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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我思存:水晶鞋

(2008-12-13 17:09:35) 下一个
  其实那是个和平常一样的早上,黎胜霆在会所的餐厅吃早餐,习绛绫到餐厅见他,笑吟吟的道:“副总早!”
  “早!”
  她就拿出掌上电脑来:“今天的日程是这样为您安排的,九点十分董事局会议,十点五分《今日》杂志专访,十点三十分约见富银刘总,十一点二十分企划会议,总裁秘书室说,今天中午总裁要您陪他吃饭。”
  他抬起了头,问:“老爷子会有什么事?”
  “这个我就不敢乱猜了,不过,我想是和今天各报纸上的新闻有点关系。”
  他耸了耸肩,一幅不大以为然的样子,她继续往下说:“今天下午两点北中南厂商会议,三点四十分约见美国总商会的安普森先生,四点五分经理会议,晚上参加徐议员的鸡尾酒会和安建成的一个宴会。”
  他问:“还有呢?”
  习绛绫微笑着拿起餐桌一侧的报纸,指着上头一大幅他的照片,说:“您今天上头条了,副总,我想总裁一定有话和您说,今天还是早早回家,免得老爷子不高兴。”
  他就着她的手看了那头条新闻一眼,漫不经心的说:“照片拍得还不错——我就闹不懂,为什么每次登在财经版上的照片没有这么帅。”
  她倒想起一件事情来,说:“哦,对了,副总,今天是褚小姐的生日,我已经在花行订了她最喜欢的白玫瑰叫人送去,生日礼物我也替您预备了一份,您要不要过目一下?”
  “是什么?”
  “紫水晶项圈,褚小姐最喜欢紫水晶。”
  他笑了:“你记得这么清楚?”他忽然有了考量她的兴趣:“那茱丽呢?”
  “王小姐最喜欢百合花,她喜欢的礼物是丹麦瓷器。”
  “玫玫?”
  “付小姐最喜欢的是郁金香,不过不喜欢红色的。她喜欢日本的一些小巧的工艺品。”
  “顺欣呢?”
  “周小姐喜欢白兰花,送她礼物最好是名时装店的购物券。”
  “那清瑶呢?”
  习绛绫忍住唇际的那丝笑意,说:“邹小姐没有什么特别爱好,不过,她喜欢最贵的花,如果送她礼物,副总你最好开一张支票,数额越大她就会越高兴。”
  黎胜霆大笑起来,他说:“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我的风流倜傥一定大打折扣。”
  她不卑不亢的微笑着答:“哪里,没有了我,副总不过是换一个人来做您的秘书罢了。”
  他突然想起来:“你做我秘书有多久了?”
  “六年零四个月十七天。”
  “记这么清楚?”
  “我从学校出来,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当然记得很清楚。”
  “六年多了?时间过得真快。”他若有所思起来:“六年前我还在企划部。”
  “对,我考进长源时就是做您的秘书——企划经理秘书。”
  他想起来:“当时应聘的有七百多人。”
  她微笑:“而且美女如云。”
  “我却挑了你。”
  习绛绫喟叹了一声:“因为您说,只有我是来应聘您的秘书的,别的人其实都是来征婚的。”
  他又大笑起来:“是,我是这么说过。”他说:“那个时候我刚刚进长源工作不到一年的时间,却换了四五个秘书了,头痛之至,最怕再找个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把做我秘书当成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女人。”
  习绛绫微笑不语,人称“黎三多”的黎家三少的确有这个魅力。为什么叫他“黎三多”?就是因为他身家多,车子多,女朋友多。后两多都来自于前一多,人一有钱,就有了绝对的吸引力,黎胜霆的条件摆在那里,无怪乎有不少女孩子做着灰姑娘梦,想穿上水晶鞋走进黎家的皇宫变成公主。
  黎胜霆说:“六年——只怕我的女朋友都换了有二十个了吧。”
  她回答他:“是二十六个。”
  他嗤笑:“你比我清楚多了。”
  “副总您说过,‘大约’、‘仿佛’、‘可能’、‘也许’……这一类的词都是秘书禁语,绝对不能在回答您提问时使用。”
  他斜睨了她一眼,深遂的双眸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他这个样子真可以迷死天下所有的灰姑娘,可惜她在他身边实在太久,练成了金钢不坏之身。他问:“你这是在指责我对你要求过高?”
  习绛绫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在长源的员工中,他另外有个外号叫“黎三高”,是说他个子高、智商高、要求高。要求高不仅是他自己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对员工也是如此,几乎达到挑剔的地步,她在六年里,不知吃了他多少苦头,才熬到今天。他自身太优秀,生就是如些优越的条件,便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他一样聪明能干。
  她说:“副总,我不敢。”
  他咄咄逼人:“不敢?那就还是认为是事实,但只是不敢承认喽?”
  她不怕死的捋了一下虎须:“那么,副总,你是要我说敢才满意?”
  他笑了,撇开话题:“今天中午老爷子只找我一个人吃饭?”
  “靳先生刚刚从美国回来了,我想应该也有他。”
  他和靳经理之间一向都是淡淡的,没办法,她想太优秀的人之间总是相斥的。果然,他扬起半边眉毛,问:“靳家仁回来了?”
  “是的。昨天晚上到的。”
  他站起来:“我们回公司去。”她认命的跟着他往外走,这就是老板,他叫你站着死,你就绝对不可以坐下来后再自杀。
  到长源写字楼时还不到九点钟,稀稀朗朗的大堂里只有询问处已经上班了,见到他们,询问处的漂亮小姐慌忙站起来:“副总,早!”
  “早!”
  黎胜霆有些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习绛绫赶在他前头到电梯门口,按下按钮,等他走进去,自己跟进去,再按下楼层。
  他并没有说要去几楼,习绛绫却知道他们是要去顶层,因为总裁在那里吃早餐,跟了他这么久,总算摸到一点他的心思,他就欣赏她这一点,因为别人都猜不来他的思路,他又受不了别人的猜不来。
  陪着他走进总裁的专用餐厅,他一下子就换了个人一样,平常的锋芒毕露全都收敛了,一幅绝对无害的乖宝宝样子,连声调都变得轻快起来:“爸爸早!”
  黎长源脸上的皱纹都要笑成一朵花了:“胜霆?早!”忽然的又板起脸来,肯定是想起今天早报的新闻了,父子两个都是这个样子,变脸比翻书还快。
  果然,他说:“你今天晚上早点回家,我有话对你说,哼,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今天晚上我有应酬。”
  “应酬完了你就回去!”
  看来是躲不过去了,黎胜霆耸了耸肩,未置可否。看他有坐下来的意思,习绛绫连忙替他拖开一把椅子。
  黎长源问:“没吃早饭?”
  “是呀。”黎胜霆没精打采的说:“看了报纸,就知道你要骂我,哪还吃得进去?”
  “那也不能不吃饭啊。”老爷子心疼起来了,对一旁的侍者说:“快去给三官做一份,鸡蛋煎嫩一点,他喜欢吃嫩的。”
  早餐很快的送上来,他早在俱乐部里吃过了,所以拿了筷子,只在那里挟着稀饭里的米粒,挟上来一颗,送到嘴里,再去挟。黎长源眼睁睁看着,习绛绫知道副总的苦肉计要起作用了。果然,黎长源叹了口气,说:“胜霆,不是爸爸喜欢说你,你自己想想……”
  黎胜霆把筷子放下来,黎长源一看,后头的话全咽回去了,连忙问:“怎么了?”
  “吃饱了。”
  黎长源举了白旗:“好!好!我不说你了,你吃饭吧。”
  这时,一直在一旁埋头吃饭的黎郁把头一抬,冷笑了一声:“我就知道,谁犯了天条都要打下凡间,只有我们的三少爷,犯了一百条天条也没事。”
  黎胜霆装作没听见,倒是黎长源道:“黎郁!大清早的说什么?”看了习绛绫一眼,嘀咕:“当着下属的面……”
  黎郁将头一扬:“爸爸,你不知道吗?习小姐可不是长源一般的员工,黎胜霆是您的心肝宝贝,她习绛绫可是黎胜霆的心肝宝贝呢!我们黎副总到哪里不带着她?”
  习绛绫不吭声,反正这样的话耳朵都要听出茧来了,清者自清,由她说去。
  黎胜霆也不吭声,黎郁却冷笑着说:“您呀,成天担心我们三少爷娶个娱乐圈的明星回来,我倒是担心,我们黎家未来的女主人是这位习绛绫小姐呢!”
  黎胜霆终于发话了:“二姐,有什么事冲着我来,不要拿我的下属出气,他们是公司花钱请回来工作的,不是让你当出气筒的。”
  “公司?我正要问呢,长源还是不是我们黎家的公司。昨天我打电话给你,这位习小姐居然敢挂掉,她是什么东西?谁给了她这么大的权力?”
  看来今天她是早有准备,不肯放过副总和她了。习绛绫在心里喟叹着,这就是高级行政人员的悲哀,会一不小心就牵扯到复杂的人事关系中去。她向她解释:“黎小姐,昨天我一接到电话就告诉过您了,副总在和张议员谈话,吩咐过任何事都不要打扰他;而且,您自己也承认,并不是有要紧的公事要找副总。所以,我过滤掉您的电话也是公事公办,无可奈何的事。”
  “我看你是故意耍威风!能干啦,副总裁的首席秘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还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
  “够了!”老爷子生气了,他到底是黎长源,商业帝国长源关系企业的创始人,政商两界所向披靡的黎长源,一动起怒来,一张国字脸一沉,令人不由自主的屏息静气。
  “黎郁,你少在这里故意和你弟弟过不去。连习小姐的碴儿你都找?你是不是做得太过份了一些?习小姐,我代她向你道歉,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一个好的秘书,就应该这样。”
  习绛绫连忙说:“不,总裁,没什么,是我没有向黎小姐解释清楚。”
  黎长源转过脸去:“胜霆,你们走吧,我有话和黎郁说。”
  走出餐厅,黎胜霆问习绛绫:“没事吧?二姐不敢对我怎么样,所以只好翻来覆去的烤你这条池鱼。”
  习绛绫“嗤”的笑出来,她说:“家常便饭了,副总,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我替你挡了多少明枪暗箭?现在觉得你付给我的薪水很值得了吧。”
  他笑了一下,他们一起下楼去办公室。其实也难怪别人说三道四,习绛绫的薪水在“高薪养才”的长源仍然算很高了,比一般的经理都要高出几万块来,和别的公司同级的秘书比起来,更加吓人,所以关于习绛绫与黎胜霆关系的谣言不断。当年他从七百个应聘者中挑出她来,大跌众人的眼镜,因为习绛绫顶多算“秀外惠中”,无论如何比不上他的女朋友们那样姹紫嫣红。即使这样,整个长源还传说黎胜霆对习绛绫一见钟情,才选中她做他的秘书,再加上既然是他的秘书,自然就老跟在他身边,他的脾气又是喜欢人“一呼即应”,所以人人以为她和他关系暧昧,出双入对。经过了几年时间,这谣言才渐渐的淡了,可是仍有人疑神疑鬼,上个礼拜天她带从美国回来度假的小外甥宝宝上街,在快餐店里遇上长源的一帮同事,也没有打招呼,第二天居然秘书室就有人来问她:“习小姐……昨天你是不是带了个小孩子上街?”
  “是啊,”她根本没在意:“你怎么知道的?”
  “全长源都在议论呢,说你昨天带了一个好漂亮的小孩子在快餐店,不当心让我们同事看到了,心虚得连忙躲开了。他们个个都发誓说那个孩子长得和副总简直是一模一样!”
  习绛绫差一点没有淑女风度的捧腹狂笑,后来告诉了黎胜霆,他也是大笑,说:“我是说怎么回事呢——昨天回家吃晚饭,妈妈兜着圈子和我说什么小孩子,叫我不要怕,爸爸生气有她呢,可是孩子都几岁了,总得带回家去让她瞧瞧。说得我一头雾水,简直不知所云,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到今天,这件乌龙事还是长源流言蜚语排行榜的榜首第一号新闻,仍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没办法,这么大的公司,这么大的一幢写字楼,总得有个话题让他们在茶水间闲聊时可以讨论吧。
  一进副总室,一天的忙碌就开始了。秘书室的同事们正陆续的在打卡上班,见到他们都纷纷的打招呼:“副总早!习小姐早!”
  黎胜霆答应着:“早!”就进了他的办公室,习绛绫有独立的办公室,正好设置于秘书室与他的办公室之间,从她的办公室既可以进入副总办公室,又可以进入秘书室,很方便适合她的工作。习绛绫却没有进自己的办公室,就留在了秘书室:“今天谁值班?”
  “是李秀芹。”
  “秀芹,”习绛绫走过去叮嘱她:“财务部。”
  习绛绫只说了没头没脑的三个字,她们个个也是被她一手训练出来的,自然心领神会,她是在叮嘱她们注意财务部的来往卷宗签呈和电话。黎郁是财务部主管,今天一早就碰了一个大钉子,照她那暴燥的脾气还了得,没准会寻她们秘书室什么晦气。
  “咱们的二小姐还没有闹够啊!”有人在不满的嘀咕。
  习绛绫将脸色一正:“少说话,多做事。”
  没人吭声了,各自忙起了手头的公事。
  习绛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一上班就要开董事局会议,按规定这种会议都是她亲自做速记的,她把手头的资料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内线灯就亮了:“习小姐,请你进来一下。”
  习绛绫连忙把掌上电脑拿起,走到副总室外,伸手敲了敲门。
  “请进。”
  她在黎胜霆的办公桌前站定,职业习惯的拿好了电子笔准备速记。
  “给德国的那家电子厂打个电话,询问谈判时间,再把他们的订单翻出来我看看。另外,是谁在负责和日本东银的联络?”
  “资管的陈经理。”
  “那叫他上来见我。”
  习绛绫答应着,就在他的办公桌上打了内线电话:“资管部吗?我是副总室,副总请陈经理上来一趟。”
  刚放下电话,他又说:“还有,把阳明山那块地的企划案尽快敲定,企划部在做什么,弄个CASE像过年,半个月了还没做好?!”
  “是。”
  “待会儿记得提醒我,会上我要告诉总裁关于美国市场的问题。”
  “是。”虽然答应了“是”,可是习绛绫忍不住插嘴:“副总,今天的机会不太合适吧?”
  他扫了她一眼:“有什么不合适?跟谁学的,多管闲事!”
  习绛绫碰了个钉子,只得勉强笑一笑。也是,她真是喜欢多管闲事,理他们黎家人怎么勾心斗角,反正她薪水有得领不就行了?
  “好了,没事出去吧。”
  一走出去,办了他交待的几件事,李秀芹的桌子上堆着一大堆的信件请柬,都是今天早上收到的,她正一封封的过滤,习绛绫说:“马上我和副总就要开会去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们都知道该怎么做。”
  她们答应了,她看了看手表,时间到了,正要打个电话进去提醒正和陈经理谈话的黎胜霆,一抬头看到陈经理已经出来了,习绛绫连忙拿了该带的东西,陪黎胜霆去会议室。
  会议开了半个多小时,会议室里的气氛已是一触即燃的样子,黎胜霆是咄咄逼人惯了,公事上头向来不给人情面,一连串的质问问得靳家仁下不来台,习绛绫反正刚刚在办公室已经劝过了,还碰了个钉子,所以闷声不响低着头做记录。
  正在尴尬的时候,电话突然响起来,总裁的首席秘书万太太站起来去听,只听了一句就叫她:“习小姐。”
  找她的?
  全会议室的人都看着她,毕竟开会时的电话少得如同凤毛麟角,因为不是紧急的情况总机不会接进来。
  习绛绫有些忐忑不安的拿起电话:“我是习绛绫。”
  “习小姐,我们刚刚发现一封信,请你过来看一下好吗?”
  习绛绫的心一沉,虽然李秀芹没有说什么,可是这样说肯定不会是什么好消息,而且可能是十分紧急的状况,不然也不会把电话打到会议室里来。
  她走到黎胜霆身边,附耳告诉他:“秘书室出了一点状况,我去看一下。”
  他点了点头,会议还在继续,习绛绫尽量轻手轻脚的走出了会议室。一路小跑穿过走廊乘电梯下楼,一进秘书室,就看到秘书们都聚在一堆,见了她,李秀芹说:“习小姐,我们觉得这个要注意一下。”
  习绛绫接过那卦信来,留心到信上没有邮票邮戳,只有一行打印的字:“黎胜霆先生亲启”,看来并不是寄来的,而是直接放进长源的专用邮筒的。
  信李秀芹已经拆开了,习绛绫抽出里头那张白纸,上头也是打印的一句话:“准备五千万美金,不然你就再也见不着你的宝贝了。”
  典型的一封勒索信,长源名声太大,黎胜霆的风头又太盛,隔两年总要遇上一次这样的情形。习绛绫说:“交给保全部处理吧。”
  李秀芹却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慌乱的问:“就这样?”
  “那当然,我们是秘书室,又不是警察局。”口里这样说,她心里也在奇怪,这不像是一封普通的勒索信,以前收到的几封,都是威胁信,这一封倒像是电视里常见的所谓绑票信似的。如果真是绑票信,那谁被绑架了,难不成是黎胜霆的女朋友?绑匪胃口也太大了吧,认定风流成性的黎胜霆会为了一个女人付五千万美金?
  有秘书去给保全部打电话,有秘书去接响个不停的电话,有秘书去打文稿……秘书室里恢复了紧张有序的工作。打字时键盘的“噼叭”声,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
  习绛绫转身向外走去,准备回会议室。还没走出门口,突然一位秘书小姐叫住她:“习小姐,外二线电话。”
  她走回来接,职业性的报上自己的名字:“你好,我是习绛绫。”
  “习小姐!”对方惊惶失措的声音一下子就把习绛绫吓住了,她听出来她是她雇的钟点工人刘太太,每天上她的公寓打扫卫生并且负责临时看管宝宝,那孩子皮得很,没有人看住他根本不行。
  习绛绫急忙问:“是宝宝出什么事了吗?”
  “习小姐,”她更惊慌了:“我今天来晚了半个钟头,宝宝不在家里啊!”
