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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地:从春天到春天

(2008-11-25 12:25:23) 下一个
  01
  我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正好是春天。
  虽然只是三月,最多只能算春寒料峭,但樱花开的早,市中心的广场、街角的花园,处处云彩一般的樱花,深深浅浅的粉色,点缀的整座城市仿佛童话中的伊甸园。
  有疾风掠过的时候,街头会下起花瓣雨。那一刻,我真的相信,生活如此美好,以后的日子一定会多姿多彩。
  然而,这一季的樱花和往年一样,只绚烂了一两个礼拜,有时候不过下了一场温柔的春雨,清晨推开窗户,就会看见一地的残红。
  而生活终究只是生活,哪来那么多的曲折离奇,偶尔一点点的伤春悲秋,都随着时间湮灭在琐碎的岁月里。大多只是平淡而已。
  算起来,从一个春天到另一个春天,我在这座城市也已经看过三季的樱花,每次都好像在看一场灿烂而又短暂的烟花表演,从盛开到颓败,只短短十数天,还来不及高兴就要学会克制忧伤。
  流逝的光阴,不长也不短,当初的手帕交都渐渐觅得归宿,有一个这年的5月大概就要做妈妈了。
  而我仿佛化身潜伏静海的鱼,看潮起潮落、波涛暗涌,自摇一摇耆尾,拨开流沙,悄入洞穴。
  三年来,我谈了一场失败的恋爱,做过3份彼此不相干的工作,搬了4次家,换过一拨又一拨的朋友,终于患了社会适应不良症,成为众多所谓都市边缘人中的一个。

  02
  “社会适应不良症”是脉脉硬派给我的病症,伊是我的好友,“经过数次大浪淘沙丢朋弃友后硕果仅存的死党”,用脉脉的话说就是“死乞白咧、党同伐异也”。
  脉脉其实是我来到这个城市做第一份工时就认识的同事,开始并不融洽,我觉得她太过妖娆,她则觉得我太过清高。
  一番过招切磋,经历了数次风雨,才发现彼此虽多有分歧,实在都是性情中人。脉脉是那种芍药之姿、蛇蝎之口偏偏又豆沙心肠的美女--前面两个词好理解,最后那个,是说伊人心肠虽黑却味美且柔软。
  可惜除我外无人识得。而我并不能娶她。
  于是,这些年月来,我但见美女恋爱犹如食快餐,菜色丰富却营养不良,速战速决更是家常便饭,阅尽人间百味偏是食指未动。脉脉笑称自己已经修炼成千年女妖,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那是因为,”美女慢吞吞地说,“这百花,俱是狗尾巴花……”我笑倒。
  脉脉对我的评价比较简单却也比较容易误导他人,“小白是标准的蛋白质美女”。停一停然后咪咪笑,“就是苯蛋-白痴-神经质。”我又绝倒!
  最近的一次搬家我辗转到东区的一幢旧公寓楼,离商业区很近,但又不挨着主干道,沿着小马路走出来5分钟就有个大公园,种满花草及阔叶树,清晨颇有些老人在这里晨练,平时则少有人逛,我有时也会去装模作样花拳绣腿一番,有时带个便当带本书去消磨一个下午。不是不觉得自己有点“大隐隐于市”的味道,日子过的倒也消停。
  脉脉的公司就在附近,走路过来不过10分钟,但比起住在西区的时候更难见到她,经常中午蓬头垢面拍门而入,不发一言先直奔冰箱,风卷残云罢才长叹一口气说,“小白你的冰箱又救我一命,扛了一夜,下午还要见客户,我盹一下,40分钟后叫我”,丝毫不记得佳肴美酒并不会自己跑进冰箱,若非我有屯食的习惯,她大小姐大约已经饿死几百回了。
  实在心疼女友,不禁几次鄙薄伊的合伙人兼大老板,脉脉张了张咀,终于只是叹口气再叹口气。直到有一天,大约凌晨两三点,电话铃声大作,拎起来正是脉脉那厮,仿佛即将断气,“小白,我们一干同事已经连续加班两天近两夜,你可不可以发善心收留我们至天明,明天有个重要谈判,实在没力气……”,“没问题,还附赠美味宵夜。”但听电话里一阵欢呼,“叮”的一声收了线。
  大约15分钟的准备时间,我匆匆起身简单梳洗,衣服就不用换了,反正一套旧运动服充睡衣,无所谓体不体面。还有10分钟,快速巡视冰箱,恩,昨天买的萨拉李芝士果仁蛋糕、巧克力慕思蛋糕、桂花鸭翅、黑椒培根、德式熏肠、速食蘑菇汤、水果一大包,啤酒酸奶若干,咦,还有一袋迷你葱油饼,这个就免了吧,我明天的早饭埃。
  动手罢。桌子上铺开一次性台布,蛋糕上桌,鸭翅装盆,苹果香蕉蜜瓜拌色拉堆满脸盆大小的玻璃缸,培根裹香肠油煎、拆几盒蘑菇汤敲半打鸡蛋加两个番茄、啤酒饮料一字摆开,刚刚好10分钟。门铃也应声而响。
  虽然有心理准备一开门却还是吓一跳,一干约5、6个人统统面色灰败、除脉脉都是男生,见到我强自提起精神作揖,我骇笑,“不用客套,小白的家就是我家,大家自行招呼”,脉脉拉拉我的辫子,熟门熟路摸到餐厅,大家一阵欢呼,然后悄然无声埋头苦吃。
  到底是女生,脉脉首先功成身退,我好奇问她,“余下那5个老饕中可有你的魔鬼合伙人”,脉脉刚要回答,手机铃响,“恩,我们都在,你也过来吧,公司附近大公园你知道?穿过公园出东门沿马路向南5分钟可看见红砖老式4层公寓,3楼唯一亮着灯的那家便是。……好,再见。”脉脉努努咀,“喏,正角马上就到”。
  “魔鬼”来的时候人间已别样气象。桌上杯盘狼藉,小鬼们口腹之欲既饱,困乏之意顿生,我索性大方到底,贡献家中所有毛毯,客厅沙发地板顿时横陈一片。脉脉帮我收拾桌子,我推她去卧室休息,门铃大作,“魔鬼”驾到了。
  称其为“魔鬼”真是有失公允。其人头上并未生角,面目也毫不狰狞,非但如此,简直称得上丰神俊朗、剑眉星目,蟀锅一口,如假包换。只是此刻,蟀锅也是满面倦容,下巴泛青、胡茬参差。“切,自找的辛苦,憔悴也是活该”,我暗自腹诽,不忘顺便鄙视两眼。
  “欧阳”,脉脉示意,“这是小白,这是欧阳景欢。”蟀锅“魔鬼”微微欠身,“阿脉经常提起,早就如雷贯耳。”恩,声音浑厚,倒也动听。我假笑,“不用客气,脉脉的朋友即我的朋友,请来这里用餐”。哼,言下之意,脉脉的对头亦是我的对头,这般压榨伙伴,不是对头是什么!吃饭小心噎着!
  引至餐厅,才发现原来刚刚小鬼们酣畅淋漓早已报销所有饮食,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捧出保留节目--迷你葱油饼。微波炉轻轻一转,即刻浓香四溢,欧阳再自镇定也忍不住喉头发出咕嘟一声。看他狼吞虎咽,偶尔抬头感激一笑,倒另有几分有别于入门时成熟与稳重的天真。脉脉倚门而立,绕着手笑的有点怔忡,见我看她又急忙走向料理台取水喝。电光火石间,我忽然明白,唉唉,这个欧阳,大概恰好是脉脉的死穴。回头再看看浑然不觉据案大嚼的“魔鬼”,我顿时对脉脉充满同情。
  聪明如脉脉,面对爱情又何尝不是个“蛋白质女孩”。
  和“魔鬼”交锋的第一回合大概应该算我赢的。“魔鬼”用完膳后随即披挂整齐,看样子打算去客厅一声口哨唤起所有亲兵,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拽过“魔鬼”的衣袖拉至玄关压低了声音作狮子吼,“你可以选择回公司加班,也可以留下来小睡,至于其他人,明天,呃今天早上8点一定会准时出现在办公室。”旋即开门推人关门,干净利落完成所有动作,回身拍拍手看见脉脉哭笑不得地说,“小白,你并没有听听他的选择答案。”
  切,“魔鬼”会作什么选择,自然是去下地狱。
  门外传来啄剥之声,咦,难道还嫌我关门时没有顺便拍扁他的鼻子,大怒之下刚要开门,脉脉将我拨过一边,弯腰拾起一双鞋打开房门,果然,“魔鬼”变作赤脚大仙、一脸的尴尬笑容。我忽然理屈,唉,可不是,人家公司内部事务关卿底事,要我莫名其妙出这个头,讪讪靠边。脉脉与欧阳低语几句,无非是要否我们一同回公司云云,欧阳穿上鞋子,摇头,“大家都累了,歇息一下也好,剩下一点东西我一人即可。”见我在一边,又微微欠身,回身的一瞬间,咀边分明挂上一丝笑意,嘿,是在讥笑我的好管闲事么,刚刚萌生的一丝歉意又作流云散。下地狱去罢!
  看看玄关一堆几乎同式同款的黑色皮鞋,我不禁诧异,“脉脉,你如何找出欧阳的鞋子?”脉脉随口回答,“哦,他只穿薄底巴利绑带……”忽然住了咀,脸却似乎有些发红起来。
  唉,脉脉啊脉脉,想你纵横狗尾巴花丛多年,却也会有枝叶纠缠的今天……

  03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切如常,据脉脉说他们一班干将来过小白的爱心小屋后勇气倍增、运气也倍添,隔天的谈判桌上如有神助,压倒数家对手顺利拿到某著名企业的广告代理权。此后更是打算一展宏图,连续投得几份标书,均不同以往小眉小眼的街巷商行,隐隐颇有喷薄之势。
  脉脉于是更忙,却显见又乐在其中,大抵还是“魔鬼”的功劳。偶尔碰头时问她,又不答,只笑笑而言他,眼底时时有一丝迷茫,全然不见往日片叶不沾身时的潇洒桀骜。也不好深究,只得随意扯开。
  四月份以来,脉脉更是干脆失了踪迹。
  天气渐渐热起来,我试着坚持每天去公园晨练,开始还有模有样跟老年木兰队学木兰拳,但早上5点半起床实在太为难,只好免了起势,然后精简至收势,最后终于改成目送老人收兵再沿公园小路遛哒一圈了事。
  晨练大计虽然执行的不免马虎,却因此越来越喜欢这座公园。春暖花开本是平常事,但这座公园又确实与众不同些,非但花草繁密,而且今天入春以来更是品种日益趋多。最有趣的是据我细细观察,其中不乏奇葩,有些即使花铺门店也寻常难得一见。比如百子莲、软枝黄蝉、泡盛草、刺栲。还有一些更奇,大多只有在花铺门店才有。比如,小苍兰、千鸟草、香水百合、风信子、郁金香、飘香藤……昨天早上,我甚至看见了几株洁白如玉的海芋,也就是俗称的马蹄莲!
  令人啧啧称奇之余不免会揣测,如果不是本市园林花木的培植标准提高了,那就是这座公园的园丁格外有情趣。
  其实这许多花草品种我哪里识得,只是看了心喜又好奇,干脆拿数码相机一一拍下,查了许多植物图谱才晓得原来美丽的公园背后自有辛勤的园丁,草木深处有高人呐。
  所幸附近多写字楼、少居民区,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逛,尤其少有孩童嬉戏,才保得花王一片心血。
  闲来无事,我更加喜欢留连公园,私下称其为我的秘密花园,把玩花草的时候也会暗地里期望或许能巧遇花王,寥表钦佩之意的同时还可以偷学几招。天知道我连仙人掌都能养死,如今家里不见一草一木。
  四月的最后一天,我终于见到了神秘的园丁。

  04
  自从年前决定辞去工作沦为自由人后,我的生活变得十分规律简朴。
  不再有无休止的加班,也没有堆积如山的企划和文案,不需要每日盯着计算机一坐便是十数个小时。
  我现在为几家平面杂志做插画,有时候为出版社设计某本书的封面,偶尔有旧朋友推荐会帮忙发布会或展厅店堂的舞美灯光设计,方式数量基本由我自己决定,虽时忙时疏,但若安排得当,每天不过3、4个小时的工作量。
  时间好像忽然多了出来,刚开始的时候我无所适从,我不知道原来一天24小时是这么的漫长。
  轻微的神经衰弱、浅眠,我每天最多不过睡上4、5个钟头,再除去工作时间,剩下的十几个钟头简直象上天赐予的一份意外厚礼。
  两年多来无论被动主动,一直选择了陀螺般飞速旋转的生活方式,忽然停下来,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脉脉闲闲说,“大好良材就这么放任自流,真是有出息”,然后眨眨眼,“不过如果这样比较快乐,那就这样好了”。
  我很快爱上这样的生活。
  从来也不打算去学法语、插花或女红,也没急急安排出游采风。不是因为太忙才希望有空闲么?为什么空下来了又急忙排满各种活动行程。
  终于有大把的时间,我可什么也不想做。就想睡觉、看书、逛逛超市下下厨房,也许还会打打电动玩玩游戏,或者出去散散步。
  睡不着不要紧,可以开了低低的唱机听音乐。黄莺莺一把千回百转的嗓音温柔地唱,“I'm wondering how I come to be here……”
  窗外的常青树叶子哗哗的响,偶尔有车的引擎声伴着灯光滑过,好像灯塔的光束掠过海面,天花板上会有窗帘缝隙透过的光影一闪而过,缩在温暖的被子里感觉时间好像停滞了一样,有时会忘了身在何方,是东京、巴黎、还是上海……呵,如果当初留在妈妈身边,今天的我大概就不是这样了罢。两三年的光景而已,已经觉得岁月催人老了,记忆模糊,恍若隔世一般。
  随着唱片,我轻轻哼唱,“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For once sh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保罗.西蒙和加芬克尔的老歌由黄莺莺唱来又是另外一番滋味。斯卡布罗集市,斯卡布罗集市,我的集市已经散场,你又会去那个集市留连。
  天冷的时候,最喜欢蜷坐在窗台上晒太阳。
  当初决定搬到这座老式公寓,一是看上这里环境闹中取静、交通方便,另外就是一进房门就看见一个大阳台和凸出的露台式长窗,褐色的杨桃木窗台有一大半伸出去,人笃定坐上去,半躺着晒太阳,而且窗户是向上推抬式的,并没有安装防盗铁窗或窗纱什么的,采光通风极佳。我立刻喜欢上,虽然房租贵一点也还是马上签下。
  脉脉点点头说,“也好,这里环境简单,离我也近,我好看着你”。咄,说的好像我是为祸人间的妖精,倒要你做这除魔降妖的大仙。
  “暧,晓得你喜欢晒太阳,只是小心别从窗台掉下去,还有,当心晒一脸雀斑。”脉脉揶揄我。
  一直垂涎美女小麦般的蜜色皮肤,我则白的似一头鬼,又怕冷,时时伏在太阳底下说要晒成古铜色方休。
  开春后,我渐渐告别冬眠状态,经常都会去公园走走,后来基本成了习惯,每天一早去遛个弯,把事情做完又无甚计划时就干脆带了相机、速写簿和小说去消磨时光。坐在阔叶树下的长椅上,周遭十分安静,隐隐有马路上的车流人声,空气中是草叶花香,偶尔有鸟雀从我足尖蹦过,睡意渐渐袭来,小憩片刻竟是意外的舒畅。
  而自从发现这座公园原来有个特别的园丁后,又添多几分好奇与景仰希望能有机会碰见。四月的最后一天,我终于如愿以偿。然而,结果往往出人意表。
  阴天。通常这种天气我会渴睡,然而那天却5点不到早早就醒,再也难以安枕,干脆起身。
  来到公园的时候,天色渐亮,已经有人在锻炼。没有太阳,光线略暗,连带碧绿抽枝的新叶也蒙了温柔的灰色,仿佛有点忧郁的调子。
  我漫不经心的沿小路走,时不时弯腰细细端详一下花株。恩,最后一朵马蹄莲也颓败了,郁金香倒长的好,这种蓝色的风信子在这样的阴天显得特别标致……我的目光很快落在一丛植物上,灰绿色的倒卵形叶片,枝干挺立,重叠的粉红色花瓣饱满簇生,花苞下的萼片颀长、四处伸展,熟悉的香味……
  仿佛谁在我颈项泼了一杯冷水,我不由战栗起来,缓缓蹲下。
  不需要查图谱,我也知道,这是一株“约瑟芬皇后”,法兰克福玫瑰,在灰色迷蒙的清晨,显得格外娇艳。

  05
  “为什么叫约瑟芬皇后?”我听见自己年轻清亮的声音在问。
  你知道约瑟芬?拿破仑那美丽而寂寞的约瑟芬皇后。离开拿破仑以后,约瑟芬购置了法国南部的梅尔梅森城堡,在城堡中,酷爱玫瑰的皇后聘用专家建立了宏伟的玫瑰园,收集种植培育大量玫瑰品种。在英法战争期间,约瑟芬为一位伦敦园艺家安排了特别护照,要他穿国战争线定期将新的英国玫瑰品种带来法国。出于对皇后爱好的尊敬,英法舰队甚至停止海战让运送玫瑰的船队通行。这株玫瑰的命名就是为了纪念约瑟芬皇后。
  “我不要做约瑟芬,赢得了全世界的玫瑰却输了爱人的心。太凄凉。”年轻的我仰起头笑。
  傻孩子!你怎么会是约瑟芬。你是一朵天国玫瑰。唉,露丝,小露丝……
  注视着盛开的花朵,我忽然觉得心酸。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但是这一朵玫瑰, 像所有的玫瑰,只开了一个上午。
  不知道蹲了多久,忽然有人拍拍我,我大惊,猛地一下站起来,动作太急,眼前一片发黑。对方也被我吓一跳,“哎哟”一声扶住我。
  定定神才看清,原来是老年木兰队的刘家阿婆。
  “小姑娘,你做啥。今天这么早就来了,怎么不来打拳?”刘家阿婆一向待我慈祥,听见她温暖的话语,我鼻子径自酸了,然而还是笑了,“阿婆,我在看花。”
  “喔哟,又是新种的?这棵月季开得真好。大概又是别人新送来给老乔的。”
  听出端睨,我不由一路打听。原来老乔即是本公园的花王,孑然一身性情孤僻,独独爱花,所以干脆搬进主管区域的花园兼园丁及看护,白天很少出没,通常上午修剪一次花木,晚上才培土施肥。因为饲花有方,远近颇有点名气,也会有人求教帮忙调理自家或单位的植物,老乔也不要报酬,只要求别人赠以花草以充酬金,不求名贵,但凡公园没有的品种即可。老乔甚少朋友,但近来似乎结识一人言语很有些投机,那人经常会带点花木给老乔,最近公园花草繁密、多有奇葩似乎都是那人的赠与。
  末了刘家阿婆摇一摇我的手臂柔声说,“小姑娘,不要每次来就看花花草草,要锻炼身体哟,太瘦了也不好看哦。”
  看着老人亲切的笑容,忽然想起外婆也是这样,喜欢摇一摇我的手臂然后才说话,我忍不住弯腰轻轻抱一抱老人,乖乖点头,“我知道了,谢谢阿婆。”
  回到住所,我却无法安心工作,赠花给老乔的会是谁呢?世界这么大,人又这么多,哪里来的那许多巧合。可是“约瑟芬皇后”,寻常花店园圃根本不见这种玫瑰,还有谁会特特去法国找了来,百般辛苦寻来却又这么大方随便赠予。
  犹如困兽,我在房间里来回踯躅,想问老乔对方是谁,好几次手已触及门把却又仿佛摸到了烙铁迅速缩回。
  晚上10点多的时候终于还是出了门。四月底的夜晚,虽然已经是暖春时节,然而阴天又是近午夜的时分还是很有一丝凉意。可我只觉得躁热,胡乱穿了一件旧棉布衬衣光脚套了球鞋就下了楼。临出门口的时候一抬头忽然看到墙上的镜子,里面的自己看起来一反平日懒洋洋慢吞吞的和煦模样,镜中的我脸色比平时更白,脸颊上泛起异常的红晕,眼睛明亮的连自己都不敢逼视。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虽然夜已深,公园里居然还有不少人,看起来基本上都是情侣,走路的时候需小心,经过叶丛繁密的暗处时常常会传出亲昵的窃语之声。
  兜兜转转许久,终于在公园北门一片灌木深处找到一列三间小小的房屋,应该就是花王的居所和培植花房了。左首一间屋子亮着灯,传出悉索敲打的声音。我犹豫了一下,上前轻叩半掩的房门。
  “来了,正等你呢。”随着一个苍老的声音不失愉快的响起,门开了,出现了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人,大概就是老乔。我的到来显然属意料之外,老人的笑容不见了,狐疑地打量我,语气颇为生硬的问,“你是谁,什么事?”
  “我……”我有点张口结舌,是啊,我来做什么呢?打听一个可能的陌生人?想要知道什么呢?无论答案是与不是又怎样呢?
  “没什么事就请走吧,我正在等人。”老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在等谁?”想都没想,我冲口而出。
  “……”老人奇怪地看看我,回头想关门。
  “对不起,我太鲁莽了。您是乔老先生吧,托您的福,可以在这里看到这么多漂亮的花草。”我急急抵住门,“恩,今天那株法兰克福玫瑰是名贵的品种吧。”
  老乔怔了怔,脸色稍霁,“小丫头还有点眼光啊。你想问我种花的事?进来吧。”
  我如释重负,感激地笑笑进了屋子。地上一片狼藉,堆满了培植花土、营养液、土铲水壶和修枝剪刀。
  接下来的对话我心神不属,说起近一个月来新增的花草品种,我几乎如数家珍。废话,拍了那么多照,回去查了那么多资料,简直就是做足了功夫,谈起这些怎么会吃螺丝。老乔高兴起来,大概觉得我很是孺子可教,讲话语气渐渐和蔼。
  言语间我渐渐了解,最近多出的这许多植物品种原来都是一人所赠,也不知道他哪里弄来,仿佛自己无暇顾及,又怜惜花草不忍涂炭,所以干脆带来交予公园的花王,恰好老乔又是爱花如命,两人往来数次倒也把谈甚欢。“年轻人很不错!”老乔最后肯定的说。
  “年轻人?”我微微有些失望,“很年轻么?大概多少岁呢?”
  “恩?”老乔有点诧异地看看我,“当然应该比你大,大概27、8岁的样子吧。怎么,小姑娘,你找人吗?刚才你问我什么来着,那个人是谁……哦,那位先生姓是,很怪的姓对吧……你认识他么……”
  老乔的声音渐小渐远,我的耳边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小姑娘,你怎么啦,不舒服吗?哎,哎……”
  我回过神来,朝老乔笑笑,自觉笑的十分凄凉,“我没事。对不起,打扰了。我是小白,改天再来请教乔老先生园艺技术。”鞠了个躬,我推开门走出去。
  “叫我乔伯就行了。你要走么?是先生很快就该来了,他答应今天给我带花来,你不等他……”
  我回头笑笑,“不用了,我不找人。只是很喜欢那些花。”
  在乔伯莫名其妙的眼光中,我走出牵牵绊绊的灌木丛。
  天空开始下雨,一滴两滴,冰凉的雨水打在皮肤上生疼。我浑然未觉,低头慢行,没有注意到前面正好有人急急走来,错身而过时肩膀用力撞了一下,我一个踉跄几乎没摔跤。一只有力的大手及时握住我的臂腕。“对不起,小姐你没事吧。”
  “哦哦,没事,谢谢你。”我轻轻挣脱,继续前行。对方退了一步让过我,然后走进灌木丛。
  灌木丛。走了几步,我心念一动,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光线黯淡,只看见一个高大的影子一闪就消失在一片树影中。
  不是。怎么会是呢。刚刚的声音听起来虽然也那么温和悦耳,但不是他。他也没那么高大。如果是他,刚刚又怎么会相逢不相识。
  "露丝,只要你在我方圆50米,我立刻会察觉。”呵呵,好多已经遗忘的话偏偏会在人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想起。
  雨势渐大,情侣们一一散去,人声笑语渐远。我茫然四顾,丧失思想的能力,恍惚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约瑟芬皇后”的前面。
  风大雨急,再高贵的玫瑰也显疲态,花瓣凌乱、枝叶欹斜。我慢慢蹲下,伸手扶住花枝,“不用担心,约瑟芬皇后几乎无刺。你却是一朵浑身长满刺的天国玫瑰。”手指缓缓滑下,忽然一阵刺痛,我低头一看,原来是折断的一根旁枝,尖锐的一端深深嵌在指端。
  呵呵呵,我仰起头无声的笑,没有刺的玫瑰也会伤人,长满刺的玫瑰也会受伤。雨水顺着脸颊流入口中,又苦又涩。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仿佛深陷流沙,身心逐渐崩塌。

  06
  昏乱间并未察觉有人走近,一把伞遮在上方,身后响起一个温和关切的声音,“小姐,你没事吧。”我蓦然起身,只觉一阵晕眩,身体不受控制的倾倒,神智居然尚有一丝清醒,脑子里还来得及自嘲一句,“忽喇喇似大厦倾,今天可算丢了一世英名……”然而,迎接我的不是雨水泥泞的地面,而是温暖宽厚的胸膛,一只有力的臂弯接住了我。
  眼前的金星旋转,嘿,你相信吗,人真的会眼冒金星。我勉力想要挣脱扶持,可手足酸软,一时竟难以施力。
  “小姐,你还好吧?你家在哪里,要不要送你回去?小姐……”
  我转过脸努力睁大眼睛,模糊中看到一张年轻帅气的面庞,双眼亮若晨星,正担忧地注视着我。
  我试图说话,可张了张咀却发不出声音,湿透的衣裳裹挟在身上,一阵阵冷风袭来,我禁不住浑身颤抖,唇齿之间发出相互触碰的“格的”声。
  “好吧,我们走。”对方简短的说了一句,扔掉另一只手上的伞,迅速除下外套披在我身上,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大步向外走去。
  一切动作发生在一瞬间,我来不及反对。事实上,我也不打算挣扎。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只是个陌生人,却令我觉得非常安心,他的声音、眼神、乃至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都让我觉得神经放松。在这样温暖有力的怀抱中,听着心脏规则韵律的跳动声,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与舒适。我放心的失去了意识。
  仿佛患了间歇性失忆,脑中一片空白,朦胧中好像听到有人在对话,听不清也不愿意去听,我沉浸在秘密的黑暗世界里,心里只想着就让我这样一直一直睡下去罢。
  恍惚间有人掰开我的咀,一股热辣呛人的液体流入喉咙,我激烈的咳了起来,犹自感到一只手掌轻轻拍打我的背部,一条热毛巾覆上我的面孔。我突然清醒过来。
  眼神渐渐聚焦,面前的景象也逐渐清晰。
  灯光柔和,浅蓝色的环境色调让人镇定放松,这里似乎是一间办公室,我斜靠在沙发上,身上围了厚厚的毛毯。面前一个年轻人弯着腰,一手扶住我一手持了一支盛着琥珀色液体的玻璃杯,正静静看着我。
  未及说话,旁边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前天拣猫昨天拣狗,今天拣个大活人,你不是打算也扔给我养吧。”循声望去,一个短发女郎斜坐在写字台上,脚边果然有只黑色大狗,狗的肚子上果然躺了只小小白猫,那景象十分趣致。心情再不好,我也忍不住笑出来。
  “你是建议我把她带回家么?也好,小姐,你愿意光临寒舍么。”年轻人亦笑起来,咀角弯弯露出洁白的牙齿。
  “不用了,我看我还是回家吧。”我揭开毛毯想起身,头一晕又跌坐在沙发上。“哎,”年轻人攥住我的肩膀略用力按了按,“你先喝杯白兰地驱驱寒、缓一缓。”我顺从的就着杯口喝了一口,却又呛咳起来。
  “我来吧,笨手笨脚!”短发女郎推开年轻人接过杯子,我伸手想接过,却抑制不住又打了几个寒颤。“不要紧,你慢慢喝。”女郎放和声音,给我一个鼓励的笑。
  “这是这里的老板,面恶心软的罗家英小姐。”年轻人笑着说,“罗家英?”我看了看年轻人,他咀角擒笑颇为促狭的眨了眨眼。想到周星星同学的师傅在念花花草草的罗嗦模样,我不禁莞尔,随口冲出一句,“那我还汪明荃呢。”话一出口又后悔不迭。
  “是敏哲!”那女郎果然发飙,一声断喝惊的我几乎跳起来,“你一定要这样取笑我的名字吗!别理他.咦,会说笑了,那看来是没大碍了。其实我的名字是嘉奖的嘉,殷红的殷,叫我嘉殷吧。你呢?”嘉殷拍拍我,对我的俏皮话丝毫不以为忤,我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豁达的女生。
  “我叫小白。是敏哲?是?”似曾相识的感觉浮上心头,我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年轻人,“是啊,他叫是敏哲,叫他阿敏就行了。‘是’这个姓很少见吧。才讨厌呢,人家叫他的时候只好‘是先生’长‘是先生’短的,好像个个低眉顺眼在答应‘是,先生!是先生!”一样。看他那么臭屁的样子真让人讨厌!”
  嘉殷翻翻白眼,年轻人大笑起来,“嘉殷,你每次都要损一损我的姓吗?真的这么讨厌我,干嘛非要从纽约跟过来。”
  “你……”嘉殷气急,随手拿起一个靠垫砸了过去。
  身处在这两个活泼亲切的年轻人中,我觉得十分舒服,有一种老友重逢的感觉。
  “小白,你现在好点了吗?快拿毛巾擦干头发,毯子围紧一点,你全身都湿透了……”嘉殷边说边掖掖毛毯,我忽然想起来,抬头看阿敏,也是全身淋湿,正背着我们在擦头发,白衬衣贴在身上,后背是个漂亮的V字,我抱歉地笑笑。聪明的嘉殷立刻感觉到我的不安,说,“小白你别担心,阿敏壮的似头牛,没关系。”停一停又笑,“刚刚真是吓坏人,象个强盗一样抱个人闯进店来,几乎没一脚踹坏我的办公室门,把客人都吓倒了。我还以为他杀了人正移尸潜逃呢,没想到是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啧啧啧,是我也要英雄救美啦……”
  我不由脸红,今天的确太狼狈了。恩,刚才的事!刚才的事!看着阿敏回转身微笑的眼睛亮若晨星,今天一天从早晨到午夜的情形一幕幕飞速掠过我眼前,啊,那株娇艳的“约瑟芬皇后”,乔伯提到的“是先生”,面前的是敏哲。我豁然抬头,盯住了阿敏,“是……阿敏,那株玫瑰,约瑟芬皇后,是你带给乔伯的!”声音略高,显得有些尖锐。
  “小白。”嘉殷诧异地看看我,又看看阿敏。阿敏也取下毛巾,露出有些凌乱的飞飞的褐色头发,看着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的说,“哦,今天乔伯说的一个小姑娘找我就是你吧。是,那株玫瑰是我给乔伯的,怎么,有问题?”
  “你,是从哪里找来的这株玫瑰。恩,那个,那个品种很少见。”我有些困难的说。
  “呵呵,小白你很喜欢园艺吗?眼光真好。对啊,那是我让朋友从法国找了带来的,喏,还不是嘉殷搞出来的。”
  嘉殷也笑了,“小白,我这里是一间沙龙酒吧,因为取名叫翡翠森林,总得有花花草草吧。因为会定期举办一些主题沙龙,所以会找些应景的植物,阿敏是做室内装饰和庭院设计的,所以就把找植物的工作派给他。前两天刚办过一个玫瑰沙龙,是关于中世纪欧洲玫瑰在绘画和诗文中的文化喻指与鉴赏,其中有约瑟芬著名的玫瑰园,所以特地去找了约瑟芬皇后玫瑰来作为本期沙龙的标志。”
  以前的植物就是那些出现在乔伯公园的花木么?看我满脸疑惑,阿敏笑着补充,“嘉殷是个无事忙,每次要我巴巴的找来她要的盆花,又不好好照顾,这里环境嘈杂也不适合养花,我又没时间,所以每次活动结束后我就把花带给乔伯安置……”
  哦,原来是这样。只是这样而已。不奇怪啊,即便两年多的时间,在一座城市里要找一个人也是很难的吧。可是,以他的能力,想在哪里找人都是不难的,除非,他从来不曾打算找到我。而我,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刻意保持低调的生活方式,一次又一次的辞职搬家,固然是为了躲开母亲大人,又何尝不是为了逃避他的目光,想要找他,只需拨个电话即可。“这是我的露丝专线,只为露丝而设,任何时候,只要你想见到我,就可以拨通它。”可我从来也没有拨过这个号码,虽然它如烙印深深印在脑中,可我始终没有勇气去拨通它。如果有勇气,我也不会选择如今的生活。如果有勇气……
  “小白,小白,你不舒服吗?小白……”一阵呼唤打断我纷乱的思绪,才发现嘉殷在轻轻摇晃我,阿敏伏下身子关切的看着我。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我只是有点冷,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杯酒。”我勉强笑笑。
  “当然可以,不过这可是89年份的白兰地哟,很贵喔。”嘉殷笑着说,用脚踹踹阿敏,“阿敏,记在你帐上。”阿敏倒杯酒给我,笑答,“我怎么好像记得这里的藏酒都是从我书房搬家过来的呢。”“哼,和我付出的感情来比,这些酒哪里能安慰我受到的伤害。”
  我一口气灌下一杯,辛辣的酒液沿着喉咙一路下去,那种烧灼感令人觉得十分踏实,怪不得这世界有这么多人爱喝酒,听两人又在言语相斗,我又脱口而出,“嘉殷,你们在谈恋爱吗?”
  阿敏笑而不答,嘉殷看了阿敏一眼有点泄气的耸耸肩,“才怪,这个人啊,根本不会怜香惜玉,多少媚眼都是抛在石头上!而且还会反弹耶,倒过来砸的我自己好痛!啊……”嘉殷夸张的倒靠在我身上,又坐直做出咬牙切齿的样子,“所以啊,平时有事没事我都要拚命使唤他,来弥补我所受的心灵创伤。”
  阿敏忍不住笑,“罗小姐,你非要我拆穿你是不是。不知道是谁说的,开这间沙龙酒吧就为了看帅哥,而且是有文化有水准的帅哥。早知道你打这样的如意算盘,我也懒的帮你取店名,白白糟蹋了那四个字。”话音刚落,又一个靠垫砸了过去。
  嘉殷苦着脸说,“看什么帅哥,这里简直就是恐龙集中营,连像样的青蛙都难得一见。帅哥这么抢手,大概早就名花有主,来这里的就只好是些狗尾巴花。要不是阿敏撑场面,吸引不少美女,我这场子不知道多冷清。”
  “哎哎,不要说的好像我坐台一样。”阿敏抗议。
  “能坐台说明你有魅力,夸你都听不出来。告诉你哦,小白,阿敏可是个花花公子哟。不过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嘉殷开朗的笑声,我觉得身体渐渐松弛下来,忘却了旋绕一天的紧张与不安,咀角慢慢上扬,真正笑了起来。
  阿敏问我要不要回家,嘉殷却挽着我不许我离开,“小白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好投缘埃。”“小白衣服湿透会感冒的……”阿敏责备的看看嘉殷。我摇摇头,“不要紧,围着毛毯很暖和,我也不想回家。”阿敏叹口气,嘉殷则大为高兴。
  于是开始聊天。翡翠森林的往来人客、以往举办的几次文化沙龙,还有嘉殷与阿敏各自遇到的琐碎趣事,当然,两人还时不时互相攻击一下。我微笑着听着,偶尔回应几句,浅斟慢酌,居然也喝掉了大半瓶的白兰地。
  待到惊觉时间流逝,挂钟指针显示已经凌晨3点,之前打工小弟进来报告人客情况,嘉殷挥挥手说,“今天营业结束了,我们要安安静静聊天,你们收拾一下也回去吧。”
  “好了,我该回去了,谢谢你们。”有了几分醉意,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脚底好像铺了棉花,身体非常轻盈,心里觉得十分愉快。
  “小白你好像喝太多酒了。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阿敏温和的问。
  “樱桃街。这里是哪里?不远的话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咦,阿敏也住樱桃街,正好顺路。”嘉殷抱抱我,“小白,以后多来玩喔。对了,过两天这里会有个咖啡沙龙,你要来喔。阿敏,到时你记得去接小白。”
  嘉殷就住在酒吧二楼,前门已经上锁,我和阿敏从后门出来。外面还在有点零星小雨,原来这里就离脉脉公司不远。脉脉会在干什么?也许还在加班吧。
  拒绝阿敏的扶持,随他绕至前门,上了一部出租车。到公寓楼下的时候,我下了车,刚想和阿敏道谢告别,却看见阿敏也低头从车里钻了出来,出租车缓缓开走。
  不等我开口,阿敏微笑着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刚好也住在这里。你是住这幢公寓,恩?”我点点头,指指其中一个单元,“这里三楼”。“那走吧。”阿敏上前拉开大门。时间太晚,老式的栅栏电梯已经上锁,我们沿楼梯慢慢走上去。
  楼里非常安静,大家都睡了吧。有多少人在做梦呢?做的是美梦吗?为什么这么久以来我一直都不曾梦见过他呢?那么想念都不会梦见他吗?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那我每天都在想什么呢?也对啊,我不是每天都在避免想那些遥不可及的记忆吗?
  “是这里吗?”阿敏的声音打断我的胡思乱想。我抬头一看,已经站在门口,大门上贴了一幅漫画,画面上是小新那只著名的狗--小白。这是脉脉的杰作,她认定我这“小白”的名字就是打这部漫画里来的,我搬家到哪都会让我画张小白贴在门口,说权当看家吉犬,“比一般门神还灵呢。”脉脉说,想不到美女也有顽童的一面,我真是被她打败。“呵,是啊。那么,我进去了,今天真是谢谢你。”
  摸遍口袋,我却找不到钥匙,大概出门太急忘记了。我弯腰揭开门垫一角,取出备用钥匙开了门再放回原地,然后与阿敏道别。
  阿敏笑道,不怕有贼吗?我笑笑,不怕,家有恶犬。我就住在楼上,有事找我。好的,知道了。阿敏的笑容温暖和煦,相识不久,感觉却十分亲切。他忽然伸手帮我拨开适才被风扬起粘在眉睫的一缕头发,我没有动,也不觉得唐突,抬起脸笑笑,“谢谢。”
  “小白,”阿敏温和的说,“今天你已经说了好多谢谢,进去休息吧。”
  我最后道了晚安,慢慢关上房门。
  没有开灯,窗户开着,凉风一阵阵灌进来,一滴一滴的滴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不知谁家的狗忽然吠了几声又呜咽着安静下来。
  我慢慢走到窗前爬上窗台斜躺下,外面的路灯发出柔和的光,在薄薄的的雨雾中幻出隐约的光圈,显得格外美丽。我轻轻叹口气,阖上了眼睛。

