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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劉贊三先生

(2018-09-14 17:17:28) 下一个

紀念劉贊三先生

——王亞法

        

劉贊三先生過世,掐指算來大概差不多有一年了,至於何時是忌辰,我不知曉,只是幾次上門去探望他,大門空關。我在他門上貼了一張中文字條,寫上我新換的電話號碼。幾天後,接到一個中東口音的電話,說是他鄰居,告訴我,劉贊三先生前幾天去世了,至於哪一天,他也説不清楚。

         劉贊三先生是我來澳洲第一個認識的澳籍華人。

         那是一九八八年,我來澳洲的第十八天,初來乍到,信步去唐人街遊蕩,走到Utimo Raod時,抬頭發現有幢國民黨駐澳總部大樓,藍白相間的墻壁,屋頂上青天白日旗飄揚,甚是惹眼,順着狹窄階梯直上三樓,這裡是一間寬大的閱覽室,正中掛著蔣介石的畫像,戎裝佩劍,十分醒目。我凝視畫像,想起大陸的出版物上,他太陽穴貼着黑膏藥,手提刺刀,刀尖滴血的漫畫,不覺啞然譏笑,心中浮起對造假者的藐視。

         正走神間,聽到隔壁有講國語的聲音,我轉身過去,看見一個穿藍西藏的中年男子手持煙斗,在跟人說話。

         看見我在門口,男子出來招呼:“小兄弟,有什麼事嗎?”

         “哦,我剛從大陸來,想打聽一下,我能去臺灣嗎?”我囁嚅着問。

         他吐了口煙,認真問:“你去臺灣幹什麼?”

         “參加國民黨!”

         “什麽?”他驚訝地放下煙斗,激動地說,“我是老總統的學生,有幾十年黨齡的國民黨老黨員,當下國民黨恐共賣黨,私下和共產黨勾結,李登輝本身就是共產黨員,我都想退黨,你進去幹啥?”

          …… ……

         一番交談後,他遞過一張名片——“育梅中學校長劉贊三”,在背後寫上了他家的地址和電話,說他喜歡中國書法,還有許多台灣出版的藏書,歡迎我周末去他家中聊天。

         就這樣,我認識了劉贊三。

        

   一

   

         劉贊三的家住在哪個區,我已經忘了,只記得是一幢普通的板房,家裡的擺設也十分平常,那天他給我看了許多他寫的字,雖說不寫得怎麼樣,但很用心。談興正濃時,他的洋太太回來了。他趕緊收拾起臺上的筆墨,低聲說,這個鬼婆最討厭墨汁,我必須把它藏起來,否則會被她扔掉的。

         鬼婆見有客人,對我說了一連串的話,老劉繙譯給我聽,説她剛從魚市場回來,買了新鮮魚,請我留下來吃晚飯。接著他又輕輕地說:“別聽她的,洋鬼的虛偽,匪夷所思,特別是英國人,老奸巨滑,他深有體會。”

         他跟我說,你別看那些手提Stick的英國Gentleman,的莊重派頭,你就是在他背後放把火,他也照樣裝腔作勢,步履泰然,不緩不急,可肚子裡Scheming多著呢!

         劉贊三先生在英國待了幾十年,他對英國是有深入了解的。後來才知道,他在英國留學時認識這位英國太太,結婚後育有一男一女,多年後移民來澳洲,但夫妻感情一直不睦,孩子和他也不親,最後終於勞燕分飛。

         在和他的交談中得知,他是廣西人,父親是黃埔軍校畢業生,國共戰爭開始,因不愿參於內戰,借病告退,回鄉教書。

         一九五零年鎮反時,某天晚上,他爸爸的一個學生摸黑上門,倉皇告訴他,明天要抓他去批鬥,內定要槍斃,村外已經佈人看管,看來是走不掉了,勸他為保住家中的一絲血脈,把小師弟放走……

         劉贊三是獨子,當即他爸爸給他五塊銀元和一封信,叫他去廣州找一位老友,幫忙設法逃港,那年他十七歲。

         劉贊三剛到香港時舉目無親,成了街頭流浪者,露宿在過街樓下。

香港人喜歡搓麻將,但麻將牌不是家家都有,一般人家都向麻將館租借。

劉贊三被麻將館收留做小工,每天向租戶取回麻將牌,清洗後騎了一輛舊腳踏車,向另一家租戶送去,他説自己人矮腳短,腳掌夠不上腳踏車踏板,騎車時上下牽動,屁股左右長了兩大塊老繭,如此在香港苦熬了幾年。在這期間,他白天工作,晚上讀夜校,買書自修,最后終於獲得了一個到台灣國立成功大學讀書的名額,以後又去了英國留學,婚後在一個小鄉村開了一家中國餐館……關於他的經歷就跟我說了這麼多,至於他常吹噓自己是老總統學生的細節,許多年來從未向我聊起過。

