯贱。”江天嘲弄地说,顺手拿起一块石子击向水面。扔得远,很久后才听到“扑通”的声音。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那天为什么要哭?”
  默言倏忽抬起头。
  “别用这样的眼神,楚楚可怜,我觉得我在欺负你。”
  默言摇头莞尔。
  “你真的很漂亮呢。”江天呆呆地看,有清澈又讶异的眼睛。
  “冷么。”他将外衣给默言披上,说,“这是我第一次对女人知冷知热。
  “我知道你在想别人,觉得不太爽,我自己是一张白纸。可是呢,也知道像你这样的,不会乖乖呆在那里,等一个叫江天的人到28岁才为女孩子如痴如醉。”江天抬首望着越聚越低的云,“要下雨了。”
  “对。”
  “我们等一场雨。”
  默言想自己曾等过雨,希望浇灭内心的驿动。江天呢,他因何等雨。
  雨却来了。风疾草晃,落在水面上是深厚的摇摆的阴影。一阵后,水面刷刷扬起波澜。
  他们实在憋不住仓皇逃向车内。看对方落汤鸡的模样,相视笑。
  回到晓荷湾将近午夜。
  雨已经停了。掩映在树间的路灯将湿漉漉的地面映得透亮。
  “再见。”默言推开车门出去。
  “等一下。”江天把自己的外衣拿出来,蹭蹭几步,近前,披到她身上,说:穿着。喜欢你穿着我的衣服。
  “是让我给你洗吧。”她抿嘴。
  “默言。”江天凝望着她,眼神一闪一闪。
  “怎么?”
  “我能不能吻你。想。”
  默言歪过头,调侃:老江,你不会真的没有吻过女孩子。
  “是真的。说出来你不信,也不是没人投怀送抱,就是觉得两个舌头搅来搅去很不卫生,也很无聊。可是现在我就想跟你搅来搅去。”
  说着,江天环住她,头一点点往下凑。默言戏噱地等着,在最后关头,用一根食指挡住了他的唇,说:这对你不公平,这样,等你破了第一次,我考虑。
  “拒绝?”
  “跟你闹着玩,我进去了,你开车小心点。”
  默言转身的时候,江天忽拉过她,在她唇上擦过。而后露出沾了便宜的坏笑,迅速溜回车内了。
  默言并未反感。想,如果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能够改变她,那是她的期盼。又孜孜想,人的一生究竟能落多少场雨,究竟有多少惊心动魄的雷声响彻记忆,有多少摧枯拉朽的闪电照亮生命。年少时,把一次际遇看作全部,焉知年老时不为这样的执拗发笑。
  电梯摁纽上的“16”发着红光,像默言此刻通脱的心境。
  电梯门无声地开。默言通脱地迈步。忽然怔住。有人。
  声控灯在她的无可置信中灭掉。黑暗一片。没有声响。她想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午夜昏沉的脑子开始如常做梦。平时她都是在11点钟睡觉的。
  愣怔几秒,她跺脚。灯亮的瞬间,看到那人依旧在,就这么勾魂一样看着她。阴魂不散。
  她觉得是梦,一定是自己的理智擅自决定接受江天时,情感不甘心地开始阻挠。拍了下脑子,定定神,上去掏钥匙开门。旁边怎么有人的气息?熟悉的淡淡的阳光气息,不够温暖,却足够致命。
  钥匙插在孔上,她猝然扭过头。
  他开口了:不认识么?还是想当作不认识?
  “你,你怎么来?”她说。有点见鬼似的惊诧。
  “让我进屋吧,北京真冷。从没等人等那么冷的。”他转钥匙推开门,仿佛那是他的家,而尾随在他后面的的她仿佛是一个刚被收容的乞丐。他总有本事让自己理直气壮让她气虚胆怯。
  灯亮了。默言手机随之响。
  她接。是江天。
  进屋了?
  恩。
  她到窗前。向他挥手。
  那我走了。
  好。
  我回家再打给你。
  恩。
  她用简单的语气词回应着,心在虚,尽管知道光明正大的那个应该是她。情感里,谁有依恋谁就虚。
  放下电话,抬起头,陆非凡在盯着她,不,应该是盯着她身上的衣服,江天的。她有点不自在地把衣服脱下,扔进洗衣篓。
  “看上去挺好的。”他冷静地说,眼睛直直注目她。有一簇火,闪烁跳荡着。
  “你,为什么不给我电话?”她侧过身,避开。
  “想打来着,甚至想跟你共餐,准备这么做的时候,看到你被迎上了车,你有约。”
  “刚看到你们吻了。”他又补充。
  “啊。”默言恍然地说,想了想,将心硬一硬,说:很正常。
  “是吗?”陆非凡猛掰过她的肩膀,眼睛低低地覆盖着她。说:想让我吃醋还是觉得我不会?
  默言觉得那眼光有点刺,撇过头,仍旧倔强说:那属于你的情绪。我管不着。
  “那为什么要去上海见我?”
  “我不见你。”
  “你以为我不知。”
  “我不见你。你别蛮不讲理。”她叫。
  “你说实话。”他一用力,将她掳进自己的怀抱。
  “说实话。”他凶狠地看她,眼梢又有点被弃的可怜样。
  “不看你,明白吗?就是实话。”她垂死的鱼一样挣着。
  “不说实话对不对。”他忽然吻下来。雷点般的吻轰隆隆滚过。他有什么权力?她问自己他有什么权力。
  我嫉妒了。他告诉她。片刻后抱她到床上,肆虐地亲热着。
  “你这是强奸。”默言抵挡他。
  “告我,或把你男朋友叫过来。”他凌厉地说。
  “你别无赖。”
  “我就无赖了。你不知道我等了多久,5个小时,怕你不回来从来没这样怕过;你不知道我5个小时想什么,想索性什么都不要,把你要回来。不能容忍。”
  “讨厌占有。”
  “你讨厌什么我就做什么。默言,默言,属于我好不好……”
  他溺水的孩童一样叫着她。一遍遍。
  她忽然说:你真的要我做你的情人吗?告诉我是不是!说是,我同意。
  陆非凡就像被猛地蛰了下,停住了。片刻后,他说:我大概疯了。
  (她早已低声告诫过他,从我们生命中的这一点开始,如果我们找不到我们的灵魂,就会失去它。
  天上下起了一阵罕见的大雨,他们走到窗前,向窗外伸出手臂,让雨水尽情地冲刷着。他们对着街上短暂的暴雨大喊。
  “我们不要再相爱了,我们不要再相见了。”
  “我知道。”他说。
  这一夜她坚持着要分手。她坐下来,用她可怕的良心盔甲把自己包裹起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
  贵州。她酒意薄醺,说要载酒行于江湖,带上天真、痴语、醉态。
  苏州。她仰着头看他,毫无惧意:你也是。你爱我。你也是。你也是。
  北京。打个赌吧。赌心动。你离开我你不会幸福。那你就不了解我了。
  上海。雨没有等来,在知了的喧嚣中。她承认动心。
  “我们需要再赌一盘棋。”
  她看着他,微微笑了。“你下不过我。你走后,我一直操练,就想赢你。”
  “是么?来一点酒。”
  默言打开一瓶啤酒,又切下一片柠檬。放置瓶口,晃了下,泡沫漫上来,浸润柠檬的清香。
  “什么喝法?”
  “小潮教的。她说这样喝的时候,会感觉有无数双嘴唇在亲吻你。想让你醉。”
  “我已经醉了。”
  铺开棋局。
  “我赢了,你给我一点时间,一年。一年后,不行,我就放开你。”
  “你是给自己找个说法?”
  “我会用心下。”
  “我也会的。”
  两人不再说话。一方要把情爱的战局拉长,一方想偃旗息鼓。
  下了一小时,有点和局的倾向。
  “这怎么算?”默言说。
  “我输了,我是男的,赢不了你就是输。”
  “你其实想输。”她盯着他。
  “你想我赢吗?”他也盯着她。
  “……不。”
  罢棋,一瓶酒也喝光。
  窗外天墨黑。
  暖气已停,春寒料峭。北京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四五点光景,远天有隐晦的晨曦。陆非凡出门。
  夏天还在远行,清晨的风,割在脸上,异样的凉。

  第四章 是相逢也是别离
  陆非凡目前的生活可说静水潜流。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在漩涡四起。
  “如果我赢了,给我时间。”他的情感怂恿他。
  “如果我输了,我放手。”他的理智告诫他。
  而他其实只能输。赌无非是一个不甘心的借口。他挥着绳索试图向命运抗争,挥到一半,先自缴械了。他无法不考虑他的负累。
  有次一家人去超市,邦邦指着灰色的价格查询器问他是什么。
  他拿起一盒酸奶实地演示:通过这个一扫,可以查到价格。你看屏幕,这酸奶,7块8。
  邦邦兴致勃勃,把车里的东西一个个搬出去扫,每看到一个价码都要惊吓得呼一声。后来,他跑到他身边,认真地说:爸爸,我要是把自己扫一下,是不是可以知道我值多少钱。
  “试试。”他答。
  邦邦真的过去。片刻后回,叫着:爸爸爸爸,我值6块3。
  他惊疑。跟过去,看到上面写着:烟熏火腿(八折):6.3元/个。
  当时他和灿大笑起来。可是现在想来,就是一个隐喻。邦邦值多少,对他来说,是个不可衡量的数字。
  撇开邦邦。他还有年少的债。他和灿,那种连在身体血肉中的含混的情感,根本没有办法抛开。
  不是没想过离开灿。将她当妹妹。给她找一份平静。婚前就想过。可是,他知道不行。
  有时候他做梦。梦到灿的母亲从高楼跳下来,蝴蝶一样轻盈。可是坠落的片刻又发出钝物一样沉重的轰鸣。
  “啪”。
  “啪。”
  ……
  震得他脑袋疼。他凑近,却看到一张灿的脸。鲜血满溢。
  下机后,直接回了公司。不久灿来电。
  “你回来了?”
  “恩。”
  停顿了下,灿问:公事吗?声音有点犹豫,不久后说,不用回答了。
  他也就没有回答。他知道她要逼问的话,他会说出真相。
  之后,灿并没什么反应。只是经常性的落落寡欢。让他时不时的亏欠。
  “灿,不要老呆在家里,想出去玩就玩,以前那帮太太——”
  “哥,其实,我不想与她们在一起,只是以为你愿意。哥我总是,猜不透你的心意。”灿睁着大眼睛,无神地说。
  之后他应酬,把灿带出去。一次,居然碰到以前灿交往过的煤矿老板。
  那人看到灿眼光发直,握她的手久久不放。灿似也不以为意。目光甚至有点久别的光彩。
  “你好吗?”她说。
  “好好。”那人说。又看向陆非凡,说,“一直不知道你们是没有血缘的兄妹。听说结婚了。恭喜啊。”
  陆非凡扭过头。灿说谢谢。
  那天,陆非凡跟别人应酬的时候,透过人群,看到灿跟那人在一起聊天,居然可以看到久违的笑意。他想:她跟别人在一起未必如他想象的不愉快。他们究竟又为何卷在一起呢?
  回去时,灿在车上说:胡宗耀以前对我也挺好的,我生气他哄着我,想要什么,哪怕月亮他也会想办法摘。
  “你想说我对你不好。”
  “哥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我从来不比较。”灿看着他,眼圈有点红。他又一次觉得自己辜负她。
  亏欠。
  想骂人,为什么他的人生都是亏欠。
  “哥,停下来,我想一个人走走。”灿忽然说。
  他自然不会让她一个人走。找了块地停车,跟她一起走。
  走一阵,想起来了,这条路,他们走过。两旁栽桂花树,秋天的时候,会有34路车从迷蒙的甜香中穿过。
  以前他送她回校,就是坐34路到这里,然后共走一程,到校。秋天,银桂飘香,跟在他们后头,丝缕缠绕。走好久,仿佛还有。一如青春,懵懂无拘,走过了,发现留下痕迹。
  “灿,这花真甜,像你身上的。”有次,他摘了一把,给她。
  她深深闻一口,安静地笑。
  “插在头上会不会好看。”他说。
  她把花给他,他用一个发夹把花固定在鬓边。灿俏立在月光下,剪剪双眸,纯真妩媚。
  他心满意足。不晓得这是不是叫美,只晓得这样的时刻真好。
  “桂花没有了呢?”灿说。陆非凡看过去,桂花已经换做了法国梧桐,据说这更加小资。上海,喜欢玩情调,酒声灯影,十里红尘,在夜里勾魂荡魄,它不晓得生命的本真更动人。可他和她其实也已经习惯夜的迷离。如今的清寒和落寞,走上去,只是缅怀。
  淡淡的,岁月翻卷而去。
  34路车来了。已经换了新车,车身上是美宝莲的广告。巨大的红唇,在路灯下招摇过去。
  灿怅然地看着远去的车,不动。
  车影越来越小。
  他们走过的道也已经不是原来的道。
  胡宗耀开始频繁约会灿。灿都正大光明跟他说:胡宗耀请我吃饭了。
  “胡宗耀送的。”她把一条钻石项链扔在桌子上。
  “……你可以不要。”
  “懒得推。他的喜好就是送女人东西。反正钱花不掉。”
  “胡宗耀今天开了房,想要我陪他睡觉。”这种话她也说。是在报复他对她的隐瞒吗?
  他没说话。
  “如果我跟他上床,你会不会愤怒。”
  “……”
  “可是我们现在反正很生疏。”
  他不晓得灿想什么。分房睡是她的决定,他不过尊重。
  “灿,如果我们都不快乐,是不是可以寻找其他办法?”
  “你跟我在一起不快乐?”灿锐利而伤痛的眼光斜过来,倏忽又软下,叹了口气,说,“哥,我很累。以前也是。现在也是。也许,真的不该来到这世上。”
  这会,陆非凡只觉得愧疚。为无法让妹妹获得生趣。可他也哪有生趣可言。
  有个晚上,灿要哄邦邦去睡觉。邦邦忽然说:爸爸妈妈,我要跟你们一起睡。
  他们对视一眼。灿说:你爸爸晚上要加班。
  “爸爸,陪邦邦好吗?”邦邦眨着眼睛。
  他点头。
  那晚,邦邦好像很高兴。一会儿拱拱爸爸,一会儿碰碰妈妈。
  “爸爸,妈妈,你们以后要睡在一起,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睡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陆非凡问。
  “我们小朋友也有好多秘密。”
  “都什么秘密?”
  “那是保密的。”
  “邦邦,说吧。我们不告诉别人。”灿好像也有了兴趣。
  “那我告诉你们,但是每告诉一条,爸爸要给我十块钱。”
  “你要钱干什么?”
  “我们李老师说,现在是经济社会,信息也是钱。”
  “你知道什么是经济,什么是信息。”
  “经济就是讲钱,信息就是没有什么是白说的。”
  灿笑着说:你儿子跟了你别的没学,就沾了你的一身铜臭。
  然后,邦邦开始跟他们讲所谓的秘密:王小毛尿床了,费佳佳喜欢看超级女声,是玉米,说李宇春帅。李老师上课的时候打了个喷嚏,把胸前的纽扣震飞了。许老师喜欢李老师,还送李老师玫瑰花。刘正飞说看到他爸爸亲别的阿姨,告诉妈妈,结果他爸爸被他妈妈打成一个猪头。我说我爸爸——
  “什么?”
  “不告诉你。”邦邦得意的笑。摊开手,说,爸爸,多少钱了。
  “你说下去,否则一毛不给。”
  “我说我爸爸大混蛋,说话不算数。”
  “骗人。”
  “我可以说但是这一条得100。”
  “凭什么?”
  灿又笑,说,现在是买方市场。你爱听不听,听就得付。
  邦邦说:还是妈妈好。我跟小朋友说,我妈妈超级漂亮,什么李宇春、张靓影哪有我妈妈漂亮,我说我妈妈裤子上有一个粉红色戴蝴蝶结的猫。
  “这个你也说。”灿有点急。
  “妈妈,你现在还穿那个吗?”邦邦就像个小流氓,一把掀开妈妈的睡裙。
  “不是了?”邦邦看了好像有点失望。灿脸有点红,把裙摆往下挪,说,你说你爸什么?
  我说爸……邦邦突然不说了,说,我口渴了,爸爸,给我倒水。
  可怜的陆非凡只能起身,穿着薄薄一片三角短裤,抖抖擞擞去倒水。
  灿继续问:爸爸到底怎么了?
  “爸爸像个孩子,喜欢别人陪着睡觉,可是没人愿意陪他。以前,默言也不肯,现在妈妈也不肯。爸爸真可怜。只好邦邦陪陪他。”
  邦邦使劲地拱到灿怀里,说:妈妈你真软。以前默言也这样。
  灿没说话。
  邦邦说:妈妈要不来,默言可能就做我妈妈。
  “你喜欢吗?”灿问。
  “也喜欢,可是——”邦邦有点迷惘,那种“可是”他还解析不了。
  灿抱紧邦邦,好像怕被谁夺了。
  邦邦依着她,说:妈妈,你要对爸爸好一点。其实我对小朋友说的是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我爱爸爸。以前,都是爸爸一个人照顾我。
  灿眼圈红了。
  陆非凡进来了,给邦邦喂水。然后抖抖擞擞钻进被窝。邦邦立即翻到他身上,像八爪鱼一样缠着暖住爸爸。
  邦邦经常会用这样的办法让爸爸妈妈睡到一张床上。他也许只是不想爸爸寂寞,但也正是用这样的方法在收缩着陆非凡和灿的距离。陆非凡自然明白,也不好辜负邦邦的好意,此后再没与程默言联系。
  但是想念,还是像刺一样冷然地扎在心里。
  4月份,公司大批招人。一楼大堂总有很多年轻的面容匆匆闪过。
  这日,下电梯,门刚开,陆非凡还未及走,就有人急吼吼闯进来,与他兜头相撞。
  他一定眼,看是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套在呆板的职业装内,想来是参加面试,这样急促,大概时间有点紧张了。
  女孩低着头一叠声说对不起。抬头的时候,有点惊诧。当然他更惊诧。总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还想看一眼,电梯门已经冉冉合上。
  怎么这么熟呢?他摇一下头。上车的时候,忽然醒过来,原来那女孩长得几分像程默言,声音也酷似。真是姐妹,还是自己又想她了?
  下午办完事回去,他叫过助手。问:上午有面试?
  “对,集中在这三天。”
  “把今天上午应聘者的资料给我拿过来。”
  很快,他了解了那女孩的情况。程默涵,南京大学经济系毕业,籍贯扬州。程默言的妹妹八九不离十。
  几日后,他问人事经理招录情况。这次进入最后面试阶段的有100人,只30人可以录取。程默涵排在29名。
  当然,潜规则的存在,排名25之后的都很危险。他的一通电话,相当关键,什么也不用说,人事经理心领神会。
  两周后,陆非凡接到程默言的电话。
  “你不需要这么做。我们家的人愿意靠自己的能力。”她劈头说。
  “不相信你妹妹的实力还是不想与我有瓜葛?”
  “希望你没有搀杂进去。”
  “程默言,你有时太倔强了。”
  “你说过我很多遍。”
  “然后呢?然后死不悔改。喜欢自己撞得鼻青脸肿连哭都不敢?”
  她沉默。他忽然也很难过。
  谁把她撞得鼻青脸肿连哭都不敢?不是他吗?
  他一手持电话,一手在办公桌上无意识地划她的名字,默言,默言,是他无法吞吐的呼吸。
  “那一天,灿给你电话了吧,对不起。”他说。
  “我理解。”
  “你呢,好吗?”最单薄的问候,可是只能这样。
  “好。”
  又沉默。半晌后,默言说:挂吧。
  好。他说。
  挂完后,下一次听到又要什么时候,需要什么借口。喀哒一声,对方挂掉了。
  一簇嘟嘟的短音。
  程默言搁下电话,转过身,面向电脑。继续敲文件。一愣神,发现屏幕上显出了一串非凡。非凡,他有什么好自命不凡?她露出一抹浅浅的嘲讽,抹掉。敲上“为了促进海关精神文明建设……”
  那一日醒来,一个激灵,奔出卧室,陆非凡已走。她有点懊恼。自己怎会睡这样死,如果醒着至少可以吃一顿早餐。当感情已经俭省到要用分秒计,她不知道除了该绝望还能怎么样。
  而后就空落起来。
  原来自己昨晚是那样满。就算知道要离别,知道他不属于她,可他在她身边,她就满足。原来自己并不通脱。
  她突然决定等他一年。
  默默地,让他在她心里再停留一年,一年后怎么办,那属于一年后再考虑的事,她暂时不想。
  上班,接到江天的电话。跟她甜言蜜语。说想她一个晚上,迫不及待等下班。说明白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苦笑。江天是个不错的对象,可是当心已经交出后,哪里还有存放别人的空地呢?
  “下班我接你。”
  “哦。”是的,她准备跟他说清楚,让他死心。
  放下电话,又有电话进。她以为还是江天,说:又怎么啦。
  里面一个柔美的声音:程小姐,我是倪灿。
  她怔一怔,说:哦,陆太太你好。
  称陆太太,可是昨天他们几乎要背叛。她略有点愧疚。
  “非凡说有份材料丢了,可不可能遗失在你那里?”灿缓缓说。
  很明显的套词。陆非凡走得再早此刻也未必能到上海。而且他并未带什么材料。她可以随便抵挡一下,就应付了。可是程默言不喜欢撒谎。她觉得还没到用撒谎来玷污自己的程度。
  她直接说:对,昨晚你先生在我那里。午夜12点见的面,因为之前我跟我男朋友出去了。我们下棋,他说,如果我输了就放弃。他输了。一早就走了。
  谢谢。灿说。要挂电话。默言说等一下。然后说:相信他,他心里有底线。他是个懂得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人。
  灿挂了电话。默言苦笑了下。成全别人,当然不包括她程默言。
  上班的时候,处长把她叫过去。笑眯眯地问:小程,你和小天怎么样啊?
  江天他们家族人眼睛都不大,笑的时候总是眯着。年轻人诸如江天眯得时候就贼眉鼠眼,一脸坏相,年纪一上去就让人觉得慈眉善目,如沐春风。便如江处,喜笑,与手下关系融洽无比。
  “比普通朋友好一点。”默言有点不忍辜负。
  “好一点就好。我嫂子,也就是小天他妈妈,一个劲想要我把你带去家。”
  默言微笑地摇一下头。江处立即下台阶,说:我说要带也让小天带嘛,再说了肯定还早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我们江家兄弟三个,可就江天一个男丁,从小大家就宠,你有没有觉出他有点娇惯?”
  “除了不会做饭,我还没发现别的。”
  “哦,嫂说小天现在会帮家里熬小米粥了,不过只熬小米粥,换大米就不会。她说肯定是小程喜欢喝。还有,嫂说小天现在精神倍好,从不给她使脸色。有时还能说几句好话。嫂一定要见你,把她儿子改造得很好。”
  “是他底子好。”默言笑。
  “好女人就是一所学校……”处长一搭没一搭跟她闲话。直至有人敲门。
  默言出去,对晚上的会谈又感到有点生畏。虽然从没应承过江天,可是这样子去切人一刀她也与心不忍。可是拖的话,又怎么对得起感情上空白的他呢?
  下班后,她姗姗出去。
  江天瞅见她,几步下来,说:哎哟,怎么这么晚。又弄弄她的头发,说:你今天特别漂亮。他心情不错,在他看来,昨天应该是个飞跃。是,她也这么想,可是朝相反方向。如果陆非凡不出现,也许今天他们就是正式的情侣了。
  “整点。”默言抬手看表,说,“你怎么好像总是很空。没有活干吗?”
  “你好像巴不得走私猖獗呢。”
  “否则你不失业?”
  “哪里,最近不在一线,调综合科,写公文,不知怎么看中我的,头疼。默言,有个材料帮我整整。叔说你写公文很出色,因为这个原因才调你到署里的。”
  “小子,好好加油,别老指望别人。”默言坐上车,却有点精神不振。
  “今天去我家吧?”江天说。
  “你家?”默言瞪眼。
  “别这么害怕,我买了房子,你去看看,下周准备装修了,给点意见。”
  “不去。”
  “你现在说话不好使。我在开车。”江天依旧很快乐。
  江天的房子在南面。一个新楼盘,紧邻新开发的地铁5号线。房子有130多坪,三室两厅,用于结婚是比较理想的。
  “我妈妈给我买的。”江天站在阳台上,指着前方一片褐色的小区楼说,那是我家。从这里过去步行5分钟。我妈妈舍不得我跑远处。晓荷湾的房卖给我亲戚了。因为远,我妈妈依恋我。
  “你爸爸退休了吗?”默言随口说。因她从未听江天说我爸如何如何,她以前想男孩子或许就有点恋母情结。
  结果话问完,江天就沉默了。
  默言以为别有隐衷,说,别说了。我不好奇。掉头要转去别处。江天拉住她,说:我爸牺牲了。
  用的是“牺牲”。默言惊诧地抬头瞥他,看他眼睛有点红。
  “我爸也是缉私警,交流在厦门。查过大案。后来遭到走私分子报复,被砍。很惨,内脏全部出来了。走得一定非常痛苦。我做这行,是为我爸爸。破一个案,就觉得为爸爸做了些什么。”
  “对不起。”默言连忙说。
  江天用手把默言圈起来,说:爸爸是在我5岁时走的。可是之前我也没机会经常见他。但是很崇拜他,觉得抓坏蛋的都是英雄。那时候想自己也做英雄。
  “你一定会的。”
  “其实我当年报考的是厦门海关缉私局。呆了一阵,一次出勤骨折了,我妈再不让我去,通过叔把我调回来的。其实一直觉得窝囊。”
  “北京也一样的。”
  “你不能体会坐大飞乘风破浪的豪情。”
  “想象得出,跳帮是不是很危险,你跳过?”
