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墨小沙:意外

(2008-11-30 13:07:24) 下一个
  第一章
  繁艾握着电话,看着一桌的饭菜发呆,冷了热,再冷再热,来来回回,已经不记得有几次了,电话没动静,窗外的月光倒是愈发白亮。
  她琢磨着到底该不该问问他,就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
  终于还是放弃了,多半是他忙得忘记了。
  她站起来,看了看时间,已近九点,磨蹭着把菜用保鲜盒好,塞进冰箱,撇撇嘴,想想多半又要进垃圾桶了。
  叹口气,反正也习惯了,她起来,不由得皱眉,因为饿了太久,胃打算彻底和她撕破脸,揪着疼。
  一下班就赶来这里,人没等到,晚饭多半还要改成吃药。
  关门前,再检查一下灯窗有没有关好,天气预报说,晚上会有暴雨。
  出了公寓的大楼,影子朝西,被月光拉得又细又长,星光洋洋洒洒地铺了一地,薄又亮。
  怎么会下雨?
  这样的七月,叫人心仪,风凉丝丝的,抚过耳鬓,偶尔有风轻轻拽动她的裙角,空气里有淡淡香气,来自夏天。
  只是她的心情不太好,怪只怪,自己太容易被影响。
  从药店提着药出来,风突然变得凶悍了起来,一团团的翻卷着,再停下来,已有雨点骤然砸下来。
  不一会儿,雨声喧腾开来。
  繁艾把包顶在头顶,跑进不远处的便利店,原本想买一把雨伞,付了钱,站在门外又踌躇了,这暴雨太大,来得太过意外,打了伞,多半也要被淋的湿透。
  就这么站在店外,进退两难。
  路旁突然呼啸着驶过一辆很眼熟的铂金灰的商务车,繁艾的视线顺着它的方向飘过去,果然,前方路口处,车尾亮起红灯,减速,右拐。
  看来,她没认错,他终于回来了。
  只是看着这场声势浩荡的暴雨,不禁泄气,好在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索性等。
  潘子煊不经意地别过眼,路旁便利店的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怎么了?要不要停车?”车已飞快驶过,司机留意到他的眼神一直追随着路旁什么,便问。
  “不用。”他把头转过来,再次闭上眼睛。这么晚,她怎么可能在这里?
  打开门,就觉得今天的家里和平常不一样,鼻间流窜一股特别的气味,他一向对周围的事物反应敏感,有人动过他的厨房。
  他撕下冰箱上粘着的记事贴,打开冰箱,大大小小的保鲜盒装着食物。
  看来,她确实来过。
  说过多少次,这些他并不需要,可是,她就是固执,见不得他厨房的冷清,总是隔三差五地跑来给他制造人间烟火。
  关上冰箱,他走到窗前,外面的雨还在滂沱,不见收敛的意思,拍打在窗壁上,再滑下来。他突然想起来,刚刚看见的一定就是她。
  这么晚,雨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
  没办法,只得找出很久没用过的伞,换了衣服,决定出去找她。

  第二章
  他远远地看见她站在那里,周围有雨,她却一身干爽的样子,一个人,自成一个圈,他差点忘记了,不管什么时候,她总是很擅长于保护自己。
  而他呢?举着把伞,裤脚湿了小半截,鞋子里有水,这个鬼天气,明明在捉弄人,她呢,似乎也在捉弄他。
  繁艾突然用余光看到那个修长的身影,站在雨里,她偏过头,再确认一番,连忙下意识地把手里的药袋往身后塞了塞,再抬起了头,冲他笑,突然有悍然的风扭曲了雨势,倾斜,再倾斜,眼看着鞋面要沾到水,她连忙忘往一旁躲开,再抬头,看见他走近了她。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他在她的身旁停下,偏过头来,看见她小小的脑袋只勉强到达他肩膀。
  “恩,这么晚,你还出来买东西?”她把两只塞满东西的手一齐背在身后,再抬起脸来,以为自己笑得很自若。
  这雨,叫他头疼,她,更叫他头疼。
  几天不见,她答非所问的功力渐长,他提醒自己,潘子煊,跟这个女人说话千万不能拐弯,否则,她会严重走题。
  “我不是来买东西的。”只是回来的路上,不小心看见你了,所以来找你。
  之所以省略,是怕她的脑袋的连锁思维太诡异,想很多很多,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东西。
  “哦。那现在呢?”她仰起脸来,显然,对这场意外的雨,少了敌意若干。“雨还在下。”
  “恩。”他把她身后遮遮掩掩的东西接过来,迈开大步,撑着伞,走得很快。
  繁艾亦步亦趋,手里撑着新买的伞,有雨点啪嗒啪嗒拍打之上,再滑下来,碎在脚边,这条路?他不是要送她回家?
  不敢问他,那样更像个小学生。
  “快走,雨又大了。”她在身后磨蹭,他不知道她又用自己那颗脑袋思考着什么。
  “恩。”她看见他转过身来,连忙小跑,有水溅到光着的小腿上,一阵凉意。
  他看见她皱起了眉,又恢复龟速。她就是这样,不喜欢的,不轻易尝试,哪怕一点点,也不乐意。
  “子煊,我们去哪里?”
  “你说呢?”他听见她的声音,正努力朝他靠近,回头,有点意外她突然再次小跑,不顾及雨水的样子。
  明明毫无疑问的问题,她总是能够找到缝隙钻进去,疑惑一番。摇头,觉得这样说不够好,“回家。”
  “回家?”再一步就可以追上他的脚步,终于并肩,她小心翼翼地走在他的身侧。
  “恩。”他应声,回家。

  第三章
  轮流洗完澡,繁艾坐在沙发上照顾自己的胃,躺着不行,蜷着不行,没办法,坐起来,腰背使劲地弯着,把手按在腹部,蹲在沙发上,疼得直拧眉毛。
  潘子煊出来倒咖啡,“要不要?”
  她蹲在沙发上,茫然地抬头,看他面无表情。她低头,咖啡咖啡,第一遍用来告诉自己,第二遍用来考虑,连忙摇头,感觉自己在笑,笑得龇牙咧嘴。
  “你怎么了?”他看她有点反常,通常情况下,她会拿一本杂志发呆,现在,没看错的话,她的表情早已算做狰狞,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狰狞。
  “没什么,你去忙。”繁艾觉得自己的脚指头有点麻涩,决定放平了小腿,暂时缓解。
  “真的没事?”他必须确认一下,因为,她常常对他撒谎。
  “恩。”她再笑,没劲点头,感觉胃里被装上了搅拌机。
  “哦。”他回房,决定继续工作,“累了,早点休息。”
  “恩。”她看他捧着杯子进了房间,呼一口气,对自己的五脏六腑彻底灰心,丧气。挣扎着,决定再试一次老办法,不停的吸气,吸气,再吸气。
  “繁艾?”他想起那包药。
  一口气还没彻底吸进肺里,她突然又听见他的声音。禀住呼吸,脸腾得涨红,张开嘴,赶紧大口呼吸,“恩?怎么了?”
  他看见她突然被涨红了脸,手死死压在腹上,觉得自己猜得没错,摇头,决定去帮她倒水拿药。
  “喏。”递过水杯和白色药片。
  “谢谢。”她低下头,脸还有点热,不敢抬头看他。
  “不用。”他在她身旁坐下来,看她吞了药片,咕嘟咕嘟地喝水。“晚饭没吃?等了多久?”
  她仍然不看他,只是放下玻璃杯,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周一和周三,我都要开会,你忘了?”他看着她的一点点局促,像个不小心犯了错误的孩子。
  “我不知道会这么晚。”过了很久,她诺诺地说。
  “那你等不到,可以先回家。”他继续补充,他实在不知道她的脑袋里究竟装着一套怎样的思维程序,简单的复杂化,复杂的再简单化。
  好比现在,她又不说话,一定又在曲解他简单的好意。
  “恩。下次……”她想起冰箱里的饭菜,觉得自己干得事情很笨,为什么总是这么笨。
  “下次,来之前给我打电话。”他停顿下来,看了看她,又继续补充,“如果,我没接就表示我没空,关机就表示我在开会,恩?”
  “恩。”表示,表示,总有这么多表示,那记不住就是她的错。
  “现在好点了没?”他问,看她放松了许多。
  “恩,好点了。”她点头,他一坐在身旁就分散了注意力,就算是疼也无暇顾及了。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沉默着,耳边隐约传来雨声,被风推着打在玻璃上,吧嗒吧嗒。
  “子煊?”她放下耳垂上的手指,轻轻在他的耳边叫他的名字。
  “恩?”感觉她呼出的热气喷薄在脸上,他别过脸来看她也在看着自己,不自觉地咽下口水,喉结动了动。
  靠近了一点,又一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采取了主动,这欲望,来得是不是有点快?
  等到脑袋彻底被理智唤醒,他已经压着她躺在沙发,吻得正投入。他看见她紧闭的双眼,脸上淡淡的红晕。
  这里?不行。他打横抱起她,走进卧室。繁艾感觉正被她抱在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往他的怀里缩了缩。
  关了灯,这样有雨的夜,仍然不甘心地偷偷在窗边撒下光圈,只是薄了些,又淡了些,只是夜还很长,这样一点一点的积累,等待天亮。

  第四章
  繁艾在夜里醒来,耳边有轻微的雨声,不大,淅淅沥沥的。好象一条透明的玻璃珠子,不小心被一只顽皮的手,轻轻扯断,那透明的小玻璃球便一粒粒地滚下来。
  她就那么枕着一室的雨声,醒了,又睡了。
  身旁空荡荡的,他的温度早已撤离。她用手把滑向一边的薄毯往身上挪了挪,再拽高,蒙住自己的脸,轻轻用手指覆盖住皮肤,那残余的红热顺着每一根纤维,再一次烫了指尖。
  这样的夜,足够黑,大概可以藏纳她全部的心事。繁艾微微蜷缩起身体,把身体里所有的心事仔细抽离,放在心头上,迷糊地想了想,再任凭它沉下去。
  身旁的位置突然下陷,他就抵在她的身后。
  “吵醒你了?”他问,再翻身平躺,闭上眼睛。
  她摇头,小心地翻身侧过脸来面朝着他,却看见他紧闭的眼,像两枚深沉的休止符号。耳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她伸出手,轻轻放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感受到他的温度,穿透指间,不忍松开。
  周围漆黑,她看不见他的脸,于是决定放肆地纵容另一只手,悄然地抚上他的额头,饱满,象征着他所有的智慧。
  手指一路向下,她试着捏了捏他的鼻梁,这是她一直想干的事,她总觉得他的鼻子太高,是不可侵犯的高傲。
  她凑近他的脸,把唇贴上他的,很轻很轻,生怕惊扰到他。
  确定他没有任何动静的时候,手指冒险就只差最后一步。手指缓缓游移,就快到达嘴角,突然一只大手抓住她在夜里不够安分的手。
  “子煊?你怎么醒了?”趁着他还没发现她放在他胸膛上的另一只手,连忙缩回。
  “我怎么可能睡着?”他反问,捉住她想逃跑的另一手。
  “我…我只是睡不着……”他的声音听来清醒,并无不悦,可是,她却只想到要解释。
  三年来,一直是这样。她小心翼翼地摸索探求,可是,他的回应却太微不足道。
  连怀疑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从来不曾彼此确定过。
  “我不是……”吞吐之间,所有的断断续续被他的唇齿所吞噬。
  “子…煊…”繁艾嘤咛,轻微呻吟,似乎一声叹息。
  他的唇从她的唇上撤离,再次辗转来到她的脖颈,一阵吮吻,再附在她的耳边,呵出温热的气流,大部分来自于不能克制的生理欲望,最后轻轻掀起嘴角,“我想要你。”
  繁艾只觉得突然一阵晕眩,身体错位,被他拉高,置于他的上方。
  她无措地任凭身上的薄毯滑落,双腿被他紧紧桎梏。这样亲密的身体接触她并不陌生,只是,这样强行主动,是第一次。她像碰到难题的孩子,根本束手无策。
  一室的幽暗,很静很静,雨似乎已经停了,只剩下他的喘息声,粗重窒闷,像个来自沙漠的旅人。
  他突然一把拉下她,急切地压在身下,任凭双手脱离理智耐心探索他并不陌生的身体,纤细而敏感。
  繁艾感觉身体里有一股热流,上下窜动,终于忍受不了地蜷起脚趾,额头渗出薄薄的汗。只能无助地攀附着他,像个溺水的弱者。
  模糊之间,她依稀看见他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来回晃动额前的一绺发。
  她闭上眼睛,隐约想起了什么,触动了薄弱的泪腺,眼泪就这么滑下来。

  第五章
  “怎么了?”他的手正压在她的腕上,意识到她突然而来的情绪,轻轻捏了捏,再问。
  她摇了摇头,把脸凑进他的脖颈,伸出手来环抱着他的背。
  “我让你不舒服?”他不太习惯于追问,尤其对她,结婚三年来,他们一直都给对方留与很大的空间。
  如果,婚姻是以两人为直径一笔勾勒而成的圆圈,圈住所有在内的责任,义务和权利,再用所有闲剩的时间苦心经营,防止这只圆圈的变形和扭曲。
  那么,属于他们的这只圆圈从来都是毫无规则的,无论是圈里圈外,或是抽身,进退。他们离得很远,在他的建议下,他们一直处于半分居状态,却也可以如此之近,像现在,紧紧环绕相抱。
  她再摇头,依偎着他,轻轻叫他的名字,“子煊?”
  “恩?”他放平她的身体,拍拍她光裸的后背。
  繁艾调整了姿势,伸直了双腿,把脸深深埋进他的颈侧,呼吸所有他的气息。她想,大概只有在这样相互亲密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他是如此的熟悉。
  “睡吧。”感觉到她正往自己的怀里钻,他像往常一样有短暂的踌躇,只是今晚,他递过自己的手臂,任由她枕着入睡。
  通常情况下,他以为自己很了解她,懂得她莫名的胆怯和自卑,懂得她偶尔坚持的小固执,更懂得她一直敏感如同一株幼弱植物。
  只是,她太容易沉湎与自己的世界,他进入不了的空间。
  就像刚刚,她在高潮处,暗自流泪,他不得不强忍着欲望退出。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再想太多,因为,他根本想不通。
  繁艾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当着许多陌生人的面,不小心打翻了手里的盘子,然后站在那里红了脸,手足无措。
  她看见他就站在那里和几个人说话,一点也不远,她叫他的名字,他却只是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目光清冽,再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
  她着急了,鼻尖渗出细密的汗,脚下却动弹不得,只能揪着裙子,等。等他察觉到自己的无助,上前拽住她的手,一路跑着,跑着,直到周围只剩他和她。
  只是他一直没有。
  繁艾忽然在梦里惊醒,坐起身来,原来,只是个梦。
  枕旁留下一张字条,苍劲有力的字迹,写给她的,“繁艾,我要飞去日本一趟,一周后回来。”
  仅此而已。她起身,打开他的衣橱,少了几件他的衣服。再打开另一边,看见自己的衣服安静地挂在里面,沾染他的气息。
  换好衣服,关好门窗,离开。
  薄薄的阳光从不同的角度倾泻 ,雨过,天晴。她仿佛听见它们落在皮肤上的声音,啪啦啪啦的。置身于这样七月微凉的晨,神清,气爽。

  第六章
  新的一天,繁艾照例在公司里和大段的产品说明较劲。翻译,中到英,英到中,偶尔应付一些老外打来询问说明的电话。
  窗外的阳光正好,也有一点点夏的毒辣,白花花的。
  下班的时候,接到肖老师的电话,让她晚上务必回家一趟。挂上电话,决定去超市买些罐头和狗饼干。
  肖老师给她开门,脸色很难看,繁艾讷讷地叫一声妈,她哼一声,砰一声关上门。
  刚换好拖鞋,一个毛茸茸软绵绵地小东西就蹭上她的脚跟。繁艾放下手里的塑料袋,取出饼干塞进它的嘴巴。
  “最近珍珠乖不乖?”她抱起它,把脸凑进它三角耳边,笑着问道。
  “今天你就把它带走。”肖老师发话,看着这个脑门宽阔,眼睛放光的小东西,想起这一个月来自己没被它少折腾。
  “哦。”繁艾有点泄气,不过似乎也在意料之内。原本买来这只小博美用来缓解她的退休综合症,当然,也想讨好她。繁艾知道一定是她残余的职业操守根本容不下这团雪白的小东西在家里撒一点点的野。
  怀里抱着珍珠,不自觉地想到自己。
  从小,她就是个言听计从的好小孩,所有的时间都被划进表格里牢牢捆绑,不容闪失和紊乱,小学,中学,再到大学,就连工作,也得必须得到家里的认可。可是,直到三年前,她犯了错,紧接着,就和被赶出去没什么区别。
  所以,珍珠如此这般的命运实在和她二十六年的经历雷同。
  珍珠在她怀里抬起头来,繁艾看见它的眼神倨傲。她想作为一只小狗,它也有骄傲,所以,在面对肖老师无情的藐视和数落的时候,一定也很无奈。
  肖青看着珍珠,它的眼睛里闪烁着委屈和小小的理直气壮,这根本就和自己的女儿一副德行。越看越生气,索性走开。
  繁老师深沉浑厚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准备开饭~~”
  对于繁艾来说,现在这个家基本上意味着压迫。
  好在,繁老师偶尔给她关于精神上的安慰,还有,一顿香喷喷的晚餐。
  吃完饭,肖老师出去散步,繁艾楞楞地发呆,她敏感的神经关于她的举动所做的唯一反馈就是,她分明故意躲着她。
  心情开始低落,所以,才常常不敢回家。
  繁盛洗完碗,再用洗手液把手洗干净,拉着女儿聊天。
  “在你妈的眼里,你和珍珠没什么区别。因为一向太乖巧,所以,她并不能拿出对待学生的耐心来应付你。”他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明白她突如其来的低落。
  “爸,那你呢?”繁艾想这世上,也许再也没有比她的繁老师更宽大的胸怀了,容忍肖老师的近三十年的“专制”,烧饭,洗碗,包揽家务,还要偶尔充当家庭润滑剂,在她看来,勉强胜任已经很不错,可是,他竟然乐此不疲。
  “你也是珍珠,偶尔粘人,偶尔犯错。”繁盛笑笑。
  犯错,犯错,那怎么会是个错误?
  “子煊现在怎么样?好久没来了。”说到这个女婿,再看看眼前的繁艾,一个沉,一个闷,偶尔也会担心。
  “早晨去了日本,一周后回来。”繁艾再抱起珍珠,看看时间,也不早了。
  繁盛给她开门,“路上小心点。”
  “恩。”
  破爱仰起头来,看着一天空的星子,纷繁,无序。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正仰起头来?
  珍珠在她怀里抬起头来,她拍了拍它圆圆的屁股,“珍珠,我们回家。”

  第七章
  他记得那是冬天,很冷,那天的天气很糟糕,阴霾,晦涩。光滑坚硬的玻璃窗上死死攀附着尘埃,他站在尘埃之外,隔着玻璃窗俯瞰,二十四楼,很高,只是偏偏看见那把被撑开的红色雨伞。
  她就站在伞下,努力地仰着头,伞架在肩膀上。其实,这么高,这么远,他根本看不见。
  她的鼻尖有点红,眼睑边缘有些湿润,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当然,这么高,这么远,他同样看不见。
  有雪飘下来,那大概是那年的第一场雪,疏疏寥寥的,难怪她撑着伞。
  然后,她别过了脸,撑高了伞,把另一只冻得冰凉的手塞进了外套的口袋里,低下头,举起脚步,朝前走。
  同样,这么高,这么远,他怎么可能看得到?只是依稀一个红色的小点,移动着,慢慢地。
  等到自己冲下去,却再也看不见她的那把红雨伞,大概是凝聚了她手心里所有的能量,强行汇入了人流。
  他站在原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烟雾之后,有人在他的背后叫他的名字,带着淡淡鼻音。回头,终于看见她红红的鼻尖,湿润的眼睑,发白的嘴唇,对着他笑。
  然后他听见她的声音,说,“喂,我好象怀孕了。”
  突然,有人推了推他。
  “总经理,是回公司,还是……”
  “回家。”他睁开眼睛,好象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看时间,晚上八点。
  和东京的时差足足有一个小时,看来,他用这偷渡回来的一小时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太真实,像一个很久以前的记忆。
  他打开门,房间里被寂静所笼罩,他突然没由来的感到寂寞,和一点点的失落。最近这种感觉常常偷袭他,很无奈。
  还没来得及开灯,脚边就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凑过来,他缩回脚,打开灯,竟然是一只小狗,边摇尾巴,边振振有辞地哼唧。
  沙发上,它的主人正在熟睡。
  潘子煊走过去,地上被铺了很大面积的报纸,有动物的粪便,他摇摇头,看来,这大概是这小东西的杰作。
  “繁艾?”他叫她的名字,想问问她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她皱着眉,似乎睡得并不舒坦,却不愿意醒来。
  他卷起袖子,决定暂时不打扰她,打算清理了地上的报纸。小狗晃着尾巴,跑前跑后,丝毫没有任何负罪感。
  再走近了沙发,试图叫醒她,却未果。他伏下身来,打横抱起她,似乎又轻了。
  繁艾感觉轻飘飘的,却塌实,有另一股温度的靠近,迷糊地睁眼,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紧抿的唇角。
  “子煊?你回来了…”眼皮太沉,支撑不了因为他的回来,而产生的所有雀跃。勉强再睁开眼,这次看见他的侧脸,深刻如雕塑。
  “恩,累了就睡吧。”他把她抱进卧室,放在床上,盖上薄被。
  显然这里比刚刚的沙发要舒服很多,她让自己的身体找到一个最佳位置,任凭思维涣散,闭上眼睛。
  潘子煊看着她的睡脸,看似安稳塌实,实际上,她只是一只缺乏安全的小动物,只要轻轻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将她脸上所有的沉稳捣碎。
  关上灯,再轻轻掩上门,他想他需要一杯咖啡,因为累,却不想睡,反而想起很多很多,其实,这一切并不复杂,仅仅是个意外。

  第八章
  这种感觉真的非常糟糕,不知道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更不知道睁开眼睛会看见什么。
  意外就从这里开始。
  隐约有哭声,想放肆,大概是委屈,却又在竭力地克制,便成了抽泣。
  有刺眼的光线,他下意识的用手蒙在眼上,再强忍着不适睁开眼睛,头很疼,这个陌生的房间光线充足,气味明显污浊。
  哭声还在继续,他完全找不到方向,环顾四周,不见人影。
  他躺着,怔了半天,直到冷空气慢慢冷却了他的体温,一阵凉意,这才惊觉自己竟全身赤裸,再看床单凌乱,地板上衣物随意铺了一地。
  哭声仍然继续,隐约觉得昨夜似乎发生了什么。
  下床,打算拾起衣服套上,却不经意地看见床边蹲坐着一团小小的人影,用被子裹住自己的身体。
  他学着那团人影的姿势,蹲下来,对上一双眼,湿润,而怔忪,很红,似乎哭了很久。而且,肩膀仍然在耸动,不打算就此停住。
  “你,你,你……”人影从被子里抽出自己的一只手,指着他的鼻子,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宿醉,赤裸,散落一地的衣物,哭声,裹着被子的女人……
  他大概只知道,她伸出的手指抵在他的鼻子上,意味着指责。
  近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折射进房间,途经尘埃,干燥而细微,再落在她的脸上,有几缕头发因为眼泪粘在嘴角,她的皮肤,几近透明。
  她突然把光裸的手臂缩回被子里,一脸防备,盯着他。
  对视。他读出她的眼中所有的懊恼。
  他站起身来,捡起自己的衣服,套上。
  看来,昨夜上演了一出兵荒马乱地荒唐戏码,而且,很显然,在她面前,他理所当然地被贴上肇事者的标签。
  女人扭过头来,看他穿上衣服,再紧紧身上的被子。
  他走近她,再次蹲下来,“昨晚……”
  她停止抽泣,忽然开始打嗝,不说话,使劲摇头。
  “你很难过?”“肇事者”有些好奇,强忍着头痛问。
  “……”女人很懊悔,使劲点头。
  他想他一定是全世界六十六亿人口中,唯一一个经历如此诡异一夜情的男人。眼前这个女人,一脸“受害者”的表情。好在,他的责任心并没有胡乱泛滥,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况且,一切仅仅是个意外,如果可以控制,他情愿彻底清空。
  只是这哭声,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他只记得自己喝了很多酒,和一个人说了很多的话,紧接着,一片空白。
  大概是所有意志和自控都被酒精给偷走了。
  那么眼前这个哭得委屈懊恼的女人,昨晚又被偷走了什么?

  第九章
  他在黑暗里沿着记忆的甬道往前走,两旁是早已经无暇回顾的过去。身后,耳边的哭声在脚下渐渐被隐去,只记得那团影,经过十月的煦阳投射在墙壁上,却很模糊。
  向前,有白光,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为什么他总是被催促?现在,他只想停下来,继续这个锐化记忆的过程,可是,时间却不允许。
  “子煊?”有人轻轻推了推他。
  他醒来,眼前还是梦里的那张脸,恍然,三年前,再三年后。
  “我以为你在做噩梦,所以才叫醒你。”繁艾解释。
  “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不是噩梦。”他坐起身来,看着她,不像刚刚起床的样子。最近他常常做梦,而且梦到的都是一些关于过去的片段,不知道为什么。
  她笑,有点尴尬,昨晚跑来这里等他,结果自己倒睡着了,迷糊之中,感觉是他把她抱回房间的。
  “那……我先走了。”在他面前,她会不会显得有些奇怪,繁艾想。
  “恩。”他掀开被子,下床。
  她看着他,想说什么,还是没有开口,拿了自己的东西,匆匆离开。
  潘子煊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知道她已经走了,出了房间,鼻间萦绕一股气味,当然不难闻,准确地说,是香,至少刺激了他在清晨少有的食欲。
  电话突然响起来,看到熟悉的号码,接起来。
  “喂?”
  “子煊,是我。”是刚刚才离开的她。“那个……早餐要记得吃……”
  紧接着,电话“啪”得一声突然被挂断。潘子煊拿着电话,听着忙音,再把脸转向那张餐桌,望着桌上的早餐的久久回不过神来。
  等到洗漱完毕,再换好衣服,他试着在餐桌前坐下来,却发现已经过了八点,看来他的生物钟和时间表确实不允许他享受这样一顿早餐。
  说不出的滋味,有点可惜,又有点遗憾。他想起一个星期前,冰箱里被塞满的保鲜盒,一定也被她清空了。
  她会带着怎样的心情把它们从摄氏零度的小空间里取出来,再倒进垃圾带里?
  他低下头来,看见水蓝的底色,铺开了一簇簇颜色细嫩的五瓣花,四周是被镂空的白色花边,这张尼龙餐桌布,再加上几片颜色绚烂图案古怪的小餐垫,看起来就很繁艾。
  很明显,这张餐桌不甘他的冷漠怠慢,正在变节。因为,一直以来,它的存在,仅仅是为了存在而已。
  突然一个热乎乎的小毛球贴上他的脚踝,晃晃短而圆的小尾巴,他往后退一步,它却又挨上他的脚边。
  它大概是昨晚的那只小狗,而此刻,它的主人似乎因为走得太急,忘了把它带走。
  他突然想起昨晚的那堆报纸,很显然,它的个人生活习惯一定不太理想。他再后退一步,站着边看着它,边思考到底怎么处理它。
  珍珠似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刻意避让,很是善解人意地站着不动,偶尔摇摇平放在背上的尾巴,以示友好。
  它的表情,友好却带着警惕,杏仁状的眼睛颜色分明,写着一些拘谨和瑟缩,只是摇尾巴的时候,又带着庄重。
  他想笑,因为,他想到它的主人,果然,物以类聚。

  第十章
  九点的早会,准时开始,而他却迟到了。秘书早已抱着文件站在会议室的门外等候,看见他走近了,连忙把手里的一叠文件递过去,而他却没有接。
  潘子煊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摆弄手里的这只小狗,该用拿,还是用抓?这个问题很棘手。而他更不知道,此刻他的动作有多么的笨拙。
  这当然完全拜自己偶尔泛滥的责任感所赐,就在半小时前,他抱着手臂为了它而大伤脑筋,是立即送走,还是直接不闻不问?
  最后,他所有的摇摆犹豫被它脆弱又无辜的眼神所揉碎,决定带上它。
  虽说迟到不是他的个人风格,可是,很明显,在所有人的眼中,这只小狗的存在要比他的迟到更火星,看秘书的表情就了然了。早知道这么麻烦,就让司机把它直接送回她那里。
  所以,有轻微责任紊乱的人,千万不要尝试着去养任何一种生物,那没准是个折磨。
  秘书很是善解人意地捞过他手里的珍珠,他接过文件直接走进会议厅。
  这趟去日本,主要是洽谈引进进口商品的具体事项,从讨论协商合约,再到直接考察工厂,匆匆忙忙的一周,勉强将就够用,他把带回来的资料提前制成幻灯片,利用早会先行简单呈现。
  散了会,刚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见珍珠圆鼓鼓的身子被卡到沙发底下,他稍稍掀开了沙发,它连忙从底下钻出来。
  他挑挑眉,看来千万不能高估一只动物的智商。
  没空顾及它,他在桌前坐下来,开始一天的工作。
  一个小时后,他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完全进入状态,这团毛呼呼的东西,真的仅仅是看起来比较乖而已。
  三小时以后,总算让他见识到它那不太理想的个人卫生习惯。
  若干小时后,他决定今天准时离开,把它送走。
  他驱车向她的公寓驶去,珍珠站在一旁的副驾上,嘴巴微微张开,短人中,薄嘴唇,他不时地扭过头去看看它,心里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他想不出一个什么样准确的词汇来形容它,如果,今天他的精力有满满的一大格,那么花在它的身上足足有一大半,关于这样浪费头疼和一无所知为所欲为的相处格式,似乎又像什么和什么,他还是想不出来。
  他从来没想过,他和繁艾原来住得如此之远。记忆里,他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当初,仓促地结婚,他之所以会和她协商分居,仅仅是因为他不想让一个几乎陌生的女人突然进入自己的时间统筹里,甚至是互相影响和被彼此安排,这样完全是在浪费生命。她欣然应许,他一直以为她也对两人的相处不抱任何的希冀。
  好在三年来,相处还算和谐,即便中途曾发生个巨大的遗憾,几乎粉碎那个唯一要在一起的理由,至于后来为什么仍然没有立即分开,也忘记了当初的原由和想法。
  总而言之,时间真的快得有些可怕。
  他把车停好,站在楼下等她。
  一旁的珍珠,显然耐心很好,偶尔跑跑动动,却不走远。他想自己真的很不擅长等人.他突然又想到她来,每每等到胃疼,等到睡着,真的不可思议。
  他打开手机,正想拨她的电话,就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人影,正这个方向走过来。

  第十一章
  她的手里拎着满满两包东西,看见他,再看看他脚边的珍珠,显然很惊喜。
  七月的傍晚,热风是一只沾了细沙的手抚过脸颊,粗糙之中又夹带着不少细腻,吹着她耳边散落的发丝,她感觉到有些痒,连忙用手来整理,却又腾不出手,只能凑过肩膀,只到达脖子。
  在他面前,这样小小无措的举动,几乎叫她脸窜出红火苗来,她真的不喜欢自己的拘谨,尤其在他面前。
  他看出她的无措,伸出手帮她捋了捋头发,细软而柔顺,再别在她的耳后,很自然的。再抬起眼来看她,发现她的脸又更红了一些,淡淡的红晕漾开,一直抵达耳根。
  “谢谢。”她笑,放下手里的东西,抱起脚边的珍珠。
  他也笑笑,帮她拎起一旁的塑料带,心里突然又出现刚刚那种奇怪的感觉,只是苦于找不到用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也就不再多加追究。跟着她的脚步,进了电梯。
  繁艾掏出钥匙开门,再开了灯,放下珍珠,看见他站在门外,似乎并不打算进来。
  他递过手里的东西,再看看回到她身边的珍珠,正站在她的身边,疑惑地看着他。他微微把视线上移,看到它的主人,表情和它如出一辙。
  “不进来?吃顿饭再走吧,还是下面还有事?”她望着他问。
  “不是。”没有事,那为什么不干脆留下来?他也问自己。于是,迎上她的眼睛,再点点头。
  繁艾钻进厨房准备晚餐,他被阳台上的两株植物所吸引。走过去,原来是茉莉和柠檬,茉莉有些娇气,却被她照顾得很好,在这样的炎热夏季,虽然没有开花却长得枝繁叶茂,花株紧簇。柠檬在一旁迎着微风,舒展着细长的叶子。
  他打开窗,细风徜徉,植物身上弥散出稀薄的香气,珍珠赖在地上一人乐此不疲地打滚,样子可笑,厨房里,她为了晚餐而忙碌。
  原来,生活也可以这般惬意。
  吃完饭,她帮珍珠洗澡。
  他随手从书报架上拿起一本杂志翻开,突然从中缝滑下一只书签。他拿起,这只自制的书签窄而厚,看似简单的随手涂鸦了几株小花,背面是用黑蓝色的钢笔写上的一行行小字。
  他默读起来,似乎是一首诗,怪怪的,多半是她自己二次翻译的外国小诗。
  “子煊?”
  她的声音从浴室的方向传来,他放下手里的杂志去找她。
  “快帮我按住珍珠。”她一手的泡沫,显然是手上太滑,而珍珠又不配合。
  他卷起衬衫的袖子,伸出手按住珍珠,这次它很乖,乖巧的一动不动。
  “你养的狗还真势利,欺软怕硬。”他看着这团湿淋淋的小东西,雪白的毛不再蓬松,贴在身体上,小小的,忍不住和她玩笑。
  她笑笑,冲干净了它身上的泡沫,再伸出手扯过一旁的干毛巾,裹住它,抱在怀里。
  “它叫什么?”他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生怕自己力气过大压坏了它。
  “它叫珍珠,刚满六个月。”
  珍珠在她怀里探出头来,洗完澡的它非但没有神清气爽,反而恹恹地,像个顽皮了一整天的孩子,此刻正窝在妈妈的怀里,昏昏欲睡。
  对对对,像个孩子,他终于找到合适的词汇安置在它的身上。它的顽皮,它的乖巧,他的头疼,它的为所欲为,分明像一个家长对待自己的孩子,一个父亲对待自己的孩子。
  而她呢,抱着珍珠,小心呵护,无微不至,像个母亲正哄着自己的孩子。
  “你喜欢它么?”繁艾仰起脸来,笑着问他,却看见他正陷入了沉思。
  “子煊,你在想什么?”她好奇,抱着珍珠再问。
  “喜欢,我想抱抱它。”他回神,突然说。
  “好啊。”她递过珍珠。
  他学着她的样子,把它抱在怀里,再别过头来,看繁艾正笑得欣慰望着他,一时间感慨万千,想起许许多多。
  他突然又把珍珠塞到她的怀里,像是怕它咬了自己的手指,连忙转身出去。
  繁艾楞楞地站在原地,直到外面响起他的声音。
  “我先走了。”