  习绛绫懵了!
  宝宝!
  刘太太的声音远得像是从月球上传来的:“门开着,我也觉得奇怪,进去一看宝宝不在,我以为他自己开门溜出去玩了,就下楼去找,四处没看见,才给你打电话……”
  天旋地转,习绛绫完完全全呆了!她走之前他还睡得很香,她是和往常一样反锁上门走的,刘太太才有钥匙可以开门!门怎么会大开着?!
  宝宝!
  孩子上哪里去了?!
  习绛绫简直要抓狂了!
  总机小姐的声音插进来:“习小姐,有一个找副总的电话在外二线。”
  习绛绫心乱如麻,举止无措,对刘太太说:“你不要挂了,我听个电话马上再和你说。”
  刘太太连声答应着,习绛绫深深吸了口气,商家讲究“泰山崩于前不色变”,她现在还在办公室,现在是上班时间,什么都不可以影响到她的工作。
  她按下外线键,声音已平静如常:“你好,长源副总秘书室,请问是哪一位找黎胜霆先生?”
  “这里是商银贺右辉先生办公室。”
  “哦,副总在开会,请你转告贺总经理,请他过一会儿再打来好吗?如果有什么急事请留言,我可以代为转达。”
  对方问:“你是……”
  “我是他的首席秘书习绛绫。”
  电话里突然换了个男人的声音:“习小姐?哈哈,那跟你说也是一样的。”
  习绛绫疑云大起,这不是商银的贺右辉总经理的声音,他的声音她听得出来。她仍保持了职业的礼貌:“先生贵姓?”
  “废话少说,五千万美金进帐,我们就放了你和黎胜霆的心肝宝贝!”
  习绛绫脑中突然有根弦“铮”的断了似的,他说什么?!
  他说:“你放心,我们绝对讲信用,先让你验个货好放心吧。”
  电话里传出宝宝的哭声:“小姨!小姨!……”
  习绛绫呆了,宝宝!
  是宝宝!
  她大急:“宝宝!”
  “习小姐,你放心,我们对他可好啦,有吃有喝。只要黎胜霆送钱及时,我保证他一根头发也不会少!我给你们一天时间筹钱,明天我再打电话来,别玩花样,别报警!不然的话你们的宝贝恐怕就会被大卸八块,然后装在礼盒里送到长源的写字楼去!”
  习绛绫失声尖叫:“不,不是!他……他是我外甥……”
  不等她把话说完,电话“嗒”的挂了,习绛绫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宝宝被绑架了?他们敲诈五千万美金?天!五千万美金?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保全部的人正好上来,她抓住那封信,语无伦次:“我知道是谁写这封信来……他们敲诈副总……不!他们绑架了宝宝……天哪!我上哪去弄五千万美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完全是懵了。
  秘书们有人替她倒了杯茶来,有人让她坐下来,可是她根本冷静不下来了,她完全乱了阵脚……他们要把孩子大卸八块!天哪!她真的要昏过去了……
  习绛绫突然跳起来,就往会议室跑去。她不能眼睁睁的不想一点办法。
  她推开会议室的门,里头的会议还在继续,她一闯进去,人人都错愕的回过头来。黎胜霆不悦的扬起眉来。她知道,她是彻底的失态。在这种场合,在黎家人基本到齐的情况下,她这样闯进来,简直是给他丢脸!
  可是她心急如焚,根本没有心思顾忌到任何问题。她径直走到他身边,弯下腰在他耳畔轻声说:“副总,您可以出来一下吗?”
  他反应过来是出事了,不然她不会这个样子。他一言不发,做了个手势。她当然领会,先走出去等着,过了不到一分钟,他就走出来:“出什么事了?”
  习绛绫已经冷静多了,说话也有了一些条理:“有人绑架了我的外甥宝宝,向您勒索五千万美金。”
  他没反应过来:“向我勒索?”
  她吃力的吞下一口口水:“他们以为宝宝是你的儿子。”
  他一脸的莫名其妙:“我又不认识你姐姐——”话没说完就想到了:“我和你?!”
  习绛绫懂他的意思,她点了点头。他拍了拍额头:“天哪!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这样荒谬的流言也有人信!”
  “报警吧。”他建议。
  “不!”习绛绫尖叫了一声,吓了他一跳,她又语无伦次了:“孩子……他们威胁不能报警的……对不起……我……”
  他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说:“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这样吧,现在起你算休假,快回家去看看有什么线索。”
  习绛绫喃喃的道谢,忽然又想起来:“他们说明天还要打电话到长源来,也许今天又会打来,您可不可以暂时替我听一下,敷衍一下他们?”她可怜兮兮的哀求的望着他,他点了点头。她欣喜的道谢,向着电梯飞奔而去。
  他在身后叫:“习小姐!”
  习绛绫仓皇的回头,他说:“我会尽量帮你的。”
  习绛绫开了车跑回家去,刘太太还在客厅里哭,她问了她几句,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心慌意乱的打电话给洛杉矶的姐姐,结果是电话录音回答她,她想起来了,姐姐姐夫一起去非洲探险游去了,不然他们也不会把宝宝送到她这里来度假。
  她真是急糊涂了,刘太太只知道哭,习绛绫反过来安慰她:“不关你的事,刘太太,这是绑架,幸好你不在这里,不然他们那样的亡命之徒,一定会伤害你的。”
  刘太太吓着了:“绑架?那快报警啊!”
  “我不敢。”她从来没这么绝望过,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宝宝还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她不敢往下想。
  电话响起来了,习绛绫又吓了一大跳。她扑过去抢起电话,也许又是绑匪打来,他们既然知道这里是她的家,就一定有她的电话号码。
  “喂!”习绛绫喘着气,上帝保佑,她一定要和他们讲清楚,她一定要告诉他们弄错了,宝宝只是她的外甥。她没有五千万美金,可是只要她能力所及,倾家荡产她也愿意把小宝宝赎回来!
  “习小姐?”
  习绛绫听出来了,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副总。”
  “刚刚绑匪又打电话来了。”
  习绛绫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放心,电话我接了,我答应他们尽快筹赎金。”
  习绛绫的心沉下去,沉下去……
  “你答应他们?”
  “他们威胁说撕票,我想如果告诉他们弄错了,小孩子可能就很危险了。他们一气之下也许会杀人灭口。”
  他说的有道理,刚刚她没想到过这个。一旦知道弄错了人,宝宝就没有利用价值,恼羞成怒的绑匪可能真的对宝宝不利。
  “我看他们还会继续打电话到公司来,我已经叫保全部的人监听总机电话了,只要他们再打来,他们尽量会追踪电话。”
  习绛绫稍稍放了点心,她说:“我看我还是回公司来守着电话,对不起,副总,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这种事谁也不想的,你不要着急,他们要的只是钱,目前不会对小孩子怎么样。”
  对!他们要的只是钱。他们要的只是五千万美金!
  一个钟头后,习绛绫又返回了副总室,脸色惨白的坐在沙发上。
  “喝杯咖啡会好一些。”黎胜霆高大的身影在她头顶形成一片阴影,习绛绫有些发呆的望着他手中热气腾腾的咖啡杯。
  “谢谢。”
  他把咖啡放在她面前:“不用客气,平常都是你替我倒,今天我不过为你倒了一次而已。”
  他仔细的看着习绛绫的脸:“你不会是要哭吧?”
  他不说还好一些,他一说她可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唰”的就掉了下来,一开了头,就再也止不住了。她呜咽着说:“对不起。”他拿来面纸给她,可是她越哭越厉害,她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她抽抽答答的哭着说:“他……他才四岁……昨天晚上……他还叫我讲屠龙勇士的故事给他听……今天早上我走……他还在睡觉……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他安慰她:“这怎么能怪你呢,都是我不好才对,要不是我这个‘传说中的爸爸’,他们也不会打他的主意了。”
  他是在逗她笑,可是她哭得更厉害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哭。以前公事出了错他骂她再凶,她也没有哭过,以前黎家人给了她最大的难堪,她也没哭过。他说过她是他见过的最硬气的女子,可是今天她在像个孩子一样大哭……
  她想她是哭得很厉害,因为他有些不安起来,他很少有这种表情的,因为他习惯事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最后他哄起她来了:“好啦别哭啦,再哭的话整个长源都会听到了,人家还以为我欺侮了你呢。”
  习绛绫知道,这里是办公室,他和她都还有许多的公事要办。她不应该这样子哭得一踏糊涂,可是她就是忍不住眼泪往下淌。
  最后他说:“好吧,也许你哭出来会舒服一点。”
  这一句话真是说到习绛绫的心上去了,她伏在沙发的扶手上哭得抬不起头来,他还是努力想安慰她,他问:“要不要把我的肩膀借你用一下,不要钱的哦。”
  她其实已经哭得精疲力竭了,她抽泣着断续说:“我……才不要呢,白送我也不要……”
  他笑了:“好了,会说这种刻薄话了,我相信你是暂时没事了。”
  习绛绫突然本能的坐起来,看了一下表,倒吸了一口凉气:“开会迟到了!第四会议室,快去!”
  他安慰她:“别急,我把今天的会议都取消了。”
  “取消?”习绛绫呆呆的看着他,他是公司的工作狂之首,有同事讲笑话说就算台风登陆副总的会议也会照开不误。
  他解释说:“绑匪再打电话来,我能亲自接听好一点,他们以为我的孩子的父亲,你想,如果丢了孩子,我还会有心思做别的吗?我们要做到完全合情合理,不能让他们起疑心。”
  习绛绫用面纸擦擦眼泪:“谢谢。”
  他正要说什么,电话响起来,他按下接听,是李秀芹紧张的声音:“副总,他们又打电话来了。”他看了她一眼,习绛绫连忙过来,他说:“接进来。”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响起来:“黎副总,钱你筹到了吗?”
  他很镇静的说:“我在努力,你要现钞太困难了,我上哪儿去弄那么多的美金现钞?你们的要求要合理才行,我直接划到你们帐户好不好?”
  对方狰狞的笑着:“黎胜霆,别妄想玩花样。我管你有没有办法,总之明天我们收不到钱,你就等着给儿子收尸!”
  习绛绫全身都在发抖,他看了她一眼,说:“我要和孩子说话。”
  “可以。”
  宝宝的哭声由远及近,她肝肠寸断!
  “小姨!我要小姨!”
  习绛绫哽咽着喃喃自语:“小姨在这里,小姨在这里……”
  黎胜霆十分的沉着,他耐心的哄着宝宝:“宝宝,知道我是谁吗?是我,我是PAPA呀。”
  习绛绫吃惊的看着他。
  “乖孩子不哭,他们打你了吗?还是不给你饭吃?”
  宝宝“哇”的哭得更大声了:“PAPA!我要PAPA!他们绑着我,还吓我……PAPA你在哪儿……小姨……”
  电话被对方挂断了,习绛绫踉跄了一步。黎胜霆却按下一个键,她听到他问:“查到对方的号码没有?”
  “副总,对方很专业,在三分钟的最后一秒钟就挂断了。”
  黎胜霆望着习绛绫,她也看着他。他的演技真好,可是宝宝一直在叫她“小姨”,他们会不会起疑心?
  ——保全部插手进来了,他们真会有办法吗……
  习绛绫忧心仲仲的看着他,他说:“你放心,孩子一定可以平安无事的。”她的眼睛热了,她又要哭了,她连忙的扭过头去。
  他们在他的办公室里吃了便当——叫餐厅送上来的,习绛绫根本吃不下去,可是他逼着她吃:“我可不想看到你在我的办公室里昏过去,传出去很难听的。”
  习绛绫如同嚼蜡的吃了一半,正巧总裁室打电话来说是总裁叫黎胜霆上去,她乘机把剩下的都扔在了垃圾桶里,坐到沙发上闭目养了一会儿神。
  电话又响了,她连忙去接。
  “习小姐?总裁请你上来一下。”
  黎长源找她?定然是知道宝宝的事了,把她叫去安慰她几句。
  习绛绫心事沉沉的踏进总裁室,黎长源和黎胜霆都站在那里,黎胜霆在向她使着眼色,她还没有弄懂他的意思,黎长源突然一下子抱住她,吓了她一大跳,可是他像个慈父一样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绛绫,别着急,我有办法!哼!他们真是活腻了,我就算掘地三丈,也要把宝宝找出来!”
  他说什么?习绛绫呆呆的望着黎胜霆,他还在向她使眼色,可是她头昏昏的,思维迟钝,半点也不能像平常那样领会到他的意思。黎长源说:“孩子,这些年委屈你了,都是胜霆……这混帐小子,真是气死我了!你别着急,我已经打过电话,你放心,黑白两道,能想的办法我都会想的。”
  他到底在说什么?
  黎长源还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脸的怒容:“太岁头上动土,我要他们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电话响起来了,万太太的声音说:“总裁,迟先生回电话了。”
  黎长源说:“接进来。”
  习绛绫不知道这位迟先生是何方神圣,公司的客户吗?只听他一口不甚好听的国语:“黎先生,火烧眉毛一样的找我,出了什么事了?”
  黎长源顿足痛心:“还问我出了什么事?有人绑架了我的孙子!”
  习绛绫比那位迟先生还要大吃一惊,她完全是呆了,黎胜霆走过来,习绛绫抬起头看着他。他乘着黎长源不备,就在她耳边说:“他问我,我就顺水推舟的承认了。”
  天!
  习绛绫瞪着他,怪不得黎长源像割了心头肉一样着急难过,以后揭穿了……
  习绛绫不敢往下想!
  “那是我们黎家的长孙子!我连一面都还没有见过!你要是不能把他给我平平安安的送回来,我这条老命去了一大半了,你更不用活了!”
  话说到这一地步,那位迟先生连连答应:“黎先生放心,只要人在台北,我们一定有办法翻出来。”电话里都听得到他稍远一点,似乎在对身边人说话:“王八蛋!是哪个瞎了眼的混账东西这么不给老子面子,胆子够黑,去动黎家老爷子的心肝宝贝?快点去告诉他们……”
  又将电话拿近了些,连连说:“黎先生,不要着急,我叫齐了各堂口的弟兄们一问便知,就算不是道上的兄弟们做的,多少有一点风声可以传到我们耳朵里,只要有一点线索,我担保把小少爷找到。”
  “我不管你那些。”黎长源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反正我要我的孙子。”
  “二十四小时,我保证把小少爷给您翻出来。”
  电话挂断了,黎长源松了一口气似的,习绛绫心里的大石却压上了更大的一块。他出面找孩子,一定有办法,可是……
  “别呆呆站着,坐下来啊。”黎长源的声音放柔和了:“胜霆,叫绛绫坐下来吧,可怜的孩子……脸都吓白了……唉,宝宝丢了我比你还要着急,你看,我们是在想办法了,你可别急出病来。”瞪了黎胜霆一眼:“混账东西!宝宝都有四岁了,你一丝风也没让人听到,你瞒得好啊!这回要不是宝宝丢了,你还想瞒到几时去?等把宝宝找回来,我再揭你的皮!”
  习绛绫乱了阵脚:“总裁,不关副总的事……宝宝……我……”
  “乖孩子,你不用替他说话,我替你和宝宝做主!我知道他的花花肠子,今天一个,明天一个,朝三暮四,喜新厌旧,就怕结了婚拘束了他,所以到这个年纪还不肯结婚。你看他平常交往的那些人,都是些妖里妖气的狐狸精,这回好了,有家有室了,我看他还能怎么样。”
  习绛绫哭都哭不出来了,到时候真相大白,黎长源会不会揭了副总和她的皮?
  一走出总裁室,习绛绫就对黎胜霆说:“副总,你用不着这样陷害我吧?!”
  他说:“这办法最有用,你看,老爷子拼了老命的要把宝宝找回来。你不要担心,先把孩子救回来再说,出了事有我呢,老爷子发脾气就像打雷,‘轰隆’一声就过去了。”
  听他说的这样轻松,习绛绫只有苦笑。事情闹到了这一步,她不敢想像该怎么收场。
  习绛绫不知道自己后来的十几个小时是怎么过的,反正是在副总办公室里等着消息。黎胜霆处理了一些紧急的公事,她在沙发上发着呆,李秀芹临时接替了她的大部分工作,还好很多事黎胜霆都延期处理,就是这样,李秀芹还忙了个手忙脚乱。
  “笨!笨!笨!”黎胜霆又在发脾气,李秀芹让他说得手足无措,习绛绫打起了精神,问:“什么事?”
  “这些文件,怎么弄得一踏糊涂!”
  “我来吧。”习绛绫接过文件去,黎胜霆说:“不用了,到时候离了你我还真不活了呢,你休息一下吧。”
  “没事。”她振作了一下:“不找点事情做,老坐在这里胡思乱想,心里更难受。”对李秀芹说:“你出去吧,这个我来理。”
  李秀芹出去了,习绛绫坐到一边去理卷宗,做起事情,不再想东想西,心里真的好过了不少。事情发生已经六七个小时了,她慢慢的可以冷静一些了,总裁既然以为宝宝是他的孙子,那么肯定可以发动他所有的社会关系去找,黑白两道,他黎长源的关系如同天罗地网,一定会有消息的。
  可是……那些人肯定是亡命之徙,万一他们不买帐怎么办?万一还没有找到宝宝,他们已经把宝宝怎么样……
  习绛绫打了一个寒噤,赶快低头做事,仿佛是老天听到了她的祈祷,绑匪又打电话来了,这次他们是提出了付款要求:“你黎胜霆一个人开车送钱来,记住,是一个人,要是带了别人或者警察,哼……”
  “到什么地方?”
  “明天再通知你!”
  就这样就挂掉了,她哀哀的看着他,他说:“没事,明天父亲那边还没有消息的话,我就开车去他们指定的地点稳住他们。”
  “五千万美金……”她的声音在打着颤。
  他笑了:“别说五千万,现在就是要老爷子拿出五亿美金来赎人,他也拿得出来。”
  “可是……”
  “真要付赎金就再说吧。”
  天黑了,可是怕绑匪再打电话来,黎胜霆没有下班,她当然更不愿意回家了。
  凌晨四点多钟,她正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的打着盹,突然听到一阵喧哗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的嘈杂。
  办公室外还有几个保全部的同事陪在这里,一下子都惊醒了,在另一张沙发上的黎胜霆也惊醒了。
  “副总!副总!”是保全部李经理的声音,在静悄悄的走廊里回荡着。
  她隐隐似乎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冲出了办公室,好多人……前呼后拥的簇拥着黎长源,在黎长源怀里是……是宝宝!