  “那没什么?很轻松。”
  默言笑。
  “如果我去南方,你同意吗?”
  “啊?”
  “有这个可能。你同意我走吗?”
  “那,要尊重你的决定。”
  江天说:你不像我老妈,死活不让,不过,我有点舍不得,会天天想念你。
  江天?默言忍不住叫他。
  怎么?他脉脉看着她。
  “我,我不好。”她嗫嚅。
  “我觉得你很好。”
  “我……我不是处女。”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说了,或许想打消他的念头,男人总会介意的。他就此知难而退更好。
  他的神情果然有点奇怪。呆呆地看着她。
  她心倒是一松,说:你知道我有过去的。我喜欢一个有妇之夫,做第三者,人格上有污点。我觉得你可以找更好的。用小潮的话说,你这样的,是珍惜物种,简直濒危。你再找找,完全可以找到比我好又很清白的女孩。
  他歪过头看她,脸上肌肉有点跳动,嘴龇了好几下,似乎有点无奈。但最后哑然一笑,用双手摸住她的脸,说:听着,默言。我是有点遗憾,甚至懊恼。可是想来想去,还是认识你太晚,这是我的问题。女孩子本来就容易被人采摘,你不可能一动不动挺到我江天28岁的时候来找你。所以我认了。
  默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说:可以吗?这番话,我自己觉得很伟大。你觉得呢?呀,其实我心里想真倒霉啊,好不容易喜欢一个人。
  默言但觉内心热浪翻滚,溢上来的是一种苦味。
  她拿下他的手,转过脸,说:可我介意啊。
  “好了好了。”江天把她的脸又转回来,说:“奖励我一下,给个吻,可以吗?”
  “不行。不喜欢没有技术含量的。”她抽身跑。他叫:哎,你怎么知道我没技术含量,我昨天上了一晚上网,专门研究各种技巧。
  那晚,她突然觉出了江天的可爱。默言约小潮吃饭。准备将自己的烦心事一吐为快。
  小潮前些时在跟杜铭协议离婚。默言劝她三思,她一思都没思,回去后交割财产,去民政局将鲜红的结婚证换回一张离婚证。这日过来,开了鲜红的M6。她的财产除了车还有婚房。用她的话,小赚了一笔,杜铭有点傻。
  “是人好。”默言忍不住说。
  “人好不就傻吗?”小潮深吸了口气,说:经历这一场,说不难过是不对的。我多少也会有点感情吧。其实不想要财产。回去时,他跟我说,什么都依你,只要你高兴。我说从一开始你就想着摆脱我对吗。知道实际上是我要甩了人家,可我真的烦透了他那种没有个性没有脾气又让你死活说不出坏话的样子。就这样他都不跟我吵,说随你怎么说吧,大概是我对你还不够好。其实是我不好,我一点不像个妻子,从不给他做饭,不知道他穿几码的鞋,不知道他内裤是什么牌子,不知道他除了喜欢读书上网还喜欢什么,甚至不愿意跟他做爱,老说他技术不好。可他居然说是他不好。我真的忍受不了。我小潮,从来不喜欢对一个男人亏欠。”
  小潮说着,眼中渗出点点泪光。
  “你对他还是有感情的。你意气用事。”
  “我不要感情。默言,我不要……”小潮背过身——
  做完手术。她虚弱地出来。看到杜铭惨白着脸站在外头。她以为他要骂她。可他不动声色扶住她:为什么不叫我?虽然……可是我会尊重你。
  到车内。有一道刺眼的阳光进来。杜铭趴在方向盘上,肩头耸动。无声地哭。
  她第一次看男人哭。
  更早以前,杜铭在她宿舍楼前一次次溜达。碰到了,会涌出局促的笑:你好。
  她略点头。继续走。完全的忽视。
  有次偶然回头,看到他还伸着脖子。觉得好玩,折回去,说:挺巧的,经常碰到你。他涨红脸,讷讷说,其实,其实我是特意等你。
  后来一次吃饭,他说:你大概不记得是怎么认识我,但我记得你。有次联谊活动,你把我从角落里拖出来跟我跳舞。那时候你醉了。酡红的双颜像熟透的苹果,散发着发酵一样诱人的气息。你说,就没跟我跳过。可我不会。你说我教你。旁若无人地教我。我再不管周围的目光。小潮,一直是这样,我家境很好,生活顺遂,家里人把我的成长安排得井井有条,人生就像个模子,只要我往里面套,保准光鲜。我很听话。我的家教就是培养我听话,我以前从没想过要去反抗什么,直到遇到你。忽然觉得自己原来没有活过。没有按自己的心意活过。小潮,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唤出了我被尘垢掩蔽的心。
  她搬过去跟他住。他说:是为钱吗?
  她说也是也不是。她跳到窗台上,耷拉着双腿,说:结婚是一种契约吗?能约束什么?
  “什么也约束不了。小潮,我只是希望你跟我在一起快乐。”
  那一晚,他们做爱。
  他笨手笨脚地抚弄她。她闭着眼一声不吭。像只是要完成一个交易。他放弃了。那晚上,他屋内灯亮着。醒来时,她发现他睡在一堆烟蒂里。
  很累吧。
  他和她都是。
  “小潮,你能不能不要出去。”他嗫嚅着,试图挽留她。
  她觑他一眼。还是去了。
  他等着她。睡在沙发里。灯亮的瞬间,他用手挡住光,头倾侧过来,我妈送来了饺子,给你热一下。
  不用管我。她把鞋子踢掉。坐到植物的阴影里。为什么这么抗拒?明明匮乏。
  爸爸妈妈在吵架。该摔的都摔了。一地狼藉。她捡着瓷片。走到妈妈跟前:妈,摔坏了还要买,不如整个塑料碗摔吧。
  妈妈一个巴掌甩向她,哭:你跟那个杀千刀一样。我怎么这么命苦。
  妈妈拉着她挤公交车,顶着大太阳跑过两个街区,而后躲在一个垃圾箱后。
  “待会你爸出来,你冲上去哭。”妈叮嘱她。眼中有捉奸的狂热情绪。
  爸和一个女人出来了。他们家的第三者。那个女人出人意料的朴素。朴素到有点丑陋的地步。她愣住。妈也愣住。愣怔的当儿,爸爸和那女人打车走了。妈妈哭:好歹找个漂亮一点的羞辱我啊。
  “你会不会永远对我这么好?”杜铭将饺子端到她面前,她灼灼问。
  “永远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
  妈妈哭着拉过她,说:这杀千刀答应我永远对我好的。我为什么跟他,为什么啊。妈妈哭得撕心裂肺。
  没有永远。她想对妈妈说。
  我以前喜欢粉红色,后来觉得那颜色俗不可耐。爸爸以前喜欢你,跟现在不喜欢你一个道理。
  感情是善变的。那是人性。制约人性的是责任与义务。爸爸终于想放弃责任是因为你硬是要感情。
  有一天默言也会忘记我。
  有一个男人会让她一辈子难忘,却不会有一个女人另她辗转痛苦。所以我不敢确定。她说你要叫我姐姐。我会看着你。在人潮涌动中最后一个离开。
  什么是感情。
  小潮把手放在杜铭的脸上。他伏在方向盘上的身子顿住。她触到他的泪。是为得不到,还是为此去经年后的空虚。
  “对不起。”她说。
  他猛然坐直身体。
  一样,坐直了,对她说,你要什么都可以,包括离婚。只要你高兴。
  你呢,你剩什么。
  剩等你的心。她想他会这么说。但是他摇头,什么都不要。我努力了。
  “我记得他哭。”小潮对默言说,“也许一直会记得。纵然我不相信什么,那一刻,我相信他真诚地为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哭泣。”
  默言遇到杜铭。
  有个会在京西宾馆开。他代表他们单位,她代表他们单位,在中午吃自助的时候遇上了。
  两人同时伸手拿菜夹。他看到她的手,温和地说:你先。她抬起头,看到杜铭惊讶却转瞬平静的脸。
  是凉拌土豆丝。她和小潮都喜欢的菜。
  默言拿过夹,和他的盘子,给他夹上。他说谢谢。她给自己夹,然后两人穿插而过。没有在一张桌子上就餐。
  下午5点多休会。默言出去。天色有点灰,不知道这个时候居然会起雾,薄薄的一层像帷幕一样在天地飘荡。
  她在公交车站等车。一阵后,有车停在她前面,玻璃降下,是杜铭。
  “我送你回去。”他温和地说。
  她点头。
  车子上长安街。默言说:前面左转。
  她的同学小蓝在附近开一家粥店。她很久没光顾了。记得以前,总跟小潮去。小潮喜欢那里的皮蛋瘦肉粥。
  “蓝记吗?”杜铭说。
  “对。”
  “如果是安慰,大可不必。”
  “不,我饿了。”
  杜铭没坚持。
  拉开门,默言问服务员:你老板呢?
  正问着,小蓝出来了,挺了个大肚子,原来是怀孕了。大叫一声程默言,迅速给了她一个拥抱。
  “哎呀,怎么老不来捧场?”小蓝热络地拉默言的手,又看杜铭:这不是小潮家的吗?
  “现在不是了。”杜铭老实说。
  哦。小蓝眉眼飞出半个惊诧。又看默言。
  “我们一起开一个会。”默言简单解释。小蓝领他们进包间。
  点上酒菜。杜铭静静说:第一次和小潮就是在这里吃饭。她跟我说你。说有次她发烧了,你送她去医院,一开始打不到车,背着跑。她说她记得你喘气的样子。
  “她很沉。”
  “不知道她会记得我什么?50万?”杜铭撇过头。第一次,默言发现他嘴角的笑意中有她熟悉的表情,属于执拗。她、小潮都有这样的执拗。
  “喝酒。”她跟他碰杯,“你记忆里的小潮是什么?”
  “醉了。坐在阴影里。看到我来,伸着双臂,说,我要睡觉。我抱起她。觉得她是我的。可不是。我有时候想,她要永远醉才好,有时候想,还是清醒好,这样我看到我们的差距。
  “我不能接受她的生活方式。我妈妈也说我们很多不一样。可是不能阻挡我狂热地喜欢她。我妈妈说那是因为我想爱了。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你觉得呢?离开她,你不疼痛吗?”
  “准确地说,是有点空。像个空瓶子,然后做梦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吹。但是我妈妈说,不一定是她。也许时间会医治伤口,我会找到适合我的人。”
  “可我觉得是小潮。”
  杜铭看向她。奇怪的瞥的姿势,有一种被点了穴的凝固的讶意。
  “是小潮。她总是在夜半唠叨。对一盆花,一只靴子。她晚上睡不着。因为——他父母晚上吵架。不,不只此。”
  杜铭双手笼住脑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觉得她像公主。生活优越。然后任性。”
  又碰杯。
  “小潮走后我想了很多。以前觉得日子齐整固然非常无趣,现在有了波澜,仍旧觉得无趣。想想,无论是谁,活得都不容易。都觉得是经济的问题,其实不是。”
  “欲望。”
  “我想出国。叔叔在法国有公司。”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我告诉你我的经验,人生有时候需要的是怯懦,而不是勇气。有勇气离开没有什么了不起,关键是能不能放下自尊说我要。如果我当初肯对自己说,我要。而不是顾虑尊严与原则,那么我,远比现在快乐。”
  杜铭怔怔的。
  两人推杯换盏。在酒意中释放着各自的块垒。到10点多,都醉了。
  “不要紧,我叫人来接我们。”默言掏手机,给江天拨电话,可是她不知道她无意识中拨的是陆非凡的电话。
  “江天啊,我跟杜铭喝醉了,你快跟小潮来接我们,在阜外大街,蓝记。”
  陆非凡停顿在那里。默言已将电话挂了。
  “陆总,敬你。”上海的觥筹交错继续。
  默言在北京醉掉。
  她清醒要找的人不是他,可是她在无意识中惦念他。
  他饮下一杯酒。为所有无胸怀可依的情感。
  窗外是暮春的风,吹着桐花在街道四散。
  默言推开窗。迎面一阵凉风,吹得眼睛迷蒙。同样的时段,不一样的景况。北京与上海究竟隔了多少路,为何春天的馈赠都不一样。
  半小时后,江天电话进来了。
  “你怎么还不来?”默言叫。
  “我去哪里呀。”
  “叫你来接我和杜铭。醉了,醉得很厉害。”
  “在哪?”
  “不跟你说了吗。”
  ……
  不久后,江天匆匆赶来。杜铭已经昏睡过去,默言还能睁开眼睛,但也仅只于说胡话了。
  江天看默言这副模样,一股怒火兜头就上来了,恨不得一桶冷水将她浇醒。拉起她。上车。到车上给小潮电话:蓝记,过来接你家先生,以后管着点。
  哎。小潮还来不及叫嚷。江天就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回头看默言,她正歪头睡觉。想了想,恨恨叹口气,将她抱到后座,自己也进去,让她在自己怀里舒服地睡去。
  默言的身体温热而柔软,双颊有飘渺的笑意,发丝凌乱在白皙的颈中。而修长的脖颈又通向更加诱人的密境。江天的呼吸不由的紊乱起来。他低下头,想这样的生物大概就是女人。
  默言醒来时,已差不多到凌晨。先看到的是江天的脸,一点一点在打盹,而后注意到自己在他怀中。微薄的晨曦从车窗进来,新的一天到了。
  “喂。”默言推推江天。
  江天睁开眼,说:醒了呀。
  “怎么在车里?”默言坐起来。江天忽然惨叫一声。原来手已经麻掉了,被默言一碰,像被千万虫蚁咬啮一样地难忍。
  “哦。我帮你揉揉。”默言拉过江天的手臂,来回推拿。
  “啊,啊。”江天还在轻重不一的惨叫。
  “有这么夸张。”
  “当然,你抱我一晚上试试。”
  “恩,对不起啊。”
  “是对不起。为什么跟人家老公喝酒,你不怕小潮吃醋,也想想我呀,我女朋友跟别的男人喝得烂醉如泥。哦——”江天忽然瞪大眼,说,“你说你喜欢有妇之夫,就是他?你好朋友的老公。”
  “别瞎说。”
  “还另有他人。程默言,你风流情史挺多的吗?我,是你第几任?”
  “还瞎说。”默言狠狠捏了他一下,他又惨叫一声,忽然翻过手,把默言抱到怀里,说:“答应我,以后不许跟别的男人单独见面,尤其是喝酒,想喝找我喝。”
  “你放开我。”默言推他。
  “不放。你昨天在我怀里睡的那叫香,太阳出来就不认了。”江天在她脸上狠命啄了几下。
  “放开我。我要上班。”默言急了,狠命地打江天,对方才放了,悻悻地到前面开车,感慨说:还不如想个法让你长睡不醒。男人和女人呀,就像酒瓶和酒一样互相厌倦,又情深意长。
  车子迎着初升的朝霞走。
  一轮红彤彤的太阳似乎就要喷薄而出。5月的一个燥热的夜里,默言收到妹妹电话。惊喜交加的声音:姐。猜猜,刚我和谁在一起?
  “我又不长千里眼,哪里猜得到。”默言看看柜子上的闹钟,凌晨两点,这丫头在外面疯什么。
  “姐,是我们陆总啊。”
  这个名称让默言像注射了吗啡似的强迫性的将劲提了出来。
  “姐,今晚,我们新进员工联谊,公司上层全出席了。陆总致辞,他真的很,很迷人,那么年轻就做到这个地步,很了不起……”
  被男人套牢的女人大概就像她妹妹一样语无伦次,言语匮乏。
  “我们新进的女生全被电了。当然,只是崇拜吗,没非分之想的。可是你知道吗?舞会的时候,他请我跳舞来着,没请别人,就我,我一慌,踩了人家三次。他说不要紧张,我跟你唯一的区别只是性别。姐,他的眼睛好,好特别。声音也是。”
  陆非凡想做什么?
  “然后他对我说,30分钟后在公司楼下等我。我心都跳出来了。胡思乱想。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还是去了。”
  陆非凡你想干什么。用这种方式维持某种藕断丝连?
  “他真的在车里等我,说要跟我聊聊。然后我们去了咖啡座。一直聊。”
  “你说什么了?”
  “我说妈妈手术失败走了,我们一家都很痛苦,爸爸尝试过自杀,姐姐辛苦还债。”
  “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乞求别人的怜悯吗?”
  “姐,你没见过陆总,他很真诚的。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冷酷跋扈。在他面前,就像对着兄长,很轻易地就说了很多。”
  “人家见过世面,套你的话还不容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图谋?”
  “他对我没有什么呀。只是关心,外加勉励。跟我讲了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让人很放松,我不知道原来他那么容易接近的。姐,你不要有成见,也别担心我。他对我能有什么图谋的,一个小职员而已。也许真的如他所言,我跟他认识的某个朋友很像,所以觉得亲切。”
  像?默言不由咬了咬唇。
  “姐,我们这批人要分到各个分部,北京、上海、广州,你说我去哪?本来是公司随意调的,但是陆总说我可以自由决定。”
  “听着,不要他帮忙,分你去哪就哪。”
  “姐,我想留上海。我跟他说了,因为离爸爸近。”
  “……”默言哑口。
  她不晓得他们还要怎样的挣扎。不甘心,吐几个泡泡,将往昔推到水面,然后呢,在还未及接触阳光时就又下沉。
  徒劳。
  可心的沉浮明灭是不能自如安排的。只有被动地挨。
  一定会有这么一天。记忆与想念,不会比我们的生命更长;但是我与那一天之间,到底要隔多长的时候……
  默言想这一段话。
  江天出差了,没有他骚扰的日子难得的平静。周五下午,意外收到陆非凡电话。他在里头很简单地说:我在天津A酒店,你过来。
  她想他凭什么让她过去。直接否:不去。
  他也没说什么,挂了电话。
  但是接下的时间,她开始坐立不安。
  不去不去不去。她催眠一样对自己说。结果,一下班自动就走到单位后面的北京站,买了去天津的最早的车。
  拿了车票,她兀自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这样没有出息。
  撕了吧撕了吧撕了吧。她又对自己念咒一样说,结果,脚不受她控制地自动进了候车室,坐上了去天津的车。
  火车轰隆隆的开,她痛苦地摁住自己的脑子,有一瞬间,自私地希望火车出点事故,她成为尸体。
  到天津,找到他下榻的酒店。她徘徊再三,如煎锅上的蚂蚁,煎到大概发焦的程度,才一跺脚进去,时间已至晚上。
  敲门声像她的心脏一样扑通扑通。待会怎么办?不是自投罗网?陆非凡你为什么还要我这样,你明知我只能这样。
  门开了。他冲他微笑。神色恬淡。
  她咬着唇,脸色发白。
  他说:你挣扎了很久?
  她说:你很得意?
  他转过身,不让她看他的表情。
  桌上有台灯亮着,材料堆了一桌。他坐过去。翻了几页,而后转过头:我明天有个临时的紧急汇报。你可以去里间看电视。想吃什么打电话要。
  她顺从进去了。觉得累。与自己作战让她筋疲力尽。同样她知道他也累。可是,拗不过心。他们要在这样见一次少一次的情况下给各自再划上点什么。
  她摁了一圈电视。喝掉一杯水。躺床上睡。醒来,12点。外间的灯依然灼灼亮着。
  她冲了杯咖啡,给他端出去。
  他抬头,露出清瘦的倦怠的笑:“谢谢。”
  “需要帮忙吗?”
  “好。给我做几个图表。为了见你,助手也没带,但明天要见一个中央领导,他喜欢用数字说话。”
  “叫我来就是请一个免费的助手?”
  “可以给你薪水?”
  “怎么做?”
  他拉过一张凳,让她坐下,将一排数字指给她。
  她按数字给他绘曲线图。
  几小时后,他需要的图表,已经依次从打印机里刺刺吐出来。
  看到第三张表的曲线走向,他笑了,说:明天会出彩。还需要一张,我自己来吧。
  “我来,你明天汇报,睡一会吧。我反正可以睡一天。”
  他也老实不客气,去休息了。走前冲她说,辛苦小程。就像她真的是他的助手。她狠狠瞪他一眼。可是能为他做点事,心里却又是甜的。
  完事后,她将数据认认真真核对了好几遍,又帮他将资料整理好。才趴在桌上安心的睡去。
  他拍醒她。她揉着眼,看着闪烁的阳光和闪烁的他。他已经冲过澡,换过正装。气度从容。
  “好好睡一觉,等我回,别走。”他俯下身,温和地说。她闻到他身上清淡的味道。
  “顺利。”她散淡说,继续把脸埋到臂弯。
  他一把将她抱到床上。然后站着看她。
  她也看他。心思不定的。
  他们之间隔着什么,又连着什么。这样凝视的时候,总觉得心保持着一种奔离前的紧张姿态。
  最后他转过身,说来不及了。
  房间安静下来。默言的脑子却开始喧嚣起来。仿佛在打战。不明意义。
  不知何时睡去。醒来,灯也亮了,陆非凡在她身边,很轻柔地抚着她的发。
  “又到晚上了么?”她朦胧说。
  “7点多。”
  “你,还顺利吗?”
  “很顺利。”
  “恩。我想喝点水。”
  陆非凡给她水。她坐直身体,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清醒一些了,说:那么我要走了。
  “明天,好吗?”他挽留。
  “不了。”默言爬起来。
  “有人在等你吗?”
  “……是。”默言缓缓抬起头。
  “那好。”陆非凡走出去。默言换过衣服,又溜去卫生间。出来时,陆非凡把自己的行李也整理好了。
  “不,不用你送我。”默言连忙说。
  “我没说要送你。”
  默言有点讪讪。
  “知道你不让,索性不碰钉子,我从天津直接回。”
  她有点怅然。他何尝不是。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想走又舍不得。不走又不行。
  相见就是别离。
  “差点忘了。有东西给你。”陆非凡说着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
  “什么?”
  “给你的工钱。”
  “工钱,你算好让我来干活的?”
  陆非凡一笑。
  里面一张银行卡。默言掏出的时候,手烫了下,说:什么意思?
  “你妹妹告诉我还有13万。我没多给。”
  “我不要。”
  “算借的。欠别人不如欠我,我不会逼债,也不要利息。”
  “是借口?”
  “算是。请你成全我的借口。”
  “我偏不。”默言把信封塞回给他。
  “别这么倔强行不行?”陆非凡加大嗓门,“有些话说出来没什么意思。你收着吧,就当我不想别的男人给你献殷勤,就当我想要自己在你心里的分量重一点,我出于自私的目的可以吗?”
  他闭一下眼。
  默言摁住头。她收下了。
  “晚一点走,有个地方很好,带你去。”陆非凡说。
  他们步行去的。紫色的桐花落了一朵又一朵。晚上的风掠过树梢,带来一股子甜暖的气息。春天正在蓬勃地招摇。
  路灯的光迷离地溢出来,铺在他们一高一矮的影子上。影子比他们亲热,没有隔着现实的距离,倒在一起。
  一处林子。全是泡桐。树下是密密的草,青到发黑。天上是水墨一样的云,袅娜着清淡的心事。
  他们坐到草地上。围墙外是火车轨道。时不时有尖锐的汽笛一声声鸣起。
  “怎么找到这里?”默言问。
  “偶然碰到的,就像在人生的旅途偶然碰到你。”
  默言微笑,轻轻接住飘落的花。“青春的酒盅。”
  “适合倒一杯红酒。”
  “为离别还是相逢?”默言歪过头。
  他在她脸上找到第一次见面时的痴愚与纯真。那个时候,他未想到她会进入他的生命。而此刻,他也万不料她要这样撤出他的生命。都与花有关。
  他心里滚过悸动。揽过她,看着葱郁的树冠,良久说:为无由地一醉。
  “为无由的一醉。”默言跟着说,“这样的时日恐怕不多。”
  “我不能驳斥眼里的虚无,但可以允许自己在流动中老去。”
  默言抿嘴,说:陆非凡,你是个伟大的诗人。
  “逼出来的。今夜我好整以暇,为赋新词强说愁。”
  总有一天,会天凉好个秋。那一天,多久才能抵达?就像现在猝然响起的急促呜咽的笛声,为了最后清醒的离别,提前阻断人们缠绵的心绪。默言坐上火车,回了北京。陆非凡坐上飞机,去了上海。肩膀的依靠只是短暂。但是心灵的潮汐却定期发作。
  5月18日。默言经过东方广场的BURBERRY专柜。被模特身上一件浅金色的衬衫吸引住了。很适合他。低调的奢华。张扬的优雅。
  她踌躇再三,还是进去用不菲的价格买下这份根本不可能送出去的礼物。
  今天是他的生日。她从未忘过。
  晚上,她推掉所有约会。关了手机。一个人,吃一块蛋糕,煮一碗面,想一个人。祝他生日快乐!
  却连一个祝福的信息都不敢发。
  不知道自己这样是苦还是傻。已经不能判断。
  黑暗爬进眼眸。她的爱情在幻想中发光。无论最后如何收场,此刻她还有青春,她愿意为他挥霍。哪怕无人知晓。
  那件衣服几日后被江天翻了出来。
  “送给我的吗?为什么不送?”江天迫不及待地脱掉自己的衣服,试穿。
  小了点。陆非凡本就比他瘦一点。
  “你眼光差那就问问我吗,要给我惊喜,可以拐弯抹角问别人吗。现在怎么办?要不,咱们去换了吧。”
  “小票找不着了。”默言淡淡说。
  “真可惜。”江天痛惜地肠子都青了。
  “老江——”默言想跟他说,不是给你的,看他这副模样却又说不出。算了,打住。
  一周后,再见到江天,却看到他穿上了那件衬衫,非常合身。可是绅士的优雅,却并不太适合他。
  他洋洋得意地看着她的目瞪口呆。
  “你——”
  “我——”江天一笑,说,“小傻瓜,不能辜负你呀,好不容易买一件衣服给我,我还不能穿。你知道你买得多贵吗?破衬衫,顶一个半月的工资。默言,想到你这个小气鬼为我买这么贵的衣服,我感动得豁出去了,好不好看?”