  第十二章
  繁艾抱着珍珠追出来,只看见他的背影,手正放在门把上。
  “子煊?”她叫他的名字,看见他的身影动了动,却没有回过头来。
  “我想先走了。”他的声音闷闷的。
  “那……路上小心点。”她想留下他,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地被吞进肚子里。
  他轻轻转动门把,打开门,走出去,始终没有回头。
  “拜拜。”繁艾对着重新紧闭的门轻轻说,只是他听不见,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连一声再见也吝啬对她说。
  这么久来,她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她仍然记得那个意外发生后醒来的清晨,身旁躺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恐惧,像一个被纠住脖子的残喘的老兵,天旋地转。
  她爬起来,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思考,直到捡起地上散落的自己的衣物,看见上面被吐得一团污秽。她生气,气自己,赌气似的拽过男人身上的被子裹在身上,终于蹲下身来狠狠哭出声。
  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看见偶尔被风吹起的窗帘,上头的阳光渐渐白亮灼人。她想走,可是没衣服穿,只能一直哭,一直哭。
  她还记得,他蹲在她的面前,她抬起头来,看见他的表情困惑而费解,她活了二十三岁,第一次有想把一个人的脸踢翻的冲动。
  她对他的印象糟糕透了,认为他是一个对一夜情非常在行的坏男人,深谙该如何放纵和怎样收场的规则,并觉得她不应该这样大惊小怪。
  可是,他却只是看着她的脸,轻轻问她,你很难过?
  对。她难过,她在一夜之间,糊涂地将女人珍视的第一次葬送在一个陌生而且醉酒的男人手上。
  当然,她更生气,气自己,像这个男人一样,带着幼稚的情绪,让酒精支配自己的身体和大脑。
  她哭,既伤心,又委屈,还有自责懊恼从中作梗。不知道,自己已经饿到打嗝的地步。
  男人穿上衣服默默离开,她呢,就坐在原地,觉得自己是个世界上最愚蠢可怜的女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门,她把脸深深地埋进被子里,不想听见任何一点点的声音,就在她以为没有动静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告诉她,门外有位先生给她留了东西。
  她裹了被子,打开门,拿了东西,再缩回房间。
  很明显,那为先生是刚刚离开的男人,他给她送来的东西,竟是干净的衣服,食物,最后,还有一张名片。
  她时常想,如果那个醒来的晨,她的衣服没有被弄脏,她也没有留下来哭个不停,或者他没有留下那张名片,那么,他们根本不会产生任何的交集,各自生活,早已相忘。
  这一切,就像是一出被导演的戏剧,只是等到事先算准的时间,准备道具,打开灯光,接着演员开始上场……

  第十三章
  繁艾放下怀里的珍珠,换好鞋子,回头却看见珍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无奈,仓促中又伸过手来把它捞进怀里。
  就这么一路小跑的去追他,也不知道脑袋里的那根神经趁着一点点不甘心松动了,有一股叫做勇气的东西喷薄而出,伴着跳得厉害的心脏,怕自己停下来,便衰竭了。
  这七月的傍晚,热风中仍然夹杂着白天的暑气,像个刁钻的小姑娘撅着嘴,漫不经心地吐出的一口气,有抱怨,有脾气,还有一些莫名的惆怅。
  繁艾感觉自己的头发被风悄悄地扬起,再在身体周围打个圈,最后轻轻拽了拽她的裙角,脚踝同样被风挠得有些痒痒,珍珠在她的怀里闭上眼睛,安适而悠然。
  他就在前面,稀而薄的月光洒在他的肩上,他的身影被拉得有些长,她加快了脚步,终于,脚尖可以触及他的影。
  这样小小间接的接触却仍然叫她欣喜。
  他没有发现她,脚步明显地带着与平时有所不同的拖沓,似乎满载着心事,所以,不知不觉,步子也慢了。
  她并不想打断这样的静谧,他替她遮住所有的月光,而她的脚尖随着脚步的移动,摩擦在他的黑影上,她确定自己能感受到来自于他的温度。
  只是怀里的珍珠发出了一声舒服而满足的叹息。
  很轻,但是,却惊动了前面的他。
  潘子煊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体,看见一双眼睛,永远塞着绵软的神色。
  “繁艾?你跟我干什么?”他转过身来,语调上扬,她的举动为什么总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没有……”她也习惯地跟他狡辩,不不不,应该是解释。“没有……我只是……你说走就走,有些不放心……还以为你有什么心事。”
  “心事?”他把这两个字放在舌尖上细细咀嚼,等到眼睛和那双面前仰着头望着自己的眼神触碰,已然有了闪躲,她的怀里仍然抱着珍珠,小家伙忽地睁开眼睛看着他。他庆幸,此刻已是傍晚,而且狗这种看似敏锐的小动物,实际上是无敌近视眼。
  “你怎么了?”繁艾留意到他滞留在珍珠身上的眼神,问他,今晚的他确实有点奇怪。
  潘子煊看见珍珠的杏仁状的眼睛在月光的笼罩下,呈现出一种他没有看过的颜色,温润纯净的几乎要滴下来,这大概就像孩子的眼睛。
  孩子和动物之间一直有不可忽视的关联。譬如,每个孩子的身上都寄居着一只小动物,无论他是乖巧柔顺,或是暴躁顽劣。
  刚才的情绪又突然溜进脑海里,这下,他似乎再也不能转身走了,因为他感觉脚边突然长出一些植物般纤细的绳索,试图捆住他所有的方向感。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冒出来,奇怪的最大成分是一种叫做难过的物质。
  对。他难过了,就为这样一双颜色干净的眼睛,孩子般的眼睛。其实,他们身边也可以有这样一双眼睛,开心的时候放肆的撒野,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在一次次的奔跑中找到自己小小身体的极限,难过沮丧的时候,就赖在他的背上,她的怀里,偶尔也会竖起眉毛来无理取闹。
  “繁艾……”他叫着她的名字,突然伸出手来将她合拢在自己的双臂之间。
  繁艾对于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微微错愕,随即又回抱住他。
  “……”他是真的想说些什么,关于那个还不满四个月就在她的肚子里停止心跳的孩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过去这么久,感觉会比三年前汹涌深刻不知道多少倍。
  他是真的难过了,被那样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打败了,原来,他潜意识里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他微微退开小步,看见繁艾的眼神迷离,像燃了烟花的澈然天空,虽然天色骤暗,可他却仍然看见漂浮在她颊边红润的颜色。
  直到,唇映上她的颊边,有一些温度烫上了他的嘴角,这才惊觉这根本是情不自禁。等到神经彻底被七月的热风吹醒,才发现,四片唇早已胶着。
  珍珠被捂的喘不过气来,闷着声音嗷嗷直叫。
  他突然松开她,有些慌乱。
  繁艾站着那里,总觉得自己该干点什么,就腾出一只手把飘乱在颊边的头发别到耳后去,再拍拍珍珠。
  又一阵风吹来,吹散方才所有停滞的暧昧,繁艾楞楞地站着,这这么目送他渐渐走远的背影,一阵怅然。

  第十四章
  公路上,车轮急速地吞没断断续续的白线,路灯亮起,在渐渐沉默的夏夜里璀璨起来,那团模糊的颜色氤氲开来,像一张手工粗糙的大网,试图笼罩住这城市里的所有不安。然后,潘子煊看见路旁的景色顺着耳边呼啸而过的晚风,乖乖后退。
  空气粘稠,耳边的晚风吹不散,可是,它并不想就此罢休,面对着这样顽固浮动着的粘稠,一鼓作气,却无能为力,最终,拂过脸,竟像是她刚刚付在耳边的那最后一声叹息。
  很轻,很轻。
  他只知道自己捧住她脸的手指有微微的战栗,她的唇上有淡淡清新的味道,他记得是她窗台上的植物的气息。关于对她这种原始的渴求,他有短暂的失神,然后慌乱,而松开她,似乎是他唯一想到该做的事情。
  只有自己才知道,所有的退缩仅仅是因为那样一双眼睛,在点点幽暗里,裹着所有温润和干净的颜色。这抹颜色,三年来,一直在身侧,眼前,枕边。而最近,这颜色又时常蔓延至梦境里。
  他摇摇头,想泯灭此刻所有混淆的思绪。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不想回家,他越来越讨厌那种清冷和隐隐失落的感觉。
  他抬起腕,已经过了九点。不知不觉,车已驶过江面,粘稠的空气开始消退,北郊的风有些沁凉,夜也渐渐深沉了,前方的路卧在层层的墨色里,像张开铁皮嘴巴的黑洞,牵引着方向盘,似乎车轮碾过的是时间,更是记忆。
  他记得那天晚上很冷,因为一场大雪刚刚侵袭了这座城市,难得晴好的天气,却因为白天所有阳光的热量都耗在化冻上,到了晚上,流失的水又开始凛冽的结冰。
  她就坐在身旁,一言不发,偶尔别过脸去看看窗外。
  他依稀记得当时的他像患了轻微躁狂症,只要想到身旁的女人的肚子里有另一个与他紧紧想连的心跳,就一番说不出的滋味。
  而且,他一连想了许多天,从刚下雪的那天开始,而现在,近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七天,一百六十八个小时,一万零八十分钟,六十万四千八百秒,所有的思绪被时间切割成无数片,他试着思考那个十分严峻的问题。
  而在那之前,他一直觉得替自己做决定是很轻易的。
  “我们去哪儿?”她终于开始忐忑,捏着耳垂,小声问。
  正在燥狂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知道停不下来,因为,他仍然在试着思考,试着决定。
  “往前是去北郊的路,已经过了大桥了。”见他簇着眉毛,她再继续说,讷讷的。
  “我知道。”他看她一眼,想到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因她而起,不免无奈。可是,她的脸上分明写着无辜二字,看来那么无助,一时间又松动了。
  “我们去一个能看见星星的地方。”他不想看她,因为,那样似乎会影响他做决定。
  “能看见星星?”很显然,她对于他捏造的借口很是疑惑。这么晚,又这么冷,要带她去看星星?
  他恩了一声,根本不打算就此停下。
  “我也发现不管天气多好,抬头总是看见雾蒙蒙的一大片。”她把脸转过来,很认真看着他,想到有人和她的发现一样,刚刚所有的不安就被扫去了大半。
  他再次恩了一声,别过脸来,看见她凑过来的脸,表情严肃。
  他想,她一定是个容易认真的女人。如此一来,又影响了他做决定。
  总而言之,他的情绪再次向深陷落了一点。
  “恩,所以才要来这么远。”他不再看她,感觉她再次把脸转向窗外,竟松了一口气。
  的确,远离与城市相连的天空,顺着一个方向,自然就能看见星星。
  他终于停下,下了车,抬头,一空的璀璨,闪烁着,只是不知道,原来能够看得见星星的地方会这么冷。
  那么,是要璀璨闪耀的星星,还是更温暖的温度?
  他是真的意识到做一个决定并非一件易事,尤其是在碰到她之后。

  第十五章
  她套上手套,下了车,一阵风凛然飚过脖颈,她缩起肩膀,连忙捂住脸。
  “好冷啊。”她看见他站得笔直,置身于冷空气之中,却丝毫不见瑟缩。
  他恩一声,继续一心一意地扑在反反复复的斟酌之中。
  她仰起头,看星星,纷繁着,像被谁无意弄翻了装着星星的木桶,就这么撒了一空的。眼睑被风吹得凉凉的,眨一眨眼睛,冷热冲突下,有眼泪挤出来。
  他就站在那里,任冷风卷走身体的一半温度,心中却在翻腾,哪里知道身旁的繁艾冷得恨不得跺脚。
  “喂,真的很冷,不走?”她松开捂着脸的手,说完话,连忙继续捂住。看星星……这么长的时间……数星星的话,大概也够了吧。
  到目前为止,他是个“喂”,这尴尬的身份……他想。
  两秒钟后,他蓦然转过脸来看着她,为什么她一说话,就打断了前一刻还在滋长的滚滚思绪,继而顺着她的话无端地冒出其他的想法?
  他真的很不喜欢被别人影响,因为,他有自己的决定。
  决定,决定……当然,今晚这种状况是个意外。
  他有些泄气,突然觉得真的很冷。“走吧!”
  她走在他的前面,缩着脖子,月光流淌在她明黄色的外套上,那颜色突然让他感觉有一点点的温暖。她的身影有些单薄,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想快点走,却因为路太黑,反而看起来怯生生的。
  然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上前去,牵住她的手。她也并没有挣脱,大概是因为她带着手套,并没有感到他的手指究竟是温暖,还是冰凉。
  两人坐在车上,他看着她摘下手套,默默地把目光投下漆黑一片的窗外,低垂的眼下,是一小团模糊的阴影。
  一阵突如其来的轰隆隆的声音,夹杂着一阵急促的警铃声,原来是在深夜仍然工作的小火车,上头拉着煤或是矿,从更远的北驶向另一端,慢悠悠地横跨过马路。
  其实,火车并不长,再慢也不过一分钟。
  而就是在这样短短等待的一分钟里,他再次握住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原来,比他的更冰凉。她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微微笑意,他分明看到她眼角的无奈,也许,并不少于他的。
  就是在这一刻,他突然有了决定。
  “不如,我们结婚吧。”这个开始确实是个意外,但是,他愿意买单。
  他感觉她的手指有片刻的怔忪,然后,再自他的手心抽回。
  她依旧在笑,却沉默,他突然明白,其实,受困的并不只有他一个。
  就在他以为她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口,轻轻说,“我要回家。”
  现在,耳边的风似乎仍旧是那晚的,只是调换了季节。
  又是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伴着急促的警铃,那么熟悉。
  下一秒,他决定调转方向,去找她。车轮在这样的夜晚发出一阵嘶鸣,迎面而来的车灯太近,太刺眼,他睁不开眼。最后一个闪过脑海的念头是她,他突然很想问问她,那晚为什么要笑?

  第十六章
  同样的时间,在这样稍显漫长的晚上,繁艾正抱着一本杂志发呆,不远处的电视机仍然在工作,肥皂剧早已经播放完毕,插播广告,接着晚间新闻开始登陆。
  她放下杂志,站起身来,伸展伸展身体,决定去睡觉。
  突然电视机上的画面跳转至一个车祸现场,血腥场面被打上马赛克,然后重复三遍事故流程,繁艾的手拿着遥控器,忘了按下那枚红色的键,只看见,画面里的那个人在前几秒还健康无恙,下一秒便像个纸片人似的被摔了出去。画面再跳转,死者的家属们拿出所有的悲痛,一边哭诉,一边哀号。
  所以说,生命的意义,仅仅是因为它太轻易流逝,常常,谁也无法把握。
  她连忙关上电视机,怕那些哭声一不小心盘踞在脑海里,会做噩梦。
  这天晚上,她睡得不太好,翻来覆去,总是那只高而长的黑影,死死霸占她需要松懈休息的神经。她告诉自己要像从前一样不要想太多,他不过是在自己的眼前转个身离开罢了,当然,没有道别,甚至有些落荒。
  这样,真的一点都不奇怪。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她正如此如此的安慰自己,甚至来不及消化掉那根电话线究竟给她带来了怎样的坏消息。
  放下电话,脑袋嗡了一声,直奔医院。
  潘子煊有些不耐烦了,深夜的医院真的会让人悚然,况且,他正为了一个醉酒的肇事路人甲在白白浪费时间。
  “已经通知他的家属了,但是目前你还不能走。”值班护士耐心缺缺。
  “他什么时候才能出来?”那个肇事的司机此刻正躺在外科手术室的无影灯下,就在一小时以前,他的车疯了似的向他冲过来,好在他闪避及时,结果,那个明显酒后驾车的不要命的司机一头载向路旁的护栏上。他这个受害者,把昏迷的肇事者送到医院,结果还不让他走。
  “里面的情况我不清楚,你再等等。”
  “我已经报了案了……”他停下,说这么多,似乎没什么用。
  坐下来,又等了等,突然,护士叫他。
  “病人家属来了,你可以走了。”
  他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却看见走廊的另一端站着一团熟悉的身影,她怎么来了?
  繁艾站在那里,不敢再往前走了,一路上,满满的担心和着急还没来得及沉淀,她是真的害怕有什么坏消息,她看着他离开的,怎么会突然出事?
  她突然又想到刚刚在电视上看到的一幕幕,一个人像纸片一样的被摔出去,一滩血,再打上马赛克,紧接着,亲人们开始哀号。
  想着,刚刚合上的泪腺又被打开了,眼眶湿润了。
  他还那么年轻,那么出色,而且,她还有很多保留的小秘密没告诉他,他怎么能够出事呢?她知道,问题一定比她能够想象得到的要严重得多,可是,她的脑袋在关键时刻又把复杂简单化了。光那些简单,就让她的难过一发不可收拾。
  “繁艾?”有人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她根本没有心情去追究那只手的主人到底是谁,她的难过是一只趁着夜晚的漆黑横行的怪兽,她恸然大哭,毫不犹豫。
  “繁艾?你怎么哭了?”见她如此专注的哭,那么伤心,潘子煊突然有些无措,伸出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抽回了,再放回去,拍了拍,又伸出另一只手,放在她另一边的肩上。
  “……”她停不下来,似乎身体装满了水分,不哭出来,会被憋坏的。在她看来,此刻想打扰她的人都装着动机和企图。
  她的眼泪可谓滂沱,脑袋被眼泪的分量彻底压迫到低垂的角度。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难道是医院通知错了家属?那她哭,是以为他出事了?
  “繁艾,是我,我没事。”他再向她靠近一点,近到能够听到她的呼吸。
  可是,她仍然不愿意抬头看看他。
  他见识过她的固执,更了解她可怜的勇气。
  等到两者在此刻叠加,便造就了这样伤心的她。
  他摇摇头,叹一口气,看来,被担心的人永远也不能占据主动权。
  此刻,他能做的,大概只有抱住她。

  第十七章
  月光袅娜,像个倔强的少女,带着满身的莽撞,不小心,就碎了一地。
  “繁艾?”他把她塞进怀里,拨开她的头发,埋下头,闻见她脖子间的气味,柔和而清新。
  “恩。”繁艾抬起头来,所有的不安在刹那间被粉碎,踮起了脚尖,把头侧放在他的肩上。“我以为……你知不知道刚刚把我吓死了?你没事就好……”
  所有的话都在嘴边,只是说出来,就零碎了。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们回家。”他习惯于给她一个拥抱,她从不拒绝,而他,似乎能为她做的真的就仅此而已。
  只是,这样的距离,太刻意疏离。
  那么,距离里,究竟装着什么?让他变得寡断,踌躇。
  他常常对她伸不手来,好比,几小时以前,他在不自禁的状况下给了她一个吻,却有转身逃走的冲动。
  那么现在呢,他抱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他的妻子,她呢,正在为他担心,为他大哭。他想安慰她,可是除了拥抱,不知道该给她什么。
  他用手指给她抹眼泪,再揽住她的肩膀,往前走。
  值班护士朝他递来诧异的眼神,他不想跟她解释什么,只想让怀里的女人赶快心情平复。
  出了医院,空气里渐渐有了夜的沁凉。
  “我送你回家?”他牵起她的手,问她。
  她沉默地点点头,一路无语。
  到了家,她默默地开了门,转过身来,看他平静地站在门外,她看他一眼,再关上门。
  直到那“砰”得一声响起,她才真正地难过了。
  她应该高兴的,看见他没事……
  她坐在门后,把脸埋在膝盖上哭起来,不为他,仅仅是可怜自己。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自己一直爱得如此卑微,她捧着自己的心,为他,爱得埋进尘土里。
  为他准备饭菜,哪怕知道他会毫不犹豫地倒进垃圾桶里,为他等着守着,饿到胃病发作,为他的突然出现,为他的吻而欣喜,为他的一个眼神而放在心里琢磨许久,睡不着,为他换上她喜欢的餐桌布,精心挑选搭配的小餐垫,在他不在的日子里,为他打扫房间,算准了日子,去等他回来……
  而他呢,却连一句道别都吝啬给她,他的被动和漠然,真的伤了她的心。
  潘子煊走了几步,进了电梯,光滑的金属面上,反射出他疲倦的脸,他呼出一口,明明装着担心,为什么不折回去看看?
  繁艾听见门外的动静,一阵急促地脚步声过后,是他的声音。
  她自门后站起来,擦干了眼泪,打开门。
  他看见她的眼角仍然湿润,心里涌过一阵不舍,顺手关上门,一把把她拥进怀里。“怎么不开灯?”
  “不想开灯。”因为他的拥抱,她鼻子忽然一酸。繁艾啊繁艾,你就这么丁点的出息。“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不放心你,所以回来看看。”他摸了摸她的头顶,抱住她,一阵心安。
  “你不是已经走了么?又回来干什么?”眼泪又不听话的落下来,前一秒,因为他的漠然,她为自己而难过,后一秒,又因为他的出现,觉得自己更委屈。
  她所有的情绪都因他而起,而他却毫不知情,实在是过分的可以。
  “好了好了,怎么又哭了?怎么了?”他的手一路来到她的腰,紧紧搂住,鼻间,满是她的气息。
  “我有点累,那感觉就像脱了鞋子,在玻璃上追着跑。”她被戳伤了脚。
  “在追着什么?”他好笑的问,她偶尔突如其来的小情绪,让他动容,也会心疼。
  追着什么,她不想说,而他却不明白。
  “要不要我陪你?”他们似乎有很久没在一起了。
  繁艾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小心红了脸,看来,她确实没出息。把头埋在他的肩上点了点,小声说,“不要开灯。”
  他抱起她,扣住她的唇,深深吻上……

  第十八章
  光太微弱,她轻轻颤动眼睫,双手无力,扶不住他的肩膀。夜已深沉,她把身体放平了,抓住他的肩膀,闷闷地喘息。
  他俯下身去,拨开她凌乱的头发,有汗的痕迹,“很累?”
  她仰起头,伸出双手,攀附在他的脖颈,摇摇头,赖在他的身上,有倦意,却不想睡。“我想和你说说话。”
  “好。”他突然把她抱起来,靠在床背上,将她安置在怀里。
  繁艾侧过脸来枕在他的胸膛上,听见他的心跳,因为还未完全退散的情欲而疯狂跳动。
  “明天我要飞新加坡。”他突然想起来,一定得告诉她。
  “要多久?”她抬起脸来,问他。
  “至少要半个月,上次进口的那批货标签出了问题,要求我们再次退回,牵扯到一些双方利益问题,我必须走一趟。”他向她解释。
  “你一直很忙……”她不着痕迹地埋怨,再闭上眼睛。
  “所以分开住比较好。”他想当初自己的决定实在是明智,至少,各自可以把握自己的时间,不必强迫协调配合对方的作息。
  “是么?那是你的想法,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自以为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只是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却清晰可闻。
  “自以为是?”像一枚小石子,砸到胸膛上,难道他在她的心里一直是以这样的姿态存在的?
  “恩……”她调整姿势,轻轻回应。趁着睡意的侵袭,说出的话都不太需要刻意的思考,这样毫不拘束的感觉,真的很快意,尤其在他的面前。
  “你说结婚就结婚,你说分居就分居,你说回家就回家,你说不要打电话就不打电话……”她的思绪有混乱,只是这些话一直是就储存在混乱之上的,是糊涂之前的最清醒。
  “难道这样不叫自以为是?”她撑开眼皮,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能够感觉到他,正抱着她。
  “繁艾……”他感觉自己的心突然往下深陷一块,只是什么也说不出,叫着她的名字,这女人,让他的心柔软了,难怪,她哭得那么委屈。
  她从没这样说过,于是,他以为自己不在意。
  原来,她怎样看待他,他很在乎。
  “你随时都有选择的权利。”而不是脱了鞋子,追着他跑。
  他终于知道,她所谓的累,竟是因他而起。
  “我一直都在选择……选择和你的婚姻,选择等你,选择追着你跑……”迷糊中,她又有了哭意。
  “只是有些事情,你和我都真的无法选择……”
  像那个夭折的孩子。他意外地来,成全了他们的婚姻。紧接着,再意外地走。往后,他们拿出三年的时间各自沉淀和积累。
  而她收获的,却只有被割破的双脚。
  那么,他又收获了什么?
  “怎么又哭了?”他吻了吻她的眼角,伸出手来要开灯,至少得把眼泪擦干净。
  她却拉住他的手,再摇摇头。
  他听她的,抽回手,“让我抱着你,累了快睡。”
  她缩起身子,点点头,闭上眼睛。
  “繁艾,等我回来,不如,你搬去和我一起住?”他顿了顿,“带上珍珠,或者,那样更像一个家。”
  “恩……”她把脸埋进他的怀里,闷闷应声。
  有月光拽着疲惫的尾巴,趴在窗沿上,眨着眼睛,撒下层层薄而淡的光。
  他看着她的睡脸,被投下的月光所切割,一半迎着那片白亮,一半埋在他的怀里。

  第十九章
  等到天际划过白光,他睁开半闭的眼,一整夜都没睡,半边侧躺的身体,早已经麻木了,至于叫他如此强迫自己保持这样睡眠姿势的女人却不见了踪影。
  头重脚轻的感觉实在够糟糕,他下意识地找她。
  窗户被打开了,窗帘拉开了外围的厚重,阵阵微风浮绕剩下的那层薄透,吹散被围困在这房子里所有停滞的空气,有臃懒的阳光,多半是夏风拽不动的明黄色,在还未彻底凶恶的时候,愿意照亮每一寸空间,灰尘也乐意享受漂浮的快感,就乘着那片刚刚着陆的阳光,好象永远也落不下来。
  “早!”她系着围裙,把头发盘在脑后,从厨房里钻出来,脚步有些快,有白光被她的身影撞,碎在她的脚边,脚踝也被晒烫了。
  “早!”他看着她,在眼前不做停留,转身,拿到需要的东西,闪身不见。
  她是第一个他所认识的,在清早愿意如此忙碌的女人。
  “昨晚没睡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又走过身边,边问,不忘移动脚步。
  “还好。”分明没睡着,可是,不能告诉她。“怎么这么早?”
  繁艾看着他,一脸的清早迷茫,忍不住想笑。
  “我怕你会比我早。”笑笑,在从他的身旁绕过,却碰到他的手臂。
  “哦?”潘子煊感受到来自她光裸手臂上的软滑触感,拽住她,“为什么?”
  繁艾弩弩嘴巴,用手指指着厨房的方向,小声说,“呃……昨晚……你一定很累,所以,现在一定饿了。”
  他微微把头向下偏斜,想把她的话听得更清楚一些,可是,却看见她隐隐闪躲的眼神,不敢看他。他突然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突然想逗逗她,“恩,确实有点饿,不过,昨晚,一点也不累。”
  他看见她的脸颊边突然泛出的红,“结婚这么久,还是这么容易脸红。”
  繁艾听见他的笑声,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跟她开玩笑。感觉他伸出手圈住自己,顺势把脸埋进他的臂弯里,“那只是因为你……”
  他看见她的吞吐,想告诉她,直到现在,他才开始明白她所有因他而起的各种情绪,包括现在的羞怯。
  俩人就这么抱着,直到——
  繁艾想起厨房里正跳窜的火苗,正烧着早餐。
  潘子煊想起新加坡,司机一定正在去接他的路上。
  于是,一个清晨的和谐惬意就此被慌乱仓促驱逐出境。繁艾跳起来,连忙钻进厨房照顾为他准备的早餐,潘子煊洗漱,换衣服,想起要打电话让司机来这儿接他,可又想起文件全落在家里,包括行李。
  看来他还是得辜负她清早的忙碌。
  繁艾听见他的动静,关上火,连忙转过身去,迎接她的却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吻,闭上眼睛前的最后一秒,她看见他细长而明亮的眼睛,闪动着一些她从没看见过的东西,既轻浅,又深邃。
  “繁艾?”
  “恩?”她闭上眼睛,鼻间满满的他的气味。
  “你又脸红了……”他松开她,附在她的耳边说。
  繁艾感觉脸上的血液运动异常激烈,她发现自己对他突如其来的玩笑根本毫无抵抗力,讷讷地看着他后退一步,带着笑,再讷讷地看他转身。
  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再拍一拍两颊,呼一口气,看来,夏天真的彻底来了,难怪这么热。

  第二十章
  等到回家拿了行李文件,再赶去机场,飞到新加坡,下了飞机,潘子煊看了看时间,整整十个小时。
  天色渐渐黯淡,晚风吹在脸上,明显的湿热。
  “酒店订好了,我看今天的工作取消算了。”郭斯曼侧过半边脸,看一旁满脸倦意的男人。
  “那批货什么时候到?”按照出国前的统筹好的时间,应该就在今天,那么现在赶去工厂,应该刚刚好。
  “忘了告诉你,手续确实是办好了,不过起码要等一天。”她装做无奈的样子,抽出行箱的拉杆,往不远处正等着的车走去,抛下身后仍然在算计时间的男人。
  “你的意思是什么?”潘子煊想大概是熬夜给他带来了严重的后遗症,但是他可以确定自己的脑袋不会算错这样幼稚的数字问题。
  “没错,我们确实是早来了一天,但是请潘总你放心,绝对不是在浪费你宝贵的时间。”这人,相处了这么久,她很清楚他在心寒那多出来的一天。
  “这样随意篡改工作行程可不是你的风格。”潘子煊无奈跟上她的脚步,不忘自言自语,作为朋友,他一直了解她的处世作风,作为同事,他从不会去怀疑她的工作能力。
  “就算是我的工作失误好了,你想追究的话,等回去了直接扣我的假期好了。”郭斯曼听得一清二楚,没有转身都猜得到他此刻的表情,她把行李递给司机,径自上了车。
  四个字,大概是你奈我何?
  潘子煊上了车,一边拿出电话开机,一边不忘摊开文件。
  “我劝你最好闭一会儿,我们要去的地方离这儿有点远。”郭斯曼伸出手,利索地拿开铺在他膝盖上的文件若干。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他挤挤鼻梁,确实有点疲劳,决定暂且不计较,只是随口问问,这么多年来,他的工作行程一直都是由她来过滤完成的。
  “暂且保密。”她轻轻拨弄被风吹乱的头发。“或者你如此习惯劳碌,干脆用你剩余的那点可怜的脑容量,好好缅怀沿途的一切,因为,等会你即将见到一位故人。”
  他笑笑,重重地呼一口气,这座城市,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像个家教严格的女孩子,无论何时,看起来都干净,而礼貌。
  至于故人,她既然不说,好吧,他就不问,这是多年的默契。
  他闭上眼睛,跳过长长的时间轴,仿佛看见那个久违的自己,也许,每个人都要经历一些病态的年代,他也不例外。
  只是直到厌倦了自己的病态,才发现竟是那样的幼稚,有自以为是的寂寞,困惑,和愤激。于是,跳脱出来,所有的幼稚都寄居在那点上,从此开始成熟,而那一点,就理所当然的被当做是摊开的地图上的某一个地理位置。
  至于属于他的那一点,一直就在这里。
  他闭上眼睛,突然想起很多事情来,再睁开,却只有迫不及待逃脱的半边风景。
  “也许,仅仅一天根本不够。”他想起她故意安排的这多出的一天,各种感慨。
  “越是短暂,才越值得回味。”郭斯曼不禁莞尔,这是很久之后她才明白的道理,只是一时间,她对记忆的体会又太过浅薄无知,甚至不敢轻易回顾那些时光,怕忍不住轻视自己,更有怀念,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那样的执着和勇敢了。
  “我想你一定知道我们要去见谁了。”她笑,那张脸的主人一定会怀疑她是不是一直都在惦记着他。
  “恩。”潘子煊应声。
  车在一座学生公寓前停下来,郭斯曼先下了车,忍不住偏过头来看着他,说,“看,还是原来的样子,你记不记得你住在几楼?”
  “顶楼,而且从来都走楼梯。”潘子煊仰起了头,看天空,一片粲然。
  “你们俩都是疯子。”那些记忆,如今想起来,无论悲欢,都叫她难忘。
  “今天,还是走楼梯,直接冲顶,十八层,你帮我计时。”他松开衬衫的袖口,卷高袖子,想起那些迟归的夜晚,他们不碰楼梯的扶手,一口气冲上顶楼,酣畅淋漓的流汗。
  “输了的话,上去就先灌两罐啤酒。”这个游戏,他们一直都乐此不疲,她坐电梯先上楼,站在顶楼等,谁先上来,就大叫他的名字,输的人要一口气喝下两罐啤酒。
  现在,起点和终点犹在,只是那些痛快的叫喊,却销声匿迹了。
  潘子煊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塞进郭斯曼的手里,迈开大步,直奔楼梯。
  奔跑间,他听见自己的喘息,有汗粘在后背上,像很久以前一样的湿热,只是那些痛快,却打了折扣。
  顶楼还是那样,孤孤单单的铺在这座公寓的最高处,月光毫不吝啬的撒了一地。
  那是被拉长的影一直碰到她的脚尖。
  “杨彦其!”
  男人转过身来,接过那个飞扑过来的细长身影。
  “没人告诉你,你也不小了,这样跑过来,很吓人的。”杨彦其忍不住抱住她,“看来,我总算快他一步,谭小姐这次总算是不偏心了。”
  “你还是这样,就爱开不疼不痒的玩笑。”郭斯曼笑,笑着笑着,眼睛却湿了。
  他的笑声穿透所有空白的时间,汇集所有的力气,是一种感染,一直都是。
  潘子煊冲上顶楼,看见拥抱的两人,站在一边,突然想起时间多么的可怕,一路掠夺,却又不假思索的给予每个人记忆,不论悲伤,或是欢喜。
  只是,没了分离的感伤,又哪来的重逢的欣喜。
  “潘子煊!你来晚了!”杨彦其向他砸过一罐啤酒,迈开步子,在他的胸前捶了一拳。“不过,不许你先喝,大家干!”
  ……
  同样的时间,没有时差,天空不见得比新加坡的要糟糕。只是,房间里没有顶楼的大片大片白亮的月光,有的仅仅是快窒息的沉默,和刺破头顶的目光,来自于审视。
  繁艾看着眼前的一对中年男女,他们目光里的疑惑,叫她不自觉的低下头去,捏住耳垂,一遍,两遍……
  “什么?你可以再大点声么?”潘妈妈早已不耐烦,这个大晚上出没在儿子家里的女人,长得小就算了,声音也小得可怜。
  “你喊什么?吓到她了,听她慢慢说。”潘爸爸看见眼前的女孩子足足站得离他们远到三米开外,还好客厅还算大。
  “恩……”自从他们走进这间房子的两小时以来,她记得自己已经回答他们同一个问题超出三遍。
  就是,“我是他的妻子。”
  再重复一遍,但愿这是最后一遍。
  “什么?”
  又来了,她真的很不喜欢重复回答一个问题,这样的距离,三米之内,三米之外,这样的姿势,他们坐着,她站着,这样的眼神,他们尽情审视,不时疑惑,她瑟缩局促。
  更重要的是,这两个人,是陌生人。
  天,她一定是疯了,才会让他们进来,然后他们就很自然地摆一副反客为主的姿态,不停的让她回答他们的同一个问题,你是潘子煊的什么人?
  “等等,我打个电话给子煊。”此时此刻,繁艾唯一想到的人就是他。
  她悄悄摸出电话,按下快捷键,只想快点听到他的声音。
  她有两只耳朵,左边正装着电话里没完没了的等待声,右边也不敢放松。
  终于接通了,她正要说话,却听到——
  “喂?”左边确实是个女人的声音。
  “那刚好,你告诉他,他的爸妈来看他了。”这是右边的声音。