  “宝宝!”她扑过去。
  宝宝认出了习绛绫,哭得更厉害了,她连忙接过来,抱着哄着:“宝宝不哭,乖!吓着宝宝了,是不是?”她亲着他湿湿的小脸,才二十几个小时没有见,差一点就是生离死别,她的眼泪也掉下来,宝宝使劲的往她怀里钻,陌生的环境令他不停的哭闹着,她拍着他哄着他:“好了,宝宝,好了,没事了,我们回家去。”
  黎胜霆也迎出来了,也在一旁凑着热闹:“对啦,宝宝别哭,没事了。”
  黎长源笑咪咪的说:“差点把我的老命都吓掉了一半,还好他们把宝贝找回来了,乖宝宝,别哭啦,以后爷爷疼你。瞧你这小脸儿,长得和你爸爸小时候是一模一样!乖孙!”瞪了一眼黎胜霆:“好容易一家团圆了,孩子哭成这样,也不抱一抱?”
  习绛绫的心陟然一寒,一家团圆?天!她差点忘了,一场灾难才开始呢!
  黎胜霆只得伸出手来:“来,给我抱抱。”
  习绛绫心怀鬼胎,硬着头皮将孩子递给他,只怕宝宝会大哭起来,万一闹着要他父母,他们该怎么收场?
  还好,孩子折腾了一天一夜,又惊又饿又困,已经是迷迷糊糊的了,黎胜霆接过去,并没有哭闹,揪着他的领带,睡在他怀里,习绛绫的心真是提到了嗓子眼了,黎胜霆迟疑了一下,在孩子额头上吻了一下:“宝宝。”
  孩子突然一下子抽搐着大哭起来,习绛绫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孩子却哭哭涕涕的说:“PAPA,痛……”
  他叫他什么?
  他说什么?
  黎家父子却都慌了,黎长源连忙问:“哪里痛?宝宝你哪里痛?”
  黎胜霆也脱口说:“告诉PAPA,是哪里痛?”
  在一片混乱里,宝宝被送到了医院急诊室,习绛绫精疲力竭,竟然没有一丝气力去思考即将来临的惊涛骇浪,她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她合起手来祈祷着:主啊,你既然平安让宝宝回到我的身边,就不要再残忍的夺走他吧……他从小就多病多灾,我们才给他取了这样一个乳名,你保佑了他四年了,就请您一直仁慈的保佑下去吧……
  黎胜霆在她面前走来走去的踱着步子,最后,他停下步子,看了一眼在休息室里一枝接一枝吸烟的黎长源,轻声问她:“孩子不会有事吧。”
  习绛绫忍住叹息的欲望,答非所问:“我们现在算不算骑虎难下?你还是劝总裁回去休息吧。”
  “他怎么会肯回去?”他苦笑了一下:“明天我和父亲谈。”顿了一下:“今天就不要说了,他老人家担惊受怕了一夜,我再惹他大发雷霆,那真是太不孝了。”
  习绛绫沉默着,急诊室的门一开,一个护士走出来了:“哪一位是孩子家长?”
  黎长源忙答:“我是他爷爷!”
  “检查结果出来了,脾脏破裂,马上要动手术。这孩子是AB-RH阴型血,我们血库里只有200CC这种稀少血型的血浆了,恐怕不够手术使用。”
  习绛绫扶着墙壁摇摇欲坠,主啊!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黎长源却并不慌张,十分镇定的说:“这个没关系,我们家族遗传都是这个血型。抽我的,抽他爸爸的都可以,如果还不够的话我打电话给我的侄儿们,把他们都叫来。”
  黎胜霆回过头来看她,他的脸色在廊灯下是惨白的,习绛绫打了个寒噤,他掉过头去,对护士说:“抽我的吧,我是孩子的父亲。”
  “那请你在这份手术单上签字,请跟我过来。”
  手术动了一个多小时,医生说情况十分顺利。宝宝被送进了加护病房,累了一夜的黎长源让黎胜霆连劝带哄叫司机送回家去了。
  习绛绫和黎胜霆站在医院的大门前目送黎长源的车子离开,车子一从他们的视野消失,黎胜霆就阴沉沉的对她说:“你跟我来。”
  习绛绫跟在他身后进了医院专门为这间特等病房准备的休息室,他关上了门,她心惊胆寒的站在门边。他的脸色真白,大约是刚刚抽了400CC血的缘故,可是……
  “你过来。”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来,她迟疑的走过去,也许,一切只是她太紧张,也许一切都只是杞人忧天……
  还没有等她自欺欺人完毕,他的声音就冷冷的响了起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习绛绫有些吃力的说:“什么事?”
  他终于忍不住大发雷霆:“***!你是不是要我去验DNA?”
  他从来不说脏话,她跟了他六年多了,这是第一次听到,他是气到了,她知道,在他盛怒的时候,还是顺着他好一点。
  她吃力的说:“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的外甥?你的外甥!”他气糊涂了:“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我的确一直把他放在美国姐姐家里,他也一直叫我小姨……”
  这话又得罪他了,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剐过来:“你叫我儿子去认别人做爸爸?!”
  “我……”
  他的样子太凶,她只好把话咽回去。他问:“为什么五年前不告诉我?”
  习绛绫扭过脸去。
  “你说话呀!”他吼起来,像只困兽一样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他暴燥的在屋子里转着圈,似乎随时想跳过来将她撕成碎片。
  她怯怯的看着他:“那晚你喝醉了,你也不是故意的,我想……对你太不公平了……而且……”
  他咆哮:“现在对我就很公平了吗?”
  习绛绫吓得往后缩,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连孩子被绑架了你都没打算告诉我真相,要不是我心血来潮决定帮你一把,告诉爸爸这是我的儿子,你打算上哪儿去弄五千万美金赎他?”
  习绛绫倒吸了一口气,他吼:“不许哭!”
  电视剧里未婚妈妈让孩子的爸爸逮个正着,也差不多是这种场面了,父亲在一旁大吼大叫,母亲在一旁历数因为误会而分手的前因后果,最后纠出当年破坏两人恋情的真凶,再一家团圆,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
  他们又没有谈过恋爱,又没有因为误会而分手……所有错误的源头是五年多前的一个晚上……
  她刚做他秘书才一年时间,跟他陪客户吃饭,那位日本银行家的酒量实在是惊人,他喝多了,她也喝多了,不知怎么两个人就糊里糊涂回了她的公寓。她至今还记得那个尴尬透了的早上,她想他当时甚至是想给她一大笔钱辞掉她,可是他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做,因为她有她的难得,他说过的,他再也找不到她这样的好秘书。所以他还是让她留了下来,当然,主要原因也是因为她的若无其事。于是两个人都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上班去,这件事就成了风过无痕,他们两个人似乎都再也没有想过,再也没有提过了。连她都自动将这一段从记忆里删掉,他更是不用说。
  他仍在愤怒的咆哮着:“我是说五年前你好端端的申请到美国进修做什么,你……你实在是……无可理喻!”
  她嗫嚅:“副总……”
  “不要叫我!”他还是像一团火药一样,恶狠狠的瞪着她:“你天天在我身边,一天起码有十七八个小时和我在一起,五年来,你有两万多个小时的时间随时可以向我坦白,你竟然瞒我这么久!”
  “副总,”习绛绫有些悲哀的说:“我总不能在办公室里和您说……”
  “私下里怎么不行?早上在会所,中午在餐厅,晚上别人下班以后……”他盯着她:“我真怀疑你还向我隐瞒了什么!我那么信任你,公私事务全交给你打理,你就这样欺骗我!”
  “副总……”
  “不要叫我!”
  他们两个人终于都沉默下来了,他咻咻的生着气,她低着头站在那里,她知道总有这么一天的,事情会闹穿了,可那也许是十年二十年后,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
  他在休息室里生闷气,习绛绫只好也离他远远的坐着,他们就这样呆坐了好几个小时,眼睁睁看着上班时间过了,他不开口,她也只得忍住不说话。又过了一会儿,黎长源来了。
  陪他来的还有黎长源的夫人,习绛绫以前见过这位黎太太,今天她更是格外亲切:“绛绫,看你眼睛都哭红了,唉,你不要太着急,医生不是说一切都很好吗?孩子会好起来的。”隔着大玻璃看了看病床上的宝宝,说:“可怜的小模样,和胜霆小时候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妈!”黎胜霆闷闷的说:“他是我儿子!”
  “我听你爸爸说过了。”黎太太不以为意,回头对他说:“你爸爸说要揭你的皮呢!孩子都这么大了,你们两个也太糊涂了,不结婚还等什么?”
  “对!”黎长源一迭声的说:“等宝宝一好起来,马上给我补办婚礼,我孙子不要做私生子!”
  习绛绫怯怯的开口:“不要……”
  黎家父子同时望向她,黎胜霆的眼里是警告,而黎长源则是安慰,说:“别怕,我替你和宝宝做主。看这臭小子敢说个‘不’字。”
  等他们走后,习绛绫和黎胜霆又单独谈了一次话,这次他的情绪稳定多了,他淡淡的说:“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你必须嫁给我。”
  习绛绫在心里苦笑,这算求婚吗?
  “反正我的年纪也该结婚了,你也求之不得,是吧?”
  “副……”
  他伸出一只手,她懂他的意思,是叫她不要打断他的话,可是……
  “我已经决定了。”
  斩钉截铁,决无寰转的余地,就好象平时在办公室里说公事一样。她是下属,所以绝无反对的权力。可是……她鼓足了勇气,说:“不。”
  他眯起眼来,上上下下打量她。她心惊胆寒,但闭了嘴不再作声。过了大约五分钟,他才问:“你到底要怎么样?”他又开始生气了,他越生气,语气反而是越平静。她无端端打了个寒噤,她清楚他的手段。六年来他扶摇直上,绝不仅仅因为他是黎长源的儿子。他的唇边浮着一缕诡异的笑容,声调倒是寻常:“习小姐,你肯将孩子生下来,却不肯跟我结婚?”
  结婚?两个不相爱的人结婚,怕不是一场灾难?她摇头:“副总,这样勉强的婚姻不是我要的,而且,当然也不是您想要的。”
  “勉强?”他唇际的笑更诡异了:“突然发现自己有个四岁的儿子,你不觉得你令我更勉强?”
  千错万错,她错在头里,所以只能吃亏。她闷不作声,他的表情懒洋洋的,但她知道他蓄势待发,表面上的不以为意不过是掩护罢了。果不然,他淡淡的道:“你不想与我上法庭争抚养权,对吧?”
  她隐忍的咬着下唇,他居然威胁她。他微笑:“咱们可以好好商量一下,给孩子一个幸福正常的家庭。”
  幸福正常?如果他肯高抬贵手,放过她们母子二人的话,一切都是幸福正常的了。可是,他不会。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最恨被人骗。而她这样算计了他,将他蒙在鼓里这么多年,在他看来,肯定是十恶不赦!
  她只得试图与他讲道理,虽然这更困难,可她到底要试一试:“副总,我很愿意给孩子一个幸福正常的家庭,但是你认为我们结婚就可以做到这一点吗?如果要在孩子面前演戏,那么又何必这样大费周折,我认为等他大一点之后,可以告诉他真相。也许你将来的太太会很宽容,到时候孩子可以像许多单亲家庭的孩子一样,幸福正常的生活在两个家庭里。”
  他望着她,问:“你还打算跟别人结婚?”
  她有啼笑皆非的感觉,只得说:“是啊,副总,我总是要结婚的吧。如果遇上合适的对象……”他不耐的打断:“那你的意思是你有合适的对象了?”
  她叹了口气,每天跟着他十六七个小时,有时候加起班来更是没日没夜,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闲功夫与时间精力谈恋爱。不过,这个时候撒个小谎或许可以达成目的?她微微有点心虚的低下头去,说:“目前还不能这么说,不过……我希望可以……”她突然错愕的发现他已离她很近,近得令她的目光已调不出合适的焦距。她微微有些不安的将头向后仰,他看得她更加心虚,只得垂下眼去。
  足足有十秒钟,她连大气也不敢喘。终于,他沉沉的开了口:“既然这样,好,我考虑一下。”
  他终于退开,她大大的松了口气。他却抬腕看表:“九点四十,习小姐,你害我迟到了今天的会议。”他扬起脸,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你在这里照顾宝宝,我去开会。”
  未来的几日内他并未再提过这方面的问题,但是每天下班再晚他都会出现在医院里。孩子一天天康复,黎长源更是疼得无以复加。一刻看不到就失了心肝宝贝似的。连黎胜霆都笑:“我是彻底失宠啦。”黎长源道:“哼,你还敢说俏皮话,要不是看在宝宝面子上,看我怎么收拾你。”黎太太更是溺爱,恨不得将四年时光倒转去,至于玩具那更是堆山填海的买来,黎太太只是说:“快快去注册,再快快给宝宝生个弟弟或妹妹,宝宝太孤单了。”
  习绛绫只得微笑,黎胜霆抱着宝宝,只是说:“那么生个妹妹吧,女孩子多可爱。”宝宝却一本正经:“不要,叫小姨生个小弟弟好了,女孩子不好,会哭。”他改不了口,还是叫她小姨,可是他肯叫黎胜霆PAPA,一见了他便粘着他问东问西,要他陪着玩。屋里的人都笑起来,连护士小姐都说:“真是幸福的一家子。”
  幸福——才怪!
  眼看宝宝可以出院了,黎胜霆说:“妈说了,接宝宝去大宅里。”算是通知她了,她忍下一口气,才道:“副总,老人家的心情我理解,可是这样不行。”
  他看着她,她解释:“孩子太溺爱了并不好。”话只能说到这样,以她的身份立场,难得他肯听,点一点头,说:“我也觉得是,这样吧,孩子接我那边去,他们常常可以看到,比较方便。”
  他有公寓在外头。她酝酿着措词:“副总,那样太麻烦了,而且你那里没有人照顾。孩子还是暂且跟我住好了。”
  他说:“我正要跟你谈这个,孩子出院了,你打算上班?那么谁来照顾他?你请的钟点工好象不怎么样,而且,你那里不安全。”
  “他一直很安全,是因为你的原因,才有人打他的主意。”
  他嗤笑:“说来其实我该谢谢那帮绑匪。”她懂得他的意思,若不是这样,他到今天还不知道真相。可这真相未必是好事,她不由叹了口气。他却问:“你很不高兴?”
  她哪里高兴得起来,她的人生全盘打乱,到现在前途未卜。他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茫然看着他,他隐忍的问:“为什么这样做?你不见得是为了钱,为了我——你又不肯嫁给我,连以退为进欲擒故纵都不像。”
  太多女人算计他,所到他从来这样警惕。她不禁又叹了口气。到底他还知道她是真的不愿嫁给他,总算没有将她想得太不堪。她垂下头去:“没有为什么。”
  “那么,”他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嫁给我?”
  钻石王老五问出这句话来,看来真是自尊心受挫。她长长叹了口气:“副总,你条件太好,可是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这样的婚姻,要来有什么意思?”做他的秘书已是她能力的极至,做他的太太更吃力,她应付不来。偷瞥一眼他的脸色,还好,于是大着胆子说:“副总,我想我不太适合继续在长源工作下去。”
  他点了点头,他向来公私分明,以她目前如此尴尬的身份,成天在他身边,确实不太合适。
  她大着胆子说:“既然您同意,那么辞职以后我会出国,这样对大家都好。”
  他问:“那孩子呢?”
  果然,她不可能妄想蒙混过关,她只得答:“孩子当然和我一起。”
  “不可能。”他断然反对:“你休想。”
  三个字便是僵局,他又开始生气。他最近这样常常生气,一定老得很快。他就闹不懂她是怎么回事,旁的女人听到他求婚,大约当场就喜极而泣了,可是她……呼……他突然发现自己六年来其实对她极其陌生,她是最好的秘书,他需要时永远第一时间出现在眼前,可是……除了公事外他对她竟一无所知!包括孩子。想到这个一张脸就不由自主的揪起来。
  习绛绫看着他嘴角微微往下一沉,就知道他在思忖着什么。或许是自己的目的,可是他永远也想不到,因为自己根本就没有所谓目的。但惴惴的,仍是有丝担心,他或许会一怒之下真的将她告上法庭,官司她赢不了,他要的东西从来是手到擒来。她不想跟一个律师团打监护权官司。
  他突然开口,吓了她一跳:“不,习小姐,你不用辞职。你还是继续工作好了,就这样。”
  这回轮到她阵脚大乱了,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轻松的说:“你是需要这份工作的,对吗?你得活下去,拿薪水吃饭,还有,你还有个孩子要抚养。长源开给你的薪水一直是很可观的。当然,目前的情形,在长源工作可能对你有一定的压力。可是,习小姐,我记得你是不害怕压力的,对不对?”
  事情隐隐有点不太对头,他决定了什么?他做出了什么结论?不过,他说得这样冠冕堂皇,叫她张口结舌。
  他异样的轻松:“明天孩子出院,你明天上班。至于谁来照顾宝宝,我会请专门的育儿专家。”
  不等她反对,便说:“你休假已经一个多月了,先打电话给秘书室问问情况吧,我可不想明天早上在办公室里看到你手忙脚乱。”
  不许辞职?她硬着头皮的想,那意味着什么?他是什么意思?将她摆在身边以防她带着孩子溜之大吉逃之夭夭?可能他是这样想的,她让他催促不过,只得打电话到秘书室去,秘书室听说她要销假上班,整个秘书室都似大大松了口气:“太好了,习小姐,那你明天回来?”