我剛來澳洲時有個計劃,擬採訪一些大陸易幟前後的逃難,以及四九年以後逃港者的故事,寫他們脫離魔掌,在異國他鄉,歷盡千辛萬苦,謀生創業的報告文學,以此來表明共產革命的血腥,反證中華民族是一個捶不扁搗不爛的銅扁豆。劉贊三先生的素材,是我寫作的最好材料。可惜我這些年來,由於為生計奔忙,醞釀了多年的計劃,最終成了“劃計(滑稽)”。如今我退休,有了時間,但是當年的激情消失了。正如酒席上流行的一句葷話,“當年老子有精子,卻沒有銀子,如今有了銀子,卻沒有精子了……”

某年過春節,我請他來舍下小聚,我燒了許多菜,他大肆饕餮,吃了很多,食畢大呼痛快,說自娶了洋婆娘後,幾十年來裝了一肚子的番茄和土豆,今天可算儘興了。接著又說,每當吃到中國菜,他就會想起母親在廚房里忙碌的情景,最后深情地說:“嘗遍天下百珍,不如母親煮的菜根……”

自那以後,因為我找到了一份印刷廠的工作,忙於生計,就此和他的往來就疏遠了。

 

 

 

 

二零零二年,我不幸罹病,苦遭家變,賭氣下淨身出戶,在外尋找住處,碰巧在Lidcombe車站碰到劉贊三先生,他老了許多,當年手持煙斗的雄姿不見了,滔滔不絕談鋒減緩,但憤世嫉俗的火勁尚存。

我倆在車站附近的咖啡館,談流落他鄉的苦楚,談這些年來彼此命運的起伏。他說已經和鬼婆離異了,混血兒子在英國,是同性戀,沒有結婚,女兒在悉尼某家醫院當護士,每年只來探望幾次。

他非常懊惱地告訴我,他和鬼婆結婚,鑄成了終身大錯,種族和文化的差異是無法彌合的,他的兒子叫Willem,小時候還會用毛筆寫自己的中文名字,以後受母親的挑唆,純粹是一個小鬼佬,父子間沒有親情,更無共同語言。

他在卡市附近有間屋子,因他時常住在卡市的新太太家中,所以屋子空關着,歡迎我住到他那里去。

在我人生最艱難的時刻,在他家裡住了三個月,在這三個月間,他推辭了幾次,沒有收我一分錢的房租。在一個人情淡薄的江湖上,我困頓時遇到這樣的朋友,算是有貴人相助了,這也是我要寫這篇文章,聊表感激之情的由衷。

 

 

   

   

    幾年後,我在離劉贊三先生住處不遠的地方買屋蟄居,因此有時間經常去探望他,有時還烹些可口的菜餚送他分享。

    那次我從中國回來,我給他送去幾本關於書畫的出版物,他神情疲憊地掃了一眼,用嘶啞的聲音說:“這次你來差點見不到我,我多年的糖尿病越發嚴重了,前幾天心臟病發作,去醫院急救剛回來,這些書我沒有精力看了,你拿回去吧。”

    我正要安慰他,他又說:“我樓上有些書籍,是當年黨部不要,我搬回來的,其中有不少好書,我沒有時間看了,更沒有力氣丟棄,如果你喜歡可以搬回去。”

    說罷,他又指著墻上于右任和梁寒操的兩幅題詞説:“這是讀大學時,蒙兩位前輩厚愛,給我的題詞,你喜歡我也送給你。”

    我看到題詞的上款寫的是“劉湛三”,就問:“你當年用的‘湛’和現在的‘贊’不同了。”

    他說:“我從成功大學畢業後,立志追隨老總統,把名字中間的一個字改了,意謂贊揚三民主義!”

    我知道這兩幅字在他客廳掛了好多年,我若取走,他會失落傷感的,於是說:“你的藏書我要了,至於這兩幅字,你還是留著,我不敢要。”

    他望了望那兩幅字,沒有吱聲……

    劉贊三先生是一個虔誠的三民主義信徒,他學貫中西,知識廣博,有理想,有個性,但生逢亂世,報國無門。在和他的交談中,他對國民黨的失望,經常語詞憤激。他曾大聲說,老總統死後,國民黨也死了,蔣經國指定李登輝做接班人,是最大的失策,是中華民國倒塌的主要原因……

   

 

 

    半年後,我又一次從中國回來,帶了禮品去探望劉贊三先生,但他家大門緊閉。我想他也許住在續娶的越南太太家中。我雖見過他的新太太,但沒有她家的電話,而劉先生的手機又打不通,無奈只得在他的大門上留下前文說的紙條……

    劉贊三先生走了,他是我來澳洲第一個認識的當地華人,是我在患難中幫助過我的人,我沒有為他作最後的送行,總覺有一絲幽幽的遺憾。在他往生週年之際的模糊日,我只有譔此小文,以資紀念。

   

二〇一八年九月十四日於食薇齋北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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