  07
  第一次见到苏永慎我才6岁。一点点大,桃子般脸孔,眼睛圆圆似小猫,苏后来这样形容当时的我。清晨六点多,我们走出日本成田机场。已经三月底了,但天气还是很冷,寒意浓冽刺骨。我只穿了一件小大衣和短短的格子裙,冻的牙齿相撞。
  站在一边的妈妈只带了小小两件行李,手袋和化妆箱。妈妈也只穿了长长的红色薄大衣,细细的腰身,长长的鬈发,修长的眉毛直入发鬓,眼睛里好像永远有水波在荡漾。妈妈有时会弯腰抱一抱我,用软软的声音问,“囡囡,妈妈美不美啊?”我点点头,妈妈就特别高兴。唉,我一直都知道,妈妈一直是美女。
  路边的樱花已经开了,层层迭迭象云彩一样,一阵风过,会有细细密密的粉色花瓣扬起,好像下雨一样,非常美丽。然而,小小的我丝毫没有被美景吸引,我只是觉得好冷好饿。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还不带我去之前提过的美丽的象童话一样的小洋房。为什么只是站在这里,不说要走,也不说不走。
  我没有开口问。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些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许多时候许多问题与其问不如不问。
  一直伫立一旁的妈妈忽然疾步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又停下来。我没有动,只是抬起了头。
  黎明前的阴霾终于散去,太阳出来了,满天的霞光,还有飞舞的樱花。逆着光,有人向我们走来,看不清楚面容,只看见他的肩膀宽阔,步履稳定,长长的风衣在风中猎猎翻飞。
  “明美,”他叫妈妈的名字,嗓音低低的非常温柔,然后轻轻抱了抱妈妈,“你还是决定来了。”“是啊,永慎,我来了。”
  忽然看见站在后面的我,他放开妈妈向我走来,“这就是明美的小公主么?你好呵。”
  “囡囡,叫苏叔叔。”妈妈转过脸说。
  “苏……”我有点困难的开口,牙齿又不合作的“格的”数声。
  “明美,你怎么给孩子穿这么少。”,苏回头责备妈妈,然后除下风衣蹲下将我裹起来,一把将我抱了起来。
  温暖而宽厚的胸膛,心跳声扑通扑通强劲有力。我从来就不记得有人这样抱过我,即便是妈妈,也只是弯腰时若即若离轻轻一抱即放开。我睁大眼睛注视这个陌生的男人,清瘦的面容,轮廓清晰的咀角,温柔的眼睛,淡淡的温暖的古龙水味道。我忽然做了一件从来不曾做过的事,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了苏的脖子,将脸埋进了苏的颈窝。
  “永慎,囡囡喜欢你呢。”妈妈笑起来,声音娇娇的非常动听。
  “明美,这么多年没见,你一点没变,还是这么美。”
  “变了,怎么会没变。这里,这里已经变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了。永慎,你倒是真的没变。永慎,这中间的时间都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我们会这样见面。”
  “明美……”
  “好了,我该走了,囡囡就拜托你照顾了,过段日子我就会接她走。”
  “好的,明美,你考虑清楚了?囡囡的事你不用担心。”
  “我考虑清楚了。那么,永慎,再见。”
  “再见。明美,祝你幸福。”
  “小公主,”苏用手指轻轻抬起我的下巴,我转过脸,看见妈妈苗条的背影消失在樱花树旁,忽然打了个寒颤。苏察觉到了,紧紧的抱住我,温柔的问,“我们回去好吗?”我点点头。
  “我们的小公主叫什么名字?”
  “茱丽老师叫我露丝玛丽。”
  “那叔叔以后就叫你露丝好吗?”
  “为什么呢?”
  “因为小露丝就象一朵白玫瑰一样漂亮可爱,露丝就是玫瑰的意思。喜欢吗?”
  “喜欢。”
  ……
  苏离银座不远有一所私人住宅,一路上除了开车他一直紧紧抱着我,直到上二楼进了我的房间。房间非常漂亮,纯白色的家具、窗帘与被褥,处处都有蕾丝和软枕,地上一张好大的长毛羊皮。我好奇的四处张望,才发现原来家具上还用淡淡的银色描出细细的玫瑰花样,窗帘上、被褥上、沙发座榻上全用银色的丝线绣着精巧的玫瑰花。就连屋顶的吊灯和床头、桌角的台灯,都用了玫瑰花苞型的水晶灯罩。
  “露丝公主殿下,喜欢房间的布置吗?”苏蹲在我面前微笑着问。
  “喜欢。谢谢。”我老气横秋的答。苏扬起头笑。
  “苏苏苏,”我口齿不清的叫,皱皱眉,“我可以就叫你苏吗?”
  “当然可以,公主陛下。”苏一本正经的回答,“在这里,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可是不能去找妈妈对吧。”我低下头轻轻的说。
  “嗨嗨,小公主,怎么啦。放心吧,妈妈很快就会来接露丝了。”苏轻轻抬起我的下巴,给我一个鼓励的笑。
  “我知道,妈妈只是又结婚去了。”
  “你不喜欢妈妈结婚吗?”
  “不是的,妈妈说她结婚后会比较快乐,所以我愿意妈妈结婚。”我伸手把玩苏的袖扣,方形的银色袖扣上镶着湛蓝的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只是,妈妈这次结婚,我就要离开外婆了,我很想念她。这个,很象外婆的耳环。”
  苏摘下一对袖扣放入我的小小掌心,“那么露丝想念外婆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好吗?”然后轻轻拥我入怀。
  紧贴着苏的颈项,颈边的血管有韵律的跳动,脸颊还能感到须根的微刺,我忽然觉得十分安心,努力点了点头,双手攥紧了那副袖扣。
  我这一生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寒意刺骨的清晨,一个男子向我走来,蹲在漫天飞舞的樱花中,用他的风衣裹起几乎冻僵的小女孩,给了她一个最温暖的怀抱。
  那年,我6岁,苏30岁。

  08
  和苏一起生活的两个多月大概会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开始苏每天带我出去游玩,从银座到神庙、从东京到北海道,几乎玩遍了日本、看尽时尚与传统、体会现代或自然,尝过各种寿司鱼生料理以及法、德、西、葡大餐。
  苏为我买了许多衣物,每天帮我打扮的似公主,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是,露丝公主。”
  苏总是穿一件长长的风衣,我后来一直认为,再也没有见过男人穿风衣有苏那么好看的。风大的时候,苏就除下他的风衣将我裹住抱起。我就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入颈窝,成熟温暖的气息让我觉得无比安全。
  后来我厌倦了日日外出,再也不肯出门,苏咪咪笑说,“是,露丝公主。”
  隔天苏捧了一叠厚厚的精装画册走进我的房间,我一看,统统是植物图谱,其中一本绘满了各式玫瑰,只是上面印的文字既不是中文,也不是日文,和以前茱丽老师教的英文也不太一样。
  “露丝,想不想学法文?”
  “不想。”
  “那么露丝,想不想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种玫瑰?”
  “想。”
  “这本画册上是约瑟芬皇后玫瑰园中的玫瑰,几乎包括了所有的玫瑰品种。”
  “约瑟芬皇后是谁?”
  “是拿破仑的妻子。拿破仑是法国的皇帝。1796年约瑟芬嫁给拿破仑,1804年她成为法国的皇后……后来她离开拿破仑,买了一座城堡并建造了玫瑰园。”
  “为什么约瑟芬会离开拿破仑?”
  “因为他不爱她了。”
  “那为什么要结婚?”
  “那时他们还是相爱的吧,只是后来没办法爱下去了。”
  我抬起头,注视着苏,“那么,妈妈也是因为爱才结婚吗?为什么相爱的时间那么短又不再相爱?”
  苏的神色温存,双手握住我小小的肩膀,“爱情就象玫瑰一样,那么美又那么短暂,即使好好浇灌好好照顾也很快就会凋谢的。这不是谁的错,这只是我们的命运。”
  我细细的端详苏,他咀角的微笑是如此的忧伤。我慢慢的点点头,“那好吧,我就学法文吧。”
  接下来的日子苏每日都陪我守在家中,一起翻阅那几本画册,其中看的最多的就是玫瑰谱。
  苏会用低低的声音念出每种玫瑰的法文名字,然后介绍花期、特征和用途,他的法文发音柔和而圆润,我会跟着念,念错的地方苏会温和的纠正。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每天早上我一起床,苏就会带我去院子里散步,有时候会看见院子一角多了一株玫瑰。苏会问我,“露丝,这是什么玫瑰?”我围着玫瑰看了又看,边挖空心思报出昨天刚学的品种名词,“Rosa glauca Pourret?Rosa centifolia L.‘Andrewsii’?Rosa gallica L.‘Versicolor’……”有时候说对,有时候说错。每次说对的时候,苏会单腿跪倒举起我的手弯腰亲吻一下,一本正经的说,“露丝公主真聪明。”手背被苏的须根摩娑的痒痒,我会仰起脸哈哈大笑。
  就这样,逐渐记下每一株玫瑰的名字,苏会叫人从欧洲各地弄来许多玫瑰种在院中,然后边看花边让我猜名字。
  直到有一天下午,苏和我趴在客厅落地窗前的地毯上看图谱。苏指着一株粉色玫瑰问,“露丝,知道这是什么。”
  “不知道。”
  “这株玫瑰叫约瑟芬皇后。”
  我皱起眉头,“为什么叫约瑟芬皇后?”
  苏刚想回答,门铃突然响了。我站在苏身后,看他打开大门,妈妈出现在门口。
  “我来接囡囡走。这段时间谢谢你了,永慎。”
  “露丝非常聪明可爱,和她相伴是一件快乐的事。你好吗,明美?”
  “我很好。我的小公主,快过来,妈妈带你回童话中的城堡。”
  我看着苏,有点想哭可还是忍住了。我从小就知道,哭是没有用的,眼泪除了让人嘲笑什么用也没有。而且,妈妈会不高兴。
  临上车,苏蹲下来执起我的手吻了一下,微笑着说,“再见,露丝公主陛下。”
  我看着苏,问他,“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约瑟芬皇后,怎么办呢?”
  苏认真的回答,“下次,我保证,一定告诉露丝什么是约瑟芬皇后。”
  汽车渐渐驶远,苏的影子也渐渐不见,我是如此的坚信不移,他很快就会来告诉我什么是约瑟芬皇后。
  然而,经此一别,待我和苏再次相见的时候,中间整整隔了12年。

  09
  18岁那年,我几乎已经完全沦为一个不良少女。
  妈妈那次的婚姻也没维持太久,大约一年的时间就离了婚,她分得丈夫的一半财产,创办了自己的珠宝设计和代理公司。
  我离开苏后旋即被送进了一家贵族女校,学习生涯苦闷而无趣,令我深深怀念和苏一起生活的日子。
  后来妈妈又结过两次婚,结果分别是做了寡妇和离婚。她拥有的产业因此愈来愈大,除了珠宝集团,还涉及钢铁和商铺。我们搬的房子愈来愈大,生活愈来愈豪华,而妈妈也愈来愈不快活。我14岁以后几乎就没见妈妈开怀笑过。
  据说苏在我被接走之后不久就离开了日本,似乎在欧洲和美洲一带活动。
  偶尔听见妈妈和他讲电话,“……不,快乐和幸福本来就是两回事,还是不要太奢求会比较不容易失望……”“是,我又离婚了……那又怎么样,我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是谁其实无所谓,而且结婚会让我觉得自己还有存在的价值,哈哈哈……”
  我从来不曾在他们的对话中听到我的名字,我想,大概苏已经把我忘记了。
  在妈妈的生活中,我似乎只是个影子,看见我的时候不在意,看不见我又会紧张。妈妈可能觉得,我花的钱越多就越幸福,给我的几张信用卡可以无限额刷取。有时候我会恶意的去拍卖会用天价拍一条破破烂烂的项链,然后连同付款单据一起包好送给妈妈。妈妈只是抱抱我,毫不在意的说声谢谢。我16岁的时候已经172公分高,妈妈再也不需要弯腰就能抱抱我了。可是,她比以往抱我的时候动作更小更快。
  家里许多时候连人声都没有,安静的让人窒息,我觉得非常寂寞。
  17岁开始我学会了逃学,日日在外面厮混,结识了一帮小混混,每天不是打电动就是泡酒吧。
  我心里也明白,他们和我在一起,无非是因为我可以帮他们买单结帐刷卡。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人生如此苦闷,如果用钱能买来朋友和快乐,又有什么不可以。
  有时候会想起苏的声音和笑容,那么温柔又总是带着淡淡的忧伤,他会低低的唤我,“嗨,露丝公主,我的可爱的白玫瑰。”
  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对于我的堕落,妈妈十分震惊。她气恼非常,浑身颤抖,却努力压抑自己的愤怒,冷静的质问,“我的小公主,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烦恼吗,告诉妈妈,让妈妈帮你。”
  我抬起下巴,冷冷的盯着面前这个女人,这么多年了,妈妈依旧那么漂亮,时间在她身上似乎完全没有起作用,她的身材依旧苗条的似少女,肌肤光滑娇嫩,发鬓如云眼似翦水,可是,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世界里没有我。即使现在,她依然要保持高贵的淑女风范来同我“谈判”。
  我冷笑着哼一声,“尊敬的女王陛下,我没什么事,您不用费心过问。”不等边妈妈回答,我提起外套就冲出家门。
  18岁那年,妈妈又要结婚了。

  10
  3月18日。那天是我的18岁生日。
  中午的时候和外婆通电话,“囡囡,”听到外婆慈祥的声音,忽然觉得非常心酸,眼眶不禁湿了,“囡囡,你乖不乖啊,身体好不好,功课跟的上吗?今年要考大学了吧,想好念哪一科了吗?今天囡囡18岁了啊,外婆祝囡囡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喔。”
  “外婆,我非常想你,我……我回来看你好不好。”我低头把玩一副蓝宝石银袖扣,还是苏给我的,这些年如他所说,每次我想外婆的时候都会拿出来看了又看。有时我会嘲笑自己,玩袖扣的时候大概不只是想外婆吧,我难道不想念苏吗?
  “不用啦,外婆也想囡囡。囡囡要念书啊,等念完书再来看外婆好吗。而且你妈妈又要结婚了,你也走不开吧……”
  什么,妈妈要结婚?我的心里好像忽然被人塞了一把稻草,又乱又闷,和外婆通完电话,我怔怔的坐倒在地毯上。
  我站起身走出房间上三楼来到妈妈的书房门口,门虚掩着,妈妈正在讲电话,“……是呀,刚刚起身,还没吃饭……哪家馆子好一点呢?……你刚回来,我们该好好见次面才是……呵呵……”妈妈的笑声娇俏而愉快。我不记得妈妈这样对我笑过。
  我大力推开门,面无表情的看着妈妈。
  妈妈见我有些惊讶,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匆匆两句挂上了电话,咀边浮现一朵微笑对我说,“囡囡,你知道谁回来了……”
  我粗暴的打断妈妈,“你又要结婚了?”
  妈妈一惊,趋向前来想要抱我,我躲开她的手臂,“是真的吗?妈妈?你又要结婚了?”声音尖锐的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妈妈,这么多年,你一直在玩结婚的游戏还没腻吗?你说结婚后你会比较快乐,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不快乐还要结婚呢?是为了钱吗妈妈?你拥有的钱还不够多吗……”
  “啪”的一声,我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咀角撕裂般的疼痛,接着咀里慢慢充溢甜甜的血腥味。妈妈举着手站在我面前,脸色苍白,身体簌簌发抖,全然没了平日的镇定与高贵。
  “妈妈,我恨你。”我冷冷的吐出五个字,回头就走。回到房间,拎起外套刚想出门,忽然看见电话边的袖扣,我想了想还是伸手把袖扣塞进口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家。
  “喂浅草,我是小白,出来吧。恩,老地方,你通知阿暮、吉川他们几个。BYE。”啪的一下阖上移动电话,我落寞的坐在新宿一家酒吧的路边,看着路灯逐一亮起,霓虹灯光迷离缤纷,路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梭。
  离开家后,一个人在东京街头踯躅,漫无目的也不知道该去向何方。看着路上的行人,有的成双成对,有的三五成群,也有象我一样一个人的,却个个步履匆忙。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人生目标,为了别人或自己努力生活着,他们肯定有需要的人,一定也有人需要他们吧。我呢,一事无成,如此孤单,没有人需要我,我又需要谁呢?
  整整一个下午,我一直在走路。我觉得好累,可又不能停下来,因为一旦我停下来就会觉得更累。
  走到平时常来的酒吧时,我实在支持不住了,脚一软坐倒在路边。
  妈妈现在是在和结婚对象约会吧,她是个做事很有原则的人,约定了就不会改变,即便女儿离家出走也不能影响她的日程安排。就是因为这样,我一次又一次的出走,最后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回去。如果没有人在意,我离家出走又有什么意义呢?
  浅草是我同读一家女校的同学,家里有点钱,父母离异后也跟母亲住,平时母亲忙于工作也很少关心她。我们经常一起跷课逃学。其他几个则是有时一起玩的朋友,都是些无业游民。我大概很快就会变的和他们一样吧,很多时候我会这样想。
  酒吧里人声喧嚣,烟雾迷蒙,形形色色的人都来这里寻求放松与刺激,舞池里跳舞的人仿佛一锅炸开的鱼。
  “小白,我们去跳舞啊!”不知道谁大声嚷嚷。
  “切……无聊”我哼了一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咀角的伤口被酒精撩的有点疼。
  “小白还真是纯情啊,在一起这么久,从来没见过小白抽烟跳舞,连衣服都裹的那么严,哈哈……哎,小白小姐,你的名字里又没有白,为什么要叫小白呢?”
  “闭咀!喝你的酒,少罗嗦!”我很酷的一饮而尽。
  小白,小白,多可爱的名字,是因为喜欢蜡笔小新吗?喜欢那只狗不是吗?几乎每个人都这么以为。不对不对,根本不是这样的。才不喜欢小新,我不能象小新那样恣意调皮,因为我根本没有象爱小新那样爱我的爸爸妈妈。我叫小白,是因为曾经有人叫我作他的可爱的白玫瑰。可是,再可爱的玫瑰对人们的生活来说只是点缀,需要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的舍弃。
  “小白对不起,太晚了,我要回去了。”浅草怯生生的说。
  “好,那么再见了,路上小心。那个长野,你送一下浅草。”我挥挥手,然后示意阿暮、吉川,“你们要不要走,我还要坐一会儿。”
  “不不,小白我们陪你。”
  “随便你们。”
  走出酒吧的时候,已近黎明,天空微微有些发白,街上行人稀少,有几个醉鬼倒卧街头。我已经有几分酒意,冷风一吹,更觉得心口发堵,我踉跄两步撑着墙吐了出来。
  “小白小姐,小白。”阿暮和吉川站在我身后犹豫着要不要扶我。
  吐完以后觉得神智略微清醒些,我回身瞥了两个一头绿毛的小子,冷冰冰的说,“你们走吧。”
  “好,好,那么再见,小白小姐……”绿毛小子们唯唯诺诺点头弯腰,从我身边走过,未及反应过来,两个人忽然各拽住我一只胳膊,将我拉进了旁边的小巷。
  我勃然大怒,用力挣扎,飞起一脚踹在阿暮肚子上。阿暮“哎哟”一声松开了手,我趁势想甩开另外一边,阿暮却又扑上来扼住我的喉咙,一阵窒息,我身不由己被拖出去几步拐过小巷到了一个死胡同。忽然觉得身上的束缚消失,我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我豁然抬头盯着面前渐渐逼近的两个人,“你们想干什么!快滚开!”
  “对不起,小白小姐,我们喜欢小白小姐好久了,象小白小姐这样纯洁可爱的女孩实在让人没法抗拒。实在是对不起了……”
  在他们扑过来的一刹那,我迅速一闪,两人立刻作滚地葫芦,我乘机爬起身就往外跑,边跑边喊起来,“有没有人,有……”
  刚拐进小巷,我的脚腕忽然被一只手抓住,重心不稳一下又仆倒在地,然后又有人用膝盖抵住了我的腿弯,同时抓住我的手反扭至背后,我再也无力挣扎。
  突然,口袋里的移动电话响起来,铃声在安静的凌晨格外刺耳。不知道谁咒骂了一声,一只手扯下了我的外套扔在一边,电话摔了出去犹自响个不停。
  “哎,你按住她,我去关电话。别让她喊……”阿暮的声音。
  随即阿暮起身去拣电话,吉川紧紧扣住我的胳膊,一只手用力捂住我的咀。
  我的脸被勒的微微扬起,从墙体的缝隙中,我看见了天空第一抹霞光,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放弃了挣扎,阖起眼睛沉入了黑暗的深渊。

  11
  你相信童话吗?
  我一度那么相信,这个世界虽然太多的不快乐和不如意,却依旧存在美丽的童话王国。我就是王国里的公主。玫瑰是我的冠冕,玫瑰也是我的衣裳。我的骑士踏着樱花而来。
  可是童话犹如玫瑰,爱情也如玫瑰,连信念都如玫瑰。
  那么美丽却又那么短暂,即使好好浇灌好好照顾也很快就会凋谢。
  6岁以后我不再相信童话。
  绝望中,忽然觉得一阵躁动,有人在巷口呼呼喝喝,接着脚步杂乱,身上的压制忽然消失。我立刻睁大眼睛翻身坐起,心里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不是不以为,或者能看到一袭熟悉的风衣。然而,我只看到巷口闪烁的警灯,原来不过是巡逻的警察,恰巧路过看到巷内行迹可疑,走近一问,两个小流氓立刻抱头鼠窜。警察只有一人,追了出去。我本想算数,却发现我的外套被另外一人拿走,大概是为了钱包,忽然想起口袋里的袖扣,我拔腿就追。
  拿我外套的是阿暮,为人有些好勇斗狠,顾不得那么多,我只想取回袖扣。前面是拐角,阿暮跑了过去,我加快脚步。刚刚冲过拐角,一道寒光闪过,我一偏头,一把匕首擦着脖子飞过落在身后地上。“混蛋!”我大怒。阿暮见势不妙,丢下外套一溜烟跑进街边花园。
  我捡起外套摸遍口袋却只找到钱包,袖扣杳无踪迹,再要追已是来不及了。
  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我原路返回。或者袖扣和电话一样都掉在小巷里了,我心里暗暗祈祷,上帝菩萨阎罗王,只要让我寻回袖扣,我愿意信奉你们全部。
  巷口警察先生已经独力擒贼,正四处张望涉案人员。慢着,旁边另有一人,风衣猎猎,身型挺拔。呵,大抵是各路神仙经过,怜我茕茕孓立。
  无暇顾及警察的询问,只说一声误会了却前嫌,警察颇有疑惑,吉川则感激涕零。所有的声音场景统统淡出,我所闻所见不过只一个人。
  “露丝?”苏迟疑上前,当年6岁小童如今已是亭亭少女,难怪他不敢贸然相认。
  我凝视面前的男子。整整过去12年,苏与印象中英伟的骑士已相差甚远。如今我看他已不需要扬起面孔,眼角咀边俱有沧桑痕迹,连两鬓都不再乌黑出现了缕缕银丝。然而有什么关系,他看起来还是那么英俊,岁月的流逝只为他添多几分沉静的气质。
  我缓缓上前,张开双臂搂住苏的颈项,象6岁时那样,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
  原来妈妈中午是和苏通电话。苏从法国回来,午餐约会时听说我离家出走。整个下午及晚上,苏从银座到新宿、青山、涩谷、原宿,几乎找遍东京的电玩游艺场所。后来联络我所有的同学找到浅草才辗转打听到我的所在,期间打了无数电话奈何我都不接。凌晨打最后那个电话时苏已经在那家酒吧附近,隐约听到铃声寻来却只看到地上的电话,焦急之下只好原地等待,见警察押吉川而至时苏几乎没打断吉川的鼻梁。
  站在苏的面前,感觉他的眼神如此温柔的落在我身上,忽然就原谅他这12年来的疏离和不闻不问。
  我的外套已被扯开一道口子,苏除下风衣披在我的肩头,忽然低呼一声伸手探触我的脖子。
  我顺手一摸,左边脸庞与脖子相接的地方一阵刺痛,手上是温热粘稠的液体,一看竟是一手的殷红。原来刚刚阿暮掷出的那一刀到底还是没完全躲过。
  立刻想起那两枚丢失的袖扣,来不及解释我转身就想进小巷。
  “露丝?”苏一把捉住我,“丢了东西,恩?是这个还是这个?”左手是我的移动电话。右手慢慢摊开,掌心赫然躺着两枚蓝宝石袖扣,在清晨的霞光中晶光闪烁。
  我一把夺过紧紧攥着再也不肯放手。
  “疼吗?唉,不要留下伤疤破相才好。我们去医院好吗?”苏担心的观察我颈边的伤口,取出一块手帕展开叠成条形为我包扎。
  留疤。破相。才不在乎。我摇摇头。苏并不知道,我刚刚甚至愿意把灵魂交给魔鬼来换取这两枚袖扣。
  三月的春风掠过,我看到有樱花的花瓣飞舞。无端端想起初次见到苏的时候,妈妈曾低低的问,“永慎,这中间的时间都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我们会这样见面”。
  “我们去看樱花,好吗?”我终于开口说话。
  没有劝阻,没有犹豫,苏只是点点头,伸手拥我入怀。还是那样温暖。
  我们来到上野公园。这里大概可算是东京的文化中心,有成片成片的樱花树,每年四月的樱花祭繁花似锦游人如织。
  只三月份,樱花未到最盛时,但早樱初放也非常美丽。清早时分,人很少。我和苏默默的沿着西乡隆胜像、美术展览馆、文化会馆、轮王殿、博物馆、德川将军墓到宽永寺一路走去,最后从法隆寺、表庆馆兜回国家科学博物馆。站在博物馆白色廊柱前,看着前面樱花林地面上俱是透过花枝投下的点点阳光,恍若梦中。
  我回头看看苏,他忽然宠爱的揉揉我的头,“露丝公主,我们回去吧。”
  多么熟悉的场景,我乖乖的点了点头。

  12
  回到家中,远远就看见妈妈纤细的身影倚在门口,看见我们却又倏然消失。
  我径自去了妈妈的书房。推开门,妈妈站在窗边,背对着门,身体的姿势孤独而僵硬。我上前轻轻靠在妈妈背上,张开双臂。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妈妈。
  自此我洗心革面重新做回好孩子。我不能忘记苏在巷口初见我时眼中的心痛与不可置信。
  苏问我想念哪一科?
  人生如戏,我们被派得的身份场景全不由自己作主。我想布置属于自己的舞台。
  我回答苏,我要念舞美灯光设计。
  苏此次在日本逗留了两周的时间,每天中午都会来学校接我去吃午餐,晚上则接我放学回家,晚餐后会陪我听会儿音乐聊聊天再告辞。
  苏并没有提“约瑟芬皇后”。也许他忘记了吧,我想。不知道什么是“约瑟芬皇后”又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苏一直在我身边。所以我也一直没提。
  快乐总是转瞬即过。两周以后,苏又要离开。中午在一家法式餐厅用过餐后,苏向我辞行。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临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笑容还是即刻消失,咀角立时挂了下来。
  “嗨嗨小公主,我很快就会再来的,而且,”苏揉揉我的头,“还会给露丝带礼物来。”
  我抬起眼睛看着苏,他的眼神忧郁而深邃,令人无法抵挡,我不由颔首微笑。心里却知,自己早已魔障深中。无论苏说什么,哪怕他要我即刻从东京电视塔跳下,我也会毫不犹豫翻越栏杆。
  为什么,我尚未察觉却已爱你至深了呢?望着苏的车绝尘而去,插在口袋中的手攥紧小小冰凉的袖扣,我略为辛酸的笑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心无旁鹜埋头K书,虽然一度荒唐欠下如山功课,仗着过目不忘的天赋异秉居然也蒙混过关,顺利拿到大学入学通知书。
  妈妈十分高兴,特地搁置手上的婚礼准备,说要为我举办一次毕业酒会,届时会邀请各界名流,然后又眨眨眼睛,“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喔。”
  对于举办酒会我本来不感兴趣,无非是一些绅士淑女衣香鬓影敷衍应酬而已,说不定还会有人刻意带来自家的公子小姐看看能不能藉此联络感情商谈联姻机会。可看见妈妈最后表情,我又不禁心存希望,或许苏能赶来参加。
  可是正如沙隆巴斯所说,世上事不如意十之八九。毕业酒会于我而言亦是五味杂陈。
  酒会的当天下午,客厅庭院都已经布置完备,豪华有致,似足电影里的布景。我冷眼旁观,觉得索然无味。
  刚想回房间,外面却一阵喧哗,我懒洋洋的踱到门口,却不由的睁大了眼睛。
  从来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玫瑰花,统统是盆花,一个品种,正从一辆国际快件托运箱形车上逐一搬下,只一会儿功夫就堆满了半片草坪,仿佛凭空出现的一片粉色海洋。
  一瞬间,我心如明镜。
  卸完东西,车子呼啸而去。只余下一个人背对房子蹲在花前。
  我悄悄走过去,一下子伏在那个宽厚的背上,扬声大笑起来。
  苏顺势站起来背着我走进花丛中。
  “1997年,露丝公主成年祭,成为一名大学生。1997株‘约瑟芬皇后’。公主陛下喜欢吗?”
  “为什么叫约瑟芬皇后?”我问。
  “你知道约瑟芬?拿破仑那美丽而寂寞的约瑟芬皇后。离开拿破仑以后,约瑟芬购置了法国南部的梅尔梅森城堡,在城堡中,酷爱玫瑰的皇后聘用专家建立了宏伟的玫瑰园,收集种植培育大量玫瑰品种。在英法战争期间,约瑟芬为一位伦敦园艺家安排了特别护照,要他穿国战争线定期将新的英国玫瑰品种带来法国。出于对皇后爱好的尊敬,英法舰队甚至停止海战让运送玫瑰的船队通行。这株玫瑰的命名就是为了纪念约瑟芬皇后。”
  “我不要做约瑟芬,赢得了全世界的玫瑰却输了爱人的心。太凄凉。”我仰起头笑。
  “傻孩子!你怎么会是约瑟芬。你是一朵天国玫瑰。唉,露丝,小露丝……”
  我自苏背后滑下,细细端详教我疑惑了12年的玫瑰。灰绿色的倒卵形叶片,枝干挺立,重叠的粉红色花瓣饱满簇生,花苞下的萼片颀长、四处伸展,香味清雅。
  忍不住伸手想去触摸,又迟疑着怕有尖刺。
  苏忽然从身后轻轻握住我的手,慢慢引导我抚摸花瓣、花苞、花萼、枝叶……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用担心,约瑟芬皇后几乎无刺。你却是一朵浑身长满刺的天国玫瑰。露丝……”
  苏的手干燥而有力,修长的手指把持着我的手掌,慢慢游走在花丛中。他的下巴几乎搁在我的肩头,嘴唇离我的脸颊那么近,我能感觉到一阵阵温暖潮湿的气体在耳边轻微的呵出,微刺的须根若有所无的摩擦着耳垂……
  掌心渐渐汗湿。忽然我站了起来头也不回逃也似奔进了房子,离开了那片令我晕眩的玫瑰花丛。
  太仓促。我不知道苏有没有叫我。
  回到房间我犹自心脏剧烈跳动。拒绝见任何人,我静静的坐在窗前,看着草坪上一片粉红,直至天黑。庭院中的八角马灯逐渐亮起。佣人敲门进来,放下一只大礼盒。盒子附带的卡片上是苏的笔迹,龙飞凤舞用花体写着“给露丝公主”。
  撕开漂亮的日本皱纸,揭开盒盖,薄如蝉翼的半透明硬纱包装中裹了一件晚装裙子。
  珍珠白的日本巢丝面料在光线下会得微微闪光。简单的吊带款,裙身布满星光般疏密错落的绣着纤细的玫瑰花样,都只用一只近乎白色的粉色丝线绣了极细的描边,细细的肩带其实是一串同色丝线缠绕而成的玫瑰花苞,不仔细看几乎不会察觉。
  我穿上裙子站在镜前。镜中的少女是如此美丽,仿佛暗夜里含苞欲放的玫瑰。
  我赤足跑出了房间。
  我希望是苏第一个看见我此刻的模样。
  一楼二楼均找不到他。经过三楼妈妈的书房时,门虚掩着,里面忽然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接着响起的是苏的声音。
  我一下子站住了。
  “明美,你知道吗?露丝她愈来愈象当年的你。”苏的声音低沉而苦涩,“我……刚刚几乎以为她就是你……”
  妈妈咕咕笑,笑声娇俏轻快,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永慎,你还没发觉吗?囡囡她一直都喜欢你。这么多年,一直在等你呢。”
  “是吗,我又何尝不是等了这么多年。明美,你明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我站在门口,灵魂逐渐飘离躯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房间的。
  换下裙子,我穿上长袖睡衣裤,蜷缩在床角,裹了大毛巾又把自己埋入一堆靠枕中,还是觉得冷。
  好像冬日午夜赤足站在冰凉的湖中央般冷。
  那一夜的酒会我终于缺席。
  我发起了莫名其妙的高烧。
  陷入昏睡前我看见了外婆慈祥焦虑的脸容。呵,我想我大概真的烧糊涂了。
  一切归于黑暗。