  默言震惊。慢慢地,眼睛湿了,这个傻瓜,他不晓得她不是买给他的吗?这个傻瓜,怎么会做这样犯傻的事。
  “哦,别这么感动啊。”江天毛糙糙擦掉她的眼泪,说,“其实,我心里很肉痛啊,而且说实在话并不觉得我穿得多好看,可那是你的心意啊,你的心意这个价绝对值。”
  “你,你这个大笨蛋。”默言猛地推开他,冲他喊,“你笨不笨哪,你知不知道我不是买给你的。我是买给别的男人的。你知不知道我心里从来没有你。没有。拜托你不要对我好。”她慌忙掏出钱包,扯里面的钱。只有500。胡噜一卷,塞给他,说:剩下的我明天给。
  江天痴愣愣地看着她,不敢置信的,眼睛睁大,溜圆,他的眼睛从没这样大过,也从没这样惊恐过。而后扬起手,钞票飞落,一愣神后他迅速脱掉那件衬衫,狠狠摔地上。又冲去卧室拿了件他的T恤套上。他已经把他的一些日用品偷偷埋在她这里了。
  然后,他在各个房间迟钝地穿梭,把他的东西一点点全部清理掉。
  默言给他拿过一个纸袋。他瞥她一眼,眼睛很犀利,红红的,像流着的血。
  将杂物塞进袋。他转身。
  这个健壮的男人一步步向门口走去,走得像一个濒临死亡的老人。
  走出这扇门,他们就完蛋了。
  房子中央是一条昂贵的衬衫,上面洒着几张红色的钞票。
  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她没有想到,但是,就这样吧。她看他走。心里有点闪烁的疼。然而,总有这一天吧。早点比晚些好。
  打开门的时候,他身体忽然摇晃了下,而后扶着门把,嘶声说:你真的从来没有过我?一点点都没有?
  “……对不起。”默言只能这样回答他。
  他倏忽笑了下。离开了。
  上班。江处把默言叫过去。
  “你们怎么了?小天说跟你完了。”
  “对。”
  “他提的吗?”
  “我。”
  “为什么呀?”
  “我,我的问题。”
  江处皱着眉,痛心疾首的样子。
  “他没事吧。”默言问。
  “有点蔫。又嚷着要去海边。汕头、厦门、湛江……哎。”
  默言想过一阵就会好吧。
  “我知道这种事勉强不得,可是,真的可惜啊。”
  “对不起,江天会,会找到更好的。”
  哎。江处连连叹气,又无可奈何。
  此后,默言有很长一阵子未见江天,也无他消息。
  小潮不久搬来跟她住。小潮一来,小道消息也跟着一堆堆来。
  “江天交新女朋友了,很年轻,才20。不过没你漂亮。”
  “江天又换女朋友了。这回的,像个小明星,不过美则美已,没有灵魂。”
  ……
  “真没反应?”小潮抬头,又嘲笑着说,“好玩,我们两个人,一个不相信爱情,一个可以做情圣。”
  “杜铭有没有去法国?”默言追着问。
  小潮别过身:管好你自己吧。
  又几日,小潮说:今天碰到江天,是他送我回的。刚他就在楼下。
  “啊。”
  “我邀他上来坐。他没。”
  又几日,小潮说:江天让我去看他玩滑板。一堆人,他玩得可好。像舞蹈。
  渐渐地,默言知道,江天跟小潮在交往了。小潮经常出去。大半是跟江天玩。哈雷摩托,快艇,飙车。回来,小潮总是乐滋滋的。
  “你跟我说,是不是真的放弃杜铭了?”有晚,默言守着小潮。
  “你是不是吃醋了?”小潮眼睛轻浮地一瞄,而后笑着说:他走了。我困了。你别烦我。
  经过默言。把自己摔倒在床上。
  小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逃避。
  杜铭和默言喝醉那晚,她去接他。不方便半夜三更去敲他父母的门,便拉到自己那里,确切地说曾经他和她共同的家。
  杜铭稀里胡噜呕吐。吐后清醒了。喝着小潮递给他的白糖水。没什么话。
  “你睡一觉。”小潮把一床被子扔给他。在要离开他时被他拖住。
  依然没什么话。
  小潮把他的手掰掉,说:睡吧。
  他忽然说:我想回到这里。
  小潮愣住。
  “我一直梦见你。”
  “是噩梦。”小潮说。
  “对你来说是吗?”
  “你醉了。”
  “如果我去国外呢,再也见不到你,你会否想起我?”
  “不知道。”
  翌日,小潮先走。杜铭还在睡着。在梦里,他会否还觉得是在原来的家,可是原来的家有多少温度。
  小潮碰到江天。大家都需要发泄。就一起玩。
  杜铭有次拦住江天的车。说:小潮,我有话跟你说。
  小潮下车。杜铭说:我要走了。
  小潮点点头。
  “你高兴吗?”
  小潮没有回答。6点多的光景。暮色衔接白昼与黑夜。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拍下来却棱角鲜明。有些东西需要时间来显影。
  默言,你觉得我高兴吗?小潮翻过身。
  “你不。”
  “人生就是这么挥霍的吗?我们一本正经地严肃的挥霍。觉得很有道理。但是真的有道理吗?”
  “现在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我什么都看不清。”一个周末,早上9点来钟,默言刚起床。有敲门声。她穿着睡衣去开门,门外站着江天。五大三粗,像尊门神一样。她愣一愣,说:你怎么来?
  江天面无表情,说:不找你,找小潮。
  “啊。进来。”默言关上门,指指小潮的房间,说:那边,门没锁,进去吧。
  她迅速退回自己房间。有点做贼心虚。应该还有点愧疚。
  默言继续躺在床上边吃饼干边看书。周末的清晨,她和小潮一般不做早餐,随便对付。
  十来分钟后,她的房门被敲响。
  “进来。”她喊。
  门推开,是江天。
  门又关上,江天靠在门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怎么了?小潮还睡着。”
  “跟你谈个交易。”江天说。
  “你说。”
  江天嘴一咧,说:是这样,我觉得很没面子,初恋,连初吻都没解决。又不想因这个被第二任女友嘲笑,你可不可以成全一下。
  “这个?”默言笑道,“以我的经验,绝对不会被嘲笑。”
  “你是不愿意喽。”江天靠近她。
  “没这必要嘛。”
  “好吧。”江天抽过一张椅子,坐到她旁边,瞅瞅她手中的书,说,“你看什么书?”
  “《时间的玫瑰》,你不爱看的。”默言把封面给他亮一亮。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看?”
  江天拿过书翻。一阵后,说:“确实没什么好看的。最讨厌看诗。酸不拉唧。”把书掷给默言。默言探身接。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揽住她的背,低下头,狠狠地吻住她。默言想叫。一张口,他咬住了她的舌,狠狠地咬。默言疼得要命。
  他箍她很久。默言歪着身子,腰酸疼,从没觉得吻是这样受罪的。
  一阵后,他放开她。
  默言低着头,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骂我呢?”江天奚落。
  “你吻也吻了,骂有什么用。”默言说。却又忍不住嘀咕,“干什么咬我舌?什么吻法,像狗一样。”
  “那是我自创的,江氏吻法。表明我对你这种人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默言想笑,可是心先跳了下。也不敢看他。说:也好,你解决了。小潮大概也要起了。去吧。
  “赶我走?”江天拿过一块饼干,嚼起来,又吐掉,“真难吃。”
  “没让你吃,快走好不好。”默言叫。
  “我自讨苦吃不是吗?”江天抽掉她的书,把自己的脸转到她面前,似乎是代替那本书供她翻阅。默言看他的眼睛清亮,又糅合着一点说不出的狡诈。正要推掉这张脸,说时迟那时快,这家伙忽伸手勾住她的脖子,一用力,她凑上他的唇,好像是她迫不及待想吻他。
  她抗拒着。但是这家伙孔武有力,扎扎实实抱着她,他不放她就没办法,连呼救命都不行。这一次,江天没咬她,但似乎在拿她试验,吻得很笨拙,又很诡异。难不成还在自创吻法?默言被吻得头晕脑胀,又是难过得要命。
  这样的吻大概也会难忘吧。
  许久,他放手,看她狼狈的模样,笑着说:知道骂人有用了吧,至少可以有效阻止再犯,你不骂我就是怂恿。
  “你这王八蛋。”默言狠狠骂。
  江天笑着听,然后站起来,挤挤眼,说:对不起晚了。程默言,你的口腔里有我永久的唾液,吐也吐不掉。
  “王八蛋。”默言继续徒劳骂。
  江天拧开门,说:我跟小潮出去玩,你去不去。
  “鬼才去,滚。”
  “程默言,吻你的感觉真好。我又想了。”
  “滚,以后别到我家来。”
  自此后,默言开始躲着他,看他走近,浑身都要打个激灵。可他偏偏时不时光顾她那里,光明正大,找小潮,与她没关系。
  单位有公派去德国留学的名额。默言申请了。
  北京与上海的距离如果不够远,那么再远一点,到德国,如何?当然,她需要考试,拿下全奖。
  5月是全力以赴读书的时光。虽然外面,春意阑珊,虽然小潮,天天花枝招展。但她,程默言,安享寂寞。
  “听叔说,你打算出去?”有天,她卧房门没锁,被江天推了进来。
  “啊,对。”默言绷直身体,保持警惕。
  “那么怕我吗?”
  “怕你?对,不喜欢被偷袭。”她紧紧盯着他。
  “我的意思,打算出国,跟我有关吗?”江天眼光出奇的严肃。
  “没有。”
  “也是啊。怎么会为我,心里一点点都没有过。”江天叹了口气,神情破天荒的有点抑郁。
  默言没话。
  “我——”江天嗫嚅了下,说,“其实我有话想跟你说,但是,知道是自讨没趣,就不说了。你好好复习吧。顺利出国。最好早点走。”他转身,拉开门。
  又掉过头,几乎是恶狠狠说:我怎么就忘不了你,我就不信了。
  门啪地撞上了。然后传出他和小潮的呼声。一阵一阵,像海浪冲击礁石,带着末日狂欢的气息。他们在客厅看球赛。默言在他们兴奋的间隙走神。
  离开,不过是无路可走。想尽早了结这一段难挨的时光。
  到6月初,陆非凡出事,她更清楚走是上策。那次尴尬的探视她永不想再来一遍。当时默言在网上看到的消息是这样的:上海郊区某危险品储运仓库,因堆放在一起的氧化剂和还原剂发生化学反应自燃,发生爆炸,而后巨大的冲击波把附近建筑推倒,掀翻,造成直接经济损失2亿多元,15人死亡,8人失踪,逾百人受伤。
  当时她不过跟其他人一样不痛不痒地感叹一番。晚上,吃着饭,小潮忽问她:陆非凡有没有事啊?
  “他,会有什么事?”她愣住。
  “你没听说吗?据说PG一干高层正好在附近视察他们自己的厂子,波及了。”
  默言停顿几秒,几乎是立即拿过手机,拨号的时候一愣又停下,转而拨给妹妹。
  “小涵,你们陆,陆总有没有事?”脱口而出,又解释:看到报道了,听说你们几个领导当时就在附近。
  “姐,你也知道了?是啊,受伤很严重呢,听说有一个,我们也还不知道究竟是哪个,有生命危险,快不行了。”
  默言但觉身体发软,脑子一片空白。
  “姐,你在听吗?”
  “啊。”默言勉强应一声,挂了电话,脸色惨白。小潮喷出一口饭,说:陆非凡真,死了?
  默言呆呆起身。换衣服。
  “你哪里去?”小潮叫。
  “我去上海。”
  “现在?”
  “恩。”
  “死了还看什么。”
  “别胡说。”默言瞪她一眼。又有点悲哀地说,“知道去没什么用,可是我现在心里慌得不行。”
  小潮有点不可思议,而后点头说:“明白老江为什么落败了。你真的是个一条胡同走到底的家伙,不见黄河不死心。去吧,我咒陆非凡。”
  默言又瞪她一眼。
  半夜飞到上海。下机后,才知自己死头苍蝇一样惶急过来,未必有什么用。不知道他在什么医院,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去见他。在夜色里彷徨良久,还是只能打车去投奔妹妹。
  “姐,你怎么来了。”妹妹打开门时,大吃一惊。
  默言勉强笑笑,说:突然想你了。
  “姐你究竟怎么了?”
  “让我在你这呆一下。”
  “跟我们陆总有关吗?”妹妹忽然说。
  默言摇头,假笑着,说: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别的事。
  “不要骗我。每次我谈到他,你的反应都很怪,陆总也很关照我,我想是不是你的缘故。”妹妹盯紧她。
  默言垂下头,避开。
  “姐,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他,有消息吗?”默言艰难吐出这几个字,等于认了。
  “不知道。”妹妹好像有点生气,转身去卧房了。
  门哐啷一声合上,默言陷在空寂中。墙上的钟当当走着,她来干什么呢?连妹妹都会看不起吧,这样的感情。
  她觉得很累。又很急。却没人给她一点分担。
  谁能告诉她,他好不好?她只要知道他没事,马上就走。哪都可去,甚至德国。随便哪里。
  默言掏出手机,调出陆非凡的号码,却只能看,不能打。
  如果没有爱,可以;关怀光明正大;爱,让人变得委琐。老鼠一样阴暗的爱。这般煎熬人,这般让人难堪。她恨透了。
  一小时后,她手机响,是小潮。
  “到了吗?”
  “我在我妹妹这里。”
  “我的咒语失灵,他活着,帮你调查了,在某某医院,没大碍。”小潮硬邦邦说。
  硬邦邦的语气却有一份能捕捉到的温情。
  默言心头一热,说:谢谢你。
  “别着急上火,知道吗?人家什么身份、地位?有太多人关注着,你的担忧,我看到了可他知道吗?在爆炸被袭那刻,告诉你,他未必会想你,心里眼里大概只有他的太太和宝贝儿子。”小潮就是有本事将明明是关心的话说得尖酸刻薄。
  “知道了。”默言想挂。
  “你现在睡觉,想看他,明天,而且,我请你勇敢一点,带上一束花,最好是玫瑰,让所有人都知道你——”
  默言将手机放下。抬眼,妹妹站在跟前。
  默言有点喜色,说:他没事。
  妹妹说:姐,你为什么瞒着我?你怎么可以?
  默言深吸口气,有点痛,说:姐会努力的。努力开始新生活。
  “姐姐,太多人做梦。我也做。但我晓得只是白日梦。可是姐姐你,做进去了。”
  “所以一发不能收拾。”
  “姐姐,他真的很难抗拒?”
  “是的,所以连梦也不要做,否则跟姐姐一样,越活越卑琐,还放不下。”
  妹妹点点头,给默言端一杯水:你明天去看他吗?
  “……不了。”
  “……听说他太太在照顾。”
  默言抿着唇,傻傻点了下头。
  翌日9点来钟,默言打车去机场。阳光普照。道边耀眼的绿闪闪的连成一线,从钢筋水泥的楼宇上划过。“不要相信,相信什么道理……”一家清仓出货的鞋店门口有大喇叭在吼着,《无地自容》的歌词尾随着车子,清晰地传到默言耳朵里。
  “这里离某某医院近吗?”默言忽然问。
  “不远。”
  “麻烦你转过去。”
  默言跳下车。灰色冰冷的主楼,参差潮湿的绿植,来回走过肃穆的病人和家属,以及道貌岸然的医生。默言对医院的感觉一直不好。
  她向特护病房走去。
  这里更像星级饭店,钱将外面的喧杂一律抵挡在外。贫穷与富贵随处都有着清晰的分野。穿粉色制服的漂亮护士,标准的微笑像画上去的。鲜花与绿萝,在过道边,像假得一样缺乏生机。
  默言一层层上。知道他在8层。并且知道确切房间。但是她不打算进去。这一刻来,她无非要告诉自己,她来过了。
  8层有窗明几净的楼道。稀疏的人影偶尔通过。三两句话嗡嗡地带出来。默言记得母亲那个病区很杂乱。
  她静静站了会,转身,下到7层,坐在转角处的塑胶椅上。窗开着,6月浓郁的香气和着绚目的阳光一起进来,懒散中让人沉醉。
  她知道他没事,他妻子在照顾他,这就好了。她闭闭眼,觉得很涩,这一刻,她终于看到自己最尴尬最局促的境遇。
  一阵后,她下楼。
  刚走一层,手机响。在空荡的楼里,分外刺耳。她取出看,居然是陆非凡。难道他感觉她来?踌躇了下,接了。边往楼下走。
  “在干什么?”
  “上班。”
  “是吗?”
  “怎么。”
  冷漠得仿佛随时要撂电话,可谁能想像她昨夜的惊惶与煎熬。
  “我不相信。”他说。
  不相信什么,难道他料到她要像块朽木一样为他崩塌吗?
  “我,有个预感。”他说。
  “什么?”
  “会见到你。”
  他有什么把握她非得像颗尘埃一样漂浮在他的掌心。
  “你太自大了。”她回。
  “是吗。”
  “陆非凡,你以为你出点事我就痛不欲生?”
  “我说,如果我毁容截肢,全身溃烂——”
  “你说什么?”默言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的确她知道他活着,但是难道他不会出点什么事吗,听说那些化学物有毒,而且,飞溅的物品随时可以让人致残。“你,你……”她呼吸急促起来。
  对方轻轻笑了起来,说:你可不可以回个头。
  她心重重跳了下,愕然转身,看到他,倚在上层楼梯扶手上,冲她展出迷人的微笑。穿着蓝条的病服,额上缠着纱布,却难掩洒脱气度。
  她有一瞬气结,想扑上去,打他,如果可以,她也会像别的女人一样软软的撒娇,说:你很坏。真的很坏。
  然而不是这样,她只是淡淡笑了笑,说:骗我很高兴吗?
  “看你着急很高兴。”他说。
  她眼睛里蒙上一点雾,迅速地转过身,说:你没事就好,我走了。
  便逃也似地往楼下奔。
  一阵后,他电话又进来了,说:你这样甘心吗?
  不甘心又如何呢?
  透过树隙的金色阳光在她鞋上调皮地滚动,有点像小孩恶作剧后戏谑的脸。程默言来是倪灿告诉他的。
  “她来了。”灿刚推开门,又迅速折回,转向他。
  陆非凡抬起头。
  “不过,大概不敢正大光明来看你。下楼了。”灿继续说,脸色有点嘲弄。
  陆非凡迅速意识是谁。起身。推门的时候,他回头,灿平静地注视他。他还是出去了。有些事情,到瞒不住的时候就不必瞒了。
  事发的时候,他和两个副总正在巡查厂区。忽然一阵地动天摇,看旁边货架纷纷坠落。大家以为是地震,纷纷逃窜。
  然后轰地一声,就看不远处一股浓烟滚滚袭来,一时间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他躲的位置好,除了嵌了些沙石,蹭破了些表皮,并无大碍,但一样被拉进医院。
  灿很快过来了。看见他,也不顾旁人在,扑过去,说:哥,你怎么样,有事没?
  “没事没事。”他一使眼色,下属们纷纷避出去了。
  “哥。哦,”灿迅速把那哥字咬掉,不好意思地说:“叫顺口了。真没事?你不知道刚通知我的时候我多害怕。真没事吗?他们说得真可怕。”
  “那,”陆非凡撩起手臂,“这里以后会是一条崎岖小路,坑坑洼洼。这里,”他指了指额头,“会有一条蜈蚣。”
  “真的吗?疼不疼?”灿说。眼睛肿得像个杏仁,估计刚一直在哭。他这个太太就爱哭。
  “说不疼你不信。”
  “哥。”灿叫他。
  “恩?”
  “哥以后就不怕自己弄丢了,会有人记得你。这里有一条山路,这里有一条蜈蚣。”
  “哥什么时候丢过自己?”陆非凡说,却忽然想起早些年,灿弄丢了,哭着对他说:哥,以后无论我落在哪里,你都要把我找到。又想起,曾经去贵州找默言,找不着,可她把他找到了。
  灿需要他费劲心力找,程默言会把他找到。
  忽然出神。她知道他没事吗?她会不会也如灿这般害怕呢?
  他不奢望,宁愿她不知道。
  灿一直在他身边照顾他。呆了一天,他就嚷嚷要出院。
  “好了,我去跟医生说。”灿无奈,开门,却又迅速折回。
  默言真的来了,虽然有直感,却并不希望。但是来了,他却必须要见。虽然只是一份无法言说的感情,为那颗心,他同样要付出相应的尊重。
  她已经转身,下楼。她不敢见他。连见都不敢。这样卑微。他心头酸涩起来。
  给她电话。她煞有介事冷淡着。可他知道她内心的火热。
  “转过身。”他说。
  她目瞪口呆转过来。
  默言,真的很久没见你了。一样,我一样想着你。他心头潮涌,却一样没有多余话说。
  “我走了。”她仓皇地奔下去。卸掉一切不实际的婉转念头。
  “你甘心吗?”他问。
  他甘心吗?
  无论甘不甘心,他们似乎就只能这样,多走一步,也不可能。
  他返回病室,知道还需面对另一份情。
  “走了?”灿似乎还很平静,他明白她心头估计已经转过很多弯弯,这之前,她坚持分房,就已经绕了不少圈。她不愿说,但似乎都明白,那么今天,就坦诚布公吧。
  “走了。我们出院。”他打电话,让属下帮忙办手续。
  晚上,邦邦睡了。灿下楼。给他水和药片。他服过。灿转身要走。他叫住她。
  灿脸面有点痉挛,说:哥,我什么都知道,你别说了。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想知道。”他说,“坐下,灿。”
  灿垂着头,双眸被浓密纤长的睫毛覆盖,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埋着不知名的秘密。
  她在窗边坐下,咕咚咕咚神经质地将一杯水喝光。好像这杯水是魔水,可以给予她抵御的力量。
  “哥,”她抬头,“我知道的,如果我不是邦邦的妈妈,你一定会和她结婚的。”
  “说下去。”
  “年前,在北京的时候,有人告诉我,看到你和她在一起。然后,我知道你惦记她,有次你喝醉了,叫她的名字来着。哥,我,有点受不了。上次,她来,我知道你很困扰。后来又瞒着我去见了她。哥,你骗我了。你跟别人一样,也会欺骗。”灿凛冽的目光有点伤感。
  “灿——”
  “哥,你不要说。”灿忽然大声打断他,眼泪婆娑,“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请你先不要说出来,我不想听,我还不能承受。等我可以承受的时候。我会慢慢消化。”
  “灿,你过来。”陆非凡招手。灿迟疑地过去。
  陆非凡很无奈地抹她的眼泪,说:灿,哥有很多弱点,需要——
  “哥你不要说好不好?你带着邦邦离开我,我怎么办,你就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吗?这世上我不再有别人。我只有哥,还有邦邦。是,以前我离开你,可那不一样,你在我心里,是我永恒的哥。可是现在,你属于别人,我怎么办。”灿神经质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陆非凡有什么办法。
  促他继续隐忍下去的还有邦邦。
  他出差。一日,灿给他电话,说:邦邦发烧了。
  “去医院没。严重吗?”
  “去了,现在好些,他吵着给你电话。”灿将电话给邦邦。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快了。”
  “爸爸快回来,邦邦想你。”
  “我也想。你难不难过?喉咙痛吗?咳嗽吗?”
  “爸爸回来就什么都不痛。”
  “那听妈妈话,好好养病,爸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出现在你面前了。”
  挂了电话没多久,灿又来电话,说:刚邦邦把家里全部的衣柜都打开了。问他干什么,他说找爸爸。我想他估计烧糊涂了,刚打过电话,可他说爸爸说不定会藏在里面,然后哇地一声扑出来,将邦邦紧紧搂在怀里。
  陆非凡眼睛湿了。他爱儿子。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了。所以,他不能自私得将儿子成长需要的平静再次搅乱。
  什么都不要想。他有家庭。
  他的心就这样松了。
  天气一点点热起来。陆非凡带太太和儿子去游泳。
  邦邦的游泳技术是默言教的。
  当年,他躺在椅子上,看默言教邦邦游。她几乎不敢看他,偶尔瞄到他,脸先红,他却可以肆无忌惮欣赏她全部的羞怯。这不公平不是吗?
  她身材还不错,虽然不够丰满,但腰肢纤细,皮肤白皙,站在碧波中,像一枝亭亭的荷,一样教人动心。
  他后来下水,朝她走过去。
  她眼睛看着别处。邦邦调皮,忽然从后面一蹦,想是要跳上默言的后背,默言猝不及防,摔倒。他拉住她,一手的软滑,又趁势用劲,把她无赖地拥到怀里。那时候,他听到她咚咚的心跳,像要蹦出胸膛。“放开我。”她急促地说,脸涨得通红。“怕什么?早晚要习惯的。”他赏玩着她的表情……
  他嘴角展出迷失久远的笑。灿拉着邦邦下水,他发现自己有点惆怅。很奇怪,在决定与她彻底铲除关系后,他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多的在想念她。
  桌子上的手机响。好像心有灵犀,是程默言。
  他接。
  “我是程默言。”她说。
  她依然煞有介事,谁不知道她?
  但或许此番通报未必没有意义,他们没什么联系,她焉能知晓她在他心中的位置?
  “恩。”他回。看向灿,完美的后背。想,是不是要提放弃。
  然而她先说了:我要去德国了。
  “德国?”