  第二十一章
  像无数个即将醒来的早晨一样,郭斯曼会先趁着脑袋空白的时候思考现在几点了,想不出的话会烦躁,然后,睁开眼睛,一天就从塞满起床气的这里开始了。
  可是,很显然,今天早晨,她的脑袋很责任心地多替她准备了几个问题。譬如,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最最重要的是,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头很重,还有股恶心的味道。
  身后似乎有呼吸,深而滞重,不对劲。直到看见床边散落一地的衣服,一阵庞大的无力感,她恨不得化做一股氢气,有多高就飘多高。
  “混蛋!你给我滚出去!”她卷着被子跳下床,看着床上睡得正酣的男人,想一脚把他揣飞。
  毫无反应,倒是她自己看不得那具赤裸的男人身体,这个男人,简直无耻到了境界。
  “别装了,快给我起来!”这完全是她人生中的又一次败笔,她快疯了。
  “早。”杨彦其撑起上身,眯起眼睛欣赏眼前抓狂的女人,还是这么美。
  “你简直是个禽兽!”她抱头,揉乱了头发,除了对他大叫,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我劝你小声一点,别吵到隔壁。”她的反应,的确还是和三年前一样,要是非得找到点变化,就是更美了。
  “隔壁?”神经快瘫痪了,不知道这样的反问看起来有多可笑。
  “恩,潘就睡在隔壁的房间。”他顺手点了床头的一支烟,吸两口,再使劲按进早已经满当当的烟灰缸里,那些全是昨夜的战绩。
  郭斯曼楞了一下,忍不住无奈地歪过脖子,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天,这种懊恼的事情,一辈子,真的,经历过一次就想撞墙自杀。
  为什么,聪明如她,却又总是不停地干蠢事?
  “你说,昨晚又是怎么回事?”暴躁过后,再检讨完毕,她垂下肩膀,无力。
  “你想知道什么?如果是发生在这张床上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抬起头来,又是一副无赖的嘴脸,算了,反正,在她的心里,他的形象一直无耻的根深蒂固。
  “你的嘴巴永远都那么不长进!我看我是嫌自己疯地不够彻底才问你!”郭斯曼蹲下来,捡起自己的衣服。
  “你过来,我就告诉你。”杨彦其伸过手,再点一支烟,使劲吸了一口,再用力泯灭了那点猩红,好象要把全身所有的怅然都按进那方厚厚的玻璃容器里,又抬眼,直逼视着她。
  她明明看见他嘴角的不怀好意,可是她还是走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真的疯了。
  “昨晚,你一直抱着我,说你想我。”他顿住,看见她皱着的眉,瞳孔里印着他的眼,抬起手来,勾住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住她的唇。
  郭斯曼彻底崩盘。
  “然后嘛…….就是这样,我吻了你,当然,昨天你给了我回应,不像现在这样。”他离开她的唇,耸了耸肩膀。
  于是,偌大的房间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啪”得一声。
  她可以容忍自己的放纵,却不能容忍他满眼的满不在乎。他没有资格不在乎,一直以来都只有她能有。
  杨彦其摸了摸半边脸,移动眼的焦距,对准她的脸,是一脸的怒气。这女人的脾气还是这么剽悍。
  “这是第几次?这个世界上,大概就只有你敢动手打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大概只是因为她。
  “你滚!我现在不想看见你!”郭斯曼把脸别过去,感觉露在外面的锁骨,震得快碎了。
  男人背过身去穿衣服,说什么都是活活作践。女人也背过身去,说什么也不掉眼泪。
  清晨的白光终于穿透厚厚的窗帘,潘子煊翻过身来,疲劳加酒精,让整个人萎靡。沉沉地脑袋里,不停地跳窜不同的画面,压迫睡神经,睡眠质量实在不理想。
  时间定格在八点,她一定早早起床了,拉开窗帘,再忙碌,却又享受。
  其实,属于繁艾的这个早晨有点糟糕。
  昨天晚上,那两位奇怪的客人拉着她拷问了一番,就在他们把所有她从没想过的问题强行拉到她的眼前来,他们却说,恩,时间到了,他们要休息了。
  她盘着腿坐在地上,把所有从没想过的问题,一一放在脑袋里过滤一番。等到想到心思翻滚,欲罢不能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夜深了。
  一个人不敢回家,蜷在沙发上,整整一夜。
  翻来覆去,脑袋里满是那句“喂?”,还有那两位自称是潘爸爸和潘妈妈的奇怪客人。
  现在是清晨八点,她告诉自己得回家换衣服,给珍珠准备食物,然后,紧巴巴地赶去公司,或许,很有可能今天会迟到。
  她在清晨比较容易缩水的脑袋在汇集了如此庞杂的想法之后,只想到一个字,逃。
  可是,就在手即将刚碰到门边的时候,身后的声音突然响起,“这么早就出去?”

  第二十二章
  繁艾远远站着,突然只听见“哐”得一声响,气氛大概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恶劣了起来,她看着这个刚刚起床的中年男人,怎么看都不像爱发脾气的样子,可是,拍起桌子来,却魄力非常,老实说,她被震住了。
  从他看见她,两人开始说话,不过十分钟。
  “实在是不象话!结婚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告诉我这个父亲的,你去打电话立即把他给我叫回来!”潘玉林生气了,难道这就是他所谓的“不用你们操心”?
  “可是,他现在还在新加坡……”她终于意识到事情远远不如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你告诉他,有个客户要找他谈生意!”这也确实是他的初衷,当然是,之一。
  繁艾转过身去,拨电话,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有点委屈,有点无奈,她像个局外人似的被指使,可是不买他的帐谁知道会被扣上什么帽子。至于,那个远在新加坡的罪魁祸首,也让她省不下心来。
  “他关机。”等了几秒钟,却是一道语气冰凉声线机械的女声,她撂下电话,如实交代。
  很显然,这三个字,让他短暂缓冲的暴躁又重新振作了起来,繁艾竟然看见他额头上上下跳窜的青筋,他的反应实在和三年前肖老师的如出一辙。
  可是,不用的是,紧接着的,是灾难性的沉默,肖老师比较擅长的不是沉默,而是数落。
  “那……我还有事,可不可以……?”先走?偶尔,她的舌头还算勇敢,就像现在。只是,剩下的那枚重点词语,却被他投射过来的眼神给烧毁了,活生生地憋进喉咙里,咕嘟,咽下口水。
  “你不可以先走。”他坐下来,顺着繁艾还没说完的话淡淡开口。
  繁艾重重的呼一口气,她庆幸自己把话说到一半,因为,她没说完,他能猜到她往下要说什么,那要说完了,他又会猜到什么?
  因为,事实上,她打心眼里不喜欢这样精明的人,而且一副说一不二的样子,还很习惯别人的服从。
  “你先坐下来,我有话要问你。”潘玉林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奇怪的是竟然有点眼熟,有些拘谨,一看就是那种你声音大她声音小你声音小她比你声音更小的人,既而又想到那个让他心情糟糕的儿子,那小子,没事尽量不说话,有事尽量少说话,有点纳闷。
  看来,他是真的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繁艾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来,此后,她开始尽情发呆。至于他的问题,她决定全部都交给偶尔不太爱从大脑过滤的舌头。
  郭斯曼终于从关于昨晚的起伏动荡的坏情绪里爬出来,整理好自己,却瞥见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基本上是被刻意掐灭还剩很长一截的烟白,怎么,那个口舌轻狂的男人,还会在夜里失眠?真是稀奇。
  她拿起一旁那只有点眼熟的打火机,这是很久以前,她随便送给他的礼物,想不到,这么长时间他还留着?她掀开打火机,尝试着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没想到被呛到,咳起来,连忙按在烟灰缸里,这玩意,绝对跟她有仇。她顺手被打火机塞进包里,转身去隔壁敲门。
  “昨天你有电话,我一接,就挂断了。”她说,下意识地伸手摸脖子,糟糕糟糕,忘了检查昨晚脖子上有没有留下可疑行迹。
  “哦。”潘子煊接过电话,开始查号码。
  郭斯曼垂下手,摸什么摸,能摸到要长眼睛干什么?而且,他的眼睛压根就没看自己一眼,那还担心什么,再说了,看见了,又怎么样?
  她看见他开始打电话,大概是在回复昨晚的那个人,至于是谁,她不知道,可是,他的身边,她不知道的人真的是少之又少,那到底是谁呢?
  “我想我得回去一趟。”
  “现在?”她看见他掐了电话,神色就开始不正常,她认识他这么久,第一次看见他的脸上出现如此之慌乱的表情。
  “对!”潘子煊完全想象不到,让繁艾碰到那两位,短短的一天一夜会发生哪些事情。

  第二十三章
  繁艾觉得除了很困之外,其他都还好。早晨接了电话之后,就开始等,直到现在。她一直掌握漫长等待的技巧,所以连同此刻的困倦,统统在意料之内,只是却没想到会这么困,而且全身乏力,甚至有一些轻微的呕吐感。
  耳边突然有说话声,她不想睁开眼睛,怕睁开了,他们又没完没了地向她轰炸。
  突然感觉有人把她抱起来,她睁开眼睛,模糊间看见他,忍不住扯了嘴角想对他笑,却昏沉地毫无力气,索性把头埋进他的胸前,“子煊,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每次都喜欢赖在沙发上睡觉?”她的脸苍白的像块薄薄的纸,不知道是第几次,她总是等他,有点心疼。
  “是他们一直要我把你叫回来,我以为你会没时间。”繁艾把脸埋得跟深一些,伸出手环住他的脖子,声音闷闷的。
  “我不放心你,他们有没有为难你?”对于自己的父母,潘子煊是再了解不过。邓怀云眼神挑剔嘴巴苛刻,而潘玉林爱摆架子并且容易动怒。
  繁艾想了想,连忙摇头。
  “真的?”看她的样子就知道这两天过得并不好,只是,就算是糟糕透顶,恐怕她也不会说出来让他知道。
  潘子煊看见她楞楞地看着自己,似乎没听见他的话,有走神的嫌疑。
  “繁艾?”他碰她的手指。
  “恩!”繁艾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在想些什么,只是感觉心浮了起来,沉不下去,尤其在看见他回来之后。
  “在想什么?”他凑近她,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绵绵地钻进鼻子里,是惦记的味道。
  “没什么,只是有点不舒服罢了。”她想自己该别上妻子的标签,然后揪住他,问许多的问题,可是她突然觉得很累,搜集了全身的力气,大概只能够维持呼吸。
  “哪不舒服?”他连忙问,不知道为什么,总想再靠近她一点,或者,他该拽住她的手指,再抱住她?
  “大概是困了,昨天一夜都没睡好,想多了……”繁艾躺下来,看着坐在床边的他,一点点的向她靠近。
  事实上,潘子煊跳过了所有步骤,直接吻住她的唇。
  繁艾忘了闭上眼睛,感觉他把身体的一半重量挪加到她的身上。他的眼睛,漆黑而深邃,本就无意吸引,她却活生生地掉了进去。
  等到床单彻底凌乱的时候,已经是五分钟后的事了。
  繁艾吁吁地喘气,把头抵在他的胸前,看他突然停下,喘着粗气,闷哼一声,稍微整理了自己的衣服,大步走到门边,旋转门把。
  只听到门外响起两道吃惊的闷声。
  “这样站在门外偷听很有意思?”潘子煊看着眼前这对有点小人有点无聊有点可笑的男女,实在很冒汗。
  “我们哪有偷听?”潘玉林摸鼻子,有点心虚,“这……谁还没点好奇心。”
  “那你们好奇什么?关于繁艾?还是我?”潘子煊侧过半边身体,把门缝再推得大一些,看见她已经裹了被子缩成一团,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了。
  “繁艾?哦,原来,她叫繁艾……”潘玉林听见这个姓氏,若有所思地皱眉,有点眼熟,又碰巧姓繁,真是巧。
  “搞了半天,你连名字都不知道?”潘子煊感觉有点点火苗“噌”得冒上太阳穴,看来,他们的好奇心还真特别。
  “她又没说,只说她是你的妻子。”邓怀云站在一旁,脸色难看。
  “她没说,你们可以问。”他了解她,大概根本学不会主动,更何况,这二位……
  “你怎么说话呢?好歹我们也是她的长辈,难道,她没告诉我们她的名字,还是我们的错?”邓怀云一面说,一面看见儿子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生怕吵到里面的正睡觉的繁艾。
  “你出来,我和你妈要跟你谈谈。”潘玉林言归正传。
  繁艾只听见来自门上的一声轻响,一扇门,门里门外,好似两个世界,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并且给自己催眠,说,有些东西真的不重要。
  只是,她说服不了自己。
  她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门边,还是轻轻打开了门。
  然后,她听见一个声音,有些埋怨,有些可惜,说,“那曼曼呢?她该怎么办?”
  繁艾听出她话里的所有潜台词,那颗其实一直悬着的心,扑通一声,开始下落。

  第二十四章
  “那曼曼呢?她该怎么办?”邓怀云抬起下巴,忍不住对着眼前的儿子扯一嗓子。“我真是不懂,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人家好好的姑娘都快三十岁了,呆在你身边,没嫁人,难道你都不明白?”
  好,这个问题完全在以五百码的速度在拐弯,再呲拉一声顿住,最后急迫地完成升级。
  “我们真的只是朋友,老朋友。”潘子煊看见邓女士的眼神突然生出不少的哀怨来,再带着这股哀怨往繁艾所在的房间的方向瞟了瞟。
  “当真是为了朋友而朋友,还是因为她?”她伸出食指,划过眼前,再停下来,那些眼底错杂的哀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漠然。
  这种默然甚至不必掩饰,更带着忽视。
  潘子煊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看见繁艾就站在门后,半张脸掩在窄窄的门缝之后,眼神落寞地垂下去,她无法加入他们的谈话,更无法置身事外。
  他看着她,移不开视线。
  “我相信曼曼一定也有自己的打算,难道你认为结婚仅仅是一项该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的任务?还是如果谁在我的身边徘徊过久,却仍然单身,我就该负责她的终身大事?”谁都有脾气,往往被亲密的人所误解,更容易泄露。
  “你这么大声干什么?”邓怀云“豁”地站起来,看着整正高自己一个头的儿子,正为了另一个女人在和她如此大声的争辩,突然全身戒备。
  潘子煊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力气和她这样说话。
  “都给我住嘴!”一直沉默的潘玉林突然出声。“子煊,我和你妈都知道你做事向来懂得分寸,我们都很放心。可是,关于结婚这件事,怎么看都太草率。”
  “至少,在礼节上你就欠缺了,一来,毕竟是婚姻大事,你竟然不知会父母?其次,对方也有父母,你这样做实在太轻率,你让人家怎么看你,又怎样看待你的父母?”
  “爸,我是个成年人,我懂得自己的决定会有哪些后果,至于没有告诉你们,我有自己的理由。”他看见她眼底那层浮动的寂寥,却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终于背过身去,再轻轻地关上门。
  那闷闷的一声轻响,不急不缓的扣在心上,他有些莫名的忐忑。
  “你找个合适时间,总得见见双方的父母。”潘玉林发现他对着卧室的门,有些失神,多少能够察觉点什么。
  “你刚回来,肯定也累了,我和你妈订了酒店,先走了。”他站起来,突然要走。
  潘子煊跟下去,一路送到楼下,潘玉林朝后挥了挥手,邓怀云正生着闷气,头也不抬。
  繁艾开了窗,风吹得一头一脸,抬头,天色是一片像被灼烧后的红,盘踞在头顶,染红了白云,不太愿意轻易褪色。
  老实说,现在她的心情一点也不好,所以,她只想到要回家。
  潘子煊打开了门,就看见繁艾站在那里,正要走的样子。
  “现在回去?”他问她。
  “恩,我想回家。”她还是低着头,不看他,声音也讷讷的,“我已经两天没回去了,珍珠还在家里。”
  此刻,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的头顶,有一圈淡淡的光弧,头发看起来细而柔软,披散下来,遮住小半张脸。
  “繁艾?”他突然害怕起她的安静来,像一只上了发条的木头鸟,喀哒喀哒的在心上漫不经心地踱着步子,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戛然而止。
  “他们口中的曼曼是我的朋友兼同事……”他想自己必须得向她解释点什么,即便她什么也不问。
  “是不是那天帮你接电话的那个?”她突然仰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是或不是,如果真的那么重要,她不会选择轻易地问出来。
  她当然明白,对方在各自的生活必将呈现许多面,然而,她仅仅占到了他生活的一点点,虽然她有自知之明,但是,等到三年后竟然发现有另一个女人的存在,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威胁,她也会难过。
  还有他的父母,她不明白自己究竟被他们放在天平的哪一端,和“曼曼”相比,自然是轻得快飘起来,她不介意他们的冷淡,因为她完全不占任何时间优势。只是,那道眼神里的漠视,叫她心凉了。
  从昨天开始,她就一直在等待中不停地刷新心里的平衡点,没想到看到他,还是会委屈。
  “对。”他点头,这完全没有隐瞒的必要。
  “那你们一整晚都在一起?”问出来,她却突然有些后悔。
  他正要说话,一阵吱吱的振动声,来自口袋里的电话。

  第二十五章
  潘子煊讲完了电话,转过身来,却发现繁艾不在了,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问题,她为什么要走,而且是趁着他打电话的时候?
  七月已近大半,被暑气荼毒了一天的城市,来不及喘口气,灯光又骤然亮起,继续未完成的炽热。
  经历过这样一个季节,如同经历一场烫伤。脸,脖子,手臂,小腿,脚趾,直到伸开了手心,才发现,皮肤的纹理里早已经布满湿漉漉的手汗,指尖也烫的吓人,不小心碰触到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自在。
  繁艾一个人走在路上,拂在脸上的热风,猖獗了一整天,此刻也只好乖乖束手就擒,假装无辜的削弱了暴躁,安然的像个迟暮的坏女人,终于不再妄想操纵人们的体感温度。
  路旁是躯干粗壮的梧桐树,树立在两边,树枝长到高处,就迫不及待的交错在一起,巴掌大的树叶一鼓脑儿攒在一起,随着风婆娑着,摩擦出的声响听来像它们酣畅的呼吸声。
  直到用完了所有的光线,天色才决定暗淡下来。
  她想回家,可是一个人呆着未必是件好事,因为害怕自己突然强大的神经,七拼八凑之后,脑中全是他的破绽。
  会想他和曼曼的关系有多错综复杂,想他究竟昨夜是不是和她在一起,想他为什么不愿意把她的存在告诉他的家人,想她在他的心里是不是仅仅是一个意外,再无其他?
  她做不了一个好妻子,根本掌握不了他的心,也做不了一个好女儿,无法乖顺到底。
  她突然有些想念肖老师,想她的唠叨和数落,还想念繁老师,想吃他烧的饭和他一起聊天。她停下来,打定了注意,决定回家看看他们。
  肖青帮她开门,看着女儿酷似自己的眉眼,一脸的沮丧,从小到大,只要心情不好,就是这副表情。
  “怎么拉?拉着脸。”她问,很多天没看见她,似乎下巴又尖了一点。
  “妈。”繁艾闷闷地叫一声,鼻子突然有点酸。
  “老繁!你宝贝女儿回来看你来了。”一辈子说话都这么酸溜溜的,怎么也改不了,明明心里也高兴,可是说出来的话又是另一码的事。
  “小艾呀,快来看看我的金鱼草,开花了!”繁盛的声音远远的从阳台的方向飘过来,有些惊喜。
  “楞着干什么?你爸叫你呢。”肖青转过身来,就看见繁艾抿着嘴巴垂着脑袋眨巴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眼前。
  “小艾?”看这形式,怕是要哭了。
  果然不出所料,肖青感觉自己被女儿一把抱住,搂着腰哭了起来,“怎么拉?还特意跑回来哭?”
  繁艾不说话,呜咽咽地耸着肩膀,要么不哭,要不使劲哭个痛快。
  “谁给你委屈了?怎么哭得这么伤心?潘子煊欺负你了?”肖青想不到还有另外的人,想起那个自己不大喜欢的女婿,就堵。
  繁艾听她这么说,更委屈了一些,凭什么他就是有这个能耐,叫她一会儿欢喜,一会儿难过?要怪就怪她的眼泪太松,再有,就是自己太失败。
  为什么会感觉自己失败,还不都是因为他!想到这儿,又更难过了起来。
  “老繁!快来快来!”肖青实在拿她没办法,只想到要求助,因为,相比较,女儿还是更愿意听她爸爸的话。
  繁盛听到声音,连忙从那一盆盆的花草身上收回视线,转移阵地,一看竟是女儿正搂着妻子哭得伤心委屈。
  “怎么拉?哭成这样。”繁盛腾出一只手要来抹繁艾的眼泪,却发现手上沾着一些细碎的泥土。
  “爸,”繁艾抬起眼睛来,吸吸鼻子,带着鼻音,断断续续地说,“你们再让我哭一会儿。”
  “好好好,想哭就哭。”繁盛没办法,谁让他是女儿的爸爸。
  繁艾扒在繁盛的肩膀上,心里满当当的还是想着他,不管他的肩膀有多宽厚,大概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完整的拥有,哪怕想牢牢占据一半也是个工程,她会为自己的三年于心不忍,后不后悔是一回事,值不值得又是另一回事。
  “哭完了?那给我说说,到底怎么了?”繁盛看见她渐渐安静下来,便问。
  繁艾不说话,忙着吸鼻子。
  “不想说?好,那就不说了,来,看看我的金鱼草。”说罢,拉着繁艾的手,往里间的阳台走。既然不能安慰,那转移总可以。
  繁艾任凭繁盛拽着,一扭头看见他眼角皱巴巴的嵌进许多纹路,他正在衰老,而且对着这些充满生命力的植物们在衰老。
  而她呢?却还在让他们徒增烦恼,让他们操心,还莫名其妙的跑回家哭?实在太不成熟。
  说对不起,还是说谢谢,或许,都是多余。
  繁盛看着女儿若有所思,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好了,粉色,黄色,白色,还是紫红?你挑一盆,看看你能不能把它照顾好。”
  繁艾看着这几盆花瓣似唇的植物,像正撅着嘴巴的小姑娘,娇嫩嫩的撒着气。她举起手,点了中间那盆淡黄色的,它开得最小,根部一看就不如其他的老道。
  “这盆?这株啊,最娇气,我待它最好,却开花最晚。”繁盛小心翼翼地端出繁艾指着的这株。
  “有时候,付出过多少往往不能收回同样的回报。”繁艾看着繁老师对着它叹气,脱口而出。像她的三年,到头来,却看不清自己,更看不清他。
  “你这样说就错了,你看,如果我没有好好照顾它,花更多的时间在它身上,你我又怎么能够看见它开花?说不定这根早就糜烂了,所以,哪怕它只开一朵,我也高兴。”繁盛笑着说。
  “那你明明正对着它叹气。”繁艾说。
  “那只能说明我最喜欢它。”繁盛摇摇头,“现在,我把我最喜欢的这盆交给你,你可要对它好一点,不然,回头死了,可别又哭着回来找我。”
  繁艾想了想他话里的意思,又笑起来。
  吃完饭,心情好了不少。
  一个人捧着花下楼,仰起头来,看见疏疏朗朗的几颗星星,悬在那片空旷的黑布上,她看了看怀里的那株小小的植物,忍不住有手轻轻碰了碰,有风,划过指间,它也忍不住轻轻摆动,迎着晚风,有些凉,有些湿。

  第二十六章
  潘子煊用她因为走的太着急而落下的钥匙打开她的门,房间里很暗,一片寂静,果然,她并没有回来。
  他开了灯,看见珍珠正偏着头看着他,他蹲下身来,轻声叫它的名字,它乖乖地走过去,抱起它,闻见它身上的气味,忍不住皱眉,他决定先帮它准备食物,再替它洗个澡。
  等到这两样全都忙好,她仍然没有回来。
  窗外,不知是谁没有握好手里饱沾墨汁的笔,不经意地微微抖动,墨色滴下来,到处被墨色渲染,像一幅看不出眉目的画。
  这么晚,她会去哪儿?她是趁着他打电话的时候走的,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拿,一个人,走得悄无声息。
  他关了灯,决定出去找她,因为他发现自己完全不能静下心来等她,除了没有耐心,更因为他为她而担心。
  繁艾捧着花,一直走到这里才想起自己竟把钥匙落在他那里,她停下来,看着脚下满地的月华,爬上她的脚背,再顺着皮肤的纹理流淌下去,落在脚边的地上,破碎之前,再紧紧地与其他的光亮相连,汇聚成一大片白亮,她顺着这片白亮看过去,直到目光碰到一团黑影。
  她仰起头,看见他正朝她的方向走来,轮廓渐渐清晰。
  “我突然想起来钥匙忘记带在身上,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挪出一只手来下意识地拨了拨头发,就算被他识破她只是在故作轻松,也比沉默要好。
  “你一直在等你,去哪儿了?”他一手接过她手里的瓷盆,比他想象中的重许多,再用另一只手牵起她的手,朝回家的方向走。
  “我一直在等你……”她默念,那些一路上被她仔细码放整齐塞在角落里的难过又向她袭来,他怎么会知道,这句简单的话,在她听来有多么的动听。
  她想起自己曾经很多次算准了时间长时间的等他,他会抱起她,而后是小小的责怪,她呢,为了他给她一点点回应而欣喜,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却感觉更加疲惫。
  其实,为对方做的任何一件事,仅仅是期望求得回应,哪怕微薄,却温暖,想必他未必明白。
  她突然停下,微微转过身来,把脸凑近他的,闭上眼睛轻轻吻住他的唇角,她一直都很乐意像这样给他回应。
  潘子煊感受到唇上的温柔,心也柔软了,他用力搂住了她的腰,微微俯身,吻住她的唇,有些急切,有些渴求。
  她感受到来自他指间的滚烫,她多希望他就是那个能够一直牵起她的手走回家的那个人,即便难过也好,失落也好,身后站着他,她大概也就什么都不怕。
  突然“哐”得一声,那盆花应声而碎。
  繁艾一惊,那盆花刚刚一直被他拿着,那是她本该最放心的位置,怎么会掉下来?她连忙紧张地蹲下身来检查有没有伤到花。
  潘子煊见她如此紧张,也立即蹲下来,帮她收拾。
  捧着粘着土的花,两人一起回家。
  潘子煊洗完澡,看见繁艾还在盯着那团裸着的花株看。
  “你说没有花盆,一夜它会不会死?”她问,有些像在自言自语,为什么它偏偏在他吻她的时候掉了下来,它一定知道了她不仅仅想把它当作一株植物来养,所以是故意要为难她,为难他们。
  “应该不会吧。”他也不确定。
  “但愿它不要死。”她摇摇头,“不是,是千万不能死。”
  潘子煊看见她用如此认真的表情对待一棵小小的植物,心里竟然有些泛酸,“繁艾?”
  “恩?”她抬起头来,看见他一脸的严肃。
  “是我比较重要,还是那棵只会呼吸不会走路的植物重要?”他问。
  “当然是……”繁艾想起它绝对不仅仅是一棵只会呼吸不会走路的树,突然顿住。
  潘子煊看见她竟然在他和植物之间犹豫不决起来,干脆任凭酸味支配,拉她起身,趁着她还在分心之中,碰起她的脸,狠狠吻住她的唇,再一路辗转,顺着她的脖子,来到她的锁骨边缘。
  “都是因为它才打断,所以现在要继续。”完全是自说自话。重点是仅仅分开两天,他比想象中的还要更想念她的味道。
  繁艾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双脚就离了地。
  “刚刚为什么要趁我打电话的时候一个人离开?我会担心的。”他看着她,就在他的怀里,感到很安心。
  “恩……我只是会害怕,怕自己会胡思乱想,忍不住会怀疑你。”繁艾搂住他的脖子,轻轻地附在他的耳边说。
  “怀疑我?怀疑我什么?”他把她放在床上,双手撑开低下头来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脸,一点一点染上红色,说不出的漂亮。
  “……”繁艾正要说话,却被他堵住了唇,接下来,只感觉有一双手,顺着身体的线条,急切地搜索着。
  看来,这样的时间,无论无何也不能用来解释和猜测。她闭上眼睛,不敢告诉他其实她仍然还在惦记那株花,但是她更愿意和他贴近,直到没有距离。

  第二十七章
  四周喧嚣,路灯骤然亮起,满街霓虹,郭斯曼一个人走在路上,只看见自己的影,茫然的投射在地上,她往前,一脚一脚地踩在上面。
  这只细而长的影子的主人今年二十八岁,目前单身。青春就奔跑在她的前面,如果她加快脚步,大概仍然可以毫不费力的踩住它的脚跟。当然,它的速度有些快,稍纵即逝。
  郭斯曼抱着手臂踏着二十八岁的步子朝前走,一个人,有点失落,有点寂寞,再兑上长久以来的习惯,是无所谓。
  她放下抱着的手臂,拉直了脊背,呼出一口气,再扬起下巴。好吧,就让她踩着这样无所谓的步伐,走向二十九岁。
  两分钟后,她停下,轻声对自己说,生日快乐,曼曼。
  后来眼泪流下来的时候,她发现她正握着电话,拨着他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一些私事所以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她恩一声,在自己鼻音忍不住要爆破的时候,匆匆而狼狈地挂上了电话。
  她可以在任何人的面前坦率喜怒直言爱恨,那是她的风格,惟独对他,她缩着手脚愿意顶着壳做只青色乌龟,隐藏所有她想隐藏,包括,感情。
  她得想想她和他认识了多久,大概有十年或者更久一点。很小的时候,她需要一个朋友,于是,他们成了朋友。然后,到了她有了欣赏异性的年岁,离她最近的他理所当然替她完成阶段性的使命。单方面的欣赏结束之后,她的懵懂容不下他的迟钝,纵然她有升华骄傲的资格,却在那样敏感的年纪里学会了自卑,仅仅为他。
  她的自卑就长在那张线条利落的笑脸之后,她用这么多年终于证实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大概永远也看不到。
  她不想再想那么多,一个人走在路上。
  这个有着热带气温的城市显然很善解人意,懂得照顾她的心情,风不会肆虐,温度也刚刚好。这样一个生日的夜晚,她一个人,却像孤魂野鬼。
  脑袋里突然蹦出另一张脸,吓了自己一跳。
  “喂!小姐,你这样一个人走在路上会很不安全的。”有人拍上她的肩膀,她回头,果然,这男人更像个孤魂野鬼,简直是,阴魂不散。
  “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杨某人一样,可以到处扮演潇洒挥霍无度混吃等死,这世界上极大部分的人需要为了生活而奔波。”她翻白眼,这么晚,这男人不知道又从哪个风流夜店里散了场。
  “怎么?潘没把你养好,还要女人在这么晚为了生活奔波?”杨彦其挑了半边眉毛,把她的表情看在眼底。
  “杨彦其,你最好别动不动就把我和他捆在一起说话,我会生气的。”不知道是自己一听见这个字会变得像刺猬,还是仅仅因为是从他的口中吐出来,才会不一样。
  “抱歉,我以为你想的恰恰相反,毕竟,你抛下这么完美并且深爱你的我,愿意跟着什么也给不了你的他,不过,说实话,你会不会后悔?”
  他看着她,她不知道他就是喜欢她的干脆,生气就生气,爱就勇敢地扑上去,不爱,怎么也不让任何可能相关的所牵扯,他想笑,不知道对他,会不会算个意外。
  “三年不见,你给自己贴金的功力见长。”有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看见的不是那张记忆里的轻浮嘴脸,只是眨了眨眼睛,所有的模糊,又湮灭了。
  “怎么办?你的遗弃让我耿耿于怀,严重刺伤了我的自尊心。”他还是笑,伸出了修长的双手,捧住她的脸。
  郭斯曼看着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楞楞地,石化。只看见一张唇,靠近了一点,再靠近了一点,鼻间所有的气息都来自于他,有些狂放,有些浩瀚。
  她睁大了眼睛,他的唇却只停留在她的唇边,她听见他说,生日快乐,曼曼。
  一时间,她只知道自己被他感动了,只是不知道,这样又有几分真假。
  等到自己还未从这样的情绪里抽身,却发现自己被再次偷袭了。