  13
  后来证明,我固然是发了场高烧,昏睡了近一个礼拜,却到底没有烧坏脑子。
  那天我见到的确确然是外婆,原来就是妈妈之前说的意外惊喜。
  我看住外婆,露出一个欢天喜地的笑容。外婆摇一摇我的胳膊宽慰的笑了。
  我慢慢低下头,避开旁边苏关切的目光。该忘记了,我对自己说,忘记那个温暖的怀抱,也忘记那件猎猎的风衣罢。
  苏很快又离开了日本。我没有追问他的去向。也始终不曾提起酒会的那晚我曾经过书房的门口。
  一切都过去了。就算没有,也终会有过去的一天。
  妈妈的婚礼据说十分隆重。对方是某著名电子企业的财阀,待妈妈如珠如宝。婚后妈妈搬出去住,她这次的婚姻似乎非常美满,一直到我离开日本尚且风平浪静。
  我和外婆一起生活,生活非常平静。
  我每天按时上学放学。在学校循规蹈矩,也不刻意特立独行,布置舞台安装灯材时会和男生一起搬搬抬抬,甚得老师同学青眼。没课没活动的时候我就乖乖回家,承欢外婆膝下,再也没有去过声色犬马所在。
  至少表面上,我成为公认的好学生好孩子、标准名门淑女。
  可是我知道,我的心里有一个黑洞。深不见底。把我所有的叛逆、活泼、青春及渴望统统吸走。我不过是活着。
  而且,从此以后丧失了好的睡眠。
  常常在黑暗中大汗淋漓的醒来,耳边犹自回荡的妈妈清脆娇柔的笑声。一串又一串,一串又一串……
  我本来以为大概就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了吧。可是生活戏剧化起来真的比电影还曲折。
  这般简单平静的生活状态大概维系了两年。期间苏也曾来过两次,每次都是匆匆逗留。我还是一如既往喜欢拥住苏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只是心情已经大不一样。
  每次我都深深贪恋那个温暖的怀抱,一边责备自己一边又不无心酸的想,呵,一年统共就这一次,下一次的拥抱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在我二年级的时候,外婆忽然提出要回国。无论我和妈妈如何挽留,外婆都坚持要走。妈妈于是不再坚持。
  看着外婆一件件收拾行李,突如其来的恐惧攫的我透不过气来,我决定跟外婆一起走。
  这一次妈妈居然没有反对。
  外婆一遍又一遍摩娑着我的头发,终于也点了点头。
  我办理了停学手续。1999年3月,随外婆离开日本回到上海。
  那天我刚好20岁,在街角花园看到了这座城市的第一场雨。
  樱花的花瓣雨。
  这里与东京的感觉是如此的不同。
  人、楼宇、街道、马路、车辆,统统都不一样。
  空气里的味道嗅起来也不同。
  就连盛开的樱花、飘落的花瓣都有微妙的差别。
  我突然高兴起来。今后的生活也会不同吧。我要开始新的人生。以后的日子一定会多姿多彩。
  我并没有继续读书,很快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颇有名气的广告公司作包装策划。
  意外之余,我很有点踌躇满志,虽然不算科班出身,看来我还是有点天资的,要不怎么应征面试的人那么多我却能拔得头筹。
  可进了公司才发现,同事们似乎并不怎么待见,尤其一个妖娆美女,简直处处针对时时找茬。
  这个美女就是脉脉。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我能进这家公司根本与实力无关。这家公司的老板是苏的商界好友。
  然而当时并不晓得,只觉这里的人实在欺生,索性作派大方些,少点计较多点勤力。
  因为我敏于行呐于言,加班从不推托,做事亦不偷懒,即便是搭台安装拆卸的苦差也总是亲自上阵,可说实在无可挑剔,三数个月下来,众人的态度也就和缓下来。只有脉脉始终不咸不淡,我反正也无所谓亲疏远近,做好本份即可。
  真正和脉脉惺惺相惜是那年八月份接的一笔临时个案。帮一家法国珠宝公司做推广,本来他们约了另外一家公司,结果那家公司临交企划案签协议时忽然提出加码,明摆着吃定对方已经订了场子做推广来不及换广告代理。结果法国人大怒立时翻脸,由人牵线介绍了我们公司。时间紧急,我们全组人上下齐心熬了3、4个通宵拿出几套企划案交出去,法国人看过之后表示非常满意,挑了其中一套要求一个礼拜内全部布置到位。
  之前做方案的时候,大家几乎呕心沥血,到最后只余脉脉、我及另外两个同事,其他倒了一地全体就在会议室一起见了周公。除了另外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同事,我和脉脉看似混不相干起势暗中较劲,靠一杯杯黑咖啡硬是撑过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才叫魔鬼式的冶炼体验。发布会的展厅面积足足4个足球场那么大。不同于一般的珠宝展示,它一共分4个主题展区,包括珠宝首饰发展历程、古典主义风情、新艺术主义线条、自然主义风格。不同的展区自然要有不同的展台设计和灯光效果,要求表现出深邃的时间长廊中掩映的各个时期珠宝文化面貌。
  开始以为交给专业的场馆设计公司来安排即可,没想到法国人诸多挑剔,许多光源架构都已经到位却又推翻返工,两天下来一看几乎一事无成。
  眼看时间愈来愈紧,我和脉脉等一干同事干脆食宿都在工地解决,没日没夜赶进度。大家只好轮流休息,每次只能睡2、3个钟头就得起来替换其他同事。工作更是具体到每一组水晶展柜射灯隔板滑轨光距都要参与,辛苦的不得了。
  我因为本身学过舞美灯光,还要配合专业人员一起在计算机上设计灯位角度旋转运动轨迹,布线安装调试时背着几十斤上百斤的设备爬上爬下。脉脉通常很有默契的在地面用对讲机和我沟通交换效果意见。
  展厅直到推广发布会召开的那天早上才堪堪完成,试灯的时候效果惊人的好。来查看的法国人禁不住一起鼓掌。
  我和脉脉互相看了一眼,两个人的黑眼圈赶的上巴黎DIOR最新时装发布会上模特最前卫的烟熏妆。两个人不约而同悄悄从侧门溜出去。脉脉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去喝豆浆?”我爽快的点点头。
  两个人勾肩搭背走出展馆时遇见别组同事,大家的下巴几乎没掉下来。
  脉脉翻翻眼睛,略为粗暴的说,“没见过玻璃啊!”然后我们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从此成为莫逆之交。
  就这样忙碌的生活着,我几乎都没有空陪外婆,苏渐渐从我的舞台淡出。虽然仍然睡不好,却也不大做恶梦了。
  我大概太忙了。也许我潜意识中希望自己忙一点。这样就没什么时间回想过去了。
  我忽略了外婆的变化,她渐渐消瘦,我却丝毫不察。我因此而永远不能原谅我自己。
  待有一天我加了通宵班疲倦的回到家时发现外婆不见了,邻居赵姨告诉我昨夜外婆昏倒在家门口已经被送入医院。赵姨责备的看着我,“幸亏昏倒在门口,幸亏是傍晚大家下班的时候,如果老太太半夜一个人在家出了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赶到医院,才知道外婆原来已经肝癌末期。
  怪不得外婆坚持要回来。怪不得妈妈会同意我弃学同归。
  犹如万箭攒心,我伏在外婆的膝头发不出声音。外婆反过来絮絮安慰我,一下一下轻轻拍我的脊背。
  病情恶化的飞快,外婆却坚持拒绝化疗,她说,反正要走不如让我走的体面些,何必弄的焦枯脱发,省些功夫还能多看看风景多吃两道小菜。
  我想辞职专心作陪,外婆不许,只说一切平平常常照旧我老太婆日子过的更自在些。
  我泪盈于睫,终于还是努力笑着点点头。
  我还是一样上班下班,但是尽量不再加班,有空就陪伴外婆左右。
  三个月的时间一下子过去。外婆没能熬到圣诞节,十二月初的时候永远离开了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哭不出来。心里象被剜空了,喉咙口又仿佛塞了一块大石。连喝口水都觉得痛,难以下咽。
  妈妈从日本赶过来,她也没有哭。呵呵,我们母女还真是象,我看着妈妈哀伤空洞的面孔想。
  妈妈想和我拥抱,我却轻轻躲开了,她也没有再勉强。
  妈妈问我,“囡囡,要不要和妈妈一起回去?你还要继续读书的。”
  我面无表情的摇摇头。
  妈妈叹口气说,“好吧,你一个人静一静也好。过一阵子我再派人来接你。”
  我还是不说话。妈妈很快就回了东京。
  公司放了我一个月大假。
  我睡的更差,经常整夜整夜无法入眠。于是通宵坐在窗前,左手是外婆常戴的蓝宝石耳环,右手是那副蓝宝石袖扣,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这样子过了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脉脉有时会来看看我,她也不开口与我说话,只是每次都带了生熟食物材料来,一进厨房就是2、3个小时。难得她是个最时髦不过的新潮女郎,居然弄一手好菜。常常戏法般变出一桌子好菜好汤。看她那么辛苦还要为朋友操心,我再没胃口也得勉力吃一点。
  就这样挨了半个多月,我整个人瘦的几乎脱了形。
  又一个通宵不眠的早上,我又坐在窗前发呆,忽然有人敲门,急促而又克制,三下后停一停然后又三下。
  不会是脉脉,她不是这样敲门的,而且脉脉来之前都会给我电话。
  我最近的反应有点钝,好久才想起来去开门。这时已经有邻居开门出来查看,这种老式房子隔音未免是差些。
  急忙打开房门,一边向邻居致意我一边抬头看来人是谁。
  来不及反应过来,我已经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搂入怀中,刚想挣扎,我忽然嗅到熟悉的古龙水味道,而这个怀抱又何等的熟悉。
  我下意识的伸手抱住对方的肩背,将脸埋入温暖的颈窝。手心打开,耳环和袖扣都落在地上。
  苏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我的小露丝。我来晚了……对不起……我们去巴黎好吗?就我们两个。我们一起去巴黎好吗?……”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再点点头。
  人生那么苦,我不要管明天。我只想要现在。

  14
  苏在巴黎16区有所宅子,靠近塞纳河,傍晚时分白天的喧嚣略略散去的时候可以隐约听到河上游船乐队奏出的情歌。推开露台的落地长窗,可以看到斜对岸埃菲尔铁塔的剪影,光华通透,巍然而立。从这里去戴高乐广场及香榭丽舍大街也十分方便。
  初到巴黎,我精神颇为萎靡,苏并没有安排大量节目或排满旅游日程,只是每日午后会带我出去散心。
  通常都是先到戴高乐广场,广场中央是著名的凯旋门,沿着香榭丽舍大街一路下去可以直到协和广场去看喷泉、喂鸽子。正好是冬天,有蒙着头巾穿长袍的阿拉伯人在广场甬道边卖新烤的栗子。苏常常会买上一包塞在我手里取暖,然后穿过马路到广场对面的杜伊勒里公园的大圆池旁坐下。周围经常有许多孩子在嬉戏玩耍,看着孩子们如同天使般的笑颜,我会逐渐放松下来,有时和他们一起在水里玩一会儿模型,然后将一包栗子分给孩子们。周围的大草坪上三三两两的游人和本地居民,一个个都表情闲适,非常享受这冬日午后的阳光。
  圣诞节期间,巴黎处处都是节日的气氛。街头随处可见的装饰着彩灯的圣诞树,还时常会有人打扮成圣诞老人的模样在人群密集处分发一些特价传单折扣券等。
  有时我们走在街上,会突然冒出一个头戴麋鹿角顶个红鼻子披着红斗篷的人,戏剧化的对我鞠个躬,没等我表示吃惊,忽然塞一支大大的棉花糖到我手里,唱歌似很快念出一串音符旋着舞步就走开了。我的法文水平除了可以背几个玫瑰品种就只限于寒暄招呼,于是问苏,苏揉揉我的头发咪咪笑的说,“他说你是他今天见过最美丽可爱的白雪公主,所以给你一份快乐的问候。”我小心翼翼舔一口棉花糖,糖絮入口即化,甜味在口腔中慢慢扩散开。我不禁莞尔。
  渐渐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也肯好好吃饭,不到两个礼拜我的神气已经恢复了七八分。
  过完圣诞节就该准备元旦了。今年不同往年,新旧世纪交接的千禧元旦,人们格外兴奋。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苏带我去TAILLEVENT吃饭。法国人吃一顿晚饭花3、4个钟头是很平常的。等我们从餐馆出来已经将近午夜。苏忽然拉起我的手,“露丝,我们去一个地方。”
  苏一路开车前往埃菲尔铁塔的方向。外面十分热闹,离铁塔越近人群越密,许多本来就不宽敞的街道两侧歇满汽车。我们在练兵场公园附近下车,穿过公园随着人流来到埃菲尔铁塔前。
  苏紧紧握住我的手,有时会回头冲我温柔的一笑。
  那天是阴天,天空密布厚厚的云层。不知道哪里开了射灯,极粗的灯柱直冲云霄,光影在云层上互相追逐,效果非常眩目。
  苏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是零点差五分。他略略低下头,在我耳边说,“小公主记得在新年来临的时候许一个愿望,千年一次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我抬头注视苏,苏的眼中盛满笑意,亮的仿佛聚集了满天消失的星光。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人们开始大声的倒数计时,9、8、7……3、2、1、0,人群发出轰然一声欢呼,新千年到了。
  巨大的礼炮声响起,大朵大朵五色缤纷的烟花在铁塔上方的天空暴开,明亮刺眼的光焰照亮了每一个人的面孔。有人兴奋的拥抱在一起互相亲吻,有人尖叫起来,有人跳起了快活的舞步。
  我转过脸,看见苏正含笑望着我,“许愿了没有,我的小露丝?”
  我刚想说话,忽然一群游客模样的人拥过来,一时猝不及防苏拉着我的手一下子松开了。人群扰攘了一阵子,等稍稍平静些,我却找不到苏的身影。我们被人群冲散了。
  刚开始我还没有在意,只是尽量在人流中保持待在原地。我想苏一定正在找我,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可是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连续十几二十分钟的烟花都放完了,我还没看见苏。
  望着周围欢天喜地的陌生面孔,我忽然觉得恐慌。会不会就这样从此与苏失散,再不相逢。
  我开始在人群中穿梭寻找。人虽多,东方面孔却很少,如果苏出现我一定能看见。然而,我一直找不到他。
  礼花已经放完,可人们丝毫没有散去的意思,依旧那么熙熙攘攘。
  我穿过一个又一个人群,脚步开始踉跄起来。有时候一不留神就会撞上对面或身边的游人,忙不迭的道歉,人们宽容的笑笑,有时会拥抱我一下在我脸颊留一个亲切的吻。我感激人们的关爱,但这丝毫不影响我觉得愈来愈冷的感觉。
  我焦急的神情和越来越苍白的脸容逐渐引起人们的注意,有一对友善的德国老年夫妇走近来问我是否需要帮忙。东方的女孩看起来大概特别幼齿,我想他们可能以为我尚未成年吧。
  我摇摇头,谢谢他们的关心。
  嘈杂的人声中我隐约听到了苏的声音,焦虑而不安,“露丝,露丝你在哪里……”
  我急忙回应着循声一路拨开人群,那对德国夫妇在我身前帮忙开路,向人们解释这个中国小姑娘走失了正在找她的亲人,人们纷纷让路,一面小声祝福我。
  前方不远处一组旅游团模样的人忽然侧身让开,苏的颀长身影从人群中出现。
  在我看见苏的同时,苏也看见了我,我们不约而同的站住,又不约而同的奔向对方。
  在周围人们欢乐的嘘声与夸张的惊呼中,我与苏紧紧拥抱在一起。
  苏的双臂是如此用力,牢牢的箍住我的身体,用力的似乎要将我揉入他的身体。他的脸孔俯下紧贴着我的颈项,硬硬的须根扎着我耳颊旁的肌肤,呼吸声是那么急促。我的脸几乎埋入他的胸膛,那样真切的感受到苏的心跳,那么快又那么强壮,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我不再觉得寒冷,也不再感到害怕,恍惚间似乎触到了天堂。
  良久,苏轻轻放开我。
  我慢慢挺直背脊,抬头凝视苏的眼睛,“你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望?”
  苏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平静的开口,念出有点生涩的法文,“我要你爱我。我要你给我一个爱你的机会。”这句话是前两天在杜伊勒里公园的大圆池旁用一包烤栗子向一个法国小男孩学的。虽然在心里念了千百次,此刻真正说出来发音还是略微有些迟疑。
  周围一直关注着我们起哄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那位德国老夫人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表情颇为夸张。
  苏的笑容一下子凝固,有点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我微微扬起下巴,小声而又坚定的复述了一遍。
  我的眼睛渐渐湿润,却依然倔强的站的笔直看着苏。千年一次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不是吗?哪怕只是给我一个恋爱的假期,我心里暗暗祈祷,姿态其实早已低至尘埃。
  苏仿佛洞悉我的心情,脸上的表情渐渐柔和。他终于微微欠身,用漂亮的法文回答我,“是我的荣幸,露丝小公主。”
  摒息以待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人们鼓起掌来。那对德国老夫妇格外喜悦,互相拥抱了一下,又趋向前来分别与我们拥抱,老夫人絮絮说着,“主祝福你们,亲爱的孩子。”
  我与苏道过谢后相视而笑。
  这么多年,我那么辛苦的爱着一个人。可是一个人的爱情犹如一场没有观众的芭蕾独舞。
  于我而言,更象一场没有神祗的宗教风暴。我勉力支撑着希望能够完成一次圆满的祭奠仪式。可是,我的神不知道我的信仰,我这样千回百转却总也无法靠近他的身旁。
  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短短一个假期,或者一个黄昏也好,请让我有机会完成我的爱情祭礼。这样,我的生命才不会太过残缺。
  以后,即便一个人,我也能凭藉我的信仰度过余生。
  千禧年来临的那一刻,千年一许的愿望终于实现。
  欢乐的人潮中,我紧紧依偎在苏的怀抱中,那样贪婪的感受苏的温度,呼吸苏的气息,体会苏的关怀。我悄悄扬起面孔阖起眼睛笑了。
  于愿已足,死而无憾。

  15
  本来算起来我的假期也该结束了,可苏却告诉我他已经致电老板帮我延期,想留在法国多久都可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同事们会对我格外排斥。不过有什么关系呢,我什么都不再介意。
  接下来的日子就如同多年前刚到日本的时候一样,苏开始带我在整个法国游历。
  先是逛遍巴黎和巴黎近郊。左岸右岸。香榭丽舍大街,斯德岛和圣路易岛,拉丁区,大道区,蒙马特。夏乐宫,卢浮宫,凡尔赛,枫丹白露,圣母院,圣礼拜堂,圣心大教堂,美术馆,博物馆,古董区,蓬皮杜中心,歌剧院,荣军院乃至拉德方斯商业区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
  有时候我们并不开车出行,每人一辆自行车就穿行在右岸的大街小巷,或者就沿着塞纳河畔一路闲骑,老式的石板路高低不平,颠的我和苏放声大笑。
  真奇怪,平时看来那么绅士的苏踩自行车的样子都那么好看。
  我常常迷恋的看着苏,不顾前面的交通状况。苏又好气又好笑,屡次提醒未果只好与我并肩慢骑,单手执车另外一只手扶着我的后心。如此一来我更是乐的偷懒,索性借力前行。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去西边的布洛涅森林散步。这里曾经是国王的狩猎场,面积很大,环境清幽。从动物园到游乐场,再去巴加泰勒公园看玫瑰,然后去隆尚赛骑马,最后坐在池塘边的长椅上晒太阳,轻易就能消磨一天的时间,非常惬意。
  后来苏又带我前往勃艮第,阿尔萨斯,卢瓦尔,北部皮卡第,里昂,波尔多,蔚蓝海岸和普罗旺斯。尝遍各地美食,看遍名胜古迹,品葡萄酒喝香槟吃海鲜。好久都不曾这么快活过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与苏把臂同游,比较记忆中的幼时光阴,我总觉得今天的快乐隐隐透出末世的悲哀。
  几乎每天都会有惊喜。醒来会看见枕边有一束巧克力手工制成的纤细玫瑰;打开衣橱会发现一列新款礼服,统统秀气精致的公主款,穿上似童话中的小仙子;桌案上会多出一个小小物件,揭开披着的紫色包装,里面是一对美丽的古董陶瓷小人,正翩翩起舞;晚餐中途灯光会渐渐转暗,头顶水晶射灯独独罩住我们这一桌,边上忽然出现的小提琴手只围着我们旋转演奏;走在街头会有小童飞快跑过,忽然将一件东西塞到我手中,疑疑惑惑打开一看,是一只纯银镶珐琅的音乐盒,上足发条会叮冬奏出斯卡布罗集市,盒盖内的街头艺人乐队一起摆足架势手舞足蹈,十分趣致可爱……
  我享受着苏无微不至的宠爱,几乎忘却所有忧伤。可理智偏偏不肯轻易放过,因此最快活的时候心底也格外凄凉。
  我近乎绝望的透支今后生命的每一分快乐,那么决然而毫不顾忌。
  再怎么细致入微再怎么千依百顺,苏却到底不曾开口说一声“我爱你”。
  好几次我故意饮至微醺借酒意将面孔伸至苏的面前,凝视他的眼睛笑嘻嘻的说,“我爱你,你是否也爱我?”
  苏会捏捏我的脸颊,语气温存的教人几乎落泪,“露丝公主,你知道我永远爱护你。”
  任我殷切的盯着他的眼睛问了又问,答案从来只有这一个。
  真让人气馁。可依旧飞蛾投火般无法自已。
  就这样在一路游玩中度过了农历的中国新年。
  二月十二日是农历初八,我们在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的阿尔勒,来到当年凡高住过的拉马丁广场,看到对面的骑兵门和旧城墙。苏带我从圆形竞技场、古代剧场、共和国广场、圣特罗非姆教堂一路走去,小镇虽然不大,却古意盎然。
  在一家书局门口,我被一组艳丽别致的普罗旺斯风景照片吸引,不自主的停下脚步细细观摩。翻阅了几本摄影集和明信片觉得爱不释手,挑了一些付完钱再抬头却已找不到苏的身影。我又一次与苏走散了。
  又是一番寻觅,不过这次心里比较笃定,因为我确信苏一定会找到我。
  我没有乱跑,只是在书局附近的岔路口转了转,很快便遇到了发现我丢后沿路折回的苏。
  苏揉揉我的头,无可奈何的笑,“露丝你简直是个小迷糊,一不当心就走丢了。”
  我淘气的缩缩鼻子,只是笑,不做声。
  苏想了想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这会是我的露丝专线,只为露丝而设,任何时候,只要你想见到我,就可以拨通它。”苏俯身看着我,“它是对方付费,24小时有人接听。露丝,就算你身无分文,境况尴尬,拨打这个电话我就能找到你。记住了,恩?”
  我点了点头。
  我们隔天回了巴黎。苏不无遗憾的说,“其实普罗旺斯的初夏最美,遍野的紫色熏衣草和黄色向日葵。露丝,我们六月份再来。”
  本来还说要去看看著名的约瑟芬玫瑰园,我却执意不肯,苏有点奇怪。我只说下次吧,再来法国南部的时候同熏衣草和向日葵放在一起看吧,更加惊心动魄刻骨铭心也不一定。
  苏好脾气的答应了。
  我咀角泛起一个俏皮的微笑,心里却一点点在渗血。
  我明白,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了。就让我忘记约瑟芬的玫瑰园吧。如果和苏一起看过,那我此生大概都不会再有期待存在。
  就让我余最后一丝希望留一分白也是留一线美丽的憧憬罢。
  回到巴黎的第二天是瓦伦汀节,也就是俗称的情人节。天气非常好,阳光明媚,和风微醺。苏问我想去哪里。我想了想说,去斯德岛的圣礼拜堂吧,我喜欢那几扇彩色玻璃。
  圣礼拜堂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建于1242年到1248年,当时的国王是路易九世,用于安置他于1239年向君士坦丁堡国王波端二式购得的耶稣荆冠。
  圣礼拜堂分为上下两层,下层光线阴暗,枝形吊灯映的室内黑影憧憧,蓝红色调的装饰风格源自十九世纪的仿中古色彩,两边的拱形廊柱花纹华美。上礼拜堂的光影效果令人瞠目。15米的彩色玻璃窗户描绘出圣经中的故事画面,它们大多来自13世纪,两次世界大战中这些玻璃都被卸下运送至安全的地方才终于能免于战火,能够流传至今,总算是人类的运气。
  我喜欢徘徊在圣礼拜堂的上层,光线透过彩色玻璃射进来,在墙上投下幻彩迷离的七色光影,营造出如同梦境般的气氛。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圣礼拜堂的游人特别少,进入上礼拜堂后发现这里居然只有我和苏两个人。外面阳光和煦明亮,上礼拜堂里格外的安静,我伸出手迎着光线在墙上摆出种种影子造型。
  苏微笑着看我自得其乐。
  我在他身前转了个圈,轻轻哼唱起保罗西蒙的斯卡布罗集市,“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For once sh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然后弯腰摆了个造型做出邀请的手势。
  苏楞了一下咀角微微上翘,欠了欠身接过我的手,另一只手轻柔的扶住我的腰背,滑出一个舞步。
  情人节的午后,我就这样与苏在圣礼拜堂的彩色光影中翩然起舞。
  在苏的娴熟带动下,我轻轻哼唱着一次又一次旋转。多么美好,我多希望时间就此停留,不要再多行一秒……
  脚底忽然一绊,我的身体失去平衡,苏眼疾手快一阻一拉,我跌入他的怀抱。
  歌声嘎然而止,舞步就此中断。周围却响起一片掌声。
  我站稳后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上来一群游客,正个个面带笑容看着我们。
  我的脸蓦然红了。
  游客们却愈发起哄,有人嚷了一声,“嘿,吻她!”大家纷纷吹起口哨,打起了拍子。
  我不知所措的转脸看向苏,苏的咀角犹自噙住一枚笑意。
  对峙了数分钟,我几乎要拉着苏逃跑,苏忽然俯下身,在我脸颊上轻啄了一下。在一片笑声中,苏执起我的手边致意边离开了教堂。
  晚餐我们破天荒没有出去吃,苏亲自下厨。真不知道原来他有这么一手好厨艺。前菜是香锔鳕鱼,主菜是一道红酒焖小牛肉鲜嫩多汁,然后是蔬菜沙拉,利瓦罗干酪,最后还特地为我准备了一道冰激凌。搭配的SAUTERNE白酒和CHAMBERTIN红酒亦相得益彰。
  我心满意足的放下冰激凌勺子时,苏展颜而笑,探过身来捏捏我的鼻子,“贪吃丫头。”然后起身绕过餐桌为我拉开椅子,“我来收拾,公主陛下快去换件裙子,等下我们去里兹饭店参加一个私人舞会。”
  我迅速冲了个澡,披着毛巾袍子打开衣橱。
  我房间的一面墙都做成百叶窗式的木头拉门,打开里面是个出奇大的衣帽间,一列列整齐分挂各式衣物,礼服那一格尤其旖旎,而且时时添加新款,款款品位隽秀唯美。对于苏的眼光我从来没有失望过。
  我的手指在绫罗绸缎各色面料上轻轻滑过,目光落在悬挂深处只露出一片裙角的黑色上。我伸手入内将那件裙子取了出来。
  完全不同于衣橱内大多数衣裳的清纯优雅,这条裙子只铺在床上就已吐露无法掩藏的妖冶娇媚。我穿起裙子,站在镜前抬眼看去,里面的女子令我眩惑。
  简单的裁剪,无袖,略为松身的设计,裙身长长直没脚踝。前后两片裙身的中间从头至尾完全裁开,最顶处没有扣合,两片领角自然立起散开呈一格小小的V字型。下面每隔寸许就用一枚碎钻扣住直至底边。穿在身上如果站立不动,则一派娴静古典。高挑纤细的身形,孩子般天真的面孔,身体在转侧行动时,碎钻之间的衣缝中就会隐约闪现雪白的肌肤,显得妖异非常,十分的魅惑吸引。
  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自己,我被那一份神秘冶艳深深打动。索性找了一枚碎钻镶制的发簪,一把别起湿漉漉的长发,额角耳畔有几绺太短也只好任其随意垂下。
  我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吊灯都没开,光线昏暗,只亮了墙角的两盏落地水晶罩灯。苏一身笔挺礼服,正负着手站在露台附近的钢琴旁,面孔朝外,透过拉起的白色垂纱缝隙望着隔岸的埃菲尔铁塔。
  我调皮起来,除下拖鞋,赤足无声无息悄悄走了过去。
  坐在琴凳上,我轻轻打开琴盖,舒展手指缓缓按下琴键。弹奏的正是白天尚未唱完的斯卡布罗集市。
  苏慢慢转回身来,我仰起脸给他一个甜美的微笑。我看到苏的眼里闪过迷惑的神情,脸容笼上一道我从未见过的怔忡与缥缈。他一步步趋近,走至我身后时停住了。
  我一直弹奏着这支曲子,一遍又一遍,苏就静静站在我身后默不作声的倾听。弹罢第六遍时,我停下手指,拨下钢琴的自动回播按键,琴音再次响起。
  我离开琴凳回转身注视苏,“我们把白天的舞跳完好吗?”
  苏维持着刚才的表情,梦游般点了点头,接过我的手。犹豫了一下,他也如我般除去拖鞋,几个轻盈的旋转,我们便舞至客厅的中央。
  足底是一块巨大的长毛羊皮拼毯,柔软温暖。
  苏的舞跳的非常好,带动我的身姿轻灵的仿佛在水面上滑翔。缎子的礼服若即若离,冰凉柔滑的触感好似一幅流水。
  苏的手有些冷,但十分稳定,身上熟悉的古龙水味道令我安心,耳畔传来一下一下的呼吸声,偶尔一抬头眉睫会扫到苏微微倾俯的下颚。有时不小心被他的须根扎一下觉得痒痒,我会轻声咕咕笑。
  忽然间一个趔趄,长长的的裙角阻挡我下一个舞步,我“哎哟”一声斜斜倒下。
  苏在一步开外,来不及挽住,被我的跌式一拽,也一同摔了下去。
  这一跤虽然有地毯接着却也摔的结结实实,足踝一阵刺痛,我一时没爬起来。苏只是跌坐在地,马上起身跪在我面前将我扶坐起来,“露丝,你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努力笑一下,看见苏紧紧蹙起的眉头不由伸手去抚平。
  我清晰的看见,苏盯着我的眼睛有一刹那的失神。
  我们忽然都静默下来,客厅里只余叮冬的琴音。空气里开始弥漫暧昧的气氛。
  苏忽然伸出右手,从我的额头、眉心、鼻尖、咀唇、下巴、脸颊一路打圈滑动,指尖微微颤抖。我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苏的眼里渐渐涌满泪水。我没有见过一名男子的眼中会有这样深撤刻骨的哀伤。苏的泪水令我丧失思考的能力。
  苏低低的的声音响起,满是不可抑制的痛楚,“呵,你是这样美。你是这样的美……”
  他的面孔渐渐俯下,颤抖着覆上我的双唇。那一瞬间,我感到两颗温暖的水滴落在我的面颊,向下滑落至咀角,咸涩的味道渐渐充溢整个口腔。
  苏的双手游走至我的身后,他的手指冰凉,从我的背部肌肤一寸寸向下探伸。碎钻细扣一个个崩开落下,缎子的礼服开始从领口滑下,雪白的肌肤映着黑色微亮的面料在暗夜里显得有些触目惊心。苏的吻温柔而忧伤,沿着咀唇、下巴、颈项一路落至锁骨,伴随着的还有他的泪水。
  我觉得心里似乎有个空洞在渐渐裂开扩散,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只有无穷无尽的空虚。好像只是完成一次祭祀仪式,而我就是即将承上的祭品。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阖起双眼,平静的等待着命运给我的安排。
  琴音突然中止,演奏宣告结束。客厅里一下安静下来,安静的只听到苏的呼吸声,急促而又迷乱。
  苏仿佛被人当头痛击了一下,蓦的清醒过来。看着衣衫狼狈的我,他腾然起身,脸色苍白,声音嘶哑,“天呐,露丝,我的小露丝,我都对你做了些什么……我真是个禽兽……”
  就象有厉鬼在追逐,苏脚步不稳的抽身离开了家,只余下我一个人孤独的坐在客厅中央。
  我回到房间裹着毛巾缩进床角等了一夜。清晨天色发白的时候,苏还是没有回来。我叹了口气,凄凉的笑了。
  我订了当天最早的班机独自返回上海。
  回来以后,我没有去公司销假。收拾了一下,只带了小小一口皮箱和一具笔记本电脑,我毅然决然的离开了外婆居住多年的老宅子。住进酒店后,我查找租屋广告和寻工启事,顺便发了一封邮件给老板辞去工作。
  原来想要人间蒸发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
  我很快搬了新家,短时间找不到工作也暂时不是问题。
  我不想在广告界混,索性读了两个月短期培训,拿了证书,很快在一家期货公司找到一份兼职。做期货因为要关注纽约、伦敦和法兰克福市场,也经常要晨昏颠倒。由于我从不推辞调班,又肯学苦干,短期内颇做成了几笔单子,口碑渐好,后来居然转了正,也就慢慢做了下去。
  离开原来的公司一个月后,我联系脉脉,伊在电话里将我臭骂一顿,几乎没顺着线路直接过来剥了我的皮。
  我们后来碰头,对于过去3个月的事,我只字未提,脉脉居然也只字未问,只说没有告诉别人我的行踪,我深觉没有交错朋友。
  等一切都安顿下来,已经是暮春时节,偶尔看到几株晚樱,在黄昏的春日开的格外蓬勃,粉红菲菲的花瓣随风飞舞,美的令人心碎。
  接下来的两年中我又搬了三次家,换了一次工作。
  在期货公司扛了一年终于累的病倒,脉脉自作主张帮我递了辞呈,那次我在医院待了将近一个月后才出来。
  可是我无法让自己停下来,一旦无所事事又意识清醒,我脑中沉寂许久的东西就会蠢蠢欲动。
  一个礼拜以后我又找到一份工作,为一家大型连锁超市担任产品采集,同时负责橱窗布置和推广营销,我又忙的分身乏术。
  年前我再一次倒下,送到医院的时候我的衣襟已经被我吐出的鲜血染透。这次我失去了1/4的胃。
  在脉脉的坚持下,我终于答应好好休息一下。
  再次辞职后,脉脉找朋友牵线把我推荐给一家时尚周刊做平面插画。几次合作下来对方很赏识我的画风,于是签了长期合作协议。
  渐渐在业界有了点名气,找上门来的媒体杂志多起来。我挑了几家规模较大口碑较好的来做,有时也帮忙出版社设计一点封面。如果有熟朋友介绍的发布会或展厅布置活计,也会偶尔客串帮忙做回老本行。
  平时经常往来的也就是脉脉。她在我离开公司半年后也辞了职,和人合伙组建了自己的公司,虽然经营的很辛苦,但凭借以往在业界内的好名声,合伙人欧阳也颇有点才华,加上原先的一些关系网,和一干年轻有为的战友们的吃苦耐劳,居然也慢慢闯出了一点名堂。
  我的日子过的十分平静安宁,逐渐习惯闲适平和的生活,脾气好的不像话。
  脉脉有时候会端详我好久,看的我心头发毛,然后点点头笑一笑。
  我知道她的意思。谁没有一点过去呢?然而有什么关系。再深的伤口,只要人不死,就终有痊愈的时候,就算留下疤痕也不要紧,当事人若不想看见就一定可以看不见。什么都不要紧,最重要是学会遗忘,这样才可以若无其事的一路走下去。
  虽然仍然睡不好,午夜时时会汗湿的醒来,依稀还能听到妈妈的笑声,口腔中似乎尚留有咸涩的余味,但只要起身洗个澡换套衣裳翻个身还可以继续去睡,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独坐窗前通宵不眠了。
  时间长了,我似乎也真的渐渐忘记。现在我只需要记得,我是小白,和许多年轻的单身女子一样在这座城市里独自生活。我今年23岁。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叫脉脉。
  我想这次我大概真的可以一直这样平静的生活下去了吧。
  直到“约瑟芬皇后”的出现。