  “对。留学。”
  “……好。”顿了顿,他说。
  “给你电话,只是想说,我们就此结束吧。祝你幸福。我也会的。”她要挂。
  他说等一下,不晓得为什么要追那么一句,追了后也不知自己适合说什么话。
  “什么时候走?”
  “明天。”
  “会去多久?”
  “一年。”
  一年,一年可以改变什么呢?她对他的感情烟消云散。他对她,也一样吗?
  但是,这,不是他们各自的心愿吗?
  “在国外生活,你保重。”他说。
  “恩。”她说,声音有点轻,有点鼻音,她很难过吗?是为离开他,但是他明白,选择离去,一定也是为他。总是有这样一个切肤的时刻,他不是她生命中的那个人。
  “需要我帮忙吗?住地有无联系好,还有,我可以给你打一点钱。”他说。
  “钱?不,不要。”她惊恐地说,“再见。”匆匆挂掉。
  她哭了吗?
  有人说,再见,就是不再相见。默言使劲地忍住眼泪。
  她从来不是个爱流泪的人。但是心头的无奈还是秋天冰凉粘腻的雨一样蜿蜒出来。没有出路的爱,要花这样的代价去抹平,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可是,当她多年前遇到他,经过的时候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阳光味道,当他在露台呕吐,霓虹照到他脸上孩子一样的脆弱,当他从她身上拂去一片残叶,明亮的眼睛催开黑暗,她就在劫难逃。
  两年前,如果她哭,不让他走,也许事情不会这样,而她终于在他面前流露软弱,事情已经无法收拾。
  她总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是爱情里,坚强,无非是逃避的借口。
  谁都无法坚强。如果你爱。
  她花了两年时间终于明白自己的软弱,终于知道自己的在乎,却也只能咬下那个苦果。
  谁对谁错。
  悲伤的结果,不是一个人造就。
  她在模糊的泪光中想起那枚戒指,他送给她的,说:没有你我会死的,你高风亮节,所以嫁给我吧。
  这样的求婚,她没听说过。
  她那时很动心,看着那枚戒指,有璀璨的光芒,相偎的情缘。戒指后是她深爱的人,用巴巴的眼光乞求她。可是为了该死的自尊,为了自己的执拗,她放下了。
  再没机会。
  错过,就承担错过的命运吧。她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不久后,脸上有一片绷紧的皮肤。
  去德国一年,藏他一年,而后抹掉,重新过日子。在青春的尾巴上找一份值得依托的未来。她希望。
  小潮砰砰敲门。
  “默言,默言……”
  她仓促挂上笑。而后开。小潮一头摔进来。
  站定。看着她的眼睛,说:没事吧?你。
  她坚定地摇头。
  “其实默言,你要告诉他,把绳索给他抛过去,让他抉择。他下不了手,他就不是你要的人,懂吗?你就太心软,总是为别人想这想那,可人家谁想你啊。你在这里哇哇哭,谁知道啊?傻瓜。”
  “小潮。”默言嘟着嘴,像个知错的孩子一样怯怯地看着她。小潮抚着她的背,说:“你这一走,我很舍不得呢。等我攒够钱,就去找你玩。我会拼命攒钱。还有保证给你寄芥末青豆。”那是她们共同爱吃的一种零食。
  默言点头。然后说:希望你能给杜铭打个电话,要活着快乐一点呢,就不要跟自己叫劲。
  “说我,你呢?老江去汕头了。你知道吧。”
  江天前不久交流到汕头去了,并未跟默言道别。默言是从处长那知道的。
  “嫂子很不开心。不放。”就餐的时候,处长跟她说。
  默言明白,江天的母亲是因为自己的爱人出了意外很怕再失去儿子。心情是非常能够理解的。但是江天一直有英雄主义梦想,不让他做点什么,他也不痛快。
  生命总是挥霍的,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江天选择轰轰烈烈,也未尝不好。
  后来,也就没江天的音信。有些人在生命里出现是偶然,大家都有各自的轨迹,交叉,再伸向别处。
  只不过偶尔想起那孩子气的家伙,默言还时常会忍俊不禁,笑完后有点淡淡的怅然。那属于愧疚。老江,你好吗?其实我很希望自己能够扎扎实实地爱上你。可是我又不想利用你。
  “他其实人不错。当然感情这事跟人好坏无关。我希望你们各自医好自己的心病,有缘重新来过,无缘各奔东西。”小潮说。
  晚上,行李都归置好。默言检查完护照、签证,再给父亲、妹妹打一遍告别电话,再与小潮聊上几句,就早早歇了。
  迷迷糊糊间,有人敲门。
  不久她屋灯亮了,在一片刺眼的光线中,她睁开眼,看到江天气势汹汹地站在她面前。
  “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他有点愤怒地说。还穿着查验服,几块地方被汗水浸湿,析出一滩滩盐渍,身上臭烘烘的,好像直接从值勤现场奔过来的。
  “……”默言眼睛迷糊了下,不晓得说什么。
  “我明白我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可至少曾经玩过呀,好歹给个信告一声啊。江天我要走了,你尽快找个女朋友让我嫉妒一把,开个玩笑也行。为什么你,可以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狠心?让我想一年,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江天激愤的脸上有深沉的忧伤。默言有点不忍,动了动唇,几下后,才无力说:“告诉你又怎样呢?”
  “怎样?”江天忽然拉她身上盖的毯子。
  “你干什么?”默言叫,回扯。她穿着短短的吊带睡裙,没穿内衣。春光逼人。果然,江天怔了下。但是迅速地,他也不管他自己多脏,把她紧紧搂到怀里,说:默言,我爱你,你知道吗?至少我可以跟你说我爱你。我怕你拒绝,不敢说,但是你要走,我就说。你之后,我找过别的女人,试着吻过别人,摸过别人,也想过上床,可是,没什么意思,我脑子里只有你,我才想,我不是只要一个女人,我是只想要你,要你陪在我身边,度过人生。可是,为什么你偏偏?我有自尊,只能走。我想放弃你。可是今天小潮跟我说你要走了,去那么远的地,我却受不了了。原来我默默离开你只是生气,原来我一直盼着你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一个电话,说,老江你去了哪里,怎么不说一声。原来,我说要离开你全是假的,一年,一年见不到你,我想都不敢想,在外地,虽然隔了距离,只要想,马上可以回来。可是,德国那么远,怎么办?默言,我刚有任务,但是听到消息就赶来了,只想在你忘掉我之前,告诉你,我爱你,还想等你。”
  江天紧紧抱着她。
  默言闻着那浓重的汗渍味,心有点潮。他是她的契机吗?是不是又一个要被错过的契机。为什么没有人可以给她指点。我们在爱情里迷糊地走路,走对走错但凭直觉。可是生命又不让人后悔。人生的苦处大概就在这里。
  塄一阵后,看自己的模样,又开始挣扎。
  可这人力气实在太大了。默言不得不叫:小潮,小潮。
  小潮踏踏过来,打开门,看默言上半身被紧搂着,下半身在床上痉挛般地蜷着,笑着说:老江,跟你说,告白归告白,不要动粗。默言,有人稀罕总比没人强,忍着点。
  然后关门走。
  “小潮你。”默言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江天得意地笑,说,小潮早被我收买了。知道怎么收买的吗?每天一包芥末青豆。她这个人看着挺矜贵挺厉害的吧,其实最容易打发。
  “你放开我。”默言哀告。
  “你的身体真软。感觉好极了。”江天色眯眯地看着怀中物。
  “放不放?”默言提高嗓门。
  江天松开她一些,依旧瞄着她的身体,一阵后用毯子把她裹住了。
  “哦好像不行了。”他说着,弹弓一样迅速冲出去。一阵后,默言听到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流声。默言在愤怒中却又忍不住想笑。
  当晚,江天像个苍蝇一样在她耳边嗡嗡,让她到了把电话告诉他,让她注意什么什么,让她不许忘了他……默言在这样的噪音中轰然睡去。
  走的那天,小潮破天荒出来做早餐。
  丰盛得要命:牛奶、鸡蛋、小米粥、烤肠,色拉,甚至还炒了两个菜。“多吃点啊,以后到国外就吃不到了,据说那边的菜可难吃。”
  “我下次去见你,会给你带好吃的。”
  “到了就把电话告诉我,你不舍得花钱,我打给你。”
  ……
  小潮接过江天的棒,蚊子一样继续嗡嗡说着。
  默言就不停地吃。告别的伤感被暖融融的友情遮盖了。
  小潮本要送她,想了想,还是把机会给江天了。
  “老江,快乐地送走默言。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你了。”小潮拍拍江天的背。
  “好同志,回头我赏你一吨芥末青豆。”江天笑眯眯地在后备箱放行李。
  “默言,到了马上给我电话。我等着哪。”小潮转到默言前面。
  “知道了。你记得早上要吃早餐,不愿自己做,早一刻钟起就可以吃食堂。晚上不要老是出去熬夜,对身体不好。到10月底,你就要穿秋裤,不要老说春焐秋冻……”
  “好了,”小潮眼睛有点湿,便把头转向江天,说:“江天你看到了没,程默言老的话,会是一个很罗嗦很罗嗦的老太婆……真受不了——这天。”她急匆匆地走了。
  “罗嗦的老太婆,上车吧。”江天收回默言的恍惚,“可以对我罗嗦几句吗?”
  “没有。”默言上车。
  车默默开出一程,江天说:其实我一直在想,索性把方向盘一拐,你就留下了。
  “你不会的。”
  “恩,留下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什么歌来着?你有没有觉得所有好听的歌都有一段蹩脚的爱情。似乎只有悲剧才产生伟大。可我不要。我喜欢轻松,快活。宁愿像小丑。”
  江天开始吹口哨,有童年捕蝉的快乐。默言偶尔也哼一下,配合着,好像他们要去郊游,心情飞扬。机场高速两边全是密匝匝肥硕的杨树。阴影一块块覆到车身上,间歇性的清凉。
  到机场,默言跟另一个同事汇合后,就打发江天走。
  “快回去吧,顺便好好安抚你妈妈。”
  “默言。”
  “恩?”默言抬头,看到江天眼里依依的不舍。有人把她当宝贝,可是她却喜欢做垃圾,这世道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默言,真的要走了?一年那么久?”江天眉骨动了下,有点不知所措,而后一把抱住她,孩子气地说:“怎么办?不想你走。你真要走?别走,我们回去吧。机场没什么好玩的,全是人,又吵,我带你去厦门,看鼓浪屿……”
  “江天。”默言的心海风般呼啸了下,第一次,她主动伸出手,环住江天,在他胸前轻轻说,“如果一年后,我心里没别人,你心里也没别人,我们就在一起。”
  “我等你。”
  “答应我别等,你试试别人。真的,千帆过尽后才知道自己要什么。”
  “不,我现在相信琼瑶大妈的一见钟情。”江天松开她一些,目光炯炯,说:我等你把别人抹掉。默言,你要努力。
  默言抬头看着他,心里忽然迷蒙。就像一片冷风飕飕进去了,扯来一片云,落下几滴雨。
  她咬住唇,点头。

  第五章 陪上一生的情动
  德国的天气比想象中还要好。
  整片瓦蓝的天,有一种天堂启开的感觉。阳光在天地间揉开,一眯眼的时候,有串串彩色的梦幻般的气泡。从树叶后面眺望美因河,它在摇曳的缝隙中闪烁着不确定的蓝色,淡淡的雾气,像塞尚的画,也像青春过后的迷茫。默言脑中的往事在她散步时会像水中的波纹细碎的跳动。隔着国度,如烟似幻。
  房子早在出国前就在网上联系好了。一间顶层阁楼,有一张小床,一个写字桌,桌子上方是一扇倾斜的大窗。透过窗外的琐细叶片可以看到一个洋葱头一样的天主教教堂的屋顶,每到一定时间,教堂的钟声,像个恪尽职守的仆人一样分毫不差地响起。白天汪进来的蓝天,像一块蛋糕一样诱人,晚上的天空点缀着星星,让你仿佛回到童年,在奶奶的大蒲扇下看一颗星星讲一个故事。睡眠像游鱼一样穿过每一个夜晚。
  还没开学。这一周,默言学习语言,熟悉环境,准备找一份工作。
  周末的黄昏,房东海德太太在花园教默言修剪花枝。海德先生在门厅戴着老花镜看报纸。他们领养的女儿安娜在两棵樱桃树之间的秋千板上荡秋千。黄昏特别漫长,金红色的光线明信片一样凝滞不动,四周静极了,树梢上的鸟仿佛睡着,默言怀疑他们一不小心就可以从歇息的枝干上一头栽倒。
  客厅的电话铃响。几分钟后,海德先生在门口叫她。
  “程,你的电话。”他脸上有午后阳光一样慵倦但善意的笑。
  “谢谢!”默言放下剪子,扯下橡皮手套,飞快地奔进室内。桌上银色的听筒在光线里像金色,无比辉煌地等着她。
  “你好。”默言说的是中文。现在找她的大概是小潮。默言猜。
  “我在法兰克福机场。”却是个男声,有沉睡在她记忆里的微沉的磁性嗓音。
  默言有点愣。
  “来接我。半小时,只给你半小时时间。”
  对方将电话挂上。
  半小时之后呢?他有什么把握她半小时一定赶到?她抬头。窗外一只鸟掠过。咖啡的浓香在客厅里游走。教堂的钟声又当当响起。德国,这是全新的国度,他怎么来?带着中国的侵略式傲慢。难道她依然躲不开吗?
  “朋友?”海德先生在边上问。
  “对。”默言回过神,思索片刻,说,“我要出去一趟。”
  她到自己房间,换过衣服,搭地铁去机场。
  躲不开。依然是。
  看到他的时候,黄昏还没完全落幕。灿灿的金黄下沉为红黑,边沿有点不甘心的描金。西边的云浓烟一样滚在一起,像一锅熟透的饭,大米饭。
  陆非凡懒洋洋倚靠在不断开合的钢化玻璃门边,头向一边侧歪着,目光微微合着,仿佛不堪旅途疲乏,又仿佛对周围的喧嚣不屑。与往常的绅士派头不一样,这次他穿着文绉绉的休闲款棉质衬衣,下配水磨的淡蓝仔裤,有她陌生的年轻不羁。因为阅历和成功,他的身上又没有年轻人的清涩与张狂,只有沉淀下来的洒脱气度与逼人光焰。这个人实到了人生的黄金时期。默言必须费很大的劲才能平息内心的茫乱。她相信很多女人必定也像她一样傻呼呼地陷在表相的迷乱中,呼吸急促、心情紧张。没有任何抗拒能力的缴械投降。她因而看不起自己。
  默言慢吞吞近前。站在两尺开外。
  陆非凡这时抬头,眼睛亮了下,站直一点,伸出手:很久不见。
  她伸手:很荣幸能够在德国见到你。
  迅速放下手。侧过身。“你打算住哪里?我对这里还不熟悉。”
  “那跟我来。”他提起行李,招手打车,用熟练的德语跟司机报了地址,车子在清风宜人的夜色里穿过。
  “公差吗?”
  “也算。”
  “德国很漂亮。”
  “我们欧洲总部在慕尼黑,我时常去那里,那有德国最好的蓝天,从来没见过的纯粹,会让你心软,想,在这世界,你还错过了什么?”
  “不知道就很圆满。我奶奶一辈子没出过我们镇,但是走得时候也没可惜未曾去过哪里。奶奶比爷爷先走,走前,奶奶拉着爷爷的手,说,来生还要服侍你。我们在旁边都很感动,对奶奶来说,走前最遗憾的是不能再照顾爷爷。”默言抬起头,谦逊一笑,“我又扯远了。德国很好。树林很多,湖泊也很多,还有天鹅。我第一次见天鹅。等过阵子,我赚一点钱,就去自助游。第一站我就去慕尼黑,参观你们欧洲总部,可以吗?跟你开玩笑呢,我想从那里坐火车去维也那。”
  “你愿意明天就可以跟我去慕尼黑,然后维也那。”
  “谢谢。我还要准备开学,德语,我说得不好。听说这里上课会用德语授课。”
  “默言。”他侧过脸,“我为何来?”
  车子停在一幢巴洛克风格的公寓前,那房子有很多窗户,都有繁复的装饰图案,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不过很多眼睛是瞎的,没有灯。绿植沉稳地爬了满墙。带着点旧时代的湿气。沉重的铁门,有铜塑的人像把手,推开时,呀的一声,有点恐怖片的感觉。欧洲很多房子都很老,有着暮年的气息。
  陆非凡从门房处拿了钥匙,而后他们俩踏着宽大的木质楼梯到3层,打开左手第一间的门,拧亮灯,璀璨的水晶吊灯瞬间映照出一间干净奢华的居室。堂皇的壁炉,端庄的丝绒扶手椅,贝壳装饰的金色镜子,漩涡图案的天棚。
  “如果是要给我安排,那谢谢。不用。我喜欢我的住处,一间可以看到星星的阁楼。一种可以想象的诗意生存。”默言侧过身。露出恬淡却坚毅的笑。
  “如果是借口呢?”他盯着她。看到自己不安的心。曾经他被这个女人折服的时候,他也这样不安过。以前不知所以,现在明白是怕失去。
  然而失去,不过迟早的事。
  “我说我不能忍受没有你。”
  “你也说无所谓。”
  他把她的身体扳过来,急迫地想看到她的慌乱。她望向别处,无动于衷。房子忽然很安静,似乎能听到灰尘漂浮的声音。
  “说实话,出来不是为读书。如果半年心上就没有人,我就回去。”她说。
  “现在还有?”
  她回过头,抬头看他:你不要扰乱我。
  声音怯怯的。像有着委屈。她原来不够坚定。
  “默言,就这样忘记我?而且,完全能做到。”他脸面痛苦。嘴唇翕合,却不能说更多话。
  他去卫生间洗脸。哗哗的水声响了很长时间。
  出来时,一半的头发都湿了,额前几绺粘到旁边,她注意到一条浅浅的伤疤,像一个勾。是那次爆炸留下的吧。
  她又一次想起那次探视。她再不想那样,坐在角落里,连看一眼都不能。
  你甘心吗?他问她。
  不甘心又如何。做情人吗?她于是又勇敢起来。
  “想忘掉我也可以。”他点头。明亮犀利的眼光有一种萧索。像月亮上的斑。
  “这里,你住也好不住也好,随你。信用卡,你用也好,不用也好,也随你。我明天就走。今晚,你想走就走。”他把钥匙和卡放在桌上。
  那我走了。她背起包。轻声说。
  门开了,又关上。她走了。毫不留情地走了。
  他不顾一切地来,就是为了看她这样毫不留情地掸掉他?他忍受不住了,几步走到窗前,推开。看到她在楼下驻足。一抹灯光亮着她。夜色无法将之消融。几秒后,他拔脚往下跑。
  她听到脚步,转头:“请你吃饭。我不能太没礼貌。”
  又回头,目视前方:“你会说是欲擒故纵的游戏。可是,真的不是。我在努力。”她迈步。
  他停在后头。她在努力。努力忘记他。
  一小时后,他们从餐馆出去了。
  “我带你去个地方。”默言有点醉了。
  河边的一个荒僻的小码头,石阶一直伸向河中。夏日晚上有凉爽的风,挟着湿漉漉的水气和草木的清香。风拂出细碎而明亮的波纹,顺着水面那条银色的路一直往前看,是一轮饱满的月亮。长长的野草密布在河两岸,夹杂着红色的花。有水鸟贴着水面展翅掠过。
  “好看吗?”默言拨开草,跳上石阶,到尽头,脱下凉鞋,坐上去,直接用两脚踢碎粼粼的细浪。
  “不冷?”陆非凡走到她身后。
  “不,水像棉被一样熨贴。”默言抬着头看月亮,有点陶醉地说,“我小时候看过《希茜公主》,我记得她说:如果你感到忧愁,就到树林里遥望大自然。这儿很适合忘怀呢。我想来想去,世界这么美好,我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
  “别气我。如果你无法不气我,就保持沉默。”
  “可我就想气你,希茜公主还说,上帝在这里关上一扇门,就会在别处开一扇窗。你不觉得好像是在对我说的。”
  “惹怒我要付出代价。”陆非凡把手搭在她肩上。他喜欢醉后的默言,罗里罗嗦,有家常的温暖和娇柔。他想拥抱她。
  可她是滑溜溜的鱼。她拨开他的手,迅速跳下石阶。跑了一阵,到一块沙地,那有大片松软的沙泥。她取一根树枝,在沙上划字。
  陆非凡。他的名字。
  水一波一波漫上来,将名字迅速地冲掉。
  “要是人心里的东西也能这样冲掉就好了。干干净净。”她回过身看他。
  又继续写,陆非凡、陆非凡……好像要把他全部忘光,像这波浪一样无情。他再一次忍受不住了。
  有一天,他在她心上什么都不是,他怎么办?
  对,他在责任和激情中挣扎,很煎熬,可是没有一份煎熬像如今这般尖锐,那是他茫无所知的体验。
  他看过去,她拿着树枝在沙滩上跳跃,有柔柔的薄薄的细腰,裙摆和长发随着身体起伏,脸在月光下有光洁的弧度,她就像风中一枚青青的草叶。让他心醉。
  他看过许多女人,包括灿,可能都比她漂亮,但是唯有她,会让他醉。是从心底里卷出来的,和着柔软的情愫和低低的韵律,迎面缠绕着他,令他醺醺然,想忘记一切。
  那么忘记吧。忘记。
  他几步过去,从后面抱住她。而后夺掉她手里的细枝,扔得远远的,说:不许忘记我。
  “说我无赖,没本事,也不许忘记我。”他把下颌抵到她柔软的发上。双手紧紧地捆着她。
  “默言,知道我因何来,我无法忘记你。一刻也不能。你也一样。”
  她身体微微地颤抖。眼睛却笔直地看远方。
  风有点凉,但是身上却开始燃烧起来。
  他们不再说话。听水鸭子划破水面的刷刷声,风吹草叶的沙沙声,夏虫低低的呢喃声,还有两颗心共鸣时如乐音一样充满节率、舒缓优雅的声音。
  那夜,他们呆到很晚,然后回公寓。
  他躺在沙发上,柔和地看着她。她坐在他旁边,用指肚在他臂上的坑洼处蹦过。
  “要是那一刻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不会走。老天还要你受几年折磨。不,几十年。几百年。”
  “你真狠。”
  她笑笑,又探手撩过他的发,顺着他额上勾形的疤划过。
  “好像你做对什么,给你一个记号。”
  “我对你好像从来做不对。你不要这不要那,真烦。”
  “那我接受。拿了钱,前尘往事从此一笔勾销。”
  “非得这样想吗?你要想,花自己爱人的钱是幸福。”
  “可你不是。”默言放下手。要跳开。陆非凡拉住,乞求:别走,我认错还不行吗。
  后来,他在她怀里睡着了。她没睡。久久地看着他。昏暗的光线搭着他半边脸,那里有一个模糊的笑。另外半张脸,紧紧贴着她,默言能感到他呼吸的重量,他的气息会从她的衣服里钻进去,喷到她身上,而后留下一小滩的暖。
  就是这样的暖,让她像在地狱里。分裂。
  清晨下起小雨。他还在睡。她轻轻抽身,给他盖上毯。走了。他去慕尼黑之前给她电话,说办完事再过来。她说如果你想着我就不要来。
  可是如果她想着他呢。
  周二去学校注册。功课不忙。她奔波着找一份兼职。法兰克福还下着细雨,如牛毛,如春草,教人烦躁。
  周三回家,海德先生在看电视,“慕尼黑普降暴雨。气候降至同期最低。飞机延误。……”
  默言心里忽然一跳。看自己穿的薄毛衣,想到陆非凡的行李,他并未带什么外衣。这边的温度本身比上海低,加上连绵的雨。
  到自己房间,她徘徊了下,给他电话。
  “你还在慕尼黑吗?”
  “恩。”
  “雨很大吗?”
  “本来想今天走的,看来走不了。”
  “你带外套了吗?如果没有,要买一件。我记得你容易感冒。”
  “是吗?”
  “你不会不知道。”
  “想起来了,你在的时候,我总是假装生病。你走后,身体知道没人照顾,就坚强了很多。”
  “装?”
  “是啊。”
  “你求婚那次也是?”