  或许,情形不像她想得那么难堪,她安慰着自己。 再次踏入长源大厦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人人含笑里有一缕意味深长,个个以为她好手段,以后便是稳稳当当穿水晶鞋嫁入豪门。听闻她要回来上班,三姑甲便说:“咦,平日里看她倒是装模作样,没想到手里有这么一招撒手锏,怪不得她往常连黎二小姐都不放在眼里。咱们副总也是真转了性了,他从来不把自己的女人摆在身边。”六婆乙不以为然:“你们知道什么,这个不寻常,这个是挟太子以令天子,有儿子这张王牌,黎胜霆当然另眼相看。”路人丙便插话:“那她还回来上班做什么?要是我,早乐得一边去偷笑了。”路人丁便道:“要不然人家怎么能套住副总,你却不行了,笨蛋了吧?人家这是关键时刻,不在公司看牢了副总,万一杀出个程咬金来,岂不功亏一箦?”七嘴八舌,天花乱坠。
  习绛绫却是晕头转向,积下的大堆公事只忙得她恨不得三头六臂。而办公室里的黎胜霆——做老板的人到底是好命,排山倒海一样的公事统统交给她们,他很有闲心的带了儿子来参观写字楼,还支使了一位秘书去买宝宝要吃的儿童套餐。总算让她稍稍理出点头绪出来,抱着大叠的文件进去让他签字,宝宝正吃薯条看电脑,见到她很是高兴:“小姨,PAPA说过两天他陪我去迪斯奈。”
  原来孩子肯叫他,都是这样收买来的。她说:“副总,你这一阵子日程很紧,不要随意对小孩子许愿。”他却轻松的很:“谁说我随便许愿了,我从来说话算话。两个星期内你替我排三天空闲出来,我带孩子去日本玩迪斯奈。”
  她气结,出来后调出他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日程表来,无处下手,只在那里发呆。门口突然传来喧哗,接着有人闯进来。是邹清瑶,一张颠倒众生的秀脸绷得紧紧的,对她说:“胜霆呢?”
  她应付惯了,起立微笑:“邹小姐,你好。今天怎么有空上来?黎先生在会客,您是等一等,还是回头我请他给您电话?”
  “你少在这里装腔作势!”大美人咬牙切齿:“怪不得他最近不理我了,我总算知道了,原来你才是最不要脸的一个!狐狸精!”
  狐狸精?看来是来兴师问罪的喽?天晓得黎公子最近为什么不理会她了。大约是有了新的兴趣,他对女人只是两三个月,新鲜劲一过便扬长而去。她见得多了,可是到底要好好打发面前的大美人,万一她大发娇嗔一掌掴上来,自己可冤枉。于是微笑:“邹小姐,我想你误会了。副总最近工作有点忙。”
  “你还这里花言巧语!”大美人怒目相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弄出个野种来,骗得他团团转?”
  出口伤人,那她就不用给黎胜霆面子了,于是闲闲的道:“邹小姐,我奉劝你说话好听一些。叫副总听到了,越发不理你那才叫得不偿失。”
  大美人怒不可遏,扑上来就想给她一耳光,幸好她早有准备,一把挡住大美人的凝雪皓腕,道:“邹小姐,请自重,我不想叫保全人员送您出去,那太丢副总的面子。”大美人恨得几乎眼里要冒出火来:“你这个狐狸精!胜霆迟早有一天会看清你的真面目。”
  “是啊是啊。”她微笑,快刀斩乱麻,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她,自己好忙堆积如山的公事。所以只管笑靥如花:“可惜他现在被我迷倒了呢!你再在这里与我闹,我保证吃亏的是你。”
  大美人气得真的要吐血了,泫然欲泣一顿足终于掩面而去。她嗤之以鼻,幼稚!黎胜霆岂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收伏得了的?他的品味真是越来越糟糕,之前的数位红颜知已,那样知进知退,一旦分手,拿了大笔的补偿费洒脱而去,最近这几位,都是一副死缠烂打的样子,怪不得他兴趣缺缺。
  一转脸,突然看到他倚在门边,不知出来多久了,一脸刚看完好戏的兴味盎然。不知为何,她无端端有些心虚。只得勉强微笑:“副总……”
  “你平常都是这样对付我的女朋友?”
  她垂首静听。却听他说:“你刚才说得不错。”
  不错?她刚才说了什么,他认为不错?或许是赞她当机立断,替他打发了这个麻烦?他却径直朝她走过来,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她是不是该掉头逃走?来不及了,视野里已满满是他,他的脸,他的眼,这样近,迫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副总……”
  “嘘……”他的声音低低的,他的鼻息暧暧的:“我喜欢你刚刚的样子,锋芒毕露。你平常太藏拙了。”
  藏拙?是夸她吗?可是他离她这样近,她真有点恍惚。冷气机的声音嗡嗡的轻响,太冷了,她毛骨悚然。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他却离她更近了,近得她呼吸窘迫。只一秒,她的呼吸骤停——他吻她,他居然吻她……大脑一片空白,接近窒息的眩晕。他做什么?她出不了气,身体发软,若不是他搂着她,她一定会倒下去。可是……他再不停下来,她一定会真的晕倒的……
  “啪!”办公室那头传来一声响。
  他终于放开她,扬起眉。她转过脸,天哪!她办公室的门大开着,一位秘书手里的厚厚的文件夹掉在地上,散了一地。却只是呆在那里怔怔的看着他们两个,连文件也忘了去捡。而其它几位秘书好奇的眼睛正努力越过视线障碍望着这边,那头他的办公室门也大开着,宝宝一双乌幽幽的眸子正牢牢盯着她与他。
  天哪!她从来没有这么窘过,恨不得真找个地洞钻进去。这种场面居然让下属与儿子同时当观众,她怎么这么倒霉?
  他微笑,接着宝宝也微笑。父子两个都一副开心的样子,大约乐于看到她鲜见的气急败坏。而秘书室的那几双眼,立刻若无其事的低下去。可是,她知道自己是完蛋了。完美好秘书顿时变成心怀叵测的狐狸精不说,连上班时间都不放过……传出去太太太太太难听了。
  他抱起儿子进办公室去,突然又转过身来:“绛绫。”
  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叫得她又一次毛骨悚然。他却是问:“你为什么不问我认为你哪句话说得没错?”
  她还没有从窘态中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的像鹦鹉一样重复:“我哪句话说得没错?”
  他扬眉,笑得真是灿烂:“就是那句——我被你迷倒了。”
  他说什么?她倒吸一口凉气。他在报复她对他的女友出言不逊?还是在报复她瞒他五年?电影电视里都有得教,花花公子们这样甜言蜜语,只为叫你上当受骗。她不该骗  他,可是他也不能这样报复她吧。
  第二天这件事便是添油加醋的头条谈资。长源上下皆知黎副总此次真的被女秘书迷惑得晕头转向,还在办公室里热吻。开始有人打赌她嫁入豪门的日期。另一票人却不以为然,说道黎胜霆纵横花丛这么多年,没理由这么轻易洗手金盆。她习绛绫虽手握王牌,结果如何说不定还是功败垂成。
  这种情形下,她还能够正常上班,也算是修炼得刀枪不入了。所谓正常,也不过是她充耳不闻那些闲言闲语,除了公事,不进他的办公室。与他说话时,打开办公室的门。不到半天,他就抱怨:“你防着我。”
  她镇定自若的微笑:“副总,您说笑了,我为什么要防着您?”
  他嗤笑:“算了,咱们不要来言不由衷那一套。昨天是我欠思量,给你造成了困扰,可是你不能将账全算在我头上。”
  是,她错在前头。当年她一时心软,将孩子生下来,简直是大错特错。因此而惹到他——言情小说到这一步,女主角都是乖乖嫁入豪门去相夫教子了,或许她的坚持才令他觉得异样有挑战性。原来真是自己错了,一个念头转过来,便想,或许自己应该表现出“正常”的一面,才会教他避之不及方肯放手?
  或许,可以试一试。
  于是似是不经意的问:“副总,上次你说要和我结婚。”
  “是啊。”他望着她,眼里又是那种兴味盎然的神色:“我头一次向人求婚呢,没想到就碰钉子。”
  她垂下眼帘,仿佛害羞:“那我现在答应,还来得及吗?”
  沉默,是什么意思?半晌不见他作声,悄悄的抬起头来,他正若无其事的在看手头的资料。这是什么意思,不想再提,或者上次脱口而出现在后悔不迭?
  她转身出去,忽听到他的声音:“有诚意的话,晚上咱们谈。”
  诚意?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假,可是只得欢欣鼓舞,一派财迷心窍的花痴模样:“我当然是有诚意的呢,副总。”出得门来,故意的颐气指使:“美兰,打电话到华凯订个位置。”摆出一副准老板娘的架式,吓也吓得他退避三舍。
  未到华凯便已知道自己失策。他打电话叫保姆送了宝宝过来。于是,在下班高峰时刻,几乎是全长源员工的目送下,“一家三口”幸福的离开写字楼,去餐厅吃晚餐团聚。
  宝宝倒是很高兴和他们一起,这天他一天都在黎家大宅里,黎太太得了这样一个心肝宝贝,自然是要大大的炫耀一番。若不是亲戚们好多在海外,恨不得一个个全召回来瞧瞧她的孙子。饶是如此,闻讯而至的女眷们仍是将小小的孩子吵得不安。他苦着一张小脸:“好多阿姨将我抱来抱去,就象抱小狗。”
  她的心里顿时柔柔划过刺痛。应付不来,她们母子二人都只是凡人,应付不来那样盛大的场面,她们只适合平凡普通的生活。她只能亲亲孩子的面颊,说:“宝宝,阿姨们只是喜欢你。奶奶也是喜欢你。”
  一餐饭吃得很沉默,只偶然听宝宝说话。孩子是机敏的,看得出她有心事,而黎胜霆也似乎有心事。吃完饭正是华灯初上,宝宝打着哈欠,真的是累了。不一会儿就伏在她怀里睡着了。这时他才说:“对不起。”
  他从来不说这三个字,因为向来他是上司,只有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也似精疲力竭,两旁的街景如飞后退,从头再让她选,她也许真会后悔。她应该早早告诉他,孩子他亦有份,她擅自的做了主,这一切便全成了她的责任。
  送到她家楼下,他抱孩子上去。不大的公寓里四处放着孩子的玩具,连床上都放着部小小汽车。她忽然垂泪。
  他竟似懂得,只握着孩子的手,默默无声。她轻轻啜泣,她以为自己那样无坚不摧,可是竟见不得他小小的委屈。她这样残忍,将他放在太平洋那头,每年见一次或是两次。四年来唯有此番相处得最久,可是她太不合格,一无是处。什么都给不了,连平安自由都给不了。
  黎胜霆终于说:“也许你是对的。”语气淡然,而她泪光模糊——只听他说下去:“这样太累了。”
  他终究明了几分,旁人羡慕不已的荣华富贵,其实却是沉甸甸的负累。他语气坚定:“你放心,我会解决这件事情。”
  解决的结果,是他将手头一套公寓钥匙交给她:“家里人都不知道这套房子,你带宝宝先住过去。”
  她啼笑皆非:“副总,这不是办法。”
  他扬眉:“我知道,我正在逐一解决问题,你公寓环境太差。还有,私下的时候,你可不可以不称呼我副总?宝宝听着很别扭。”
  宝宝叫他PAPA,不知道是天性使然还是他收买利诱,可是孩子却叫她小姨。心里没有一丝酸是假,她答:“我的房子虽然小,但是也并不是很差。”
  他语气诚恳:“为了宝宝,行不行?”这是从未有过的商量语气,从来是他下命令她执行,难得他这样客气,她低头无语。
  宝宝听说搬家自然是大大的兴奋,尤其听到说自己不仅有单独的睡房,亦有单独的游戏室更是欢欣鼓舞,在偌大的房子里奔跑来去,笑逐颜开:“小姨,我们以后住这里?”
  以后?以后太久远,她无力把握。一旦他开始“给予”,她就浑身不自在,仿佛当年的决定真的是别有居心。本能的骄傲令她反感。可是面对宝宝一张向日葵似的笑脸,她只得轻轻点点头:“以后我们住这里。”
  宝宝回过头去看远在游戏室里安装迷你篮球框的黎胜霆,一脸的期盼:“那PAPA呢?”
  她只得蹲下来:“PAPA很忙,他有空会过来看宝宝的。”
  “哦……”宝宝垂下眼去,他的眼睫毛很长,像女孩子一样。这也是像黎胜霆,不高兴时爱垂下眼去,让人看不到他的目光。这个孩子,让她注定了与黎胜霆纠葛不清。他的世界太复杂,她不该踏进来。尤其还连累了这样小小无辜。
  宝宝倏得抬起眼:“小姨你和PAPA结婚吧,这样我们三个人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习绛绫一时语塞,宝宝一双黑黝黝的眼,专注的望着她:“小姨,PAPA说其实你才是我妈咪,对不对?那你为什么不和PAPA结婚?还是,你们原来结过婚最后又离了婚,就像小美的爸爸妈妈一样。”
  一句比一句更叫她难答,有些自欺欺人的转过头去,他正好走出来:“宝宝。”孩子飞奔向他扑去:“PAPA我替你向小姨求婚呢!”
  他哈哈大笑,将宝宝一把抱起来:“那小姨答应没有?”
  “没有。”无限沮丧无限惋惜的口吻:“PAPA你要努力啊。我小姨很漂亮的,你不能让别人抢走她。”
  黎胜霆却笑容可掬:“宝宝,有空PAPA介绍位阿姨给你认识,她比小姨更漂亮。”
  宝宝兴高采烈:“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转脸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大家认识一下也好。”
  什么?去哪里?听闻他最近和一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苏小姐走得很近,她还没有那般不识趣。微微仰起脸,对宝宝说:“来,PAPA要走了,和他说再见。”
  “PAPA再见”恋恋不舍又叮上一句:“明天要来看我们哦。”
  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摆平了黎家那群亲戚,反正宝宝暂时得到了安宁,在这上头,她是有几分感激他的,他的工作生活都逐渐正常。她与他终于重返有默契的时代。令旁人大跌眼镜,长源上下立时传闻黎胜霆不肯承认孩子是他亲生骨肉,又对出身名门的新女友认了真。习绛绫功亏一箦,终于全盘皆输。
  未尝,不是好的方式。起码她顿时耳根清静,人人都是悲天悯人的态度对她。连黎郁都不似平日里咄咄逼人,看起来真的是躲一边偷笑她去了。至于那位苏小姐,她有幸见过一次,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温和斯文。上办公室来,习绛绫倒了咖啡给她,她还向她道谢。难得黎胜霆有女友如斯,她竟似松了口气。
  假若,他与苏小姐认真交往的话,就会放过自己一马,这才是重点吧。
  无端端的,宝宝开始热心的替她物色对象:"小姨,八楼有位叔叔很帅哦。"她伸手替他拭去唇边的番茄酱,微笑问:"哦,真的吗?"大根薯条吞下去,小嘴一撇:"还有,PAPA新来的助理齐叔叔人最好了,又很喜欢小姨。"
  她啼笑皆非:"宝宝怎么知道他喜欢小姨?"
  小小的眉头一扬,连表情都如此酷似黎胜霆。仰起脸来笑着说:"他每次和小姨说话,眼睛都不敢看你。"
  哦?她还真未留心。或许自己最近让公事私事搅昏了头。黎胜霆计划休假,打乱了安排好的日程,忙得整个秘书室都喘不过气来。他向来不按理出牌,可是对孩子的疼爱却是真的,临行前一切妥当,负责庶务的秘书方敏珍将机票取来,她拿进去给他:"副总,这是去日本的机票。酒店也已经订好了。"
  他走后,也许她可以真正静下来考虑一些问题了。
  他没有接过去,只点了点头:"你收着吧,还有你和孩子的护照,别忘了带。"
  她意外的反问:"我和孩子的护照?"几天前他吩咐订三个人的机票,他向来喜欢带女朋友出去玩,她一直以为另一个人是苏小姐。他将脸一扬:"你当然一起去,不然孩子怎么办?"
  她垂下头去:"副总,你可以让保姆一起去。"他隐忍的看着她:"不要让我生气。"最近他脾气不太好,或许那位苏小姐又不中他的意?和他在一起的女人一定很累,他要求太高,要美丽,又不要招摇,要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又不要太粘人。要懂得情趣,又不要试图左右他。中间稍稍有差池,他便不耐烦。
  伴君如伴虎,陪他渡假一定度日如年,他为什么要求她一起去?虽然她向来对他都是言听计从,因为她是秘书。即使万不得已,也得婉转:"副总,我去不合适。"
  他嘴角微微一沉:"你怕外头的传闻?"她若真的去了,长源上下肯定又有了头号谈资。但她在意的并不是这个,她在意的只是……
  她微微叹口气,声音虽轻,但他却不悦的扬起眉:"习小姐,我知道你正在和齐宇峰谈恋爱,这个时候你肯定不愿跟我出国。但是你到底是孩子的母亲。"
  齐宇峰?她啼笑皆非,谁告诉他她正和齐宇峰谈恋爱?她与新来的齐助理不过因为公事谈过几次话,还有就是昨天凑巧在餐厅里遇上,所以一起吃了午饭。这么快流言就传到他耳朵里去了?
  黎胜霆说:"宝宝要你去。"
  这才是最大的理由,足以说服他,当然,也足以说服她。
  她不认为日本之行是愉快的旅行,虽然宝宝在迪斯奈玩得十分痛快,可是黎胜霆不见得有多高兴。虽然他对她很客气,其实离开了办公室,他对任何人都是有礼貌的。尤其是女人,他向来有风度,行程中很是照顾她与孩子。但她未曾试过这样与他长时间纯粹的私人相处,老是觉得别扭。
  何况,天公又不作美,一直在下雨。
  宝宝在玩旋转木马,他与她在围栏外,他看她大半衣服都要淋湿了,于是说:"你站过来点。"她本能的答了声:"是"。只这一声,却莫明其妙的引起他的脾气来:"习绛绫,你能不能忘掉我是你上司?你能不能不用这种唯唯喏喏的口气?"