  16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18岁那年那个寒冷刻骨的夜晚。犹如被一支冰凿穿过了胸膛,我几乎疼痛的尖声大叫。
  蓦然睁开眼睛,我发现天光渐亮,雨早已停歇,漫天黑色的大朵云块正在散去。只一瞬间,一线阳光金芒般撒开,黎明前的黑暗轰然退却,新的一天的来临了。
  我低下头,才看到自己的双手痉挛般紧握在一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划开皮肤,一丝血迹正慢慢渗出、淌下。
  不过是半幅夜晚、数个钟点,我短短的人生如电影般回放,每个镜头都那么清晰。
  原来我从来不曾忘记。
  记忆仿佛野草,原本为厚厚的冰川所覆盖,一旦冰雪消融即刻遇风衍生,不容人压制,就算是烈火般的痛苦也无法将其刈除。
  我注视着遥远天际的滟涟阳光,刺眼的光束令人对所有的色彩失去视觉,恍若置身黑白旧片中,楼下是稀疏的人声叠着单车铃声。
  我分明感到冥冥中命运的神启,可又琢磨不定。
  在阵阵薄寒的晨风中,我听到自己体内传来心脏的起博声,单调而渐趋轰响。
  好像有个声音在挣扎着发出嘹亮的宣言,“俯首吧!接受吧!没有人可以逃脱那一支上帝之手!”
  这令人觉得窒息,我用力闭上双眼扬起脸庞,脱口喊出一声,“不要!”
  “砰”的一声钝响,我从窗台跌落至地板。
  “小白!小白你怎么啦!”
  我喘息着聚焦目光,面前是脉脉忧虑的面容,半跪在地板上正用双手摇晃我的肩膀。
  那么,刚才我只是做了个恶梦么?
  我怔怔凝视自己的双手,掌心犹有划伤的痕迹,血迹已然干涸。
  脉脉伸手探我的额头,继而惊呼起来,“小白你在发高烧!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我疲倦的挣脱脉脉的扶持,摇摇头问她,“你怎么来了?”
  边上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我们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刚想走听见里面有声音,脉脉一急就取了备用钥匙开门进来,看见你已经跌倒在窗前。”
  我循声抬头,才看见原来脉脉的魔鬼帅哥欧阳景欢也来了,一脸若有所思的探究表情正注视着我。
  此刻我已经恢复平静,挥挥手拒绝去医院,找了两颗退烧药服下。
  “什么事?失踪整一个月,我倒有假释犯的心情。”我打趣脉脉。
  见我说笑如常,脉脉也渐渐放心,但还是先找了条毛毯给我披上,打发我窝进沙发坐定才说,“最近接了几笔单子忙的魂飞魄散。你呀,真让人操心,一不留神就出状况。”然后回头向欧阳点点头,“哎欧阳,你自己和小白讲。”
  欧阳迟疑了一下,我做了个请的手势,他才开口,“我们公司最近接了个CASE,是一家日本的大型百货公司想在本地开业,要作前期推广,还要求我们配合设计公司作店堂布置。”停了一停,他继续说,“我们已经交了几个企划案上去,不过对方似乎不太满意,而且在沟通时分歧也较大。脉脉说可以请小白帮忙,你以前在日本待过,语言和文化方面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而且你本身学过设计……”
  我转头看看脉脉,她正凝视着窗外,有点心不在焉。一个月不见,脉脉明显瘦了一圈,略微有些憔悴。是为着欧阳吗?我端详面前的两个人,但看不出什么端倪。
  “OK,”我打断欧阳,“没问题,我今天就可以去和他们谈谈。你带资料来了恩?”
  欧阳微微笑了,“不不,小白,至少等你退烧休养两天再说吧。不是那么着急。这样吧,过几天我会打电话给你?”
  “好的,没问题。”我简单的说。
  脉脉没有久留,嘱咐了我几句,很快和欧阳离开了。
  喏大的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也许是高烧的缘故,我觉得非常冷,身体有种病态的轻盈。
  将自己埋入被褥中,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既然逃不开往事,我也不想再欺骗自己,如果有暴风雨来袭,那就让我储备体力来迎接吧。
  昏然入睡前,我几乎已经嗅到雨云的气息,体内仿佛有万马在奔腾,轰然而至的声响中,有什么东西正要展翅翱翔,正要脱缰疾驰,正要粉身碎骨。
  我终于坠入没有边际的黑暗睡眠。

  17
  不知道睡了多久,依稀感觉天黑了又亮了然后又黑了,焦渴难当的我爬起来找水喝。
  捧了胖胖的马克杯一气灌下半杯水,我顺手抽出两份欧阳带来的文案翻了翻,一眼看到了那家百货公司的大名。
  “啪”的一下丢开文件夹,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是不是巧合已经不重要了。那家百货公司是妈妈名下的产业,但我还是决定接下这份工作。
  我心里其实很清楚,这两年来,妈妈如果真的想要找到我要我回去实在是件很容易的事,之所以拖到现在大概也是顾念我的感受吧。
  当然,也可能是真的不关心。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这样也好,由得我自生自灭。
  我旋即又摇摇头自嘲的笑了。怎么可能!
  细细想来,我一直觉得妈妈对我的态度非常疏离冷淡,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从来我都羡慕别家的小孩,可以胡天胡地恣意淘气,跌倒了闯祸了得奖了自有爸爸妈妈温暖的手掌或怀抱去呵护苛责或嘉勉。妈妈对我的关注并不比对她豢养的贵妇犬更多--我倒是更嫉妒那只狗,至少它能够随时匍匐在妈妈膝前要求爱抚,而我不能。
  我只能沉默的伫立在黑暗的角落,在妈妈心情愉悦时偶尔得到一个蜻蜓点水般的拥抱。在惨绿的少年时代,我选择了荒唐的暴走方式。如果不是适时遇到了苏,我不能想象今天的自己将是个什么模样。
  而苏,他虽是我的明灯,却也是我的魔障。永远也无法逾越。
  夜色弥漫,房间没有亮灯,我静静的站在窗前,目光穿过阔叶树的顶端投向不知名的远方。
  忽然传来敲门声,虽然手势很轻,在宁静的夜晚却格外惊心。
  我错愕了数秒才反应过来,懒得思量一径过去开了门。
  出乎意料之外,门外站着的是阿敏。是敏哲。米白色衣裤,一身俊朗清辉映亮了昏暗的过道。
  我几乎已经忘记这个日前结识的新朋友,愣了愣神才展开一个笑脸,“嗨你好。”
  阿敏十分敏锐,立刻察觉到我的生疏,他抱歉的笑了,“对不起小白,你已经休息了?今天翡翠森林有个咖啡主题沙龙,嘉殷刚才打电话叫我请你一起过去。”
  “啊对,”我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揉了两三天的衣服,我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似乎该梳洗一下换件衣服,阿敏你先去好吗?我等下自己过去。”
  阿敏告辞离去。我迅速沐浴更衣,湿漉漉的头发纠结成一根麻花辫垂在脑后,蹬上球鞋跑下楼。
  仍然带了几分热度,脚底似踩了棉花,出了公寓大门被晚风一吹我觉得格外神清气爽。刚想安步当车去翡翠森林,旁边响起一两声鸣笛,转脸一看,阿敏正斜靠在一辆半旧越野车上向我挥手致意。
  上了车,我们一同前往翡翠森林。
  和阿敏在一起的感觉很奇怪,虽属初识不久,但却像老友重逢亲切。不不,我并不认为阿敏是那种老好脾气可以做手足的朋友,尽管那天他表现的体贴温柔,但直觉告诉我,阿敏并不只是属于那些我们常见的、普通的、年轻有为性格阳光的都市青年。
  有了那段荒唐的暴走岁月打底,我能够很轻易的嗅出同类的气息。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我并没有猜错。
  坐在车上,我们都沉默不语。从前面的倒后镜中可以看到阿敏漂亮的眉睫,眼神专注而坚定,窗外有霓虹灯光掠过时折进眼中又反射出的光华会格外明亮。
  忽然想起有次和脉脉聊天时说到世间男子,脉脉点燃一支细长的女士薄荷烟,指尖有浅蓝色的薄烟丝丝缕缕袅娜升腾,伊斜睨着烟雾间那一颗红色火星,懒洋洋的下结论,“世间男子只分两类,可交往与不可交往的。小白你太纯情了,我只好言尽于此。”
  我并不分辩,只是仰起脸笑。
  那么,欧阳于脉脉而言应该就属于前者吧。可怜的脉脉,到底也是参不透这道情关。许多时候可交往并不等于可以交往。
  记得嘉殷说过翡翠森林是阿敏的设计手笔。门面的装潢非常简单,大量采用了未经打磨的原木材质,只刷了一层清水油漆防潮,门口的招牌却比较特别。名为“翡翠森林”,但招牌却是像大海一样的湛蓝色,冷冷的蓝色波光一圈一圈荡漾在夜色中,细小的白色镭射光束在其间闪烁。
  推门进去,门框顶部挂着的一只铜铃“叮当”响了两声。步入店堂才看见里面的布置也十分朴素,没有一般酒吧咖啡店的故作豪华怀旧或嬉皮颓废的前卫装潢,大量的原木和玻璃,棕色粗麻的沙发座椅,略带一点乡村风味。比较吸引人的是门口一整列顶天立地的玻璃墙柜,分为三层,中间是密密均分的方形小格,每一格是一种植物的干燥标本,上下两层则放满盆栽绿色植物,茂密繁衍生命力十足。
  所有人一进门即可看到生死两种植物形态,非常具有震撼力。
  甫到门口已经有浓浓的咖啡香气氤氲而出。
  进得店堂转过那一道玻璃幕墙才看到客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分散坐着。中间靠墙处挂了一幅白色银幕,对面的投影仪正在运转播出咖啡产地介绍,一个大胡子老外操了一口夹生中文作解说,旁边是一身印度莎丽打扮的嘉殷,十足异国风情,偶尔插嘴矫正发音或加上中文注释。一侧的桌子上摆放了许多玻璃罐子,装满各式咖啡豆和咖啡粉,还有一些锃亮的煮器虹吸磨具及几组杯碟,另外有客串主持在煮泡咖啡。
  阿敏带我走到最里面,角落里一个小小的台阶围出相对独立的空间,不同于店里的摆设,这里是一条完整圆木剖开拼成的长桌,后面一列高脚金属座椅。
  我们和嘉殷打了个招呼,阿敏笑了低低说,“要命,嘉殷这身打扮活象举办咖喱主题讲座,哪里是什么咖啡沙龙。”
  很快有人给我们送了两杯拿铁过来,雪白的奶泡上撒了巧克力粉,非常香浓。
  过了一会儿,有新的嘉宾上去各自介绍拿手的咖啡制作。嘉殷得闲溜了过来。
  “嗨小白,真怕你不来喔。”嘉殷好像累了,一下子趴坐下来,拍拍台面露出一个爽利的笑容,“怎么样?这里的装潢还蛮个性的吧。”
  我点点头,“嗯,是强调环保的概念吧?这些原木看起来有点特别哎。”
  “帅!”嘉殷突然又坐起来,“小白你的眼睛好毒喔。这些原木其实不是原木啦,是阿敏从木艺工厂找来的碎木屑,花好大心思找人压制成原木的样子,还要做出年轮和树皮的仿真外观,是不是和真的一样!”她伸手指指阿敏,“这个人啊根本是个环保主义者,才没可能拿原木给我用咧。告诉你哦,我们这里的外卖包装都是再生纸而不是原木纸浆做的。成本都高许多,反正他也是这里一半的老板,统统算他那份!”
  我看看阿敏,他轻轻的笑起来,“自从做了庭院设计,就觉得一草一木都有感情,我没办法把自己的朋友用电锯刀斧大卸八块。嘉殷平时折断一根指甲还会叫半天呢。”
  “哎不要说的这么血腥好不好,讲的人家都不敢修指甲了。”嘉殷抗议,鼻子皱起来的样子十分可爱。
  说说笑笑间,时间悄然而逝。如果没有后来的意外,这本该是个愉快安乐的夜晚。可是,你知道总有可是会打断我们既定的安排与程序。
  说实话,我并不介意有这种可是的存在,甚至还很期待它的发生。也许是太过贫瘠的精神经历和太过绝望的少年情怀,我的血液中暗自滋长了许多的忿怒与压抑,潜伏在看似平静安详的性格背后时时找机会冲开缺口奔涌而出。
  夜渐深,店堂里面的客人倒更多了,放了低低的南美音乐,中间的小舞池里有人随了热烈的鼓点摇摆起舞。
  嘉宾讲座演示已经结束,人手至少一杯咖啡,花色众多,大家还可以尝试动手做一杯属于自己的咖啡。音乐中混杂了轻声慢语,偶尔有略为开怀的笑声又旋即压低声线,渐渐又人开始吸烟,烟草的味道混合了咖啡的浓香传递出一种奇特的温暖安逸气息,气氛非常放松舒适。
  门忽然被粗暴的推开了。隔了那堵玻璃植物墙,我们其实无从分辩来人是谁,当然也看不到来人的动作。之所以说粗暴,是因为那枚提示有客的铜铃响的非同寻常,不是轻快的“叮当”敲击声,而是一连串的撞击木门的钝响和铜铃本身强烈晃动的嘈杂金属声。
  这在原先喜乐升平的音乐人声中是个极其不协调的噪音。
  已经有不少人被惊动,我们也抬头望去,门口拥进了七八个年轻人,染了一水的银色长发,身上披披挂挂的金属皮件,脚步不稳俯仰间俨然一帮酒色之徒不良分子。
  接下来发生的事毋需赘述,这帮小混混明摆着就是来闹事的,来时已经带了九分醉意,还肆意喧哗着要酒,大幅动作骚扰他人,店堂秩序开始混乱,已经有客人惊叫着躲让离开。
  嘉殷自然一早出面干涉,说明今天饮品仅只咖啡没有酒水。对方态度嚣张,有三四个混混把嘉殷围在了中间。
  阿敏已然起身,临走示意我坐着别动。我笑了笑,却跟了过去。
  排开避让的客人,我们走到一干闹事者所在的小舞池边缘,嘉殷已经与人口角,一个小混混扬拳作势要打。然而他的拳头尚未落下,手腕已经被人紧紧攥住,就好像野兽落入了捕兽夹,愈挣扎愈收紧,一头银发下那个年轻人的脸痛的开始扭曲。他猛然回头,迎上了阿敏镇定尖锐的眼神。
  “你就这点出息!打女人?”阿敏冷冷的吐出几个字,松了手。
  一阵起哄声中,一个细长条子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看来似乎是他们的老大,斜倚着边上一张木条桌,忽然变戏法似的取出了一把折叠弹簧刀,伸手至阿敏面前威胁似的拨弄起来。
  我在一旁几乎没笑出来。赌神看多了吧,以为出来混会把折叠刀打开合上就能唬人了,搞笑!
  若非那个家伙用这么低级的手法耍酷,我大概会不动声色的看阿敏怎么收拾他。阿敏的样子悠然自得,他的身形是这一群人中最修长挺拔的一个,安详文雅的气度风华使他看起来就像一众灰鸭中的白鹤。面对恶意的挑衅,阿敏还是那么神闲气定,更显出对方的气急败坏。
  不等阿敏作出反应及小混混们想出新招,我忽然做了一件事,迅速将一枚咖啡调羹从弹簧刀舞动的间隙中送了进去,一下子卡住了开关。刀子停了下来,因为发生的太快,被阻住去路的刀锋回弹过去几乎割伤年轻人自己的手。
  “靠!”年轻人叫了一声,周围却同时静了下来。
  “要玩就玩帅的。”我淡淡的说。随手将桌子上几盏杯碟随意摆放,相互间不到一公分的间隙。“借你的刀用用。”年轻人犹犹豫豫的将刀子递给我。
  虽然早已告别坏孩子的行列,但以前学会的一些小伎俩却始终没有完全放弃,一个人独居的日子里,有时候累了或者心绪烦躁就会自娱自乐一下。这个是连脉脉都不知道的秘密。
  “小白你做什么?”嘉殷担心的叫了一声。阿敏没有作声,但眼底也闪过一丝疑问。
  我微微笑了笑,用指尖拈住刀尖当空一抛,刀子旋转180度落下来,刀柄正好落入我的掌心。我一反手刀尖朝下向桌面落去。
  一开始速度比较慢,大家看的真切,在我手起刀落间,刀尖就在杯碟之间那一公分不到的罅隙中快速点击桌面,后来动作愈来愈快,只见一片白影但闻“笃笃”作声却已经看不清楚刀尖模样。
  我忽然一脱手,一声闷响,刀尖插入桌面,刀身颤动渐趋静止。整个过程中没有听到刀子扣击杯碟的声音。
  此时除了奔放的南美舞曲,人声一片悄然。
  我慢慢抬起头看向那名年轻人,只见他的额头已经渗出密密汗珠,酒意大概已经全消了。
  “你要不要试一试?我可以借只手给你用。”我冷冷的笑,慢慢推开杯碟,桌面上原本杯碟空隙的地方有细密的尖孔,每一组都集中在半公分不到的区域里,桌面上赫然开了一朵纤细的樱花,弹簧刀就直直的插立在花心的位置。我把手平放在桌上,细长的手指展开露出指缝。
  那名年轻人颤抖着拔出刀握住,愣了一阵子忽然高高举起用力刺下。
  刀尖对着我的手背。
  鸦然无声,大家似乎都吓住了。阿敏突然出手格住年轻人的手腕,年轻人自己似乎也吓住了,手一松刀子兀自直直落下。
  我只是淡漠的看着那柄刀,并不打算抽手躲开。因为如果这样我就输了。
  许多时候,人对自己比对任何人都狠心。
  阿敏的另一只手出现在桌面上方,就像采一朵鲜花一样轻轻的采去了那一缕寒冷的刀光。锋利的刀身不知怎么的就落入了阿敏的手中。尽管动作迅速,接的也很有技巧,但阿敏的手还是被划伤了,鲜血沿着刀身慢慢淌下滴落。
  阿敏把刀子合上扔还给年轻人。一帮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终于轰然而退。
  余下的客人各自安坐,气氛又恢复太平喜乐。
  然而空气中似乎传来隐约的不安与张力。这边嘉殷已经取来药箱为阿敏处理伤口,我漫不经心的随意张望,在门口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脉脉一脸的惊疑不定紧靠在欧阳的身旁。欧阳略略皱着眉,满面于思。
  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但看起来已经目睹全部经过。
  我不想解释。事实上,我并不在乎。
  呵呵,尽管脉脉素来喜欢摆出烟视媚行的不羁模样,但其实内心却仍然保留着八分的纯情。还有两分分别是怀疑和失望。
  当然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态度,她既然喜欢,那我也不妨附和。
  我从小就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烟视媚行、颠倒众生。没有女人比妈妈更懂得如何攫获男人的心,如何游戏人间享受荣华。虽然她并不幸福,但这并不妨碍她寻找快乐。
  我一直不是单纯的小孩。没有完全堕落固然是为了苏,其实也为了我内心的坚持吧。
  如果没有一些坚持和执着,我早已万劫不复。
  六岁以前,我就已经告别了纯情。


  18
  第二天下午,我带了欧阳留下的几份企划来到他们公司。公司规模不大,在东区这片商业区边缘一幢半旧写字楼里租了一层楼面的小半幅。连老板一共十几个员工,办公区也简单分为大小两个工作室和一间会议室,欧阳单独一间办公室,小老板脉脉也只是和其他同事共享一室。
  到了公司我已经觉察到气氛凝重紧张,没有看到脉脉和欧阳,大间工作室里,大家也聚在一起无心工作。
  遇到相识的同事才知道,欧阳和脉脉正在会议室和日本人商谈合作意向,好像不太顺利。
  我点了点头,直接去了会议室。
  我忽然忘记了礼貌,伸手就推开了门。里面长条会议桌两侧的两列人同时转头看来,我注意到脉脉的脸色不佳,欧阳的眉头也略锁。他们对面的那一组人突然同时站了起来,向我鞠了个深深的躬。
  我没有理会,示意欧阳与脉脉先离开一下。
  我回身看着会议室的深色桃心木门缓缓阖上,脉脉苍白疲倦的面容渐渐隐没,她的两颊泛起奇异的酡红,眼里闪动着莫名的光彩。
  我知道,那样的目光背后是局促的野心和绝望的期待。
  门阖上的一霎那,我向脉脉微微颔首。我决定帮助脉脉达成心愿。
  我面无表情的转脸看向那一列人,“啪”的一下把文件夹扔到桌上,“阿部先生好久不见,母亲大人有没有升你的职啊?”
  “谢谢小姐关心。我现在是海外事业拓展部的部长,是夫人派我来这里的。”
  “那么和我们公司合作愉快么?”我不动声色的问。
  “是的,非常愉快。提交的计划书很有创意。”阿部恭恭敬敬的回答。
  我冷冷的笑起来,“阿部先生真幽默啊。你的意思是计划书都很好,但没有你想要的?”
  阿部忽然笑了起来。我发现有些人并不适合笑,他可以拘谨可以严肃也可以卑微,至少让人觉得他很敬业很体面,可一旦笑起来,他整个人的气质就好像一幅画落了水,颜料溢化变得令人生厌。阿部就是这样的人,他笑起来的样子直观的说感觉五官都挪了位,如果比喻成声响,就是钢琴演奏中错手弹出的不协调破音。
  阿部微笑着说,“计划书都很好,但我没有决定权。小姐才是决策人。”
  我觉得十分的厌恶,已经不想罗嗦,随手抽了一份文件推过去,“那就这份吧。具体细节你们再谈,不许为难我的朋友。”
  “是,小姐。”阿部收敛笑容正颜回答,停了停终于又忍不住添了一句,“夫人非常挂念小姐,请小姐有空回日本一趟。”
  “她不是一直很清楚我的行踪么?你为什么不建议夫人有空自己跑一趟?”我淡淡的说,转身推门离去。
  我不认为妈妈真的会因为我这句话而放下身段跑来看我。妈妈是个讲原则的人,如果她决定要我自己回去,就绝对不会屈驾前来。当然,我也不认为她会和那些下三滥的肥皂剧里唯我独尊的太上皇夫人一样,动辄派一列黑衣墨镜的爪牙把叛逆的公子小姐绑回去。
  那样太没格调了。就象妈妈一直喜欢劳伦斯阿尔马泰德马和弗里德里克雷斯顿的唯美主义学院派画风而一直讨厌象征世俗百态的浮世绘一样。
  正如我所知道的那样,妈妈是个有准则的人。哪怕那些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准则。反正她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至少在她的势力范围内可以坚持那些在旁人看来也许是无谓的准则。
  很好。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态度不是吗?
  那么我也可以。
  出得会议室,我觉得好累,仰起脸阖起眼睛靠在了墙上。有股浓重的悲哀盘旋在我心头,坠的人感觉好像一直在不停的下沉下沉。
  许久我张开眼睛,看到对面倚墙而立的脉脉,正绕着手默默的注视着我。欧阳并不在场,大概回办公室了。
  我对脉脉展开一个温暖的笑容,“搞定!下面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脉脉并没有流露出该有的欢喜表情,只是黑沉沉的眼睛亮了亮。“小白……”她嗫嚅着开口。
  “嗨美女,拜托别那么乱感动的好不好。我们是最佳拍档嘛!”我打了个响指,嬉皮笑脸的打岔,“不过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你和欧阳才是最佳无敌组合吧。嘿嘿,最难消受美人恩呐,可够那位魔鬼帅哥瞧的。”
  挥了挥手,我告别离开。
  也许是我的错觉。已经转身走开好远,拐过走道转角的时候我听到了脉脉的叹息。
  哀伤而无奈。
  走出脉脉的视线,我的咀角立刻挂了下来,刚刚努力端起的肩膀也垮下。
  我只觉得无能为力。
  这么多年来为了这样那样的一些理由,我被动主动的修塑着自己的性格。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四不象。
  看似温柔和煦,其实暴戾阴鹫;表面安详随和,只是因为漠不关心;好像淡泊名利,不过是从来不曾短衣少食;即便一度旷达放纵,也是出于空虚寂寞。
  这样懵懵懂懂竟然也混了二十三年春秋,还以为最大限度的保有了自己的个性。其实全是一层浮土。
  轻轻一扫,即刻露出苍白的内心与虚无的本质。
  和妈妈一样,我也生活在自己的狭小世界中,脱离社会太久了。呵不,应该说是从来不曾融汇和参与其中。
  我的眼睛只看到自己,拒绝去看旁人,也不屑去看外面的世界。
  仔细想想,我甚至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哪怕是脉脉,其实也只是建立在以前的工作伙伴基础上更进一步的交往。
  友谊之于我们,显然脉脉付出的要远为我更多。都说感情无法用物质衡量,也许是吧。就如我和脉脉,更多的时候是我一直仗义疏财,甚至在她创业之初出借了一笔颇为可观的款子并说明算投暗股可以无限期押后延还且不计利息。但那并不代表我投入了更多的真心,我只是不在乎而已。而脉脉给予了我更多的关心和爱护。仅就情感而言我在脉脉面前卑微的不堪一提。
  不知道算不算天性凉薄,如果可以完全脱离社会,我想我大概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离开。
  当然谁都不能,所以我就这样顾影自怜漠不关心的生活在社会的边缘。
  脉脉说的对,我确实是患了“社会适应不良症”。
  那只不过是因为我从来不曾打算去努力适应而已。
  我的眼前时时闪过脉脉的脸容,苍白两颊泛起奇异的酡红,眼里闪动着莫名的光彩。她黑沉沉的眼睛中闪现的微弱光华。
  我忽然觉得心疼。心疼自己枉自蹉跎的花般岁月。也心疼脉脉蒲柳弱质却一直努力争取的坚韧勇气。

  19
  两天以后脉脉来找我,她踌躇满志的表情告诉我一切都很顺利。
  完整的工作周期大约需要六个月,包括勘察市场、作问卷调查、统计分析数据、前期推广发布、配合设计公司完成主体形象创意、介入内部软硬装潢乃至员工间企业文化的策划培训等等。一系列的工作进程安排十分繁琐详细,光是翻看初步的排期表格就已经让我头痛万分。
  我懒得在这个话题上与脉脉纠缠,打开唱机听音乐。是一张歌剧咏叹调精选,旋大音量,“费加罗的婚礼”彭湃而出。
  我通常都是这样来传达我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的信息。多好,一张CD一段旋律就可以令不喜欢的谈话嘎然而止。
  可脉脉这次没有理会我的拒绝暗示,她走过去很干脆的关上音响,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好像真空的阀门被突然拧开,大量空气突然涌入,我几乎能感觉到有流动的气体在身边“嗤嗤”作响。
  我没有回头,抬眼却从前方书架的玻璃移门上看到映射其中的脉脉的脸庞。
  那是一种失去血色的白。虽然影像并不清晰,我依旧看见脉脉眼中的忧伤与空洞。
  那个有着健康的小麦肤色、脸颊似花瓣娇艳的千年女妖呢?发生了什么?我不相信只是为了这笔单子。
  我诧异的转过脸,却只看见脉脉已经是满脸的率性嗤笑,脸色固然不太好,但已是我往日熟悉的妖娆表情。
  是我的错。我自己心中暗魅丛生,倒以为人家胸怀鬼胎。
  “小白我就直说了吧,对方有个附加条件就是你必须全面参与,否则免谈。”脉脉走近过来,娇滴滴的伸出玉手,指尖万种风情的从我脸颊一路滑下,忽然一把揪住我的辫子恶狠狠的说,“所以别给老娘打马虎眼,明天起就来上班!”
  “哎哎遵命就是!不要这么偏心好不好!对别人就施美人计,对我就几乎没用炮烙,我也太委屈了。”我悻悻的扯回辫子。
  “我们是玻璃嘛,爱人之间就不用太见外了是不是?”脉脉笑嘻嘻的说,顺便在我脸颊上用力亲一下,真是被她打败。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我总觉得脉脉似乎有什么不如意,既然她不愿意说那我也不便追问。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只要能帮到她做什么也无所谓了。
  对于脉脉我始终是抱歉的。
  第二天下午我果然去脉脉的公司露了一小脸,不过只待了5分钟。
  大家都在忙碌,刚刚签下的算是告诉开业以来最大的CASE,所以士气都很高涨。虽然一切都有待推敲商榷,但大家已经合作默契的分工作业起来。实在没找到我能干的活,在脉脉的老大白眼中,欧阳善解人意的特准我开溜。我立刻如蒙大赦般脚底抹油从写字楼滑到了翡翠森林,消磨了半日闲暇时光。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样的事情屡屡发生,我发现自己在公司里的地位尴尬而超然。于是刚刚才反省了自己不负责任的生活态度,我却又很快掉入了一个新的游戏怪圈。
  目睹同事们的工作热情和投入姿态,我并没有象以前那样感触和感动,我几乎完全袖手旁观。反正妈妈只要控制我的人生轨迹,我就满足她,站在这里让她看见。我不在乎她究竟想要什么。当然也不会为此付出努力。
  于是百货公司的企划在欧阳和脉脉的带领下,一干同事埋头苦干,我则一副闲云野鹤的悠然自得。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只要脉脉开口,我也不介意偶尔客串一下。但大多数时候,我都只是个匆匆过客。挂着艺术总监的虚名,支一份闲薪,单独由日方另行开出支票。
  更多时间我都泡在翡翠森林里,权当客座调酒师。我那一手甩酒器调混合酒的漂亮功夫已经成了翡翠森林里除了坐台帅哥阿敏之外的第二座镇店之宝。嘉殷已经宛然视我为手足。
  比起前一段时间的恬淡闲适,我的生活忽然丰富多彩起来。
  阿敏和嘉殷成了我的新好友。至于欧阳,为着脉脉的缘故我总是谨慎的保持一点距离。而脉脉至少每天与我碰一次头,时时耳提面命几乎以我的监护人自居。
  虽然对百货公司的企划不甚投入,但也乐意帮助脉脉处理一些其他个案,慢慢的我的日程安排变成公司、翡翠森林、插画设计各一份。工作之外的大多数时间也不再独自一人形影相吊。
  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亲近的朋友,也从来不曾享受过这么多关怀。
  我简直觉得前所未有的幸福。
  第一次我也尝试着去真诚待人。而实际上早在我毫无付出的时候就已经收获了大把的真心和温暖。
  我开始察觉到自己细微的改变,内心仿佛有什么坚硬的、冰冷的东西在悄悄融化。
  当然我有时还会觉得紧张和不安,唯恐这所有的一切只是海市蜃楼只是一场美丽的梦境,稍一触碰就会湮消云散。就象苏于我,只是一个镜花水月般的美丽童话。
  但时间渐渐过去,我的感觉也愈来愈真实。二十三年来,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踏实的感受到自己的人生。
  健康的、积极的、有风有雨也有阳光的人生。

20
  一个多月下来,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翡翠森林成为包括欧阳、脉脉、我、阿敏、嘉殷等五个人聚首碰头的地方。大家年龄阅历相近,往来颇为投契,不经意间渐渐形成了一种亲密中又带着疏离的奇特平衡关系。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群容貌姣美、气质出众的年轻人,彼此言语默契行动合拍,但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出共同或各自相处时那种微妙的不同之处。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我们鲜明各异的脾气秉性。
  欧阳是我们中间最年长的一位,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他的性情非常温和敦厚,工作时犀利勤奋,闲暇时幽默宽容,一表人才气度优雅十足仁人君子,也难怪脉脉对其倾心。
  脉脉近来的表现令我非常心疼,不知道是工作太忙还是和欧阳发展的不甚顺利,人显得有些憔悴,总不太精神的样子。有时候我与她讲话伊的眼神空洞而遥远一脸的茫然表情,忽然会“噢”一声似乎在作回应,教人瞧了愈加焦急怜惜,而看欧阳的样子好像根本就没感觉。我为脉脉觉得很是不值,聚会时常常就忍不住和欧阳抬杠顶撞,并不因为他在公司对我格外照顾而心存眷念。欧阳却总是不以为忤,微笑着看看我摇摇头当我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我气结。
  嘉殷比我大两岁,但却是我们这群人中最天真单纯的一个。她和阿敏都是在美国出生的第二代华人,两家原是世交,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妹,所以阿敏决定回国发展时嘉殷也积极要求“落叶归根”,于是一起来到上海。嘉殷是标准的香蕉女郎,性格开朗热情,处事作风单纯明快,她和阿敏的一口好中文及扎实的中文底子完全得益于两家均为名门之后,讲究诗书传家。和嘉殷在一起是一种坐拥春风的感觉。
  初见阿敏的人都会理所当然把他归类于所谓的新新人类青年才俊,他是那种外型非常惹眼的人,不拒绝任何流行元素,喜欢尝试新鲜事物,而这些特质也经常体现在阿敏的设计中。最奇怪的是那些在别人身上也许会显得另类奇突的新潮风格一旦到了阿敏身上就会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味道,前卫而别具品位,率性而标格脱俗。许多时候阿敏表现的峻酷不羁,有时候却又那么温柔细致。偶尔有一次和脉脉聊到阿敏,我歪着头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的说,“噢,阿敏是那种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人吧!”脉脉若有所思的看看我,破天荒在谈论帅哥时没有与我抬杠耻笑我是“蛋白质女孩”,她居然点头同意,还又加了一句,“矫若游龙,翩若惊鸿!”难得听到脉脉对男生有这么高的评价,我几乎没跌落下巴。而脉脉说完这句话盯着我的眼神又散开焦距,我几乎要敲其额角,爱的这么苦不如转了风向去追阿敏。当然,这话我到底没敢说出口。
  至于我,年纪最小,性格却最不讨喜,自觉心理阴暗,不免有些自卑。且暗自庆幸遇到了这么好的朋友,努力改善自己晦涩阴郁的一面。也许是出于习惯,我始终无法完全释放自己,言谈举止间总是多了几分保留。大家应该也都感觉到了,却都宽厚的包容,令我在惭愧之余也十分感激。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我安慰自己,至少我有在努力,而且也确实在改变。
  于是我们五个性格迥异的人居然就此凑到了一起。
  六月底的一天,就和已经过去的前两个礼拜一样,依旧下的细雨,天色灰蒙蒙的十分潮湿,算算雨季也快过去了,接下来该是流火的七月。刚刚完成了一幅插画,望着窗外淅沥不止的雨幕我觉得十分气闷,连编结起来垂在脑后的辫子都觉得格外沉重。我忽然决定换个发型,立刻就付诸了行动。
  为我主剪打理的发型师是个活泼的小个子男生,看到我就夸张的一拍额头惨叫似低呼一声,“哗,这位美眉,你比我还高埃!我真是生不如死啊!”令人失笑。
  打湿头发后小个子问我想要怎么剪?我笑笑说,剪短。那么要什么样的短发?随便。
  对于我直接表达的信任小个子显然很高兴,于是他让我坐在哪里足足15分钟,自己围着我前后左右百般思量观察比划,显示了无比的耐心和敬业。
  人在认真工作时呈现的工作美是所有行业都一样,不分高低贵贱。我这样想着,咀角略略上翘。
  “OK!”小个子也就在这个时候下决心似的叫了一声,朝镜子里的不知道是我还他自己用力点了点头。然后用非常温柔的手势打开了工具包,梳子与各式剪子开始在我头上飞舞,一绺一绺的黑色长发纷纷飘落。
  看着落英飘絮般的碎发,我的心里无端浮现一丝久违的忧伤,细若游丝若隐若现,虚幻的缥缈的忧伤。
  都说剪短长发就能剪断牵挂,真的有人相信么?
  我的一句“随便”派给小个子发型师无限施展身手的空间,单是剪发就化了两个多钟点,然后他有自做主张帮我把发尾挑染成了比较含蓄的金褐色。数个钟点我枯坐困顿,几乎没闷的开花。忽然听到一声“OK!完美!”我立刻起身。
  小个子看着我的神情就好像造物主看着自己得意的作品,深情一片。
  我只觉得头部无比轻松,转脸看见镜中的映像时我不禁有些失神。里面怔忡张望的仿佛是误闯凡间的迷途精灵,层次分明的短发略为翘起,一点帅气一点淘气一点秀气使柔顺刘海覆盖下的面孔显得格外英挺俊美,迭现出近似小男孩般的中性气质。
  我由衷的谢过小个子走出店门。
  出门的时候大约是黄昏,现在已经夜间九点多了。今天就画了一张图,还不曾去谒见脉脉,也没有去翡翠森林露个面。胃里忽然抽搐了一下,我才想起来今天还没吃过东西,于是决定先去麦当劳。
  马马虎虎解决了温饱,发现外面的雨差不多也停了,刚想去找嘉殷,我心里闪过一个淘气念头,于是笑嘻嘻逛进了楼上的百货公司。
  推门走进翡翠森林,尽管是夤夜飘雨,店堂内还是人客众多,唱机里放了一张英格玛的谜,空灵的音乐回旋在烟草、咖啡和香水混合的迷离气息中格外诡异。小舞池中有微醺薄醉的客人轻轻摇摆起舞。
  我推开木门时,门顶悬挂的铜铃照例清脆的响了两声,对里面的轻声笑语并没有干扰。转过那道玻璃幕墙单我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刚刚絮絮连贯的人声忽然顿了一顿,不少人都看了过来。穿过人群我依稀看到我们常坐的最里面的那张桌子后面,脉脉他们似乎都在。
  我一径走了过去,在众人半带讶异半带缱绻的暧昧眼光中微微笑了起来,有种恶作剧得逞般的窃窃碎喜。
  欧阳首先看见了我,他双眉微轩,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情,很快又回复镇定温和的面容,摇摇头颇有些无奈的笑了。
  脉脉此刻也注意到了我的靠近,她心不在焉的瞟了我一眼,刚要把目光转开蓦然又定睛凝视并慢慢站起离开座椅。我恶搞的笑了,准备好了脉脉的尖葱玉指随时招呼过来。然而出乎意料,脉脉一下子又跌坐下去,那动作就好像一个牵线人偶突然断了线,她拧起了眉看起来有些神色不愉。
  我有点气馁,心里开始后悔,也许玩过火了。
  就在这时,本来趴在桌上的嘉殷发现了我,她大叫起来,“哇咧!小白你好帅喔!你现在的样子和阿敏很像耶!”她兴高采烈的跑出来一把捉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桌前。
  正在旁边和人聊天的阿敏于是也转过头来,看到我他愣了一下,起身过来走到我身边伸手在我的短发上颇为粗暴的揉了揉,然后咧嘴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阿敏除了比我高出半个头,两人居然一样的白色松身衬衫蓝色宽腿直统破牛仔,金褐色挑染短发,苗挺修长的身材和顽皮不羁的大笑。我们两个站在一起,简直就像一对双生兄弟。
  这是我突如其来的调皮念头。看到镜中的自己时我已经想到了阿敏,小个子发型师竟然帮我剪了个和阿敏几乎一般无二的发式。吃过汉堡在来翡翠森林之前,我临时决定拐进了百货公司,挑了一件男装松身白衬衣配了条喜欢的磨旧牛仔裤换下了身上原先的衣服。宽松的衣衫掩藏住了女生微微起伏的秀丽身形,从试衣间出来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翩翩浊世美少年。
  其实我也只是打算和大家开个玩笑,却没想到会这么巧,偏偏就与今天阿敏的衣着那么相似,也算当头撞衫了。
  说笑嬉闹一番,脉脉好像又高兴起来,并没有责备我。欧阳永远那么泰和稳重,含笑看我的样子一如兄长忍耐顽皮的小妹。嘉殷啧啧羡慕我的短发比她漂亮,阿敏不失时机的调侃嘉殷,两人又是一阵唇枪舌剑。我觉得今天的这个阴郁潮湿的日子居然过的十分有趣,当下有了兴致,一个人跑到吧台后面去恪尽调酒师之责。
  几个花式抛甩酒器的动作亮出来,人客的情绪开始高涨,不断有人过来要我调制各种名目的混合酒,我一一照办,一高兴手法愈发漂亮利落,平时就常来的几个大学女生占据了我面前一列高脚吧椅,托腮作娇痴状爱慕的盯着我时时起哄。
  看我玩的开心,嘉殷也跑过来,喝了三两杯我调制的VODKA LIME,被酒精灼烧的兴奋起来,滑着舞步进了小舞池与人们一起摇摆。
  脉脉和欧阳静静的坐在一角,偶尔低语几句,隔了重重烟雾,我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阿敏在桌子的另一角,和对面的一人聊着什么。刚才我就站在那人边上,但始终不曾注意到除了我们还有第六人的存在。
  直到此时,这一天对我来说还是十分愉快。我和我的朋友们就像平时一样维持着一种亲近友爱的平衡关系。
  我没有留意陌生人的习惯,因此理所当然的忽视了阿敏对面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因为这个陌生人的介入,将会打破当前我们这种安详喜乐的平衡友情关系。
  很久以后我再回想起这张同样也是漂亮的玩世不恭的脸孔,虽然已经不记得他的五官面容,却还能清晰的看到那双如镌刻般标致的斜飞凤目深处所闪现的一丝邪气笑意。
  然而当时我却丝毫不察。