  “是啊。”
  “你真是——”她笑。
  在微笑中结束电话,却没有结束惦念。心像一撮茶叶在沸水中一点点舒展起来。往事就是那杯热水。她想他了。尽管知道不该,周四的时候,默言还是坐了火车去了慕尼黑。
  到站,果然有雨。虽说不上倾盆,却也如豆点。建筑在雨雾中有点像恍惚。
  默言搭车到市中心的H&M,购下一件男款风衣。而后打车去了PG的欧洲总部。
  那是一幢咖啡色的楼。有点旧。门前有大片的草坪,整饬得像积木。德国、美国的国旗和印有公司LOGO的旗子插在前面。被雨淋得粘在一起。
  附近有咖啡馆。飘出的浓香像手一样挽留住匆匆而过的路人。
  默言进去,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要了咖啡。
  雨丝在窗檐面条一样垂下来,施特劳斯的音乐像她坐的丝绒椅子,有点过气的闷。她两手焐着杯,趴在桌上,眼光贴过去,可看到大理石的桌面上有被年复一年的新杯底磨出的新纹,纵横交错。无数人在这里呆过心事满怀或者无所事事的一刻。
  一阵后,默言坐直身体,从包里取出芥末青豆(小潮托陆非凡带给她的),扔了几粒进杯中。浸了会,用小勺舀起,放入嘴中,正要咯蹦嚼,瞥头看到陆非凡出来了,哦,不是一个人,旁边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欧洲女人。挽着他的胳臂,亲热无拘。
  两人站在门口,似乎等车。陆非凡偏着头说话,飞扬的神采,女人抬首看他,微醉的眼神,他在女人面前很自如呢。默言想,又嚼烂一颗豆子。
  车子出来,陆非凡和女人进去。迅速的,车子消失在淋漓的雨中。
  默言继续喝咖啡。抱着靠枕,喝得漫长,因为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到慕尼黑,没马上给他电话,是因为还不敢纵容自己。那么现在,可以回去了吧。他不需要她的外衣。
  她结账。提了袋子。漫无目的地走。
  一阵后停住。对自己的优柔反复产生无比的恼意。为什么她永远需要这样难堪的掂量。趁着这冲劲,她给他电话。不久后,就坐在他的酒店等他了。
  面前是缠枝花纹的金色镜子,里面的她脸色苍白,表情别扭。她不晓得今天会发生什么。
  “这与道德无关,只取决于你能容忍多少。”
  他曾经暗示过她。这次是她主动。
  “你想我了?”他靠着门,挑着眉说。现在是三小时后了。
  她扬起困意阑珊的脸。猛然看到自己的处境,一只自投罗网的猎物。她咬咬唇,再咬一下。
  “别紧张,开玩笑的。”他收敛起轻浮,“你来我很高兴。因为明天一早就准备走了。”
  她看着表。10点。在下意识算计还有多少厮守的时间,还是庆贺他能迅速滚蛋?
  “我想——”她启口。
  “你想问我刚才和谁在一起?”
  “不。我想问子约。”她盯着他。
  他扬起嘴角:一个打算交往的对象。
  “我那时不出现,你也无所谓。”
  “那时那么想。”
  她倏忽把衣服袋子砸到他身上。他上前紧抱住她。
  “后来就不行了。其实早知道自己做了叛徒。默言,我要怎么待你。”
  “你说,一半的时候无所谓,你说只要见我一次。”
  “见一次少一次,做情人又能怎样。不错,这么想过。”他说。
  “我努力。”他又说。
  “默言,这次来,我明白了,压抑是挡不住渴望的,我想和你在一起。”说完这句话,他放开她。
  这句话对他来说,不容易出口。他必定是挣扎了很久。
  那一晚,他们并没发生什么。只是她洗漱的时候,他推门进来,抱住她,头低低地靠着她的头,在镜子里就像两个缠绵的果子。
  她刷牙的手停住,满嘴泡沫。镜子里有她吃惊但是粉红的双颜。他摸她那一块面颊,说:继续刷。
  她像锯子一样拉着牙刷。身后是个恼人的大包袱。
  他的身体,他的呼吸。
  她把嘴巴弄干净。他的唇在摩挲她的发,手在解她衣服上的扣子。上面三颗。她不敢动。
  他的手似乎要进去,但还是停住了,放下去,只是紧抱着她。镜子里有他迷乱的眼睛,火焰簇簇跳着。他的身体要比她烫。他是充满渴望的。
  然而,他还是知道不行,他很有分寸。
  翌日,在机场告别的时候,他说:下次带你去维也那。
  她愣愣看着他。他一笑,捏了捏她的鼻头,说:别傻瓜一样瞅着我。好像我是个大骗子。
  你难道不是吗?她轻声嘟哝。
  他拥抱了她一下:相信我。
  恩。
  那我走了。
  哦。她神情有点留恋。
  他抚了抚她的发,说:你这样,我很甜。喜欢被你记着。
  可是你呢?你不知道记着你要付出很大代价的。她语气软软的。抬头无辜地看他。
  我也一样。等我。
  恩。你快走吧。不早了。
  再呆一会。
  ……
  有点难分难舍。他觉得心很痛,那来自离别。可是他们分开不就是为了忘记,以至于要隔那么远。可是哪怕海角天涯,不能忘掉了,终归忘不掉。他们隔了茫茫人海,彼此找到了,可是不知道是否能够彼此拥有。她大概也抱了这样的心思,所以,共有的一刻才如此的珍贵。
  这样爱。
  他的航班在催促了。
  “你快走吧。别像个孩子磨磨叽叽。”她假装明快地笑。他也明快地笑。提了行李,转身。
  “凡。”她在他身后这样叫。
  他惊讶地侧过身。
  “不习惯吗?”
  “没,我妈妈以前这么叫我,我想起妈妈。”
  “凡。”
  “恩。”
  “凡。顺其自然。我不想因为我的爱给你枷锁。只要你过得好。你过得好我必定也会。”她眼中闪烁,却笑着。
  “默言——”
  “别说了,我数到三,你走好吗,不要回头。”
  “一、二、三……”她缓慢数。三个月以后,陆非凡又来过一次。时序已入冬。这当中,小潮与杜铭的关系发生了戏剧性改变。
  默言有一晚给小潮电话。却是杜铭接的,听了她的声音很快把电话转给了小潮。
  “刚杜铭?我没听错吧?”
  “一小时后打来。”小潮的声音里透着点娇软的喘意。
  一小时后,默言便知晓一切。
  默言出国后不久,杜铭回来了,给小潮买了一个巨大的毛绒玩具。
  “我去法国旅游了。不,想常住的。不适应,就回来了。”
  “这个给你。”他把玩具结结实实送到小潮怀里。
  小潮抱住。从底部翻出商标,上面有MADE IN CHINA的字样。杜铭眼珠子都要瞪起来。
  “义乌小商品批发市场只需要20 块人民币。可你花了20欧元。”
  “我,我真的是在法国买的。然后丢人现眼的背回来的。”
  小潮扑哧笑,说:我热爱国货。
  杜铭神情一松,又犹豫着问:“你跟老江还在一起吗?”
  “……”小潮不置可否。
  日子还是以前的日子。各过各。直到小潮病了。
  发烧,烧得她像个刮掉鳞片的鱼,尾巴也摇不起来。没有办法,默言不在,只能厚颜向前夫求助。杜铭迅速赶来,送她去医院。生病的小潮依然很挑,只看中医,拒绝打吊针。杜铭急得六神无主,通过父亲的关系,找了个专家延至家搭脉问诊,而后拿着药方去同仁堂捧回一堆中草药。
  买天平,买量杯,买瓷罐,像个严谨的科学家一样,称着精确的克数,一丝不苟为她熬药。
  “就是这副精确的样子突然打动了我。”小潮说。
  “也许我再找不到这样的人,可以为我的一生精确地奉上关怀与温暖。”
  病好后,小潮买了一件黑色的袍子,送给杜铭。
  “为什么送这么丧气的衣服给我。”杜铭说。
  小潮逼着他穿,然后左看右看,说:你不觉得你像个魔法师吗?戴上一副眼镜,就是成人版哈利?波特。那,这间小黑屋归你,放满瓶瓶罐罐,你拿着魔术棒在里面点石成金。
  杜铭居然煞有介事地走进去,拿起一支笔在小潮面前摇来晃去,说:变、变,变——你喜欢变什么?小猪还是小兔。
  “你喜欢的小潮。”
  杜铭将她抱住,摸她的额,又用自己的额碰,说:不烫了吧。
  “恩,细菌不会传给你了。”
  然后吻了。
  然后,杜铭会经常来小潮这里。不,以前他们共同的家。给小潮做饭吃。
  “难吃死了呀。”小潮总是叫。
  “难吃你做呀。”小潮给杜铭做。
  “也不怎么样嘛。”杜铭皱着眉头。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哦,很好吃。”
  “最近不怎么出去了?”他问她。晚上,他们一起上网、看碟。
  “只是不喜欢夜。”
  “默言说你爸爸妈妈老吵架。”
  她跟他说家事。
  “……爸爸那次后,我晚上越想睡就越睡不着。耳朵总是在搜寻着声响。也很怕自己弄出声响。直到我们搬了大房子。但是爸爸妈妈关系已经不好了。其实爸爸并不想怎么样的。他有仕途。妈妈总是不放过他。那个时候,妈妈不上班做全职太太了。整天胡思乱想。最后把爸爸逼急了。就跟那个女的交往。很丑。可是大概很温柔吧。从不要名分。是爸爸主动给的。”
  “我判给我妈妈。然后我就成了那种问题少女,整天标新立异,跟着男生跑,在学校搅局。其实不过是自卑。我家里那点事,我们那的人全知道。我爸爸妈妈都被说得不像样。我呢,不过想表现得不在乎而已。越是这样,越不招人喜欢。我一直没什么朋友,老师都不喜欢我,哪怕我考试一直前三。直到碰到默言。那家伙单纯得紧。有个幸福的家庭,总觉得天底下的不幸都是编造出来的。我以为,只有同性,不牵涉到性,才能有纯粹的爱。”
  ……
  杜铭生日那天,小潮给杜铭买了一打CK的内裤。
  酒足饭饱。小潮把盒子给他,杜铭拆,看到后,脸居然红了。
  “你要不要试试,大小?”小潮说。
  “好的。”杜铭去洗澡。穿着干净的内裤出来。下面有点问题了。
  他抱住小潮,说:有点小。
  小潮身体依旧很紧张。
  杜铭抚摩着她,说,我爱你。
  没有做,只是爱着。
  “他像抚摩瓷器一样照顾我的感受。我问他以前。他说以前只以为我不愿意。我说为什么轻易放弃。他说他只想一辈子不让我委屈。我知道一辈子这个词汇太过轻率。但是,对他,也许可以试试。总应该相信一些什么东西。譬如眼睛里的真诚。譬如情动时的眷恋。”
  “现在好一点吗?”默言问。
  “有进步。”
  “复婚吧。”
  “程默言,你想结婚想疯了,怎么人家稍微有点苗头,你就拿个绳索要把人捆在一起。恩,说你,跟陆非凡和好了,江天怎么办呢?”
  默言心里仿似被踢了下。
  江天每周一次给她电话,她越来越窘迫。
  有时候跟她瞎扯淡,那还好些。
  “你知道出海时突然想拉肚子怎么办吗?唯一的办法就是截下一个货船送上去解决问题,可是货船上的船员看到缉私艇威风凛凛的过来,往往毕恭毕敬拿出仓单等着我们检查,而内急的同志一上船就急急忙忙问厕所在哪,一溜烟屎遁了,往往把那些船员看得哭笑不得,有损关威。……相比之下,尿急就比较容易解决,走到船尾的甲板上,面朝大海开闸泄洪,但是这一系列动作也是饱含技术含量的,需要掌握技术要领。船尾只有膝盖高的栏杆,必须防备站不稳被抛进海里,双腿分开立好马步,立身中正,手上动作娴熟迅速,还要看好风向,如果有人想迎着惬意的海风舒展自己的内急,那恐怕只会“出师未捷身先湿”了……”
  有时候他跟她告白,那就狼狈了。
  “出海过程中最难以忍受的是寂寞。为了伏击走私船,经常是在一个隐秘的角落,一守守上大半夜,甚至整个通宵。夜静思乱,我只能想你了。……”这个时候,他声音柔软下来,在电话里弄出一堆啵啵的噪音。
  “江天,我们说的是一年后心上没有人才在一起。我还不行。”
  “可你答应我努力的。”
  他哪里晓得她与陆非凡新的波澜。
  妹妹跟她说,陆非凡跟她一起回过扬州。“他辞职了,你知道么?然后收购了一家行将倒闭的国企,股份重组,占了大头。那是一家做陶瓷的企业。为什么要出大钱买下那企业,是因为咱爸以前做瓷器的。然后,他跟我回去,说动爸爸去做艺工。他的做法是对的,没有活干,闷在家里,才会越来越老。有工作,生命有了新的奔头,现在爸爸开心了不少。”
  她明白他为她花的心思。
  “陆总在人事、管理、以及市场定位上都做了改革。企业面目一新,很有发展潜力。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做。”
  “你愿意吗?”
  “不。姐,你跟他到底怎样。我听说他和他太太关系不大好。姐你条件那么好,何必呢。就算他再好,这样,也会招人指责……”
  默言的心种下一片藩篱。
  圣诞前几天,法兰克福下了第一场雪。陆非凡踏雪而来。
  给她电话的时候,默言还在中餐店打工。与上次差不多同样的时间,但冬日的黄昏早早过去,天色清寒,雪意朦胧。
  “我在家里等你。”陆非凡说。
  默言挂下电话,立即请假,几乎是飞回去的。
  所谓的家,自然是陆非凡租的公寓,默言并不住,但会定期清洁。掸沙发上的灰尘时,会想起那一晚,他埋在她怀里睡觉,像个恋母的孩子,而她心满意足,觉得与他难分难舍。阳光飘进来,金色的光芒在房间里簌簌走动,她就那样无法克制的恍惚。
  分别后,陆非凡也有电话来,总是在深夜,而他大概是在上班时间。对她喁喁细语,柔情款款,她一而再觉得是毒药,却总是不要命地喝下去。拥着清凉的夜色与轻软的被子,她的眼睛熠熠生辉,而语言,像水珠一样一滴滴落下去。滴答,滴答,在心湖上溅起涟漪,难以平复。
  饮鸩止渴。为了那液体缓解喉咙的片刻快感。还是要喝。
  她没办法。知道是一副枷锁,越接近,捆得越牢,越难脱身,却还是义无返顾地奔过去。
  就像现在,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她怕他等得着急,另外她也迫切地想见到他。
  到公寓楼的时候,天色暗淡下去。雪在灯柱中一絮絮飞。高大的树木,与楼宇一样顶着粉雕玉琢的白帽子,这是圣诞老人给天地的礼物,大家都说今年可以过上罕见的银色圣诞。
  是因为他要来,才下一场雪吗?
  恋爱中的女人总有本事为自己的爱情贴金。
  刚站定,她就看到公寓楼下的他,半靠着厚重的铁门,气定神闲地迎着她。
  怎么她就不能如他那般洒脱恣意?默言气恼地听到自己的心在咚咚敲着鼓。情怯就像胶水一样,让她懦弱地钉在当地。
  陆非凡迅速奔过来。一步,两步,三步……
  她低头数着,又觉得不该这样胆怯,仓促抬头。“砰”一声,却结结实实撞了他的下巴,他惨叫了声。
  “哦。”她懊恼,伸手抚他的下巴,“我……”
  他捉住她的手,一脸的促狭,说:怎么还这么怕我?
  她撞上他明亮的眼睛,那里有清亮的笑。她也笑,说:“你是我的克星。”
  “一个劲叫着独立,却也这样没出息。这就是现代女性。”他刮她冻得通红的鼻子。
  “感情里无所谓独不独立,爱无所谓对错。”她狡辩着。
  他宽容似地定定看她。而后为她拂身上的雪。爱到一定程度,才会这样默契与温柔地为对方做着事。默言想。假如这一刻可以长存,她愿意钉死在这里。
  她脸上斜扑上了一絮雪,有点冰凉,他伸出的手却很快融化了它。冰凉和暖意混合在一起,蚯蚓一样在脸上慢慢爬,而后渗到心上。她抬起头,灯光揉碎在眼内,波光粼粼。闪烁的除了灯光,还有思念。
  第二天,雪过天霁。两人搭列车去维也纳。车厢很旧,人也很少。窗外金色的阳光铺到人身上,搞得人昏昏欲睡。默言就蜷缩在陆非凡的怀里,补充着昨夜因为兴奋而流失的睡眠。
  陆非凡送给她一个泰迪熊的钥匙链,非常可爱。她当即就把自己的钥匙全部掏出来,一一挂在泰迪熊的裤子皮带上。
  “好搞笑,他就像个仓库管理员。看上去很市侩。”
  她举着钥匙,晃着,发出泠泠的响声。
  “有时候看着,觉得很像你呢?”
  “我?”
  “恩?就知道给人钱,钱,钱有什么用啊。”
  “当然有用了。”他把她拖到自己身上,“没有钱,怎么来看你。”
  “这就是圣诞礼物吗?”
  “不。你,有没有给我备上一份礼物?”
  他这么说,就是打算陪她过圣诞了。她心里升上一点甜意,可是转瞬又想到了邦邦和倪灿,负罪感上来了。他们之间永远有一道阴影,在她想忘乎所已的时候,刺上来。
  这么些日,她从未问过他的家事。因为怕,怕良心的攻击。
  “睡吧。”她跳下床,去隔壁了。
  在陌生的地方,她一直想让自己纵情一把,可自己并不是那样能豁出去的人。他呢,其实也一样。这注定他们的痛苦。因为道德,不问前因,只问后果。
  早上,他在卫生间刮胡子,电动剃须刀孜孜的声传出,让屋子里充满温馨的气息。她跳起来,开窗。阳光和寒冷一起进来,奇特的感觉,生活从来不会是单一的滋味。她看着雪,在漫天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美丽,却转瞬就会消失。
  然而,这个时候,她的手心上跳跃着光芒。青春的璀璨不也如此。
  她冲进卫生间。看他下巴上的白沫,玩兴大起,说:我帮你刮吧。
  “哦,不要。刮破了,你会心疼的。”
  “谁心疼,正想给你来几道口子。”
  “真的?”他把剃须刀给她,说,“下手重一点,让我痛一点,也好一辈子不忘。”
  “那疼了,别叫啊。”她举着家伙,谋杀的姿势。
  他笑,找了张凳子坐下来,“如果死在你手里,我也很高兴。”
  “真的吗?”
  恋爱中的人总是这样说,因为死可以停留他们心中最美丽最难忘的一刻。而生活中,美丽像花瓣一样总有一天会沾上黄斑,枯萎。人们对幸福的期望实际上蕴涵了悲剧意味。
  默言很小心地刮着,不敢用力。
  “这不行。”陆非凡叫。
  默言摸着他的下巴,还有短短的硬硬的一茬。
  “男人为什么要长胡子,每天那么麻烦要刮。”
  “女人也有她的麻烦。都逃不脱。”
  “造物主所以很怪。其实最怪的是,男女之间要爱情。以爱情的名义四处奔波。真累。只有繁衍没有爱情多好。”
  “你这样觉得吗?”
  “啊。”
  爱情,又甜又疼,可是没有疼哪有甜,所以人们为了那甜,宁愿选择疼。
  默言刮得不利索。陆非凡还得自己割掉最后的草皮,洗干净。默言说:让我闻一闻。
  凑近嗅了下。说,有点像草场,还未从晨曦中醒来的草场。
  “你是昨夜迷路的小羊。”陆非凡亮灿灿的目光慢慢深邃。
  “恩。”默言咬下唇,转过头。她真的迷路了。迷在他的眼睛里。
  陆非凡这次打算履行诺言带默言去维也纳。两个人的旅行,真的让人遐想。
  他们第一程便是参观希茜公主与弗兰茨皇帝居住过的霍夫堡。
  穿过黑色铸铁的巴洛克大门,越过深如沟壑的长廊,到尽头,他们看到一个没开灯的大厅,借着探过来的晨光,迅速被其间的奢华震惊。地板上镶嵌着繁复的涡形花纹,天棚上吊着巨大的水晶灯,白色墙壁上画满了金色的枝蔓。大厅的中央有一座白色扶梯,像柔软的藤蔓一样蜿蜒而下。这就是皇宫里举行舞会的地方吧,希茜公主和弗兰茨皇帝曾在这里跳完圆舞曲的第一个段落。
  “真的喜欢希茜公主?”陆非凡问。
  “啊,那属于女孩子的梦,女孩子都有公主梦。何况希茜公主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将奢华解释为无罪之美的公主,她鼓励着女孩子用纯洁的心去向往精致的生活。(注:陈丹燕之语)是不是爱情,有金钱作包裹,才能有这样绚烂的色彩呢。飞扬的群裾,璀璨的皇冠,马车、宫殿,甚至森林、湖泊……都是她的。有时候也很能理解现在女孩子的心态。”
  “以前或许也做过这样的白日梦,现在挺清醒的。其实公主有公主的烦恼。历史上的希茜不快乐。宫廷生活的压力把她和皇帝的爱情谋杀了,她的第一个孩子病死在她怀里,第二个孩子成人后自杀,因为她把她对宫廷的厌恶传给了他。她一生消磨在匿名旅行中,在旅途中被刺。就是这样的,光鲜的爱情后面总是有一段湿漉漉的隐衷。可是我们活得太累的人们不爱听。于是童话大行其道。”
  默言转身望向陆非凡,很抱歉的笑,仿佛为破坏这样的气氛致意,又仿佛对他们的现状豁达。余下的几天,维也纳一直下小雨。
  冰冷的。敲在肌肤上,有撞击的质感。
  他们在古老的旅馆里住宿,在浅灰色的小镇间穿梭。游兴不减。
  陆非凡来过欧洲多次,但多带着任务,来去匆匆,唯此次,可以带着相机,从从容容将这个城市或大或小或壮观或琐细的场景摄入镜头。当然了,他镜头里少不了那个与他一起构筑甜蜜旅程的女人,用镜头偷偷观察她,是另一种醉。
  她俯身看艺人制水晶,酿甜酒,偶尔抬过头,搜捕他的踪影,目光撞上,灿灿一笑。
  她在树下观看古树的虬枝,他出奇不意,跳起来抖一下枝干,雨点纷披挂下,她也不逃,也不恼,就直直地承接着他带给她的雨。
  看完分离派展览出来,她说:奥地利是座有趣的城市。精致华丽,敏感脆弱,像那个哈布斯堡王朝。把一个国家的大志向剔除干净,专用在享受上。国家四分五裂,艺术却在喷薄,人们浸淫在精神的幻觉中,“不看世界的世界观”风行一时。
  “那么,我们的人生呢?可以这样轻吗?”他说。
  默言买下一沓克里姆特绘画作品的明信片。抽出一张,在背后写字,准备给小潮寄去。
  克里姆特的画有一种痉挛的情欲。颓废的金色,缠绕的身体,在性的漩涡里无以挣脱。
  陆非凡一张张翻着,说:你喜欢哪一张?
  默言翻出一张《吻》。
  桌子前是一方窗户,雨淅沥淅沥落着。盘曲的深色枝干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画上的男女在华丽的装饰纹中仿佛融在一起。男性自上而下有某种急迫,女性跪着,扭过脸,笔直的身体和勾着的脚掌显示着某种慌乱中的僵硬。
  一个简单的吻,却好像要用出全身的力量来抵御。
  就像他们,不断地接近,难分的爱,却需要保持足够的理智来抵御逐渐楔入的情欲。
  陆非凡看着画。他想起和灿。做爱前,他总是轻轻地吻她的脸,唇,却绝不深入,好像对一个孩子的宠爱,抚摩身体的时候也是轻轻的,惟恐唐突。而对默言,他总有强烈到掠夺的欲望,有时候想不顾一切地用暴力搅动,让她感到颤栗与痛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在各自身上与心上烙下印痕。也因此,他不敢碰她。连吻都不敢,他很怕身体里隐藏的什么东西会蹦出来,爆发,以他的理智无法控制的力量将他焚毁。
  每天晚上,他们道过晚安,分房睡。她从不挽留,他也从不暗示。似乎只有身体的干净才能让他们有光明正大呆在一起的理由。
  他们克制着,尽管这很难克制。两情相悦,一举一动都会以欲念传达出来。所以,他们的心走得越近,身体上的距离越远。
  后天就是圣诞夜了。维也纳的雨还在下。单调、沉寂,又有点烦躁。
  她写下好几张明信片,笔在手里来回转了好几下,终于扑腾掉落。她说:回去吧。邦邦在等你——
  她知道不该说,却还是说了。
  这期间,邦邦和倪灿也给他电话,她每次都走开。她不知道他怎样答复家里,她也不想知道。原以为美好的旅程,因为负疚,所以只是受难之旅。他给她的所有甜蜜,想起来全是痛苦。
  邦邦——陆非凡告诉过她,邦邦一直以为真的有圣诞老人存在,平安夜入睡前总央求他把窗户打开一道缝,怕圣诞老人进不了屋。他一直不知道他的礼物其实是爸爸偷偷放到他床边的……
  “我说过跟你一起。”他简明地回答。
  “……不要让邦邦失望。”
  “你呢。”
  “我是大人。”
  “可一样有情感的需求。”他把她的脸靠在他胸上,“邦邦也需要学会接受。你呢,要学会给自己机会。有些东西丢失了,就找不到了。”
  她心里有点迷糊的热意。忽然想起,一次去古镇。她进一家作坊看别人酿酒,他在外面搜寻每个值得保存的镜头。她拗不过主人的盛情相邀,进里屋饮下一杯新鲜的酒,出来时发现不见了他。
  他的手机在她的包里,可怎么联络他。她四处奔波,小镇看着不大,却死活找不着。
  一直奔到天暗,她忽然非常害怕,怕就此再找不着他。一年前,也是这样。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有年轻的心,完全可以新的起航,如今,她只愿怯懦,怯懦地去藏好一份不易的爱。
  可是,那是建立在不伤害别人的基础上。现在她终于想怯懦,情形却逼得她要坚硬。人生真荒谬。
  他坚持不走。订了回法兰克福的票。两张。他给她机会。
  平安夜。
  默言在厨房静静地备晚餐。陆非凡在外室打电话。给他的儿子和太太。这样的情形总令人压抑。她扭大水喉,用哗哗的水声遮挡他家里的声音。
  不久后,陆非凡拿着她欢叫的手机到厨房。也有人给她电话。她擦干手,接。是江天。
  不知道怎么回事,手机严重漏声。江天的话陆非凡听得一清二楚。
  “亲爱的,节日快乐。”江天已经把称谓升格。她屡次反对,但反对无效,嘴长在他身上,她还回不去给他嘴里塞棉花。
  默言抬头看陆非凡,他在咚咚砍土豆。似乎并不注意她。便对里头的人说:警告你,不许这样叫我。
  这样的语气,他会觉得亲热吗?