  第二十八章
  繁艾是被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给震醒的,吱吱得声音试图捣碎这清晨满室的宁静,她接起来,是公司里的小张,她说昨天主管很生气虽说你有年假共计十二天但是你在不请假的前提下无故旷职不仅要扣除薪水并且回来可能要进行深刻的自我检讨。
  她说话一向很快,繁艾刚刚听出了眉目,还没来得及消化,她又说,繁艾,你这样不爱跟上级领导沟通的毛病真的要改改,你看,最近你们组有个出国公差的机会,没人通知你吧。
  繁艾想说,她一点也不想计较。可是小张压根没打算给她这个机会,继续发射连珠炮,对了,昨天你到底去哪儿了?害得我还被强迫去接了几通你线上的电话。
  繁艾想起那些发音夸张的老外的电话,确实不太好应付,连忙说,谢谢。
  小张是她在公司里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偶尔一起吃午饭,聊天的时候,她也只负责拉直自己的耳朵听而已,但是在她无故旷职一天后的早晨,竟然接到她的电话,繁艾有点惊喜。
  好了,车来了,我先挂了,你记得不要迟到。繁艾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紧接着是忙音。刚挂上电话,还没来得及放下,又是另一阵脉冲振动的声音,她回头看见他还没醒,走过去决定帮他接电话。
  “喂,子煊,快点出来帮我开门。”繁艾听出这声音,是他的妈妈。
  繁艾纳闷为什么她这么一大早就去敲门,关键是他现在还在睡,不过很遗憾,在她这里。
  “怎么不说话啊?快点给我开门。”邓怀云举着电话,她按了门铃却不见有人开门,拨通了电话,却听不见声音。
  “呃……他还在睡……”繁艾往里间看了一眼,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说他在她这里,没有回家,可是,他们是夫妻,怎么会分开住呢,这样又免不了要被当做可疑生物来研究,就像前天晚上和昨天。
  在她忍不住要猜测她是故意这么早来敲门的时候,又听见她说,“你是繁艾?”
  这语气听来像心里的猜测被证实或是被一把扑灭一样,有些恍然大悟。
  “恩。”繁艾应声,不知道她究竟是在急于证实什么。
  “子煊还在睡?那你出来帮我开个门。”邓怀云说。并不是她多虑爱猜忌,只是她分明很清楚的记得儿子的家里没有任何一样女人用的东西,那怎么又会突然冒出一个儿媳呢?再说了,先入为主,她的心目中可是一直有个更合适的人选,想起曼曼,又是一阵惋惜。
  “呃……”繁艾皱眉,不知道该称呼她什么,叫妈吧,有些别扭。“是这样的,字选昨天晚上没有回家,现在在我这里。”
  “你那里是哪里?你们不住在一起?”果然,有些不正常,邓怀云想,她也不知道乍闻儿子结婚的消息之后,心理会这么不正常,凭着她女人的第六感,总觉得这两人有些蹊跷,要不,怎么会这么大的事情不告诉父母,换句话说,她觉得有破绽,就是想纠出来。
  “呃……”又开始语塞,正在想该怎么解释的时候,一只大手从身后伸过来,接过她耳边的电话。
  “喂,妈,你先下去找个地方坐一坐,我一会儿就到。”
  繁艾听见他的声音就响在头顶,突然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他正一边听着电话一边看着她,她不知道电话里说了什么,只看见他的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挂了电话,繁艾连忙问,“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不用担心。”潘子煊看见她的表情,就知道她一定又在发挥自己由小及大由浅入深的特长。“只是……”
  “只是什么?”她连忙问,迫切想知道他们刚刚的话题里是不是有她。
  “只是,大概你今天不能去上班了。”他把她的紧张看在眼里,有些想笑,想起了一句话,叫丑媳妇见公婆,拍拍她的背,想告诉她,其实,她很漂亮。
  再次旷职,繁艾想起刚刚小张的电话,似乎还嘱咐过她千万不要迟到,只是此刻,她根本顾及不了那么多。
  “我知道,你爸妈并不喜欢我。”她有些小小的失落。
  “好了好了,你在埋怨我没有把你告诉他们?”潘子煊想自己确实有必要向她解释一下。
  “其实,我不把你告诉仅仅是想保护你,他们有时候会比较挑剔,而且,那时候你正在怀孕。他们决定接受的时候需要时间,而现在,也不迟。”三年前,他们结婚,除了她的父母,谁也不知道,而她的父母一直对于她的决定颇有微词,在气头上,所以什么也顾不上计较。
  就这样,一晃就过了三年。
  他看着她微微垂下的眼睑,在点点薄光之下,睫毛投下一团小小的阴影,他想,现在真的一点也不迟,因为,一切都将是全新的开始。

  第二十九章
  在潘子煊满心被新开始所填充的时候,不知道身旁的繁艾心里所想的却恰恰和他相反。
  他目视前方,在扳正了心理扫除了障碍之后,心想未来必定开花结果一派锦绣繁华,当然可能会有个过程。
  而繁艾呢,偏头垂目,她会突然转过脸去看着身旁的这个男人,到底身上有着什么魔力,让她三年前一头撞进婚姻的笼子里,原本以为结婚生子依靠相守会温暖甜蜜,而事实上,她的执着和沉默却让这个悬浮婚姻的漏洞越来越大,现在,这个漏洞正沿着不够牢固的边缘一点点的扩大,可是,她的手边没有补丁。
  她一直都愿意向他贴近,没有距离的。
  只是偶尔,也会突然觉得自己有多么的疯狂,一夜之后,他的名片告诉她,他叫潘子煊,目前正在经营一家规模不算大的外贸公司,再有就是一组电话号码。
  后来,他们急着解决一个问题,陆续见了几次面。
  再后来,她嫁给了除了以上信息之外几乎一无所知的男人,而这个男人直到现在似乎也不打算让她更深入的了解他。
  至于现在,她不是该庆幸自己拨开了一些模糊看清了一点什么,那为什么,心里却很难过。
  “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他腾出一只手,稍微调整后视镜,示意她自己看看。
  “有点头晕,没关系,你专心开车。”自从那晚因为他的父母而在沙发上感觉不舒服开始,最近两天,这种浑身无力的感觉并没有缓解。
  “上次说的搬过来和我一起住,怎么样?”潘子煊问,她看起来装着心事,大概从他回来的那天开始。他不知道是不是从前并没有注意,他发现她真的是一个会把所有的情绪都放在脸上的人,只是不太愿意轻易说出来,随时都决定把自己隐藏得不动声色。
  这个问题,如果在一个星期前,繁艾会毫不犹豫地收拾了东西搬去那里。可是,现在她似乎有些犹豫。
  这个邀请,如果真的是他们婚姻的契机,那为什么他不愿意早点开口,毕竟他们有三年的时间,在她一心想要刺探他的生活的时候,在她想撕开了纸帘了解他其他面的时候,在她想试着靠近他的时候,在她枕着他的手臂的时候,在她心甘情愿地等着他的时候……
  这样算什么,在他的父母突然出现之后,他才无可奈何地打算让她的存在浮出水面?她突然觉得不够了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同时,也替自己感到可悲。她大概激不起他的爱情,而她,似乎也不能为他抛开一点点现实的顾虑。
  潘子煊似乎看出她的犹豫,伸过一只手握了握她的,以为她放在脸上的顾虑很微小,小到可以忽略。
  繁艾转过脸来对他笑笑,随意地问,“你的爸妈是怎样的人?”
  “他们……”潘子煊确实在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算起来,离开他们独自生活有整整有十年,待在国内上学的时候偶尔回家,后来去了新加坡继续学业,沟通地更少,再后来,来到这里开始自己的事业,他们几乎很少插手他的事。至于,他们的突然出现,他也有些意外。
  “他们很随性,不太喜欢管制。”这个概念停留在他还很小的时候,跨越了这么漫长的十年,他也不清楚他们究竟变了多少。
  繁艾觉得他的答案太简单,似乎完全进入公式化,仿佛在讨论的是个不算熟悉的朋友。
  这一家人,有点奇怪,而她此刻已经抬起了一脚蹋进了这样一只奇怪的家庭圈里。
  正想着,已经到了。
  她下车,仰头看见早起的夏阳,在这样的早晨招摇,到处白花花的一片,而她的心情却仍然延续着两天来的低落。

  第三十章
  繁艾不记得听谁说过,只要看到一个人的眼睛,就知道那是个怎样的人,此后,这句话成了她鉴别喜欢或讨厌的不二标准。
  而此刻,她的对面坐着她的婆婆,这个年过五十的女人长着一双窄而细的眼睛,薄薄的单眼皮在岁月的碾压之下,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层次感,她的睫毛不算稀疏却有些无可奈何的短,她把眼线描得很重,只是那样更显得目光不够亲和。
  老实说,她一点也不老,脸型也很好看。
  她穿着裙子坐在沙发上,在身体保持松弛的状态下,懂得到底该怎样坐才会让她的腿看起来更漂亮一点,鞋跟的尺寸看起来也似乎完全和她的年纪成正比。
  她看起来像只会在电视剧里出现的富商妻子,繁艾想。有点高傲,有点自以为是,还有点目空一切,繁艾不知道自己在她的眼前正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她可以确定她一定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因为,她的眼神就很不招人喜欢。
  可是,繁艾却仍然因为她的存在而感到拘谨不安,因为,她也正打量着她。
  她想她大概不喜欢自己的发型,不喜欢自己穿衣服的风格,不喜欢自己裤子的颜色,不喜欢自己鞋子的款式,这就是她感到局促的原因,就像她也不喜欢她重重的眼线,唇膏的颜色,包括裙子的质地。
  潘子煊坐在繁艾的身旁,他能够看出所有她写在脸上的不安,她真的太容易被影响,而且有些孩子似的怕生,他握紧了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心里有汗。
  繁艾感觉手被他握紧,偏过头来对他笑笑,示意自己没关系。
  可是,他却仍然不愿意松动自己的手指,抓住他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腿上,好象这个位置对她来说会比较安全,他低下头,看见她皮肤细腻透明的手背,青筋的纹路清晰,只是这样漂亮的手上,似乎真的是少了点什么。
  其实邓怀云什么也没对她说,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潘子煊说话,潘玉林因为临时有事,早晨先走了。繁艾听着听着,开始心不在焉起来,唯一听明白的就是,可能下午她也要走,让他们各自把手头上的工作处理好,再务必腾出几天的时间来。
  繁艾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办法加入他们的谈话,她纳闷,那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抛下工作来旁听他们的聊天。
  到了临近中午的时候,她走到紧闭的窗边,看窗外七月的炽热开始一点点的肆虐,白的刺眼,而她又开始犯困,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这么嗜睡。
  趁着他们还在说话,她又从窗边转移到卧室的床上,睡意来得太快,招架不住,索性闭上眼睛,决定睡一会。
  没想到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醒来的时候,家里很静,客厅里的他和邓怀云都已离开了,她的心里突然不可自制的涌起一阵失落怅然,空空荡荡的。
  她低头看见身上的衣服因为午睡而被揉得皱起来,说实话,为了来见他的妈妈,她还特意挑选了衣服,她骗不了自己,其实,在那样一记冰凉漠视的眼神之后,她潜意识里仍然希望她能够喜欢她,因为,她是他的妈妈。
  不过,可惜,她再一次被当作了隐形透明人,除了一通打量。就连离开的时候,也不告诉她。
  她为自己的可有可无感到难过。
  出了房间,一个人坐着翻了翻杂志,可以打发时间,更重要的是想等等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猜想他一定是去送她离开了,拿了东西正打算回家,却听见身后有声音,“你醒了?”
  她疑惑地回头,竟是他站在卧室隔壁房间的门边,舒展着眉毛笑着看着她。
  “看见你睡得正香,所以就没忍心叫醒你,妈已经走了,送完她回来,我就一直坐在隔壁。”顺便用难得的空闲时间处理几天来无暇顾及的工作。
  “我以为你们都走了。”繁艾看见他一边说话,一边迈开大步向她走来。
  “你看你像个小孩子一样,累了就爬上床呼呼大睡。”他在她的身边坐下来,伸出一只手揽过她的肩膀,靠在沙发背上。
  “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很困。”他的话里,藏有一些她所熟悉的责备,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鼻子酸酸的,一觉醒来,身边还有另一个人的等待,真的很温暖,只是这个温暖,到底会不会只是个偶然?
  潘子煊感觉她的头正靠在他的肩上,侧过脸来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如果可以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其实也不错,他从前怎么没有发现。

  第三十一章
  一分钟,一分钟会发生什么?阳光会选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角度光顾同一个角落,灰尘会漂浮向上再向下直到落在该着陆的地方,也许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对恋人正在吵架,谁走在熙攘的路上迎面擦身几个陌生人,谁转身回眸,谁徘徊落魄,谁痛哭失声……
  当然,这些都与他无关。
  在刚刚结束的一分钟里,与他紧紧相连的人是倚在他的肩上的她,他留意到她眼角细微的湿润,像一棵不小心忘记捧回家的植物,隔夜发现沾在它叶片上剔透晶莹的一颗露珠。
  叫他在心疼之余,更不忍心拭去,怕被自己碰碎。
  其实,潘子煊觉得这种感觉真的很微妙,好象自己的肩膀俨然成了一座港湾,如果,刚好出现在她想要抵达的地方,是一种幸福。
  同时他也很懊恼,为什么他和她明明共同拥有那么多的时间,他却不曾愿意挪用这短短的一分钟陪她一起沉默。
  而繁艾却选择在这样安静的一分钟里继续寻找梦的入口,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仅仅一分钟,她能够让自己睡着,因为,她真的不想想太多关于盘旋在她周围的种种人和事。
  “繁艾?”他想起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试着叫她,却发现她把头枕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潘子煊被她这种类似孩子式的睡眠所感染,不自禁地想笑,俯下头去,看见她在睡着时紧紧合上的眼,他想叫醒她,因为这样长时间的空腹睡觉真的不好,可是,伸出的手,却又不忍心打断她。
  踌躇间,他看见她微启的唇,抑制不住突然被放大的欲望。
  他抽回手,流连她皮肤的触感,索性任由自己的手指放肆,谁让身体也是爱情的一部分,在彼此满足的基础上,才能升华。
  繁艾在梦里突然感觉身体被掏空一般的难受,却不知道该怎样填满这些荒凉,他的唇爬上她的脖子,她轻哼一声。湿漉漉的吻一路向下,顺着身体的线条,一边探索,一边占据。
  繁艾在迷糊中睁开眼睛,感觉自己正平躺在沙发上,而他正贴着她,感觉到来自他身体的变化,不经意地红了脸。
  她仰起头看见他的上下滚动的喉结,还有眼底的欲望,像燃烧了一团火,灼痛了她的皮肤,她故意别过脸去,痛恨自己身体的诚实,更不想听见他叫她的名字,带着诱惑,带着索求。
  又一个一分钟接踵而至,伴随他们的剧烈的喘息。
  他伸出手,碰住她的脸,那颜色美好的几乎叫他疯狂,失神中,却发现身下的她在试图扭动自己的身体。
  他搂住她的腰,试图阻止她小小的挣扎,当然,他的欲望根本来不及思考她的举动到底出自什么原因,只能让自己陷入她的身体,更深一点。
  繁艾当然明白这不是侵犯,只是她讨厌自己如此轻易的沉沦,她感觉自己正掉进一片温柔浩瀚的海里,冒着生命的危险享受着沉浮之间的快感。
  她以为自己明白所有,他牵起她的手说不如我们结婚的时候,他说不如你搬来和我一起住的时候,他看出她的不安握紧她的手的时候,想必总是围绕一颗责任心。
  她也会害怕,怕如果有一天,他用尽了责任感,她也用尽了所有等待的力气,曲终人散的时候,她该带着怎样的心情及时抽身?
  如此想着,终于忍不住咬了他一口。

  第三十二章
  潘子煊感觉到来自肩上的一记不疼不痒的轻咬,看着身下的她,像一只为了怀里的果实不得不竖起防备的刺猬,他在她深褐色的眼底看出一些隐忍和挣扎。
  纵使欲望在奔腾,他也立即决定抽身。
  “繁艾?”他叫她,不明白她从哪里来的这么多情绪,至于,她在想些什么,他根本不知道,这种感觉真的糟糕透顶,明明近得连对方毛孔收缩扩张的呼吸都能感受的到,却又像被一堵坚不可摧的墙壁所隔阂。
  他会无措,甚至觉得她的情绪跟他有关。
  “你什么也不要问。”繁艾突然不敢看他,因为他的瞳孔里,此刻正印着她。
  其实,她更不敢看自己现在的样子,脸像被烘干了水分,反复燥热。
  “好,我不问,那你自己告诉我,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潘子煊坐起身来,顺手拎起一旁散落的长裤,随便套上,再撑开双臂抵在她的两侧将她牢牢锁定,俯下身来,盯着她。
  只可惜,他什么也看不到,在她决定隐藏的时候。他只能等着她开口。
  她不敢动,看着他赤裸的胸膛,健硕有力的起伏着,有些急促,她当然明白他在强忍着什么,她想与其逃开,倒不如干脆一头撞在上面,晕了最好。
  可是,他突然的靠近,让她立即打消了这个消极可笑的念头。
  “繁艾?你又在想什么?”潘子煊见她不说话,却盯着他的胸膛看,他忍不住凑近她。
  繁艾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其实很狡黠,他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体带着致命的诱惑,却又故意向她靠近。可是,他的气息里如同附带着一股强大的磁场,被他吸引,完全出自无奈。
  “我在想……”当她感觉到那抵著她小腹,不容错认的欲望时,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能把脸埋进他的胸膛。
  她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她想要他。
  而他也想要她。
  她感觉自己正陷入了一个困局里,到底该如何突围,究竟该让什么来支配自己的身体?
  “繁艾……”他嘶声呻吟,不敢妄动。
  而她贴着他胸膛的脸已经开始动了,闭上眼睛,细碎无章的吻着他。
  她的主动叫他的身体迅速僵硬,一阵折磨和快感并存,迅速流窜在血液里。
  四只手,慌乱的四只手,却被一条他随意套上的裤子所为难,如同多耽误一秒,都是一种煎熬。
  等到这项工程完全结束,繁艾发现他已满身是汗,她不自禁地伸手去拭,全被他牢牢扣住,不让她的手指继续放肆的在他的身体上游移,只是突然站起身来。
  繁艾感到他突然的撤离,低吼一声再把她打横抱起,向卧室走去。
  他将她压进柔软的床铺间,拨开她的腿,然後一声叹息,将自己陷入她温暖的包围中。
  “子煊……”她闷哼了一声。
  他抬头,看见她紧皱的眉。
  她却又突然勾住他的脖子亲吻他,然後将双腿圈住他劲瘦的腰间,她决定让自己暂时失控,因为,根本无能为力。
  等到冷却,繁艾已经筋疲力尽。
  她隐约看见窗外浮动的阳光,大概很耀眼,只是这其中趁着阳光而泛滥的灰尘又有多可怕。她想就算这灰尘甘愿扬起再摔倒,只是破碎的时候总会疼。

  第三十三章
  繁艾醒来的时候,感觉全身像被碾压过一番似的酸疼,头晕,突然一阵泛酸的恶心感,她忍不住干呕,她想自己一定是一天没吃东西,胃一定也等得不耐烦了,不再手下留情地收缩着打嗝,只想着给自己一点颜色瞧瞧。
  她不知道现在几点,身边空荡荡的,又是这种感觉,好象心里被什么给填满了,鼓鼓囊囊的,偏偏脑袋不愿意罢休,强迫她想得更多一点,于是,她注定要溺毙在这样的左右摆动里,可是,她又自发地在拼命挥动着双臂,企图找到身体的最后一丝平衡感。
  只是她花了很长时间苦苦堆积的小平衡终于被一声门铃声给掀翻。
  她楞楞的坐着,想象他会从隔壁的房间拧开门,大步走去给门外的那个人开门。至于那个人,大概会是他的朋友,一个嗓门很高的男人,进门就迫不及待地想着抽烟。又或者是个女人,是公司的女同事,接到他的电话专程给他送来他急需的文件资料。
  无端的想了这么多,再想想,其实,她根本不认识他的任何朋友。
  她大概是他不轻易翻动的那本藏在抽屉最深处的日记,他尝试着在口袋里装着一支笔,并且时刻提醒着自己要牢记她的存在,她苦笑,是迫不得已吧,无论如何,这本日记或多或少记载着一些永远不能与他人分享的隐晦,包括他的父母,他的朋友。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问他要一个解释。
  她也从来没有指着他的鼻子质问。
  她更没有要求他给她任何承诺。
  因为,她知道,所有人都只会选择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当然,她也不例外。
  解释,质问,承诺,如果他通通说了,她也未必愿意去相信。
  这些如果都硬是要和爱情扯上关系,那她会害怕,害怕他不够真实不够诚实,更害怕自己踩在脚下的那块被垫高的石头坍塌下来。
  只是这样彼此保留地待在这个婚姻的地图里,究竟有什么意义?
  怪只怪自己太没用,如果可以及早利落地抽身,又何必花费这么漫长的三年?繁艾抱着膝盖,抵着下巴,她透支了积聚了二十六年来的勇气,决定嫁给他。如今却进退两难,她不想继续顶着坚硬的壳却还要常常把头伸出外面,看着他,却总是一团模糊。她更不想一辈子就这么晃荡在这座的孤独的岛上,因为患得患失而身心疲惫。
  潘子煊怎么可能知道繁艾脑袋里正在培育的念头是什么,他听见响声,连忙挂上正在通话的电话,去开门。
  推开门,却是一张憔悴而焦急的脸。
  “彦其?你怎么……?”他的疑惑还没来得及完全铺展,却被人外的男人挥出的手给打断。
  “她呢?有没有来你这里?”杨彦其一夜没有合眼,仅仅两天,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可以拒绝他,尽管讽刺他忽视他,只是这样突然的消失真的快叫他疯了。
  “谁?”潘子煊完全不知道他的慌张来自于哪里。
  “郭斯曼!那个女人莫名其妙的失踪了!我找不到她。”除了紧张她,更为她的再一次不告而别而气愤,他不明白究竟自己哪一点比不上眼前的这个男人,关键是,他不能给她想要的,而自己的掏心挖肺,在她的眼底却是一文不值的惯性轻佻,她根本不屑!
  “曼曼不见了?”潘子煊觉得自己的声音不自觉的扬高,可是又突然想到繁艾还在睡,连忙压低了声音,怕惊醒了她。
  “怎么会突然不见?那天我还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可能暂时不能过去。”潘子煊忍不住担心起来,不是他不信任她,而是偶尔她的脾气……
  “不知道!我只是……”杨彦其想到她消失的前不晚,他说的那些话,就懊恼,再有,就是他的逃避几乎叫他失去所有该有的理智。
  繁艾在房间里,听见外面的声音,连忙打开门,就看见他皱着眉,一句,曼曼不见了?至于,另一个男人,她不认识,想必是他的一个朋友。她听见他突然拔高的声音,又渐渐压低在向这里投来的目光里,再往下,他们说了什么她听不见。
  “你等等!”潘子煊看见被拧开房间的门,他走过去,推开。
  “你醒了?饿不饿?”
  繁艾摇摇头,又泛起一阵恶心。
  “我可能要出去一会,可能送不了你,这么晚,你留下来?”他有点不放心她,可是,手边又有另一件事情。
  “哦。”繁艾压下快溢出的酸味,应声,“你去吧。”
  然后是他的脸渐渐隐没在门外,有些着急,大概就快烧到眉毛了。
  关上门,她拉开窗帘,窗外是一团浓到单纯的黑色,无端的繁衍出诸多寂寞,一点点的砸在心上。
  她盯着玻璃上人影看。
  这个女人今年二十六岁,工作不够塌实,婚姻不够幸福,难过的时候,常常连个把朋友也很难揪得出来,另外,集体生活单调乏味,却也从没觉得自己过得很无趣。
  繁艾在自己的世界里,勉强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决定回家。
  拉上窗帘,哗得一声,不知道自己究竟想隔绝掉什么。
  出了房间,看见空空如也的客厅,好象刚刚谁都没有来过。

  第三十四章
  繁艾一个人回家,晚上的风不够凉爽,她的思绪不够清醒,至于心情,更糟糕透顶。
  她常常一个人走路,趁着刚刚黑,谁都看不见谁,最多,擦肩而过,仅仅是不同的气味而已。
  她会在路边买几本杂志,拎回家,打开电视机,捧着可以打发掉一整晚的时间,偶尔路边会有小贩买马克杯,花纹底色在沉沉的街灯上看不出任何破绽,她挑上一只,放在家里,仿佛是个小小的战利品。
  今天,她看见一些栀子花,它没有结实而倨傲的花茎,没有香艳的颜色故意讨人喜欢的气味。有人为它写诗,有人把它唱进歌里,可是,它的身价仍然廉价的不动不摇。它在夏天来的时候开花,它在夏天远远没结束的时候湮灭,懂得适可而止,却不知道因为太短促,常常让人还没来得及发掘。
  于是,它只出现在街头,进不了店堂。
  她蹲下来,挑了一把青色的包得紧紧的花苞,因为它的花期太短,却爱默默的在开在夜里。花茎太短,她只能把它们牢牢的握在手里。一路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把头支在车窗边,风呼呼的吹。
  司机打开了收音机,调频里的那个女主持人的声音听来甜腻,还使劲拖泥带水的夹杂着故意瘪着嘴巴说的港台腔。
  说了一大通,只为了下一首歌。
  “只要爱过不管结果,只要付出不问收获,只要单纯为生命感动,只要开窗看阳光洒落,从没想过爱是什么,从没计较是谁对错,从没难过一个人生活,从没关闭心中的窗口 …… ”
  司机说这条路我不熟悉,你记得指路。
  繁艾点点头,继续支着下巴听着歌。
  “不知幸福要如何寻获,要努力或持续才能拥有,不知幸福到底是什么,是拥有还是奉献所有,天空的云儿正飘过,夜里星星缓缓闪动,我爱着你你也爱着我,幸福应该是这种感受……”
  这种感受……是什么感受?恐怕她一直都不知道。
  有时候,她真的不想想这么多,可是,等到不由得回神,才发现心里闷闷的。只是,自己早就过了听着歌就一肚子感慨心事年龄,这样又何必?
  她常常从他家出门打车回家,会坐在车里后排的右手边,偶尔碰见会说话的司机,喜欢和顾客讨论电台里正播放的交通新闻,偶尔夹杂个人职业牢骚。
  她会笑笑,下车的时候,记得拿着发票,看着偶尔不一的数字,觉得这些累计在一起,想必就是她和他的距离,而且大概会越来越长。
  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找了一只浅口的玻璃杯用水养起那团青色的花苞,然后再倒在床上。
  胃又开始翻腾着疼,只能蜷着身体弯着背脊,她想自己必须得吃点药,可是,又一想,吃药不如继续蒙头大睡,睡到明天,什么疼什么痛都不记得。
  而事实上她也确实睡着了,毕竟,吃药不如睡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迷糊中,听见声响,她跌跌撞撞地下床去开门。
  小张看见那张苍白的脸吓了一大跳,连忙伸手来扶她,喂,不过两天,怎么变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繁艾生了什么大病,一身的病态,站不直的样子。
  “哦,是你啊,你怎么来拉?老毛病。”她支支吾吾,具体什么老毛病她还真说不清楚,反正是胃有问题。
  “我是看你昨天又没来,电话晚上又没人接,早晨就顺便上来看看你。”小张顺手把门关上。
  小张觉得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真的很不应该,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就用激发起她难得亢奋的慈善心,所以此刻只想着要拉着她去医院。
  繁艾哪有力气跟她推推搡搡,感觉是被她拎上出租车的。
  医院刚刚开始挂号,每个窗口都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繁艾坐在椅子上等,看着小张帮她混迹在一群中老年同志的周围,突然有点感动,既而又想起潘子煊来,他一定跟着昨天突然出现的那个男人去找“曼曼”去了,除了一声招呼,什么也没留下。
  “没良心……”
  “啊?你说谁没良心呢?还有心情自言自语,你不照镜子的啊,不看看自己的脸色。”
  繁艾猛得抬头,看见小张手里抓着病历和挂号单正看着她。
  “走,上楼!”拽着她,就往前面走。
  繁艾看见她雷厉风行的样子,想起现在应该也不早了,实在不好意思麻烦她。
  “你还是先去上班吧,不然该迟到了,我一个人也能应付。”说实话,她真的不喜欢医院,尤其一个人。
  小张连忙摇头,帮人帮到底,常常看她一个人来去,想必没什么朋友,家人好象也不同住,她怎么能把她一个扔在医院,只是拽她她也不走,自己还真是看不出来,原来,没脾气的人常常会很驴倔。
  小张再想,她又不是个孩子,松开手,说,好好好,那我先走了,有事你给我打电话,我帮你请假。
  繁艾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跟她说了拜拜,转身上楼,找消化内科。
  她坐在科室的外面看着黑屏幕上滚动着的红色数字,不知道为什么,没由来的一阵紧张,她总觉得自己除了胃有问题之外,一定还有什么地方也故障了。
  果然,等到她说完了症状之后,看见医生似笑非笑的说,慢性胃炎,另外,最好去妇科做个B超。
  繁艾见他连药都没开,心开始扑通扑通得跳起来。
  拿到B超结果的时候,唯一想到的是庆幸,庆幸自己昨天没有选择吃药,还是蒙头大睡。再想想自己的症状,分明就是怀孕,自己却从没往上面想过,以为只是犯了老毛病。为什么人总是这样,没有的时候胡乱猜测疑神疑鬼,等到真的有的时候却后知后觉。
  出了医院,一团乱。
  她不知道这个生命是不是又来得不是时候,因为,她不确定自己已经武装好自己的心态,能够平和冷静的迎接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当然,还有他。

  第三十五章
  潘子煊开着车,载着杨彦其绕着这个城兜兜转转到大半夜,快凌晨的时候接到邓怀云的电话,说,曼曼现在在她那里,顺便也让他尽快回家。
  找了半天,原来,郭斯曼也是个被她的坏习惯迫害的受害者,被从新加坡调回她那里……
  挂了电话,不免奇怪,怎么这么晚,她居然还没睡,会突然给他打电话。他实在不能接受她这种处理事情没计划没条理的坏习惯,不过,他基本上已经能够做好随时应付鸡毛绿豆的准备。
  杨彦其知道那女人在哪里,终于能够松下一口气,手指不自觉地想碰烟,这时间放在以前,那真真是一天的黄金时段,好节目多半才刚刚上演,不过,现在,感觉疲累。
  潘子煊想如果一定得回去,那必须越快越好,早去早回。公司里最近还有一大堆事情没处理好,还有繁艾,他琢磨着到底该不该叫上她,一起和他回家。
  回家,连忙打开门,却看见房间里被无人看管放肆漫溢的黑色塞得满满当当的。
  “你找什么?这么急?”杨彦其看见软的就想一下子瘫上去,没空顾及他的神色匆匆。
  “找人!”潘子煊回头,看见他已经敞开了衬衫的纽扣,随意地躺在沙发上。
  “你家里连根草都没有,还找什么人?”把手枕在脖子下,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发愣。
  潘子煊不理会他,朝他扔了一包烟,知道离开了这玩意他就多话,再走到里间,推开门,果然,她已经走了。
  她总是愿意在他不在的时候乖巧的守着他回来,却不愿意听他的话留住一晚。他当然明白,因为抱着期待当然耐心也会加倍,只是刚刚,她一定算不出他会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她会离开,他也多半能够猜得到。
  一觉醒来,手里握着电话,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想起来昨夜发现她已经走了,想打电话问问她,翻开,却发现太晚,好象就那么迷糊地睡了。
  杨彦其七横八竖地躺在沙发上,看见他,问现在几点了?
  “眼睛睁这么大,我还以为你睁着眼睛也能睡觉?”他边说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一夜没睡。”坐起来,头重脚轻,他以为累了会容易入睡,没想到,就那么睁着眼睛,对着黑漆漆的一团,看见周围暗了又亮了。
  两个男人各自点了一根烟,坐着抽了起来。
  “什么时候走?”折腾了一晚上,关于昨天刚看见他的所有疑问都烟消云散,没空问他。
  “不知道。”杨彦其对着指间的那点猩红的火光,想到郭斯曼,一肚子的不爽快。活了二十几年,竟然要为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借酒装疯,结果,还被她狠摆一道,不知道她究竟是无心还是故意。
  “那我把钥匙给你,我有事,要回去一趟。”他都不记得自己上次回去是什么时候,那幢房子都藏在眼底快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杨彦其不自觉的从胃里冒出点酸气,再想想,又觉得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家子气,又有点恶心,漫不经心地恩了一声,呆在这里,还不如索性回自己的老地盘继续找新鲜乐子。
  抽完第一支烟,沉默之后,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继续第二支。
  “潘,你在想什么?女人?”他勾起唇笑笑,有些自嘲。
  潘子煊静静地吸了一口烟,三年前,他曾经因为她,很自发地戒过一次,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自控力,后来再碰,也完全仅仅出自一种习惯性的依赖。
  “不知道算不算。”他很认真地思量,再不经意的回答。
  他确实在想她,起身掏出电话,“我去打个电话。”
  看时间,近九点,谁知道她竟然关机。
  杨彦其把烟头掐灭,站起来,伸个懒腰,再倒下去,决定睡完一觉,再好好想想自己究竟在干什么,马上要去干什么。
  潘子煊合上电话,转过身来,看见杨再次卧倒在沙发上。
  这样的早晨,明朗灿烂,他的心情却像那杯刚刚喝下去的带着使命感进入肠胃的白水,无色无味。只是不知道心里突然冒出的不安从何而来,焦躁得竟然不知道怎么站是好。
  郭斯曼接到潘子煊打来的电话,去机场接他,远远的看见他伫立在人群里,她想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可以把一件工整的棉布衬衣穿得无端地冒出细细的光芒,只是这个高大,一直在她心目中形象伟岸了许多年也屹立不倒的男人,可能是真的与她无缘。
  她摘掉墨镜,收起心里升腾起的所有哀怨,迈开步子,朝他走去。
  “我终于知道你有多小气,偷偷结婚也不告诉我,要是我暗恋你,那就完蛋了。”扬起脸来,假装生气地说,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句话要说这个。
  潘子煊一楞,又笑了笑,说,那还好,你又不暗恋我。
  “呐,我申明,要不是伯母让我来接你,我才懒得来。”她又重新带上墨镜,怕眼睛泄露什么。
  “我倒想问问你,怎么突然不告而别,害得彦其连夜跑来找我。”他走在她的身侧,第一件事就是开机,拨她的电话,还是关机。
  “他找我?那他人呢?”郭斯曼问,想起他,心里还真是说不出的滋味。
  “目前正在我的沙发上补觉。”他答,心里想着繁艾,为什么一整天都关了电话,再打家里的,一直占线。
  “对了,怎么就你一个?那位神秘的潘太太呢?”郭斯曼想,或者她其实根本没想象中的那么在意,要不,怎么他稍微打了个岔,自己都忘了问起。
  “她没来,怎么了?”潘子煊不明白她的意思。
  “现在,你们全家在伯母的鼓动下,全体为你们的事忙活地鸡飞狗跳,就连我,也被支回来当临时工,你说你没把那为重要人士带回家?”郭斯曼需要再确认一下。
  “没有。”到现在为止,他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为他和繁艾酝酿着什么大运动,只是看郭斯曼的表情,好象他干了一件很失误的事情。