  21
  已过午夜,人客渐少,换了一张陶笛音乐,我坐在吧台里的高脚吧椅上伏在台面上静静的听音乐。陶笛的声音悠远宁谧,仿佛一束清亮涓澈的山泉溅落心底涤荡灵魂。
  欧阳与脉脉已经告辞;嘉殷适才多喝了几杯醉倒在了角落的沙发上,阿敏冲了杯普洱为嘉殷醒酒;前面的学生小妹已经散了,我独自伏身吧台,头枕了一条胳膊,右手无意识的随着音乐轻轻扣击台面,觉得非常安逸。
  一只手忽然覆下捉住了我的右手,大惊之下我一下坐起抬头看去,面前一个年轻人正笑吟吟端详我的手。我又惊又怒几番用力却始终没有挣脱,手腕仿佛被一支铁箍紧紧扣住。
  面前的年轻人有着一张窄窄的的俊秀面孔,一双眼睛尤其漂亮,深深的双眼皮褶皱如镌刻般鲜明,眼尾斜斜飞起居然是一双丹凤眼。他看人的时候眼中似乎总是带着笑意,瞳孔深处隐约闪烁微光。
  无视我的忿怒,面前的陌生人居然握住我的手送至唇边吻了一下,赞美道,“多美的手啊!白璧无瑕纤细修长……”
  我大力一抽,对方忽然松了手,我几乎没从高椅上跌下去,索性跳下椅子恶狠狠的盯着这个登徒子,一手已经抄起吧台下方的黄油刀。
  “蔡斯,小白,你们已经认识了?”阿敏适时出现在我们身旁。
  “对不起,方才唐突佳人了。”年轻人微笑着欠欠身,然后又叹口气苦着脸说,“实在是因为近来找模特找昏了头,没有一双手配的上我的蔡斯镜头,所以看到小白的手一时忘形,呵呵……”
  阿敏也笑起来,见我戒备困惑的表情,他解释,“他姓蔡,是个摄影师,最爱用蔡斯镜头,所以大家干脆叫他蔡斯。我们以前合作过几次,蔡斯的相机玩的很转。”
  蔡斯后退一步,单腿屈膝作了个跪拜的架势,垂手正颜道,“今天失礼了,再次谢罪!”
  我慢慢放松下来,淡淡一笑,一笔带过。
  太晚了,我和阿敏、蔡斯帮酒醉的嘉殷打理残局,清场之后嘱咐打工小弟隔天来清扫盘点。把嘉殷送回楼上房间,我安置好她后下楼走后门出来,阿敏和蔡斯都还在等我。
  我搭阿敏的车回去,上了车刚想关门,蔡斯又一手阻住了车门,我略带敌意的看着他。驾驶座上的阿敏笑了,“小白,蔡斯想请你帮个忙。”
  我直觉的想拒绝,却看见蔡斯一脸的诚恳表情,微微蹙起眉十分为难的样子,“小白,我需要找个兼职模特,只是做手模特,原来的合作伙伴意外受伤所以断了档。”
  虽然满面愁容,我却还是看到了蔡斯眼底的一丝戏谑笑意,仿佛在嘲弄我的小器与计较。我忽然改变了主意,点头应允。
  蔡斯要我参加拍摄的是一个护手霜的平面广告,本来说好只是做手模特,所有的手部特写都用我的双手,广告女主角是要另定的,结果我去了之后全组人都说不如我一起担纲算数。从此莫名其妙一脚踏进了模特行业。
  此后我几乎成了蔡斯的御用模特,有经纪公司有意与我签约,我统统推了。真没想到,我居然能靠妈妈给予的原始资本谋生,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自嘲。
  成为蔡斯的御用模特也实在是很莫名其妙。
  不可否认蔡斯确实是很不错的摄影师,视角独特、品位高段,同样一祯巧克力饮品广告,由他拍来硬是多了几分娓娓余韵。自从那晚以后,蔡斯也常常出现在翡翠森林,有时就会带来新接的广告个案,埋头一个晚上赶出初步设定,然后和我约时间。
  因为第一次不愉快的结识方式,我一直不太喜欢蔡斯,但这并不影响我欣赏他的才华,也尊敬他近似苛刻的狂热工作态度。许多次在面对蔡斯急就章赶出、却仍然充满天分的设定稿以及一叠乱稿背后那双疲倦而又戏谑的眼睛,我就没有办法说出个“不”字。加上旁边往往有嘉殷极力怂恿,“小白,这个女主角分明就是你嘛!为什么不试试呢,以后有免费冰激凌吃唉!我喜欢这个牌子的冰激凌……”抬眼还会看到阿敏鼓励的笑容,欧阳和脉脉也不反对,最后往往是叹口气只好答应。一来二去,我算是默许了兼职模特的身份。
  和蔡斯渐渐熟悉起来,我无意探究别人的生活,但仍然注意到这是个非常奇特的人。
  作为摄影师,大概算和文艺界搭上点关系,而这个圈子里多的是光怪陆离轶事不断,蔡斯也不例外。基本上他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一样简单直接,但本人与其摄影风格相去甚远--表面上喜欢卖弄一些所谓雅皮文化,但讲到欧洲新浪潮电影时又毫不掩饰的流露出嫌恶与鄙弃;赞美简约主义拍摄手法,但在实际操作时最恨大片留白的场景布置,在蔡斯的最后作品里充斥了大量奇怪而琐碎的细节,也许不起眼但会和低频的噪音一样困扰人心;非常直露的宣扬“人性解放”,拉斐尔前派画家罗塞蒂画作中经常隐喻的“肉欲之爱”是他最喜欢的话题之一,但生活中的蔡斯对于情爱的克制表现就好像禁欲派的卫道士……
  此外我还发现,蔡斯本人虽然刻意穿着随便的近似浪人,但其实对整洁考究的绅士作派格外的偏心,尤其喜欢质地精良的白色衬衣。对于面容清秀、穿着白衬衫的文雅男生,他总是会多看两眼。我暗暗怀疑,也许蔡斯之所以看中我作他的模特,完全是因为我那天晚上那身装束。也许他根本对女性没有兴趣,喜欢的是身穿白色衬衣的俊美男孩。
  有时候我会玩笑般问,“蔡斯你不会喜欢男生吧?你刚刚讲罗塞蒂的花中维纳斯是为了表现情色之美,是你掩藏自己取向的烟幕弹吧?”
  蔡斯挑起一条眉毛,斜飞着眼睛故意露出邪气的微笑,“BINGO!可惜猜错了,我最喜欢带点中性气质的女生,最好穿着白色男装衬衫,还有黑色蕾丝的内衣。哗……”然后吹声口哨大笑起来,“小白你可以考虑一下,哈哈。”
  与蔡斯合作的日子一直很太平,直到九月初的一天。
  八月份的时候,因为百货公司的开幕时间由十月底提前至了十一国庆日,脉脉和欧阳开始忙起来,虽然所有计划都有序进行,但最后收尾时许多推广活动的档期排的更密,都要他们一一打点。公司的其他事务都有人负责,我帮忙和一些长期合作的公司保持沟通联络即可。巧的是这些长期合约中多一半是日系企业,合作有两年了,按老条例做就行了,有什么问题交待相知的同事也都解决的驾轻就熟,碰到不识相的我也毫不客气指摘回去。这些日本人,表面再恭敬也是假的,声色俱厉的时候你若气势更高他也没奈何,哼!
  此外,还要应付编辑的催稿,因为是自己喜欢的工作,所以并不打算放弃。蔡斯那里不时常答应,碰到有趣的题材或好玩的外景地也就不妨客串一回。有空还是会去找嘉殷聊聊天调两杯酒,但却是不能常常一孵一整个下午或一整夜了。阿敏承接了一个工程,要为杭州一个别墅区设计绿化,已经出差一个礼拜去实地勘察了。我们各自忙碌,聚首机会大大减少。
  已经入秋,天气还是很热,连着下了两天的雨添了几分凉意。
  前一天晚上接到蔡斯的电话,说第二天如果不下雨要拍前两天提过的那个牛仔裤广告,地点是城东码头旧厂区附近的一幢新建的高层大厦楼顶。
  我拒绝,“不!那个文案我看过,已经越过我的底线了。我不会拍裸露照,哪怕就是裸背或者穿内衣的半裸也不行!”
  蔡斯轻轻笑起来,“小白拜托好不好。上次你说不喜欢,我这两天费多大唇舌才说服厂商同意改本子,已经重新做了设定案,没有裸背和半裸,我保证。”
  我疑惑的问,“怎么改的?难道赤膊上阵?”
  “不,没有任何裸露,服装全部是衬衫和牛仔裤。”
  “那好吧,我来。”
  蔡斯指责我没有模特的职业操守。我干脆的回答“是”然后挂断电话。
  本来就属于玩票性质,从来没有多余要求,连酬金都直接转到希望工程的户头,随时可以金盆洗手,如果还不给我一点挑剔的余地倒不如不做的好。
  第二天是个阴天,受台风影响,风力偏大,气温也偏低。我翻出六月底剪完发后买的一套行头,忽然想起那次聊天开的玩笑,又兴起淘气的心思,真的找出了一件黑色蕾丝内衣配上。
  薄薄的的丝棉料子有些熟软,微微映出贴身的小衣颜色和花边,果然有点野性难驯的味道。短发已经长了寸许,几绺碎发披在眉睫前,清瘦的面庞上气色安详,没有什么岁月的痕迹,看不出欢喜也看不出忧伤。
  你快乐吗?我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没把握的点了点头。是的,我很快乐。
  拍摄地位于码头旧厂区边缘,离商业区有段距离但不算太远,不过两站路的光景,这里就显得冷僻颓旧的多。旧厂区处于临拆迁状态,机器人员已经撤的差不多了,只余下几个保安看护,巡守一大片厂区,非常安静。
  明珠商务大厦新建成不久,有四十二层,大多数的楼层都还没有租出去,但也已经有公司进驻开业,所以大厦里设施服务已经启动,六部直升电梯里只有一部开达顶楼,其余分管中低层。
  进大堂的时候有保安过来征询,知道是拍摄组的即刻放行了,临了还特意交待这里虽然通宵值班,但顶楼电梯晚上九点以后就停了。我谢过保安直上顶楼。
  到了四十二楼下了电梯,按照保安刚才的指示沿走道直行到底然后拐过两个走廊看到了通往楼顶天台的楼梯,最近楼梯的那间办公室就暂时充作服装器材室,也是我们化妆的地方。
  奇怪的是一群熟悉的摄影组工作人员并没有象平时那样各自到位忙碌,大家聚在一起正面面相觑,气氛似乎不大对头。
  我一打听才知道蔡斯今天好像心情原本就不佳,偏偏服装师又搞错了服装,蔡斯要她准备的男装衬衫全部带成了女装,在天台上大发雷霆居然将衬衫全部撕坏,服装师是新入行的小姑娘,又羞又恼哭着跑了。此刻蔡斯正一个人在天台上狂抽烟,大家谁也不敢上前,于是全部躲到下面来了。
  “哎小白,蔡斯平时最不敢得罪的就是你了。你去看看情况怎么样了好不好?”有人提议,大家同声附和起来。
  我觉得诧异,蔡斯平时虽然是有点文艺气质,行为言论有时难免怪张些,但不会这么幼稚吧?搞错服装而已,重新换过也罢,何至于此!我决定上去看看。
  走上楼顶,推开天台的门,我一眼看到天台那头面朝外而站的蔡斯,大概正在抽烟,天台风大,烟雾甫一吐出就已经被风打散。风吹的衣衫裹挟在身上,发梢纷乱的扬起,蔡斯的背影看起来异常孤独。
  “蔡斯,你还好吗?”我走近几步扬声问他。
  蔡斯慢慢的转回身来,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一刹那,我看到他眼中蕴含的悲哀与苍凉。
  他默默的注视着我,好久才回答,“没事了。小白麻烦你通知大家开工。”蔡斯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疲倦和空洞。
  我探询的望着他,他侧过头去垂下眼睛,拒绝再与我说话。


  22
  虽然没有下雨,天色仍然不好,预报今晚会有台风来袭,天空中压的低低的乌云被风推动着迅速层层卷过。大家的心情也都和这天气一样,低沉而郁闷。
  一改往日喜欢布置多重琐碎细节的习惯,今天的蔡斯几乎放弃了所有的道具背景,完全依托现有环境进行拍摄。服装师负气出走,蔡斯也没有叫人去找新的上装,就让我穿自己的衬衫换过几条牛仔裤即可。大家都不敢招惹蔡斯,原先的脚本设定已经完全派不上用场,我们都沉默的听凭蔡斯的即兴吩咐。
  于是拍摄了我与蔡斯合作以来最为静穆冷漠的一组摄影。
  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我也无法强颜欢笑,索性随心所欲的冷了一张脸按照蔡斯临时设定的方案走步造型。
  真是妙极了,我想,天空板着脸我也板着脸,这么酷的广告效果说不定会讨厂商的喜欢也不一定!
  中间休息的时候接到嘉殷的电话,说阿敏今天回来,晚上一起吃饭,已经叫了欧阳和脉脉,问我在哪、几时能到。我估计再有两个钟点大概就能收工了,回答嘉殷正和蔡斯在码头明珠大厦拍片,等下会一起过去。
  蔡斯一整个下午几乎都没和我讲话,只是机械的拍摄、打手势换机位或者偶尔喊话交待一下动作,我通知他今晚聚餐时也只淡淡的应了一声。
  尽管气氛很差,我还是认为今天的片子冲出来效果会不错。蔡斯选了个好外景,这里放眼望出去视野非常好,下面是旧厂区,过去就是货运码头和大片的江水,楼顶还没来得及做绿化,到处是粗砾的混凝土表面和粗大交错的管道,硬朗粗糙的环境配合阴暗逼仄的灰色低空,营造出森冷抑郁的质感。我今天表现的冷酷淡漠,中性化的颓废散漫和环境气氛十分搭调。
  而蔡斯向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拍摄手法,所以即便再恶劣的情形到他手里还是能够焕发出独特的味道。
  傍晚的时候完成所有的镜头,大家各自收拾散去。我简单卸妆换了服装交给同事带回工作室,出来找蔡斯一同去酒吧。问了几个人都说没看见蔡斯,难道还在天台?我想着便又爬上楼顶。
  果然看见蔡斯,仰面躺在地上遥望天空。
  云层压的更低,天色更暗,风明显大起来,空气中是台风从海面带来的潮湿水汽,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在蔡斯身旁盘膝坐下,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远方。天地交际的地方有一线亮光,那里可能正在下着大雨吧,印象中每次大雨来临前的天空总是格外阴暗,等到雨下下来时反而会天光大亮。
  隔了许久,蔡斯忽然开口,“小白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声音有些古怪。
  我没做声,刚要说话,口袋里的移动电话忽然响起来,我一看是嘉殷,想想没接直接按掉了。可没过一会儿电话又响了,我又按掉。铃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我刚要接听,蔡斯猛然坐起身来一把夺过电话远远的掷了出去。一道优美的弧线,电话在空中翻了个身从天台边缘飞了出去。
  我愕然回头,只见蔡斯满脸的狂躁与愤懑,唇颊犹如白纸,凤目中闪出暴戾的光芒。他突然一拳砸向地面,又用双手抱住头,发出暗哑的低吼,“不要烦我!为什么不干脆让我自生自灭!”
  此刻的蔡斯看起来就象一匹受伤的野狼。
  对于蔡斯的粗暴行为,我并没有生气,也曾有过同样的心情,那种孤单与寂寞、无人问津无人需要的空虚感觉,有时候真的可以摧毁一个人的心灵。
  我也曾经有过任我自生自灭的念头。
  我不知道蔡斯有过怎样的经历和创伤,但如果他需要安静,我可以立刻走开。
  我站起来想要离开,手腕却又被蔡斯一把握住,“对不起,小白,你可以留下来陪我坐会儿吗?”我低下头,看到蔡斯正抬脸望着我,满脸的乞求神情。
  我叹口气,点点头,重新坐下。
  天渐渐黑了,两岸的灯火点亮,霓虹灯光映亮了周围一片的天空。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夜城。
  风力越发猛起来,因为离商业区有段距离,又是在四十二层的楼顶,周围非常安静,只有呼呼的风声掠过。
  我们沉默了好久,各自想各自的心事,两个人似乎已经化身两座雕像,相对无言。
  “我家在香港,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我对他没什么印象,但我知道他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爱穿纯白色的衬衣。”蔡斯轻轻的说,仿佛在耳语,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我默然倾听。
  “六岁的时候,家里能变卖的都已经变卖了,家也越搬越小,只有父亲那一箱子的白衬衣一直被母亲带在身边,每次搬家都随身携带,另外一件随身带的就是我。”他苦笑笑。
  “我母亲是个美女,但运气不好,父亲死后遇见的男人都是混蛋,他们只想骗她的钱,骗完也就走了。小白,那时候我一点也不恨我母亲,只是好心疼她,因为她总是哭。哭完又哭,哭完又哭。”
  “后来我们的环境渐渐好起来,我觉得好开心,因为母亲已经不哭了,尽管很少笑但至少不哭了。但是她很少有空陪我,也许是觉得抱歉,于是买了一架很好的相机给我玩。我父亲曾经是摄影师,可死后连相机都没保住,卖了。我喜欢摄影,最美丽最伤感最丑陋的东西,你都可以记录下来,这是时间都抹不掉的证据。”蔡斯呓语般的叙述着,有些支离破碎,但还是能听明白。
  “然后我上了寄宿学校,很贵的那种,母亲不许我回家要我好好念书,她每个礼拜都会来看我,走的时候紧紧抱住我。我知道她哭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不舍得我吧,我想。”
  “有一次母亲来的很晚,还喝醉了,她抱住我哭,边哭边求我原谅说她是个罪人是魔鬼会下地狱。我也哭,我说不是不是,妈妈是世界上最美最可爱的女人……”
  “你不会相信我竟然整整八年没有回家,全部在寄宿学校里度过。那时候我最好的朋友就是相机,最大的快乐就是等待母亲的到来。她不让我回家,我就听话。”
  “唉,我和父亲一样,喜欢纯白色的衬衣,母亲就每季就给我换一打新的,全是名牌的纯白色衬衣。她看我穿这些衣服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那么温柔。我想她是想起父亲了。”
  “可我念预科的那年,她连着两个礼拜没来看我,只是打电话让我乖乖念书。到第三个礼拜,她还是没来,我忍不住偷偷跑回了家。那时候她已经搬家了,我按照新地址跑去一看,是半山上的一座两层白色洋房,敲门没人,我没有钥匙也进不去。我一直等到后半夜,才看到一辆黑色宾利开过来,我想迎上去,可下车的是两个人,除了她还有一个人,一个半老头子。我悄悄躲进树影里,等他们进去后,我绕到后窗偷看,我看见她和那个老头子拥抱在一起,我听见她的笑声,笑的那么贱……我有点明白,但还是没有怪她……”蔡斯的声音尖锐起来,我注意到他不再称呼他妈妈为“母亲”,而是用一种厌恶的语气念出那个“她”字。
  “我趴在窗边偷听,那个老头子大笑着说,你的白衬衣呢,听说你就是靠清纯的白衬衣钢管舞一脱成名的,现在做到妈咪级还不收山,为什么不穿白衬衣了呢……她先是推辞,可那个老头子来头好像很大,她于是上了楼,下来的时候竟然穿了父亲的白衬衣,哈哈……你知道那客厅中央是什么,是一根钢管,冷冰冰锃锃亮的钢管!我没见过她跳舞,可她居然会跳舞,还是钢管脱衣舞。她穿了父亲和我最爱的纯白色衬衣,里面是黑色蕾丝的内衣,我看见她象蛇一样盘旋在钢管上,然后她和那个老头子就在客厅里媾和在一起,客厅里!他们甚至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见!象鼻涕虫一样恶心……我在外面吐了……后来我每天都偷偷去看她,看见她和不同的男人回来,有时候就会穿起白衬衫跳舞……纯白色的衬衣……哈哈哈,我每天都会呕吐,可还是每天都会回来……”
  蔡斯的情绪愈来愈激动,他一把捉住我,两眼充满血丝,“其实我不怪她,可她为什么要这样糟蹋父亲和我最心爱的东西,我宁愿她打扮的象只孔雀!啊不,是的,是的,她那么美,有着小鹿般温柔的眼睛,白衬衫其实顶配她,可是我不要她这样穿,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把脸埋入掌心,“我后来考到英国去念书,我想躲开她,可我老是做梦,梦见她、父亲、还有小时候的我,我们都穿了纯白色的衬衣,我们是天使,可除下衣裳,只有她身上还穿着黑色的花边内衣,黑的象地狱里的河水一样,然后慢慢坠落下去……我抓不住她!抓不住!怎么都抓不住……”
  我的手心渐渐有温热的液体在流淌,沿着指缝滴落,“我那样恨她,一直躲着她,可还想着她。恨她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也是我灵感的来源。最后那一年我每天都去看她,偷偷的,热烈的注视着她,还悄悄配了钥匙进到屋里触摸她每一样东西,呵,我记得她每一个小动作,记得屋子里每一样摆设……可我那样恨她,她也知道我恨她,可她不解释也不求原谅,甚至从来没找过我……她不知道其实我想念她……可今天早上我接到律师的电话,说她凌晨死了,煤气自杀,她给我留下不少产业,哈哈哈,可她死了,我不知道她死后我要钱做什么!我自己也很有钱,有钱的再也不需要她穿着白衬衣跳脱衣舞……可她居然死了!自杀!哈哈……”
  笑声渐渐变成了呜咽,蔡斯闷在我掌心哭泣的声音听起来就象受伤的狼嚎,绝望而无助。
  我轻轻的拍打蔡斯的后背,象在安慰一个无助的婴儿。
  我深深的同情面前的这名男子,他背负着怎样痛苦的记忆呵,有着怎样残缺的人生呵。为了忘却还是为了记住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要这样折磨自己的灵魂。
  和蔡斯相比,我已经太幸运了。
  蔡斯慢慢抬起头来,眼神空洞而迷茫,他就这样一脸绝望的盯着我,好久都不说话。
  我担心起来,轻轻摇晃他的肩膀,“蔡斯,蔡斯!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啊,不要憋在心里。蔡斯……”
  蔡斯颤抖着伸出双手捧住了我的脸庞,“你多美呵,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你是这么的美……”
  “不要这样,蔡斯,放松点,一切都会过去的,你……”我有些害怕,蔡斯的眼神那么怪异,好像完全迷失了自我一样,我尽量温和镇定的安慰开解,可似乎毫无作用,话还没讲完,蔡斯的面孔已经狠狠的俯下,咀唇覆住了我的双唇。
  这是一个暴烈的吻,仿佛要就此吸走我全部的生命一样。我大骇失色,企图挣扎,可蔡斯一手托住了我的后脑,一手如铁箍一样牢牢圈住我的身体,使我无法动弹。
  就在我几乎窒息的时候蔡斯离开了我的咀唇,他低下头一路探索着向下吻去,一手已经撕开了我的半幅衣袖。
  这给我传递了一种强烈不安的信息,可无论我如何用力都无法挣脱蔡斯的怀抱,他的双臂是那样的有力,近似暴虐的牢牢锁缚着我。
  我尖叫起来,“不!蔡斯你疯了吗!放手!”台风愈来愈近,我的声音湮灭在肆虐的狂风中。
  胸前的两颗纽扣已经迸落,领口滑开露出了黑色蕾丝花边的肩带,这显然刺激了蔡斯,他猛的把我推倒在地,狂怒的喊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和爸爸最爱的白衬衫!你不配穿它……”他仰天怒吼,象一尊暴怒的神祗。
  我趁机爬起来向门口跑去,但没跑两步又被蔡斯捉住,他把我用力甩出去,身体失去了重心,我跌倒在天台边缘,额角在围栏上重重的磕了一下,粘稠的液体随即淌了下来。
  巨大的恐惧战胜了疼痛,我想站起来逃跑,可足踝似乎也扭伤了,无法着力,蔡斯高大的身影渐渐逼近。
  蔡斯跪倒在我身旁,一手握住了我的下巴抬了起来,咬牙切齿的说,“我不要你做个贞节烈女,可至少你不要侮辱那些美好记忆!”我伸手想推开他,却被一把抓住了双手。
  此时的蔡斯就象失去理智的野兽一样,他又一次把我推倒,单手抓住我的双腕高高的举过头顶压在粗砾的地上,一手毫不留情的撕开了我的衬衫。
  破碎的衣角高高的扬起,我几乎裸裎的暴露在黑云滚滚的天空下,黑色的蕾丝内衣在暗夜里愈发衬出了肌肤的惨白,那样的惨白而毫无血色,就象蔡斯的脸色一样。
  蔡斯的全身都开始颤抖,抖的就象秋风中的一片叶子,他的手指轻轻游移在我的身上,指尖凉的象冰一样,“多么美丽呵,象天山的圣雪一样洁白,多么美丽的锁骨,多么美丽的肌肤,多么美丽的花边……”指尖象流水一样慢慢流淌,他冰冷的手掌渐渐覆盖在我柔软而猛烈起伏的胸部。蔡斯将脸埋入我的颈窝,失声痛哭起来。
  我紧紧咬住自己的咀唇,口腔中渐渐有腥甜的味道蔓延开。蔡斯开始哭泣,制服我的力量有些松懈,我毫不犹豫抬腿曲膝撞去,他一声闷哼弓起腰跌倒在地上,象一只龙虾蜷伏着哀号。
  我激烈的喘息着努力后退站起,但仍然无法跑动,情急之下扶着半人高的围栏爬了上去。围栏大约一米宽的样子,我坐在边缘,将两条腿悬在外沿,下面即是空荡荡的外墙,一失足就会从四十二楼直线坠落,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晕眩中,我伸手紧紧抱住肩膀,额角的伤口灼痛,手腕已经肿起一圈,手肘、肩背擦伤的地方也都火辣辣的撩疼。
  蔡斯慢慢爬起身来,面容痛苦的扭曲着,他试图过来,又被我的绝决的神情所震慑。我们彼此瞪看着对方,又陷入了僵持。
  毫无征兆的,大雨倾盆而下,我们顷刻间浑身湿透,强风扫过,我几乎要从围栏上一头栽下。
  冰冷彻骨的雨水瓢泼浇下,蔡斯渐渐转回神志,看着我单薄狼狈的模样,他悲苦的笑了,忽然抬手用力击打自己的面孔,喉咙口发出低沉愤闷的嘶吼声,他扭头狂奔而去。
  好久我才能勉力从围栏上翻身爬回天台,几乎是直接跌落在地上,我紧靠着墙根剧烈的战栗起来。
  风雨交加的夜晚,我一个人倚墙而坐,害怕过后是深深的、深深的悲哀。
  我不能忘记蔡斯绝望凄厉的面容,那样深刻的悲哀仿佛决堤之水,迅速湮没了整片夜晚。