  “在干什么?想我?”江天依旧轻佻地说。
  “做饭,跟一个朋友一起。”
  “男的女的?”
  “男性。”
  “你气我呢?”
  “真的。”
  “行,程默言我一点都不介意。不,我想你最好把他赶走,想着有个人可以看着你与你共餐就很不爽。默言,其实今天我挺难过的……”江天语气有点低落。
  “怎么了?”
  “前些天,我和一个同事在海上执行任务,走私分子的大飞,就是那种大马力的摩托艇,居然不要命地朝我们撞过来,我们的艇当即就翻了……”
  “啊,那你有没有事?”默言情急脱口,话出来后,才意识他要有事早就不会跟她在这里通电话了。
  “亲爱的,我没事。但是我同事……”江天声音沉下去。
  “你,江天你不要再做海查了,很危险,你妈妈一定担心死了,你要想想你妈妈……”
  “你也担心我吗?”
  “我。”默言又看了看陆非凡,踌躇了好几下,还是说:当然。
  这个时候,土豆子弹一样蹦了出来,陆非凡把手砍伤了。
  “你——”默言去抓陆非凡的手。电话也不能撂。两头似乎都是伤心的人。可她不是揪世主。
  “恩。默言,跟你说,以前我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现在有了牵挂,就不敢为所欲为,做什么事都很小心。那天,我就是想着你,想着要见你,硬是在冰冷的海里撑着等到了救援。”
  默言单手拧开水喉,用水冲着陆非凡手上的血。
  “默言,你过年回来好吗?我想见你。我去你那里,手续办起来很复杂。”
  陆非凡的血止住了,留下一道浅浅的口子。
  默言咬咬牙,说:江天,有个事不想瞒你。很感激你对我的情意。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安放。因为心里面有别人。他现在和我在一起。
  江天好像被打击了。
  “对不起。我——”
  电话猝然断了。默言虚虚地持着手机。
  “他爱你。”陆非凡说。
  “其实我真的也想爱他。”默言深吸口气。
  “是我自私。”
  “是我没用。”默言继续切菜。
  “为什么不问我怎么处理跟倪灿的事。”
  “如果令你为难,我宁愿不问。今天,不要想不愉快的事了。”
  晚餐后,他们出去散步。
  大家都在过节,街道上空无一人。他们的身影倒在路灯下,被惶急的雨浸湿。黑润的一片,仿佛有着深深的郁积。
  他快乐吗?跟她在一起。有一天,他牺牲全部,跟她在一起,会幸福吗?
  她突然一点把握都没有。尽管她知道她会爱他。然而有时候爱不是两个人的事。她开始讲一个故事:
  有一对恋人,相爱多年,修成正果,打算结婚。准备婚礼的过程中,他出事了。一场车祸使他瘫痪。她对他一往情深,等着他好,没等到;然后等着结婚,也没等到。外界的和内心的阻力重重。一年一年,他盼着她来又说服她走。一年一年,病也难逃爱也难逃。后来有一次,她狠了心,调到外地去了。但是斩断感情不是这么简单。她还是千里迢迢往这边跑。他病更重了,全身都不能动。
  “你要是爱她,你就不能害她,除非你不爱她,可那又为什么要结婚呢?”他那么想。
  “我知道他这是爱我,可他不明白其实是害我。我真想一走了事,我试过。不行。我知道我没法不爱他。”她这么想。
  “不不,她还年轻,她还有机会。”
  “可什么是机会。机会不在外边在心里。婚姻的机会有可能在外边,可爱情的机会只能在心里。”
  那么,为什么不能结婚?
  他说:因为你活在整个这个世界上。所以,有时候这不是光由两个人决定的。
  “后来呢?”陆非凡问。
  “还是分手了。”默言说,“就像他们勉强在一起成全爱不一定会幸福,我们也一样。你跟我说过你和倪灿的事,我思考过。以前,不愿意信念毁灭所以才离开你,你现在亲手毁灭了她的信念,她怎么办?”
  “可是已经毁了,我是普通人。”
  “我明白。可是你的心很软。她跟你相依为命那么多年。”陆非凡忽然想起他做过的那个梦。灿的母亲从高空坠落,他凑近看,却是灿。他怎么可以要她重复他母亲的命运。
  然而他一生的爱,就这样错位?
  默言很早就去睡了。他知道她累。她永远为他考虑,而他永远在牺牲她。他也不想。可是谁能给他突围的方式。
  他关了灯,陷在沙发里。浓黑之后,眼睛慢慢适应黑暗。正面一块四方形的窗透进一柱深蓝的夜色,窗外在落雨,轻手轻脚,温软地像风拂落花一般。可惜他无从拥有闲适的心境。焦虑像疾行的车轮一样仓皇地碾过他。
  半夜默言起来了。摁亮灯。松散的脚步由于惊讶蓦地停住。几秒后,她绕到他面前。
  她低头看着他。柔和的眼睛里有水一样绵软而晶亮的关切。片刻后,她把他的脑袋拥到怀里,说:如果是死局,就不要费脑细胞了。凡,我想,人生,曾与你这样一个赏心悦目的人共持一段光阴,也就够了。当然,你也要这么想。现在,你该去休息。
  他顺从地站起来,去房间。推门的时候,他的手留住她。“我睡不着。”
  她上他的床。他把脑袋枕到她腿上,侧靠着她,深深地闻她的体味。有一点清新,又带一点醇厚。茉莉与烟火气息的交织。美好而温暖。
  “我给你按摩一下眉骨。我看过一本书,说婴儿要是睡不着,就轻刮他的眉骨。我试试。”她略有点清凉的手左右来回地抚摩他,这让他很舒服。
  “我是婴儿吗?”
  “恩,比婴儿还小,还难缠。”
  “默言。”他用手环住她柔软的腰,说,“你的腰这么软,这么细。”
  他轻轻地触抚她的腰,跟屋外的雨同一的节奏;她机械地给他按摩,跟心跳一样的速度。
  “以前,每次躺在床上闭目的时候,一天做的事就在脑子里盘旋,思前想后,惟恐出差错。那时候很想有一个人能像你现在这样安抚我。默言,你真的很美好。”
  他的手探入她睡衣里头,贴着她的腰,很缓慢地向上行走着。
  她没动。手却停止了。
  “我想拥有你。很多次。你总是不肯。”
  她愣愣看着他。迷糊的目光渐渐洇出炽烈的光。
  他把手滑出来:“你想要我吗?”
  她很痛。心里像硌着无数块不规则的石头。但渐渐的,有一股沸腾的暖流在她的心尖汇集,而后充盈她的全身。她迅速伏下身,咬住他的唇。他也一样。无比迫切。就像仇人一样狠狠揪着对方的灵魂。
  却仅只于此。无法再进一步。
  因为彼此懂得。与道德无关。上海下了一天的雨,空气里充满冰凉发霉的水气。
  倪灿趴着窗子,像个囚徒一样呆呆地看着。她的心也在蒙蒙下雨。
  哥哥这次出去的时间有点长。他跟她说去德国。她没问什么事,因她知道,而且她还知道只要她问他必定会如实回答,然她并不能承受那个可怕的答案。
  这个哥哥,让她越来越害怕。她觉得她像一张纸,一阵风,也不需要太强烈的风就可以把她吹走,被雨冲得稀巴烂,什么都不是。
  她忽然很后悔,明明知道结局,却硬是要求证。而深陷下去,只有越来越重的失望,还有不甘。
  “哥,由你看着,大概不会变坏。”她记得他说过的话。那个夜里,她呕吐,他拍抚着他的后背,温存地说。眼光清澈明亮,像一个誓言。
  然而年少的誓言,注定要被雨打风吹去。
  她一直提醒自己,不要主动进去,不要。她一而再逃避,然而还是逃不脱,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她知道她只有他,她的世界全部是他搭起的,没有别人,而一个人的大厦又是怎样的脆弱,一抽身,就会哗哗倾覆。
  爆炸那次,他就试图把自己撤出来了,她不让,要他还顶着。他顶着。那是因为邦邦,她不晓得他心里有她多少,还够不够做那根柱子。
  他时常出神,心门却关着,她走不进。或许那个女子可以。
  “爸爸,默言为什么不来看我了?”邦邦有次问。
  他说:她出国了。
  她蓦地一松。那个人走了,走得背影都没有,他会慢慢沉下心来,把他们的家园修补好吧。
  “哥,合约满,我们回苏州。”她提议。
  苏州是他们的血脉,根,她有把握在那地方把他的情怀唤出来。
  “为什么?”他问。
  “哥,我们不缺钱,我不要你这么累,我们找个小地方好好活着。”
  他没说话,但是真的听她的,递了辞呈。然后,他去欧洲。
  “你非要去吗?”她挽留他。
  “任期内最后一件事。善始善终。”他这样回答她。很冠冕的理由,但是她明白他的目的。
  不久后回国,迅速办了离职手续。她兴致勃勃开始回苏州的准备。他却沉默了。一个晚上,他把她叫到他房间。她的心冰凉地跳了下。预感不好。果然他说:我刚在扬州买下一处产业。
  她惊惧地盯着他。
  “曾经我以为可以这么过下去,为了你和邦邦。但是她走后,我很痛苦。原来,我——”
  “我知道我不该来。一开始就知道。”她冷冷打断他。冲出房门。
  她知道。第一次回来,她跟他说,我把心都给了你,他说我没收到,她就应该知道了。倘若那时不知,到他责怪她只想做陆太太的时候她就该知道,他所有的挑剔只是对她没了感情。可是以前他怎么说,永远。
  那夜,她一直哭。哭到邦邦出来,推她的门,说:妈妈,是不是爸爸欺负你?
  “邦邦。你过来。”她擦着泪,招呼邦邦。邦邦近前,她抱住他,好像这是她最后的武器和支柱。
  “邦邦,如果有一天,爸爸、妈妈要分开,你愿意跟谁?”
  她紧张地看着,看着邦邦脸上的迷惘。
  “为什么要分开呢?现在不很好。”
  “一点都不好。”
  “我要爸爸妈妈在一起。爸爸妈妈就该跟孩子在一起。妈妈,你不要离开我和爸爸。我们两个人很辛苦的。”邦邦说。也许想起以前的日子,眼泪一串串下来了。他哪里知道,这次是爸爸要离开她。
  不久后,她找了他的助手,了解到他找了律师分割他的财产,股权期货房产,几乎百分之九十给了她。可她要钱做什么。
  那几个月,除了在邦邦面前扮演恩爱,背后他们几乎无话。是她不睬他,她恨透他,每次他试图要与她交谈的时候,她便甩手。
  “灿,离开彼此,或许会有一份海阔天空。”他有次追着她的背影喊。
  海阔天空?他是,她不是。她心里是冷笑。
  然后,他又走了。她没有挽留。一个眼神都没有。
  圣诞夜,他打电话回家,吩咐她晚上不要忘记给邦邦礼物。她问他,那么你呢,你给她什么礼物?是你吗?
  “灿,如果你给我机会,我可以处理好。”
  “用一堆钱打发我,很好吗?你以为我看中你的钱吗?”
  “你要理性一点。不是小孩了。”
  “哥——”她忽然哽咽。她很久没叫哥了。
  整个少年的记忆倏忽飞到脑子里,那里有两个相依相偎的人,世界再怎么冰冷,她也一直以为他们那点温情是像根一样紧紧攀着大地的。他们是水乳交融,难以分割的。
  可是,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雨从树梢缓慢地掉落,原来,已经停了。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邦邦举着书站在她身后。
  灿回过头,说:说今天,你再给爸爸打个电话。
  “真的吗?”邦邦难以抑制欢喜,蹦跳着去打电话。
  手机铃声从门口传出。邦邦立马摔下电话去开门。陆非凡把儿子抱了起来。
  “爸爸,你怎么才回,邦邦想你了。”
  “我也想。今年收到圣诞老人什么礼物了?”
  “是一个书包,圣诞老人怎么知道我的书包坏了呢?”
  “他是圣诞老人嘛,在天上看得很清楚。”
  灿歪过头,看着他们父子亲热。有一道暖流从心里柔柔的溢出来。那两个是她最爱的人,如果没有阴影该多好。
  “灿。”陆非凡叫她。
  她咬着唇看她。
  “你瘦了。”他温和地说。
  “你一样。”
  他缄口,疲惫如海浪一样袭来。
  那个晚上,倪灿一次次站在楼梯上往下看,发现陆非凡房中的灯火一直亮着。他可是在酝酿什么。而她必须在他酝酿成熟前,给自己找好一副坚实的盔甲。
  上海的天气实在阴郁。浓云聚在一起,仿佛密谋。倪灿觉得自己像一只过冬的苹果,看着完好无损,果核处已然溃烂。
  她找胡宗耀。
  实际上,她喜欢热闹,为了哥,她一直在迎合他,失去了自己很多快乐,可是他总是不满足。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接到意外的电话,胡宗耀很高兴,约她吃饭。
  她刻意打扮一番。其实她喜欢把自己整饬得漂漂亮亮,享受别人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然而哥喜欢朴素,她只能一次次放弃成为晚会的焦点。
  很奢华的场所,金黄色的水晶吊灯把她映得分外耀眼。这,她可以从胡宗耀几乎合不拢的嘴品咂出来。
  “小灿,你怎么一直这么漂亮。”胡宗耀叫她小灿,曾经想叫她灿,她不让,因为那属于他哥。
  “小灿,你怎么一走就杳无音信,为你,我都跟我家的黄脸婆离婚了,就等你。”
  她小口抿着酒,不去分辨男人话中的真伪,总而言之,对男人来说,什么话都可以轻飘飘地拉出来,像拉一坨屎一样。
  “小灿呀小灿,我对你可真是真心的。你结婚,你不知道我多难过。”
  ……
  “有没有时间,我带你去狩猎。我在东北买了一块林子。”
  她没回答。知道,男女交往的规则,索取自然要付出代价。
  饭毕,他送她一份礼物,Chanel No.5。
  “记得你以前喜欢这款香水。梦露说,我睡觉的时候只穿香奈尔5号。”他的眼中露出一点猥亵的笑。
  曾经,她陪他睡过,用过这款香水。
  她有点想呕吐。
  她记得那些日子,他给她一栋别墅,很粗鲁地对待她,她趴在床沿一次次呕吐,燠热的夏季让那些秽物的腥臭蒸发得满屋子都是。他捏着鼻子,拍着她,说:好了好了,我以后轻一点。
  他对她并不算坏。因为她年轻,他时常像父亲一样宠着她。
  “你要什么?”每次她生日,他都问她。
  “什么都可以啊。只要你说。”他哈哈笑着。
  她毫无情面地问他要高级时装,要首饰,要香水,要名表。有一款项链,价值百万,他眉头都没皱。“应该的,女人的美丽要这些东西衬托。”
  他喜欢看她漂漂亮亮的。她随他出去,他分外骄傲。除了做爱有点急不可耐,他并没太多缺点。
  她不喜欢闻烟味,他居然戒了。她去他办公室,听他凶狠的训人,可看到她,立马是软绵绵的笑。
  甚至,在她离开他时,他表现出了痴情,一直在她学校等她。有个晚上,见着她,说:小灿,我哪里做错了,我知道我有老婆,可是我对你是真心的。如果你需要婚姻,我可以离。
  她并不爱他。所以对他的告白也不放心上。
  然而,在她投放在别人身上的感情千疮万孔时,念起他来,有点感伤。
  “小灿,先别回去好吗?”出饭店,胡宗耀叫她。
  她看着,很明白男人的心思。
  “到我家看看,行不?实际上那房子是买给你的。你曾经对我说,你要一幢攀满蔷薇的房子。”
  她望向天空,云纠结在一起。她忽然想:如果她出轨,哥是会心安理得地提出离婚,还是愤怒。她忽然很想看他愤怒。
  愤怒才意味着她在他心里。
  她踌躇。一踌躇,胡宗耀就没放过她。
  车子叫人开过来了。他把她拉进去。
  她在车里呆呆地坐着。旁边是胡宗耀在喋喋夸口。无非是钱。
  “你有过多少女人?”她忽然问。
  “哦。”他笑,笑得满嘴流油,说,都是玩玩的,只有对你真心的。
  “对别人也这么说吗?”
  “哪里啊。真不骗你。我发誓。”
  她冷笑了下,最听不得承诺。她的心又刀割一样疼起来。
  “你好像不大开心?陆非凡是不是在外面有女人?”
  “没有。”她断然否定。
  “是啊,听说他在私生活方面很干净。我想有了你,别的女人也看不下了吧。可是你,怎么不开心?”
  他真的关心她开心与否?她开不开心应该由哥来关心。
  “不用你管。”
  “好好,不管。只是灿,无论你碰到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一直以来,把你当女儿一样爱护。有时候,想轻一点,可是你又太漂亮。”他的话很直。
  房子在郊区。很大的别墅。都说煤矿老板有钱,像他那么奢侈,她还真目瞪口呆,陆非凡跟他比起来,小巫见大巫。
  房子是西班牙建筑。真的有她中意的玫瑰园。当然,时令不到,否则满园的玫瑰齐齐绽放是很让人惊艳的。
  “你要春天来才好。”胡宗耀说。
  “我能想象。”
  “还有。”他带她到楼上,打开窗,正对一条河,河对岸是层叠的树,虽然萧瑟,然而别有风格,也可以想象夏季满片苍郁。
  “你说喜欢睡觉时听着水声。我都做到了。”他望向她,眼睛有点诚挚。
  真的是为她做的吗?
  她愿意相信是真的。因为她被自己的怀疑疯掉了,哪里有天长地久,母亲早就告诉她,爱上一个人,就是承担苦难的开始。
  那么让我们松一下。
  胡宗耀去冲澡了,直奔主题,是他的风格。
  她呢?留还是走?
  留下来,下场可以预见。但是哥真会生气吗?
  走,走哪里去?家,家还是那个温暖的港湾吗?
  她忽然想征询他的意思。
  她给他电话。
  “你在哪里?”他问。
  “胡宗耀带我回他家了。”她慢慢说。
  他顿住。她希望他骂她一通,就像有一次,她在更衣室换衣服,胡宗耀来电话,哥怒不可遏,狠狠甩着她的手,说:如果你觉得没必要尊重我,我也就随你。
  沉默。
  然后他说:是你的意愿吗?
  当然不是,可是哥,你为什么不能阻拦我。
  她放下电话。胡宗耀已经穿了睡袍出来,这回,他似乎克制着,说:小灿,我有东西给你。
  她忧伤地坐着。耳边有水声。她喜欢水,是因为苏州他们老家门后有一条河,她在里头洗她和哥哥的衣服,他在旁边钓鱼。
  “嘘——不要吵,鱼都被你吓跑了。”他说。阳光流溢在他俊朗年轻的侧脸上,青春多么美好。
  她呆呆地看着,觉得她和哥哥要一直这样不长大,真好。
  哥的衣物多是她买的,他总是很不好意思,挠着头。她就抿着嘴笑,说:阿姨不在,我就是你妈妈。
  “你——小不点。”他瞟她一眼。
  哥哥那时候很瘦弱,她也是,他们都很饥饿,吃饭总觉得吃不饱,然而心灵很充实。她跟哥哥一起做作业。她总是偷偷看着,想,这样做兄妹,相依为命真好。她没有什么大的目的,就只想永远和哥哥在一起。苦一点,没关系,累一点,也没关系。她不要哥哥多有钱,哥哥如果有问题,她可以扛。
  她眼睛有点湿。当胡宗耀把一枚3克拉的钻戒拿出来的时候。
  她哭,是因为忧伤,与物质无关。在以前那个贫瘠的岁月,她和他都很美好,可是,当他们拥有了物质,一切都很轻薄。
  “送给你。”胡宗耀把戒指带在她的手上。
  “我听人说过送女人什么礼物,都不如戒指。我胡宗耀一辈子没动过情,但对你是真的,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到我身边。”
  然后他吻她戴戒指的手。
  而后终于急迫起来。
  她没有反抗,也不迎合。就跟以前一样。
  承受侵犯,内里有点痉挛,想呕吐。
  如果她是男的,会不会好一点。不会对哥有这样的依恋,也不用承担肉体的伤害。
  他很快完事,有点懊恼,说:对不起。
  她冷淡地说没事。
  她穿衣服,他不让,抚摩着她。说:你真美啊。
  她说:如果我很丑,你不会喜欢我吧,你跟你老婆离婚,只是她不够美吧,可是女人,总有一天,会变老变丑,我也一样,所以,这个还给你。
  她把戒指摘下,扔掉。
  戒指在地板上滚动,发出木讷的声音。
  他说:小灿这不一样。
  她笑:我不信的。
  她让他送回家。在楼下,她望望上面,说:如果愿意,你可以上去喝杯茶。我哥他在。
  “哦不。”胡宗耀是个胆小鬼,有本事占有她,没有本事为她决斗。
  她轻哼了下,说:再不要找我。
  门一推就开,陆非凡跟邦邦趴在地上玩飞行棋。
  他怎可以这样没心没肺。
  她倚着门,哥回过头,淡淡说:你回了。眉眼什么都没有。他要光明正大跟她离婚吧。他要说,她同意。跟胡宗耀出去时,她知道自己毁了。
  可是此刻,她的心还是痛了起来。她猛地跑上楼。到卫生间,哗哗呕吐。
  “妈妈怎么啦?”邦邦呆呆说。
  “或许是爸爸不好。”陆非凡也呆呆说。他无法安慰她。
  一阵,他问儿子:你觉得爸爸对妈妈是不是不够好?
  “这个。”邦邦皱着眉想,然后郑重说,“爸爸你应该多亲亲妈妈,像我们小孩子,做了好事,或者考了100分,大人都会亲一下,那表示喜欢。你多多亲亲妈妈,妈妈会觉得你喜欢。爸爸,我好像,从没见过你亲妈妈。”
  “……”
  “爸爸,你有什么事吗?”邦邦像小大人一样问。从前,家里就他们两人的时候,他们也会这样互相分享心事,儿子用他单纯的眼光看他的事,有时候会有出人意料的效果。他突然想跟儿子说。
  “邦邦。爸爸很难过。已经很长一阵了。”
  “爸爸为什么难过?”
  “爸爸喜欢默言,让妈妈难过了。然后默言打算忘掉爸爸,可是爸爸舍不得被她忘掉,就去找她,结果让她也难过了。”
  “哦。”邦邦眨巴着眼睛说,“我喜欢爸爸,喜欢妈妈,也喜欢默言,为什么要难过呢。”
  “妈妈只有一个。”
  “对啊,妈妈就一个,都知道呀。”
  “如果——”陆非凡想说,如果爸爸让默言做你的新妈妈,你能否接受。还是没说出口,小孩子还承受不了这种压力。“灿,我们该好好谈一谈。”陆非凡站在门口。
  灿趴在床上。停住哭泣。她知道那冰冷的一刻终要来了。
  “晚上,我们找个地方。你不要哭了,哥很不好受。”
  他难受吗?
  楼梯上响起他的脚步,毫不迟疑,他想得很清楚吗?她浑身痉挛。
  晚上,他们把邦邦托付给保姆,说要出去。
  邦邦说:那你们好好谈。
  邦邦的眼睛有点忧虑,陆非凡蹲下来,对儿子说:你放心,会好好谈,不欺负妈妈。
  “爸爸是男人嘛。”儿子拍拍他的肩,哥们一样。
  酒吧里的一个包间,他们对着坐。中间隔着生疏的距离。
  灿打扮得很漂亮。CHANEL的紫裙,配DIOR的浅驼色大衣,雍容华贵。就像跟他出来应酬,而不是分手。
  空调打得很热。暖气烘烘游弋。仿佛屋里藏着很多个隐形的围观者。灿脱外衣。脱的时候,眼角扫过哥哥。哥哥在点烟。火光一闪,他的脸似乎跳了下。她也跟着跳了下。
  他们再没回旋余地了吧。
  “哥,能不能给我点一支?”她走到他旁边,从拈出一支烟。他看着她。
  她拿火机。他夺掉了。“你不要抽。”
  “为什么?哥,其实我会。早就学会了,为了你,我戒了。也许我一直不是你眼中纯真的妹妹,我虚荣、堕落,钟情名牌,喜欢享受,还做过人流……也许我真的,学不会做你妻子,无论怎样努力,还是不合你意……”她点燃,火亮的时候,陆非凡看到她眼中的泪。一闪一闪,他的心刺了下。
  “也许这样是好的。我也不想再做你的妻子。不想了。因为做不到。”她拿过他的烟,猛吸一口,手急剧抖了下。
  她真的不想做他的妻子。一直以来,她只想做他的妹妹,跟着他,不离不弃,这是她永恒的梦境。可是,哥哥与妹妹有什么长久可言。他的眼和心总会为另一个人长久占据,而她这个拣来的妹妹随着时间的散淡早晚沦为他偶尔的探首。她的不甘也是因此生的吧。所以她留下了邦邦。
  “哥。”她歪过脸,楚楚看着他,带着泪笑,说,“你是我永远的哥哥。
  “再不用说了,哥,我成全你。今天跟胡宗耀出去,我就知道我完了,我找了一个借口离开你,不知道你高不高兴。邦邦留给你,你和她会好好照顾他的,我知道。我不配做一个母亲。可是哥,我真的很爱邦邦,离开他是不得已。因为我害怕。其实不该回来。不回来,你不会那么痛苦。充其量我痛苦一点,可是我的人生一开始就注定了,就像我妈一样,这几天,我一直梦到她,也许不是梦,她可能就在我身边,几乎天天在与我对话。”她说得有点神经质,眼泪啪嗒啪嗒下来,浇灭了烟。
  她呆呆地看,仿佛不知所措。他在一瞬间忽然看到她20年前跟在他母亲身后的模样,渺小,谨慎,抬头的时候眼内有一抹尖锐。20年来的光景匆匆掠过,倏忽灼伤了他。他与她是个绳索,十几年前捆在一起,注定理不清,斩不掉。真教人恨。
  “好了灿。”他的心哆嗦得不行。还是把灿拉到怀中揩眼泪。这一刻他彻底死心了。他知道他的枷锁无从挣脱,有些人生来就要背负十字架。虽然他不是耶稣。
  他又想起默言。走前,她将一张卡片压在他的箱底。克里姆特的《吻》。拼尽全身,只为双唇碰触的一瞬热度。热终会冷。他们的际遇便是如此。
  他的心被剁得细细的。虽然零部件完整,此后却不再有拼接成功的可能。他在爱情中终生退场。
  “哥,真的有点舍不得你。”灿伸手抱住他。将头贴在他胸前,坚硬而柔软,宽厚而温暖,哥的胸怀如此让她留恋,却不能成为终生的巢穴。她闭上眼睛。想好几年前,哥在辅导她作业。用黄豆摆了一桌。哥抛起一个,用嘴敏捷地接住。
  “赏你一粒。”
  “谁要,吃了要放屁。”
  哥傻傻地笑。
  阿姨过世。哥哥在帐子里。没有哭。像一根木头。她悄悄给他做一碗面,在帐子外,无措地盯着他。
  你要吃一口饭啊,无论如何要吃饭啊。阿姨走了,我会照顾你的。她一而再在心里说,却没说出口。可是哥,她打定了主意,这辈子要跟他一起。
  人要不长大多好,出色的哥哥永远停留在少年,在苏州县城一条小河畔,只有他的妹妹可以看到。阳光下飞扬清朗的脸,暗夜里明亮耀目的眼。
  还有,他下棋、钓鱼的水准跟读书一样高。
  那时候的哥哥,像一个梦境一样迷人。
  妈妈告诉她不要爱男人,她只依恋她的哥哥。哥哥跟那些男人是不一样的。
  “哥,也许阿姨不把我带到苏州就好了。”她说。
  她的人生或许会一团糟,但也糟不过现在。所有的感情都赌气地押进去了,血本无亏。只有邦邦。
  邦邦是什么,证明爱过吗?