  她呆在那里,他别过脸去。她并不是怕他,只是习惯不逾越本份。所以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他是上司她是秘书。原来他就最欣赏她这一点,现在他为什么又生气?她还算了解他的,却不知为何这几天来动辄得咎?或者跟他出来就根本是个错误,她与他只适合在公事上头相处。他的女人向来都是小鸟依人的解语花,可以忘忧可以解乏,她却是办公室里的咖啡,日常的滋味,大概只可以用来提神。
  宝宝快乐的在大笑,他却扭过头去。很少看到他有这样烦恼的表情,她确实不该插到他生活里来,他向来是挥洒如意,如今却添了个孩子在旁边羁绊,都是她的错。
  回酒店去也没有见他有好脸色,虽然对孩子还是很耐心,教他吃鱼生,替他分面条。她不由又微微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是走在吊桥上,那一头是浓雾看不到方向,脚下却又是万丈深渊,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错。
  虽然,他家常的一面很好看。特别当他专注看着孩子时,笑容会令人觉得那样温暖。令人……怦然心动。
  孩子玩了一天,累得早早睡了。他离开回自己的房间去,走到门口,却回过头来,问她:"要不要去喝咖啡?"
  酒店里的咖啡厅,宽敞明亮,大盆的植物与大瓶的鲜花,空气里氤氲着芳香。还是无所适从,只要在他面前,总是这样的感觉。她开始怀念出事之前的时光,仅仅只在公事上头对着他,多好。
  一杯咖啡已冷透,他还没有说话的意思。她只好先开口:"黎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他不愿听她叫副总,她只好改口,改口他却也并不见得爱听。神色冷淡的扬了扬眉:"你很想回去?"
  三个人在一起,孩子虽然快乐,她却不见得轻松。背景音乐潺潺如流水,冷气吹得人手臂微凉,她又有叹息的欲望。
  他却叹了口气。
  令她微微一惊,他从来不叹气,起码她没有听到过。什么事情他都是无往不利,天之骄子的眼里,任何事物都是手到擒来。他向来不矫情,任何问题他认为都有最好的解决方案。他为什么叹气?
  不等她想出头绪,他便说:"既然你想,那么我们尽快回去好了。"
  接下来的日子习绛绫觉得更难过,她向来对他能略知一二,此次出来却老是猜不到他的心思,连宝宝都看出来了,悄悄对她说:"小姨,PAPA不高兴。"
  明天就要回去了,她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听到宝宝这样说,手里不由慢了一拍,问:"宝宝怎么知道?"
  "PAPA吸烟,他不高兴才吸烟。"宝宝的眉头微皱:"小姨你和他吵架了?"
  她哪里敢去惹他,惶论吵架?何况除了三个人一起出去,他很少往她们母子的房间里来。难不成国内的苏小姐听到什么不堪的谣言,打电话来与他起了矛盾?看来他此番确实是认了真。
  晚饭后宝宝吵着要游水,三个人去酒店的泳池。孩子在水里玩得高兴,她坐在池沿,特意留心他的表情。果然眉目间有几分淡淡的失落。等到他上来喝果汁,习绛绫想了一想,绕了老大的圈子,小心翼翼的说:"明天就要走了,是不是替苏小姐买份礼物?"他连头都没抬,只问:"你知道她喜欢什么?"
  她答:"上次珠宝行送目录过去,苏小姐挑了一串南珠,想来苏小姐应该喜欢日本养珠。"
  他将手中的杯子一搁,直直看着她:"那你呢?"
  她有点莫名其妙:"我?"
  "对,你喜欢什么?"
  他目光犀利,她突然害怕起来,低下头说:"我不喜欢什么。"
  他语气尖刻:"依我看,你最喜欢惹我生气。"
  她已经很小心很小心了,他为什么还是生气?或许不愿意她提及苏小姐?还是……
  错愕,因他的手按在她的手上。他握着她的手,令她更加错愕。
  他语气平静下来:“对不起,绛绫。”
  他说什么?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却十分认真的说:“给我个机会。”
  她心乱如麻,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想不懂。只听他说:“我想……”他迟疑了一下,说:“我真的被你迷到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放开了她的手,而她心里一片茫然。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仰脸看着他,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令她微微眩晕,仿佛透不过来气。他是说真的?还是被她气糊涂了?或者,自己令他有什么错误的判断?
  他重新握住她的手,语气诚挚:“连我自己都不确定,可是我希望你能给我个机会。”
  她声音发涩:“什么机会?”
  他说:“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女友。”
  她微微往后一缩,本能的说:“不。”她做不来,真的做不来。他要求太高,只这几日的私下相处已是相当吃力,做他的女友,朝夕相对?她想都不敢想像。何况,她太清楚他对女人的态度。
  唇角的笑容便是略略的苦:“你不是被我迷到了,你只是迷惑我的态度,一旦我像别人一样粘着你,处心积虑的要和你在一起,你就会放心的放弃了。”
  他无语,她慢慢抽回手:“黎先生,我只是个寻常的女人,你并不是爱我,你只是困惑我不爱你。其实,这根本不算什么。”他几乎网尽了天下芳心,放弃她这一颗漏网,还不肯甘心么?
  计划回国的行程耽搁了下来,因为宝宝感冒了。他在泳池里玩得太久,结果下半夜开始发烧,她只得去敲开隔壁黎胜霆的房间,叫醒他之后一起送孩子去医院。从医院回来已经是中午,孩子折腾了大半夜,退了烧就沉沉睡去了。习绛绫也是又困又饿,斜倚在床头就睡着了。
  黎胜霆打电话叫送餐,进房间时,母子两人都已睡得香甜。宝宝长长的睫毛合着,像小小一双翅。如天使般恬静。他轻吻孩子的额头,体温已经正常了。回头看习绛绫,因为半夜起得仓促,并没有化妆,很干净的一张脸,此时睡着了,那面色几乎是透明的,他见过的女人,鲜有不化妆的,连她平日也是精致无瑕的彩妆相对。可是她睡得真好,像宝宝一样酣沉,刹那间着魔一样,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直起身来,对面正是镜子,见到自己唇角竟有一丝微笑。连自己都骇异——为什么——为什么这样贪恋这一刻,贪恋孩子与她这样安静这样恬然的睡在他面前,就像他生活中最最自然的一部分。就像孩子——妻子——
  他大大的震动了。
  事态发展多少有点诡异,一上班就接到最新的人事任命,调任她做黎胜霆的特别助理。他已有两位助理,完美分担工作,不知要她这特别助理做什么。接下来的事情更令她意外,陪他参加会议,赫然发现竟是招聘面试——他要找新的首席秘书。
  不知为何命令她也参加,结果眼花缭乱看美女如云。
  其实早已进行了不止一日,或许从他们渡假归来的那一天他便已安排着手这件事。这已是面试后的复试。会议桌后头的黎胜霆,照例是不动声色的表情。
  叹口气,继续看过三关斩六将,数道考验后方能进入复试的姹紫嫣红。
  会议结束后是交换意见,人事部不过走个过场,只问:“副总比较中意哪一个?”
  好像是选妃,只等金口玉言的皇帝下圣旨。真无趣,他偏偏转过头问她:“习小姐,你认为呢?”
  公是公,私是私。老板发话,打起十分精神来予他以最佳参考答案:“我个人比较倾向林小姐。”名牌大学双学位,举止得体反应敏捷,而且心细如丝,应该是最佳秘书人选。
  黎胜霆却点了点头,说:“我倒是觉得方小姐不错。”
  不知他什么时候改了品味,他向来不喜欢找美人来做秘书,抱怨说:养眼固然养眼,但自恃美人,难免会有非份之想。所以秘书室以她为首,清一色只是算得上清秀。可是这一回他挑中侯选者中最美艳四射的一个。但照样无人反对,人事经理立刻道:“那么,就是方笑雪方小姐了?”
  方笑雪。
  她若无其事的低下头去,身旁的人事经理已抽出那本简历,另外搁至一旁。
  高效率是长源一贯引以为傲的,第二日方笑雪就前来报到,办理交接。习绛绫从原先的办公室里搬出去,至隔壁的特别助理室上班。单人单间,或许以后的工作会更单纯?交接整整花去半天日子,事无巨细一一要讲到。方笑雪很少发问,总是静静倾听的神色。总算说完了公事,最后才问:“副总私事方面,有无特别要注意的事项?”
  于是将近来他的女友芳名爱好习惯禁忌一一娓娓道来。剩下的事情,就只能待她自己去慢慢应付了。
  原来是接不完的电话,耳根一下子清净下来,多少有点不习惯。坐在偌大的办公室里不由微微发愣。至今并无公事交待下来,特别助理四个字难道意味完全架空?思绪一转,就想到了适才办公室里亭亭玉立的方笑雪。近十年了吧,校花毕竟是校花,仿佛永不凋谢的玫瑰,香艳撩人。她既没有提及往事,她自然更不会。没想到美人至今还是单身,那么,原来陆沉于她只是一个过客。
  陆沉,两个字,前尘往事统统扑面而来。
  初恋……太无所事事,而方笑雪的出现更是突兀,所以她才在这里缅怀初恋吧。学生时代的恋爱,青苹果一样的酸酸甜甜。五味陈杂往事如烟,无端端忽视室中有人出现。
  她在想什么?六年来从未见过她脸上出现过类似表情,竟是柔情似水才能形容。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这一面,她在想什么?
  办公台后的人终于回神,只差吓一大跳,慌忙起立:“副总。”
  从来是他有事只打电话叫人去他办公室,三言两语交待完毕。今天怎么有闲心进下属办公室来?害得她猝不防及,脸上还氤着回忆的潮红。
  “到我办公室来。”
  丢下这句话,黎副总扬长而去。只是来说这句话?为什么不简单的拨个电话叫她?他近来越来越叫人摸不准。职业习惯的拿了速记去他办公室。
  大堆公事,她没想到抱回小山一样的签呈文件。他不是有两位助理吗?怎么派给她这么多事?她原来只是秘书,基本不参预公司决策,他却将她放置特别助理的位置上,而且真正当成助理来用。欲哭无泪,向他言明:“副总,我怕我没有能力做好。”
  他不冷不热:“你少在办公室里想心事,自然就做得好了。”他不高兴,她只得忍气吞声勉强一试。他的两位助理都是国外名校的MBA出身,其中齐宇峰还有工商管理的博士学位,她望尘莫及只好临时抱佛脚。
  勤能补拙吗?她完全失望,加班至晚上十一时,小山一样的文件依然沉重如山般压在她案头。双眼涩至难以睁开,她需要恶补的东西太多,无从下手,挫败感令人只剩下叹气的气力。
  搭电梯下楼去,意外遇上齐宇峰。他微笑打招呼:“习小姐现在才下班?”她微笑:“你不也是?”
  他轻描淡写的一言带过,他留在公司是处理突发状况,公司有批货柜在菲律宾被海关扣押,现在已经摆平了。老实说她还是蛮看好这位齐助理,虽然不像黎胜霆那样锋芒毕露霸气十足,但是是内敛的儒雅男子,而且气质沉静。见夜色已深,坚持送她回去。
  到了公寓楼前她下车向他道谢,他只是微笑:“习小姐太客气,顺路,而且晚上独自搭计程车不安全。”
  目送他的车徐徐离开,另一部车正好驶进来。花园小道只堪堪错车,车灯雪亮得令她举起手来盖住眼睛。等车停下方才放下手,最拉风不过的新款林宝坚尼,全球限量一百部,国内恐怕就是这独一无二。她忽然叹了口气。
  他正下车,长腿跨出车门,开口就是冷嘲热讽:“你好象很不乐意看到我?”
  她勉强挂出一个微笑:“怎么这么晚了还有空过来?”微笑是掩饰她确实不乐意看到他,他在,她时时刻刻如芒在背。
  他脸色沉沉的,答:“宝宝打电话给我,说你现在仍然没有回家,原来是约会去了。”大有兴帅问罪之意。她正要解释,忽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浴露清香。他洗过澡了,这么早洗过澡,那么原因自然不言而喻。
  她口气里不由自主带了一丝尖锐:“黎先生,我留在公司加班到现在,确实是个失职的母亲,但请你不要用你的思维方式来看待我的晚归。”
  他不悦的扬起眉:“你这是在责问我?你有什么立场来责问我?生宝宝之前,你有没有问我的意见?”
  够了!每次都拿这个来噎她。她真的受够了。今天她脑力早已透支体力也早已不继,还得站在这里面对他的不悦。他怎么能知道一个单身母亲的苦处?不能见孩子,每天十几个小时扑在公事上头,样样要操心,再优渥的薪水,也只够买他身后限量名车的一只轮胎。他自幼含金匙长大,事事有人打理得头头是道,天之骄子怎么知道凡人要面对的种种烦恼?
  她气急败坏:“黎胜霆,替你生孩子,真是我这辈子犯的最大错误!”
  他被激怒了,唇角的笑已然冷冽:“没有人逼你那么做。”
  “确实没有人!”她气得全身发抖:“要不是我……”她突然住口,张口结舌。她要说什么?她竟然差点脱口而出。
  “要不是你什么?”他问,眼神如鹰鹫一样锐利,仿佛要看得她无所遁形。
  她很快站稳了阵脚,自欺欺人一样扭过头去:“要不是我一时糊涂。”
  “习绛绫”他咄咄逼人:“你跟我说实话,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心虚所以声音也乏力:“我要上去看宝宝。”
  “你先给我说清楚,你到底还瞒着我什么?”
  她招架不住了,今天她精疲力竭实在无力招架,所以仓皇的想逃走:“我要先上去。”
  他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攫回来:“习绛绫,不说清楚你甭想上去。”
  她身后是冰冷滑腻的车身,她腕上是火热滚烫他的手掌,视野全是他一张脸,满满当当。她虚弱的闭上眼睛:“你何必要知道。”
  “我一定要知道。”
  她知道他的性格,她知道他的手腕,不达目的他绝不罢休。她的答案如果不能让他满意,她只怕将永世不得安宁。她只能艰难的开口:“陆沉。”
  “陆沉?”他疑惑的扬起眉。
  “你长得像陆沉。”梦呓一样的声音低下去:“尤其是微笑的时候。”
  他这样极品聪明的人,不用问马上明了前因后果。她这回是真正惹到他了,她竟然敢拿他来当替代品,他一向无以伦比的自尊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他现在一定恨她入骨。她知道。可是无可奈何,她说漏了嘴,只好给他个合理解释。这样……也好,他从此恨她,好过他兴味盎然的不肯放过她。
  果然,他的语气平淡,可是字字尖锐:“真荣幸,我竟然还做了一回替代品。习小姐,怪不得你肯将孩子生下来,但不知道你能不能在孩子身上看到旧情人的几分影子?不然,你可真是得不偿失!”
  掷下这几句话,他上车绝尘而去。
  剩她独自立在微凉的晚风里,身后草坪里虫声唧唧,她怔仲发了半晌呆,垂着头拖着沉重的步子上楼。
  黎副总心情不好,基本上一会议室的人已隐约察觉到,虽然公事上头他向来不给人面子,但众人都同情的望着习绛绫,她本来就算是新手,勉强努力的后果也抵不过他闲闲一句:“习小姐,公司花薪水请你,并不是要你做出这种垃圾报告。”
  她面红耳赤:“副总,我早就说过我没有能力。”
  “我不要解释,我只要结果。全部重新做,下礼拜一董事会要讨论。”
  当着她的面,将她辛辛苦苦做出的报告“啪”一声掷进字纸篓。她气不可抑,站起来:“黎副总,你在人事方案调整前并无征询我本人的意见,而调整后我也曾向你言明我没有能力胜任,我已尽全力仍无法达到你的要求,所以我辞职,我不干了。”
  她不干了!她不干了,她不要呆在这里受他冷眼,受他挑衅,受他刁难。
  众目睽睽,看最冷静克制的习小姐竟然发飙,长源上下还无人敢这样公然跟黎胜霆叫板,人人皆转头望向主席位上的黎副总。
  他唇角冷冽上扬:“习小姐,没有这么便宜,在你与长源的合约中早就注明,如果你要离职,须提前三个月通知人事部门。也就是说,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三个月里你还得留在长源。”
  三个月?只怕用不了三天,她就会死在他的怒火里。
  叹了口气,她最近似乎一下子老了三年,被黎胜霆感兴趣固然很累,被他痛恨更累。总之当年一心考入长源真是大错特错。在员工餐厅吃午饭。今天是端午,餐厅有特别套餐。还供应有粽子,一不当心却将细线扯成死结,解不开理还乱,又叹口气放下粽子,抬头正好看到方笑雪端着餐盘左右顾盼。
  进餐高峰,只有她身旁有空位。她现在是长源头号台风源,没有多少人敢和她一齐吃饭,怕被台风尾扫到。
  真可笑。方笑雪却径直走过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
  无数暗恋眼神眼睁睁看大美人落坐台风旁,不知多少雄心起了英雄救美的念头。
  挟起饭团,味同嚼蜡。耳中忽听到方笑雪开口:“你为什么不问?”
  嘎?问什么。眼角的惊诧却令方笑雪意外:“当然是陆沉。”
  “问来有什么用?”她意兴阑珊,萧郎早就成了路人。她现在只想躲避黎胜霆的怒火,旁的事一概顾不上。
  “他在国外,仍是单身。”
  就算是钻石王老五也等闲不能招惹,比如黎胜霆。
  方笑雪说:“我以为你会惊喜。”
  惊喜?唇角的笑意渐渐无奈,有什么好惊喜,他又不会回头来找她,难道要她飞到彼岸去摇尾乞怜重拾旧欢。
  只听方笑雪说:“你变了。”
  当然变了,毕业之后职场打滚这么多年,满面尘灰烟火色,只差两鬓苍苍十指黑。如果黎胜霆继续不想让她好过,那么她离华发早生的日子也一定不远了。短短十分钟,她已经想了黎胜霆这名字五次,真是惊弓之鸟,畏之入骨。
  齐宇峰端着餐盘走过来:“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大美人巧笑倩兮,齐宇峰却只关切着习绛绫:“习小姐,副总要的那份报告,你遇上什么问题了吗?”