  23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势渐收,我仍然保持原来的姿势坐在地上,风那么大,湿透的发丝滴着水,破碎的衣衫贴在身上,周围只有狂风呼啸的声音,那么安静。
  天空在岸边广告灯箱和大厦灯光的映射下泛出奇异妖艳的蓝紫色,可以看到有重重云团翻滚,云团的边缘是被台风撕扯的象烟雾一样的散絮。
  “好美呵……”我叹息着想要止住自己的颤抖,可太冷了,唇齿间还是不断发出“格格”声。
  我努力站起来走了两步,右脚脚腕的地方已经肿起一片,亮晶晶的象个馒头,虽然很痛,但慢慢移动应该没问题。我看看自己,凄惨的好像出逃的难民,但我总不能一直躲在这大厦的楼顶,虽然难堪,我也得回家去。电梯大概早就停开了,一想到这个,我嘴巴里苦的就象含了黄连,也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往门口捱过去。
  蔡斯不知道怎么样了?他离去的太仓促,丢下了摄影包,如今这个包正提在我手里,大概装满了相机镜头和胶片,简直重逾千斤。万幸的是这个包防水,否则这么一场大雨,今天我们全组人的劳动还有蔡斯那些昂贵的摄影器材大约要全部报销了。
  在离门口还有数米远的时候,那扇铁门忽然被人砰然推开,在下意识的握拳倒退时,我看清楚了闯进来的那个身影居然是阿敏,他站在那里激烈的大口喘气,无法置信似的满脸复杂情绪盯着我。
  我想起自己的不堪模样,放下摄影包,羞涩的伸手掩住了前胸。
  阿敏趋向前来,站在我面前,他低下头细细打量,浓眉渐渐锁起,眼里流露出心疼与愤怒。
  我张了张咀想要说话,才发现刚才的尖声嘶叫已经令到喉咙暗哑,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敏突然张开双臂将我一把揽入怀中,温柔而痛楚的说,“没有关系。小白,不要害怕,只要你安然无恙就好了。一切都没有关系。”
  多么温暖的怀抱呵,全身冰凉的肌肤都在渴望着这样一个有力而又充满安全感的温暖拥抱,我慢慢放松下来,有点犹豫的伸手抱住了阿敏的肩背,指尖分明感受到那薄薄衣衫下渐趋绷紧赍张的肌肉曲线。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阿敏潜藏的爱慕,在他洒脱佻达的外表下面是一颗柔软细腻的心,出于爱护和骄傲,在我没有流露出任何回应的意思前,阿敏选择了尊重和克制。这令我十分感激。
  我无法否认自己对阿敏的好感,但就是没有办法接受除苏以外的其他男子。我哀伤而鄙弃的嘲笑自己的懦弱与逃避,但要我立刻放下一切跨过这一步实在很难做到。当然我大可以先接受阿敏的关爱,但如果这样对他来说未免太不公道。
  我怎么可以与一名男子接吻的同时却还想着另一名男子。不行。绝对不行。
  于是我们都采取了小心翼翼的回避态度,把彼此之间的尺度维持在最安全的好朋友的范围内。这样微妙的心情除了我与阿敏之外,谁也不知道。
  阿敏的双臂是这么用力,似乎要将我整个人都揉入他的身体一般。我又不由自主想起当初在巴黎艾菲尔铁塔下与苏失散重逢后的那个拥抱,就和现在一样,苏那么那么深情焦虑的抱紧我,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几乎潮水一般的涌来湮没我的身心。我悲凉的想,那样的在意究竟还是不肯爱我。苏,你赐予我这么美丽的记忆,但也给我烙下最深的伤口。永不磨灭并且丧失了爱的能力。
  体温渐渐回暖,身上的伤口也越发疼痛,我有点把持不住动了动。
  阿敏轻轻放开我,细细检阅我额角的伤口,皱着眉说,“伤口有点深,恐怕要去趟医院。小白,我们去医院好不好?”我有点吃痛躲了一躲,但还是老老实实点了点头。他温柔而坚持的慢慢掰开我护着身子的双手,撕破的衣衫垂散开,我有点难堪的扭转了脸。
  原本雪白整洁的衬衫已经支离,上面还沾满了斑斑血迹和泥灰,浸透了雨水混作难看触目的图案,阿敏手势轻柔的为我缓缓除下衬衫,我瑟缩了一下,但没有反抗。
  身上满是擦伤淤痕,手腕一圈宛然肿起交错的青色指痕印记,除了额角的口子,脸颊一侧也擦伤了,下唇是我自己咬出的深深牙印,有鲜血渗出滴落。
  阿敏的手指轻如羽毛般拂过那些伤痕,他托住我的脸庞慢慢转过来,我无奈的直视他的眼睛,勉力发出低哑的声音,“不要怪蔡斯,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什么都没有……”
  “嘘……不要紧,我不关心。只要你平安就好。”阿敏伸出一根手指按在我咀上,他用力展开一个宽解的微笑。
  阿敏除下自己的衬衫帮我穿上,小心翼翼的扣好扣子,又细心的将两只太长的衣袖卷起。“可以吗?”他征询的看看我,我点点头,他捡起地上的包,扶着我离开了楼顶。
  电梯早就停了,方才阿敏就是沿着楼梯一路跑上来的,四十二层的大厦,就这样一口气爬了上来。
  原来嘉殷后来给我打电话时阿敏已经回来了,可连着三个电话我都没接,后来干脆就拨不通了,嘉殷有点奇怪,但也没太在意。后来晚点的欧阳和脉脉都到了酒吧,我和蔡斯仍然没有出现,大家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之前我从来不曾爽约,有事推迟也会电话通知。
  再等了一个钟点,时间已经是晚上近十点了,打电话到我家没人接,移动电话又打不通,找蔡斯工作室的同事说没回来,家里同样没人,移动电话没开机。大家开始着急了。问嘉殷我事先说在哪里?嘉殷只记得在码头附近的新大厦楼顶,名字不记得了。于是欧阳和阿敏商量了一下决定分头找,欧阳和脉脉去了我家,阿敏开车到码头附近一间间大厦问过去。
  到明珠大厦时,阿敏下车后就看到地上几片移动电话的残骸,正是我用的电话面板,他冲进去,服务台已经没人,有一个保安在值夜,一问似乎是有一个摄影组下午在楼顶拍摄,傍晚应该就结束了,具体也不清楚,好像事后也没有人上去察看过。
  此时顶楼电梯已经停了,阿敏也没想到可以先搭其他电梯再换楼梯,他直接冲进消防通道一路爬楼梯上来,果然在楼顶找到了我。
  我们沿着楼梯慢慢下去,要到二十楼才能换搭电梯到底。
  消防通道里光线不是很暗,每个转角都装了一盏节能灯,惨白色的灯光映的我愈加显得唇青面白脸色灰败,空气中是微微的连续的电流声,低频音扰人心神十分厌烦。
  阿敏一路与我讲话以分散我对疼痛的注意力,每走两层就停下歇歇,终于捱了十五、六层下来。
  脚腕肿胀的几乎卡住了球鞋鞋口,每一步踏下都有千针万刺在扎一般疼,我实在支持不住了,于是挣脱阿敏的手顺着墙就势滑坐在台阶上。
  “哪里痛?觉得不舒服么?”阿敏单膝跪下,神情焦灼的看着我,伸出手又不敢触碰我只好又缩了回去。
  看他似乎把我当作了瓷娃娃,我又感动又好笑,已禁不住咧开了咀,却又牵动咀唇的伤口,痛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阿敏静了下来,他默默的注视着我,眼里仿佛有千言万语但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叙述。此刻的阿敏较之平时的开朗飒爽好像沉淀离析出了性情中的另一面,沉静而细致。
  他用手指轻轻梳理我纷乱的短发,拨开覆盖粘着在额角伤口上的几绺发梢,我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几乎是很自然而然的,阿敏抬起了我的脸,我们安静的彼此相望,消防通道里除了嗡嗡的电流声就是我与阿敏平缓起伏的呼吸声。
  半晌,我发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脸上也开始发烧起来。我心中微微诧异,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反应?我以为只有在想起或见到苏时才会感到紧张与眷恋。为什么面对其他男子深情的目光,我竟然也会怦然心动。
  受到一种被自己背叛出卖似的惊吓,我垂下眼睛扭头看向别处,一边赌气般的站起来扶了墙咬牙自行往下走去。
  阿敏这一次没有追上来,他默然的跟在我后面,始终与我保持了两级台阶的距离,一直下到二十楼都没有做声。
  终于不用再忍受每下一级台阶都会反弹回来的冲击力,震的我受伤的右脚已经失去了知觉,只能艰难而机械化的随着腿弯关节的曲直而抬起放下。
  看见二十楼的消防门出口,我松了一口气,回头看看阿敏。
  他把衬衫给了我,自己赤了上身,下面是一条直筒牛仔裤。我注意到阿敏的身躯线条矫健优美,光滑的皮肤肌理、俊朗的五官面目,即使在黯淡的光线下也焕发出风华不似人间的慑人气度,犹如古希腊传说中降临人间的天神之子。
  从电梯里出来,在大堂值夜保安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容颜狼狈的我和衣衫不整的阿敏礼貌的与他点头致意然后离去。
  我们先去了医院,途中阿敏分别给嘉殷和欧阳打了电话,简单交待了两句,说明已经找到我出了点小事需要处理一下,让大家先各自回家休息改日再联络。
  一路上阿敏都保持沉默,偶尔会偏头看看我给出一个温和的微笑。
  医院门诊值班的是一位中年女医生,行事风格十分雷厉,看到我的模样她吃了一惊随即流露出同情安慰的笑容,同时狠狠瞪了扶持着我的阿敏一眼,她显然是误会了。
  阿敏也没有分辩,只是听从吩咐去挂号配药,女医生把我带进拉上帷幕的隔离单间,要我褪下衣衫为我细细处理伤口。额角的口子所幸不大,但比较深,所以最后还是缝了两针上药后贴了纱布。身上用消毒药水和创伤药膏一一处理过,医生看着我淤青肿起的手腕和肿如馒头的脚踝直摇头,最后忍不住问我要不要报警,我谢过她的好意拒绝了。
  从隔离室出来的时候,我的右脚已经穿不上鞋,上了跌打散淤的药裹了厚厚的纱布象只粽子,女医生嘱咐我第二天再来拍个片子看看,恐怕会是骨裂。阿敏此时已经候在外面,他焦急的盯着我,一脸的懊恼神情。我知道他是懊恼刚才不曾发觉我的脚受伤,否则恐怕会从明珠楼顶一路把我抱至医院。
  我故作轻松的笑笑安慰阿敏,“不要紧,我的骨头结实。”
  没等阿敏开口,女医生终于忍不住责备阿敏,“这么紧张为什么还舍得下这么重的手!以后要好好爱惜自己的爱人!”
  “是,是。”阿敏拦住想要解释的我,规规矩矩的点头答应,我只好无奈的笑了。
  回到居住的旧公寓楼下,阿敏熄了火示意我别动然后自己先下了车。他来到车子另外一侧打开车门小心翼翼的扶我下车然后一把抱起了我。
  他的动作是那么果断而不容置疑,我立刻想起了我们初遇的那个雨夜,阿敏也是这样,那么干脆决断的将我一把抱起,从此就介入了我的生活。看着阿敏温柔坚定的眼睛,我感激的笑了,不再挣扎与反对。
  已经午夜,老式栅栏电梯又上了锁,阿敏直接将我抱上三楼直到进了家门。
  他将我直接带进浴室放我坐在浴缸边缘,然后打湿毛巾为我细细擦拭面孔、头发,犹豫了一下阿敏绞湿了几条大毛巾放在我手边,又从台盘上方的橱柜中取出干净的毛巾浴袍放在一旁的藤编筐篮上,然后蹲下柔声说,“小白,你先擦一下身子换了衣服,伤口小心不要沾水。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恩?”
  我的脸又红了,羞赧的点点头。
  马马虎虎清洁了一下自己,我换过衣服出去,阿敏就靠在浴室门口的墙上等我。不容我反对,他又一把抱起我径自进了卧室将我小心的放在床榻上盖好大毛巾,检查过门窗后阿敏又重新折回带了一杯水放在床头矮柜上。
  我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看这他进出忙碌。
  阿敏此时缓缓俯下,手指轻轻摩娑过我贴着纱布的额头,他似乎想吻我,但犹豫了一下,终于只是用咀唇在我鬓角轻触了一下迅速离开。他最后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展开一个灿烂的笑颜,然后关灯离去。
  黑暗中我听到阿敏的脚步停留在卧室的门口好久才悄然远去,一声轻微的关门声,周围安静下来。
  今天真是一个暴烈的日子,就如同今晚的天气一样,带给蔡斯的是势同台风般撕裂身心的创伤,带给我的是暴雨般劈面而来、不及闪避的震撼与伤害。
  此刻回想起蔡斯狂野粗暴的拥抱,我居然还记得仓皇之下碎片般的感想。那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害怕与无助,但即使那样我也无法否认,那是一个灼热的怀抱,似乎要燃烧般的热力于顷刻之间从皮肤表层直激内心。
  原来一直以来我都没能摆脱18岁那个夜晚留驻在我体内的寒意。
  我的内心是这样惧怕寒冷。是这样渴望一个热切的拥抱。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这么多年来对苏刻骨铭心般的迷恋与不舍。
  难道我并不是真的爱苏,在我贫脊困顿的情感历程里,是苏在我最凄苦寒冷的时候给出了我最需要的拥抱。他只是在对的时候出现的那一个错误的人。
  我从此爱上苏拥抱我时的感觉,于是错误的判定和寄托了年少无知却又满腹天真的全部情怀。
  而事实上,我所贪恋的,也许只不过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样的想法令我比面对失去理智的蔡斯更加感到恐惧。
  我将头深深埋入枕头,浑身战栗。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听到窗外的狂风在怒号,这么多年以来,我第一次真正落下眼泪。
  滚烫的、烧灼的泪水,每一滴似乎都在腐蚀我的心与灵魂,令人痛的几乎要嘶叫出声。
  我从来不曾这么失望过。
  对自己惘然失措、晦涩孤单的年少岁月感到透心彻骨般寒冷的失望。
  真可笑!我以为自己至少拥有美好的回忆,而这一切看起来只是最可笑不过的误会。
  这难道不是我遇到的最可笑的事情吗?
  眼泪一串串落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居然仰头笑了起来。
  直到笑的喘不过气来。

  24
  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生病了,我渐渐陷入昏睡状态。
  半梦半醒间,总觉得有人在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和脸庞,我想努力睁大眼睛看清楚,却怎么也无法做到。
  那是一种意识被魇住的感觉,明明余有七分的清醒,却似乎还掺杂了三分的糊涂,手脚好像被定住了一样无法动弹。
  在焦虑与不安的挣扎中,我的神志渐渐回复。
  忽然我真切的感受到,我的房间里还有别人的存在,而且离我那么近,近的我能感觉到温润潮湿的鼻息咻咻吹拂在我耳边。
  我一下子全身都绷紧了,完全醒了过来。难道是强盗?或者是小偷?我该怎么办?逃跑肯定不可能,因为脚伤了。反抗?会不会激怒对方铤而走险?报警?可要怎样拿到电话……
  就在我紧张的盘算对策时,黑暗中的闯入者忽然幽幽的叹了口气,竟然是脉脉的声音!
  那不是我熟悉的脉脉,虽然她知道门垫下有备用钥匙可以随时进来,但脉脉不是那种会悄然闯入然后毫无声息的伏在我床头半晌不做声的人。
  可是,此刻的脉脉正是这样做的!
  这几个月以来,脉脉的表现都有些反常,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她与欧阳发展不顺利的缘故,既然脉脉不想说,我也只好装作不知道。
  和欧阳也相处不算太短的时间了,我承认他是那种值得女生托付终生的男人,也不枉脉脉对他的一片痴情。但欧阳似乎对每个女孩都那么亲切温柔,但又与所有的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我猜想也许他是太注重工作了,所以暂时没有发展感情的打算。只是可惜了脉脉,因为脉脉也不能算太年轻了,她已经29岁,至今云英未嫁。其实脉脉真的是个好女生,漂亮、能干、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实在可以打个满分!只能说她与欧阳的缘分未到,不过所幸近水楼台,修成正果看来也只是早晚的事。
  正是因为这样想的,我还是很看好脉脉与欧阳的前景,眼看公司发展愈来愈好,他们大概很快就可以静下心来好好谈一场恋爱了吧?
  所以,尽管脉脉言行失常,欧阳不动声色,我始终也没有过问打听。好事多磨,我想。
  可是,此时的脉脉到底在做什么呢?
  经历了这么戏剧化的一天,却又见到脉脉这么戏剧化的行为,我几乎要以为自己在做梦。
  由于嘶哑的喉咙和干涩的咀唇、以及惊讶的心情和纷乱的思绪,我选择了保持缄默和维持睡姿。
  脉脉轻轻的叹了口气,忽然“咕咕”的笑起来,然后她纤细柔软的手指沿着我的额角慢慢滑下,她叹息似的开了口,“小白,我知道你已经醒了。可是求你莫要动好吗?你就当是睡着了,听我说说话好吗……”
  我的头微微转侧,表示我已经听到了。我没有说话,静静的阖着眼睛,耳边是脉脉一起一伏海浪般的呼吸声。
  “对不起小白,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知道你视我如手足,可我却一直在利用你。”脉脉苦涩的说,“可那时我是那么的要强,我一心只想创办自己的事业。你知道,男人们都靠不住,我们只能靠自己,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可是没钱、没男友、没家……我每天打扮的似孔雀,但心里彷徨的要命。其实我的要求也不高,只想找个好男人不要大富大贵能够衣食无忧快活健康的过一辈子就好了。也许是我不走运,为什么一直遇不到我的‘对先生’呢……”
  我默然。
  脉脉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但我知道伊自身条件本来就出色,挑男友的眼光自然也是一等一的高。之前大约也出过几年风头,颇见识过一些好男人,可惜那时年纪小只晓得要多玩两年,真的蹉跎过去了回头已是百年身。当初愿意与她厮守百年的好男人已经等不及都结了婚,再有登样的大多也名草有主,年轻后起的小男生玩玩可以,心智尚不成熟自然免谈婚嫁。一来二去反正已经辜负了这几多光阴更加不肯随便屈就,于是越发耽搁下来。
  “……那年有人找到我说愿意资助我发展事业时,我以为自己化身为童话里的灰姑娘,暗处的王子就要来接我上马车了,呵呵……那次我见到的就是你妈妈吧?她可真是个美女,她只淡淡的看了我一眼,我就觉得自己平凡的象一粒沙子一样。小白,你妈妈可比你美多了……”
  我心里沉了一下,觉得后背有一道凉意袭了上来,一直以来最不愿意证实的猜测居然变成了现实。我不由咬紧了牙关。
  “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干起活来不要命的小白居然有这么大的背景。小白你不知道,当时,我简直嫉妒你,啊不,我确实是嫉妒你,所以在你妈妈提出以资助我的事业为条件来监视你的生活,我几乎马上就答应了……事后我鄙视自己但其实并没有后悔。”脉脉冷笑着说。
  我心里在尖叫,不要说了!我不想知道!只要你不说我永远都会当作不知道!可我发不出声音,冷汗开始渗出我的额角。
  “本来我可以自己独立开一家公司,可偏偏遇见了欧阳……呵,我有没有告诉你,欧阳是你消失的那段时间出现的,原本是咱们公司对头的台柱,后来老板和我一起想办法把他从那家公司逼走,哈哈,可后来老板也不肯放过我,所以我后来也辞职了。我去找欧阳,他不知道是我害了他还以为我和他一样无辜受累,所以提议我参加他在筹办的公司,意思一下出点股份算合作。那时候正好你妈妈找我,我已经足够钱自己单干,可天知道我居然对欧阳有好感,所以答应了他……小白,你不知道,原来人获横财以后也会有负担,你妈妈给我的款子我根本不敢动,我怕别人知道,虽然这年头大家都只关心自己,可我想我还是在意怕被你知道吧……你这个笨蛋,居然还借了我一笔款子连利息都不要,你说,你让我如何开口说‘啊不我不要,你妈妈已经给够钱了’……我不能!”脉脉的声音激动起来,偶尔会尖声笑两下,音调尖锐冰冷的似乎可以划开浓重的夜色。
  我手脚冰凉,连吞咽口水都困难。
  “这一次我是真的恋爱了,”脉脉的语调忽然又放轻放缓,似乎梦游一般的叙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要见到欧阳才明白这句话的涵义。”
  此时,我慢慢的睁开眼睛看着脉脉,黑暗中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到脉脉的眼睛闪着奇异亢奋的微光,苍白的脸色是再浓的夜色也无法掩藏的。
  “近一年来我爱慕的看着他,甜蜜的享受他的温柔与关怀,我并没有注意到其实欧阳他对谁都那么温柔!都一样!我那么不安,因为欧阳似乎并没有接受我的暗示,也许是我不够优秀或者是他已经有了女友?我这样想着,象所有单恋的小女生一样手足无措……我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呵呵……”脉脉微笑起来,笑声几乎是甜蜜的。
  “还记得三月份那次吗?我们一大票人来你这里打牙祭,那是你第一次见到欧阳。那时候我对他是那么一往情深,连你都察觉到了一丝特别况味,所以在拿到那个CASE之后,借着庆功宴多喝了几杯,欧阳送我回家的时候我装醉吐露心曲,我甚至打算诱惑他……”脉脉的话音中明显流露出悲苦的情绪,我不由的慢慢坐起身,不安的注视着她。
  脉脉的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她伸手拉拉我的发梢,妩媚的侧转头问我,“你猜,欧阳对我说什么?”
  我觉得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摇摇头。
  脉脉一仰头笑了,“他说‘对不起阿脉,我觉得还是直接告诉你比较好,我其实不喜欢女人,对不起让你误会了这么久’。哈哈哈……你能猜到么,欧阳喜欢的居然是男人!我一直说我们是玻璃,原来真正的玻璃就在我身边!你说好笑不好笑,哈哈哈……”
  啊脉脉,可怜的脉脉!
  我震惊的无言以答,看着面前由大笑变为痛哭的脉脉,我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搅碎似的痛。我伸手将脉脉拥入了怀中一下一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脉脉压抑的哭泣声仿佛受伤之后失去母兽庇护的小兽。
  “小白,你知道什么叫玻璃吗?那种感情是不是真的象水晶般透明清脆,美丽而又脆弱,让人只想倾心呵护……”脉脉用一种虚无缥缈的语气喃喃的问,但似乎又并不在意我的回答。
  她轻轻挣脱我的双臂,怔怔的盯着我,耳语般的说,“我不明白,我真的不能明白。后来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我忽然想如果我明白了是不是就能了解欧阳呢?他是那么睿智,他的选择一定是对的是不是?所以……”
  脉脉把脸探过来,有些恍惚的点了点头,“我也想试试看喜欢一个和自己同性别的人是不是一样会感到幸福和快乐。小白……”她轻轻呼唤我的名字,“还有谁比你更值得我去喜爱呢?这几个月来我告诉我自己,看,那是小白,她比欧阳更适合你!她那么美,又那么善良,对你是全心全意的信赖和喜欢。而你,脉脉,你却出卖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去补偿呢?至少你可以全心全意的去爱小白啊……”
  脉脉的声音那么飘忽不定,神色迷离,好像已经完全被自己的叙述所打动,她定定的看着我,黑沉沉的眼珠里有水汽一样的东西在飘浮。
  我的身体仿佛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头脑中乱的象有千万只马蜂在飞,耳边是巨大的轰鸣声。我想开口说话,但不知道说什么;想伸手抱住脉脉,可手臂好像坠了千斤重物而无法举抬。
  我是在做噩梦吧。这一定不是真的。我想。
  脉脉的脸已经趋近至我的耳边,急促的喘息声愈来愈大,我的脸颊已经感受到脉脉口鼻中呼出的温热气息。
  “小白,我一直没有把握自己能不能爱上你,直到今天找不到你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在乎你。你不知道,接到阿敏的电话说你平安只是撞破了头的时候,我有多欣慰和心疼。我恨不得代你去疼去伤……我才知道原来我真的可以爱上一个女人……”
  猝不及防间,脉脉柔软芬芳的咀唇已经落在我的咀角,她的身体蛇一般婉转缠上,双手沿着我的后颈滑下褪去我肩头的毛巾袍衫。
  冰凉柔软的手掌触及我滚烫的身躯时,我惊觉过来。
  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一天之中,我竟然被两个人非礼,其中一个是男人,另一个居然是女人,而且,这两个人都是我的朋友。
  我试图推开脉脉,却又一次惊讶的发现脉脉的力气竟有这么大,难道人在意乱情迷的时候都会获得超越平时的力量?
  推搡挣扎之间,浑身的伤火一般的撩痛起来,“不要!脉脉你在做什么!”我终于一把推开脉脉,她跌落在床前的地板上,我“啪”的一下打开了台灯。突如其来的光线一下子刺穿了黑暗,我们两同时眯起了眼睛。
  少顷,眼睛适应了光线,我看到脉脉跌坐在地板上怔怔的看着我发呆。平时的她是何等的虚荣体面,此刻却云鬓纷乱目光涣散,考究的连衣裙揉的不成样子。
  万分心痛,我翻身下床抱住了脉脉,“脉脉,你那么聪明,有什么事情会看不透,要把自己弄成这样!”
  脉脉渐渐回过神来,她忽然惊叫一声,一把握住我的双手,“小白,你,你怎么伤的这么严重?头上,手上,脚上,还有身上……到底怎么啦!”
  我才发现刚刚浴袍的领口被脉脉拽开,肩背露了出来,灯光下,我就象个狼狈的伤兵跪坐在脉脉面前。
  “没什么,一点小意外,不要担心。”我拉拉衣服笑着摇摇头安慰脉脉。
  脉脉神色复杂的凝视着我,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房间里的气氛变的沉郁起来。
  过了许久,脉脉的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光,脸上呈现出我所没有见过的凄怆神情,她颤抖着握住我的手,握的那样用力犹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嗫嚅的问我,“小白,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疯了?我该怎么办……”
  我的眼睛也渐渐湿润,却努力展露了一个温暖的微笑,用额头轻轻顶了顶脉脉的额头,这是我们之间常做的一个小动作,肯定的回答,“不,脉脉,你没有疯。你只是太寂寞了,好脉脉,你是我眼里最可爱的姑娘。可是,我们都太寂寞了……”
  我的嗓音哽噎了。我们终于拥抱在了一起轻轻哭泣。
  我们都是那么的寂寞啊!
  我是。
  脉脉也是。
  于是我们都在孜孜以求能够找到一个温暖的怀抱,或者一道温柔的目光。
  许多时候,我们只是贪恋那一份看似可靠的感觉。为了这样一种虚幻的感觉,我们犹如投火的飞蛾,虽九死亦不反悔折回。
  浑身伤痕累累,越发渴望得到慰籍来疗伤。
  轻轻的拍打着脉脉的后背,我一次又一次的告诉她,“脉脉,每个人都有权利作出选择,欧阳一样,我一样,你也一样。你不是爱我,你只是寂寞,寂寞的无所寄托。当然你是关心我的,就如同我关心你一样,我们是好姐妹好朋友不是吗?相信我,对于生命,我们虽然无法选择,但至少可以掌控它。让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脉脉喃喃的重复着问我,“掌控?努力?有用吗?真的可以吗?”
  我用力点点头,“是的!一定有用。相信我,脉脉,我们今后一定可以过的更好!有一天,你会发现你不会再寂寞,人生是如此美好!”
  天渐渐亮了,我们相互依靠着彼此取暖。
  台风终于过去了,满天的乌云开始散去,太阳出来了,温度上升了。
  九月份,正是刚刚踏入清秋,天气这么好,湛蓝的天空透明的简直要从人的眼睛直接映入心底。
  我望向脉脉,她靠在床边已经睡着了,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嫣红,脸色平静而安详。
  我安静的笑了。相信我,脉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25
  总算运气不是太差,我的右脚只是扭伤而没有骨裂,只要不是伤筋动骨,身体表层的伤很快也就愈合了,只是额角到底还是留下一个淡淡的疤痕印子。
  所有的事情仿佛只是水面投下的一颗石子,荡漾了几圈涟漪终会平息下来,然后一切恢复平静,看不出有过的痕迹。
  当然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有些痕迹一旦刻下就难以消除,即便覆满时间的灰烬,可它依旧掩藏在灰烬下面。
  事后我让脉脉帮忙向欧阳告了假,也没有去翡翠森林,只是在家休息。这件事情的始末,除了我与阿敏心照不宣,其他人并不清楚前因后果,我只说一点小意外而已轻描淡写的带过,大家虽然奇怪但处于都市人惯有的克制和礼貌也都不便深究,于是此事就算到此为止。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阿敏对于那天的事绝口不提,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他也继续保持了以往对我的一贯态度,虽然每天都会来探视并带来新鲜水果食物,但只是默默的给予悉心的照顾而无更多诉求。我心里明白,这其实正是阿敏的温柔细腻之处,他只希望我能如常生活,而不愿意有任何外来的突发因素影响我的生活态度和处事决定。
  为此,我将永远感激阿敏。
  自从那一晚脉脉对我吐露所有的心事后,她似乎放下了千斤重担,也不再勉强自己去走那条并不适合她的荆棘之路。其实妈妈的百货公司之所以会选择他们这家小公司来全权接手负责也是她们之间的协议之一,包括这两年来于公司签立长期合约的几家日本公司都是妈妈的手笔,近期她已经对脉脉施加了压力,所以脉脉决定等完成这个项目后就会与欧阳解除合作,她已经和欧阳谈过,欧阳表示能够理解。脉脉打算出去进修,已经开始联系学校。
  知道欧阳的取向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平时的欧阳看起来总是那么的温柔和克制,他对于我们的态度都是一样的亲密中保持距离。我并不会因此而轻视他,这不是欧阳的错,这只是上帝与人类的开的一个玩笑。对此,我们都无可奈何无能为力。脉脉决定离去,欧阳尊重她的选择,他有自己的密友,也是行内人,已经颇有成就,他们打算一同合作,考虑去北美另行发展。对于欧阳一直以来兄长般的宽容与关爱,我会一直感念于心。
  嘉殷是我们中间最单纯明快的一道颜色,她天真爽朗的热情如同春日里的阳光一样感染着周围的人。没有复杂抑郁的经历,在嘉殷的天性里保有了一种孩童似的清透可爱,对她来说人生除死无大事,每天最大的烦恼不外乎来酒吧的优质帅哥太少,偶尔几个还都带了女伴。嘉殷的懵懂未化在许多人眼里可能等同于白痴弱智,可依我看这真是嘉殷最大的幸运与福气。如果可以,我是多么希望嘉殷能够一直这么简单快乐的生活下去。
  而蔡斯,自那晚之后就人间蒸发了。
  阿敏隔天将摄影包送至蔡斯的工作室时就没有见到他,后来听说蔡斯整整半个月没有音讯,工作室一片混乱,最后由他的律师出面说蔡斯决定结束自己的商业摄影生涯并关闭工作室,发给每个人半年薪水各奔前程。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组阴霾的天空下神情淡漠冷酷的我穿着宽大的男装白衬衫和牛仔裤的照片,居然就成为蔡斯的最后一套商业摄影作品。充满了逼仄颓戚的哀伤情调。
  蔡斯就这样孤单失措的狂奔而去,从此选择了销声匿迹。
  其实我并不打算责怪蔡斯,相反对他有着深深的同情。一个人背负着这么沉重的十字架行进在人生的道路上,一定十分的艰难吧?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坚持不自暴自弃而是一直昂扬前行呢?
  对于蔡斯的突然失踪,大家自然是觉得纳闷,但大都会最是不缺奇人怪事,时间一久人们也就渐渐淡忘。
  而我不能忘记蔡斯绝望凄厉的仓惶神情,很久以后我再回想起这张同样也是漂亮的玩世不恭的脸孔,虽然已经不记得他的五官面容,却还能清晰的看到那双如镌刻般标致的斜飞凤目深处所闪现的一丝邪气笑意。
  蔡斯,你现在何方?你还好吗?希望时间能够抚平你心灵的创伤;希望你早日找到属于自己的平静与安详;希望今后的人生于你来说更多风雨驱散之后的坦途和阳光。
  无论如何,一切都已经不同了。尽管我们五个人看起来相互间关爱依旧,但其实已不复当初的升平喜乐。平衡关系已经打破。
  如同表面平静的深海,内里潮汐暗涌。
  除了嘉殷对这种微妙的变化丝毫不察,其余四个人都不动声色,大家都小心翼翼的维系着彼此的友爱与亲和。
  已经够了。我们不过是人生旅途中偶然相遇的陌生人,谁也没有责任迁就谁,愿意这样的小心维系,不外是珍惜和留恋彼此依偎时的那一份温暖感觉。懂得珍惜,就已经够了。
  十月份的时候,脉脉料理完了手头的工作正式离开公司,开始忙着找学校办签证。我执意不肯收回当初借出的钱款,只说等伊学业有成唛卡唛卡赚了大笔银子后一并清算,利息加倍,脉脉也就不再推托。
  我也知道脉脉大概不缺这笔款子,但这张薄薄的支票于我而言并不代表叠叠现钞,它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我和脉脉之间某种物质化的联系。
  从小就习惯了相聚又分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也开始有了喜聚不喜散的脾气,所以我的内心渐渐排斥离别,总希望抓住些什么来作为某种纽带,而不至于一挥手就此天涯各据。
  妈妈的百货公司顺利开幕,据说整个企划案设计的非常成功,公司正式营业之前就已经十分引人关注,开张那天客流如云营业额度好的超出预想,而且很快成为新一代时尚青年的流连消费热点,以其新潮高档以及汇集日本主流流行趋势成为本市百货业中的新晋贵族。
  其实欧阳和脉脉是真的有实力,而并不仅仅是基于和妈妈暗路交易才能异军突起,他们在业界的成绩也是有目共睹的辛苦所创。
  脉脉离开后,欧阳独自撑起公司,同时和朋友商量合作事宜,他们会把业务拓展到海外市场,如果顺利就逐渐将重心移过去。
  我们都很清楚,国内市场正当方兴未艾,这样的决定无疑是巨大的牺牲,但是有许多事情比赚得更多的金钱要更为重要。看欧阳的样子丝毫没有惋惜与后悔,如果真的能够获取他想要的幸福,我们这些做朋友的自然也是由衷的高兴。
  直到整个项目结束,妈妈并没有让人再给我传达什么新的旨意,她是那么的骄傲!
  也许妈妈也是那么的寂寞。我心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这是我从前所不曾想到过的。我有片刻的心软,但终于还是没有回日本。
  给我一点时间,我默默的想,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自己的思路。等我想通了,也许就能够坦然的面对妈妈了。
  我接了一份颇为冗宕的工作,为一本名为“妖兽都市”的小说绘制插画,大概前后一共需要十二幅,圣诞节前交稿。本来不喜欢这样阴郁妖魅的题材,但看过小说以后我改变了主意。
  故事讲的是某个大都会的未来,科技无比发达,物质极大丰富,但人们太过依赖科技逐渐丧失自我的创造与表达,大家的心灵日益荒芜,但政府并不负责市民的内心。于是为了排解苦闷,有人按照自己的噫想制造了属于自己的怪兽伴侣,但怪兽愈来愈多,出自各种扭曲心灵的怪兽因为被赋予了人工智能而有了自己的思想。在这个缺乏温情的妖兽都市,怪兽们找不到自己所渴望和需要的温暖与关怀,于是趋向疯狂,失去控制,它们伤害自己也伤害创造自己的人类。在灾难面前人类开始联合起来一起抗战,但僵化的社会体系和机器人制度反过来成为羁绊人类的枷锁。这场战争最终谁也没有取得胜利。最后,怪兽和人类就只幸存下来少许,面对都市四处分崩离析的残骸,大家忽然大彻大悟,原来人类和怪兽苦苦追寻的东西是一样的,那就是彼此契合的心灵与相互取索的温情。妖兽都市的产生与终结都在于一个“爱”字,有了“爱”就有了希望,黑暗的妖兽都市也能成为天堂。
  这个故事其实并不算很有新意,但文字非常隽秀凝练,有种不动声色直指人心的冷静和讥诮。可在金属质感般冰冷流利的字里行间,我又分明解读出作者内心深处对于温暖和关爱的默然期待。这使我十分动容,也正是它精准无误的击中并打动了我。
  读这样一本小说,简直就象在解读自己的内心一样。所以我决定接下这份工作,并且会花上比平时更多的心力去完成它。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绘制这十二幅插画成为我最重要的工作。这份工作一直到交稿前夕即圣诞节前夜才堪堪完成。
  于是大家都各自忙碌。
  阿敏在杭州的庭院绿化工程也需要他经常出差,有时一去就是一个礼拜。
  我也很少有空长据翡翠森林,只有阿敏得空时才一起在嘉殷那里消遣一整个晚上。
  脉脉和欧阳也很少出现了,尤其是欧阳,筹建新公司和维持盘点老公司业务几乎占去他所有的时间。也许因为太忙,欧阳看起来憔悴了不少,但这丝毫也没能影响他的温文气度。大家都看出来了,欧阳正在做他想做的事,他眼中坚定乐观的神采是再多的红血丝也掩盖不了的。
  大家相聚的机会少了,隐隐约约有种风流云散的味道。
  嘉殷颇觉得有些失落,但她很快又高兴起来,“小白,你们都好能干喔!有你们这些朋友我才得意咧!”
  唉,可爱的嘉殷,有你这样的朋友才是我们的福气呢!
  尽管阿敏刻意与我保持以往亲密而又谨慎的朋友关系,但我们都知道,彼此之间已经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
  住在楼上楼下算是天时地利,彼此投契更是人和。在旁人眼里,我们也是再相配不过的金童玉女。
  自从那次意外,阿敏对我更加呵护备至,虽然采取了更为含蓄的态度方式,那也只是出于对我的尊重与体贴。只要我流露出一点点的不安与拒绝,阿敏就会立刻巧妙的转移当前的行为和话题。可这样一来,我的心里却愈发的不安。
  我何德何能,如何承担的起这样一片深情。可是我知道,对于阿敏的好意,能够坦然的接受大概就是我所能做到最好的回报了。
  有时候我简直痛恨自己。
  为什么,既然已经探触到自己思想深处的痛脚,为什么不干脆连根拔除!
  这样的犹疑懦弱,简直不象妈妈的女儿。
  妈妈其实是个坚强果敢的女人,她一早就已决定通过自己的方式来达成目的。从一个男人走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她不为他们所控制,相反她对他们善加利用。
  我犹自记得妈妈曾经娇笑着对苏说,“……快乐和幸福本来就是两回事,还是不要太奢求会比较不容易失望……那又怎么样,我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是谁其实无所谓……”
  现在想来,我不得不承认妈妈是个冷静铁腕的女人,至少她一直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要什么。
  我比起妈妈实在差太多了。
  明明知道,可偏要装作鸵鸟埋首沙土。
  想要改变,又犹豫不决前后瞻顾。
  哪怕打算纵身一跃,都会掩耳逃避阖目乱投。
  终于落至了这么一个半路徘徊,四壁苍茫的边缘角色,苦苦挣扎似小丑,甚至只是垂影自怜的作一场没有观众的孤单表演。
  并没有人把我推至这个境地,妈妈没有,苏也没有。从头到尾,我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场独角戏。
  如今终于有人愿意伸出援手要帮我走出困境,我又失去了回应和尝试的勇气。
  真是天晓得!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尴尬境遇。说不定还颇为享受!
  “你要我拿你怎么办呢?”好多次,我从阿敏投诸过来的目光里看出这样的潜台词。然而我这样的鄙弃自己,越发潜缩回自己的小小洞穴内不敢探首回望。
  “唉……”阿敏长长的叹息,只好揉一揉我的头发笑了。
  圣诞节前夕,大街小巷开始有了节日的气息。
  每当我看到街边一些店门口悬挂出的圣诞花环和摆放的大棵挂了彩灯的圣诞树,我会不由自主的心酸。
  两年前的那个圣诞节,我与苏在巴黎一起度过。咀里似乎还余有棉花糖的丝丝甜味。还有那个千禧年的夜晚,我终于清晰表达出对苏的爱意,并如愿以偿的得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然后呢?那样美丽的彩色玻璃窗,那样动听的斯卡布罗集市的琴声,还有苏冰冷的手指与温暖苦涩的泪水……
  我用力甩头,不许自己再想下去。
  插画终于完成了,交出去的稿子出色的令编辑尖叫出声。那是自然,我自己都被自己的笔触打动,就如同当初被小说本身打动一样。
  脉脉的签证已经下来了,她打算去新西兰。“我喜欢那片草原牧场,那么宽广美丽。我要用最美的大自然来涤荡拓宽我的心灵。哈哈哈……”美女说着眨眨眼睛仰头大笑起来,一如往昔的妩媚妖娆。
  欧阳那边也一切进展顺利,不出差错的话他和他的密友年后就会将事业推广到北美,他们新公司的名字叫“WING”,翅膀。我们都希望能够拥有一双展翼天际的翅膀,希望欧阳和他的朋友从此可以一同翱翔万里共创幸福。
  阿敏手头的工程也按时结束。
  我们决定圣诞节那天在翡翠森林好好聚一聚,彻夜狂欢一次。
  这也许将是我们五个好朋友最后一次恣意的狂欢聚会。
  26
  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我早早的就到了翡翠森林,前两天说好了和嘉殷一起布置酒吧的圣诞妆面,之前就已经把东西都置备好了,就等我们把它们装点起来即可。
  我拿喷罐在大幅玻璃上喷绘出圣诞快乐字样,还随手喷涂了一些六角雪花、麋鹿、雪橇、铃铛和白胡子圣诞老人的笑脸。
  嘉殷把塑胶松枝喷成斑驳的白色,一圈一圈浓密的缠绕在翡翠森林的招牌和玻璃窗周围,又把雪白的棉絮松松扯开点缀其上,大雪压枝头的效果立刻就出来了。
  我们合力把彩色小灯泡装点在在整个店堂的屋顶、墙壁和桌案边侧;把入门后即可看到的玻璃幕墙中上下两排的绿色盆栽的的底盆全部用金色和银色包装纸裹起来,用红色阔缎带扎出一个大蝴蝶结;手工绘制各种各样的圣诞小卡片,用细细的彩绳拴在氢气球下,各种形状的彩色气球飘了满满一店堂;在每张桌子上摆放一个松树形状的金色小蜡烛,烛台是浅浅口的玻璃花形;最后用硬纸板裁了一棵圣诞树形状的一人高门牌,喷成白色,粘上棉絮和松枝,缠了两圈小灯泡,中间用红色写了大大的圣诞快乐,下面标示了一行“BEER FREE TONIGHT”,撒上一层金银闪粉,很隆重的放到门口。
  一切OK!
  傍晚的时候,脉脉过来,我们商议了一下,决定今晚自己弄晚餐。
  脉脉是个中好手,充当主厨,嘉殷的手势居然也不错,擅长甜点,我的厨艺就逊色些,平时也不是没钻研过,但水平仅止于在罐头汤里添多材料增加卖相,所以只好打下手,充其量拌个蔬果沙拉。
  不过三个女生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抵上半个御厨,等阿敏和欧阳来的时候,美食已经当前,随时可以开动。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店堂里已经热闹非凡。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形,嘉殷一早约了几个常来的大学女生帮手,加上原来几个打工小弟和我们凑趣帮忙,倒也应付的游刃有余。
  我咀里叼了一根薯条,手里左右互抛着摇晃摇酒器,面前坐了一排小女生,穿着打扮活象太妹,脸颊上贴了亮晶晶的闪片,一脸崇拜的看着我,时时尖叫起哄。
  这帮小孩子!明明是幼稚无聊的扮酷,还非要装模作样抽出一根细长的女士烟夹在指间,好像这样才格外风情。
  拜托好不好,我出来混的时候不抽烟不吸毒,手上玩的可都是刀子!
  我微微眯起眼,伸手一抛,摇酒器在空中转了两个身落下来正好被我一手抄住,“喔……好帅”,小女生尖叫起来。
  我把透明的龙舌兰酒液缓缓注入杯中,柠檬在杯口一转然后抹上盐花,又切了片薄薄的柠檬卡在杯口,一杯玛格丽特调好了。
  我把酒推到一个女孩面前,微微笑了一下,伸手轻轻摘下她指间的那根烟,从自己鼻端掠过阖目作了个嫌恶的表情然后睁开眼睛探究似的看看她,女孩的脸红了,捧起面前的酒杯小心翼翼喝了一口,“噫”一声叫出来苦着脸皱起了眉。边上的女孩都大笑起来,纷纷抛下手中的烟,抢着喝这杯酒,然后一式的苦瓜表情。
  我仰头大笑,把手上的烟一折两段向后丢出一个弧线,正好落入垃圾桶。
  脉脉趴在我旁边,慢吞吞坐起来,翻翻眼睛嗤笑了一声,“小白,我早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乖乖女,可不知道你玩的那么酷!”她扭脸看看那些小女生,她们正撒娇似的看着我,“哎,小白是女生你不知道吗?”
  “切!当然知道啊!那又怎么样!我们就是喜欢小白啊!”小女生们吃吃笑起来。
  脉脉一副“被你们打败”的模样,拍拍我,“哎小白,欧阳和阿敏那边在叫我们,过去吧!”
  我点点头,先跑到里面换了一张“枪炮与玫瑰”的重金属摇滚。店堂只在四角亮了几盏灯,中间大片顶棚下彩色的灯泡明灭闪烁,桌子上的蜡烛点燃,中间的小舞池上方是激光转动的镭射灯,人客涌动,打工小弟不断把整箱免费啤酒扛出去,时时又笑声尖叫声传出,淡淡的烟草味道四处飘荡,气氛非常热烈。
  拨开人群,穿过半个店堂直入最深处,我们自己盘踞的位置上,晚来的阿敏和欧阳刚刚用过餐,长条桌面上还特地铺了白色粗麻桌布,杯盘皆空,嘉殷正在收拾。
  好不容易挤进去,我打了个响指,推开嘉殷,直接兜了桌布一把拽起,“别管啦!嘉殷,有什么好酒没有?”
  “已经去拿了!”嘉殷大声回答我,随手把桌布连东西递给身边经过的打工小弟带出去。
  很快有人抱了个藤编篮子过来,里面是各式美酒,从红酒白酒香槟威士忌到白兰地伏特加朗姆之类都有。
  “帅!”我吹了声口哨,不过声音立刻湮没在一侧两对男女情侣的尖叫声中。
  忽然发现没有杯子,嘉殷刚要去拿,脉脉一把拉住了她,“我们就用瓶子喝!一人挑一瓶,自己干掉好不好?”
  看着脉脉爽朗的笑容,我咧咀大笑起来,“好!脉脉你干嘛,想学坏啊?”
  脉脉斜飞了一个媚眼,娇滴滴的说,“对呀,这样才衬你啊。”
  我们都笑起来。
  我们每人挑了一瓶酒坐下来聊天。
  我随手抽了一瓶,一看是威士忌,浅浅琥珀色的酒液,四十度的酒精含量,入口即有一种辛辣感,象野火燎原一样从咽喉处一路灼烧而下,胸腹间顿时觉得有种炙热涌起蔓延直达四肢百胲。
  连灌了几口,我被呛了一下,激烈的喘咳起来,咳的弯下腰直不起身,身旁的阿敏一下一下拍打我的后心。
  脉脉忽然说,“我后天早晨的班机,今天说一下,到时候你们不用来送我了。”
  “啊?”嘉殷夸张的叫了一声,走过去抱住脉脉,“我好舍不得你喔脉脉。”
  欧阳有点诧异的转过脸,温和的看着脉脉,“为什么这么急呢?现在过去又不是入学时间。”
  脉脉笑了笑,“我英文丢太久了,那边有朋友自己开广告公司,要我过去先帮忙,我想也好,正好可以练练英文适应一下环境。”
  “自己万事小心,单身女孩子在外面不易。有事马上打电话给我,你知道我的号码,永远不会改。嗯?”欧阳温柔的说。
  脉脉答应了一声仰起头喝了一口酒,酒液溢了出来,她伸手抹去。
  可我分明看见,脉脉顺手抹去的其实是眼角悄然淌下的泪滴。
  不要紧脉脉,创伤都会弥合,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吧。
  “脉脉,祝你在南半球照样妖娆万分颠倒众生!”我嘻笑着举起酒瓶和脉脉手里的瓶子碰了一下,我们相视一笑,各自仰头灌下一大口。
  嘉殷也喝一口酒,然后吐吐舌头,“哇咧,这个伏特加真不是盖的,好辣!我们就这样干喝哦,会不会太朴素?要不要找点东西来下酒?”
  欧阳忽然微笑道,“嘉殷这句话说的好。不过也不用去找什么下酒的东西,我们干脆来玩游戏佐酒……”
  阿敏也笑了,“欧阳也有俏皮的时候,好!可是玩什么呢?总不能再玩刀子。”
  脉脉侧头想了想,“我们来学古人好不好?吟诗作对都可以啊。象嘉殷,阿敏还有小白之类的海龟人士,就要费点心思了,背唐诗也行,实在太为难,现代诗也可以,不过要是中国的诗人。”
  “好啊好啊!”嘉殷起劲起来,“可以只背一段喔,要不然难度太高了。”
  我给了嘉殷一个暴栗,懒洋洋的说,“背不出来要罚酒哟!”
  “我知道啦”,嘉殷笑眯眯的说,“席慕容的‘回首’,是我最喜欢的小诗,我好喜欢最后一段噢!”
  在风里翻飞,然后纷纷坠落
  岁月深埋在土中便成为琥珀
  在灰色的黎明前我怅然回顾
  亲爱的朋友啊
  难道鸟必要自焚才能成为凤凰
  难道青春必要愚昧
  爱 必得忧伤
  嘉殷的声音清新脆亮,用满是憧憬的干净语调念出这样一首怀有淡淡忧伤的诗,在嘈杂的摇滚乐伴奏下有种别样的余韵,大家都露出了温暖的笑意。
  我好奇的问,“什么东西在风中翻飞然后纷纷坠落?”
  嘉殷想了想回答,“前面一句是‘那渡船头上风里翻飞的裙裳’,唔,对了,是这样的。”
  “噢……”我长长的拖了个调子,忽然大笑起来,“哎嘉殷,裙裳在风里翻飞然后纷纷坠落,你是说要裸泳啊!哈哈哈……”
  “啊?!”嘉殷听完愣了一下,大家都笑起来,她竖起秀眉跳过来作势要掐,我急忙告饶,最后乖乖喝酒谢罪。
  脉脉凝神了片刻,慢慢念出一阙词。
  年年社日停针线。
  怎忍见,双飞燕?
  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
  春衫着破谁针线?
  点点行行泪痕满。
  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脉脉微笑着说,“这是宋朝一位不知名的词人所填,今后我可不是‘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么?”她仰头喝下一口酒。
  大家寂然。
  我的眼睛微微湿润,却依旧大笑着举起酒瓶对脉脉说,“谁说无人劝酒?我来劝美女多喝一口!即便你去了草原,肯定一水的帅哥给你送花劝酒,人家不知道多愿意管接管送呢!今天就由我来当这护花使者。”我一仰头也灌了一大口。
  欧阳在一边已经取出纸笔涂抹了半晌,他抬起头来注视着脉脉轻轻笑了,“阿脉,我也随便填阙词送你,当是赠别。”他停了停,用一种温柔语调缓缓念出。
  数度聚散皆黯黯,哪堪想,太凄凉。
  十里长亭,寸寸话情殇。
  犹闻哀鸿声声催,泪如倾,断离肠。
  常忆旧时小庭院,荼蘼架,紫菱塘。
  暗香犹在,阶前落满霜。
  最叹岁岁春光好,花期短,相思长。
  好一个“花期短,相思长”。我细细咀嚼这句话,只觉得荡气回肠,再看脉脉,一脸的感怀笑意竟似痴了。她伸出手去从欧阳面前取过那张涂鸦便笺珍而重之的收了起来。
  下面轮到阿敏。
  阿敏一本正经的念,“乌龙面若干,瘦肉若干,香菇若干,洋葱半个,葱一根,酒半匙,酱油两匙,盐半匙,糖一匙,胡椒粉少许,洋葱切丝,瘦肉切丝,香菇泡开切丝,葱切段,两匙油翻炒洋葱香菇肉丝,加水及乌龙面和调料,加葱段炒匀出盘。好了。”
  一直到听完我们都没反应过来,嘉殷傻乎乎的问,“阿敏你在念什么?不是念诗吗?”
  阿敏咧咀笑了,“对啊,这是你刚刚教我的菜谱,不是才吃过的炒乌龙面吗?我觉得好吃,你讲的菜谱也好听,象现代诗一样,所以就念给小白和脉脉听……”
  嘉殷才发觉原来阿敏是在耍宝,老大白眼抛过去,大家都笑起来,不依不饶要阿敏罚酒才作罢。
  最后该是我。我问大家可不可以讲故事,大家点头认可,于是我就简单讲述了“妖兽都市”的大致情节。讲完了,大家都没有说话,气氛似乎有点悲凉。
  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怪我,讲这么悲哀的故事,罚酒半瓶!”一仰头我把剩下的半瓶酒一气灌了下去,脉脉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酒瓶已经晚了一步,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对呢!小白,我们都生活在寂寞的妖兽都市,渴望一点爱和温情!来,我陪你一起喝!”
  嘉殷也过来凑趣,我们三个女生嘻闹成一团。
  时间过的飞快,还有十来分钟该午夜十二点了。
  大家都有了薄薄醉意,酒瓶也差不多都空了,我和嘉殷跑到吧台后面找酒。
  现在唱机里在放一张“当铺爵士”,我忽然想起来,转头问嘉殷,“嘉殷,有没有圣诞音乐啊?今天我们还没放圣诞歌曲呢!”
  嘉殷愣了一下恍然大悟的说,“哎呀,忘记买了!”
  “那怎么办?”我头有点晕,钝钝的看了嘉殷一会儿摇摇头笑着说,“那就算啦!我们不放‘白色圣诞夜’,换成恩雅的‘蓝色加勒比海’好不好?”
  “小白你会不会弹琴啊?”嘉殷问我,我点点头,“那等我一下喔!”她站起来匆匆走后门跑了出去,很快喜笑颜开的抱了一架雅马哈的电子琴回来,说是从隔壁寿司店老板那里借来的,老板的女儿在学弹电子琴。
  我们带了酒和琴回到长条桌旁,阿敏帮忙从吧台后面的音响接了根线过来,安上麦克风对牢电子琴。
  午夜十二点整,唱机一下被掐掉,音乐声突然消失,人声笑语夜忽然安静下来,只有一圈一圈舞池的镭射灯光在闪动,仿佛冷冷的海水逐浪逐浪在荡开。
  我轻轻把拟音档拨到钢琴,指端按下,弹了一曲最传统的平安夜歌曲。
  人们都静静倾听,有人小声和唱,无论大家是否信仰这个西方宗教,至少这一刻都暗自虔诚的许下了最美的愿望和誓言。
  一曲终了,嘉殷示意打工小弟继续奉上啤酒,大家欢呼一声继续狂欢。
  有人尖叫起哄,我不想扫兴,就势又弹了几曲。琴声中,小舞池里人影憧憧、舞姿摇曳。
  直到嘉殷去到吧台,播了一张巴西“CHA CHA”热舞唱片,我才得暇回到座位,开了一瓶科罗娜,在瓶口塞了一片柠檬,我仰头灌下半瓶,然后满足的叹口气阖眼伏在桌面上随着音乐轻轻摇摆。
  脉脉似乎已经醉了,伏在欧阳肩头喃喃低语,偶尔会笑两声,欧阳没有丝毫不耐,悉心照料,还时时喂脉脉喝茶解酒。
  嘉殷和阿敏在聊天。嘉殷的神情颇有些惆怅,原来她的父母觉得女儿回国省亲已经一年了,差不多该玩够了,要嘉殷最迟过完农历年就回纽约。
  “阿敏,你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我没有回头,阿敏没作声。他今晚格外沉静。
  过了一会儿,阿敏才回答,“我考虑一下,到时候再说吧。”
  一向快活的嘉殷居然也叹了口气,感慨的说,“我也不能这样玩一辈子啊。这次回去,我会把以前的经济学硕士修完,然后进老爸公司帮忙。”
  “嗯?罗大小姐终于长大了懂事了嘛?呵呵……”阿敏愉快的笑起来。
  “讨厌!就知道你会笑我!小白,你还好吗?是不是喝太多酒了……”
  我回头展开一个笑脸,摇摇头,但嘉殷还是坚持去吧台帮我冲杯浓茶,其实她自己也醉的差不多了,一路走去的背影有些摇晃不稳。
  目送嘉殷离去,我转身一抬脸,正好撞上阿敏的目光。我看到,阿敏英挺的眉睫深处有一片滟潋波光正在蔓延。见我看向他,阿敏笑了,那一片波光也悄然掩藏。
  那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令我心虚。为了掩饰不安,我抬手又灌了两口酒。
  午夜狂欢的时间已经过去,店里的啤酒也全部供完,尽兴的客人们渐渐散去。
  几个帮忙的女生已经支取薪水离去,嘉殷吩咐打工小弟简单收拾一下也可以下班了。前门也没落锁,只是挂了“CLOSE”的牌子,幽暗的店堂里只剩下我们五个。
  已经凌晨三、四点的样子,脉脉刚才小睡了片刻,似乎有点酒醒,此刻正斜倚在沙发上喝欧阳聊天,两个人看起来面容都很宁静安详。
  嘉殷去放了一张“丝绸之路”的唱片,煮了一壶黑咖啡过来,说要大家提提神继续聊天到天亮,“否则以后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这样聚在一起了”,嘉殷有点忧郁的说。
  脉脉豪迈的说,“好啊!今天天亮之前谁都不许走。不过不喝咖啡,还是喝酒吧,天亮了正好回去闷头大睡。”
  于是我们又去找出剩下的酒一起拿过来,还特地翻出一组细长的郁金香形香槟杯,随便喝酒喝咖啡喝茶都用它,趣致的很。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嘉殷,“嘉殷,我记得你这里收留过一猫一狗对吧?怎么后来都没有再看见?”
  “对喔,小白你居然还记得。其实都还在啦,不过不是这里,是隔壁寿司店,老板的女儿喜欢小动物,正好家里又不愁没东西喂它们,阿敏说这里整天烟味不断象个毒窟一样,还是不要荼毒生灵比较好,所以就干脆送给他们了。”嘉殷趴在桌子上口齿不清的回答,她已经快要睡着了。
  “噢。这样啊。”我又灌一口酒,“小动物真可怜,被人送来送去的。不过我更可怜,白送都没人要,嘻嘻……”
  阿敏终于忍不住伸手来夺我手中的杯子,他另外倒了杯浓茶递给我,温和而坚持的说,“小白,喝点茶,你醉了。”
  我觉得燥热,身形不稳的站起来,除去身上的法兰绒外套,笑眯眯的冲阿敏点点头,握了杯子几个舞步便滑进了店堂中央的小舞池。
  头顶的镭射灯已经熄灭,只有附近桌案上残存的蜡烛犹自摇曳着最后一缕残光,小舞池里黑沉沉的仿佛静海深处。
  我一口饮尽杯中苦茶,口腔里一下子充满苦涩滋味,我皱起了眉头。
  音乐如潮水般袭来,电子乐器制造出空灵悠远的音场效果。
  我慢慢的伸展手臂微阖双眼,随着音乐款摆起舞。
  足底犹如悬踏云彩,头脑更是如蒙大雪一片苍茫。我一时忘记身在何方。
  几个旋转,但觉晕眩,身子却是停不住,人一斜欹竟要跌倒。我微微叹息,咀角却不由自主上翘露出一丝笑意。
  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用力睁大眼睛瞧去,面前在微光中亮如晨星的可是谁的眼瞳么?
  旁边的蜡烛终于油尽灯枯,光影跳跃了两下颓然灭去,周围愈发的暗了下来。
  “你是谁?是你么?”我轻轻的问,声音已然暗哑,颤抖着伸手想要触摸对方的脸颊,那人一声叹息一把将我紧紧拥住。
  我的思想已经凝滞,未及思索,温暖柔软的双唇已经缓缓覆下。
  阿敏。
  黑暗中,我认出这个温暖的拥抱来自阿敏。他是那样温柔痛楚的拥抱着我,一如那个狂暴的台风之夜。阿敏的吻细致温存,那样错杂揉入的缱绻深情让人心动。
  我静静的落下泪来,双手终于悄悄的环上阿敏的肩背。
  音乐已经终结,我们在黑暗的小舞池中紧紧拥抱在一起。
  “叮当”,门口的铜铃突然响起,尖锐的金属脆响如薄薄的利刃一下子穿透了整片无声静谧。
  我们都吃了一惊,全部抬眼望向门口,甚至没有想过出声示意来人已经歇业。
  我也离开阿敏的怀抱,一齐转头看过去。
  酒吧的木门上嵌了磨砂玻璃,隔着玻璃幕墙,门外路灯的黯黯黄光折射进来,有个挺拔的身形驻足了一会儿慢慢绕过玻璃幕墙转了进来。
  昏黯的光线下,我浑身的血液似乎于顷刻间凝固,手指不由自主握紧再握紧,“噗”的一声轻响,手中的香槟杯应声而碎,尖利的玻璃碎片一些刺进手掌,其它纷纷落地,传来一片细细碎响。
  身边的阿敏急忙捉住我的手腕,我用力挣脱,一径盯住门口,脚步不稳前行两步又停下。
  从暗影中缓步走出的身形是如此熟悉,一袭修长风衣,气度温文,步履稳健。
  当那张熟悉的仿佛镌刻心底的容颜慢慢于微光中闪现,我听到自己胸膛深处传来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清脆的好像玻璃迸裂、坠落、扣击的声音一样。