  “哥你,爱过我吗?”
  “恩。”烟雾缭绕。陆非凡的眼睛被熏得迷离。
  爱有很多种,他和灿是其中一种,进入身体,彼此折磨。似亲人,更似仇人。怎么也扯不开,爱着恨着痛着厌倦着。
  “哥你真好,现在还骗我。其实我明白。会有这么一天,你不碰到她,也会有别人来惊醒你沉睡的心。我呢,不过比别人更早认识你。”她撇着嘴嘲讽。而后笑,“不过哥,谢谢你。”
  灿把自己的发髻散下来,“我想要你给我再梳一次头发,扎一个辫子。可以吗?”
  她想做什么?语气如此平和,却透着彻骨的寒冷。
  可是往事是温暖的。
  她从手袋里拿出小梳子。他接过。梳理她的头发。多年前那个夜晚重新出现。
  她在他的箱子边。很想成为他能够带走的行李。
  他拍死叮在她腿上的蚊子。懵懂无觉她的疼痛。
  他理着她的发,闻到她身上甜甜的香。属于他的迷乱的青春大概就从那时开始。
  辫子梳好了,没发带,就用她手上的水晶链子捆。在昏暗的光下,珠子反射出一圈的星亮,像她眼眸中的漆点。
  很漂亮的妹妹,他一直是疏忽的。或许真的,她在一个不适当的时候进入他的青春,以他无觉的速度,扰乱他的判断。
  怎样呢,是对是错,已经无法分清,果子已由前因种下。纠缠若此,只能支撑残局。这个妹妹,他永远不能怎样。
  她抓着他胸前的衬衣,睡了。嘴角居然有轻盈的笑。
  默言打开锁,房子里有一股夹杂着尘气的燥热。
  她回家了。晓荷湾,她程默言一个人的家。
  圣诞之后,他便回了。她没送。
  在窗口,她看着他迅速消失在晨雾中的背影。雨已经停了,接替的却是浓重的雾,他们找得到属于他们的路吗?
  “如果你要我一辈子记得你,我会的。”走前她说。
  他默默地把她摁到怀里。一阵后,松开,转身。下了几步楼梯,他又放下行李跑回来,她仓皇奔过去,与他再度拥抱。
  她紧紧抓着他的纽扣,惆怅与无力像黑暗一样吞噬着她。
  凡。她叫。
  恩。他轻柔地回应。
  凡。我……她觉得心颠来倒去,神经质的痛。他就这样走出她的生命?
  凡,你走吧。她站直身体,可手依然拉着他的衣襟。
  他用手摸摸她的脸,捏捏她的鼻子。仿佛在嘲笑她没出息。她微弱地笑着回应。而后放下手。放走他。
  天上轰地响过飞机的声音。她猛然醒过神,看到自己空白一片的心。
  她慌忙给他打手机,但是已经打不通。窗外的雾不知何时散尽,阳光没有出来,天地模糊难辨。
  几日后,她回国。
  默言扔下行李。想即刻打电话,倦怠却先上来了,她歪在床上昏睡过去。
  雨收住了。陆非凡和灿出去时,看到太阳正从东边跃出来,四周全是金灿灿的光芒。
  “哥,你像镀金的。”灿笑着看他。
  “你也是。”
  陆非凡手机响。助手通知他9点有重要会议。他看看时间,告辞灿直接去公司。
  灿在清晨繁忙的交通中,站定了看着镀金的哥哥消失。
  她又笑了笑。
  她的人生就这样了。定格在这样的记忆中也不错。昨天哥温暖的怀抱让她做了好梦。以后,她要做一个永远醒不来的梦。
  上海天晴了,雨移到了北京。
  要么灿烂,要么倾盆。北京的气候要极端些。
  默言坐在雨中,茫然。
  雨是突然下起来的。一觉醒来的默言精神本来极好。一大早就去超市采购,她打算待会给陆非凡一个电话,晚上,她想他或许可以吃到她的美味。
  买好菜,在附近的河边流连。因这河令她想起维也纳的多瑙河。她和陆非凡曾经坐船在河中飘。
  多瑙河的颜色说不上来。她觉得是蓝,他非说是绿,还嘲笑她色盲。可她就觉得蓝,是那种单薄的蓝,因为在流动,所以人们总是误为绿色。
  或许阳光灿烂的时候,他会首肯她的眼光。
  河岸边到处是葡萄园,发酵的酒气有时候会顺着清淡的风蹭过来。
  “好酒。”她嗅着。他又嘲笑她酒鬼。
  或许到阳光灿烂的时候,他会发现在多瑙河边喝上一杯新鲜的葡萄酒是多么惬意。
  “啊你在想什么?”她回头问。
  “施特劳斯。不过我只知道《蓝色多瑙河》。”陆非凡又用德语说了一遍“蓝色多瑙河”。
  船夫听到了。居然放起了这曲子。
  “来吧。”陆非凡一欠身,他们两个人就在摇晃的船板上跳华尔兹。
  说多滑稽就有多滑稽,说多快乐也有多快乐。
  船夫摇着橹,好像也是圆舞曲的节奏。
  默言微微笑了。这北京的破河与多瑙河真不能同日而语。治了臭,臭了治,不知几回,还怎么开奥运。
  水面起了涟漪,她沉浸在往事中,不知道是下了雨。
  手机在雨大时提醒了她。她接的时候,吓一跳,雨怎么下起来了。再看电话,是陆家的,他难道心有灵犀?
  她喜滋滋喂一声。却听到邦邦的声音。
  “默言。”稚嫩的语气里有一丝丝忧虑。
  “哦。”她有点慌,因为她想自己或许在伤害他。他要质问,她不知道是不是说真话。小孩子不能欺骗,然而还承担不了真实。
  “默言,你在德国吗?爸爸说你在。”
  “我,刚刚回来。”
  “你是不是想跟爸爸在一起?”
  “……”默言浑身的血一下凝住。
  “妈妈有次告诉我,你想和爸爸在一起。爸爸昨天也问我,要是有一天,爸爸妈妈分开怎么办?然后爸爸妈妈昨天晚上出去了。一直没回家——”
  “默言,你跟我说过,爸爸妈妈应该跟孩子在一起。我不想爸爸妈妈分开。”
  默言的良心狠狠踢了她一脚。踢的她胸口发闷。
  “默言,我要跟别的孩子一样,有爸爸,也有妈妈。他们好好的,为什么要分开啊。”邦邦话里已经带着哭腔。
  是啊,孩子的要求并不过分。他无助地落在这个世上,只不过要一份周全的爱而已。她有什么资格去剥夺。
  她的心凉透了。
  “邦邦。”她艰难地张口,“默言会劝你爸爸和妈妈和好。”
  “哦,爸爸妈妈回来了。”邦邦或许听到开锁的声音,欢欣地挂了电话。
  默言在雨中瓢泼。又一次,她忘了在下雨,雨还是这么大。因为她的心已经早早打烊。
  没有出路了。就像他走前她在窗口呆呆凝望他,前面是漫天大雾,照不到路。她其实已经领悟天气的隐喻。跑回来,终究是还害怕承担勇敢。
  勇敢是那些对爱绝望的人才选择的盔甲。她终究年轻,还不能忍耐漫长的余生只得听情动的遥远回声,并在苍茫的夕阳下怀念情爱燃烧后的余烬。
  也不知怎么回家的。她机械地洗澡,换衣,然后一头栽到床上。
  “妈妈。爸爸呢?”邦邦盯着妈妈,小脸紧绷绷的,似乎很紧张。
  “爸爸去开会了。”灿说,蹲下来,摸摸邦邦的脑袋,良久又说,“妈妈对不起你,你要原谅妈妈。”
  “……”邦邦张着口,感觉妈妈有点异样。
  “你今天要去上英语课的。妈妈今天有点累,叫阿姨送你。”
  “小周。”灿唤保姆。
  “妈妈你送我去。”
  灿笑了笑,眼睛突然潮湿。
  “妈妈。”邦邦更不知所措。
  “没什么,有一个虫飞进眼睛了。”灿揉着。
  “那我给你吹吹。”邦邦拨拉着妈妈的眼皮,一口气进去,灿的眼泪更多了。
  邦邦还是跟保姆走了。
  灿梳洗。而后拿着药片和水进入哥哥的房间。
  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她用手拿起药片,手在颤抖,表示着恐惧。
  不,不用。毕竟哥还没有说出最后的话。在这一刻结束最好。
  以后,他是她永恒的哥,他必定也会永远地记得她。
  她果断地吞下药片。而后躺到床上。
  片刻后,她看到了母亲。从顶楼跳下去,像一只蝴蝶,挣脱了尘世的枷锁,轻盈自由。
  默言也在飘,在水火两重天,灵魂出窍。
  冰凉的瑟缩,炙烈的焚烤。难道就是所谓的炼狱,误入歧途的人总要有这一刻。
  难过。真难过啊。她的牙齿咯嘣响。蜷成一团,又把被子踢了。
  她要完了吧。是吧。
  哦,不行。她迷糊中抄起手机,拨过去。
  很久后,通了。
  “凡——”
  她还未说什么,对方已经截住她,“我待会打给你,现有事。”
  她的耳边是空洞的哒哒声,仿佛在嘲笑她的多情。
  不过是一场虚妄。她怎能渴求他对她视若生命。
  嘲讽。
  雨下得倾盆,可是她缺乏眼泪。
  总是在最需要号啕的时候,她没有心思。
  转过去,拨小潮的电话:你在哪?我有点不舒服。
  她要活下去。她热爱生命。
  “默言,你回国了?哦……”
  默言的手已经垂落,手机当地砸下地板。空虚的回音她听不到。
  陆非凡送倪灿去医院。
  保姆发现的。中午吃饭,夫人还没醒,便去敲门,里面无应答。她猜夫人是不是出去,便开门,发现夫人躺在床上,起初还以为她在睡觉,重新掩上门,过了一阵,越想越不对劲,才通知陆非凡。
  倪灿在医院抢救。陆非凡在外面像困兽。
  排山倒海的谴责。
  以及铺天盖地的内疚。
  默言,灿用上了生命,请不要怪我。
  他所以没有勇气给她回过去。
  小潮偏偏不在北京。本能地要打给杜铭,忽想到江天这几天正在北京休假。就打过去。
  “江天,默言回来了,你去看看她怎么了?刚她跟我说不大舒服。对了,杜铭那有她屋的钥匙,你去要一下,万一她开不了门,你就直接进。待会给我电话。”
  “我凭什么去?”江天却来了这么一句。小潮一愣,转而冷峭说,“算我没说。”
  “等等。”江天截住,“我想问你,程默言到国外,是为了忘记还是为了偷情。”
  “活该默言不要你。追别人去吧。”小潮狠狠砸下电话,又打给杜铭。然后自己订票返京。
  江天缓慢披上衣服。
  妈妈说:哪里去?
  他也不理,出去了。
  圣诞夜后他一直过得不好。一次执行任务,心神不定中踩空掉水,差点被螺旋桨打中。又一次,两语不和,他撸起袖子,差点跟监管对象打起来,处长忧虑他的状况,批了他的假。
  江天回京。不语不思。有时候恨起来,会握成拳打到墙上,“去她的。没她过不下吗。”有时候悲哀起来,会抱着头,一遍一遍想她。
  他不知道自己爱起来这么蠢,一个大男人被女人牵鼻子走,真正可悲。
  又命令自己冷酷起来。就这样,有时候跟朋友们混混,有时候泡泡妞,坚决地不去给她电话。
  一定会抹掉她。
  可是现在,他却又熟门熟路往晓荷湾去了。
  不去,管她是死是活。跟他什么相干。他要拐方向盘。可是,又有声音出来了:你不是想她想疯了吗?见一面,哪怕骂她一通再走,解恨。
  在楼下停下车,杜铭的车也恰好到了。
  “钥匙?我去。”他说。
  “可是小潮——”
  “罗嗦什么。”
  江天有点蛮横。杜铭一犹豫,也就把钥匙给他了。
  江天上楼。脚步坚实,内心却有点忐忑。
  骂她一通,就完了吧。他们。
  该死的雨怎么这么大。鬼天气。
  砰砰敲门。无人应。
  不在,还是摆架?他可想不到她病。
  春风得意,她病什么,要病也是他病,他差点命都没有。
  直接开门。屋子静得像铅块。
  不在吧。他想。偏头,却看到她的卧室门开着,地板上落着一张被子。他走过去。不禁又气又怜。
  她蜷缩着睡着。像是冷得不行。可是被子全部被蹬到地上。
  发神经吗。他想。捡起被子。重重扔到她身上。她动一下,转过身。他猝然看到她的脸,依旧让他无法控制地心动。
  程默言也不算美,可怎么就能催开他心底全部的柔软。
  她紧闭着眼,面部绷紧的肌肉显示着某种焦灼的痛苦,几绺头发粘在额上,全是汗。脸烧得红扑扑的,居然很诱人。
  默言。他喉头低低地动了下。靠近她。
  她嘴唇蠕动,说着什么。他凑近,听她在说冷。他用被子盖紧她。想了想,脱了鞋,钻到被子里。他一动不动躺在她身边。觉得与她无比遥远又无比亲近。他感到靠她身侧的那滩肌肤慢慢燃烧起来,而后不可阻挡地蔓延全身。他伸开四肢,紧紧抱住她。
  她不说冷吗?他可是个大暖炉。
  可是这人身体怎么烫得要命。像一把火,飕飕点燃了他。
  默言,我,我……他口干舌燥,朝着她的嘴吻过去。
  主要,你的嘴太干了,他说。
  她居然很配合,一点反抗也没有,任他辗转。
  他的胆子又大一些,不,应该是欲望又强了些。他一点点解她的衣服。她仍旧没有反抗。在他扯的时候,甚至配合地翻了一下身。
  他呼吸渐渐急促。褪去遮掩的她,他无数次想过,却从没想到会这样美。
  他的唇惶急地印上去。惶急,而忘了她在生病。
  病,不过是虚弱的借口。
  意志垮掉,身体也跟着倒下。
  默言迷糊知道有人在侵犯她。她闭着眼,也不必去看。随便吧。还能怎样?
  她的爱情从今天开始死亡。
  进入的疼痛是如此撕心裂肺。然而正好,正好可以抵消内心无边的寒冷。
  她咬着唇,浑身都是冷汗。她觉得她要死了。
  也就是那刹那,她突然叫,凡。
  凡……
  声音微弱下来。
  停顿。
  结束。
  江天很奇异地看到了血。她下体出来的血,有点害怕,更多的是茫然。
  然后,他兜头抱住她。一遍一遍说:我不知道。默言,我不知道你……
  她睁开眼睛,没有焦点的空洞的眼睛。
  “你有没有事?”
  她不答。却挣开他,披上衣服。然后抱着膝坐着,头歪在膝上,眼睛仍旧没有焦点。
  “默言,你是不是恨我。对不起,可我控制不住。我那么想你,又恨又想。”
  “小潮说你有点不舒服,哪里不舒服。”
  “默言……”
  她最后打断了他。
  “没怪你,我没事,你回吧。”
  她的语气很镇定。不容抗拒。江天只有悻悻离去。
  的确。呆着又有什么意思。
  凡。他知道了她爱的人的名字。
  他也知道她并不爱他。从一开始,她就试图用各种理由来吓唬掉他。包括贞操。
  这样的感情,是不是一种错误。
  真教人恨。他一拳砸在缓缓而下的电梯上。电梯吓得一哆嗦,抽风一样颤了下。
  默言坐了很长时间。
  抬头的时候,看窗外,雨终于停了。
  她下床,接了杯水喝,站了一会,觉得不是很飘了,就回房拣起地上的手机。拨过去。
  这回他接了。
  她顿了下,叫:凡。
  很细腻很柔婉也很深情。凡,这辈子只有一个凡。属于她的青春和爱情。纵然苦涩多过甜蜜,她终不后悔。
  凡。她又叫一句。嘴角有微微的笑,可是眼睛里有涔涔的湿意。
  他有点诧异了,很久,清了下嗓,说:我在。
  “以后不叫了。”她笑着说。同时吸了吸,阻止眼泪的落下。已经不需要了。眼泪,多么奢侈,多么晶莹又多么软弱的东西。
  “默言。”他解释,“刚灿吃安眠药,急救。所以我——”
  “知道了。”她渺渺说,“她死都不怕,就怕你不爱她,所以,别辜负了。”
  他无话。
  她深吸一口气,“就这样了,保重。”
  电话挂掉。
  他很快打过来,她关机,不再接。
  她打电话叫PIZZA。拿了在阳台上边看泼墨般浓重的云边扯了吃。吃完后,觉得身体好像有点力量了。
  她知道她的爱情已经落幕,她终于迎来这么一天。
  就像一个伤口没有长好却急剧地落了痂。只有刮掉后,才能看到那鲜红的肉和白色的脓。
  属于疼痛。有一瞬,陆非凡想奔出去。
  去找她。
  无论德国还是哪里。
  他不能想像没有她。
  他的心痛到极处,一脚已经迈开,然而另一脚终不能跨出去。室内灿做胃镜传出的痛苦呻吟生生阻住了他。
  为什么他要活得这般累,为什么他不能恣意生活,为什么生活给他的永远是冰冷的雨。一点一点,腐蚀他,在心上长出青色的藓。
  他左右彷徨,在极度冰寒中,还是收回了脚,坐在走廊的塑胶椅上。像个空心人。
  灿抢救过来了。脸色发白。她一直盯着窗外。现在阳光已经落尽。只余一层浮云。重重地涂染在天际。
  哥过来了。站在床头,说:好些了吗?
  她点点头。
  哥停顿了下,说:不要做傻事了。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说。他的声音沙哑,枯涩,有一种无奈。她也很无奈,她其实已经不想活了,这么醒过来,她不晓得算怎么回事。因而,她扭过头的时候,只有羞赧。怎么没有死彻底一点呢?
  “哥。”她想说你其实不用救我,然而哥怎么可能?最后说出来的,只是“对不起”。对不起,害哥操心了。她偷看他的脸色,平日里的干练沙子一样沉淀下去,疲惫气泡一样浮了上来。竟似有点汹涌。哎,她原是想解脱他的。可惜。她微微叹了口气。
  哥也叹了口气。而后目光瞥向远处,说:灿,我们回苏州。
  苏州的老屋已经拆了。陆非凡买了一栋近河的别墅。早晨起床,拉开帘子,可以看到一带水蜿蜒流过。水面跳荡着细碎的波光,仿佛往事在时间中蒸腾。
  灿说还记不记得少年。他们老屋后的河,不够清冽,但是总有潺潺的流意在她梦境穿过,像温柔的手抚慰着她的心灵。她说她一直觉得是他。哥。
  可是现在他只记得多瑙河的水。
  记得那里有一块很大的草坡,记得雨,淋上去,草叶干净澄澈,记得她鞋子上的泥渍,记得她被洗濯的笑意,记得他们一起在船上共舞,她诚惶诚恐,只怕会掉下去。
  他当时想他在呢,怎会让她掉下去。
  可是她掉下去了。
  他也是。
  他发现他的灵魂丢失了。
  他发现自己真的爱她。
  在他风华正茂的时候遭遇爱情,却不能也不配去享有。
  维也纳的照片他都洗出来了。很多风景。偶有她被摄入镜头。
  蹲着看街头艺人制作葡萄酒。认真得仿佛学徒。他记得他那天走失,她一遍遍找他,找到黄昏,看到她,整个人要瘫掉了。而他无辜说: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在哈维那咖啡馆懒洋洋的睡觉,拿着他给她的泰迪熊。他记得闪光灯亮的时候,她醒了,迷糊地嘀咕了句,又舔着唇入眠。她真的很能睡。
  她洗了澡穿了睡衣湿漉漉地出来,他也按上一张。她说删掉删掉,这个也拍。他说我独赏。她真美,又开始让他醉。
  他真想念她。
  他抚摩着照片上她的轮廓。细腻地深情地游走,昏暗的眼睛有曾经在开着花。
  箱子底还有她偷偷藏的克里姆特的《吻》。
  他明白她的意思。
  为一个真正的吻,要付出全身的力气,以至于抽筋了。
  爱是窒息的感觉。像是要死了。
  可他的人生绝不允许自己这样沉沦。他在苏州开始创业,用事业来麻痹与升华自己。
  貌合神离。灿终于明白了。
  苏州根本无法愈合已经破碎的东西。镜子拼接起来,照过去,脸上是一道一道的痕。
  哥哥的灵魂不在了,灿的灵魂能到哪里去。
  虽然他们一起对着邦邦微笑。
  邦邦是他们的纽带,他们都爱他。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
  时序进入春天。江南有暖融融的阳光,丰沛的雨水,鲜嫩的枝叶,肥美的花朵。
  四月,一场雨跟着一场雨下,雨停后,园子里开满丁香,蜜蜂蝴蝶满园子游走。灿在阳光下晒被子、晒衣物。而后在衣柜里放上一瓶桂花香水。这样衣服上总能有淡淡的甜香。
  哥哥说过这味道属于她。
  以后,谁都不会忘记了。
  四月底,天已经相当燠热。她出门。
  在这几个月里,大家都按部就班,哥哥做实业,邦邦上学。都很出色。邦邦长得像她,可在其他方面都像哥哥,这多么好。
  她很满意。就这样了。这个家。
  走之前,她去见哥哥一次。
  去了他公司。
  哥哥的助理招待她。说他在开会,让她进办公室等。她就进去等。坐在哥哥的老板椅上,想象着哥哥运筹帷幄的样子,这多么令人骄傲。
  然后,她看到了那张画。在桌子上。
  一对融在金色里的男女,正在搜寻一个吻。男人抚着女人的脸,急迫中有微微的颤栗,女人扭过头,闭着眼,慌乱中有全心全意的认真。风暴还未开始已经酝酿了一生。
  可是她,好像从来没有感觉过这样的激情。她眼睛刺了下,眨了眨。把卡片合过去了。
  半小时后,哥哥来了。
  “灿。”哥哥朝她笑,并未问她何以来。
  “哥。”她也朝他笑。她喜欢哥这样温和的笑,像多年前的少年,有清风在脸畔吹过的痕迹。
  他们也只是当年的孩子。
  “饿不饿?”哥说。自杀后,哥对她一直很温柔,很客气。近而不亲。她不怪他,自杀那刻起她就没什么想法了。
  “有一点。”
  “哥这里有李子蛋糕。酸甜的。”哥打了电话,不久后,有人送上咖啡和蛋糕。
  哥哥批阅文件,她吃蛋糕。
  好极了。哥留给她无比美妙的感觉。
  “哥,”临走的时候,灿说,“在你床头柜上我也给你留了样东西。”
  而后翩然走掉。
  在回家和火车站的拐口,她踌躇了会,而后走向火车站。那天,有极端灿烂的阳光。像她的名字。
  三月的时候,默言就被处长叫回国了。
  “小天出事了。”江处跟她讲事情始末:
  一次,江天带几个手下追击一辆走私船,七拐八拐,绕过好几道岔口,进入某江域一窄小的水道。船上的走私人员见海关的大飞步步进逼,将船停到岸边,一溜烟就跑了。江天等跳上船,想把船开走,却发现怎么也启动不了。正在这时,江边忽然呼啦啦涌来了一帮村民,五六十人之多,个个拿着锄头、棍子,气势汹汹。
  这附近有很多临江的村落,村民从事着走私或与走私有关的行业。可以说,走私撑起当地经济的半边天,海关缉私人员是极不受欢迎的。
  情况紧急,江天迅速勒令部下回大飞。他用高音喇叭劝解村民,可反激起村民的骚动,开始有人扔石头,其他人纷纷仿效,石头就跟雨点似地砸到大飞上,“嘭”的一声,窗玻璃碎了,钢化玻璃瞬间散成无数大小不等的碎片,往大家身上飞去,很多人鲜血淋漓。
  江天迅速向上级汇报情况,看事态紧张,决定撤离。可大飞一调头,要过桥时,发现桥竟被封锁,村民从桥上撒下渔网,如果硬冲过去,缉私艇的螺旋桨就会被渔网缠死。这时有人用啤酒瓶装上汽油做成燃烧瓶,点燃了从桥上扔下来。燃烧瓶一落水面就炸得粉碎,漂浮在水面的汽油燃烧成一片熊熊烈火……
  救援到来时,江天等几人都已经烧伤了。江天尤为严重。脸部熏黑,这不算什么,关键是手臂和侧身灼伤了大片,必须做植皮手术。
  “你走后,这孩子就跟不要命似的,恨不得天天有任务。出一次海原是可以休几天假的,他不休。嫂子天天担惊受怕。你过去看看他,劝劝。”处长叹息。
  没什么好推辞的。默言回国。
  几乎没歇息,约了小潮一起去汕头。
  “默言,你好点没。”小潮忧虑地看她。
  默言微笑着摇头。看舷窗外的云。层层叠叠,异常的厚重,可是如果摸上去,其实什么都没有。
  “小潮,我的爱情好比一场寒热,再怎样疯狂,痴愚,也总有退烧的一天。”
  “可是,你好像烧坏的样子。”
  “是吗?确实有点傻的。”默言拍拍自己的脑门,对着小潮笑笑,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看开。现在的她,还是会想念,但是绝不僭越。
  “有过一段,也挺好的。”她又说,有点痴傻的笑影,她的确看到了在维也纳他们陷入情网,在那个冰冷落雨的季节,甜蜜还是和着水分滴下来,落在心上是久久的甜,似乎可以享用一生。
  可是回忆之后是一串需要用时间去收回的惘然。
  人生有命。这是智慧,抑或无奈。
  “你真的有毛病。”小潮扁扁嘴。
  “你呢?复婚吗?”