  当然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因为她根本无从下手。一想到这个就心烦意乱,将面前的餐盘推开。齐宇峰说:“这样吧,回头我帮你先做个提纲,找找灵感。”
  灵感?又不是策划书?但他的意思已很明显,危难关头难得有人肯伸手帮她一把,心底到底是感激:“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他推推眼镜,神色有些腼腆:“是公事嘛。”
  有内行帮忙果然不同,短短数小时她已抓住头绪,剩下的事情只需数据来证明,财务部却迟迟不肯提供,她只得下楼去财务部见黎郁,黎郁照例是爱理不理:“没有。”
  “怎么会没有?”强打精神堆起笑,老天,她已经要累死了,不想再面对任何一个黎家人,最好连黎这个姓氏都不要听到。但公事大于天,怎么也得周旋:“黎经理,财务帐应该保存二十年方可销毁,我要的只是十年来的数据。”
  黎郁将脸一扬,神色冷淡,眉目间倒有三分似黎胜霆的倔傲:“这是公司重大机密,你还有三个月就要离职,我怎么能告诉你?焉知你不会泄露给对手公司?”
  挫败感油然而生,是呵,何需太努力,她是太傻,换作旁人庸庸碌碌等闲混过这三个月去。但多年来的习惯却仍是据理力争:“我有我的道德,黎经理,就算你信不过我的人格,也应在公事上予以配合,我不想在这种小事上造成部门间的矛盾。”
  黎郁冷笑一声:“习绛绫,你省省吧。你也不看看今时今日你是什么处境?你以为你还是黎胜霆的心肝宝贝?”
  “这是公事,黎小姐。”
  黎郁嗤之以鼻:“少来,有本事你回头向黎胜霆哭诉好了。别以为母以子贵,稳操胜券想嫁到我们黎家来,你少做这样的春秋大梦。”
  彼我双方完全缺乏沟通可能,她只得上楼回办公室去面对电脑发呆。六年来第一次觉得寒意彻骨,枪林弹雨都经过了,不知为何今日的事却分外令人乏力。
  精疲力竭的感觉又挥之不去的包围上来,直至下班时分,进度完全为零。黎胜霆打电话通知她:“今天过节,妈要接宝宝去吃饭。”
  过节,一家团圆的大好日子,所以她有福气下班后搭顺风车回公寓,因为黎胜霆要去接宝宝。坐在后座上,他是什么表情也看不到,反正没有好脸色。自从那晚以后,除公事外他很少跟她说话,终于是恨她了吧。
  太累了,眼皮沉重的像有千斤重。不能睡不能睡……心里警告抵不住睡意的诱惑,她将额头抵在车窗上,一秒钟,她只合眼养神一秒钟就好……
  她睡着了。
  本来是伸手想叫醒她,手指却莫明其妙不听使唤的滑上她的眉尖,仿佛想压平那里拧着的结。这几日她的无奈他都看在眼里,无动于衷,他真的也以为自己确实是无动于衷,可是,为什么她会皱着眉?
  得不到所以才贪恋吧,如果她一上来就是寻常女子的手段,他或许早就没了兴趣。
  睡得真好,大概几天来实在已透支精力。心底深处突然涌现一缕莫名的情绪,看不清抓不牢,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下车打了一个电话,发动车子掉头离开。
  甜甜睡一觉真舒适,不愿由惺松中醒来,恋着睡的无忧。忽然间想起来自己身处何地,在车上。仍是在车上,车早就熄火静静停泊,窗外是浩翰的灯海,像天上所有的星的倒影。这是在哪里?自己睡了多久了?
  身上盖着一件外套,她认出来,黎胜霆的。
  “醒了?”车门倏得打开,一面对他,她就如芒在背。本能微微向后一缩:“黎先生。”
  他的怒气又上来了,这女人真有惹怒他的本领:“我就这么令你害怕?”
  是,如果她有胆承认的话,可是这里是郊外山上,四下无人,她还不想尸骨无存,只得牵动嘴角,仿佛微笑:“当然不是,黎先生。”
  口是心非得那样明显,他扭过头去看灯海。真是美,万点星光一样的璀璨。她偏偏要来煞风景:“怎么载我到这里来了,不是说接宝宝?”
  “我打电话给妈,叫家里司机接去了。”
  在办公室之外,他又不生气的时候,在这样美好的夜色里,他真是令人心醉的男子。天生翩然的风度,虽然偶尔有点霸气在举手投足间流露,但只令人觉得卓然不凡。夜风吹来,将外套还给他:“你的衣服。”
  “你披着吧,才睡醒吹风会着凉。”
  外套上有他的味道,淡薄的古龙水,淡薄的烟草……她突然有点茫然失措。他转过身来,目光令她更吃力,招架不住只好低下头去。他却说:“看我。”
  什么?
  六年来太习惯于言听计从,本能立刻命令自己抬起头,他的眼睛像海一样深遂,仿佛有魔力一般,她竟再无力移开目光。
  “绛绫,”他的声音也似有魔力,令她大脑有趋于罢工的倾向:“你真的不肯给我个机会?”
  “给你个机会?”她呆呆似鹦鹉学舌。
  “对,给我个机会。”他直望入她眼底深处,那目光似箭一样致命:“做我的女友,好不好?”
  这一次“不”字没有机会脱口而出,因为他猝然吻上来,淡薄的古龙水与剃须水的香气,他身上特殊陌生的味道,他的唇猛烈灼热,他的手有力的禁锢着她的腰。她兵败如山倒,意乱情迷里全身似乎燃在火焰中,只剩了热,热得一颗心扑扑乱跳。
  “答应我……”他的声音低低在耳畔旋绕:“绛绫,答应我。”耳垂酥酥麻麻,像有一千只蚂蚁在咬噬,她挣不开他的手,挣不开他的唇,挣不开他的一切。在那样冷酷之后,突然这样热烈的一切。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像眼前的灯海一样缭乱。哦,她真的眩晕透不过气来,天与地与灯连成一片,眼里却只有他,耳中也只有他的声音。
  “答应我……好不好?”呢喃一样的声音是最无法抗拒的蛊惑,她无力抗拒的蛊惑,那个字终于不由自主的从唇间溜出:“好。”
  丢人!丢人!
  一路上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了,不过是一个吻,情场高手使出来就是所向无敌,她竟然意乱情迷丢盔弃甲不战而降?丢人!真是丢人!
  可是,他为什么还要求,在明知她不过是将他当成别人来爱?不敢问,怕答案太惊心动魄,或者太令人难堪。也许只是她与众不同,所以激起他的征服欲,电影电视里都有讲,男人喜欢面对挑战,并以征服为乐。又或许,她实在惹他太深,所以想掳获她的心,再来肆意践踏一番取乐,报复她挑衅他的自尊。
  几乎是下意识里转过脸去,望向正开车的他,果然,唇角隐绰可见一缕微笑。他到底令她做出了最最错误的承诺。第一回合,他大获全胜。
  不,她不会输,只要她小心谨慎,只要她令他失望,他就会转身离开,并且永远再不看她一眼。她有决心一定做到,只要能令他离开。
  和黎胜霆交往,她做梦也没有想过这一天。从来是她替订餐厅鲜花礼物安排妥当约会,女主角换了自已,多少有点怪怪的。
  一早收到大束玫瑰,扫一眼心里就在想,定然是相熟那家花店送来,晚上约会吃大餐,礼物是一对耳坠,那样招摇的祖母绿还镶碎钻,好像一对麻将牌。拿起来看一看就放下了,他忍不住问:“不喜欢?”
  “喜欢,”她略带笑意:“只是钻石太小了。”他在这上头从来慷慨:“回头我叫她们送目录来,你自己挑好了。”
  她语意含笑:“相熟那家金生珠宝?那么结帐可以八折。”
  于是他也忍不住笑,说:“对不起。”
  她倒惊诧了:“对不起什么?”
  他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对你,你是不同的。”
  不同?是因为她在他身边太久,一招一试了然于心,令得效力大打折扣,所以他决定用不同寻常的方式来对付她?不过和钻石王老五拍拖有种种好处,比如在这样道地的餐厅吃饭,比如有名车可以蹭开。比如对方行动举止都十分养眼,毕竟是高手,眉目间什么都能领会。
  他沉得住气,她更沉住气。他知道她心里有别人,越发是觉得是挑衅——黎三少魅力所向无敌,横扫天下芳心,怎么允许女人面对着他,其实心里爱别人?哪怕不爱他的人,至少也该爱他的钱吧?
  于是她顺势而下,婉转向他提及房产,马上公寓就过户至她名下。痛快慷慨,怪不得他的历任前女友即使分手后都对他颇多赞誉。而后,又对他的新车微露兴趣,他的意见倒中肯:“这部车不适合你,喜欢的话我替你订部莲花?”
  玩得过份反会显得假,她连忙打住:“不用了。”从来拜金女都是放长线钩大鱼,哪能如此心急?再说反正可以开了他的车招摇过市,名符其实招摇过市,不留神就让小报记者拍到照片,香车美人,说她是“地下情人”。言之凿凿的将她的薪水与名车的价格做了对照,而后又查到车主其实是黎胜霆。他最近绯闻太少,所以一曝光便又是万众瞩目。
  老套。她却是十二万分的投入,遇上记者跟踪,故意拖他的手过街。他那样聪明的人,自然察觉:“你做什么?”
  “小声,后头有记者。”
  平日里她不是这样八爪章鱼似的,今天偏偏要黏在他臂上一样。他有点不悦:“有记者还拖着我?”
  正因为有记者才要给人家几个镜头嘛。不然人家一路跟来,什么都拍不到,多扫兴。笑靥如花:“我喜欢在报纸上看到自己。”这一招是跟他前女友小明星戚婉芳学来的,唯恐天下不知她与黎胜霆在拍拖,有事无事故意向媒体露出蛛丝马迹。所以不到一个月,黎胜霆就甩了她,但愿他此番也是如此不耐。
  谁想黎胜霆站住脚,扬眉问:“那么如果当封面人物你岂不更高兴?”
  嘎?什么意思?
  下一秒钟他已将她搂入怀中给她一个长长的深吻,吻得她身体发软脑子一片空白,他做什么?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这是街上,后头有记者。
  如愿以偿,封面人物。两个人吻得火花四溅的照片,被某周刊作了封面热卖。她气馁,拿着周刊问他:“你不怕我以此迫你结婚?”
  他漫不经心微笑:“这就能迫我结婚?太多女人试过,你尝试新招吧,比如将宝宝身世捅给新闻界。”
  她不会,她永远不会,他明知所以才会这样说。
  上封面反正于他是家常便饭,一年里头总有一两次。于她终究是负担,没想到有一日做公众人物。好在她不在娱乐圈里讨饭吃,不然迟早让狗仔队们缠死。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开始消极怠工,做事拖拖拉拉,完全不将他的交待放在眼里,弄砸几件CASE后,整个副总室对她都是敢怒不敢言。学狐狸精总算学出了点门道,仗势欺人难度太高,她做不来,但恃宠而骄是经常耳闻目睹,多少学到点皮毛。
  挨到十点钟去上班,开会时发呆不听讲话,片刻见不着他,就打电话。无事也要闯进副总室去,见着他就说甜言蜜语:“人家想你啊。”见不着就质问方笑雪:“不是说副总在开会?开什么会?怎么没有通知我参加?”
  不过半个月,连秘书室都忍无可忍,黎胜霆却不过扔下句淡淡的话:“演技太差,狐狸精也得有专业素质。”
  呜呼,他以前见过的狐狸精着实太多,所以稍有差池都会被他识破。良苦用心最后是竹篮打水,害她白白牺牲自己形象,白白得罪大票同事,白白因连累昔日下属而内疚多日。只是到底差在哪里?
  或许,差在上床?
  一想到这个就面红耳赤,他倒是有几回暗示,也有几次激吻至衣衫不整,可是每到紧要关头她就全身僵硬无法继续,他是绅士,自不会进一步强求。
  或许,只是身体,只要他得到她的身体,他就会乏味厌倦,将她视同之前所有女人。
  咬一咬牙,算不了什么,一劳永逸。
  成心的制造机会,晚上宝宝睡着了,他从儿童房里出来,与她道别。照例有晚安吻,她心里惴惴的,他便问:“怎么了?”声音那样低,近在耳畔呢喃一样,她不答话,却抬手勾住他的颈,这暗示太明显,所以他放肆的吻下去,等她从吻的灼热中回过神来,他已技巧的解开她的全部衣扣。
  僵硬的感觉又来了,冰冷从指尖窜至全身,额头木木的,却勉强自己去解他的领扣。呼吸的频率渐渐紊乱,随着两人之间障碍的减少,僵硬生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受不了,想推开他。在这种情形之下,任何抗拒都成了挑逗。尖叫被他以吻封缄,恶心一波一波袭来,太迟了,来不及了。
  并非享受,于她,于他。
  她睡在那里似一具木偶,而他在一切结束后进了浴室,至今还未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到他。面色是微倦:“绛绫,对不起。”
  还是绅士的风度,但语意倦怠,可见糟到了什么地步,她没有太多经验,无从比较,醉酒那一次太遥远也太模糊,而他是高手,挫折感如此之深大约是史无前例,从未遇上她这样的女人吧。
  他穿衣离去,临别吻她的额,像吻宝宝:“晚安。”已不带一丝热度,终于是灰了心,对她。
  她失眠整夜,渐渐看窗上发白。城市醒来,梦境醒来,从此,她将回复正常的生活,没有黎胜霆的生活。
  离职那日黎胜霆约她吃饭,她带了宝宝一同去。三个人用餐,只有宝宝一个人说话。敏感的孩子似知道他与她之间有某种尴尬。所以极力的兴高采烈,讲起幼稚园里的笑话。他终于问:“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或许自己做生意。”
  头痛,她最近常常失眠,所以老是隐隐头痛。他电话响了,看了号码才接,语气温和:“我和家人在吃饭,不,不用……”她便知是谁打来的电话。
  家人,真是温馨的字眼。但只是指宝宝,她今生无福消受了。无所事事扭头去看窗外,落地玻璃窗,人来人往的街。宝宝小手按在她手上,忽然唤她一声:“妈咪。”
  她一震,回过头来,这一声仿佛唤醒她灵魂深处的某些知觉,宝宝乌黑的眸子牢牢看着她:“你不高兴吗?”
  “不,妈咪高兴死了。”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哪怕她失去了一切,哪怕她失去了全部,她还有孩子,她还有宝宝。
  星期一早上可以睡到十点钟起床,是很多年来的梦想之一。电话打来才吵醒睡眠,是猎头公司,问她有没有兴趣重出江湖。这个词令她有些啼笑皆非,想起武侠小说上的一句话:“少年子弟江湖老”。但承蒙对方看得起,先道谢再婉拒。对方倒是十分客气,只说:“没关系,哪天习小姐考虑好了,可以再与我们联系。”心里怕不是以为她寻着黎胜霆这位金主,捞够了金山所以打算做米虫安渡下半生?
  结果,星期一的中午,一个人无所事事呆在餐厅里发呆,面前一盘牛排完全食不知味。放下刀叉,看见侍者推出蛋糕,小提琴弦声动人,正是“HAPPY BIRTHDAY”。窗外是大太阳,水一样的印痕印在肘边,微微的灼人,眼里就发了热。
  谁知道,侍者径直向她走来,提琴也是,众星拱月一样将她围在中间,太意外了,远远看到陌生却熟悉的身影,径直走过来,递上大束她喜欢的海竽。多少年不见,一双眼睛还是像有阳光倾泄一样:“生日快乐!”
  嗤嗤的笑着,抬头去擦眼泪:“好讨厌!”
  招牌阳光笑容恍若当年,连语调也是当年的幽默:“哎呀,是这三个字?我还以为是另外三个字呢?”从餐车上双手捧起蛋糕:“来,许愿。”
  一口气吹灭蜡烛,方才笑盈盈的问:“你打哪儿冒出来的?”
  他拖开椅子坐下:“什么叫冒出来?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旧金山直飞航班,哎哟,坐得我腰酸背痛,真是老了。”骨碌碌的眼珠打量她:“不要感动得哭,我这西服可是名牌,本来在飞机上就揉得不成样子了,你再扑上来哭的话,它恐怕真的要寿终正寝了。”
  她良久不知道说什么好,面前的人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当年的大男生现在是衣冠楚楚的男人,轻描淡写一路的风尘扑扑,下巴上隐约的青印,笑起来却像是向她借笔的男孩。半晌才问:“你怎么回来了?”
  “提到这个就伤心欲绝,我失恋了,被金丝猫甩了,躲回来疗伤。”忽然有点咄咄逼人看着她:“听说你也是?”
  失恋?不算。恋都不曾,何来的失?
  他却偏偏要问:“记不记得当年我替你过生日,你许什么愿?”
  许愿?摇摇头说:“不记得了。”他目光炯炯:“我看你还记得。”随手抽起她肘边的报纸,指着上头大幅照片:“你当时许愿,说一定要考进长源。”
  她有点虚弱的回应:“薪水很高。而且——是赌气,气不过就一定要去做,说要到最优秀的男人身边。”他点点头:“薪水确实很高,但也不值得。”哦……他说什么?这里是餐厅,他真的要她痛哭流涕才甘心?拿起餐刀切蛋糕,微笑重新回到脸上:“陆沉,一人一半?”
  俊脸上却是破天荒地的认真:“绛绫,对不起。”又是这句,她最近怎么听到的都是这句?离开所以歉疚,不能所以惭愧。当年也是,现在也是。她扬起眉头:“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当年并不是你见异思迁,而是我没有魅力。”
  阳光又缓缓盛开在脸上:“你变了。”
  当然变了,变得牙尖嘴利铁石心肠了吧。将脆弱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连自己都不能够轻易触及。
  “绛绫,你现在的样子,真教人喜欢。”
  微笑也重新出现在脸上:“甜言蜜语可以留着应付你的金丝猫,我们是老友,用不着来口蜜腹剑这一套。”
  一口一口的吃完生日蛋糕。很多年前,那一天是生日第二天,面前的这个人双手捧来蛋糕,她吹熄蜡烛,他问:“许了什么愿?”