  第三十六章
  后来,一路上,潘子煊才大概了解到她所谓忙得鸡飞狗跳指的是什么,也明白了繁艾为什么成了她口中的VIP,更重要的是,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干了一件失误的事。
  如果他早知道他们在张罗着为他们补办婚礼,他怎么也会去找她。
  一晚上,潘子煊的耳朵都没有清净过,趁着他们又热烈地投奔去另一个主题,他起身走到窗边,给繁艾打电话。
  还是关机,占线。
  “你说该怎么办?人没给带回来,礼服的尺寸,她的鞋码,就连选个首饰,我都怕不如意,什么都得试,不试怎么知道好不好?”这时候,邓怀云是怎么也不愿意承认,其实失误有她一半,谁让她在电话里只字未提。
  “这件事你们应该早点和我商量。”他也觉得她的手上少了一枚戒指,那和物质形式无关,只是代表一种意义,婚姻的意义。
  “你妈就是这样,悠闲惯了,心里芝麻大的心事都塞不下,从你那里回来,就开始张罗。不过,发现自己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把曼曼也叫了回来。”潘玉林想,要不怎么都说女人是疯狂的,嘴上说着没尺寸,眼睛看到中意的,短短三天不到,手上就囤了不少。
  “我怎么能塞得下,你们不仅不住在一起,就连象样的合照都没有,简直太不象话。婚姻大事,你倒好,瞒着我们,要不是那天被我们撞到,你想什么时候告诉我们?”本来是该准备三个月都嫌短的事情,结果,挤在短短三天里,害得她晚上也睡不着。
  关于这个问题,他不想解释。现在找不到她,他想着到底该不该回去接她。
  “请柬都印好了,至于日子,昨天连夜也写好了。”她去算过了,再过两天,是好日子。
  “哪天?”他漫不经心地问,只想着她。
  “两天后。”
  一整夜,他都没睡好,给她发了短信,说,如果看到了,就打电话给他。
  醒来的时候,手机仍然很安逸,躺在他的耳畔,毫无动静。
  本来就决定到了今天,无论她有没有给他回复,都要回去一趟,顺便接来她的父母。
  他起床,看见窗外一层薄薄的雾气,这幢房子是建在九十年代末的独栋别墅,不见萧索,反倒愈渐气派,老成的气派。
  他开了窗,楼下是一片小绿地,被打理得盎然,多半是潘玉林抽空照顾的,他说,一个人男人的人生使命有三,一是生养一个孩子这是为自己,二是承担责任建立事业,这是为家,三是种一棵树得一片绿荫之外更是为家人为社会为国家。
  其实,仔细想想,男人穷其一生,想得到的恐怕就是一片绿荫下,有妻子孩子,让他们过着无忧的生活。潘子煊想他刚刚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应该不算晚,而且,婚姻能教他明白得远远不只这些。
  至少他学会了爱情,它会在平淡里滋生,原本以为它像枚转基因水果的籽,雨后顶出的绿意来去匆匆,却没想到它的根基竟会日渐茁壮坚韧,深深植入心底。
  他想起她,在早起的清晨,盘着头发系着围裙,忙碌在厨房里,会因为他偶尔的一句玩笑而红了脸,很美。
  正想着,看见楼下从车库里驶出的车,不用看,也知道一定也是邓怀云架着曼曼去置办她设想之内的所有必须品。
  两天后,他真的能够用这场迟到的婚礼补偿所有她缺少的么?他明白自己此刻的忐忑,像个偷偷塞去情书的高中生,随时都做好被感动的准备,当然,还有失望。
  其实,说到面对感情,他并不如自己想得那般自信。
  繁艾一直睡到下午,她记得昨天从医院回来,强迫自己吃了点东西,就开始睡觉,一直睡到深夜,开了灯和电视机,陷在沙发上,看了一部电影,结果没想到自己的泪点那么低,是不是做了妈妈都会比较容易被动容?总之,默默地哭了整部电影的高潮。
  哭完了又睡了,醒来,就是现在,下午,四点。
  全身不舒服,她突然想到什么,跑进小书房里翻出一堆书来,都是三年前怀孕的时候,肖老师买来给她看的。现在,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囫囵地翻了两本,活动活动颈椎,想替自己泡杯咖啡,又突然反应过来,现在和从前不一样,这些都得杜绝,包括高跟鞋,不规矩的生活习惯,至于,这日夜颠倒的两天……
  抱着珍珠出门买水果,看见酸的,突然有了食欲,回来的路上,又绕去街角的药店,听了推荐买了一堆早孕三个月需要的东西,叶酸片,蛋白粉……还有一大包消毒湿纸巾。
  回来看了看时间,五点。
  困倦在身体感觉一点点舒适的时候就赶上来突击。这种早孕的反应有些过分,清醒的时候身体感觉不适,有一点点舒适的时候,又不清醒。
  如此来回,她在迷糊之中,拿出手机开机,又放下,想到许久没有照顾的金鱼草,走到阳台。
  面对尚且顽抗的阳光,细长的叶子忍不住打着卷,不想完全曝露身体,好象怕被晒伤。她有些心疼,说好了要精心照顾它,原来一时的疏忽麻痹,往往会葬送一条生命,更何况,这条生命,承载着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就算这是她和自己玩的一个游戏,心理游戏……
  她是真的不想哭着捧着它回去找繁盛。
  正难过着,听见电话的铃声疯狂作响。

  第三十七章
  繁艾看见来电显示,是他的名字。可是,此刻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包括他,手指匆匆按下右边的红色按键,再关机,把电话扔在一旁,回头在阳台上的角落里翻出一小包花肥。
  倒出一点,顺着花盆的边缘扒开一个小洞,把手心里窝着的黑色肥料全都倒进去,埋上土,浇了一点水。
  所有生物,当然包括植物,都需要两个最基本的生存感,一是安全感,二是确定感。她再后退一步,看着这萎靡不振的小东西,一阵心疼,她给不了它安全感,任凭它日晒雨淋,她也给不了它确定感,好比现在,她束手无策。
  繁盛说,你付出了多少自然会有多少收获,而且,它的脆弱加倍,你的成就感自豪感也会加倍。
  繁艾不知道她在付出的同时,是否也疏忽了,所以她自始至终毫无收获,甚至觉得它在眼前奄奄一息。
  这株植物是她,毫无安全感,确定感。
  这株植物也是他们,毫无收获,奄奄一息。
  繁艾收起思绪,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忽视被自己扔在一边的电话,有时候,我们想的是一回事,真正做的又是另一回事。
  她还是开机了,时间显示从昨天上午到刚刚,收到来电提醒的短信不下十条,包括他的,说看到信息,给我电话。
  她正要给他打电话,却听见门铃响了,去开门,果然看见他站在门外,劈头就问,为什么不开机?
  繁艾仰起脸看着他,其实撒谎很简单,说,“没电了。”
  “那我刚刚打给你的时候,为什么不接?”潘子煊当然不觉得她的话有多牵强,只是偶尔男人刨根问底的决心也会发作,毕竟他为她担心了将近两天。
  “我不小心按错键了。”说完,往里面走。
  潘子煊一路上都在想到底该怎么向她说有关婚礼的事情,老实说,他有点担心,因为她总是能从他的话里找到缝隙,然后一头钻进去出不来,关键是他也不知道她的思绪会停在哪一点上,于是,他就沉默了。
  至于繁艾,此刻的她很小气,小气到不想带任何一个人分享自己的空间,包括他。因为她还有很多事情没解决好,奄奄一息的金鱼草,糟糕的食欲和心情,还有自己肚子里正和她紧紧相连的生命……于是,她也开始沉默。
  “心情不好?”潘子煊看她皱着眉,支着下巴心不在焉的翻着手里的杂志。
  “恩……”繁艾把硬硬的彩页翻得嘎嘎作响,再偶尔抬头看看他,不知道他怎么这么着急地跑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陪她一起心神不宁?
  “怎么了?”潘子煊在她旁边坐下,他终于知道在心里藏一件事真的很不容易,至于,这件事情有什么难?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到那只丝绒小盒,就当是再求一次婚好了。
  然而就在他鼓起了勇气打算开口的时候,繁艾突然拉起他的手,往阳台的方向走。
  “你看,它快死了。”繁艾侧过脸来看他,他无动于衷的表情叫她的心凉了一点点。
  “物各有命,我们无能为力的时候,就只好顺其自然了。”他不能集中精力去就着夕阳仔细耐心的打量这株渺小的植物,因为他在忐忑,在不安。
  “不过,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她安慰自己,说这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心理游戏,真正的结果只有自己知道,何必患得患失地交叉感染?不过,光是说服自己,就有点难度,更何况自欺欺人?
  “什么最坏的打算?”他顺着她的话接着问,一心惦记着该如何开场。
  “哭……哭着捧着它回家找我爸。”她偏过头来,认真地说。
  只是,潘子煊又如何能够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两人并肩坐在一起,繁艾打开电视,屏幕上哗哗一片白雪花。
  为什么连电视机也要来凑热闹冷不丁的装深沉……
  “子煊,电视好象坏了。”繁艾小声说,他没反应,用手碰了碰他。
  “哦……”他摸出遥控器,啪得一声,指示灯闪烁一下,灭了。
  “你饿不饿?”潘子煊问她,他决定再次给自己延长时间,却不知道延长的同时,是在消耗。
  “不饿,我想喝水。”繁艾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她懒了许多,常常连倒水都觉得麻烦。
  “好,我去。”他猛地站起来,说。
  繁艾点点头,不知道其实他是想趁着一个人的时候冷静地做思想建设。
  潘子煊捧着装着白水的玻璃杯走过来,却停在繁艾的身后,说,伸出一只手。
  他的兴奋来自于期待,他的忐忑来自于于在乎。
  繁艾伸出右手,接过盛满水的玻璃杯。
  他又说,伸出另一只手。
  繁艾再伸出左手,一阵冰凉的金属质感,塞进手心里分明是一只戒指。
  递给她这枚戒指的男人是她的合法丈夫,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他正站在她的身后,只是,他为什么总是要选择站在她看不清的位置?
  她讷讷地举着这枚精致的戒指,默默地喝了一口水,把左手放在右手捧着的玻璃杯上方。
  哐当一声,戒指落进杯底,因为水的阻力,并不那么清脆。

  第三十八章
  那声过后,又是一截长长的沉默,像黑白电影的末尾,字幕颤动在屏幕上,滚滚而去,剩下仍然在工作的放映机,播放着沉默,或者,还有三三两两不愿散场的人,坐等着眼泪彻底席卷了一脸。
  为所动,更为所伤。
  “你为什么总是要站在我看不清的位置?”繁艾侧过脸来,余光落在他胸前一颗纽扣上。
  潘子煊迈开步子,等到站在她的眼前,却发现她已低下了头,凝视侧躺在杯底的那枚戒指。
  “繁艾?你知不知道我递过它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他顿了顿,握住她空着的一只手,“我在想你会不会喜欢,会不会试着戴上,又会不会接受,我想了一路,也不安了一路。”
  繁艾听见他突然发出的一声轻笑,如同自嘲。
  “我终于发现婚姻成了我的一道难题,因为我常常轻易忽视,模糊你,也模糊爱情。”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没想过,原来他也可以这样深情地握住一个女人的手,告诉她自己此刻的心情。
  繁艾听完,摇摇头,说,“这个婚姻是我们的难题,不仅仅是你的。跟你相反,我一直站在你一抬头就能够看见的地方,等着你。”
  “可是,我等的时间有点长,灰心了。”繁艾抬起头,看进他的眼底,“而且,这道题仍然无解。”
  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一枚戒指,换他们另一个岔路。他终于伸出了手,站在那里,而她呢,看见伸向远方的路,犹豫了。
  “我可以和你一起解决这道题,你将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他意识到她想要抽回的手,连忙牢牢握住。
  “子煊……”
  他听见她的声音漂浮在耳边,兀得转过脸去,看见她眼里的平静和坚定,直觉告诉他,她做了决定。
  他既心疼她所说的灰心,更痛恨自己,难道真的太慢?
  “我想……”
  她正要说话,他的手却从背后伸出来,缠住她的肩膀,迅速将她纳入他的怀里。繁艾看见他渐渐放大在脸前的脸,皱着俊朗的眉,像在强烈的隐忍着什么。
  她不想伸出手替他抚平,只想闭上眼睛。
  他的唇不够柔软,第一次,她在他的吻里尝到他的脾气,有些强势,有些执拗。
  再松开,鼻子酸了,眼睛也湿润了。
  突然一声声响,玻璃杯应声而碎,水泼出来,溅在小腿上,一阵凉意。
  潘子煊抱住她,不想理会那只碎掉的玻璃杯。原来自始至终,她的手指缺的从来都不是那只戒指……
  两人坐着,沉默是一个黑布袋,笼罩住整个房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繁艾伸出手,拍了拍他。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恩。”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应声点头。
  “说一个猎人,爱在冬天打猎,一天,他沿着鹿痕来到一条结冰的河流跟前。”她的声音不大。
  “这是一条相当宽阔的河流,河面完全被冰覆盖,虽然冰面上明显的留下了鹿走过的痕迹,但是,能否承受住一个人,猎手没有把握。”她慢条斯理地说。
  “后来,猎手伏下双手和膝盖,决定追逐着鹿痕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爬行起来。当他爬到一半的时候,他的想象力开始空前的活跃起来,他似乎听见冰面裂开的声音,他觉得自己随时会落下去,必死无疑。”她停下,看了看他,又继续。
  “可是,他已经爬了一大半,无论是爬到对岸还是返回都危险重重,于是,他爬在冰上瑟瑟发抖,进退两难。”
  “后来呢?”潘子煊忍不住问。
  “后来,就在这个时候,猎手听到一个可怕的声音,一个农夫驾着一辆马车正悠然的驶过冰面,当农夫看到匍匐在冰上瑟瑟发抖的猎手时,一脸莫名其妙。”
  故事说完了,他也再次陷入了沉默。
  “繁艾,你想告诉我什么?”他不知道此刻心里想到的是不是她所想要告诉他的。
  “我只是想问你,如果我是那个瑟瑟发抖的猎人,你究竟是那只引我爬上冰面的鹿,还是那个看着我一脸莫名的农夫?”

  第三十九章
  繁艾推了推他,想站起来,却看见他仍然皱着眉像是在苦苦的思索。她不想让这个故事太过沉重,轻声笑了笑,说,“开个玩笑罢了……”
  潘子煊动了动,看见她噙在嘴边的微笑,太轻,太浅,想抓住她的手,只是这次被她抽离了。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踌躇不前,并非因为外界的阻挡,而是受到了内心的羁绊。”繁艾站起来,“这就是这个故事想告诉我们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你是那个猎人,我不是那只鹿,更不是那个农夫,我想做的仅仅是你身下的冰,坚硬可靠。”她的反常他看在眼底,一时间,心情有点乱,只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却无从下口。
  至于什么婚礼,戒指,全都不重要,只想握住她的手。
  繁艾笑,心里却在泛酸,说,“你知道猎人匍匐在冰上,进退两难的时候,想得最多的是什么么?”
  “他什么都不需要想,只要信任。”再过沉稳,此刻也已然被她的问题消磨了大半。
  “不对,他在想,其实,我明明可以早点选择另一条路。”她缓缓开口,再转过身来,看着他,定定地说,“子煊,我想我们也需要各自选择另一条路。”
  “不是各自,是一起走向另一条路,我会陪着你,你也不会灰心。”潘子煊连忙打断她的话,却迟了。
  “所以,我们还是分手吧……”繁艾记得他们踏着意外的脚步为了孩子而走到一起,而现在,她却带着孩子想要分手。
  至于孩子,她暂时不想告诉他,就当是另一个意外,只是她学会了不再无措,而他,也不需要因为内心的羁绊再做其他的决定,所有决定和选择的权利,她都会试着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这是三年的婚姻教会她的,也是他教会她的。
  学会选择,学会决定,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学会信任。
  她捡起掉在地上的戒指,递到他的眼前,“还给你。”
  “为什么?为什么要和我分开?”她的声音仍然可以一如既往的平静,而他,空落落的一大片心田,开始荒芜杂生。
  她这只喀哒喀哒的漫不经心踱着步子的木头鸟,终于打算在他的心上让所有脚步声都戛然而止。
  他没有接过那枚戒指,她真的很聪明,懂得该如何打败他,而武器,竟是他挑选要送给她的戒指。
  “我想,我们分开会比较好,你一定也很累,或许,我们会在另一条路上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其实并不是现在的样子。”
  繁艾起身走到窗前,天色终于黯了,远远看上去像一幅用彩色铅笔上色的画,边缘不用很锋芒清晰,不同颜色的色块交叠在一起,不会模糊,反而更真实。
  “怎么会?我刚刚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过是有你,一个孩子。”还有一片树阴。是这样的人生,这样的使命,而她却想着弃权,不想给他任何机会。
  原来忍住眼泪真的很难,就算她明白选择之外必然会有痛苦如影随形,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却也无济于事。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先回去好不好?”她说得很快,怕太慢,会因为哽咽而断断续续,他听不见。
  她在赶他走……潘子煊站在原地,突然想抽烟了,他想换一种思考,而此刻看来只有烟能帮他,而他手边却没有。
  “戒指是我送给你的,里面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退回两个字,还有,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愿意尊重你,但是……”
  繁艾听见他的声音,重重的,像一只手,正徘徊在她的头顶,伺机找到并拔下那根和痛神经靠得最近的头发。
  “但是,我并不打算放弃你!”

  第四十章
  在七个小时以前,潘子煊的左边裤子口袋里塞着一枚戒指,心情忐忑,时间在脚下,耳边,心里,走得飞快。现在是七小时以后,午夜,开了窗,有风,粘住毛孔,连呼吸都沉重,偏偏时间选择在这时候打瞌睡,慢腾腾的。
  他看了看表,整整五个小时,他就这么赖在这里整整五个小时。学着她的样子,顺手从沙发旁的杂志架上抽了一本书,此后,这本书伴着他整整五个小时。
  至于所有的文字,在他眼里都自动转化成乱码。
  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近了卧室,再也没出来过。
  于是,他也终于发掘出自己原来也有等待的天赋,同时也明白,等待并不意味着在浪费时间。
  可是她就是没有出来和他说一个字。
  他站起来,双腿麻木,终于还是捡起了摔在脚边的戒指,捏在手上,无奈之后,还是决定敲她的门。
  “繁艾?你睡着了么?”愣了几秒钟,如果她睡着了,怕声音高了吵醒她,可万一她还没睡,又怕声音低了她会听不见。终于拿捏着音量敲门问她,等了半分钟,毫无回应。
  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睡眠时间过剩,繁艾翻来覆去了一整晚,却没有睡着。
  他的声音在这样睡不着的深夜里,清晰可闻,原来他还没走。她闭上眼睛,不愿意承认,其实,睡不着是因为心里还在等着另一只鞋子落下的嘭嘭声。
  另一只鞋子的罪魁祸首当然是他,害她睡不着。
  正想着,听见推门声,脚步很轻,落在她的床头。
  “繁艾?”潘子煊再叫一声,她仍然不打算给他任何反应。
  他看着她的侧睡的半边脸,夜灯下,落下枕边的是薄薄的蓝色阴影,宁静单纯。他突然感觉心里明显不足的底气又扑哧一声,差点泄得精光,看来,她是和他来真的,并且打算完全忽视他。
  他把戒指放在她的床头,终于决定回家,转身前,看见那点璀璨的光芒,闪烁摇曳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可是她却看不见。
  回到家,一打开门,就闻见一股浓浓的酒气,走进了,原来是杨彦其还在家里。
  “喂,你有没有烟?”潘子煊蹲下来推了推躺在地上呈大字型的男人。
  杨彦其半闭着眼睛,伸出一只手,一路摸索,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包烟,“原来你也有烟瘾?”
  席地而坐,点了烟,默然深吸一口,“没有,不过它确实是对付心烦的好东西。”
  杨彦其笑,声音因为喉咙太久没说话,又被烟和酒刺激了整整一天没消停,有些沙哑。“别忘了,还有这个。”
  坐起来,顺手捏住一只空掉的啤酒罐,喀嚓一声,扁了。
  “你有什么心烦的事?说来听听?”潘子煊弹掉烟灰,火星点点,只需半秒,就会被周围的漆黑彻底包裹吞噬。
  杨彦其哧得一声笑起来,不记得这是今天的第几次想到郭斯曼那个女人,每想一次就想抽一只烟,看来那得数数究竟有多少烟蒂,大概就知道他到底有多心烦。“女人他妈的就是烦!”
  “你进她退,你再进,她干脆逃了。”他呢,也是吃饱了撑得慌,从新加坡一路追来,连她究竟去干什么了都不知道。
  潘子煊看着眼前的老友,叼着烟,明暗过渡的太快,几乎来不及看清他的表情,点点头,说,“女人,确实有点麻烦,似乎永远都能比你想到做到的快一步。”
  “快?快还不简单,追呗!追到了为止!”杨彦其漫不经心地说,“女人,就是用来追的,天生跑得快。”不过跑和逃的意思,实在差得有些远,要不,他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潘子煊沉默着抽完第一支烟,忍不住继续第二支。
  一个字是追。至于怎么追,他看着手里的烟燃烧在空气中,开始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却不知道同样的时间里,繁艾正对着那枚戒指发起了呆。
  
  第四十一章
  繁艾彻夜无眠,看着那枚戒指,五味杂陈。酸,她原先只想让它沉入杯底,却没想到会掉在地上,更没想到他又捡起来轻轻放在她的床头。甜,只因为它本身的意义,与无名指上的一根通往心脏的筋相连,戒指戒指,愿为你受戒。苦,这注定是一只孤单的戒指,它本该躺在玻璃橱窗里等待某一对幸福甜蜜的新人挑选,而不是在这样即将天亮的凌晨陪着一个灰心失落的她。辣,麻痹舌尖,刺激泪腺。咸,这是她薄弱的泪腺涌出的液体的味道。
  她想到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其实有时候,决心比狠心更可怕。割,舍,想到这两个字又怎么会不心疼?
  当眼泪流下来的时候,她正试着戴上这枚五味戒指,尺寸合适,大小相宜,只是来错了时间。
  来错了时间,仅此而已。只不过,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醒来的时候,眼泪干涸在脸上,她把戒指从手指上拿掉,重新放回到原处,低头看着自己的无名指,不过短短几个小时,却有一道印记,像枚符号。
  这枚符号,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动消失。像他,记忆会流失,也像他们,彼此相忘。
  在它渐渐消失的时间里,大概就是她唯一可以用来默哀婚姻的时间。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她正看着那盆金鱼草,它的不幸,她真的无力回天,一旁的柠檬和茉莉自顾自的一派繁华,气味也依旧清新。
  她接了电话,号码显示的是外地。一个女人,声音听来厚而纯,很好听。
  “喂,请问是不是繁小姐,不好意思,这么早冒昧的打你的电话,因为潘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你能不能请他听个电话?”郭斯曼一口气说完,看了看一旁坐着的邓怀云,正盯着她看。
  “请问,你是哪位?”繁艾心里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感觉并不美好。
  女人连忙回答,说我是郭斯曼,问问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明天就是婚礼的正式日子了,一切都准备到位了,就等着你们回来。
  郭斯曼?原来她就是曼曼。
  “婚礼?明天?”繁艾一只手纠着电话线,眼神飘出窗外,天气不够好,阴沉灰蒙蒙的一片,看不出现在几点。
  “怎么?他没说?出了什么事?”郭斯曼忙问,看见身旁的邓怀云脸色突然难看起来,到底在搞什么?一边紧锣密鼓,一边却莫名其妙。
  “哦。没有。”繁艾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杂声,然后入耳,又是另一个女声。
  “他不在?”等邓怀云不住夺来电话问出自己的猜测,至于这个号码,是她自己记下的,却一次也没有打过。
  繁艾轻轻应声,想必是刚刚撒谎露了馅。
  直到挂上电话,繁艾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补办婚礼?只是真的有必要么?听邓怀云的语气,显然有些忿忿然的,不知道究竟在生什么气。
  难怪他会突然来找她,送她戒指,只是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说。
  一上午,坐立难安。
  临近中午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雨点砸在玻璃上,脆生生的,掀开窗帘一看,那雨势瓢泼倾盆,俯瞰整个楼下,地面湿得彻底,这夏天的暴雨总是来得叫人措手不及。
  房间里很暗,繁艾不想开灯,抱着珍珠直接打开电视机,画面抖动之后只剩下一大张茫然的画面,这才想起来,昨天它就坏了。
  随手放在一边的电话突然振动起来,一条信息,是他发来的,说,帮我开门。
  她一惊,连忙放下珍珠,去开门。
  打门一看,果然被雨淋得湿透。
  “下这么大的雨,怎么突然跑来?来了也不直接敲门。”她转身要去拿毛巾,手却被他一把抓住,轻轻一带,整个人便落入他的怀中。
  繁艾没想到他会突然抱住自己,一时间也忘记了该做如何的反应,任他抱着,“你是特意来送我一个湿漉漉的拥抱,还是想让我感冒?”
  “都不是,我昨天忘了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还是不放开她,反而更紧。
  “什么?”繁艾想起关于婚礼的事情。
  “昨晚我一夜没睡,翻来覆去想了一夜。”他的声音盘旋在她的头顶,沉沉的。“我决定把我所有想出的都告诉你。”
  繁艾终于从他的胸膛里挣脱出来,一仰头,就看见他正凝视着自己。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头发被雨淋湿了,有几捋头发随意地搭在额前,有些性感。
  繁艾觉得自己有些没用,因为,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脸正在发热,她对自己说,这个坏习惯真的得改改。
  潘子煊看着她的脸,淡淡绯红,整个房间的暗沉似乎都被她一扫而空,他压制不住自己,再次伸手揽过她,说什么也不让她再次挣脱,直到他把肚子里的话都说完。
  “我说过你一直都有选择的权利,选择和我在一起,也可以选择和我分开,我也愿意尊重你的选择。”他记得她说过他太自以为是,说结婚就结婚,说不同住就分开住,说不用等就千万不要等,现在,他想重新给她一个机会,更给自己一个机会。
  他终于明白,原来距离的产生,仅仅是因为无法彼此确定对方的感情,无法确定对方在各自的心目中究竟是否占据了一个重要位子。
  他确定了她在自己心中的位子,所以一定要告诉她。
  “繁艾?”他凑近她的耳,轻声说,“我爱你。”
  繁艾听完愣在那里,看着他一脸的坦然,除了背过身去,想不到还应该干什么。
  
  第四十二章
  潘子煊看见她背过去的身影,纤细而单薄,影射出一些落墨,他不再犹豫,上前迈开一步,再次紧紧握住她的手。
  “繁艾,对不起。”
  繁艾感觉他正站在自己的身后,双手紧握住她的。
  “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感情的偏向哪有对错,只有付出与获得。
  “是我不对,我没有好好照顾好你,还让你伤心难过。”他停顿一下,感觉她微微的瑟缩,想松开自己的手,却又不舍。
  他以为自己很了解她,懂得她莫名的胆怯和自卑,懂得她偶尔坚持的小固执,更懂得她一直敏感如同一株幼弱植物,只是一直都没有好好照顾她,照顾她的性格,照顾她的小情绪,照顾她的心情。
  “你不觉得现在说这些有点晚?”繁艾终于忍不住,抽回手,转过身来,看着他。
  潘子煊看见她眼底不可撼动的决心,心疼她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明白她在强忍着委屈。
  “我承认现在说现在有些晚,可是我说过,无论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不想放弃你,哪怕离婚!我也要把你重新追回来!”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深深藏匿在一片暗沉之内,只是眼角的泪光出卖了她,他忘情地伸出手来,试图擦去她的眼泪,不料她却侧过脸来不着痕迹地闪躲开来,抬高的手,收不回去,一阵怅然。
  其实,哭不是她的本意,只是眼泪太容易松动防线,如果可以,她此刻真的只想笑。
  “离婚?”她笑,眼泪却又跑出来作祟,“我应该谢谢你的提醒。”
  潘子煊不明白为什么这时候,她偏偏要断章取义,刚想解释,又听见她继续说,“我现在有两个问题要问你,你要老实回答我。”
  “当然。”潘子煊扳过她的肩膀,看着她点点头。
  “第一,你说你爱我,是不是只因为我要和你分手?”第一次这样质问他,有些讽刺,这三个字算不算承诺?如果算的话,他终于说出来,她却不想相信。
  “为什么要这么问?”他怔住,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你在怀疑我?”
  “所有人,都只选择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你又怎样让我相信你?”她无心亵渎这神圣的三个字,会怀疑是因为她正在看清,而不再是自卑。
  他没想到自己在她心里竟然已经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即便你怀疑,我还是要说,那三个字,出自真心。”
  暗暗地收回视线,瞥向窗外,雨仍然洋洋洒洒,一路向下直倒。
  繁艾看见他侧向窗外的脸,拧着眉毛,表情说不出的严峻,他所说的真心大概就裹在湿漉漉的衣服下,她看不见。
  两人沉默着看着窗外的雨,直到他又问,“第二个问题呢?”
  “第二,你送我戒指是不是因为明天的婚礼?”
  语毕,看见他明显的一怔,难道被她猜对了?一真酸气顺着肚子里的气流往上撞击,好象被砸到了头顶,昏沉沉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怎么会知道?”
  两人心里都揣着一只天平,不同的是,两个极端,繁艾因为自己的猜测而心寒,正往下沉,而潘子煊被她的曲解所激怒,不自觉地往上,几乎同时问道。
  "是郭小姐打来电话找你,我才‘顺便’知道。”繁艾先回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酸什么,大概是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不告诉自己,再有就是, 她不知道的时候,‘曼曼’却知道。
  “我也是突然才知道,所以打算特意回来接你。不管你相不相信,那枚戒指,是求婚,第二次求婚,同样出自真心,只是被你拒绝了,拒绝之后,我想了一晚上,才有了那个‘我爱你’。”她眼中的怀疑昭然,他不知道到底该怎样解释了。
  “如果我不是无意知道,你是不是打算一直不告诉我?”她发现自己此刻还不能完全做到毫不在乎。
  “对。我不想让你被他们所影响所勉强。”在她拒绝之后,反而让他更能看清,婚礼不重要,戒指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距离,究竟是远是近?
  “这件事情,我自会处理,至于明天……最不想勉强你的人是我……”
  繁艾还没来得及想好他话里的意思,突然一阵恶心,连忙跑开,再出来,却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走到窗边,雨还在下,仍然很大。
  
  第四十三章
  梅雨季节的雨水,一旦发疯得蔓延起来,那简直就像一部悲伤电影,从头到脚的绝不温柔。
  分明一天都没进食,却想吐,不停恶心,想敞开吐,却什么也没有。这种早孕反应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严重影响食欲,她怕继续下去自己会撑不下去。找出一瓶维生素B6片,倒下一粒塞进嘴里,咽不下,喝水,还是咽不下,最后只得再次冲进卫生间,作呕。
  繁艾蹲下来,感觉眼睛湿漉漉的一片,像被雨给感染,看什么都模糊。
  他的话还滞留在脑海里,说,最不想勉强你的人是我……
  很累,躺下来,周围一片沉寂,一边枕着窗外的雨,一边是时间的声音,像坏掉的水龙头,滴答滴答答答答,太快了,时间如果走得太快就是一种浪费。
  像这雨,落下来,就收不回去。
  半睡半醒之间,她仍然在想着明天,明天,“这件事情,我自会处理,至于明天……最不想勉强你的人是我……”
  过了十二点,就是明天,是他们的婚礼,没有新娘的婚礼,他要怎么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她会担心,不想做一个不懂的识别大体的人,也不想让他的家人难堪,当然还有他,更不想让这个结束太任性随意。
  再有不到三个小时,就是明天了。
  她突然起身,呼一口气,那就当是好聚好散,给所有人一个最后的交代。
  终于拨通他的电话,听出他的声音有些意外地惊喜。
  郭斯曼从梦里猛得惊醒,再猛得扭头,看时针分针呈一只大钝角,心里突然暗暗地松下一口气,好,凌晨四点,她的生物钟实在太爱她,在连续熬了这么多夜之后也坚决不紊乱。
  起床,看见远处的天色有点红,有点蓝,还有泛黄,这恶心死人的颜色。今天是个大好日子,她再清楚不过,不过心情实在一般一般,不咸不淡,甚至有点酸。
  这几天,过得像在打仗,她终于知道疲惫到麻木的时候,原来额头上有根筋会抽动,肩膀常常半边酸疼,差点还以为路走多了脚踝会变形,更可怕的是两个字,恍惚。
  现在呢,她的脑袋比电脑还好用,记忆力比记忆卡的效率高质量结实,她能够倒背潘繁婚礼流程如流,并且很自发的保持高度紧张,随时外调吸纳。从婚礼筹备计划,到婚礼前准备,到婚礼前一天的准备,再到婚礼当天流程,最后婚礼项目结束,满满五大项目,每一条之下都有子项目不下十条,她简直比新郎更新郎,比新娘更新娘,况且,新娘恐怕也没她早起,实在想替自己悲哀。
  下楼,只见邓怀云表情严肃,再看看一向潇洒来去两袖生风的潘玉林也一脸的愁云。
  “你们怎么拉?好事将近,怎么没点喜气?没睡好?”她呢,现在基本上累得只比死人多口气,偏偏还得挤出笑意,安抚两位明显情绪不稳定的男女,她纳闷,又不是他们结婚,不过这表情看来,即将开始的不是婚礼,而是集体跳火坑大仪式。
  “哪还能睡着,一夜没睡,等了一夜。”邓怀云神色哀怨,这几天来,她差不多花光了五十多年存储的所有精力,难道竹篮打水?
  “等什么?”她问,看外面,不过凌晨四点,天迹已然划出白光。
  “等子煊和繁艾,你说他们是不是都把日子过混了,我就不相信今天都能忘。”邓怀云眼神很坚定,实际上,自己知道自己低气不足。想想,那俩人昨天可以瞒着他们结婚神不知鬼不觉,说不定明天再偷偷离了他们也不知道,早知道这样她也死活不操这份烦心,让他们自生自灭。
  “好了好了,子煊不会这样糊涂的,肯定有特别的原因,你也别担心,还是先上楼看看还要准备什么,要不趁着时间还没到,先睡一会儿。”潘玉林这时候才说话。
  “我要是能睡着也不用等到现在。”邓怀云冷冷说。
  郭斯曼看在眼里,老实说,一切准备得很到位,哪怕是新郎新娘的特殊准备,她都严格地塞进第三大事项里,绝不差错,再想想,她究竟是他的谁呀,这么折腾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看你们都去休息吧,我来等。”离预约化妆的时间还早,担心毫无价值,反而徒增烦恼。
  潘玉林对她的决定颇为赞同,实际上谁也睡不着,再过不久,部分亲友就会陆续上门,只不过为了照顾邓怀云紧绷到快断开的情绪,才点了点头。
  郭斯曼坐下来,开始打潘子煊的电话,就是不通,不停占线占线,她挫败的放下电话,谁知道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
  接起来,竟然是潘子煊,声音听来沙哑而浑浊,说他们马上就到。