  “不,我还要恋爱。好好的爱。”
  “我看你才真的有毛病。”默言说。
  她只想和爱的人在一起,可是不能。可偏有很多人,有奢侈的感情,却不记得给爱情一个挡风遮雨的巢。人跟人真的不能比。
  医院到了。小潮说:我就不进了吧。
  “还要成全我吗?一起吧。”
  “你对他没别的念头?”
  默言笑笑。
  “怪不得他伤心。”
  江天已经做过手术,新皮接上去,奇痒难忍。默言他们进去时,就听他在啊啊地乱叫。
  江母开门。见到她们愣一下。
  默言说:伯母,你好,我们是江天的同事,从北京来看他。
  “哦,”江母张着口,盯着默言,良久说,“你是小程。”
  这时就听身后杀猪般的嚎叫突然静止。
  默言点头。江母让开门,她们就看到江天裹着层层纱布伏在床上。
  “很可怜的,背部也做了手术,他只能趴着睡。”江母刷刷掉眼泪。
  “您别难过。会好起来的。”默言给江母递过纸巾,有点无措地安慰。小潮推了默言一把,示意过去跟江天说几句。
  默言呆在那。良久才过去。这时听得门哐的关上,小潮和江母避出去了。
  默言在床头,蹲下去,说:好一点没?
  江天不说话。赌气。
  “一定很难受吧。”
  江天仍不说话。他的脸因为伏着,所以根本看不清表情。
  “你忍一忍,慢慢会好的。”默言继续找话。然而因为没有回应,她的话很快枯竭,便不说。这样静默了一会,她站起来,说,那我走了。
  他这时才急,扭过头,说,不看我就走,那你来干什么。
  “是你不让我看啊。”
  “你到底想不想看。”他嚷,还是原来那副德性,“要不是我叔叔把你叫来,你不会来吧。”
  “哦,那倒是。”默言扬眉。
  “你这也叫安抚病人。好听一点,哄人也不会?”
  “你教吧。”默言语气温和下来。江天眼睛也愣了愣,闪出一点神采,而后说:扶我起来。
  默言小心扶他,还是碰到伤口,他又是一通杀猪叫。
  “默言,我全身都很痒,难受的很。”
  “我知道,我真想给你挠挠,可不行。”
  “那我就想象。”江天闭着眼,想了会,说,现在好受多了。
  “我现在很丑,怎么办?”
  “男人干吗怕自己丑,至少你是个英雄。”
  “真的吗?”江天呵呵笑,说,“默言,你还是有拍马屁的潜质,有望晋升。”
  “谁想,你不说哄你吗?”
  “默言,”江天拉住默言的手,眼光诚挚。说,“陪我几天,没别的想法。”
  江天的伤痊愈得很快。默言现在可以每天扶着他在医院的园子里穿梭。
  南方真热,4月的季节,温度已经飙到30多。木棉花开了满园,大朵大朵的花,在枝干上神气活现。空气里有被太阳晒了一天的草木的芬芳。江天说,这是个恋爱的季节,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默言把便当盒放在石桌上,那里有她为他煮的烂烂的蔬菜,和烤得焦焦的鱼,当然还有美味的汤,不过汤是他妈妈做的。
  江天要默言喂他。默言也依从。
  江天说:过去就过去了。
  默言恩一声。也许真的过去了。
  我们的流年在疼痛中过去,阳光如此实在。
  还有年轻的尾巴。
  “老话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只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江天拍拍自己的肩,“你要有委屈,我不介意你趴在上面大哭一场。”
  “啊,恐怕还没趴上去,你就惨叫一声,把我吓跑了。”
  “试试。”江天斜觑着他,嘴角有一颗米粒。默言顺手拂去,江天摁住她的手,而后缓慢地,用另一个手揽住她的腰,看她几秒,他把唇凑过去。
  一个混合阳光的吻。
  默言在心里想:如果气温一直停留在零度,我们就成亲。
  江天很快扬起头,对她身后说:妈妈,你当看免费电影呢,还带颜色。
  默言转过身,看到江母目瞪口呆的样子。她有点尴尬。江母立即收回嘴,涌出笑,结巴说,继续,你们继续。
  默言抿唇笑,阳光洒下来,真美好。5月份,默言回德国作论文、答辩。6月底回国。江天在机场接她。
  他痊愈了,脸上、身上有些疙瘩的痕迹,可并不影响他的心情。他吹着口哨。一如一年前送她,说,喜欢轻松,宁愿活得像小丑。
  可他不是。
  默言想自己也会慢慢喜欢这种生存。生活的沉重,就该由态度来超越。
  7月1日,默言回署里上第一天班。江天回南方。他们都还要在自己的岗位作出成绩。新的生活勃勃开展。
  正在默言对未来抱以希望时,邦邦给她电话了。
  “默言,默言……我一直打你电话,可是打不通……”邦邦哭着,全是惊惶。
  默言心蓦地一沉,一道阴影带着湿气袭来,急问:怎么了?邦邦你不要急,慢慢说,到底怎么了?你爸爸……
  “你快来,妈妈死了,爸爸也快死了……”
  默言赶到苏州。出来开门的邦邦又瘦又小,眼睛里全是害怕和惊吓。
  默言来不及问细由,一头扎进屋里。
  “爸爸在那个房间,他好几天不吃东西了。”邦邦一指。
  默言惶然穿进去。
  将落的夕晖从窗户平铺进来,将陆非凡的脸罩上一曾陈腐的属于铜像的暗黄色。大半年未见,他憔悴了很多。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下巴全是密扎扎的胡子。若非有微弱的鼻息传出,他这样跟雕像又有什么区别。
  邦邦在边上说:接到妈妈的骨灰后,爸爸就病了,我和阿姨送他去医院的。从医院出来,爸爸就这样了。不吃不喝,就躺着。爸爸还有邦邦,爸爸怎么可以这样?邦邦啪啪掉眼泪。
  默言将邦邦拉至怀里,安抚着。起先心钝钝的,好像无从反应;慢慢地有了些细微的痛,零星的痛又蜿蜒起来,连缀一片,雨幕一样;一股热浪蓦地腾起,翻滚到喉头,说不清是爱是怜,是怨是恨,是气是急,出口的时候都化作了一种类似于呜咽的声音。
  陆非凡你怎么可以这样糟践自己?
  你以为你活着就你一个人吗?
  你就不能好好地活着?
  她放开邦邦,转而推他。狠狠地推。
  他醒过来,眼睛眯着,像不适应光线,也像不适应人影与声音。茫然。
  默言想吼:你想怎么样?可是临出来,却是细微地:你饿不饿?
  他摇头。又闭上眼睛。
  “爸爸。”邦邦扑上去,手捏着被子,拼命说,爸爸,我是邦邦。你跟我说说话。爸爸——
  默言拉过邦邦,发狠似地说:我会把爸爸叫醒。我会让他照顾好你。一定会的。
  “默言,你一定要让爸爸好起来。”邦邦又哭。
  默言去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的菜都烂了。问邦邦:保姆呢?
  “阿姨害怕,就走了。”
  “你一直没吃东西?”
  “酸奶和饼干昨天都吃完了。我好饿。”邦邦的眼泪又刷刷出来了,稚气的脸上有着遭遇世事后的无助与惶恐。
  默言搂紧他,除了对不起,竟是说不出别的话。
  她出去采购了足够一个礼拜的食物,回来做了几个小菜,熬了点粥,让邦邦吃着。她自己又进去推陆非凡。
  任她叫,唤,推,搡,他只是不肯醒来。
  是什么样的梦让他这样迷失以至于失去行动能力?
  是什么样的情绪击穿他让他只想静静消隐化作尘埃?
  默言很急。无措地急。她可以看自己退场、疼痛,可以看他远去、幸福,甚至一辈子不见他,却不能忍受他这样颓唐。
  你不知道你这样是在害我吗?你让我怎么过?她用手抚着他的脸,拂去他额前被汗团湿的发。
  她的手又移到他的唇上,干涩的发白的唇。这里他们曾有过最亲近的接触。她忍不住伏下身,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轻缓地摩擦,给他渗入爱的温度。然后,用舌尖温软地探开他的唇。
  没有什么,看你还醒不醒来,看你还记不记得我。默言闭着眼想。无望和难堪,想念与挣扎,洪水一样泛滥心头,在细腻而卑微的吻中,让她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单薄。像一根羽毛一样,飘飘呼呼,无从安置。
  他终于有反应了。她却离开他。站起身。
  他睁开眼。恍惚中,看到一丝光源。明亮、灿烂,温暖、舒适。令他想到五月的葵花,想到秋天的日头。还有蔚蓝的天,丝缕的云。他的心猝然松下,这时候,他找到了光源,那是她的眼睛。
  “默言?”在他要展开笑的时候,却毫无防备地被她眸子里炭火一样的忧伤击穿。
  “你,来了?”他试探。嗓子很锈。
  “吃饭。”她毫无表情。
  “默言?”他又说。
  “吃饭。”她加重语气,像幼儿园暴躁的老师。
  她把粥端过来,一口口喂着他。他吃着,不作声。目光从温柔过渡到迷茫终止于萧条。
  晚上,默言安置好邦邦。到他身边。
  他说:你何苦来呢?
  她惨淡地一笑,说:你说呢。你怎么不能把自己管好。
  “我挺想的。”他咽一口唾沫,费劲地说,“所以把你锁了,牺牲你,自私得就想好好过日子。可是也不行。哦,我现在明白,我对灿的伤害,跟离不离开你没关系。一颗心出去旅游了,再找不到回家的路……”
  灿失踪了。陆非凡在床头柜上看到他曾经买给她的链子,太阳、月亮、星星的那条,她曾说,他是太阳,她是月亮,邦邦是星星。她说她的目标很简单,就是不要走,可是她哪里知道,这三样东西从来没有在一起的时候。旁边有她的留言:哥,我把衣服和被子都晒了,你和邦邦会重新找到阳光的感觉。而我呢,要出发了。你就当我也是去寻找阳光。不要找我。因为这是我最后的期望。
  他寻找了几天,无果;报了警,依旧没有下落。他想她或许同以前一样离开他了。分开一阵,静思一下未尝不好。他也就没有顽强地找下去。可是一个月后,噩耗传来了,警方让他去西藏辨认尸体。
  灿选择在青藏线上结束自己的生命。火车隆隆的碾过。灰飞湮灭。最后一刻,她是仰看着西藏纯蓝的天的。
  他想起她在爱琴海,流着泪说:受不了太美好的东西。
  她心里一直有阴郁的一块。她把人世的光芒寄托在他身上。然而他承受不住。
  他不过一凡人,怎禁得起这样沉重的希望。
  她随身带了个笔记本,写下她在西藏游历的感悟。最后一页是留给他的:哥,我忽然想,妈妈其实并没有死,她只是失望了,对自己,对世界,她于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不再回来。我不晓得那个地方是不是完美,想来也不完全是,可是至少给人一个救赎的希望。躺在这块土地上,看着纯净到毫无瑕疵的天空,听着几千几万年的风亘古地吹,感受着大地浑厚低沉的脉搏,我忽然想,我的灵魂曾经不在这里,灵魂也不止于此,我不过途经这里。生命声声不息。那么,哥,我是否可以怀抱着某种乐观的心态去祈愿我的下一个生命。也许,它就成了一棵树,守候在你的窗前,风吹叶动,那或许是在跟你说话。虽然你不知道是我,我也泯忘了对你的记忆。但是,想到可以那样陪伴你,守候你,我就感到非常非常幸福。哥,让我再叫你一声。我知道给你带来很多麻烦,但你要相信我也不愿那样,就是因为太想跟你在一起了。哥,如果你接到我的不好的消息,你不要难过,因为我是快乐地走的,想着可以永远呆在你身边,我真的很开心……哥。
  陆非凡泪如雨下。
  在当地火化了。他捧了骨灰盒回来。将它与母亲放置一起。然后他又在园子里种了一棵栎树。据说这种树很好养。也据说夏天的时候,会开簇簇粉色的小花,像妹妹这样臭美的丫头是需要这种装饰的。
  灿,你永远在我身边了。
  阳光酷烈。可是他的心却如秋收后的荒原,野火在一点点地烧,终于干净了,连残渣都不剩。
  他觉得累。30多年来的疲倦和虚无像一个茧一样把他一点点裹起来。他的意志沉睡过去。
  “你不用太责怪自己。正如她所言,她是怀抱着希望去的。你要相信她会有一个更好的未来。”默言叹口气。
  静了静,又说:你还有邦邦。
  还有她。她没说。不必说了。她不过是一个凝望的人,远远地看着他在这个人世或喧嚣或寂寞的活。她懂得他,但终只能留下最后的背影,将他叠在内心深处,等着记忆自动删除。当然,她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记忆不会比生命更顽强。但是她离那一天之间究竟隔着怎样的距离。
  “起来。”她抓着他的领子,振作精神,笑着说:“洗个澡。你真的很脏。又脏又臭。”
  她放了水。试了试水温。
  将他的睡衣抱进去,扭头说:可以了。
  他慢慢下床,站起来的时候,趔趄了下。她奔过去,扶住他,说:你一下老了50岁。
  他笑一笑。
  她替他解衣,说:你别难为情,我反正看过你的。而且现在,我就当你是80多岁的老头。我没有别的意思。一点都没有。
  需要强调吗。他温和的目光秋阳一样搭在她脸上。
  她的手微微地痉挛了下。
  他躺在浴缸里,她把水温调得稍微低一点,手很缓慢地拂过他的全身。最后一次这样近地接触他了。最后一次,像妻子一样爱着他了。最后一次,看他像个婴儿一样毫无掩饰地将自己奉献在她面前。她心里有着涔涔的湿意,又热乎乎地,为着他安静温和的注目,为着他信赖的裸裎。她嘴角微微扬起,迷迷蒙蒙着他,而后轻轻哼一支儿歌。
  风不吹,树不摇,鸟儿也不叫。
  小宝宝,要睡觉,眼睛闭闭好。
  他闭上眼睛。感受无声的爱在心里攒涌的感觉。像阳光跳荡在多瑙河上。
  “默言。”
  “嘘——”她阻止了他的话。挠着他的脚心。说,“享受。”她不知道他想说的是:想不想看看阳光下的多瑙河。我们一起。
  那个晚上,他在她怀里睡。柔软的身体与美好的梦境让他迅速放松,沉酣地睡去。许多年之后,岁月把他压榨成一个无悲无喜、无风无浪的老头子,他也不会忘记那个梦。
  秋日丰实的阳光重重地涂染着多瑙河,她和他飞扬恣意的笑划开层层细浪。生命与爱情在梦里双双丰收。他的眼内全是金色。
  他睡了很久很久。久到邦邦以为爸爸不会醒。
  “不会的。”默言做好丰盛的菜,“爸爸以后会很快乐地跟邦邦在一起。”
  “哦。”邦邦无滋无味地低下头。
  默言出去看园子里的树。新栽的,因为乏人浇水,有点蔫,她舀来水,让树吃了个饱。然后抱着膝坐在园子里的台阶上,发呆。
  邦邦坐到她旁边,也抱着膝,发呆。
  一阵后,默言搂过他,他倒在默言温暖的怀里。就像几年前,这个怀抱是他熟悉又留恋的。
  邦邦流眼泪。
  “别哭。”默言慢慢揩,“邦邦受苦了,但是也长大了。是男子汉大丈夫,以后要照顾好爸爸。”
  “恩。”
  “你和爸爸要从今后要好好地活着。”
  “恩。”
  “记住隔些天就要浇水。你爸爸喜欢这棵树。”
  “恩。”
  “默言喜欢邦邦。邦邦是默言见过的最可爱也最勇敢的孩子。默言以后也想生一个像邦邦一样懂事的孩子。”
  邦邦的眼泪和鼻涕已经把默言的衣服染湿。默言眼里也有泪,却没掉。她不哭的。不想。
  “默言。”邦邦耸耸她。
  “恩?”
  “默言,能不能——”邦邦想了一阵,说,“做我妈妈。”
  默言心里刺了下,突然的冰凉,而后惶然摇头。她再回不去了。烧已经退了,纵然她被烧坏。事后的药也补不了。
  陆非凡在金色的梦中醒来。发现原来是黄昏的光线刺到眼内了。那片刻,他像不堪适应似地流出眼泪。
  默言沉默地看着他用过餐。而后说:我们出去散散步?邦邦一起?
  邦邦不去。那就他们俩。
  去哪里呢。随便乱走吧。
  阳光还没退去。在天边铺呈一大块。默言想起法兰克福,也有这样金红色的冗长的宁静的夏日黄昏。她总是一直沿着美因河走。在滩上用细枝写他的名字,看河水调皮地将名字掳去。
  “活着是我们的使命。”她对他说。
  “别说教了。我不会有事。”
  “那你答应我了?拉勾行吗?”
  拉勾。
  “说话算话,否则是小狗。”她说。
  “行。”他看着她,有金黄的余晖洒在她身上,耀眼得像那个梦。
  “默言。”几步后,他叫她。
  “恩?”她歪过头。
  “哦,只是想叫你。默言。”
  “哼。”她扁了下嘴,调皮地笑了。
  过天桥,一个流浪歌手抱着吉他在唱歌。
  “你是不是不愿意留下来陪我,你是不是就这样轻易放弃,花开的时候你就这样悄悄离开,留下来,留下来……”
  齐秦的《花祭》。默言放给江天听过。江天并不喜欢这首歌,说,总是喊留下来留下来,要不就是离开我离开我,太单调了。
  可是她感动又喜欢。她明白所谓的喜欢,只是一样东西与她的心境契合罢了。是不是就这样轻易放弃。花开的时候。花真的开了么?一朵花的开如果是建立在另一朵花枯萎的基础上,那么坚持有什么意义?
  “听完再走怎样?”她扭头。
  “好。”
  两人就扶着天桥的栏杆静静听。桥下是车水马龙,众生繁华。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收尾。
  一曲毕,日头已经收敛,沉沉的深蓝镶在天际,像扣了一口簇新的锅。
  “走吧。”她仰着天,将某种伤感收回肚里,转过身,说,我们走吧。
  他说等等。抚住她的肩,看她的眼睛。
  她仓促笑笑。
  他伸手,摸到她眼内的潮湿。
  “很好听,不是吗?”她掩饰,拨过他的手,跑远了。
  风在身后追着她。
  嘈杂的市声一下子过滤,他只觉得这个黄昏分外宁谧。
  又一程。在马路边,她停下,左右瞅着,说:我请你吃样东西。
  “恩。”
  她蹦跳着过去。
  “等一下。”他叫她,“你的包我给你拿着。”
  “不沉。”却还是摘下,交给他。他怕她溜吗?她是想溜,可不是现在。
  她买了两杯珍珠奶茶。把一杯给他。两人靠着路边的铁栅栏喝。
  “无聊的珍珠。”默言嚼着,“骗人的,但可以消遣。”她目光游移。不看他。脚在地上一下一下磨着。
  吸完,她低着头,说:我想去那个商场用一下洗手间。
  “好。我等你。”他平和地说。
  她转过身,欲言又止。就垂着头,拖沓着。
  “看我一下。你总应该知道,我不值得你害怕。”他静静说。
  她瞟他一眼,很虚地笑:可我总是害怕。然后飞快地朝商厦奔去,半途回过身,作了个手势,小手勾了下,让他信守诺言。
  他就这样看着。一直看着。他知道她不会出来了。
  默言回到北京。从包内翻出了他最后留给她的卡片。
  克里姆特的《吻》。
  一对为一个真心的吻要陪上一生情动的人。
  背面,他写着:做了一个很美的梦。你与我在一起。裹在一片混沌的金色中。想过挽留。终于没有这么做。无赖地纠缠了你很多次,每次都无法给你要的承诺。现在,你不需要了,我也要从你生命中退场。然而会永远记得爱过你。记得自己那么用力。记得你的美好。然后用一生去与想念与记忆作斗争。
  他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虽然后来,她感觉了。可毕竟从没说过。可是此刻白底黑字落实的时候,却到了缘分的尽头。这句爱的表达只为他们的故事划上一个支离破碎的句号。
  她的眼泪终于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
  她记得她对他说,妈妈走的时候我没哭。她会不会怪我。他说不会。你妈妈说不定是去天上做神仙了。她说,我只是觉得眼泪是绝望。我总是相信终有一天,我会再见到妈妈。
  她的爱情在她肆虐的眼泪中终于喷薄散尽,只留下今后漫长日子中一个个偶尔的恍惚。那个时候,她或许有了孩子。孩子皮得要死,上窜下跳,她拿了鸡毛掸子追着吓唬,突然地,她眼皮跳了下,想起曾经,她想过和他有个孩子,一个像邦邦一样的孩子。
  或许,是某个忙碌备饭的黄昏,油漆里哗啦爆响,她的脑海里忽然浮出一碗炒面。那道菜,她或许早就生疏了。可是半夜的时候,她一个人悄悄溜下来实验,加上胡椒和醋,舔噬生命中丰富的味道。
  或许是旅游的时候,或许是花开的时候,很多很多……
  她跟他一样要用全部的力气与想念与记忆作斗争。
  ……

  尾声:
  几年后的暮春。上海。一阵雨后,桐花四散落地。
  默言和小潮在逛街。彼时,她已经升格做了江太太(或许是姓王姓李,这不重要)。
  她在恒隆广场试一条裙子,在镜子前照看,她希望小潮说不好看,那样她就可以不买,可小潮偏偏说:超级好看。
  “可是很贵。”
  “哎哟,我说你能不能为女同胞长长脸,就别为男人省钱了。”
  于是买下。
  挎着手提袋下楼。两人在马路边伸手要打车,忽听有人叫:默言。
  默言浑身一震。小潮比她更快地扭头。笑说:陆非凡啊,幸会,幸会。
  默言看着前方的景物在霎时一片模糊,很久后,她才慢慢慢慢回身。
  是他了。
  风华正茂的陆非凡。嘴角有清淡从容的笑。可是好像有点陌生了,是时间吗?她在他眼里想必也如此。
  她仓促涌出笑,依旧的狼狈。还怕他吗?已经做了别人的太太。
  “你好。”他伸出手。
  “哦,好。”她也伸出。
  就这样,连在一起的手成为鸿沟。她呆呆地看那双手。
  不知什么时候放的,也不知说了什么话。默言的意识自这刻起模糊。
  直到走出很远,小潮拉她衣角,说:怎么这么熟?
  什么。默言停住脚步,看到路边一棵高大的泡桐。地上落满沾了泥渍的桐花。风一吹,狼狈地滚动,几步后又停下。飞落的东西再怎样用力也不能完好如初。
  她大恸。
  “真熟。”小潮兀自感慨,“他身边的女人,怎么这么熟……啊,”她指指默言,“跟你很像呢?”
  他身边还有人吗?她不知,见到他,她就已经不知道自己。
  然而在那一瞬,她忽然记起他的眼睛,初见时觉得陌生,先前说不上什么,现在才蓦然想起,原来是眼睛,他眼睛里的光芒已经不在。
  陆非凡看着她远走。紫色的桐花在后面追逐。
  这个斑斓的春天,他无法不想起曾经,他们靠在一起,听汽笛,看桐花。感受人生中心醉的一刻。
  时间遥遥地散去,心里那份情结却永远定格。
  默言,你说,
  是离别还是相逢都当饮一杯酒,
  以桐花为盏,以春风为怀,
  为无由地一醉。
  这样的时日从此不多。
  我不能阻止眼中的虚无,
  却可以允许自己在时光中老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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