  她冷冷的答:“我要考进长源,到最优秀的男人身边去。”
  她生日的当天,他陪方笑雪到乌来去了。第二日才补一只蛋糕,她赌气许下这愿望,翻手就将蛋糕打烂。说到做到,奇迹一样成功的实现愿望。奇迹,或者某种意义上就是不幸。老天从来不会厚此薄彼,完成了你的愿望,就要用你更多的来偿还。
  开口问:“你到底为了什么回来?”
  “公司决定拓展业务,派我回来站稳脚跟。”
  脑中闲置已久的职业敏感终于缓缓复苏:“你做哪行的?”
  俊脸像挨了重重一拳似,夸张的皱成一团:“不会吧,这么不关心我?连我这么多年在做什么都不知道?我对你这么关心,知道你失恋马上飞回来,要死要活赶上你的生日,你太没有良心。”一下子气氛重新轻松,递过张名片,她郑重其事的念出声来:“亚洲区总监,嗯,这个职位真唬人。”
  还是笑,露出一口白牙。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永远不会沉下嘴角,一个连微笑都似有嘲讽在里头。心里一惊,她在想什么。她已经决心忘记一切。
  他突然叹了口气,她又是一惊,只见他眼底掠过一丝莫名的情绪:“绛绫,你到底是爱上他了。”
  她差点跳起来,为他这样突兀的叹息,为他这样突兀的一句话。她勉强一笑:“你说什么?”
  “用你当年的话来说,那个最优秀的男人。”俊脸一本正经的凑近来:“虽然我不认为他优秀,他只不过命好,又有几分聪明,其它一无可取。”
  她答:“岂止一无可取,简直叫人难以忍受。霸道、不择手段、不讲理、不考虑别人感受、花心、挑剔、我行我素。”
  他呵呵的笑:“真有这么糟?说得我十分向往有朝一日可以认识他。”
  她叹了口气:“有过之无不及,只会比我形容得更糟。”
  他目光炯炯:“可是,你爱他。”
  “我不爱他。”
  他嗤笑着扔开餐巾:“可以瞒他,不必瞒我。”眼里的太阳灼热逼人:“你爱他,你提到他时眼睛就迅速的黯然下去。”
  “这么文艺腔,可以卖给电视台。”
  “习绛绫。”他一双眼注视着她:“既然你说你不爱他,那么,请你爱我。”
  她好笑的低下头去,说:“方笑雪在长源是他的首席秘书。依我看只是工作关系,你不用来这一招玩复仇。”
  “我跟方笑雪分手很多年了。”
  “我们分手更多年了。”
  “我重新爱上你了。”
  她不知道怎样答对,只好微笑。那微笑也是职业习惯的,他突然又叹了口气,抓住她的手:“绛绫,相信我,我才是最适合你的。”
  她笑得略带苦涩:“如果,如果当年你没有离开我,或许我们现在正过着幸福的生活。”
  幸福有很多种,举案齐眉的平凡夫妇是一种,穿水晶鞋遇上王子的仙德瑞拉是一种,童话里最多的就是后面一种,嫁给王子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幸福的生活。奢望,海市蜃楼的奢望。却骗了大票女孩子喜欢,以为王子真的会举着水晶鞋满世界寻找他的仙德瑞拉。
  出门来,看见她开一部小小日本车,他忍不住笑:“黎公子没有传说中的大方。”她说:“这是我自己的车。”他却打开车门:“我当司机,带你去个地方。”
  结果跑到大肚山去看树林。真是……白痴。陆沉立刻抗议:“这叫浪漫!”浪漫个鬼,饿得前胸贴后背,下山又开了几个小时车才回到市区,寻间餐厅吃晚饭,他问:“怎么样?考虑好没有?”
  她问:“考虑什么?”
  “当然是破镜重圆了。”
  懒得理他,举杯:“喝酒吧。”
  两个人喝掉一打Screwdriver,里头的伏特加酒劲上来,微微有点晕头转向。他笑话她:“这么多年酒量都没长进。”她还可以口齿清晰的还嘴:“我原谅你酒后没有口德,我要先回去了。”抬腕看表,真的晚了,手机中午就没有电池了,不知宝宝有没有给自己打过电话。不过保姆在家里,应该不要紧的。
  他说:“算了吧,我送你,你这样子敢开车?”
  夜深了,路上车灯像流星划过,电台里唱情歌。任贤齐一声声迭声的唱“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他睁大眼睛看信号灯,喃喃自语:“心太软,才怪……女人心是天下最硬的东西,刀枪不入。”她哧哧的笑:“你真被金丝猫打击惨了。”
  “我是被你打击惨了。”
  一路斗嘴回去她公寓,甫一下车,让冷风一吹,只觉得恶心难受,跄踉着弯下腰,他搀住她抱怨:“你怎么退步了?半打酒就喝成这样。”
  空腹喝当然会这样,她舌头有点不听使唤,所以懒得顶嘴,他说:“我送你上去,几楼?”
  她推开他的手:“不好,不方便。”
  他笑容可掬:“不方便?你刚失恋,就又不方便?”
  说得她这么不堪,反正宝宝也早睡了,由他跟着上电梯至门前,找钥匙开门:“晚安。”
  “晚安。”转过身正欲离开,她却“咦”了一声,他便问:“怎么了?”
  “没有电。”大门处的灯掣失了效果,屋子里黑黑的什么也看不到。他转身走回来:“我替你看看,肯定是保险熔掉了。”他从明处进来,玄关处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正好绊在玄关阶上,本能的伸手去抓,却只抓住她的手臂,去势太猛,“啪”一声两个人一起跌倒。
  头顶的吊灯突然大放光明,两个人都睁不开眼睛。习绛绫昏头涨脑,只是好笑,扶着墙壁站起来,半晌才看清面前人影,只是一呆:“你怎么在这里。”
  黎胜霆的唇角若有若无一缕嘲讽般的笑容:“习小姐,抱歉打扰你了。”
  “绛绫,这就是你的不方便?”她身后的人唯恐天下不乱一样笑逐颜开,上下打量:“久仰,你定然就是黎先生了。嗯,绛绫,他怎么在这里?”
  哦,她得想个法子,这情形太诡异了,空气中似有火花正在四溅,确实,他怎么会在这里?突然坏掉的灯掣怎么突然又好了?今天他有闲过来看宝宝吗?怎么这么晚了还没走?
  她想她是真喝多了,额上无缘无故竟在出汗,她为什么有心虚的感觉?
  黎胜霆却问:“这位先生贵姓?”
  不,不要说,她抢着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扬起眉:“我知道你向来不愿意看到我,但你也不必用这种质问的口气。我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吗?”
  酒真不是好东西,会乱性会失德,还会令人语无伦次,她到底要想个办法,所以强调:“现在这房子是我名下。”
  简直是在下逐客令了,不管了,只要他肯走,只要他不要再站在这里,什么都不重要。可是……她又惹到他了,他眼底分明有两簇火苗:“习绛绫,我才不管你带什么男人回来!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脑子出了毛病才会在这里!”
  一团糟,她脑子里乱轰轰,理不出个头绪,一个小小身影出现在走廊那头,甜甜的童音令本就混乱的局面更加不堪:“妈咪你回来了,我跟PAPA等你回来吃蛋糕。你怎么老不回来,等得我都睡着了。”
  打个哈欠,大大的眼睛却充满疑惑的望着陌生人,为什么这位叔叔一副见到鬼的表情?
  真是糟透了。习绛绫呻吟一声,陆沉却忍不住了:“绛绫,老天,这孩子……”
  习绛绫却正在回神,吃蛋糕?客厅茶几上确实有一只精美的蛋糕,回过头来再看黎胜霆的表情,活像她欠了他什么似的。不就是一只蛋糕?好似天大恩宠,她微笑:“秘书室代订,相熟那间美美西饼?”六年里她替他订过十一只蛋糕,有时是餐厅代送,有时是送至酒店套间,附配鲜花礼物,端看对方爱好。
  宝宝插话:“是PAPA开车带我一起去买的,我挑了这个,好漂亮是不是?”
  亲自买的,怪不得摆一张臭脸,她岂不应该感激泣零再谢主隆恩?她笑:“有没有礼物?我要十克拉以上全美天皇巨钻。”
  “你不要太过份!”
  过份?她悲哀的想,说句略带讽意的话就是过份?脸上的笑容却仍是绚丽如花:“黎先生,难得您纡尊降贵,只是我太不识相,或者,我配不上全美天皇巨钻?我累了,黎先生,你可以走了。”
  “我马上就走,”他冷冰冰的说,转脸对孩子,口气明显柔和下来:“宝宝,今晚跟PAPA回大宅,好不好?”
  她忍不住:“这么晚了你带他回大宅?他要睡了。”
  “现在记得你是母亲了?”他眼神冽冷:“孩子从中午等你至整夜,你却带个男人回来。你打算当孩子面留他过夜?无耻!”
  她的怒气上来了,还口:“你凭什么指责我?无耻?我带男人回来叫无耻,那么你呢?你倒是不当着孩子的面,那些小报头条期刊封面,孩子难道不会看见?”
  他大怒,眉头扬起:“你给孩子看那些东西?”
  “我永远不会给孩子看那些东西,但总有一天他会长大,他会知道他父亲是行为放荡的花花公子。”
  “我行为放荡,再放荡也没有你放荡!一进家门就滚在地上,也不怕孩子看见,真有这么饥不择食?”
  偏偏还有人不怕死的捋虎须:“黎先生,应该说迫不及待比较切实,饥不择食是形容没得挑。”
  他讲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他是存心来火上浇油。习绛绫晕头涨脑,叫:“闭嘴!”黎胜霆却冷冷道:“你给我闭嘴!”转脸说:“这位先生,你最好马上离开这里。”
  他凭什么叫她闭嘴?他凭什么赶人?她说:“你没权力赶我朋友走,这是我的家。”
  宝宝怯怯的仰面看他:“PAPA,我怕。”
  该死!吓着孩子了,他将宝宝抱起来,掉头向外走去,宝宝叫:“妈咪也来。”
  他要将孩子带走,带到哪里去?突然仓促得觉到了危险,他却头也不回。她追上去:“你放下孩子。”
  灯光下他的脸已冷如极地玄冰:“你根本不配做母亲。我的孩子,不用你来过问。”
  他什么意思?她脸色煞白,宝宝终于哇一声哭出声来,她叫:“黎胜霆,你带孩子去哪儿?”
  他腿长步子快,进了电梯就按了关门,她只赶得及手拍在电梯门上。前所未有的恐惧铺天盖地的袭来。
  她一晚上基本没有睡,陆沉先是问,见她不答,倒猜到八九分。陪她发呆,陪她喝咖啡,最后陆沉走了,她还是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四处打电话,黎胜霆的公寓没有人接听,打去黎家大宅,下人很客气的说:“三少昨天没有回来。”打电话到公司去,值班秘书是一贯的不卑不亢:“副总还没有来上班,习小姐,如果您有重要的事情,可以留言。”
  她看表,七时刚过,他在哪里?做秘书时,她永远有办法在第一时间联络到他。现在她没有了这本事,她甚至不知道他近来最密切的女友是谁。
  捱至九时,到长源大厦去。秘书室挡驾:“副总现在没有时间,对不起,习小姐,您没有预约。”最后方笑雪亲自出来见她:“习小姐,请不要为难我们。”
  她口气坚定:“我一定要见黎胜霆,你们不用拦我。”在她们眼里,与那些撒泼的女人有什么分别?她顾不上了,直闯进去,黎胜霆正通电话,看见她,不悦的扬起眉,讲完电话后才说:“给你五分钟。”
  她问:“宝宝在哪儿?”
  “你不必知道。”他口气冷淡:“周未你可以见他,每次两小时,到时我通知你接他。”
  她动了怒气:“黎胜霆,你什么意思?”
  “有意见?有异议可以与我的律师商量,打监护权你赢不了。”
  她极力才压下心里的怒火:“孩子是我生的,你没有权力抢走他。”
  他嗤笑:“你一个人生得出来吗?”他顿一顿:“经过昨晚,我认为你没有资格做母亲。”
  他有什么资格?他有什么资格来认定她没有资格?她极力的压制眼底的水气:“你没有权力夺走他,除了金钱,你什么也给不了他。”
  他针锋相对:“你呢?你连金钱都给不了他。”
  哦,她真的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说出可怕的话来,眼泪已经忍不住了,纷纷扬扬的落下来,她无力的跌坐在沙发里,抬手遮住自己的面孔:“我求你,我求你不要这么残忍。”她连骄傲都没有办法保持,她连自尊都置之不理,他心里划过一丝刺痛,该死!他竟然在心疼。
  迟疑的伸出一只手去,想轻抚她软软的长发,她伏在那里,全身都因哭泣而抽搐,她在他面前哭过两次,一次是宝宝被绑架,另一次就是现在。她突然抬起头来,他立刻下意识的缩回手。她抬起眼看他,那泪眼竟令他转过脸去。他不是没见过女人哭,可是为什么她的眼泪会令他只想……不战而降?
  天大的笑话,纵横情场这么多年,绝不会败在这女人手里。不过是一时心软罢了,他的脸蓦得一冷:“我已经决定了。”
  她几乎是歇斯底里了:“我不要你决定!你不能决定我和宝宝。”
  他不睬她:“五分钟到了,我要开会去了,你可以走了。”
  “我要孩子。”
  “没可能,你冷静一点,我不是不让你见他,只是不愿意我们三个人像昨天那样尴尬。变更监护权对你对我对孩子都好。还是那句话,有异议可以去和我的律师谈,再见,习小姐。”他站起来,她几乎要绝望了,他拿商场上那套来对付她,拿最绝情绝意的方式来对付她。她拭干眼泪,声音终于坚定清晰:“黎胜霆,你太小看我了,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不会放弃,你等着接律师信好了,我们法庭上见!”
  明知是不敌,她仍要以卵击石,她仍要拼尽全力一试。
  他扬起眉头:“你赢不了。”
  她扬起脸:“现在说这话为时过早,黎先生,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情,有钱不等于有一切。”
  他盯着她:“上法庭势必惊动新闻界。”
  她微笑:“你开会要迟到了,黎副总。”
  置之死地而后生,她赌,反正她早已一无所有,唯一只剩孩子,他却连孩子也要夺走。她孤注一掷,赌他不乐意上庭。
  他脸色阴沉沉的,他是太小觑面前这女人了。他竟然走了眼,原来绵里藏针,适才的脆弱只不过是假相。翻了脸她才露出可怕的一面,他一字一顿的问:“你有什么阴谋?”
  “阴谋?”
  “你为什么肯生这孩子,为什么要监护权?”他突然了悟:“股份?家族惯例,宝宝是长孙,将来会有超过三成的股权。”
  她一掌掴上去,“啪!”一声他脸上清晰浮现指印。他这辈子还没有让女人打过,那目光真能杀死人,她却昂起头:“黎胜霆,这一巴掌是替宝宝打的,你真是不配做他的父亲。”她的声音又快又急:“我是犯了大错才会将孩子生下来,你和你的钱你的股份都下地狱去!我不稀罕,宝宝更不会稀罕!”
  他语气讥诮:“当然,你稀罕的只是孩子长得像不像陆沉。”
  她气得浑身发抖,他却继续挖苦:“你的爱情真是感人,不过你一面缅怀着旧情人,一面却带男人回家,不知道你对那个陆沉的爱情,是不是真像你描绘的那样,这么多年来念念不忘。”
  她气恼得连声音都变了调:“我爱他,我到今天今时今分都还爱他,我带别的男人回家,也改变不了我爱他。”
  他的目光冰冷:“你爱不爱他和我没关系。”
  他说得对,和他没关系。她苦涩的笑,和他没关系。
  他起身要去开会,她突然绝望了,他这样冷静,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撼动他半分,她真的要绝望了。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涌上来,她一直坚强,或者说,她一直命令自己坚强,可是看到他的铁石心肠,心底最深处仍然是可怕的恐惧。她突然害怕起来,她真的没有把握赢官司,一旦上庭,即使赢了,她和宝宝也将永无宁日。最重要的是……她与他为敌,她要与他为敌。这念头令她发疯。她真的是疯了,因为她竟伸出手去,牵住他的衣袖。
  她的舌头也不听使唤了,她听到自己低低的声音:“胜霆。”
  她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的名字,办公室里静得连冷气的轻嘶都听得到,他有些怔仲的看着她的手,手指纤细柔长,她的面孔苍白。他警告着自己,这女人不过是硬来不成便试软的,可是——他竟然悸动了,只为她低低的唤他一声名字,只为她这样悲哀的看着他。他想,她一旦开口,他说不定真会答应她——他准是要疯了。那么多的女人,或娇或嗔,十八般招数皆使尽了,他从来岿然不动,可是现在他已自乱阵脚,要是她再这样望着他,他真的会心软,真的会让她予取予求。
  他无声的轻吸了口气,她企求的看着他,他下了决心,将手用力抽回,一寸一寸的抽回。每抽回一分,她就离绝望更近一分,她痴心妄想,痴心妄想虚无飘渺的情份。她真是痴心妄想,他曾经对她表现出的兴趣,也不过是一时兴起,为着她的不同寻常。一旦牵涉到利益,一旦危及到他的自身,他就根本不屑一顾。
  冰凉的眼泪无声滑落,她猝然松开手,站起来转身离去。
  她一下午找了几家律师行,一听说要和长源的黎胜霆打官司,倒是兴趣浓浓:“习小姐,你想告黎胜霆恶意遗弃?”
  她忍下叹息的欲望:“不是,我想与他争孩子的监护权。”
  律师错愕:“监护权?或者说希望我们出面替你要求补偿金额?”
  她声音清晰:“我不要钱,我只要孩子。”
  律师越发不解:“监护权当然要争,为了取得恰当的补偿费用。”
  这么下去,她真的要崩溃了。
  见到陆沉,她只说:“肩膀借我用用。”
  结果哭湿他整件西服,他轻拍她的背,她哽咽:“陆沉,你猜到了。”
  他轻叹:“我们是老友,我当然猜得到。”
  成串的眼泪掉下去,闭一闭眼,越发脆弱无力:“我爱他。”
  “我知道。”
  “我爱他,才将孩子生下来。”
  “我知道。”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孩子……只有孩子,在我身边,就像他也在我身边。”
  “我知道。”
   “他永远不会爱我,一旦他知道我爱他,只会命令我离开他。他最讨厌女人说爱他,第一天上班他就警告我,要知道本份。”
  她绝望的攀着他的衣领:“他那样残忍,我求他他都不肯,不肯将宝宝还我。”她仰起脸来,满脸纵横的泪痕:“陆沉,你肯不肯娶我?”