  第四十四章
  “现在几点?”繁艾侧过脸看见天空是浓浓的深蓝色,耳边的风有些凉,车速很快,那蓝色顺着风,几乎被吹乱。
  潘子煊抬起手腕,看时间,“刚过四点,累了睡一会?”
  繁艾摇头,显然一夜没睡已经给她目前特殊的生理造成了不大的负担,呕吐感伴随着一路,她想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难看到极点。
  “冷不冷?”他伸过手来抓住她平放在膝上的手。
  繁艾再次摇头,想悄悄地整理自己现在的心情,却每每被他的三言两语而打断。
  潘子煊看着她的脸,有些苍白,毫无血色,像一张还未曾经历过任何触碰摩擦的纸片,它的干净,不染瑕疵,叫他不忍,却又顿觉它的脆弱,几乎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她总是可以这样静静地坐着,仿佛心无旁骛,只是坐着,他不想轻易猜测她在想些什么,如果可以,他倒希望,时间在凝望中就此暂停。
  婚礼不重要,不想影响她,不想勉强她。可是,她却在下着雨的晚上,举着电话撑着伞仰着头向他的窗口张望,像三年前,她撑着伞,站在楼下,明明无助,却硬是弯着嘴角冲他笑。
  等到记忆中的那道身影与楼下的她交叠,他几乎是冲下去,想抱住她,却不小心碰掉了她手里的伞,她淋了雨,却仍然毫无知觉,只是面无表情站在他的面前。他帮她撑伞,那风在雨声里呼啸而过,雨势倾斜之后,他看见她被雨打湿了的半边衣服,和沾着雨水的小腿。
  他早该想到,她是繁艾,用别人的准则约束自己的繁艾,冲突在前,她却愿意自己妥协,而不为难任何人。
  繁艾意识到潘子煊一直侧目盯着自己,蓦然扭头,看着他,不禁轻声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没有,只是想谢谢你。”
  “你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做个自私的人,不想让你的家人因为我的缺席而难堪,更不想让他们觉得我那么任性随意。”她看着他突然黯淡的神色,顾不得心里冒出的一些奇怪的感觉,又继续说,“但是,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婚礼这个仪式,也许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个开始,人生途中,找到一双合适的手,于是,牵着一起迈向另一段路,这是个开始,怎么会是最后一次,是个结束?
  “我明白。”听了她的解释,顿时觉得心里像灌进了一杯苦酒,有些涩,有些疼。可是,这不是他早就明白的么。
  不知过了多久,繁艾被他轻轻摇醒,说到了。
  郭斯曼出来,看见站在潘子煊身旁的繁艾,睡眼惺忪的样子,笑着迎上去,大方地抬高手,说,你好,我是郭斯曼。繁艾也笑,出自礼貌,看着眼前的高挑女人,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不见得很漂亮,但是却很吸引人。
  “因为婚礼有些特别之处,女方不太方便,所以有些步骤省去了,当然,我们已经通知了伯父和伯母,而且我刚刚也确认了,他们一定会在晚上赶到。”郭斯曼看着繁艾说。
  潘子煊听到她这么说,猛得想起这件重要的事,看来,他被她影响得太彻底。
  “东西都准备好了,等会儿负责各个行程亲友会在这里集中,再给他们具体分工,首先是解决主副花车,花店的地址和电话都在这张名片上,再派人催一催摄像师到花车集合处,车队的排序情况司机清楚。”
  郭斯曼停下来,看了看繁艾,又继续道,“我负责陪繁艾去影楼,打理妥当之后,我们会先行在C酒店休息。”
  “我简单说说流程,九点半以前,车队一定要到达接新娘,十点整,再由C酒店出发赶往J酒店,十点半以前必须到达,十一点,新郎和新娘在酒店多功能厅迎接来宾。十二点,典礼正式开始。”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郭斯曼突然站起来,二话不说,拉起繁艾,说,“我们走。”
  直到钻进车里,繁艾还有种奇怪的错觉,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从结婚到现在,再从要分手到婚礼,快到简直像个游戏,可是又分明比游戏复杂得多。
  游戏,除了消遣之外还有胜负。
  而他们之间,剥开那层不大不小的悲喜,也就空空如也了吧。

  第四十五章
  繁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陌生,垂在两侧的手触到外罩在厚缎底的雪纺,连皱折也那么美好,丝滑冰凉的触觉叫她缩回手,一阵怅然。
  而郭斯曼却已经忍不住想给邓怀云打电话,告诉她,她选得婚纱真的很适合她。而繁艾突然转过身去的动作却叫她疑惑,仿佛那面镜子里的影象令她局促无措,所以她才能拒绝得那样彻底。
  “哪有新娘不爱看自己?今天可是你最美的日子。”郭斯曼很难对一个陌生女人产生好感,这要从她还小的时候说起。
  上学的时候,每当她走出教室,身影出现在凡是有女生的地方,就会听见背后两种声音,一,连走路姿势都难看,二,真好看啊。女人么,天生带着搬弄是非的本领,她也没心情去追究她们嘴巴里的是是非非,于是,她的漠然又开始演化,说,郭斯曼是个傲慢古怪自以为是的女生。
  等到时间飞逝,她也就真的成了“傲慢自以为是”的人。这样的人,总会给人距离感,不知道是刻意制造还是与生俱来,反正,她真的没什么朋友。
  有时候,也觉得纳闷。
  不过她看见繁艾的第一眼,就觉得她的眼神温润而亲切,对于这种异样的亲切感,她倍感珍惜,甚至能把她目前的身份忽略不计。或许是因为她人生如此二十多年,体验过这种感觉的次数实在贫乏得过分。
  说到底,她郭斯曼只是个敢爱敢恨的女人。
  繁艾听见她这么说,只是笑笑,说,“我只是突然觉得有点陌生,不敢看了。”
  郭斯曼觉得她的解释简单到单纯,她点头,表示理解,说,“我看你一定是怕再看下去,会自己陶醉得先站不稳了。”
  “真的么?”繁艾看着她绕到自己的身后,替自己整理裙子,讷讷得问,如同自言自语。
  “当然是真的。”郭斯曼觉得这个美丽的新娘眼角幸福的纹路太狭窄,嘴角幸福的笑容太难用肉眼捕捉,甚至有些牵强。女人的直觉告诉她,繁艾有心事。
  繁艾坐下来,觉得两只裸露在外的手臂像被火舌舔舐般的躁热,再往上又一路到达了额头,脸颊,脖颈,锁骨…后来,她就带着她的身体替她准备的这种鬼祟感觉,被他抱上了花车。
  潘子煊全程握着繁艾的手,她的手心烫得吓人,甚至觉得自己靠近她的半边身体也被她的热量烘的发热。其实,只有自己知道他心里的激动感,几乎到了澎湃的程度,而她呢?
  等到一切准备到位,十一点,她捧着花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迎宾的时候,俩人仍然没有任何交谈,除了准备室里,不得已的进行了一场特殊的演习,包括,不断的熟悉婚礼仪式的流程,喝交杯酒的动作,预演婚礼台步……
  典礼准时在十二点开始,准备了这么久,似乎就为了这区区三十分钟。
  繁艾一直提醒着自己要保持微笑,微笑地看他牵起自己的手,微笑地看他为她在众人面前带上为她戴上戒指,微笑着,微笑着,鼻子就泛酸了。
  潘子煊当然看见她眼里的湿润,怎么会不难过,甚至感觉这热闹闹的场景都是精心准备的道具,大家聚集在一起,面目含笑,口中祝福声声,而他心里却不禁苍凉起来。
  好不容易撑到午宴结束,潘子煊尾随着繁艾回到化妆间,关上门,就不自觉地想抽烟,一回神,就看见繁艾拧着眉,按着肚子。
  “怎么了?”忙问。
  “我想吐……”话没说完,就钻进了洗手间,吐完了一肚子的酸水,还不罢休,开始干呕。
  “是不是喝了酒,所以不舒服?”潘子煊想起刚刚她的体温,有些烫得不正常。
  “可能是吧,我想躺一会儿。”看见他的肩膀近在眼前,便不自觉地靠上去。
  潘子煊抱起她,放在沙发上,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想摇醒她,却只听见她嘟囔一句,说,睡睡就好了。
  繁艾是真的累了,对于尚且嗜睡的自己来说,倦意在身体里逐倍递增,浑身发烫却浑然未觉,只想着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五点,郭斯曼推门想告诉他们晚宴要开始了,却看见潘子煊闭眼坐在沙发上,而繁艾正枕着他的腿睡得正安稳,她的心被这样温馨淡然的画面搅得无端的柔软起来,静静地关上门,竟然有些感动得想哭。
  不知道受了什么触动,出了门,突然掏出电话想给某人打电话。
  繁盛和肖青是赶来的时候,潘子煊正牵着繁艾在席间穿梭,肖青看见女儿脸色红润得反常,甚至是病态,几乎是半倚在女婿的身上,显然无力周旋。
  肖青听见身后突然有人很大声的叫她的名字,她从繁艾的身上收回视线,转身就看见一个人,这个人,是个故人,是个她至今在脑海中保留他许多完整记忆的人。
  隔着人群,那人也在看着她,她正要走近,却听见耳边不远处有人叫道,“不好了,新娘晕了。”

  第四十六章
  繁艾醒来,一身舒畅,这种感觉像刚刚度过了一个悠长的假期,从头皮到脚趾都充满力量,环顾这个陌生的房间,很明显是精心布置的新房,犹在的喜气就沾在她正裹着的被子上,就浸泡在这一室的寂寥里,无可奈何地沾着倦意,却又不愿意就此挥发。
  她起身,想着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肖青进来,就看见繁艾楞楞地站在窗前,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作为一个母亲,最可悲的大概就是自己的孩子不愿意和自己亲近,更可悲的是,她似乎从来没有一刻是能够准确把握住女儿究竟在想着什么。
  “醒了?感觉好点了吧?”她在她的繁艾身侧站定,想说什么,上下嘴唇几次来回翕动,却又欲言又止。
  繁艾点点头,她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至少在肖青的面前。可是分明全身有数不尽的力量,为什么却感觉自己连骨头都无端的沉重了,眼皮都懒得抬。
  “你啊,这么大的人都不知道该怎样照顾自己,你让我们怎么放心得下。”肖青的声音闷闷的,声音在胸腔里打转,一半释放,一半仍然在酝酿。
  “我不过是累了,睡了一觉,只是时间选得不好而已。”繁艾听出肖青此刻与平时的异样,她所擅长的数落,几乎已经化整为零,毫无杀伤力,甚至有些无奈。
  “睡了一觉?你知不知道你发烧,烧了一夜,直到早晨才出汗,把我们都吓坏了,尤其是子煊,一整夜都守着你,一直等你退烧了,才被我轰去休息。”肖青摇头,看看,女儿这场突如其来的婚礼究竟给她带来了什么,现在,她能够回忆得到的,也就一个熟悉的人影,一道熟悉的声音,然后再搀杂着另一声,新娘昏倒了。
  听到他的名字,繁艾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这鼻间所有熟悉的气味全是来自于他的,这气息,固执得荡到她的耳畔,恍然间,突然回想起一些呓梦里的片段,模糊又实在。是他的一双手,握着她的,很紧,她没力气挣开,只能把脸背向另一边。
  母女俩各自看向窗外,那西下的阳光,在白天花去了满身的炽烈,只能依靠恒古不变的定律,继续坚持在岗位上。像个迟暮的女人,趁着微弱的光连忙把自己的枯燥的头发披散开来,遮住脸,开始从容而絮絮地在她们的耳边说着什么。
  当然听不清,因为她们在各自思索自己的问题。
  “繁艾,你老实告诉我,你和子煊之间到底怎么了?”肖青不是傻瓜,该经历的一样不少,她猜不透女儿的心思,可从昨天开始,她却分明感受到他们两人之间的诡谲。
  繁艾不说话,仍然看着窗外。
  “那你告诉我,你知不知道自己怀孕了?”肖青终于把心里的疑问问出口。
  繁艾仍然沉默,默认。
  “知道对不对?”肖青想到潘子煊昨晚的眼神,复杂而震撼。
  “那你为什么瞒着所有人?甚至是子煊?”肖青知道自己问了也是白问,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从小到大,她向来都不太愿意满足她这个做母亲的好奇心,通常情况下,她也会尝试着为了自己的威信狠狠的对她进行口头开导,但是,事实证明,完全是徒劳。
  就在她以为繁艾会继续保持沉默的时候,竟听见她的声音,缓缓的升起。“因为,一切都结束了。”
  肖青看见她眼角的哀伤,好象一块颜色仍然新鲜的伤口,正在以一种无比蓬勃的生命力在恶化。
  而繁艾却坚信,这块伤口终将愈合,他也会知道,她曾受过伤,也必定会在时间里痊愈。
  “我会跟他离婚。”这几个字骤然砸下,像不久前,她在他的楼下偶遇的那场暴雨,急促而有力。
  肖青看着繁艾,她轻轻抿起了嘴角,垂下的眼睑看似无力,其实在遮掩着坚持,不可逆转,恍然回到三年前,她也是这样带着孩子站在她的面前,说她要结婚。
  而三年后,却恰恰相反。
  等到她的话音完全粉碎,有那么几秒钟,是一片寂静,于是门外的那声抽气声,才显得那么清晰。
  门喀哒一声,应声而开,繁艾看见他,高高的身影就杵在门边,脸上的阴影太浓重,她看不清。
  她背过身去,其实,看不清也好。

  第四十七章
  肖青想他们确实需要好好谈一谈,起身步出房间,和潘子煊擦身,只见他定定地站在门边,表情木然的看着繁艾的背影。
  肖青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里想得最多的到底是什么,她一向都不赞成他们的这桩婚姻,甚至觉得荒诞莫名。然而看见木然立在门边的潘子煊和无奈背过身去的繁艾,心里却酸胀无比,她知道他们的痛苦远远比此刻在对方面前呈现的要多出百倍千倍。
  只是,谁叫他们还太年轻。年轻的时候可以无畏犯错,头破血流也不怕,因为伤疤痊愈的快,年轻的时候不犯错,难道要等到像她这么老的时候?而她在年轻的时候错了一次,现在只剩下一块伤疤,丑陋而坚硬,但是,驻扎其内的力气足够用来反击,尤其是现在。
  “你们聊,我先走。”她看见潘子煊,想到心里的那团勃勃的攻击性,竟然有些些心虚。
  肖青走后,潘子煊关上门,走进了房间。原本白色和棕色,让整个房间看起来简洁而柔和,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却看来空旷,他感觉就连脚下的地板,那不够明亮的鹿角红,也从海棠木制的缝隙里钻出许多惆怅晦涩来。
  “你听到了?我说要离婚,我要离婚。”离婚这个字眼,从她线条柔软的唇边,从容地蹦出两遍。
  潘子煊唔得一声,点头沉吟,“我听到了,听到你说要离婚,要带着我们的孩子离婚。”
  “问题的重点不是孩子,而是离婚,你明不明白?”繁艾将身体前倾,看见楼下,依靠三面墙体用木百叶遮蔽的玻璃盒子,铺着草坪,放着一套桌椅,肖青和潘玉林面对面的坐着,各自低着头,不说话。
  “明白,我当然明白。”明白她对自己的隐瞒,仅仅是为了不拖泥带水的离开自己,这样的决绝坚持。
  怎样挽回,怎样挽回?
  一整夜,他陪着她,都在思考这样问题。
  她果然还是在醒来的时候,把他意料之内的话,打算毫不犹豫的对所有人坦诚了。
  他默默地看着她,黄昏的颜色,染上她的脸,像块瓷般的美好平静,却又冰凉。
  “繁艾,真的没办法挽回了?”因为连续两天来的彻夜未眠,他的声音沙哑干燥。
  繁艾看见他顺着床沿坐下来,那宽厚的背脊弯成一个奇怪的弧度,双手抱住自己的后颈,垂下头。这无疑是个哀伤的姿势,繁艾从没见过这样的潘子煊,印象中,他一直是个自信敢于担当的男人。这个男人给她一间房子,她默默地守了三年,直到匮乏无力。
  “没有,就连孩子也不可以。”她摇头。这个决定并不冒失,她独自深思,一直到现在。
  “我可以不同意么?”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她的决心,那口口声声的我愿意尊重你的决定,现在想起来,才发现想做到并非易事。
  “你会的,你说过我随时都有选择的权利,现在,我选择离开你,带着孩子。”繁艾看着仍然保持那个哀伤姿势的高大男人,她允许自己的心短暂痉挛,再抬头,那眼神已然露出锋芒。
  潘子煊轻轻笑,无声,只是一丝无奈的气流从鼻息里窜出。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样聪明?又这样残忍?”聪明地抓住他的弱点,残忍地掏出暗藏的凶器朝他狠狠砸下。
  “那孩子怎么办?我们的孩子。”直到现在,他也仍然没有问她关于那个孩子的种种,竟是为了怕为难她。
  “你放心,就算我再残忍也不会放弃他。”
  孩子,两次出现他们人生的岔路上,第一次,带着他走到一起,第二次,要带着他分道扬镳。
  潘子煊再也没有说话,他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会信守承诺的对她妥协,正因为如此,他也开始厌恶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流动,谁都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直到窗外的夕阳终于湮灭在薄薄的墨色之中,潘子煊才站起来身来,走出房间。
  繁艾听见身后那一声沉闷的喀哒声,终于流下眼泪来。
  谁说坚强就可以掩饰悲伤,假的假的,根本就是假的。

  第四十八章
  繁艾记得自己曾经读过一篇小说,说一个男人因为嫌恶自己妻子的粗鄙闹离婚,恶心了自己,活活糟蹋自己的生活工作人际,直到最后,妻子以自杀收场,情人也破了相,而他自己也差点疯了。离婚让他精疲力竭,心力憔悴。最终发现,离婚不仅是一场脑力战争,更是体力战争。
  而婚姻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结合的时候需要承诺。
  分开的时候需要原则。
  若要淡淡然的挥手再见,是何等困难。
  此刻,客厅里烟味弥散了一屋子,关于离婚的消息是肖青告诉潘玉林的,而他刚刚又传达给在座每个人,他开口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对面的肖青,这眼神宛转而复杂,像炎热七月发生在角落里的一场霉变,悄无声息之后,带来的白毛黑点叫人不敢看,所以,肖青把眼睛迅速别开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邓怀云坐立难安,她发现不了丈夫瞳孔里的另一张脸,更不明白昨天还好好的两个人怎么突然就闹着要离婚了。可是,碍于亲家还在,实在不好发作,只能干着急。
  “孩子之间的事,我们有时候还真是理不清头绪。”繁盛想找繁艾聊聊,那个傻姑娘准是憋坏了。想到昨天那张惨白的脸,到现在仍然心有余悸,又怎么会不担心不心疼?
  “那总不能让他们胡闹吧,更何况,繁艾还怀孕了。”其实,这是邓怀云不能容忍的结症所在,这个孩子说什么都该是姓潘的,这个想法当然与自私无关,完全是个铮铮的事实。
  “那是繁艾的事,还轮不到我们来支配。”坐在繁盛旁边的肖青突然开了口,冷冷的。
  她发现自己再怎么想方设法的忽视眼前的女人,也是白费力气,她看不习惯她说话的表情,有些夸张,听不习惯她的口音,软硬兼施,更不习惯她此刻对待繁艾要离婚的态度,不明原委就大发牢骚,究竟是谁在胡闹,还不知道呢?
  “这怎么能说是她一个人的事,她是个成人,简单点说,就是她得负责任。她这个年龄,早就该学会了该怎样成熟的处理事情,怎么都做了妈妈,还能这么任性胡来?”邓怀云不明白对面那个长相和繁艾酷似的亲家跟她过不去干什么,这时候,大家难道不该站在同一条阵线上,共同挽留他们的婚姻么?
  “我想你的儿子也该好好检讨检讨!”肖青是真的生气了,她一生气说出的话上就会夹枪带棍,常常直接的叫人喘不气来。
  想想女儿凭什么要耗费大好的年华在你儿子潘子煊的身上,为什么这一切又是那么的意外,又那么的巧合,她的心里着实堵得慌。
  繁盛握了握妻子的手,柔声说,“好了好了,你冷静点,这时候大家都要理智的好好说话。”
  他明白妻子突然收不回的脾气来自于哪里,看了看一直坐在邓怀云身边的潘玉林,他始终一言未发,脸色也相当难看。
  何苦何苦?没有什么是时间不能淡化的伤疤,这才是他们两个人该好好学会的道理。
  四个人,四个表情。
  潘子煊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颓丧的像刚刚冬眠复苏的动物,眼神迷茫,他觉得自己此刻除了还有一口气呼吸之外,身体里空空如也,空旷的能够随时漂浮起来。
  所有人看着他笔直的穿过客厅,包括站在楼梯上的繁艾,然后,不顾邓怀云的呼唤,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随后的一个晚上,任凭家里的气氛如何一团糟糕,他也没有再次出现过。
  “繁艾,你过来,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繁盛看见女儿,连忙叫过她,他清楚的知道,这时候,迫切需要的是她对所有人的一个交代,哪怕仅仅是一个任性的理由,也总比大家干坐着胡乱猜测来得干脆。
  “离婚,就这么简单。”如果可以,繁艾真的不想说话。
  “那为什么单单要在婚礼后就提出来,而且你还在怀孕,你该为孩子想想。”邓怀云看见她苍白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满肚子的牢骚消散了些,不禁有些为她担心。
  “邓阿姨,如果我任性,就不会来参加婚礼。这个结束,迟早会发生,不过碰巧出现这个婚礼之后,至于孩子,也是个客观存在,如果可以,我倒希望他没有。”繁艾发现自己再也说不下去,她不想在他们的面前哭,因为,谁也不是受害者。
  要怪就怪那三年前的意外。
  消耗了时间,消耗了精力,消耗了感情。
  到头来,一无所获。

  第四十九章
  繁艾坚持住酒店,繁盛和肖青表示赞成,潘玉林说既然如此就要帮忙打电话订酒店,繁盛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为此,肖青倒是很不乐意。
  邓怀云听完繁艾的话,觉得眼前是一片愁云,只能用睡眠来收场,四个人散了以后,连客都没送就上楼进了卧室。
  潘玉林打完电话,又建议说,太晚了,不如开车送你们。
  繁盛代表肖青和繁艾同样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一路上,两个年纪相当的男人显然找到了共同的话题,不知是默契还是感慨,一同自发的把时间拨回三十年前,开始了长长的追溯。
  肖青坐在后坐,心里的不耐烦快和心跳一同跳出来,想朝他们做左手食指顶住右手手心的手势。而繁艾却一路沉默。
  好在及时到了酒店,潘玉林泊好车,繁盛说谢谢,干脆就送到这里,我们自己进去。
  潘玉林看见繁盛的笑容,觉得这定是一个懂得分寸,并且好脾气的好男人,不禁也为肖青感到欣慰。可仍然固执地下了车,一直看着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玻璃门之后,才又上了车,拨通了潘子煊的电话,叫他回家。
  这一晚,潘繁两家人都没能够好好睡觉。
  繁艾敲门的时候,他正被手里的苦丁涩得忍不住直皱眉头。
  繁盛给女儿开门,繁艾第一句就问,“妈睡了么?”
  繁盛笑着无奈地说,“睡了睡了,我就知道你要来,所以让她早点睡了。”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凭着父女俩二十多年的默契支撑的玩笑话。因为,繁盛知道繁艾不太爱和肖青说心里话,哪怕被听到了甚至会觉得别扭。
  “看,笑起来我的女儿就更漂亮了。”看着繁艾神会的轻轻地笑起来,不禁说道。
  “其实爸,我找你呢是想抱着你哭的。”繁艾想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而那盆金鱼草说不定也早就腐烂在那遥远的阳台上潮湿的空气里,伴随她附加在它身上的期许一同腐烂。
  不过,说不定对它来说还是一种解脱。
  “哭也不是坏事,每个人生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大哭,哭天生就先于笑。”繁盛淡淡说,“所以,先学会哭,才能够笑。”
  “人的一生有三种眼泪,你知道是哪三种么?”
  繁艾摇头,看见那杯大叶苦丁正在热水里一点点舒展开黑色的叶,一点点的膨胀,再膨胀,终于抵达瓷杯的边缘,而茶水的颜色也愈加浓厚。
  “第一种是最原始眼泪,眨眼睛的时候出现,湿润我们的眼球,当然,动物也有泪腺,但是它们不会哭,只能具备这个最原始的生理功能。”繁盛慢条斯理地说着,为什么要说这个?因为他明白,此刻的繁艾恐怕最需要的也就只是耳边能有道声音,而他说了什么并不那么重要。
  “第二种是反射眼泪,遇到像洋葱这样的刺激物的时候,或者眼睛被不小心戳到的时候出现。”
  繁艾在听,也没在听。其实,就和繁盛知道的一样,她仅仅只是希望耳边能有股声音,好象这样才能稍微缓解心里的难过。
  “前两种的眼泪,化学成分基本上相同。”繁盛轻轻拍了拍繁艾的手背,说,“你知道这第三种是什么么?”
  “不知道。”
  “这第三种就是你现在想流的眼泪,叫情感的眼泪,不过我不知道它的化学成分,你知道么?”
  繁艾楞楞望着杯里的茶,说,“这个我可能知道。”
  “它的成分大概就和这茶雷同,味道很苦很苦,越尝越苦。”
  “你这样随意篡改我的题目可不对。”繁盛笑,看着繁艾淡淡的眉眼,确实和那时的肖青很像,不禁感慨,遗传真是伟大。
  “但是,这苦叫人清醒。”繁艾补上,说着说着,心里不禁也苦了,也更清醒了。
  繁盛看见她把杯子递到嘴边,连忙接过来,“别别别,这茶你可不能喝。”
  “为什么?”繁艾不明白。
  “因为苦丁性寒,而你现在是孕妇,为了避免你日后腹部冷痛缠绵难愈,还是不碰为妙。”
  繁盛握了握女儿的手,语气很柔和却透出毅然,“繁艾,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和你妈都支持你,但是,你记住了,千万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繁艾知道繁盛在提醒她,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她已经说了,如果可以,她也希望没有这个孩子,她也不想被又一个意外支配。

  第五十章
  潘玉林回到家,就被邓怀云拉着问东问西,对待这件事情,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含糊应对,最后,两人一致觉得这离婚是迫在眉睫了,而潘子煊到现在也没表态,甚至这么晚也没回家。
  邓怀云想到肖青那一句,你儿子也该好好检讨检讨,想着心又烦了,不知道这事情是哪出对哪出。
  “你也睡吧,别干着急,着急也没用。”其实,这时候,恐怕最有资格心烦的是他潘玉林,一边是带着孩子刚举行婚礼就要离婚的两人,至于另一边……连自己也觉得太巧合了,巧合的让人觉得是老天安排的一个罪孽。
  “结婚的时候,都保密呢,好吧,离婚的时候,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巴,麻烦事都赶来了。”让邓怀云闷的就在这里,对待婚姻怎么能这样儿戏随便,高兴在一起可以不告诉家人,不高兴在一起了就随意不照顾身边人的情绪,闹得突如其来满城风雨。
  “他们的事情,我看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吧,你也省省心,别管了。”管也管不出头绪来,只能越管越心烦。
  “好好好,不管不管了。”邓怀云气呼呼地躺下来,“等他回来,你告诉他,我再也不管了。”
  说不管不管了,结果隔天,邓怀云就要求潘玉林打电话安排饭局,邀请繁艾一家,说是要好好谈谈关于离婚这个沉重的话题。
  “我们也商量了,这件事还是看他们自己的决定,我们没权利干涉。”邓怀云说完,看了一眼对面端坐的肖青,她的眉毛轻轻动了动,既而又恢复了平静。
  “我想这也是他们心里最想对我们说的,我们要尽量体谅理解他们。”繁盛接话,觉得经过一夜,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已经像老人的骨头渐渐开始疏松,趋向自由与无形。
  潘玉林和肖青保持沉默。
  四双眼睛一齐转向两位面对面坐着的当事人,繁艾低着头,眼睛被桌上的方形碳盆里烧出的烟气熏得干涩,连忙眨眨眼睛,这时候,万一流下了眼泪来,不管是属于哪种化学成分,都有情感嫌疑。
  潘子煊又是一夜没睡,半边侧脸阴影重重,这只刚刚冬眠苏醒的迷茫动物,在昨天没能成功空旷的飘起来,但现在却是沉重地再也站不起来。
  繁艾看见满桌的腥腻,突然想吐,匆匆站起来闪身跑进包厢里的洗手间。
  然后,四双眼睛都看见紧跟其后的一个高大身影尾随繁艾而去,那速度快得很效率。
  邓怀云责怪潘玉林,点菜的时候怎么能不照顾一下繁艾?潘玉林连忙解释,说是让别人给安排的,一时忘了。
  都坐着,沉默了几秒钟,除了肖青,其他三位都突然无比默契的决定把空间让给洗手间里那两个需要好好谈谈的年轻人。至于肖青,最终还是被繁盛半拉着离开了。
  “谢谢。”繁艾接过潘子煊递来的餐巾纸,洗手间里的半片镶着金边的镜子影射他的脸,面无表情,下巴也明显的严峻了许多。
  “不客气。”他说,很礼貌。
  这礼貌疏离似乎是在那一夜间在俩人之间突然长成的。更遗憾的是,此时的繁艾已经思考不到为什么他会紧紧出现她身后。
  一前一后的步出洗手间,却发现偌大的包间里早已空空。
  “都走了,我们也走吧。”繁艾轻轻说。
  “去哪儿?”他走过去帮她拿包,拎在手里,问。
  “去哪儿都行,只要出去。”繁艾拿过他手里自己的东西,走在前面。
  潘子煊看着自己突然空荡荡的手,觉得她在剥夺所有属于他的权利,甚至微小如帮她拿个东西也不可以。
  有时候,他真的觉得她的坚持有些可笑。
  明明知道他还不习惯家里有个人正在等他的时候,硬是固执的付出,然后自己偷偷在心里替他累计他的罪行。
  明明知道人的感情变化的时候会有个过程,她一边接受这个过程中他所做的所有改变,一边还是偷偷在心里累计他的罪行。
  明明知道他就要追上她的脚步,而这时候,叮得一声,她站在岔路上说,好了,你的罪行已满,我彻底失望灰心了,我要选择走另一条路,你千万别跟着我,你也要走另一条路。
  他想自己也正如昨天夜里潘玉林对他说得那样,确实需要检讨,首先检讨的就是,潘子煊,你在这时候,偷偷在心里理所当然的累计繁艾的罪行也是相当可笑的。
  “繁艾!”他叫住她,觉得一切也该有个结束,她迫切需要的结束。
  繁艾站在原地回头,一转身,就看见潘子煊站着,远远的。
  “我们找个地方谈一谈,谈谈离婚事宜。”

  第五十一章
  我们都知道,未来可能有一万种可能一亿种可能,这些或光明或不幸的可能参差不齐的摆放在生命流理台上,我们在不同的时间出现,或随意或深思的抓起其中一种可能,谁也不知道手中的这个可能是好是坏,但我们仍然会毫不犹豫带着它再继续前行。
  因为时间不停在走,我们也在不停改变,可能在手心里翻来覆去,终究也逃不出时间的掌控。
  时间到了。不如,我们结婚吧。这是他说的。
  时间到了。我们离婚吧。这是她说的。
  各自主动一次,各自犹豫一次,也算公平了。
  至于那这个意外的帐单,已经共同用漫漫三年的时间刷卡偿还,回执单却是一纸离婚协议,它从从容容地从传真机里吐出来,再各自签了自己的名字,被送去一个更远的地方。
  繁艾想不出那天他们心平气和地坐在咖啡馆里,所谈的离婚事宜到底具备什么意义,她沉默地看着象牙色的光滑桌面,在源源不断的被输送出的冷气下越来越冰凉。
  眼睛里自始至终呈现的是一张店里的甜点宣传单,焦糖布丁透明甜蜜的固定在纸上。
  她的右边是一大片艺术玻璃,干净而明亮,玻璃外是闹区的喧嚣。
  直到他说,我同意离婚。
  午后的阳光刺眼,繁艾突然看见折射在杯沿上的那束白光,荡漾了一圈,轻而易举地就戳疼了她的眼睛。
  原来,茫然是一根刺,释然也是一根刺,而且更锋利。
  但是她坚持自己的释然,哪怕他送她戒指,在那个夜晚说出我爱你。
  他们都该尝试着选择人生中的另一种可能。
  隔天,退回了婚礼上的那枚戒指,在邓怀云的坚持下,硬是塞给她一只翡翠飘花镯子,说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收下就好,图个吉利。
  繁艾直到现在仍然记得她那一刻的表情,这个印象里一直不够亲切的女人,目光在看着她接过镯子的手的时候,目光柔和,柔和的珍贵,珍贵到可以用来纪念。
  原来,留予纪念的东西,可以仅仅是一道柔和的目光。潘子煊给不了她,她更给不了自己。
  当天,肩上的离婚二字终于被拆开,她也能够走得坦荡。
  只是她怎么会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看着她消失,很久很久以后才别过来。
  潘子煊觉得她的背脊挺得太直,反而带着一抹哀伤,他不想做个婚姻里那个失败的男人,该拿起的时候,没来得及拿起,该放下的时候,又舍不得放下。
  他想给自己一点时间和空间,去好好想想,想想自己,想想她,更想想他们之间。
  这其中辗转三年,谁是谁的伤疤自己说了根本不算。若真的像她说的那么简单,想要自由和另一种可能,那他的成全是否应该得到她的感激?
  他不要她的感激,只要她能够回头看一眼。
  如果固执如她,真的不能回头,那就他的眼前走得慢一点,慢一点,他会努力追上她。