  27
  每年的圣诞夜我都会收到礼物。
  和妈妈在一起时,常常是美丽昂贵的珠宝首饰。
  两年前和苏一起度过的圣诞节,我也收到了一组十九世纪波西米亚古董彩色玻璃花瓶作为礼物,不过它们和苏在那段时间陆续送我的小东西一起被留在了巴黎。
  去年的圣诞节,脉脉从欧洲订了一套精油和薰香器皿给我,希望能帮我舒缓压力放松神经促进睡眠,不过我懒也就一直搁着没用。
  今年难得五个好友聚在一起,但聚首其实是为了分离,所以大家都各怀怔忡,前面的布置准备工作做的这么热闹,但谁也没有提到要准备礼物。可不是!睹物思人,倒不如身无长物潇洒离去的好。
  于我而言,阿敏的这个拥抱其实已经是最好的礼物。
  我那样心酸却又欢喜,还有一点点的惆怅。呵,长久以来,我孤单徘徊、寂寞无依的灵魂在那一瞬间竟然有了归宿感。
  就让我这颗漂泊梦魇的心停靠苏醒在阿敏温暖的掌心吧。
  可是,圣诞老人与我开了个玩笑,偏偏在我决意走出往事的时候,从天而降送来了这么一份出乎意料的大礼。
  看见苏清癯泰然的面容,我但觉恍惚,心情纷乱错综,居然不知道是喜还是悲。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两名男子之间。
  前后惘顾,我看到苏温和安详的笑颜,还有阿敏温柔忧伤的目光。
  无形中,仿佛被两只大手左右吁衡,我不知所措。
  我一定是醉了!我阖上眼睛用力摇摇头,不敢再抬头细看,我踉跄着转身离开小舞池。
  没有人喊我,我直接出了后门进到安静的里弄。
  就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我仰头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
  冷风袭来,我只穿了薄薄的单衣,不由瑟瑟发抖,酒意上涌,有点想吐。
  压下胸口翻腾欲呕的恶心感,我四顾凄惶。受伤的手掌钻心般阵阵刺痛,然而这也丝毫不能抵过我心里的疼痛。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上帝要和我开这么个既不好玩也不好笑的玩笑?
  我哭笑不得的站在这条阕寂无人的里弄,周围一片黑暗,只有穿堂的冷风飕飕扫过。
  一件犹自带着体温的风衣悄悄披上我的肩头,一双稳定的大手落下握住我的双臂,在一道轻柔却坚持的力量下,我慢慢转回身。
  “露丝。你好吗?”苏低沉的声音响起,我看到他眉宇间的愁损与心疼。
  苏将我揽入怀中,我的身体分明有些僵硬,但还是没有拒绝。“我们回家好吗,露丝?”
  我动了动,想伸手推开苏,触及伤口,痛楚的呻吟出声。
  苏才看到我的手掌,细小的玻璃碎片嵌于其中,殷红的鲜血仍然在不断涌出滴落。苏低低的惊呼一声立刻伸手在风衣外裹胁着挽住我带我去往医院。
  眼角的余光扫到酒吧的后门口阴影处依稀站立了一个高大秀挺的身形。阿敏。
  我没有回头。眼前却浮现刚才阿敏温柔忧伤的目光。
  对不起,阿敏。
  我与苏匆匆离去。
  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是如何去了医院,又是如何回到我的住所。
  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窗帘没有阖严,刺眼的光束穿过缝隙投诸进房间,我在一夜宿醉的头痛中醒来。
  脑中一片空白,真的好像洗过的口袋一样,又干净又彻底。
  如果真的可以失忆就好了。我喃喃自语。
  昨夜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开始回归脑海,我蓦然惊醒,猛然坐起低头一看,自己居然合衣而卧睡在自己的床榻被褥中,受伤的左手缠了纱布绷带,掌心时时跳脱的疼痛。
  我是怎么回家的?已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叹口气翻身下了床,捧着几欲裂开的头出去厨房找水。
  经过客厅的时候我一下子停了下来。我看到那边的沙发上正斜靠了一个人,安然而睡。苏。
  苏就那样真切的出现在我面前,他斜倚在沙发上,头微微倾侧着,阖目安睡。
  苏老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苏这么疲倦惫懈的样子。
  我慢慢蹲下,抬脸细细端详面前的苏。
  这两年,苏又清瘦了不少,一脸倦容,连睡着时都轻轻锁起眉,脸上的肌肉有些松弛,皮肤上尽是岁月留下的隐约痕迹,虽然并不明显,但比起我记忆中他神采精璀的模样已足以让我惊心。苏沉沉入睡,鼻翼两侧的法令纹一路延下直至咀角,透露出一丝哀伤况味。
  你总是这样吗?我似乎不曾见过你真正的开怀笑意。
  为什么你连大笑都如此忧伤?即便在梦中也带着这样悲哀的表情?
  心口痉挛般的疼痛,我用力甩头。
  苏忽然动了一下,他只穿了一件高领毛衣,昨夜为我驱寒的长身风衣上沾有斑斑血迹揉在一旁。
  我轻轻取来毛毯为苏披上,又拾起风衣抖了抖打算拿出去清洁。风衣斜搭下来,一本硬壳子的图册从一侧口袋跌落出来。
  我弯腰捡起一看,不由心神大震,双手颤抖的几乎拿捏不住这本书。
  这本已经翻看至纸张熟软、封面扉页四角都已经磨损发黄的图册,就是幼时苏教我看图学法文的玫瑰图谱!
  但觉足下发软,我跌坐在地,只怔怔的盯牢那本图谱发呆。
  难道,这么多年来,苏一直把它带在身边?那么当初为什么忍心一次又一次拒绝我?为什么这两年还是对我不闻不问……
  我的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并没有留意到旁边的苏已经醒转坐起。
  苏不发一言的将我的头揽入臂弯,听到那宽阔的胸膛中传来的强劲心跳声,我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潸然落下。
  看着窗前的光影渐渐移转、黯淡,我依旧保持着苏离去时靠着沙发倚地而坐的姿势,脚已然麻木。
  耳畔似乎仍然又苏的声音在回旋,一遍又一遍不肯停歇,仿佛要自行钻入我脑中镌刻成文才肯罢休。
  “对不起露丝,我的小露丝。让你受这么多苦。因为我不敢,我不能……”
  “我的年龄可以做你的父亲,早就是个中年人了。我已经老了,所以我不能那么自私……”
  “可是,这两年我每天都在想你……露丝露丝露丝,你就象一朵清晨初放的白玫瑰一样娇艳,一朵有魔力的玫瑰……”
  “我才发现,没有了你,生活也就失去了声音、色彩、嗅觉、触感……除了回忆它完全没有意义……”
  “对不起露丝,呵我的小露丝。我已经错失前面的一半生命,不能再浪费后面的一半,所以我来了,原谅我好吗,露丝……”
  “我知道这很突然,不过不要紧,我会等,一直在这里等。露丝,我不会给你压力,你愿意考虑多久都可以。我一直会在这里。”
  这难道不是我一直渴望得到的承诺么?为什么我会觉得悲哀而并不感到幸福呢?
  我甚至连一点开心的意思都没有。
  我不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也许什么都没说。
  也不记得苏是怎么离去的,他似乎说过要打算这次要常驻一阵子。
  可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要!等了这么久,为什么我居然会首先生出这样的念头!对啊,我就是不要啊!
  那苏该怎么办呢?
  他那么憔悴又那么满怀希望,那个曾经那么英姿伟岸的儒雅男子今天居然那么谦卑委顿的俯首在我面前请求原谅,如果我说不,他将情何以堪?
  可是这样的结局真的是我现在想要的吗?
  即便是,那阿敏又该怎么办呢?
  郁闷之极,我腾的起身,足底仿佛千万只蚂蚁在咬噬,重新跌坐沙发揉了半晌才好。
  天色黑了下来,我不想待在家里,我怕苏随时会再来,哪怕只是他的电话我现在也不想接。
  把自己扔进浴室狠狠冲了个澡,换过衣服我匆忙出了家门。
  我也不知道去往哪里,只知道自己不想留在家中。
  从公寓楼出来,我又怔住。
  阿敏正靠在车前专注的盯着门口。他还是昨夜的装束,须根未剃,满面于思。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阿敏没有丝毫的责备与质疑,只是一脸温柔、满眼的期待目光,待我走近,他叹息一声一把将我拽入怀中,下巴轻轻摩擦我湿漉漉的发鬓,柔声道,“小白你这个傻瓜。”
  坐在车中,阿敏带我在整个市区穿梭绕圈,一整个晚上,我们都沉默不语。
  前面的反光镜中,阿敏时时会看我一眼,他微微蹙起眉睫,眼神里的坚定不移令我无言以对。
  我只有垂下眼帘或者把头扭转看向窗外。
  外面是光影明灭的夜色,在这样的大都会里,想要求得一片完全的漆黑也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
  衬着夜色,旁边的玻璃窗上倒映出的是我苍白漠然的容颜。
  眼底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空洞。
  及至午夜我们才回到住所,一直到我家门口,我们都不曾交谈,连一个交换的眼色都没有。
  开了门我低声道了晚安正要进去,阿敏忽然一把捉住了我的手臂。
  “对不起阿敏,我……”我有点心烦意乱,抬手想要挣脱,阿敏毫不理会一径将我拽过推在墙上。我有些诧异,印象中阿敏从来不曾这样粗暴过。
  “小白,我只想知道,昨天我吻你的时候你是在想他吗?”阿敏低低的开口,目光只是落在我身后的墙上,脸上毫无表情,左边的眉峰却轻轻跳了一下。
  “是……啊不!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困难的咽了口口水,语气连自己都觉得凄惶。
  “不能确定?嗯?”阿敏依旧低低的问,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我颓然的摇摇头,只想一个人躲进屋子静静独处,“我好累,对不起阿敏,我想静一静……”
  阿敏突然握住我的肩膀,俯身吻住了我,吃惊之下我想推开他,可阿敏的双手是那样大力,他只是安静而又执着的吻住我不肯放松。
  僵持了一会儿,我终于投降,不再挣扎,慢慢仰起脸阖起眼睛,双手与阿敏轻轻伸至的手掌握在一起。
  许久,阿敏才放开我,他低下头微笑着问我,“现在呢?确定了吗?知道是在和谁接吻吗?”
  我的脸颊开始发烫,心里却有种莫名的轻松,微微点了点头。
  阿敏伸手揉揉我的短发,温和的说,“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我会给你时间,嗯?”他凌空虚晃一抓,然后将手心伸展至我面前,好像真的给我送了满满一握的时间。
  我们都笑了起来。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苏却又消失了。我几乎要以为那个圣诞夜的重逢又只是我的一个梦境。
  脉脉去了新西兰,偶尔会有电话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自信开朗,这令我们大家都倍觉安慰。
  当然,苏的到来并非梦境,他的出现成为我们几个之间一个小心翼翼回避的话题,每个人都那么温柔的顾全我的感受,让我感动之余却也无法启齿倾诉或者求助。
  阿敏与我之间本来已经迅速走近弥合的距离又突然拉开,他重新恢复以往那种刻意维持的疏离态度,不动声色的亲切和体贴却依旧给了我巨大的压力。
  半个月以后苏再次出现,他告诉我已经将手头的事务暂时分交托管,他可以安安静静的休息一阵子,心无旁骛的等待我的答案。
  苏暂时住在酒店,他离开的那两个礼拜中已经派人找到合适的住宅,本来是全新装修,但苏决定全部重做而且亲自担纲设计。
  “我会做一间最美的宫殿给我的露丝小公主。”苏笑眯眯的说。
  我看着苏舒展愉快的脸容,所有的话都哽于咽喉无法出口。
  原来,再深刻的爱都会慢慢后退。
  花到十分红处也会化作段段灰烬。
  只是我又重新陷入一个前后瞻顾、左右吁衡的为难境地。
  我无法回避自己的真实心意,可面对苏殷切期待的目光却也做不到一口拒绝,自觉惭愧我更加心虚只好躲开阿敏。
  万分无奈之下,我选择了逃避,避得一时是一时,最多我谁都不要了,一个人浪迹天涯也罢!
  辛苦躲避,刻意退让,苏和阿敏都是太聪明的人,很快感觉到了我的彷徨失措。最要命的是,他们不约而同都采取了安静守望的态度。
  不逼迫、不挑明、不退缩。
  苏会这样做我并不意外,他一直是个太谨慎的人。做商人如此,做男人亦如此。
  可阿敏,阿敏是那样磊落不羁、洒脱不群的一个人。以前的克制低调是体贴顾全,今日的谨言慎行恐怕已经更添多几分受伤害的意味。毕竟,他也有骄傲、脆弱的一面。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心情也一天天低落。
  我已经几乎不去翡翠森林,好久都没有见过嘉殷,与欧阳更是几乎失去联络,躲着苏,也不敢见阿敏,倒是和脉脉每周一个电话,却什么都不敢说。脉脉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但她了解我,如果我不想开口任谁问也无用,于是她也只是略微试探最终保持缄默。
  我每天足不出户在家寄情工作,偶尔去趟超市采买一番。
  和苏在一起时只是含笑听他说些世界各地的风物轶事却并不涉及风月;和阿敏在一起时会谈工作谈翡翠森林谈嘉殷的糗事可就是不谈彼此的未来。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月份,又捱过了农历新年,二月份西方的情人节前一天我干脆一个人跑到北方,北京、天津的瞎逛,什么景点都没去,光是大街小巷的乱转,一个礼拜下来积了厚厚的出租车票,遇到想兜圈子的司机我能押着他穿街过巷的给我绕出来。
  二月底的时候我才回去,尽管之前和苏及阿敏都有过交代,两个人的脸色也都沉郁了好几天。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眼看苏购置的小洋楼装修的热火朝天,面对苏温存而探究的目光和愈来愈沉默的阿敏,我痛恨自己的怯懦,终于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
  最意外的是,三月份的时候,妈妈居然也从东京赶来了。
  这真是太妙了!我想。
  早就知道苏对妈妈的一往情深,也看惯了妈妈奇特的爱情观和处世逻辑。
  不知道妈妈此番前来到底是为什么?上次阿部来的时候听说妈妈又与先生分居了,难道这次她是为苏而来?可是,以苏目前的情形,他还能那样爱妈妈么?
  反正已经乱作一团了,我叹口气甩甩头,干脆阖起眼睛捂上耳朵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挥慧剑算数!
  事情已经完全超出我所能制擎的程度,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大概也只有自己了。