  “为什么?”
  “律师说,假若我结婚,并且结婚对象有较好的经济条件,胜算会大一些。”
  他凝视着她:“就为这个你要跟我结婚?”
  “你肯不肯帮我?”她急切的问:“你说你爱我——重新爱上我。那你,能不能跟我结婚?”
  他长长吁了口气:“好,我帮你。”
  完全是食不知味,陆沉看着她将鱼排切成细细碎啐,哑然失笑:“绛绫。”她有点恍惚的抬起头,他问:“你有没有看过今天的报纸?”
  她问:“报纸上有什么?”
  “黎胜霆新女友”他递过来一份娱乐报纸:“当红女明星苏眉眉,他早晨七时离开她的香闺让记者拍到,风头真劲。”
  她低下头继续切鱼排:“你什么时候肯看这种小报了?”
  “我替你看,也许可以派得上用场,法官一定对这花花公子没好感。”
  她放下刀叉:“可是法官一定对长源有好感。”
  陆沉笑嘻嘻的,正要说什么,突然脸色微微一变,习绛绫那样心细的人,自然觉察,回头向餐厅入口望去,见到熟悉的窈窕身影,方笑雪。
  她和长源的两三同事一起,见到她微微一笑,看到她对面的陆沉,脸色也变了。但只是一秒之后,即若无其事的继续微笑:“习小姐,陆先生。”长源的几位同事也向她打招呼:“习小姐。”
  不过说了几句寒喧的话就走开,她仔细观察陆沉的神色:“你回来后还没有见过方小姐?”
  他耸耸肩:“我见她做什么?我见你就够了。”
  她又低下头去,声音也低下去:“对不起。”
  他却还是笑嘻嘻的:“对不起什么?”她见他依然装糊涂,也不点破。只撇开话题道:“我答应猎头公司那边,昨天他们回话说,台实董事长秘书出缺,可能这几天就要面谈。”
  台实是老派企业,以行事沉稳著称。他讲笑话:“真的?那你岂不是有望做终身员工,一辈子在台实待下去?”
  她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只有你会挖苦。”
  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她依然睡不着,翻来覆去大半夜,眼睁睁看着天亮,只得吃了一粒安眠药。药物作用起来,方才迷迷糊糊睡去了。醒来已经是黄昏时分,单调急促的铃声响着,密闭的窗帘遮住了阳光,室内光线晦暗。她定了定神,方才想起是门铃声,一定响了许久了,慌张下床去开门,忽然听到门锁开锁声。
  有钥匙的没有别人,她迟疑了一下,才想起来,连忙捞过睡袍披上,脚步声已由远及近,他推门进卧室来。见到她一怔,目光却不由自主顺着她白晰的颈往下,睡袍的领口很低,软缎的料子仓促间滑下去,露出雪色的肩,温腻的曲线隐绰显出春光乍泄。
  他喉咙有点发干,他最近真是失常,明知这女人像木头一样乏味,而且他又不缺女人,可是心里像有簇小小的火苗,正试图熊熊的焚烧起来。
  她连忙揪住自己的衣领,不知为何有丝怯意:“黎先生。”
  “对不起,我以为你不在。”他转过脸去:“学校需要宝宝的证件,我过来拿。”
  悲哀的神色又重新浮现,她垂下头去。忽然听他说:“律师信我接到了,你动作很迅速。”她唇角幽幽浮上一个微笑:“有什么话请直说。”
  明知他是专程来一趟,取东西这种小事哪里能劳动黎副总亲自过来?他的时间都是金钱,他势必是找她来谈判的。果然,他说:“很好,那我也不兜圈子了,事情虽然到了如今的地步,也并不是不能挽回。你我都不想让这事情闹大对不对?何况你并没有胜算。”
  冷气真凉,她揪着衣服,像揪着心一样。半晌才出声:“我要孩子。”
  “我并不是要夺走孩子,你依然可以见他。”
  她突然生了倦意,他永远不会知道她要什么——她咎由自取,一切都是她活该。
  可是,有点惊诧的发现他眼里也有倦怠?或者他的新女友又令他不能满意,苏眉眉抑或又缠他太紧?他为什么心浮气燥?
  电话响起来,她去接,陆沉问她:“你要不要过来看看喜贴?”
  “你决定好了。”
  他笑起来:“是我们结婚,你怎么事事要我定?”他特意强调“我们”两个字,她叹了口气:“我都听你的。”
  “那好吧。”
  挂上电话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地板冰得脚底寒飕飕的,拖鞋一只在床前,一只在床下,她走回去弯腰去拾鞋,一松手睡袍又顺着肩滑了下去,真要命,简直像是故意。
  蓄意,这样的招数见得多了,他却被蛊惑了——软缎的料子滑不留手,轻轻一使力就将她揽入怀中。连他自己都不置信,上次的经验糟透了,可是为什么心里却是焚焚如火的渴望?她倒吸了一口气,他在做什么?细密而灼热的吻烙在她颈上,微酥麻痒,她挣扎:“黎胜霆。”
  他却以吻封缄,令她说不出话来。“不……黎胜霆……”事情怎么突然演变成这样?呼吸的频率更加紊乱,他的手已滑入她衣内。他着了道,美人计,明知是美人计,她要孩子,所以才肯给他甜头,可是他欲罢不能,他眼睁睁看着陷井而后一脚踩进去。停不下来,他要她,从来没有这样迫切。
  她想推开他:“不行。”他知道不行,确实不行,可是该死,他停不下来,他的吻缠绵挑逗,他的手像鱼一样游走,睡袍的带子松散了,恶心……依然是恶心……她用力推开他:“不要碰我,脏……”他的唇却不由分说再次堵上来,她不要,太多女人,她只觉得肮脏恶心。可是挣不开,他的手臂牢牢的禁锢着她。越是挣扎,越是挑起更激烈的情火。上次的失败令他改了方式,他一径吸吮在她最敏感的颈中,轻轻的咬啮诱惑。她根本不是对手,她在意乱情迷里终于发出低低一声呻吟,她的手终于情不自禁的抵在他胸前,排山倒海的眩晕迎面袭来,地狱的火热迎面袭来,她永堕于万劫不复。
  ……
  难以置信,真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这样混乱的局面下,她竟然跟他上床?他会怎么想?陆沉知道了会怎么想?她用力摇了摇头,突然想起更大的危险,连忙下床打开抽屉,没有,再换下一只抽屉,没有……真糟糕。
  “你找什么?”这女人真是无可理喻,自己更是无可理喻。事态完全失控,他是昏了头了,才会栽在这女人手里。无明火渐渐燃起,气她,更气自己。这样拙劣的圈套,他竟然一头就栽进来。可是——她到底在找什么?
  她终于回答他:“避孕药。”
  无明火终于摧枯拉朽腾腾而起,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生气,话一出口就是讥诮:“确实,一错岂可再错。”
  她掉转头来看他,一错再错,那么,他也认为是错了?他也在后悔?他究意将她当成什么?一时兴起的床伴?想起适才的一切,无限的怒意与懊悔。
  她的脸色他看在眼里,她确实是不想与他上床,哪怕刚才最亲密最昵然的那一刻,她也不过是身体上的反应。
  “你怎么连这个都没有准备?”
  准备?她为什么要准备?直起身来冷冷看着他:“黎胜霆,我不是你的任何一位女友,不知道黎三少会随时宠幸,所以我没有准备。”话里的锋芒令他本来就混乱的思绪越发混乱,他上了她的当,她还在这里肆意嘲笑他,嘲笑他的失制。她是蓄意,蓄意诱惑他,成功之后再来践踏他的自尊。
  “习绛绫,你也别太得意,不要以为和我上床就能代表什么,你知道和我上床的女人多得很。”
  她的手握成拳,她气得微微发抖:“我知道在你心里将我当成什么,我才不愿意跟你上床,我马上就要结婚了,你给我见鬼去,黎胜霆!”
  心里像是最柔软的地方猝然被利器刺中,他本能的拒绝这种刺痛:“结婚?恭喜!不知是哪样的人物,让你会有结婚的想法,你不缅怀你的旧情人了吗?或者,你还是想最后缅怀一次,才肯跟我上床,不知道我有没有令你想起你的陆沉。”
  她竟然又拿他来做替代品,他竟然上她的当。气不过的是自己,不能言喻的怒气与愤恨横噎在胸口,怪不得她迫不及待的找避孕药,她害怕和自己再有什么可能。他冷笑:“找到药没有?没有下楼去买,我比你更担心,一个宝宝就足够了!”
  他的话戳中她心里最痛楚的一面,她站在那里,不声也不语,只是冷冷看着他,那目光里的恨意令他心里越发的焦灼——她恨他,恨他提及孩子。孩子也不过是她对旧情人的怀念,她根本就不想替他生孩子,宝宝也只是因为像陆沉,她爱的只是陆沉。她压根不稀罕他的孩子。一想到这个他就怒火中烧:“要不要我下楼替你买?或者我应该识趣一点快点离开?免得在这里提醒你和你上床的不是陆沉。我今天真是有幸领略,上次你头脑清醒,所以才像块木头一样,这回你是将我当成陆沉了吧?所以才会有那种媚态迎和……”
  他的话一刀一刀剐在她心上,她尖叫:“你给我住口,我受够你了,黎胜霆!我爱陆沉,我这一生一世都爱他,现在我就是和他结婚,我马上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今天的事是意外,你别妄想我跟你还有什么纠缠不清。”
  他妄想,他妄想?从来没有人将这词用在他身上,这世上只有他不屑一顾,绝无他得不到。陆沉,原来她要嫁的是陆沉。怪不得她会这样歇斯底里,他讥诮笑着:“那我真要恭喜你,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么多年来心机没白费。你放心,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你嫁给谁我都不关心,今天的事我也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和你的陆沉放心去进教堂吧!”
  他穿上衣服,摔门而去。
  她跌坐床上,浑身的力气都似被掏空。最后的几句话像一把很钝很钝的锯子,缓缓锯着她的心,他说:“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那么,刚才的温柔缱绻不过是逢场作戏,一时兴起的逢场作戏。可笑,最亲密的那一刹那,她还无能为力的沉溺下去,飞蛾扑火,下场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该死!该死!诅咒着莫名的失落,迈表上的指针已超过限速,隐约可以听到车外的风声,他却一点也不想减下速度。心浮气燥的感觉挥之不去,下意识的为自己寻求解脱,在下一个路口转向。
  按门铃,苏眉眉一张美丽的面孔呈现又惊又喜的妩媚笑容,声音也是爱娇可人:“霆……怎么没打电话就过来了?”他恶狠狠的吻住后头的话,籍由此甩开脑中混乱的思绪。
  疲倦之极,睡意涌上来,纤纤的手拨开他的额发,露出俊朗的额头,朦胧间只听轻轻的叹息:“霆,我爱你。”无可奈何的温婉,声音低低的,仿佛是他最熟悉的声音。
  几乎是下意识的,脸偏向温软的素手,他在沉沉的睡意里呢喃了一句话语……太困了,他睡着了。
  都市的早晨,并非美妙。窗外灰蒙蒙的天气,阴天,一切都是暧昧不明的灰色,楼宇在视线里像林立的枯木,等不到逢春的那一日。
  苏眉眉望着窗前伫立的男人。傲人的外表依旧俊美,只是,为什么总觉得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疏离?她永远不可能走入他的世界,但偶尔,会幸运的接近,比如昨晚。只是明明感受得到他的怒气与失落,却永远不会明了原因。外间传说他永远不会对谁动真心,这么多年花花公子做下来,也没见他为谁坏了道行。只是——递上一杯牛奶,温柔的说:“吃了早餐再走吧。”
  他向来不会留下来过夜,昨天是例外。他接过杯子去,继续望向窗外。她叹了口气,并不应该,可是终究是忍不住,幽幽的问:“绛绫是谁?”
  那两个字果然令他极快的回过头来。她将心一横,直直的与他对视:“你可以拒绝回答。”
  他那样聪明,只问:“我昨天说了什么?”
  无奈的微笑浮上唇角,她即将永远被放逐,而她无能为力,就像昨天乍听到的那一刻,便已明知绝无生机。
  “你说……”她微笑着,慢慢的复述他临睡前最后那一句话:“绛绫,我恨你。”
  这五个字不啻炸弹,大大的震动了他,他的目光里错综复杂,她看不明了,正如她永远无法接近。他浑身散发森冷而危险的气氛,最后,他说:“你最好永远忘掉我说过什么。”
  他走了,窗外开始下雨,远远看见他的车子驶离,飞驰远去,永远离去。
  下雨了,习绛绫看着雨势并不太大,所以没有带伞,结果短短路程,淋得薄薄的外套湿透了,贴在身上。在会客室里一坐下来,空调吹得人不由打个寒噤。冷……也不完全是空调的原故,更大的成份是取决于对面的他。
  他只说了一句话:“宝宝在路上,马上就到了。”便再不出声,也不再看她,只低头看手头的文件。两个钟头的会面,他还在一旁虎视耽耽。她只觉得倦怠到了极点,如果可能,她只选择永远不要再见他。
  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的目光也终于落在她湿淋淋的头发与衣服上。他说:“去休息室,那里有浴室。”
  “不用。”简单的表明态度。
  无可理喻的感觉又涌上来,他最近这样易怒,或者说,她总有办法令他生气。有意的将语气放得冷淡:“我不是为你,我怕你感冒,再传染给孩子。”
  结果,她只去将头发擦干,衣服没有办法,冰冷的贴在身上。衣橱里只有他的几套备用衣服,不愿再沾染他的气息,她想也不想就关上橱门。
  宝宝到了,几乎是扑入她怀中:“妈咪!”
  她怕湿衣沾到孩子,才发觉适才真是太欠思量了,连忙说:“等一下,妈咪去换件衣服。”
  结果,还是穿了他一件衬衣,太大了,袖子折了两折,宝宝倒是高兴:“妈妈穿这个好可爱。”
  搂着孩子,像是隔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宝宝的小手抚上她的脸:“妈咪不哭啊。”眼泪忍回去:“妈咪不哭。”握着他的手,只仔细的端详,像是想将孩子的模样刻在心里。就像此前每年的机场分离,肝肠寸断,无以为继。
  望向沙发那头遥远的他:“我带孩子出去走走。”
  “不行。”
  冷淡残忍的声音,提醒她不过是奢望。她轻轻吸了口气,手也在微微颤抖。宝宝有丝怯意的回过头去:“PAPA,妈妈要哭了。”
  他没有放下文件,也没有抬头,似乎用尽心里的自制才可以不去看她——明知见到滂沱的泪眼,也许就马上心软。可是不抬头也仿佛能看到她的泪光,就像是一只手揪着他的心。他心烦意乱的扔下文件,果不然,她楚楚可怜的企求般望着自己。
  该死!硬生生逼迫自己忽视她的无助。为了提醒她,更为了提醒自己,问:“不知道喜期是哪一天,我有没有荣幸去喝喜酒。”
  她低下头:“我不想和你吵。”
  还不如说,她是不屑了。气氛莫名的冷凝,他沉沉的看着那母子两个,她将孩子揽在怀里,警惕而戒备的看着他。母子两个都瞪着一双清亮乌黑的眼睛,他说:“你又吓着孩子了。”伸手就要去按宝宝。她本能的向后微微一缩,厌憎与嫌恶的表情写在脸上:“别碰孩子,你答应两小时。”
  揪心的痛,太阳穴突突乱跳,他忍不住:“习绛绫,我不是恶魔,我是孩子的父亲。”
  她不想将宝贵的两个小时浪费在与他的争吵上头,她已身心俱疲,只说:“走开。”
  心只是抽搐,难受,他从未知晓尝试过的难受。仿佛有谁用一把匕首在那里搅着,这女人——只是因为面前这女人,渐渐泛起钝痛,她面孔苍白,身体孱弱,可是他竟然无法匹敌。一千遍一万遍的诅咒,诅咒着自己的魔魇,他是着了魔。
  她安静的抱着孩子坐在那里,孩子也安静下来,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眼里的恨意与绝望越来越清晰,他无法忽略,,她要跟别人结婚了,太可笑,这么多年来竟是她。他只以为是一种习惯,直到面临失去才醒悟,可是太迟了,哪怕她就在他面前,他也永远不能触及到了。她的恨意与绝望,令他陷入冰冷,令他也一分一分的绝望,他离她越来越远,直至永远失去。
  失去,心脏直直的向下坠去,坠向永无止境的绝望。
  时间到了,他说:“宝宝,过来。”
  留下孩子,才会有见她一面的机会。哪怕她恨他,总好过……对他视而不见……总好过……见不到她。
  她紧紧抓着孩子的衣服,像是绝望了,眼里早已没有了眼泪,只剩了寒意,刀锋一样锐利的寒意:“黎胜霆,我恨你。”
  他低声答:“我知道。”
  又苦又涩的三个字,他忽然想起来,想起昨天夜里,那声低低的叹息一样的声音,因为轻,他几乎以为是她的声音,那声音说:“霆,我爱你。”
  做梦,所以才以为是她,以为是她在身旁,他记得自己说:“绛绫,我爱你。”而后,安心的睡去。
  像是有人狠狠的撕裂开什么,他用力推开她:“你可以走了。”
  她终于放了手,不哭也不闹,安静的看着他,那目光空洞而森冷,而后,恋恋不舍的望向孩子。阔大衣服里削瘦的面庞,只有看孩子时,才会露出温暖的神色。那孩子,也不过是为了别人——为了肖似别人。
  无穷无尽的痛楚与刻骨的绝望,他紧紧搂着孩子,仿佛只有孩子才能证明他曾拥有过她,在她心里占据过一席之地。而今天却只剩下敌对,她说:“黎胜霆,我恨你。”
  一字之差,他永远也可望不可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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