  第五十二章
  繁艾是踩住八月的尾巴搬家的,那束来自八月最后一天的阳光很白很亮,连风都快被染成了白色。
  她整理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只杯子,蹲下来,怕刮到手指所以很小心的收拾,黑胡桃色的地板上,几片七零八落姿态决绝的碎瓷,在一道清脆的碎裂声之后,安然的平躺着。
  光影折射进她的眼底,她想到那句,杯子,一辈子。
  不知道是哪片不甘碎裂的瓷见不得她的恍惚,狠狠迎上她的手指,拉了一条血口子,繁艾看着那道不深不浅的伤口,竟连血也流得理直气壮,像是要报复她的不小心。
  因为搬家,而她又不愿意扔掉旧东西,许多杂物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全都跳出来,生怕她忘了带走它们。那些杂物毫无秩序的到处码放,原本就不大的房子,在此刻,空间更是小得捉襟见肘,不过找一张小小的创可贴却成了海底捞针的艰巨任务。
  搬家公司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打算放弃寻找任由食指渗出点点红色。
  推开窗,楼下停着一辆白皮的货车。经过一个上午,旧东西通通都搬上了货车,包括那台已经坏掉的电视机。
  想起来,这个八月还真是多事。
  办完了离婚手续,繁艾总是感觉自己似乎生病了,去医院检查身体,经过三个月,胚胎也终于能够被称为是胎儿了,医生说她和胎儿都很健康,千万不要因为怀孕而产生压力,因为,再过不久,所有早孕的不适都会消失。
  繁艾整天呆在家里,电话始终保持关机状态。珍珠被寄养在同事小张那里,去接它的那天,也得知自己在无故旷职连续近二十天后,丢了工作。
  丢了工作,繁艾也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样惶恐不安,她想恐怕再糟糕的人生也不过如此,怀孕离婚再加上失业。
  至于搬家,不是因为内心脆弱松散怕自己触景伤情,纯粹只是想换个环境,手上这套房子是当初潘子煊买给她的,离婚的时候自然分割,成了她的财产,至于其他,她一样没拿。
  再三考虑还是没舍得卖掉,肖青让她搬回家,她也没有答应,一个人住惯了,想到万一哪天半夜突然醒来,听见碰巧响起的脚步声,自己会吓到自己。
  忽而一夏,匆匆流走,转眼已经到了十月。
  一场秋雨一场凉,雨水走到十月,秋的气息都愈发的浓起来。
  新搬来的这里距离闹区有点远。这一带,给人的感觉像班级里那个最不爱说话的清秀小姑娘,白天,众人喧嚣,她也能兀自清静,到了夜晚,周围静得似乎能听见夜的呼吸,窗外,像宣纸上的那枚黑点,颜色晕染开来,是一大片墨色,包裹住这里的一切。繁艾躺下来,突然觉得寂静得好像这世界上就剩下她一人。
  工作暂且毫无着落,经过小张,介绍她在家里兼职做翻译。她在早起的清晨打开窗,哪怕远处的建筑水泥钢精的毫无人情味,静静的氤氲在雾气里竟也能像一幅画。
  痛苦的孕吐已结束。繁艾的心情很舒畅,食欲也渐渐开始好转,明显的感觉到来自身体上的变化。
  早孕是个春秋乱世,叫她在各种不够让人愉快的感觉里颠沛流离。而此刻的她,感受着偶尔胎儿的微微胎动,身心安定,是个眉眼温顺的小妇人。有时候她会想,到底这个孩子选择在这个时候降临,究竟是为了打磨她的人生纯粹为了让她经历,还是另有意图,叫她学会清醒的决定,叫她学会忍受苦浊的滋味而后静静安详,更叫她学会独自承担的巨大意义。
  原来,她该感激这个小生命。
  这两个月来,出现在她身边的人除了繁盛肖青,还有一位值得一提的是邓怀云。
  在繁艾换了新地址,换了新电话号码的几天后,第一个接到的电话就是来自于她的,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显然比往常来得焦躁和不安,繁艾握着电话耐心地听着前婆婆的“唠叨”,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若是舌头能感知的那五味也好区分辨别,关键是她不明白这味道,于是,便任由着邓怀云的小小的关怀在电话线的泛滥。
  繁艾想起刚见到她的那时,她的目空和漠视叫她寒心,只是此刻又对她百般嘘寒问暖。她的嫌疑太容易判断,当然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关系。她还不至于因此就拒绝接听她的电话,大概是那天她柔和的目光叫她动容,所以她一直耐心的应付,而邓怀云的关怀电话就更殷勤了起来。
  繁艾想到了这么多,只是任她绞尽脑汁,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给邓怀云她的号码的竟是潘子煊。

  第五十三章
  他们分手的时候是七月,空气常常潮湿,潮湿到一不留心指间的点点火光便黯淡下去,闭上眼睛,是她被风拽起的裙角,那颜色忽明忽暗。
  此后的八月偶尔凉爽,大部分的时间在集中精力坚持高温,她搬家换了新地址,货车拐弯的时候,他紧跟其后。
  九月秋老虎动辄出没,她彻底更换所有联系信息,大概是想藏匿。
  十月一半明媚一半仓皇,在季节正企图转换万物颜色的时候,她终于像被递出的一封信,盖上了一枚邮戳,却怎么也寄不到他想她要到的那个地方。
  十一月来得时候,白天的阳光寡淡而透明,天黑得越来越早,潘子煊却觉得自己越来越忙。
  时间永远不会倒流,太阳和月亮也将照常升起。
  繁艾坐在沙发上,看小张挪了一只靠垫垫在地板上保持一个姿势整整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前,她突然来访,带了一张影碟,说是要和她一同分享。
  小张站起来,坐到繁艾的身边。
  “电影你看没看?”
  繁艾点点头。
  “那笑没笑?”
  “没什么好笑的,我怎么感觉我好象看不懂。”
  如实回答之后,发现小张的嘴角撇了瞥嘴,“我就是觉得你好象每天都过得不开心,所以才带来和你一起看的。”
  “不开心?”繁艾摸摸自己的脸,“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难道我脸上写着的?”
  “感觉,感觉而已,更何况我也很少能看见你。”小张解释,“这种和精神病人有关的幽默冷电影,看得时候,要和里面的人物一样带着想象力,才能像我一样实在的从头笑到尾。”
  “好好,那你先放在这里,我找时间再一遍。”繁艾看了看时间,晚上九点。
  小张看了看她,拿起了自己的东西,走到门边,说,“不管是站在前同事还是朋友的立场上,我都想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既然你不愿意不说,那我就不问了。”
  “不过,你也开心点啊,我真怕你一个人在这里会闷得连笑都不会了。”
  “我看起来有这么糟糕么?”繁艾笑着问。
  “肯定比你能想到的要糟糕,你看起来闷闷不乐,关键从你的眼睛里完全找不到一点生活的积极欲望。”小张语带无奈,她是真的有点担心眼前这位孕妇。
  繁艾听完了她的话,愣住了。
  她以为自己这几个月过得平静安然,却没想到在被人的眼里,她所呈现出的另一面却这样不堪。
  “你别送我了,我自己下去,还有,你一定要再看一次,看看电影里的那‘七宗罪’,对照自己,你究竟想被偷走哪一个?”
  繁艾还是执意送她到楼下,深秋的夜风已然穿上凛然的衣,扑上她的脸,她以为自己的脸会被它坚硬的衣角给刮伤。那月亮一半明亮皎皎,一半被不够透彻的流云所覆盖,犹如一把弯刀,显得十分应景。
  她穿着一件驼色的毛衣,虽然厚,却透风。站在那里看着小张越来越模糊的背影,直到就此消失在一片黑色幕布里。
  她对自己说,孕妇不适合想太多。
  不知道是衣服还是怀孕的体型问题,她觉得自己的转身十分笨重。
  笨重的转身之后,她突然看见一辆很眼熟的车,就看似随意的停在不远处。
  她知道此刻车内一定正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而刚刚,那双眼睛一定也目睹了她转身时的笨重。
  繁艾在两秒钟之后,决定若无其事地再次转身,哪怕笨重而尴尬。
  关上门,繁艾看见刚刚没来得及关上的电影画面,在眼前暂停。
  她拿起遥控器,按下播放键。
  此后的两小时,繁艾平静的让自己带着想象力看电影,屏幕边缘的光时而幽暗时而明亮。她终于知道小张所说的电影里那七宗罪。
  分别是同情心忧愁悲哀慌张不安犹豫不决虚空幻想罪恶感和感激之情,而此刻的她很庆幸自己刚刚丢掉了两个,也是她刚刚最想被偷走的两个,它们是慌张不安和犹豫不决。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在静谧的夜里这突兀的声音清晰到可怕。

  第五十四章
  繁艾猜到电话另一端的那个人是谁,不过他可以在楼下默默的目睹她这位怀孕将近三十周的孕妇在那样一记笨重的转身之后,又为什么不干脆再默默地走开?
  他难道不知道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她完全可以假装自己已经睡着,拒绝接听这个电话。
  电话仍然在响,声音尖利,硬是要在这塞满了一房间的幽幽白光里劈开一条路,直直的把声音灌进她的耳朵。
  数到第九声的时候,她清了清喉咙,拿起了电话。
  “喂?”她让自己的声音保持一种平静,这么几个月来每天都在保持的平静。
  “是我。”电话另一头的人说。
  说完这两个字,潘子煊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象一片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大旗,有点冷,可是本身却似乎并感觉不到。
  繁艾握着电话哦了一声,听到他的声音之后,她才发现,其实,事实上,自己真的比想象中的要平静许多。
  “最近怎么样?过得好不好?”很明显,这是一个可悲的问题。因为,通常问出一百遍也不如仅仅只看一眼。
  不过,事实上,他也确实看见她了。
  他没想到,这么晚了,她竟然会送自己的朋友下楼。
  他看见她穿着毛衣和朋友挥手告别,转身的那一刹那,他看见她高高隆起的小腹,心里滑过一些热乎乎的气流。
  这气流,在看出她不够利索分明显得吃力的转身之后,才缓缓地停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凉凉的,浓浓的。为她,更为自己。
  他不确定她是否看见了自己,直到她从眼前消失,若无其事的。
  那夜晚的风简直就是强盗,毫不讲道理,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往他的身上钻,他站直了身子,听见她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好不好,我以为我过得很好,可是似乎并不是那么一回事。”繁艾想起小张的话,忍不住勾起嘴角想笑自己,笑自己似乎被自己骗了三个月,也浑然不知。
  “那你呢?”
  还是追问了一句,不过他却久久的没有回答,如果不是能在沉默中听见他偶尔的呼吸声,繁艾会以为电话出了故障。
  “不好。”还是说了实话。
  繁艾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可是,如果再不说话,所有沉默之后的尴尬就会把他们包围起来,不得善终。
  “怎么会不好?工作很忙么?还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被打断了。
  “繁艾,我很想见你一面,就现在。”
  “恐怕不行,现在太晚了。”
  潘子煊听见她的拒绝,仍然道,“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我一直在这里等了你很长时间,真的只是想见一见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那就十分钟,我怕着凉。”她随意的用手指刮着电话上的显示屏,听见他应了一声,说,我就在楼下等你。
  五分钟后,潘子煊终于看见她远远地走过来。
  他借着周围不济的光线仔细打量她,然后说,“头发长长了,不过怎么一点都没胖?”
  繁艾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抬起头来说,“那是你没看出来,其实我胖了许多。”
  “是么?那转过去,让我看看。”
  繁艾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她开玩笑,看他的表情却和从前一样,还是有些干涩不够生动。
  她不想让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染上沉重的病毒,而后呆板的只会让面对面的彼此感到尴尬不自在,于是,她轻松地转过身去。
  只是还没来得及转过去,就感觉肩上突然多了一层温暖,低头看,原来是他的衣服。
  “外面有风,我不怕着凉,所以你是披着吧。”他淡淡说。
  “那谢谢你。”繁艾紧了紧他的衣服。
  两个人这么站着,风远远不如夏天的绵软,吹在脸上,毛孔全部收缩。
  “我真的只想看看你而已,看看你好不好。”两分钟之后,繁艾听见他突然这么说。
  “那你看我过得好不好?”繁艾轻轻问。
  “比我想象中的要好,而且比我好。”他又说。
  “你看起来也不错。”
  他听到她这么说,只是摇摇头,问她,“这样和我站在一起说话会不会让你觉得不自在?”
  “不会,其实刚刚我看见你了,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也猜到是你。如果我会觉得不自在就会假装已经睡了,不接你的电话。”
  繁艾没想到自己成功被偷走慌张不安和犹豫不决的时候,竟然也学会了一点点的坦白。
  “那就好。”他点点头,突然觉得她的淡然把他浓厚的情绪压缩了,明明想说很多,却无法开口,于是只能暂且告别,说,“十分钟,看来我得走了。”

  第五十五章
  这午夜的风是一个凄凉着说着辛酸故事的妇人,她絮絮叨叨,故事的节奏也远远不如这风来得凌厉,只是总能够轻易的影响人的心情。
  繁艾突然觉得他的背影看起来有点孤单,一定比她孤单,至少她还有孩子陪着她。于是,她决定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潘子煊迈开步子,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来,转过身却看见她仍然傻傻站在风里,“你怎么还站着?还不快进去。”
  繁艾连忙收回了乱糟糟的视线,朝他走了几步,指了指自己身上正披着的衣服,说,“这个,我差点忘了。”
  随即从肩上扯了下来,递到他的眼前,笑说,“谢谢。”
  潘子煊接过,又一边连忙重新替她批在身上,一边说,“我不冷,你穿着快上去。”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被风吹得有点干涩,手上的动作也笨拙莽撞,不禁俯身想看看她的表情,却看见她也正抬头看着他,而且在笑。
  “你笑什么?是不是觉得我的动作太粗鲁了?还是我的表情很奇怪?”问完,顿觉尴尬。
  “我笑,你自己问我会不会不自在,自己反而不自在了。”繁艾正了正斜在身上的衣服,又说,“还有,更好笑的。”
  “什么?”被她这么一说,觉得精神紧张起来。
  繁艾指了指地上他们的影子,长的挺拔,在风里意气风发,短的正腆着圆鼓鼓的肚子,两只影相隔无几,相对站着。
  繁艾用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说,“在深夜,一个怀孕的离婚女人和前夫站在外面说话,怕冷还穿着他的衣服,你看他们,难道不好笑。”
  他看她笑的轻松,心理的大石头也猝然落下,顿了顿,说:“繁艾,其实这几个月来,我一直都放心不下你。”
  繁艾低下头,觉得笑就凝结在嘴边,连自己都无法断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故作轻松。
  潘子煊看着刚刚她指给他看的那双投射在地上的人影,“虽然,我常常觉得懊悔为什么自己那么轻易的就放开你,不过现在,看见你没了负担烦恼能生活的轻松自在,我也很……”
  至于好不好,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繁艾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再次打断他,“不用,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还有,我要谢谢你,谢你的衣服,谢你半夜还来看我,更谢你……”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笑了笑,接着说,“更谢你愿意尊重我的选择。”
  “我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没想过要你的感激,只是希望,”潘子煊想到那个七月的某一天,他看着她的背影,最想对她说的是,“只是希望你如果不能回头,那就在我的眼前走得慢一点。”
  “慢一点。因我,我想努力追上你的脚步。”
  他的话让繁艾猛得怔住,她就着不够明了的广西拿看清他的表情,认真毅然。
  “子煊,我一直都走得不快。所以,这根本不是快慢的问题。”繁艾不是傻瓜,她知道原来他和她分手,心里却另有想法。而她,也不想陷入他的这另一个想法之中,难道刚刚和他告别转身,又再次回头与他周旋?
  潘子煊似乎并不打算和她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说:“你看这两只影子他们不是前妻和前夫,而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男女。那男人对女人感兴趣,当然会想走快一点,追上她。”
  “现在,我真的要走了,但是走之前,我要看着你先走。”
  繁艾转身的时候,还在考虑着关于这个快慢和追求的问题,她当然明白他可以掌握主动权,那么她更有拒绝的权力。而这样,完全不是她的初衷。
  她突然有些后悔接了他的电话,所以她没有回头的走得很快,然而到家后,才发现自己的身上仍然披着他的衣服。

  第五十六章
  关上门,繁艾没开灯,像个夜盲症发作的老人,可是鼻子却选择在这样明明该休息的夜里变得异常敏锐,身上的这件衣服带着一股男人的味道,这未到不够柔和,它是粗糙而坚硬的,关键是太熟悉,这让繁艾有点无所适从,总觉得他仍然站在身后。
  她迫切的想要摆脱这种感觉,所以伸手一把扯下他的衣服,只听见闷闷的一记声响之后,是纽扣砸到地板上的声音,干脆利落。
  电话想起来,繁艾觉得似乎除了鼻子,耳朵也不想这么轻易的放过她。
  摸黑接了电话,听见仍然是他的声音。
  “繁艾,还是我。”
  “恩,我听出来了,怎么了?还有什么事么?”繁艾按下免提键,静静的等他到底想说什么。
  “没事,就是想提醒你该睡觉了,现在真的不早了。”
  几条声线遇到了空气,打了几个结,再上下起伏之后顺着扩音口,顿时就塞满了繁艾的耳朵。他的声音听来坦荡自然,仿佛半夜提醒人该到睡觉时间了是件天经地义的事。
  至于关怀,可能原本是有的,不过繁艾宁可相信被电话线消耗光了。
  正要说话却听见嘟的几声忙音,他挂断了电话。
  其实这样也好,因为她正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当然,她更不可能知道,潘子煊先挂断电话的动机十分单纯,那就是怕影响她睡觉。
  繁艾最后还是捡起了他那件被扔在地上的衣服,挂到衣柜里,决定睡觉。
  往后的一周,天气常常不够好。期间下了一场雨,紧接着,气温骤降。
  在去医院的路上,肖青突然给她打电话,说是要陪她一起去,自己也正在去医院的路上,妇幼院门外见。
  下了车,就看见肖青撑着一把伞站在那儿,眼神急切的在人群里穿梭,看见繁艾冲她挥手,连忙走过来,责怪地说,“怎么看见天气不好,也不知道带把伞出来。”
  “我忘了,走的太匆忙了。”繁艾和她并肩走在一起,她的伞撑的有些低,于是繁艾就接过她手里的伞,举高了往前走。
  “繁艾,快搬回家住,好不好?”肖青边走边说,“一个人住有很多不方便,住在家里我也好照顾你。”语气是难得的温柔。
  “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繁艾摇头。
  “现在是好好的,万一哪天突然有点不舒服……”肖青还是想说服她,“我和你爸商量过了,你的情况特殊,我们实在放心不下。”
  “情况特殊?”繁艾觉得今天她话中有话。
  “你啊离婚没几个月,眼看要生孩子,这难道还不够特殊?”肖青看见繁艾的表情瞬间起了变化,连忙岔开话题,说,“你看人家月份跟你差不多的孕妇,有谁像你一样总不长肉的!”
  “我很健康,况且胖也不一定就是健康。”这两个问题得划分开来。
  “还有,”繁艾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为什么你总是不满意我?”
  肖青听见她这样问,突然声音连连拔高起来,“你让我怎么满意?你总是干些让人操心的事。”
  有人那侧目看她们,繁艾把伞降低,偏头看看肖青,她能接受肖青突如其来的暴躁,但是她常常不够理解。
  “你指的事我结婚?离婚?还是他?”繁艾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肖青不说话,只是大步的往前走,她不敢告诉繁艾她此刻真正的想法,只能暗自摇头无奈,她怎么生了个这样固执的女儿。
  做完孕检,繁艾看见肖青坐在走廊上对着手里的手机发愣。
  “可以回去了。”
  肖青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突然听见繁艾的声音,条件反射地合上手机,连忙站起来,有点不自然地说,“哦,刚接了个电话,是你爸的,问你中午回不回家吃饭?”
  繁艾点点头,走到楼下的时候,发现雨又大了一点,转身来拿肖青手里的雨伞,却发现她看起来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电话里爸说了什么?”繁艾只猜对了一半,确实是电话造成了肖青的苦恼,而打电话的人却不是繁盛。
  “没什么?”肖青看着眼前突然变大的雨,突然说,“繁艾,我们不回家了,我要去见个人,你也一起去。”
  繁艾觉得今天的肖青有点不一样,不过她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肖青要去见的人竟然是潘玉林。
  “我第一眼见到繁艾的时候,就觉得她眼熟。”潘玉林笑说。
  繁艾抬头冲他笑笑,看出他脸上的轻松有点刻意,而他一直看着的是身边的肖青。“原来你们这么早就认识了。”
  “对,这世界有时候真的小的可怜,说起来,要不是你和子煊,我和老朋友也不会重逢了。”潘玉林颇有些感慨。
  听到这个名字,繁艾突然想起来,自从那晚见过他之后,就没了消息,还有他的衣服还挂在她的衣橱里。
  肖青坐着,明明知道这样会让潘玉林觉得尴尬,可她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
  不时有服务员上菜,繁艾突然发现这些菜都是肖青平时喜欢的,奇怪的是她为什么对待老朋友会这么冷漠。
  想想这世界有时候真的小的可怕,人生似乎也是个被精心布下的局,所有的相遇其实都是早有预谋的谜团,只是等着某年某月某日被谁不小心解开。
  突然,门喀嗒一声打开,进门的人又让繁艾感到一阵错愕。

  第五十七章
  “这算什么,你想利用我?你那我当什么,拿繁艾当什么?”肖青毫不顾及正在下雨,快步往外走。
  “肖青,你冷静点听我说。”潘玉林紧跟其后,想不到这么多年欧,她的坏脾气是一点没变。
  “ 好,我给你五分钟,你要说什么现在就说完,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肖青站定了,气冲冲地转过身来。
  这即将开始的所谓最后一眼,肖青终于打算正眼看着他,时隔这么多年,他的样子似乎还是记忆里的样子,明明想淡忘,可是就连时间似乎也无能为力。
  “我们的确是多年没见了,大家相识一场,见一面又有什么不可以?”潘玉林放慢语速,淡淡说。
  “所以,你就约我出来,把繁艾带上见你儿子?”
  “你为什么总这么反面的看待问题,故意曲解我的意思。他们都是大人,你我都没资格去干涉,见个面而已,你就这么大反应,那两个人走在路上也难免会有偶遇的时候。”
  “我就是不喜欢他们见面,尤其因为他姓潘。”说完了这句话,肖青自己都分不清这究竟是在赌气,还是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
  “你为什么不替繁艾想想,你让她以后怎么办?她还这么年轻,难道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潘玉林一边说,一边也忍不住激动了。
  “怎么办?不瞒你说,我也觉得她的固执相当可笑。”肖青嘴角僵硬,说出的话冰凉冰凉。“我指的那个孩子,如果可以,我也想尽量说服她拿掉。”
  “你简直疯了!”潘玉林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你自己也说了,这对繁艾显然不公平的,我正是在为她着想。”肖青平静了一会,又继续说,“其实今天我陪她去医院,就是想去问问,七个月有没有可能……”
  “够了,你的这句话像是个母亲该说的么?!”
  潘玉林气急败坏,可是却苦于完全找不到立场和她对峙,只得生气地打断她。
  午后的这场秋雨,洒在脸上冰凉透彻。
  “你看他们好像是在吵架。”繁艾看着眼前一桌的残局,打从潘子煊一进来,肖青就立即站起来往外走,潘玉林也跟在她的身后追了出去。
  潘子煊没空理会窗外发生了什么,只是忙着看着她。怪只怪那天夜里太黑没能仔细打量她的变化。现在发现她的皮肤因为怀孕而变得更加通透,小巧的下巴也圆润了些。听见她的话,看外面的那两人的确像是在吵架。
  “老朋友见面就吵架确实有些奇怪,不过其中有个是我妈那就不奇怪了。”繁艾笑笑,起身站起来,说,“正在下雨,她没带伞,恐怕要淋雨,我得和她一起回去,先走了。”
  “我送你们。”潘子煊站起来,忙道。
  “不用麻烦,你下午还要工作。”繁艾拒绝他的好意,往外走,却感觉他还在她的身后。
  走出餐厅,却发现刚刚还站在原地的两人,此刻却不见了踪影。
  “奇怪,怎么不见了?”
  “现在让我送你?”
  繁艾看着还在下着的雨,说,“好啊,个你方便的话。”
  一路上,雨势逐渐温柔起来,雨点软弱无力的飘撒在车窗上,繁艾打了几个哈欠之后,突然觉得困倦无比。
  “你为什么要搬家?不过这里看起来还不错。”快要到达的时候,他突然问她。
  “换个环境,顺便测量一下我的适应能力有没有退化。”繁艾揉了揉眼睛,准备下车。
  “我想上去看看,可不可以?”他的表情告诉她,他的这个提议很认真诚意并不是随口说说的。
  繁艾用打开车门下车知道双脚落地的短短几秒钟的时间思考,然后微微俯身敲了敲车窗,笑着点点头。
  繁艾一打开门,珍珠就跑出来东闻西嗅。随后,可能它真的闻见了一股陌生却又熟悉的气味,凑到潘子煊的脚边用力友好的摇晃它的尾巴。
  “看来在它眼里,你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繁艾一面说话一面他身边掠过,抱起珍珠。“它刚搬来的时候很不习惯,之前辛苦培养的卫生习惯全都得从头再来。“
  ”它给了我一个惊喜,我以为它会不记得我。“潘子煊忍不住想抱它,这种感激太久违。”
  “动物有时候的确让人感到,这样的故事我倒是听过不少。”繁艾替他倒了一杯热茶,突然想起衣橱里还有一件他的衣服。“你等等,我进去帮你拿上次你落下的衣服。”
  繁艾出来的时候,看见他正坐在沙发上随手翻看着什么。
  “喏,今天不要忘了带走,上次谢谢你。”繁艾把衣服放在他的身边,自己也坐下来,看见他手里正翻着的原来是本相册,突然想起来是昨天晚上闲来无事拿出来看的,却忘了放回去。
  “这个是你?”潘子煊用指尖点了点其中一张。照片上的女孩子看起来不过四五岁,戴着一顶布帽子遮住额头,一小截白线压在下巴楚,站着瘪着嘴巴,将哭未哭。
  “不笑就算了,怎么还哭?”他偏过头来,笑问。
  “据说是因为我在吃饭的时候被鱼卡住了,所以……”繁艾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他的笑声,在耳边荡漾开来。“你笑什么?很好笑?”
  “不是,我在想他们是朋友,或许我们小时候还见过面。”潘子煊静静的看着她说,“或者就是照片上的这一年,我想想,你四岁的时候我七岁,当然,记忆力在那么小的时候都太随意,没几天,你忘了,我也忘了。”
  繁艾被他的话逗乐了,站起来找到小张留下的那盘碟,说,“看来你的想象力丰富,那我推荐你看这个,你一定觉得更好笑。”
  潘子煊接过,可是眼睛却仍然停留在相册上,指着另一张说,“这个更小的一点还是你。”
  繁艾点点头,说,“对只有一周岁,你怎么能认出就是我的?那么小。”
  “眉毛。”他偏过脸来,定定的看着繁艾,“她们的眉毛和你的一摸一样,浓淡相宜而且很整齐。”
  繁艾突然意识到他们靠得太近,连忙往一旁缩了缩,没想到他看得这么仔细,这样反而让她感到一丝微微的不自在。
  “如果你生了女儿的话,一定也像照片里的小姑娘一样可爱。”如此说着的时候,潘子煊微微把脸别向她看不见的另一边,他的心里有点酸又有点苦涩,为什么明明自己很在意,可是却要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
  “我也希望是个女孩子。”繁艾淡淡说。这是翻开这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心平气和的谈论到孩子。
  “子煊,我还是想问你会不会觉得我自私?”
  他听到她突然这么问,心里猛得一震,想说的太多,而此刻他 仍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想等她出生,长大了懂事了,也会觉得我对她不公平。当然我会告诉你是她酸父亲,哪怕你会有属于自己的家庭,而且你要给她每个孩子都不可缺少的父爱。但是,她只能是我的。”
  “不,你不自私,而我也会尽量让自己不要太贪婪。你给她生的机会,我该感激你,你还给我爱她的权力,我更感激你。”潘子煊停顿了一下,又说,“至于家庭,你我都失败过一次,我想我还没有经营好它的能力。”
  繁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站起来帮他放碟,笑说,“我换了一台新电视机,这次保证不会突然冒出白雪花。”
  潘子煊好不容易把视线移到电视屏幕上,一场电影就这么拉开了序幕在眼前轰轰烈烈地上演了,可是,眼看着场景变换人物交替出现,他却在走神。身旁的繁艾突然没了声音,隐约间能够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终于扭头看着她,却发的现她已经斜靠自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他把刚刚她拿出来让他带走的外套,盖在她的身上。怕吵醒她,关了仍然在播放的电影,取出碟,决定拿回家,站起来的时候,眼睛突然又瞟到那本相册,翻到刚刚看的那一页,抽出那张要哭的她,塞进上衣的内侧口袋里。

  第五十八章
  繁艾醒来的时候,他的衣服还盖在她的身上,周围漆黑一片,幽幽暗暗的模糊。时间在耳边步履凌乱,走着走着一切就全都寂静了。
  身边有张字条,是他留下的,“繁艾,看来衣服我是拿不走了,放你这儿改天来取。我拿了你一张碟,还有一张照片。”
  她替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站在窗前,看雨点从天上滑落下来,带着哀伤的姿势,像断断续续的被压扁的眼泪,因为即将来临的坠落的意味着碎裂。
  她想放平了自己的心情,而这雨天却让她心生压抑。
  第二天,天晴了。
  肖青一大早就跑来家里强行帮她收拾行李,繁艾正睡眼惺忪,一脸莫名,再看看她身后的繁盛也一副不知所谓的样子。
  “这到底怎么回事?”看见肖青转身进了她的房间,繁艾才问繁盛。
  “你妈一定要让你搬回家住,她昨天很晚才回家,回来以后脾气大的吓人。”繁盛无奈摇头,表示不理解,但是他一向只能迁就。
  “可是她怎么能不经过我同意就……”
  繁艾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繁盛对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又使了个眼色,小声说,“你小声点,别让你妈听见,她昨天的脾气过了昨天一夜还没缓过来,要不也不会一大早的就跑到这儿来。”
  “昨天?昨天和潘叔叔一起吃饭,接着我出来找她,她就不见了,还以为她先回家了。”繁艾突然想起来。
  “潘叔叔?你说的是潘玉林?”繁盛连忙问起。
  繁艾点点头,突然看见繁盛的脸色变了,变得沮丧,但是很快又恢复了神色。
  “我看你就先搬回家好了,等她心情好了,再和她商量。”繁盛如此建议,繁艾只能点点头。
  肖青的霸道从不与人商量,而繁盛就吃她这一套,繁艾一直习惯于站在繁盛身后,必要时保持沉默。因为通常有一方比较坚硬的时候,另一方只能软一些才不会受伤。这是繁盛多年来所总结的宝贵经验。
  简单收拾了东西,走得时候,肖青突然看见沙发上男人的衣服,转过身来,皱着眉看了一眼繁艾,繁艾刚想解释一下,可是她又什么都没问,气势非常地径自出了门。
  临午的阳光远远比想象中的穿透力强悍许多,背被晒得暖烘烘的。
  肖青有点洁癖,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珍珠,而繁盛的使命与厨房紧紧相连,繁艾打开房间里通往阳台的门,站着晒太阳。她觉得生活被自己安排的井然有序,然而,在他们的眼底却不那么一回事。
  它可能是毫无计划,甚至一团糟糕,所以才叫他们放心不下。
  叹一口气,可能阳光再明媚,也依然晒不掉心里的斑点。
  就这样,一星期的时间看似悠然的流走了。繁艾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笨重,而行为也开始生物退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只一心一意的养自己。
  肖青也终于受不了珍珠的存在,繁艾在想为什么她的宽容没有随着岁数的增长而增长,反而脾气渐长,耐心渐少。而受到波及的受害者,除了珍珠,更有繁盛。
  繁艾打算把珍珠送给小张寄养。
  小张一手抱着珍珠,又把另一只手伸出来,让繁艾把手挽在她的手臂上,说,“我们走快点,我总觉得后面一直有个人在跟着我们。”
  “我看你警匪片看多了,这里人来人往,难免有人跟着人的身后。”繁艾笑说,“我饿了,先去吃饭。”
  “好好好,照顾好孕妇要紧。”
  小张找了一家离公司较近的餐厅,落座后,又凑到繁艾的身边说,“繁艾,我怎么还是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们?而且很近。”
  繁艾摇摇头,翻开菜单,递到她的面前,说“纯粹是幻觉,你快点餐,我去下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她的身侧伸出手来猛得拽住她的手腕,她被轻松一带感觉自己掉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抬起头来,“子煊?”
  难怪刚刚小张一直感觉有人跟着她们,“你一直跟着我们?”
  再一看,他的表情清清楚楚的告诉她,他在生气。
  “你一个星期都去哪儿了?”潘子煊正色问道。
  “我搬回家住了。”繁艾正奇怪他满脸的怒意从何而来,前几天还心平气和,而现在尾随了一路就是要生气给她看?
  谁说女人善变,男人更善变。
  想挣开他突如其来的拥抱,而他抓住她手腕的手却不愿意松动。
  “你为什么要搬回家?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去找你,却找不到人的滋味是什么样的?”潘子煊想起那天刚回到家,就接到潘玉林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的那件事,几乎让他整夜也合不上眼。
  “你先松开我。”繁艾站好了,等着他松手。
  他看着她,短暂僵持了几秒,突然泄气的松开了手。他想起当初知道她搬家的时候,几个月没见她,所有的无措叠加起来,也不如这一星期来得庞杂。
  这两者是不一样的。前者,他有确定感,知道她就在那儿,而后者,他以为她在那儿,而她却不在。她挪动了自己的那一点,同时也把他所有的确定感连根拔出了。况且那件事还横隔在心里,而他却无法大声质问。
  餐厅里人流开始纵横,人人心里藏着一种心情,谁也不会轻易揣测他人。而这一刻的他们,站在这一角,即便努力猜测彼此,却是徒劳。