  28
  真有趣,妈妈明明已经到了,却偏生不直接告知我,既不来看我,也没有要我前去觐见。关于妈妈抵沪的消息还是从苏那里得知的。
  “露丝,其实明美她很想念你。她,也很寂寞……”苏的语气有些飘忽,神情怔忡起来。
  我默默的注视着他。
  面前的这名男子,他爱她有许多年了吧。要怎样的一份深情才能支持他静静守候在侧,看她从一个男人走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来来去去多少次却永远不是他。然而他还是爱她,纵然爱到绝望也情愿,哪怕是将心意寄托在她唯一的女儿身上。
  其实,他还是爱她。
  “你一直爱她不是吗?”这么多年来,我终于可以坦然面对苏平静的说出这句话。
  苏几乎惊跳起来,他紧紧锁起眉头,脸上的表情变得悲苦起来,“不……是谁这样告诉你!谁敢这样对你说,露丝!”他的声音失去了平时的温和安详,有一丝失控的凄凉在里面。
  “是你。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我几乎是怜悯的看着苏,语调不由的温柔起来。
  苏几乎乞求似的看着我,微微摇着头示意我别再说下去了,他慢慢趋近伸出双手,我看见他的咀角在颤抖。
  “对不起苏,也许我该早些告诉你,其实我……”我温和的开口,用一种在苏面前从来没有过的成熟态度。可是话未说完,苏已经将我拉入怀中低头吻下。
  这实在很出乎我的意料,我们之间唯一的一次肌肤之亲就是两年前在巴黎苏宅的那个情人节之夜,而且开始的哀伤、结束的仓惶。这次苏的到来固然是存了和我厮守结缡的心意,但因为我的犹疑疏离所以从来都是谨言慎行,保持了理智的尺度。若非触到了苏的痛处,他大概也不会这么失态。
  我用力将脸扭转,苏又激烈的圈住我的双臂,俯首在我耳鬓处亲吻,一边喃喃道,“不要再躲开我好吗?为什么不原谅我?只要你肯原谅我,我愿意为你去死……”
  “住手苏!你醒一醒好不好!放开!”我终于挣脱苏的束缚,我们两个气喘吁吁的相互对视。
  苏的脸上满是迷惑失落,他张了张咀没有发出声音,又向前迈出了一步。
  我一把推开苏夺门而出,奔跑着离开了住所。
  正是傍晚时分,站在路口我有些沮丧,不知道该去哪里。
  没有意识的一路走去,不知不觉已经来到翡翠森林的门口,我惊讶的发现这里已经歇业,门口几个年轻人正在拆卸招牌。
  在他们奇怪的眼神中,我绕过招牌直接进到店堂内,里面倒是原样未动,只是没有客人也没开灯,显得十分昏黯。店堂里面没有人。
  刚想上楼去嘉殷的房间找她,嘉殷却已经沿着楼梯下来了,阿敏在后面,手中是一套行李箱。转进店堂看见我,他们都站住了。
  “嘉殷,你要去哪里?”我愣愣的问。
  “小白,你怎么会过来?我过几天就回纽约了,这里已经盘点出去,所以我先搬到酒店去住。本来想到酒店再给你打电话,没想到你会来哦。你怎么啦,小白?脸色那么难看。”嘉殷还是一样友爱的抱抱我。
“你也要走了……”我嗒然若失,忽然想到阿敏,阿敏会不会也一起走呢?我转脸看向阿敏,他的脸庞微微转侧,似乎心事重重,昏黯的光线下看不清楚表情。
  善解人意的嘉殷看出了端倪,她笑吟吟的安慰我,“放心啦,阿敏说他不会走,因为这里有阿敏很在乎的人喏!”
  和阿敏一起送嘉殷到酒店安置下来,又陪她聊了一会儿才一同离开。
  我觉得十分怅然。朋友们一个一个散了,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阿敏还在我身旁,可是我能留住他多久呢?忽然想起了一句广告词,“是一秒钟还是一光年”?
  天色已黑,路灯亮起,把人的影子长长的拓入路中央又渐渐压短然后又拉长……我一抬下巴无声的笑起来。
  苏又一次不告而别。
  我忽然发现,原来我真的长大了,经历了这么多的曲折心路,逃避了那么久,我终于学会怎样去面对。
  如果换成过去的自己,面对这样简直教人啼笑皆非的情形,我大概早就选择一走了之。
  什么亲情、友情、爱情,承受不住的时候就干脆撒手,把头埋入沙土,就可以看不见也听不见。安全严密的阖上心扉,丢弃过去就好像丢弃一页画坏的线稿那么容易。
  在我年轻却已初尝沧桑滋味的矛盾心灵里,对于感情已经习惯了深藏掩埋、抑制抛弃。
  许多性情淡漠的人,大概从幼时就已经了解,有时候感情丰富就是一种暗伤,为了避免受伤,我们只能学会拒绝接受和给予。
  多么无奈,却又是多么实用的人生体验啊!
  时至今日,我终于开始成熟,至少已经有勇气留下面对现实。
  而苏,他才是那个一直选择避让躲闪的人。平时习惯悄然等待、枉自懊悔,身不由己被推至浪尖又选择仓惶逃离。永远都不肯主动出击,甚至连自己的内心都无法坦诚检阅。
  这一刻,我看清楚苏。
  我是这么同情他,同情妈妈,也同情自己。
  到底是什么,令得我们三个要把自己和对方都逼的顾盼窘迫、进退维谷。
  几天以后,嘉殷搭飞机回了纽约,我和阿敏一同去机场送她。
  人生充满了相聚分离,哪里有什么永恒呢?
  人们都渴求一生一世,但愿聚首而永不分离,可明月尚有阴晴圆缺,何况人间气象更有万千。如果不能相互厮守,哪怕远隔关山万里,只要彼此平安喜乐,也就够了。
  从机场出来,我与阿敏坐在车中相对静默无言,离愁别绪虽是一样,但又各怀心事。半晌我们同时抬头开口,呼出对方的名字,为着这样的默契,我们又同时收声、展颜而笑。
“小白,我只想告诉你,不要太为难自己,要对自己诚实,不要太在意外在的因素,听从自己的内心。”阿敏温和的说,咀边挂着的依然是那一丝熟悉笑意。
  我注视着他,心里轻轻重复那几句话,“要对自己诚实,听从自己的内心”。谢谢你阿敏,我想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阿敏,我会听从自己的内心,也许是比较自私,但也比较负责。”
  我决定去找苏,直觉告诉我他还在本地。也许正和妈妈在一起?
  阿敏坚持要送我一程,我也不再拒绝。我们前往苏下榻的酒店,在前台一问,苏不在,而且似乎已经几天没有回来过了。
  会去哪里呢?我们跑遍市内高级酒店,终于查到了妈妈的住所,可据说刚巧出去了,没有留下什么话。
  茫然四顾下,我忽然想起了苏购置的宅子,已经装修过半,曾经去过一次,看到里面尚未成型却已吐露光华的流丽设计,令人唯觉悲哀。
  有什么用呢?再华美的手笔也挽不住似水的流年。
  驱车直奔东郊,渐渐远离市区,空气越发清冽,虽然是早春,草叶已经发出新绿,常青阔叶树枝脉舒展,湖畔一丛丛迎春花绽放一簇簇鹅黄,已经有早樱开放,稀疏的樱花林枝头仿佛薄薄的云彩。已是日暮黄昏,有归巢的倦鸟一群群飞过,映着漫天橘色的霞光,好像黑色的细密剪影。
  沿着长长的甬道来到在苏购置的楼宅前,我果然看见了一辆黑色莲花,这是妈妈喜欢的车型,比较朴素含蓄。有两名随从坐在车上候命,见到我们下车迎了过来,认出是我都恭敬的鞠了个躬。
  我示意他们退下,回身看看阿敏,“我很快就出来,等我一下。”阿敏微微点了点头,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笑容。
  我驻足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这是一幢三层洋房,走进去,里面灯火通明。打掉以前的装修,苏亲自设计的玫瑰宫殿。
  主色调采用了一只白色,隐约透出一丝贝壳的色泽,苏说这只颜色就叫做天国玫瑰。
  仍然在施工阶段,苏从欧洲订的家具还没运抵,这里原先的家具已经丢弃处理了一部分,还有一些尚未来得及处理的横陈在空荡荡的厅堂房间内。
  到处可以看到玫瑰的痕迹,壁炉、屋顶边沿四角、窗台窗棂、台盆瓷砖镜面乃至芸香木的地板,处处皆是。
  细碎的、隽秀的、精致的、典雅的。淡淡的银色笔触,若有若无一般,又仿佛和风微尘,无处不在。
  我在心中长长的叹息。何苦呢,苏。
  站在直通上下的中庭,我四处张望了一下,楼内非常安静,似乎没有人。
  可我知道,妈妈在这里,苏也在这里。
  绕开地面堆放的一些建筑材料和随意乱置的沙发茶几,我沿着楼梯走了上去。楼梯也还没有完工,一楼和二楼的扶梯已经安装完备,浅色的木料还没有上漆,打磨成光滑圆润的纺锤形栅栏上细细的镌刻出缠绵悱恻的玫瑰枝蔓,纤细的叶脉婉转延绵,中间掩映着朵朵玫瑰。三楼的扶梯也已经安上,但明显比较疏松,还没有完全嵌牢固定,地面上犹自散落了一些工具和混乱的木料边线。
  二楼也没有人,但其中一间房间内余存的长榻上胡乱揉了一件风衣,我认出是苏的风衣,那本玫瑰图谱摊开着放置在衣襟下。长榻周围的地板上丢弃了许多折断的烟支,统统都没点燃,只是被扭曲折断了抛在地上,仿佛一串串散乱的问号、感叹号。
  沿着楼梯走上三楼,在楼梯的转角处我停住了。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妈妈的笑声。
  像银铃一样,又像涟漪一般,一波一波的轻轻荡漾开。历时许久也难平息。语音袅袅,微弱的、却又固执的,扩展开、扩展开。
  “永慎,你总是这样。二十五年前是如此,二十五年后还是如此。一点新意也没有!”妈妈讥诮的说,最后一句话冷的像冰。
  “明美,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可我是真心想要补偿,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苏低声下气的恳求。
  “原谅?!原谅你可以让赫岚活转么?原谅你可以让一切重来么?我原谅你?那谁来原谅我?”
  我站在转角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一直以来虽然他们不说,我也隐隐约约感觉到,妈妈和苏之间一定有段往事,但到底是什么我既不打算问,也知道他们根本不可能让我知道。
  那一定是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吧。
  赫岚是我的爸爸。
  从我出生后就没见过他,然而我知道妈妈十分爱他,但妈妈却一直口口声声她爱的人不爱她,这个人是否指爸爸就不得而知了。
  妈妈从来不和我提爸爸的事,幼年时曾经几度问起,每次提到,妈妈再和煦的表情也会立刻收起,换上一副严厉凄绝的态度,不发一言或盯住我或拂袖离去。
  如果我哭,妈妈就会用一种比寒冰更冷、比薄刃更锋利的尖刻语气要我收声。“哭,是最无能的表现。”她冷冰冰的说,眼神空洞、面容惨淡。
  尽管那时我还少不更事,却也被那种决绝的森冷气氛慑的不敢作声。
  可是,妈妈又那么爱爸爸。
  我见过他们的合影,爸爸眉目英挺气质沉静,和妈妈站在枝叶茂密的花树下,美丽的像蹁跹人间的天神剪影。后来无论妈妈到哪里,永远都带着这张照片,无论她嫁给谁,手上的戒指从来也不曾摘下换过,一直是最初爸爸为她戴上的那一枚。
  在我略大些的时候,有一次妈妈又要结婚的前一夜,也许想起了过去温柔美好的时刻,妈妈很意外的主动对我说起了爸爸。
  “囡囡,其实你爸爸是个非常完美的人。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叶赫予么?”妈妈轻轻的问。
  我摇摇头。
  “我姓叶,你爸爸姓赫,叶赫予就是上帝赐予我们两个的天使,而我们也将竭尽所能给予你快乐。”
  我注视着妈妈,她微微仰起了脸,窗外是一轮圆月,淡淡的清辉洒进来落在她身上,妈妈整个人似乎都焕发出珍珠般的莹润光泽,双目阖起,面容安详,简直就像随时都会凌风隐逸的仙子。
  那是妈妈唯一一次同我谈起爸爸。
  我也曾悄悄问过外婆,外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告诉我爸爸是个非常非常出色的男人,他也很爱妈妈,他的去世完全是一次意外,在我出世不满一个礼拜,他出差搭乘的飞机失事,所有机组成员和百余名旅客无一幸存。
“明美命苦,囡囡也是。所以你要体谅妈妈知道吗?其实你妈妈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爸爸。”外婆慈祥而又忧伤的说。
  我乖巧的点点头,从此不再提起爸爸。
  已经形成的伤口就不要再去触及,就让时间帮助它慢慢愈合吧。
  至于苏,六岁那年他才出现在我生命中,从他和妈妈的态度来看,两人应该是旧识,而且苏一直倾心于妈妈,但为什么妈妈宁愿一次次结识选择别的男人也不考虑苏,就不得而知了。
  “明美,都是我的错,你并没有什么错,根本不需要原谅……”苏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痛苦。
  “是,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才会昏了头同你喝酒喝到床上!我没有错才会让赫岚从法国回来进家门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同你躺在一起!我没有错赫岚才会将近一年还不能释怀在我刚生下孩子就主动要求出差走上不归路!哈哈……你倒是说说,我到底有没有错!”妈妈的声音愈来愈尖利,却依旧笑的那么甜美,听的人不寒而栗。
“不要说了,明美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我们当时都喝醉了才会情不自禁……我知道以前是我懦弱才负你,可我终于可以自己作主的时候你却已经嫁给赫岚,我知道以后几乎发疯……我是那么爱你,明美……”
“住咀!苏永慎,你配提那个‘爱’字么?为了家业你可以毫不犹豫离我而去,我当时已经有了你的孩子你知道吗?如果不是赫岚我大概已经死了。可惜江水没有淹死我,却让我失去了孩子,赫岚说他不介意他愿意做孩子的父亲,可孩子还是没保住……我是多么的绝望,永慎你知道吗……”妈妈的声音由愤怒转为悲伤,开始呜咽起来。
“我后来是真的爱上赫岚,不是为了报恩,真的,永慎,我是真爱他。”妈妈呓语般的说,“所以后来你回来找我,我也不再恨你,我是真的不再介怀往事,我想等赫岚公派学习回来后好好过日子。可是,我怎么会那么糊涂,会答应陪你喝酒,说什么最后的通宵聊天来告别我们的青春,哈哈,一告别就告别到了床上,而且偏偏是赫岚回来的前一天晚上……是你!苏永慎!这都是你设下的圈套!你要我怎么原谅你!”
  我浑身冰凉,早就知道苏和妈妈之间渊源深远,可没想到会是这样。
  我想喊,却喊不出声;想动,却手足酸软。我只能站在这里,似乎已经化作了廊柱。
  “好好,明美,我不再奢求你的原谅。只是你不要再这样折磨你自己好不好?是,是,都是我的错!我确实是个罪人,我不配得到任何原谅……”苏的声音暗哑绝望。
  “我们都是罪人,永慎,我们都是!你逃不过,我也逃不过!都是因为我,赫岚才会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其实该遭报应的是我!是我……”妈妈咕咕的笑起来,笑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明美!不是因为你,不是……”苏几乎嘶叫起来,“本来我想把这件事永远埋藏在心里,可是我不能再欺骗你,我不能让你再这样自责一辈子。赫岚,赫岚那次其实不是为了要避开你而要求出差,他……他是为了来见我。是我告诉他我来了中国,但是不打算去看你们,我只是打算问一下你们的情形,如果好,我就安心了。可是赫岚他坚持要来见我,他说他要和我好好谈谈。都怪我,如果我不是那么懦弱,不敢去见你,赫岚就不必来找我,他根本就不会出事……明美,现在你明白了,我才是个罪人!我真该下地狱……”到最后,苏的声音已经转为抑制不住的哭泣嘶吼。
“呵……”里面忽然安静下来,只有苏急促粗重的呼吸声和哭声。
  我的四肢渐渐恢复知觉,终于又可以活动了,我慢慢拐过转角上了三楼。
  前面是一段不算太长的走廊,一侧是房间,一侧是扶梯,中间是半圆弧状凸出的观景楼台,下面是底楼入门后的中庭。
  走廊和观景台都没有人,声音是从一侧的某个房间中传出的,不算太大,却也足够清晰。
  正在想着要不要过去,那边却又传出声音。
  “永慎,你怎么敢要求我把囡囡嫁给你?有时候我真怀疑你究竟是不是魔鬼,专门要与我作对。”妈妈叹息似的说,气息微弱的好像一缕游丝。
  “我不敢,我甚至不敢再乞求你的原谅。我只想让露丝自己决定,不管她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遵从。我只是觉得我应该亲自告诉你这件事,我不希望你是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我是说如果露丝答应的话。”苏也渐渐平静下来,小声而又坚定的说。
  或许我该悄悄离开更明智,我想,但仍有一丝犹豫。就当我今天从来也没有来过,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也许这样更好。日后也只要拒绝苏就行了,我可以真正走出他的阴影开始属于自己的感情生活。
  妈妈和苏今天已经把所有的话都说开,这样也好,事实虽然丑陋,但时间的灰烬并不能修复伤痕,干脆把接错的断骨再次打碎才会得到更好的弥接、愈合。
  很久以后,想到这个黄昏,我依旧感到恍惚,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没有及时抽身离去到底是不是个错误。

  29
  许多人也许要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才会抓住短暂即逝的时间回想自己的一生。在这么有限的瞬间,大家都会想些什么呢?
  不知道是因为前面的人生过得太过仓促,又充满了逼仄狂躁的记忆;又或者是对未来的人生完全没有把握,又充满了空旷缥缈的希望。我已经学会偶尔回顾自己生命中那些充斥了不可预料变数的转折。
  对于当时的情形场景,许多都已不复清晰明了。可是,一些声音和画面的片段就好像烙印一样深刻脑中,成为人生轨迹中的重要标识。
  可是有些记忆,我是多么希望它从来也不曾存在过。
  即便存在过,又多么希望能够像抹去一盒磁带上记录的声音那样抹去自己的记忆。
  如果可以选择,我是多么希望这个三月的早春傍晚,我从来也没有来过这幢位于东郊的一派祥和薄寒春意中的美丽洋房。
  “永慎,就算囡囡答应,你以为,你真的可以娶她么?”妈妈轻轻的笑起来,笑声里的苦涩如刀锋,冷冷的、薄薄的、闪耀着微蓝的细细光芒,无声无息的将日夜割裂开。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消失,夜色如重墨般迅速泼溅蔓延,楼内的灯光益发刺眼,亮的人几乎无法视物,视线里只留下满满一束光影。
  “我本来一直以为这是个连赫岚都不知道的秘密,所以他死后我还觉得有一丝安慰。可是就在刚才,你却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我,其实赫岚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呵,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了赫岚的意思……”妈妈还在轻笑,可听见这笑声的人一定笑不出来。
  比如苏。
  比如我。
  “明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求求你莫要再笑了,明美……”苏的声音里已经流露出恐惧。
  我站在那里,也开始浑身发抖,抖的就像寒风里的一片叶子。
  “你叫囡囡什么?露丝?玫瑰?你知道囡囡的中文名字?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永慎你知道么?”妈妈轻飘飘的问。
  “赫予。叶赫予。上帝赐予你与赫岚的天使。”苏机械的回答。我们都知道,这样的答案连苏自己都不相信。
  “呵呵,赫岚是多么善良啊。只有赫岚才会想出这样的名字和诠释。”妈妈喃喃的说,“叶赫予,上帝赐予我与赫岚的天使。永慎,苏永慎。草叶姓、赫予又何尝不是‘禾、鱼’,叶赫予就是蘓。就是你苏永慎的‘苏’字!你还不明白么永慎!赫岚那样急着要找你就是为了告诉你囡囡其实是你的女儿!他也许还想把我还给你因为他以为我还爱你!”
  前面的房间门口,我看见苏步步后退踉跄着出现,他的脸色灰败、面容憔悴的仿佛顷刻间苍老了十岁,挺拔的身形也完全垮下来。
  苏颓戚的模样就像脱了形、毫无灵魂的影子。
  而在他面前缓步逼进的妈妈,一袭黑衣,雪白的脸孔没有血色,黑漆漆的眼眸中光华精璨,穿堂而过的疾风将她丰美的长发扬起,就好像一尊暴烈的复仇女神。
  我就站在距离他们不过数米远的廊边,然而他们谁也没有看到我。
  如同深陷恶梦被魇住了一般,我的意识是清醒的,可身体不受控制。
  眼看着苏一直退一直退,已经几乎退无可退。他的身后是尚未加固的扶栏。再有一步,苏就会绊上地面凌乱的工具和线缆,如果身体失去平衡后仰就会倒靠在扶栏上,而当前的扶栏一定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会断裂散开。
  苏就会从三楼观景台直接栽下跌落中庭。
  我不认为这会是妈妈期许得到的结果。我也不要苏发生这样的意外。
  事实上,无论我面前的是否苏,或者无论站在一旁的是否我,都不会希望看到这样的事故发生。
  所以就在意识终于能够控制身体的一霎那,我毫不犹豫的飞身过去,手在扶梯上一撑用力拉住苏推向扶栏反方向。
  如果苏不是茫然失措丧失了反应机变能力。
  如果地面上不是正好有一组乱缠的线缆。
  如果不是这组线缆刚好绊住了苏的脚步。
  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后面的一切大概就可以避免发生。
  但总有那么多的如果就是无法预料。就如同生命中所有不可预料也无法控制的关键转折一样。我们只能随机应变、听天由命。
  所以我虽然撑住扶梯推开苏躲开了这一劫,也借着一撑之力离开了扶栏。但苏的脚下被线缆绊住,他身子一侧斜跌下去,没有收回的右脚正好绊住了我的去路,我向后倒去,跌靠在扶栏上的一刹那,我听到了木头散裂时的清脆声响。
  身体一飘,我只觉得心里一阵空虚,已经从三楼直跌下去。张开双臂后仰着落下,听到耳畔掠过的风声,自由的好像小鸟。
  只一瞬间的过程,我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
  只是觉得无比空虚。
  好像整个人都是空的。
  幸亏底楼堆放的架空木料、还有横陈未撤的沙发,我没有直接跌落冰冷坚硬的地面。
  最重要也是最意外的是阿敏居然刚好那时候步入中庭,也许是等候的时间太长,也许是奇妙的第六感。
  刚进大门就听到异响,一抬头就看见我从天而降,大惊之下,阿敏冲过来伸手想要接住我,但只是触及到我的后心,我已经重重坠落。
  借着阿敏的一托一阻,我的跌势稍缓,一头栽倒在旁边的工料上,然后擦过沙发落地。落地时我的后脑重重的撞击地面,我只觉得脑内一片轰响。
  “小白,小白……”阿敏一把抱住我一叠连声的喊,声音惊惶的都有些变调,脸色也变了。“有没有伤到骨头?脊椎?能动吗?可以听见我说话吗?小白!……”
  只歇了一会儿,我在阿敏的帮助下慢慢坐起,依言伸伸手脚,除了身上被撞到刮到的地方觉得隐隐生疼,似乎没有伤到筋骨。真是奇迹。
  我觉得头有些晕,心口发闷想呕吐,但还是强自对阿敏展开一个笑颜。
  苏和妈妈此时也从楼上一路跑下来,两人一色的脸色煞白,围在我身旁只是战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摇摇头,愈发觉得晕眩难当,眼前开始出现重影,但还勉强微笑道,“妈妈,我们好久不见了,对不起,我太任性了。”
  妈妈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冷的像冰,“不,囡囡,是妈妈不好。”
  “露丝……”苏低低的开口,声音暗哑。
  “对不起苏,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能答应你。”我温和的说,一面起身站了起来。“阿敏,我们回去吧。”
  阿敏扶着我走了出去,妈妈和苏不知所措的紧随其后。
  好美的星空呵!
  我抬脸望向天空。深蓝深蓝的夜空仿佛丝缎,漫天的星光。那么清冽的空气,干净透明的好像可以看见一整个宇宙星河。
  “小白!小白!你觉得怎样?小白……”阿敏的声音好远啊。
  我转过脸,看见他正伸手想要捂住我的鼻子。我不解的扭头躲开,却看见他已是一手的淋漓鲜血。
  温暖腥甜的液体汩汩淌下,从咀角渗入口腔,我想说话可说不出来。
  在一片纷乱的呼喝尖叫声中,我颓然倾倒。
  好累啊!我皱起眉头。为什么这样吵!
  我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我不要做梦,哪怕是美梦也不要。我只要沉沉的、好好的睡一觉。

  30
  我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放心的沉睡过了。
  天地之间好像没有什么比睡觉更重要的事,不必顾念前尘往事,也不必担忧来世变迁,我只要安然沉睡即可,仿佛可以一直睡过宇宙洪荒,睡至天荒地老一般。
  只是为什么,我在梦中也会觉得忧伤,觉得惊惧,觉得无所寄托。
  太多的画面掠过,有色彩的,没有色彩的,欢喜悲哀都静止于瞬间,就好像连时间都有了表情。
  就是没有声音。
  我看到太丰富的画面片段,却遭遇最寂静的声场,就算自己放声尖叫,也会凝滞成一个无可奈何的可笑姿势。
  放弃挣扎,转身之前悄然挥手,就让我告别所有纷乱的思绪,也告别困顿不堪的青春。
  走过千山万水之后,我展开一个苍凉的微笑。
  待我睁开双眼,已经是两个礼拜以后的事了。
  醒来的时候,周围非常的安静,只听到机器仪表的轻微声响,还有屋顶边缘的排气扇“呼呼”运转。
  我轻轻长叹,为什么要醒来呢?
  可是,又为什么我会不愿意醒来呢?
  脑中仿佛我目光所及处的背景一样,大片大片的留白,所有的记忆都恍若覆盖深厚积雪之下,不复显形。
  我皱了皱眉,目光渐渐聚焦,意识也开始苏醒,心头涌起一阵不快,觉得烦躁起来。慢慢坐起,似乎有些晕眩,定定神我下了床,手上的点滴非常碍事,我将针管拔了出来。
  抬起手腕,我看见苍白薄脆的皮肤下青色的脉络细细游走,手背上的针眼有的已经结痂凝聚为一个小小的褐色血点,有的周围仍有一圈淤肿,刚刚拔掉针尖的地方则涌出鲜血,那么鲜艳的红色沿着如纸的皮肤蜿蜒滑落,非常刺目。
  这应该是一个单间病房,尽管设施布置很像酒店,但处处干脆洁净的白色和明显的来苏水味道都清楚的告诉大家,这里是医院,请保持安静。
  房间里那么静,被拔除的点滴瓶里药水一滴一滴打落地板,轻微规则的水滴声渐渐成为耳边的主导声源。一滴、一滴、一滴……好像催眠法师手中那一枚挂钟,温柔而又固执的要唤起你的记忆。
  我蓦然站起,眼前一片发黑,驻足片刻恢复了视力后缓步走进套房浴室。
  每个剧烈的动作都会带来极大的晕眩,我小心翼翼的冲了个澡,换上壁橱中自己的衣裳,镜中的自己虽然病容憔悴,倒也神情安详。
  打开房门,我走了出去,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墙壁被体贴的漆成浅浅的绿色,好像初春刚刚萌芽的草色。
  我慢慢沿着长廊行走,有时候会和人擦肩而过,有时候是越过别人,有时候是被别人越过。
  漫长的长廊,似乎永远走不到头。我几乎要疑心自己是在经过一条时间的隧道,我们都是寂寞的旅人,湮没在时间的灰烬中。
  迎面走来一个年轻人,他直接来到我面前,伸手将我轻轻揽入怀中。
  我看到亮如晨星的眼睫,有透明的液体在辗转涌动。
  我嗅到温暖清新的气息,好像春天草木深处的阳光。
  我听到海浪般渐趋清晰的呼唤,仿佛午夜星空下的朗月清辉,那么铺天盖地的洒落不容人回避。
  “小白,小白,你终于醒来了,小白……”
  我没有动,透过他的肩头,我看到另外有两个人正各怀错综表情的走近。那样高贵美丽的女子,眉目愁损也不掩风情。那个中年男子,是什么令他神色凄惶、忐忑不安?
  “囡囡……”“露丝……”
  年轻人慢慢放开我,他一脸困惑担忧的注视我。
  我静静的站在那里,与面前的三人默然相对。
  他们的眼神错杂,狂喜、疑虑、惊惧、悲伤、颓戚,像风暴一样快速穿梭变幻。我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们,那样阕寂无声的安静仿佛暗夜中的河流一样悄悄流淌,从我的眼底流淌出来,蜿蜒在我们中间,将我们渐次隔离、分开。
  许久许久,我调转面孔,将目光凌越过众人投向远方。我看到了长廊的尽头,那里的大门敞开,有明亮的阳光像瀑布般泼溅洒落。
  我面无表情的穿过他们,走向长廊的尽头。
  走出大门的一霎那,我的视野中充满了灼热的光线。那样明亮暴烈的阳光,仿佛要竭尽所能的把光明尽洒人间不留一分余地。
  我慢慢的低下了头,却分明看到自己足底的一圈阴影,在烧灼般刺目的阳光下格外显眼。
  那么轮廓分明又那么暗影浓烈。
  我抬头看往天空,依稀明白了光与影的游戏规则。
  愈强烈的光源制造出来的遮荫投影就愈黑暗。
  呵,是这样的么?
  迎着水银般倾泻而下的阳光,在锥心刺骨般的疼痛中,我展颜微笑,缓缓的阖上了眼睛。
  我再次陷入睡眠。
  身体在沉睡,意识其实已经清醒。
  我听到有人呼唤,有人哭泣,也有人坚持的温柔倾诉。
  医生护士也觉得困惑,我的身体外伤已经基本痊愈,做CT扫描显示体内器官也一切安好,脑部扫描也没有血肿郁结,什么都很好,但就是渴睡。
  医生说,人的脑部结构太过精密复杂,患者之前脑部受到剧烈撞击,这样引起的后果就难以判断了,目前我们的医学还无法完全剖析所有的病理现象。
  沉吟了许久,医生说,也许不是身体机能的反应,或者是一种心理暗示。
  妈妈焦急的问,什么意思?
  苏绝望的声音响起,明美,你还不明白吗?是露丝她,根本不愿意醒来。
  不,小白她会醒来。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她需要时间来想清楚。阿敏语调轻柔。
  医生建议大家多和我作些交流,彼此沟通很重要。如果是你们造成患者的心结,那位中年女医生温和却又严厉的说,那么就由你们来亲自帮她解开。
  她还这样年轻,像一朵鲜花一样。医生轻轻的叹息,语音泉水一般流淌。
  偶尔会清醒片刻,但不多久又会沉沉睡去。
  这一次与上次的沉睡不同。
  虽然阖上双眼,我依旧可以感受到五色斑斓的光影在我眼皮上闪动,知道是清晨还是日暮,微风从脸庞一侧轻轻扫过,暖阳拂照在指间时的温度,妈妈的柔软拥抱,苏的无言摩娑,阿敏的细致亲吻。
  我听到所有细微的声响。
  听到妈妈与苏由讥诮、责备、怨恨变为懊悔、悲恸、安慰。他们的话语曾经一度似刀锋,冷冷的、薄薄的、闪耀着微蓝的细细光芒,就此割裂了我的日夜。
  到后来,那些尖刻锋利的话语渐渐消磨了逼人的戾气,隐去了摄目的锐芒,满满一握的怨怼蓬然化作一汪伤心的眼泪,沿着指缝滴滴渗落,终于落入尘埃褪色成虚无。
  愿尘土里绽莲花。我在无边无际的睡眠中叹息。
  我听到阿敏的声声呼唤,“小白小白,小白,小白……”
  几乎能够看到他漂亮逼人的眉睫,可以看到阳光下他舒展苗挺的身形,可以看到他无限缱绻的深情眼光。
  睡梦中,我的泪水悄悄滑落。
  沉睡二十天以后,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突然从梦中惊醒了。
  我看见自己站在静海的中央,海水是那样的寒冷,漫天的光线,苍白而清冷偏又那么明亮,不知道是月光还是阳光。
  潮水愈涨愈高,高的已经漫过我胸口,鱼鳞般的波光忽然化作一片花海,粉色白色的玫瑰花海即将把我湮没。
  我尖叫起来,展开的双臂,忽然长出了洁白的羽翼,轻轻一振翅就飞翔起来。
  离海水愈远就离天空愈近,我感受到太阳的热力,那样的灼热几乎可以将人融化。羽翼的前端开始散开,轻盈的羽毛纷纷飘落,在炙热中化为温湿的水滴落在我的脸颊,渐渐淌下渗入咀角……
  我尝到咸涩的滋味。
  我从梦中醒来,看到面前的脸孔,那么清亮湿润仿佛挂满露水的晨星。
  阿敏的泪水滴落在我脸颊,他的怀抱是那样的灼热,好像阳光一样驱散了我体内所有郁结的寒意。
  我伸手紧紧抱住阿敏的脖颈,将脸深深埋入颈窝,泪水涌出,我轻轻笑了起来。
  一个礼拜后,我正式出院。
  醒来之后,记忆已经全部回来,然而我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我选择了间歇性的遗忘。
  在医生的暗示下,大家也不敢刺激我。也许这样更好,从妈妈和苏百味杂陈的眼神中,我看到了这样的信息。
  于是我重又变成温和安详的小白,呵不,我不再是小白,那枝小小的白玫瑰也该凋零谢幕了。我是小叶,小小的、要经历风雨、也要学会保持翠绿的小小叶子。
  我和妈妈之间的隔阂开始消融,这许多年来,我要到今日才能够贴近妈妈的心扉。在妈妈张开双臂时,我毫不犹豫的投入她的怀抱,我们母女二人终于真正拥抱在一起。
  看到苏,我侧头凝神半晌才展开一个甜蜜的微笑,“苏叔叔”,我这样唤他,我看到他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却依旧努力展露一个温和的笑容。
  在以为我未曾留神的情况下,苏和妈妈忧伤而又宽慰的相视颔首。
  有时候,失去记忆是对自己和大家都有利的事。我想。
  至于阿敏,面对他探究的目光,我并不作声,只是给予坦然的回望。
  阿敏,你是我生命里的阳光。
  无论我到哪里,想起你,我就不会寂寞,也不再觉得寒冷。
  我没有答应和妈妈一同返回东京,“我已经长大了,我想过些自己想要的生活。有时间我会去看你,妈妈,请自己保重。”
  妈妈微笑着拥抱我,轻声的叮咛,“囡囡,一定要找到幸福。一定要幸福啊。”
  苏趋近,想要抚摸我的头却又半途缩回了手。他还是那么英俊温文,再没见过比苏更适合穿风衣的男子。
  像幼年时那样,我投入苏的怀中,抱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入颈窝,嗅到安定温暖的熟悉气息,我满足的叹了口气,一仰头笑了。
  我已经找到属于我的拥抱。不管怎样,谢谢你,苏,在我惨绿寂寞的青涩岁月里,给了我一个最温暖的怀抱。
  现在,我要学习掌握自己的人生了。
  没有按照原先安排的日程,趁着大家都不在,我自作主张提前一天出院。
  独自回到住所,一个多月下来,楼下信箱已经塞了厚厚一沓帐单信件
  屋子里还是维持原样,我爬上窗台,风暖洋洋的掠过,外面常青的阔叶树枝叶“哗啦啦”的响,楼下偶尔传来人声笑语,远处大马路上隐隐然车水马龙十分的热闹。
  真是恍若隔世。
  也许我该出去走走,去看看大海吧。现在的南方,海水应该已经开始温暖起来了吧?
  我开始收拾东西,翻衣橱的时候,一拽一叠衣物,“叮当”一声脆响,有东西滚落地板。拾起一看,是那对蓝宝石袖扣,纯银的镌纹镶边几乎被摩娑的光滑锃亮。我眯起眼睛微笑起来,把玩了一会儿把它们收入归纳旧物的抽屉深处。我已经不再需要它们了。
  简单的衣物只需要一只双肩背包即可收纳,临行前我翻了翻那一叠帐单,突然,其中的一封信件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封来自阿拉斯加的航空信,龙飞凤舞的信封缄尾斜飞的漂亮字体署名,蔡斯。
  信封里只有一张照片,画面是阿拉斯加的浓密森林,林边溪水淙淙,犹有浮冰积雪,阳光从参天树枝中稀疏洒下,红褐色与苍绿色的背景中,一头美丽的棕色小鹿回首凝望,温柔的茶褐色眼瞳干净清澈,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霓霞。
  翻过照片,背面密密的写了几行字:
  小白,我参加了野生资源保护组织,每天在丛林雪原中穿梭,我觉得很快乐。
  我们都是那样手足无措的来到并面对这个世界。真可惜,最美的时候我却沉浸在愤怒里那么久。
  在这里,我看见许多人面对人类丑陋错误的行为却不放弃不抱怨,大家都在努力拯救。
  我终于明白,人生除了黑暗、过错、懊悔、惩罚和鄙弃还有别的选择。
  那就是原谅与宽恕。
  这就是我们虽然辛苦却终究可以坚持的原因。
  背着行囊,我走出公寓楼,外面天气晴好,空气里有甜甜的花香和清新的草叶气息。
  沿着平日惯常的路径,穿过熟悉的公园,经过昔日的翡翠森林,我一路走去,心里觉得非常轻松愉快。
  拐过一个街角,身后忽然响起了汽车喇叭,我回头一看,一辆半旧的越野车停在我身后,车上下来一个高大帅气的年轻人。
  四周忽然一下子都安静下来,只有轻轻的风声在我们身周穿梭,细碎的阳光从头顶的枝叶间零星洒落,时间都仿佛于突然间凝滞成了透明的水晶。我与阿敏静静对峙。
  许久,阿敏的眉宇璨然舒展,他咧咀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嗨你好,我是阿敏。”
  我轻快的笑起来,吹出一声低低的口哨,“嗨你好,我是小叶。”
  我上了阿敏的车,车子绝尘而去。
  车身扬起的风掠过,街边的几株樱花飘落的花瓣轻盈起舞,仿佛下了一场缤纷的春雨。
  呵,在我们不曾留意时,春天就已经来临了。
  我怎么就从来没发现,原来春天是这么美丽的季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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