  第五十九章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会突然搬回家?”他一松开手,她就迈开了脚步,头也不回的往前,没办法,只能跟在她所身后问。
  “这是我的事,你不需要问为什么。”繁艾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走的这么快了,感觉他还跟在身后,又停下来,转过身对他说,“现在我饿了,要去吃饭,你别跟着我。”
  “可是问题还没解决,我要跟你谈谈。”想赶上她的脚步实在太简单了,可是她的表情此刻正告诉他,她很不愉快。
  “你为什么一定要选在午餐时间?”食欲转瞬即逝,还差几步就到达位子的时候,全部消耗完毕。
  小张只感觉耳边前后两阵风,紧接着有人影绕过她的身边。抬头,看见有个男人正抓着繁艾的手臂,她连忙站起来,问,“这到底这么回事?你又是谁啊?”
  问完又感觉这个男人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先走了,珍珠就麻烦你。”繁艾伸出另一只自由的手来拿放在位子上的包,把话扔在桌上,转身就走。
  小张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那两道身影就在眼前闪身而过。纳闷的回头,终于想起来,就是这个男人,几个月前跑到公司来打听繁艾。
  “哐”得一声,一只托盘被撞翻,上头端着的四杯柠檬水洒下来,玻璃杯也应声而碎。繁艾闪避不及,险些摔倒,衣服也被洒了水。
  “你没事吧?”潘子煊走上去,扳正了她肩膀,急忙问。
  身边站着的服务员一下子撞到个孕妇,生怕有什么意外,连忙道歉,繁艾对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这一撞之后,繁艾也冷静了许多。
  “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搬回家是我的不对,不小心撞到也是我的不对。”更重要的是,他眼底流露的关切太明显,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于是,她把脸别向另一边,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只是担心你,你为什么要跑那么快?有没有被撞到?”
  繁艾摇摇头,说,“没事。”
  潘子煊再次确认了一遍,才松开她。
  “抱歉,我只是突然看见你好像有些生气,所以也忍不住……可能孕妇比较容易暴躁……”繁艾跟他解释刚刚的反常。
  “应该我说对不起,刚好我在这附近,看见有个人很像你,所以就跟过来了。不过,生气?我有么?”换他检讨。
  繁艾点点头,说,“有,而且生的很厉害。”
  “那我请你吃饭,就当补偿。”这样的建议对肚子饿的人很是受用。
  两人重新找了一家餐厅,刚坐下,一位小姐就走上来对他们说,“先生小姐,今天是十一月十四日,橙色情人节,又叫电影情人节,如果两位点了我们橙色套餐的话,就送你们两张××电影院的电影票。”
  繁艾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只见他已经递过菜单,说,“好,就要那个。”
  “我们看起来难道像情侣?”她抿抿嘴巴,问他。
  “大概她以为我们是夫妻。”不过,很遗憾,离了。
  “她怎么可能知道我们是前夫和前妻。”繁艾点点头,这么说的时候,看见潘子煊正盯着她看,一直看到到她突然有点心虚才肯罢休。
  离婚两个字,对于两个人来说,或多或少都沾着点痛处。繁艾承认自己不自觉的就提到,其实是想向他表明自己的坦然。
  不过似乎有些适得其反,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繁艾顿觉尴尬,讷讷地说,“原来,橙色套餐就是多了两杯柳橙汁。”
  潘子煊收回视线,挑挑眉,说,“好像的确是的。”
  一顿饭下来,繁艾总觉得潘子煊坐在眼前,却有些心不在焉,买完担,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餐厅,走了没几步,繁艾突然发现他牵起了自己的手,说,“我们去看电影吧,连赶两场。”
  繁艾诧异地回头,阳光紧紧箍住他的轮廓,毫不含糊地吧那片明亮直射在他脸上,看来灿烂轻松,她突然笑起来,说,“好啊。”
  电影院离光线隐蔽,屏幕上演着喜怒哀乐,人生百态。然而所有的悲剧恰恰在这里能够得到最好的升华,因为,这里的隐蔽往往可以滋生很多情愫,自己潜意识里的,与电影 有关的,又或者是与电影无光的。
  繁艾最看不得的是爱恨别离,再逢上风雨飘摇动荡的乱世,那一出出的情节简直就成了催泪弹,任凭她再铁石心肠,也会忍不住动容。
  潘子煊握着她的手,轻轻叫她,“繁艾?”
  繁艾别过脸来轻轻答应,突然看见他眼底的绵软,瞳孔也被屏幕的颜色印上了斑斓的光影。
  要怪就怪那影片的光线太微弱,微弱到暧昧。
  暧昧之下,她并没有拒绝他递过来的唇,而是轻轻触碰,再摩擦,已是灼热一片。

  第六十章
  他用手拖住她的后脑,拥住她,深深的吻她。
  繁艾闭上眼睛,似乎听见电影已近尾声,耳边的音乐听来凄哀,一定是片尾曲,她猛得睁开眼睛,推开他。
  看来,只能到此为止。
  “完了,我们走吧。”繁艾率先起身,连自己都分不清,说完了的是电影,还是那个吻。
  散场的时候总是人潮涌动,出口处有些窄暗,他拉住她的手,说,“慢些,小心一点。”
  繁艾侧过脸来,这次她没看见兜头而泄的阳光,而是浸住他半边侧脸的阴影。
  傍晚的气息是秋的干爽,一点点渗透进皮肤里,微凉。
  “你想不想去看看三年前的星星?吃完了情侣套餐,看完了免费电影,干脆就维持浪漫到底,怎么样?”想起三年前,他一阵怅然,那时的他可没这么善感。
  “可是现在还早,真的去了,恐怕回去又太迟?”繁艾说出自己的顾虑。
  这世上的事情,美满的不少,悲伤也很多。幸福的有共同之处,那就是刚刚好,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合适的人。而不幸的也有共同之处,它们总是阴错阳差,要么太早,要么太迟。
  “我负责再晚也把你安全送回家。”
  解决了晚餐之后出发,往城北的方向,跨过江桥,半小时后,到达,天色已经渐渐暗了。
  “天气不错,空气也很清新。”繁艾下了车,深吸一口气。
  “我记得不久前有个晚上,我也来过这儿,不过一时分心,往前了很多,你知道那里有什么么?”潘子煊站在她的身边,又说,“许多化工厂,味道刺鼻。”
  “你一个人?”繁艾问,看见他点点头,又问,“一个人晚上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特地来闻化工厂的气味,还是来数星星?”
  “我来找东西,我发现我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在这儿。”潘子煊看见一空的星星,璀璨熸然。
  “你丢了什么在这儿?那后来找到了么?”繁艾忍不住好奇的问。
  “我来找一个明黄色的身影,虽然她带着手套,不过手还是很凉。”
  他的声音听来轻松,而繁艾意识到他所说的那只身影就是自己,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想不到你还记得那件外套的颜色,不过你一定没找到。”那道熟悉的颜色,慢慢淌过她的心里。想想当时身着那么温暖的色调,却似乎仍然感觉到冷。
  “那如果你找到了,想对她说什么?”
  “我想对她说,可能我很早就爱上她,早到连自己都不知道。等我终于知道并且告诉她的时候,却太迟了。”他一口气说完,想到那只怯生生的影,如今也变换了颜色。
  恍然间,繁艾似乎看见三年前,装满星星的大木桶,又重新把里面老而珍贵的星星倒在黑幕布上,像个魔术,它们明亮闪烁着白光。
  “好了,我看完了。所以,浪漫的时间也到了。现在,我要回家。”
  潘子煊转过身来看着她,她把头发全都拢起来扎成马尾束到脑后,模样干净清新,笑着对他说。
  “我记得三年前,你也是笑着跟我说你要回家,可是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笑。”
  “那我告诉你,你答应马上送我回家。”繁艾用手拍了拍他。
  他点点头。
  “那时候我笑,完全是因为我不理解你,我在想那一定不是求婚,求婚怎么可能那么突然随意,至少该有一束花,和一枚戒指。”繁艾闭上眼睛,觉得那时候的他们其实都很荒谬,可是,后来她还是答应了他什么都没有的求婚。
  “而现在,我想我可以理解你了。但是,子煊……”他松开她,等着她继续说。
  “我觉得现在的我们不适合这样的浪漫,也不适合那样的暧昧。”
  真正浪漫的颜色是白色,可以看不见自己,但是瞳孔里有对方。而他们此刻背对着沉静的夜色,像迷途的孩子,不知所措。
  至于暧昧,他出于无意,而她却急着打消。
  他站着没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说,“我送你回去。”
  下车,告别。
  他们都不知道前面不远处,分别有两个战场,在等着他们各自批铠带甲的上场。

  第六十一章
  回到家,繁艾觉得累,进了自己的房间,连衣服也没脱就直接躺在床上,裹着被子,闭上眼睛,却想到那个吻。
  她骗不了自己,其实在那一刻,她的心跳得很快。
  她更懊恼刚刚的自己,听着他再一次的表白,在冷静而漠然的打断之后,此刻心里却不得安宁。
  她蒙上被子,告诉自己那一定是个陷阱。
  可是似乎自己的一只脚已经不可自拔的落入了陷阱之中。
  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用手机,拿出来开机。
  紧接着,电话不停的振动提示收到的新的短消息,再一看,无论是未接电话的短信提醒还是短消息,都一致显示来自同一个熟悉的号码。
  手里的手机还在孜孜接收讯息,手心的温度因为它不间断的振动而变得灼热,她一条条的往下翻看,直到屏幕上方的小信封标记开始发红闪烁,提示她收件箱内存已满。
  她久久地对着那只不断闪烁的标记,却没有删除。
  快捷键一直没改,长长按下那枚泛着白光的数字,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可抑制的颤抖。
  电话通了几声,却无人接听,一会儿,一道机械的女声提示她,您拨打的用户正忙,请稍后再拨。
  他掐断了她的来电,为什么?
  有那么几秒,她不是没有想过要放弃,不过此刻她的勇气像被塞满氢气的气球,不小心脱离了她的掌控,就决定肆无忌惮的飞得远远的。
  有时候,过于理智的思绪,就好比一把满身缝刃的刀,会让使用它的人手上流血。繁艾想这句话,或许说得就是一直以来的自己。
  她决定再拨他的电话。
  这次没有被掐断,却任凭它响了很久很久,久到繁艾打算现行挂断的时候,突然被接起,繁艾听到一声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听来厚而纯,像几个月前的那晚,她听到的一模一样。
  她记得那道声音,是郭斯曼。
  这次轮到繁艾挂电话,塞满勇气的气球飞到远处的时候,突然爆裂了,气球漂浮,而她也开始生气。
  不再闷闷的,而是急需发泄。
  它给他回复信息,第一次有骂他的冲动。
  发完了短信,关机,睡觉。
  郭斯曼看见潘子煊捧着牛奶出来,接过牛奶,连忙把电话递给他,“潘,刚刚有人打电话给你,第一次我本来想掐掉等你回来再回拨,第二遍接了,对方却挂了。”
  潘子煊拿过手机,通话记录上显示来电的人是繁艾,刚好又收到来自她的信息,翻开一看,只有短短几个字,是这样的,“潘子煊,你是混蛋。”
  “你对她说了什么?”
  郭斯曼喝一口热牛奶,觉得有点困,看见他突然如此紧张,觉得纳闷,“三个字,喂?你好。就这样,然后就挂断了。”
  潘子煊试着拨她的电话,发现她却关机了,有些着急,却又不好发作。
  “什么重要人士?这么紧张?”郭斯曼喝完牛奶,下面该去睡觉了,不过仍然有些好奇。
  “你知不知道我离婚了,刚刚打电话来的是我孩子的妈,也是我前妻。”他一口气说完,看着郭斯曼长大了嘴巴,一阵诧异。
  “天呐,我不过走了几个月,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太不够朋友了。”
  想想前后一共四个月不到,她在新加坡安心养胎,要不是突然跑回来,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现在该怎么办?她好像生气了。”潘子煊坐下来,看着眼前消失了即将四个月又突然出现在他门外的郭斯曼,有些无奈。
  “我帮你向繁艾解释。”郭斯曼连忙建议。
  “她关机了。”他摇摇头。看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真的太难捉摸了,无奈处就在于常常巧合的不差分毫,叫人无从下手防范。
  “她生气了,表示她在乎你的电话被另一个女人接,而且她在吃醋。”其实,女人的大脑构造常常有着惊人的相似。
  被她这么一分析,潘子煊觉得刚刚还沉重的自己突然有一半正在变得欣喜,他翻开她的短信,再看一遍,潘子煊,你是混蛋。
  他记得她从没有用过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过话,女人实在是很难琢磨,几小时前,她可以冷静的告诉你,我们不适合这样的浪漫,不适合那样的暧昧,几小时后,却又用前所未有的语气来骂他。
  “我要睡觉了。”郭斯曼伸个懒腰,说完,就往他的房间走。
  “对了,我接到彦其的电话,让我照顾你几天,他很快就来接你。”潘子煊没想到他身边的两个好朋友会修成正果。“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郭斯曼不自在的笑笑,总不至于告诉他,她就是因为他的逼婚而飞回来的吧。正要跟他说晚安,却看见他在仔细的对着手机,屏幕上的白光映着他的脸,看来,她真的没看错,他确实是在笑。

  第六十二章
  一星期后。
  午睡成了繁艾打发一个闲闲下午的必修课,醒来的时候,看见厨房的水池里放着一大束颜色醒目鲜艳的玫瑰,它不动声色的躺在那里,红的招摇放肆。
  她走过去,拧开水龙头,开始洗苹果。洗毕,她看见花瓣无奈的沾着水,吐露凄凉,好像在指责她身为主人,可是责任感却太淡漠。
  她转过身去,咬下一口苹果,“咔嚓”一声,清清脆脆的声音,往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走到水池边,看着簇拥紧抱的花朵。
  “好吧,我知道你们是无辜的,你们等等,我出去替你们买花瓶。”
  附近新开了一家大型的连锁超市,在周末临近傍晚的时候,似乎大家都热衷于来逛逛。繁艾挑了一只玻璃花瓶,光滑而透明,灯光下泛青,说实话,她不太满意,不过为了家里的那束不速之客,难得如此。
  旁边的货架上是餐具,那是她从前最爱流连的方位,总想着替他清冷的厨房张罗置办器物,现在不用了,想到还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
  逗留了一会儿,结帐的时候,发现前方排了一截长长的队伍。
  终于轮到她,把推车里的东西拿出来结算,结算完了,才发现几天不出门,原来钱包里现金不够。
  超市的收银员在忙碌的时候难免有点不快,看着她递过来的卡,无奈地指指她的头顶,又说,每排的前面一台都可以。
  繁艾连忙抬头,橙色的塑料牌上赫然写着,此机不刷卡。只能一边抱歉一边手忙脚乱收拾了一大堆东西重新放回推车里,想到又要重新排队等上这么长时间就头疼。
  “我来帮她付。”
  繁艾猛得回头,就看见潘子煊朝收银小姐递过一张钞票,对上他带笑的眼睛,连忙别开。
  繁艾推着结算完毕的东西,往前走,快到门口的时候,车里的满满两塑料袋的东西突然被身后一直跟着她的人给拎走。
  “帮人帮到底。”繁艾听见他是这么说的,想起刚刚自己似乎忘了说谢谢。
  “谢谢。”
  “我看见你好像买了花瓶,用来养我送的花?”他照顾她的脚步,走得慢。
  繁艾不置可否,反而加快了脚步。
  “那你喜不喜欢?”他连续在花店订了一个星期,想想今天刚好是最后一天。
  繁艾偏过头来,看他的脚步明显是在迁就她而慢中夹快,细碎的有点奇怪,不过似乎带着不少的诚意。
  想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还是没做声。
  “那沉默就等于默认。”
  “看来几天不见,你的皮倒厚了不少。”繁艾打断他,不知不觉地竟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缓缓抬高,接近他的脸,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来。
  “我也发现你好像胖了不少。”他把两只带子并上一只手,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很自然地牵住。
  两人迎着落日的余晖往前走,天色红得招人喜欢。
  “你还在生我的气?”
  “奇怪,谁告诉你我在生气?”
  这一个星期以来,繁艾每每看见准时被送达的大束鲜花,总是一边听着自己高频率的心跳,一边教训自己,静坐吧,我的心,不要扬起你的灰尘。
  不过似乎灰尘还是扬起来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快。
  “那我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去等你总是等不到。”
  繁艾听着他微微抱怨,闻见一股小男人味道,的的确确是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孕妇该和手机绝缘,你不知道会有辐射?”她的手被他抓着手心里,紧紧的。
  “其实我很高兴你生气,因为那表示你在乎。‘混蛋’这么理解没有错吧?”他突然问。
  “你怎么这么无聊。”繁艾扭过脖子看他一眼,他正看着自己,微微挑起自己的半边眉。
  “那天是曼曼,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回来,至于接了你的电话,纯属意外。”他制造的问题,他自己解释。
  “我有问你么?”繁艾看他的表情严肃的像在解决严重国际问题,忍住笑,想泼他冷水。
  “我……只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他觉得自己的笑有点干,心甘情愿的干。
  “那这么说你们共度一夜了?”她故意曲解,以前她闷闷的猜测,现在该补回来。
  “绝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曼曼是我的朋友,而且还是孕妇,我只是负责收留并且照顾她一夜。”他连忙替自己洗脱嫌疑。
  “你怎么知道我想象中的你们是怎么样的?”繁艾继续故意往牛角尖里钻,看他怎么把她拉回来。
  “我只是怕你胡思乱想,而且从来不告诉我。”这是他躺在沙发上整整一夜没睡,苦思之后得到的结论。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喜欢玫瑰。”她朝前走。
  “那你喜欢什么?”他追上。
  “我喜欢雏菊,像电影里那种。”
  “哪里有卖?”
  “不知道。”
  “繁艾?你那晚是不是在吃醋?”
  “你自己去猜。”
  “那我们这样算不算和好了?”
  “你说呢?”
  如果不是那天的电话戳破了她装满勇气的气球,或许她拿起了电话,就该听着他的声音跌入那晚他再一次的告白之中。
  对抗之后,她努力想得到的平静和坦然一直都与他紧紧相连,不过从他的电话里传出一道熟悉的女声,就推翻了她的淡然。
  当然,远远不止那样,或者是从她对他说他们不适合浪漫和告白的那晚开始,或者是他的表白有一点点的动人,或者是那个有点暧昧的吻,或者是他为她披上外套的那夜,还是干脆直接跳转到分手的那天。
  又或者更久以前,比如说,三年前。
  “算吧?”
  “不算。”
  “为什么?”
  “那离婚不就是全然多余的一步?而且我总觉得这是个陷阱。”
  路线是这样的。他们从婚姻出发,在岔路口休战,分道扬镳。几个月后,他们又在原先那条路上汇合。
  不是分手的时候绕了远路,就是中途遭遇了他的陷阱。
  “那你掉进了陷阱没有?”
  “还是你自己猜。”得多让他猜猜她,就像从前的她一样。
  “繁艾,我想吻你。”
  繁艾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得别过头来,只看见他在眼前放大的脸,一点点的靠近,直到没有距离。
  直到感觉他松开了唇,听见他不怀好意的说,“繁艾,你好像脸红了。”
  她连忙转过身来说,一边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一边说,“天黑了,你看错了。”
  “……”
  有时候爱情的模样很单纯,甚至只与一双手指修长指甲干净的手有关,但你可能至今深爱。有时候爱情的模样很矜持,想唉又不相爱。有时候爱情的模样又很心机,先做一道选择题决定你将伪善还是伪恶,然后一场较量之后,才发现,其实结局无非两种,掠夺和被俘虏。
  有人为了得到结果而开始,功利却现实。有人为了得到过程而开始,付出收获统统在怀。
  而他们意外得到了结果,所以选择了开始。
  至于那个小小的结束,说不定只是个另外的开始。

  第六十三章
  “预产期在什么时候?”郭斯曼拿过一旁的黑胡椒,洒在面前的盘里。
  繁艾觉得她的胃口看起来很好,自己也忍不住食指大动。
  “算起来,大概一个月不到就会去医院待产。”
  “那是打算顺产了?不过这样也好,据说动刀的话生出的孩子长大会患上多动症。”提到这个话题,郭斯曼就很有兴趣。
  “这个,我倒没听说过。”繁艾笑笑。
  “我帮你算算,孩子大概在一月生,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郭斯曼想了想,又说,“这样以后他会比较不怕冷,这个好。”
  “是么?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而且都是小道知识。
  “这个嘛~因为我在怀孕,三个月,所以看到盘子里出现西红柿就喜欢。”她叉起一块西红柿,放进嘴巴里。
  “怀孕?”这个更奇怪。
  “结婚回到十二月,这个月末。想邀请您,不过可能你没时间了。”说罢,果真从包里掏出一张请柬。
  繁艾翻开,内侧有她的照片,洋溢一脸的幸福,身旁的男人陌生,好在俊男配美女,实在天生一对。
  “绝对限量版,值得珍藏。”郭斯曼捣捣盘里的面条,“我的朋友少的可怜,他的朋友倒是不少,不过我都不喜欢,所以一切从简。”
  “虽然有点突然,但是还是要好好祝福你。”繁艾替她高兴。
  “明天我就会新加坡,临走前才会约你出来,因为我有个你很感兴趣的秘密要告诉你,”郭斯曼凑进繁艾,“秘密就是:我暗恋了潘好多年。”
  说完,却看见繁艾盯着她,她眼角的细细纹路,是怀孕制造的幸福,轻而淡。
  “谢谢你带我分享你的秘密,我一定帮你保密。”
  潘子煊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两个女人相觑而笑。
  走过去,笑问,“什么秘密?我也想知道。”
  “你来迟了,我已经答应曼曼我要成为知道秘密的最后一个人。”繁艾看了他一眼。
  “这样我更好奇了。”
  “好奇也没办法,谁让你迟到?”
  “……”
  一起出了餐厅,才发现外面飘起了雪花,细而绵的白色,洋洋洒洒的飘舞,映衬在黑色里,显得脆弱而动人。
  郭斯曼朝他们挥手再见,背过身去,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而嘴角却不自觉的想上扬,因为,她即将踏着这样舒缓轻松的步伐,走向那个一直等着她的男人。
  “今年第一场雪来得真早,似乎秋天刚刚过去不久。”繁艾把手塞进他的口袋里,看看到底能汲取到多少温暖。
  “你忘了,这儿几乎没有春天和秋天。”潘子煊牵起她的另一只手,往前走。
  “我还记得,这儿附近有一家很罪恶的旅馆,所有的意外就从那儿诞生。”繁艾挖苦自己,还有他。
  “走。”
  “去哪儿?”
  “去回顾一下那间所谓的罪恶的旅馆。”
  “这么晚,你有什么阴谋?”
  “你说呢?”他的笑声暧昧的从头顶散布开来。
  繁艾发现自己中了计,说,“我可告诉你,我对那儿有着严重的心理阴影。”
  “那换间好了。”
  “我没带身份证,不好登记。”
  “回家拿?”
  “我看你的无聊早就到家了。”
  他笑,突然问她,“冷不冷?”
  繁艾摇头,“不冷,你的口袋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要暖和。”
  同一间房间,地板的颜色在记忆里掉了颜色。繁艾记得那时候她裹着被子就坐在床尾的地上,偏过头,看见的稀薄灰尘乘着阳光,似乎永远也掉不下来。
  她再试着偏过头来,却看见没拉上窗帘的窗外,雪簌簌的飘落下来,趁着黑夜,不会那么容易融化,要堆积起来,直到碰见阳光。
  灯光在她正恍惚的刹那间全都寂灭了。
  她失措,连忙叫他的名字,突然一双手从她的身侧环上她的腰际,隐隐的安全感包围住她整个人。
  他们在黑暗里激烈的拥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忽然又在暗中静止。
  繁艾在迷朦中恢复意识,感觉自己的毛衣已经被他从下卷到上面,一阵凉意,露出凸出的小腹。
  而他正侧躺在她的身边,一边侧脸看着她,一边剧烈的喘息。
  “这样他会不会知道?”他摸了摸她的腹。
  “大概会。”繁艾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躺着,闭上眼睛。
  “繁艾,你嫁给我吧。”
  周围依然漆黑,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很真实。
  她蓦得看见戒指的幽幽白光,顺着他的指缝流淌。
  这次她没有笑,而是问他,“你考虑了多久?是一小时,还是一天,两天……?”
  “我很认真。”他正色道。
  “我也很认真地在问你。”
  “你是在怀疑我?”有种很失败的感觉。
  “我是在怀疑自己。”繁艾再次闭上眼睛。
  “那你的答案呢?”他问她。
  “我需要时间考虑。”
  在沉默几乎要把所有窗外的点点白光给吞噬的时候,繁艾听见他说……
  “那我等你。”
  两人一起进了电梯,趁着夜的寂静,他们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飞速按下,开始下降。繁艾靠在他的肩膀上,困倦的闭上了眼睛,潘子煊也把半边脸靠在她的头顶。
  电梯到了第九层的时候,叮的一声,门应声而开。
  “繁艾!?”
  “子煊!?”
  两人猛得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进来的一对男女,几乎他们忍不住怀疑他们的眼睛。
  “妈?”
  “爸?”

  第六十四章
  “这简直就是在演电视剧。”繁艾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天呐,她看见了什么?挣开潘子煊的手就往外走。
  肖青追上去忙着解释,“繁艾,绝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我和你潘叔叔……”
  “别告诉我你们知识碰巧要了两间邻房,又碰巧一起走出来。”长到这么大,这一幕几乎让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耻。
  她要窒息了,完全接受不了。
  母女俩就站在灯火通明的马路上吵起来,雪花飘落下来,不小心砸到泪腺,繁艾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觉得肖青背叛的,不仅仅是父亲繁盛,还有她,更有他们的家庭。
  潘子煊远远站着,看着她拉着肖青的手呜呜地哭起来,嘴巴里还在不停的重复着什么。想走过去,却被潘玉林一把拉住。
  “对不起。”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潘子煊也忍不住破口大吼。他们都是接受过时间洗礼的中年人,肩上有什么不该有什么,恐怕再没有人会比他们更清楚,怎么能这样糊涂?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们真的什么也没发生。”潘玉林的脸从没像此刻这样黯淡。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很多,沧桑的像个枯槁老人。
  说给任何人听,也许都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而事实上他们真的就只是抱着苦苦试了一个晚上,结果双双突如其来的情欲都消退在对对方的探索的过程中,因为理智不允许他们这么做,更重要的是,头脑里出现的另一个人。
  潘玉林记得肖青突然松开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真的再也不要见面了,繁盛比你更需要我,我也是。”
  没有尴尬,没有局促,没有不甘心。
  就这样,一切都结束 ,当然,他也想到了邓怀云。
  婚姻磨砺出的感情值得好好珍惜,而有些东西真的只能够留在心底珍藏,因为他们都老了。
  而就在这一刻,在他们都在忙着声讨自省的时候,却不知道繁盛因此选择了另一条出口。
  繁艾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家的,家里很平静。她进了房间,木然地倒在床上,看见潘子煊打来的电话,却选择了关机,取出了电池。
  而后,她发现繁盛不见了,只留下一封离婚协议书。
  肖青开始疯狂的打他的电话,边哭边打。
  繁艾瘫在沙发上,终于明白原来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他等不及他们冲破障碍找到答案,而决意离开,只想着成全。
  肖青的懊悔她看在眼底,她终于明白,人生可贵的不仅仅是未得到和已失去,而是珍惜眼前所有,否则,所有的时间都将形成恶性循环。
  那她和潘子煊呢?
  突然电话摔在她的脚边,再一看,竟是肖青晕了。
  她拾起电话,第一想到的人是潘子煊。
  繁盛整整趴在床沿边一夜,半边身子都酸了,可是仍然不敢挪一挪,因为怕吵醒正在睡着的肖青。
  而肖青根本就没有睡着,可是,她却装做熟睡,因为她知道他正守着她,万一她醒了他更睡不着。
  繁艾推了一条小小的缝隙,看里面的两人正宁静,连忙退回来。
  “她一直都贫血,昨天谢谢你了。”繁艾忙跟身后的潘子煊道谢。
  “对了,你是在哪儿找到他的?”
  “就在你家附近,我知道如果放不下的话,他不会忍心走远的。”潘子煊有些心疼她现在的样子,一夜没睡,脸色苍白。
  “我送你回去休息,你这样会吃不消的。”
  “不行,我要看见他们和好没事了,才能安心睡。”
  “那你靠在我的肩上,闭一会眼睛。”他退步,坐下来,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繁艾走过去,坐下,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讷讷地说,“昨天我很害怕。”
  “怕什么?一切都有我。”他以为她在说昨天肖青突然晕倒,繁盛又不知去向。
  “你说我和你,很多年后,会不会像我妈和你爸一样?”繁艾闭上眼睛,觉得脑袋昏沉。
  “你又胡思乱想,快闭上眼睛。”他把她放在他膝盖上的双手紧紧的包在手心里。
  “子煊?”繁艾仰起头,轻轻叫他。
  “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哭起来了?他们不都没事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忙着安慰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哭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只是觉得眼睛涨。”她看着他伸过手来替她擦眼泪,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说,“刚刚你的戒指呢?我已经考虑好了。”
  潘子煊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木讷了几秒,赶忙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戒指,替她带上,手指竟然微微的颤抖,心跳如雷。
  “繁艾……是不是你答应……”
  他的话还没说完,繁艾却仰起了头,在他的唇边印上一吻,算做给他的答案。
  未得到和已失去,可以用来放在心里珍藏,可是那必将是深埋的一种苦楚。繁艾选择值得用一辈子去珍惜的眼前人,而后,再花时间慢慢去证明。这想必就是婚姻。
  潘子煊透过窗,雪过天晴。清晨的阳光直直逼近他的眼,俯下头,她睡得正香,阳光撒了她一脸。他伸开了五指,替她遮住。
  繁艾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做了一个美梦……
  很长很长……
  
  番外 原来真的相遇过
  火车站人生沸腾,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脚底都装上了滑轮,再在脚尖配上导航仪,目的明确,方向精准。所有人都清一色的行色匆匆,就连徘徊流连的乞丐也一样。
  为什么?因为正在下雨。
  繁艾站在护栏的外面,面向一方宽大的湖,雨点落下来,她捂住脸,心想这样大概就不会被淋到雨了。
  可是,不一会儿,自己的鞋子裙子和头发被淋得湿透,她终于害怕的哭起来。
  “你哭什么?下雨的时候躲雨呀。”
  繁艾转过身来,看见身后一位看起来比她大很多的男孩子,好像在茫茫的岛上碰见同类。“我知道下雨应该躲雨,可是我用手捂住脸,衣服还是湿了。”
  男孩子夸张地笑起来,说,“只捂住脸?哈哈,你真笨,你明白躲雨是什么意思么?”
  “躲雨?”繁艾重复了一遍,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青蛙用荷叶躲雨,蚂蚁用小草躲雨,大人在撑伞,可是我没有伞。”
  “那我带你去躲雨吧。”男孩牵起她的手,往车站的方向飞奔。
  “不行不行,我妈妈让我站在这儿等她回来不要乱走,她会来找我的。”一口气说完。
  “笨蛋,他们就在那儿呢。”
  繁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见妈妈和一位叔叔正站在一起,说着什么。“你怎么知道那是我妈妈?”
  “因为,旁边的那个是我的爸爸。”潘子煊觉得大人很奇怪,他们好像不会挑说话的时间。
  繁艾哦了一声,拽着他的手,跟他往前走。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繁艾,今年四岁,属猪。”只要有人这么问她,她就会把自己知道所有关于自己的都说出来,当然还没说完,又继续,“我是丑小鸭中一半的,小俞老师叫我艾艾小朋友。”
  “我叫潘子煊,今年七岁,我是一年级三班的班长。”他这么说的时候很骄傲,也很神奇。其实,他是吃牛的,现在是暑假,两个月后才上一年级。
  “那我们交朋友吧,就像他们一样。”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爸爸和身边的阿姨,伸出手来。
  “好啊,”繁艾想朋友的意思大概就和邻居王阿姨家养的小鸟对于她的意义一样,逗它玩的时候,发现它只会说谢谢和早上好。
  而这个朋友有点多话。
  他说我折的飞机飞的时候会拐弯,我画的画颜色很漂亮,搭积木的时候我的房子总是最高的……
  因为衣服湿了,繁艾冷得瑟瑟发抖,不过她不能只让新朋友一个人说话。
  她说,我的小俞老师很喜欢我,发巧克力的时候她会给我最大的那块,她弹琴的时候会弹错,不过大家唱得都是对的。
  ……
  最后,他们约好了暑假还要一起玩,还拉了勾。
  雨还在下,两个方向载着他们慢慢远离。
  繁艾回家生了一场病,醒来之后,完全忘记自己在火车站结识了一位当班长的神气朋友。
  而暑假过后,潘子煊也真的上了小学一年级,而且他也真的做了班长。等到他认为这一切再也不值得他炫耀的时候,他只记得他曾经在一个下雨的火车站说了一次慌。
  不过至今也没别人识破。

(全文完)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博主已隐藏评论
博主已关闭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