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补牢

真实的记载如梦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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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下的小鬼儿(上四十八)

(2018-07-16 04:54:26) 下一个

(四十八)

三秋到了,随着三秋的到来,人们又紧张地投入了秋收、秋耕、秋种繁重的劳动中。为了明年能有好收成,农民们辛勤地付出着汗水。

这天要播种玉米,我和爱娃分在了一组。我在前边用锄头刨出一个一个小坑,她在后边往每一个坑里撒上三两粒种子,然后用脚把刨出的土再趟回去,盖上种子踩实。我一趟到头后又往回返,抬头看到她轻巧熟练的动作,煞是优美。她左手将装种子的篮子挎在腰间,右手捏出三两粒种子,准确地洒在小土坑里。右脚将散土趟向土坑,左脚同时跟上,双脚替换着踩两下,再走向下一个小土坑。她动作连贯、有条不紊,神情怡然。

恋爱使人美丽,相思促人成熟。近来的爱娃越发漂亮了,也显得成熟多了。她一天到晚脸上都带着笑容,成天美得不行,仿佛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姑娘。

突然她蹲了下来,放下篮子,双手捂着嘴像是要吐,呕了几下却没吐出来。我急忙走过去,问她:“爱娃,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她脸一下子红了,摇着头说:“不是,没事儿。”

我疑惑地看着她。“真地没事儿!”她笑着说。

“呃,那就好。”我又走回去,继续刨坑。一会儿,她又蹲在了地上,像刚才一样呕了起来,奇怪的是总吐不出来。我一再问她,她不说话了,只是摇摇头,立即又干起活来。我要不问她,她还多蹲会儿,一问她倒不敢蹲着了,弄得我只好不再问了。收工时她好像故意躲着我,我一个劲儿地想,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了,令她既不好意思说又不愿理我?最后我也没想起来自己是哪儿得罪她了,弄得我心里挺别扭。第二天常二让我去跟车拉秫秸,才算是结束了这尴尬的局面。

一天我们在场院搓棒子,听到几个老娘们儿一边搓着老玉米,一边议论着爱娃。

“今儿一大早爱娃就被大扫帚给叫队部去啦。你知道为啥不?”三路他妈像知道了什么重大新闻,神秘地说。

妇女队长人称大扫帚,是说她啥事都伸一腿子,到哪都扫听一下,没有她扫不着的地儿。本来是背后偷着叫的,结果妇女队长听了这外号后高兴得不得了。说:“我就是一把革命的大扫帚,把咱村里的资产阶级坏思想扫得干干净净。毛主席都说了,‘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自此,大扫帚成了她的正名。我们只知道她叫大扫帚,她的本名叫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也没人去问。

“这谁不知道啊,那丫头不知道和谁怀上了,一天到晚犯恶心。”胖舅母撇着嘴说。

“闹了半天你们都不知道和谁啊?常柱儿。”王春儿媳妇插了进来。

“是常柱儿?我说咋那么快就有了呢。有一回我在河边儿洗衣服,正好常柱儿从苇子丛里解手出来,裤子还没提上,我的妈呀,你别看常柱儿人儿不大------”胖舅母说到这儿,用手圈着嘴,压低了声音:“------可邪乎啦。”

“哈哈——”三个女人笑得前仰后合。

“我看你是一辈子守着老地主那么个没用的东西,急的吧,你咋就看得那么清楚啊?”三路妈笑着问。

“你说这大姑娘家的挺着个大肚子,多丢人呢!要是我闺女——”

“嘘——”看见二婶走了过来,王春儿媳妇打断了胖舅母的话。

二婶已经听到了,或是从她们看见自己过来嘎然而止的笑声中猜到了。她大声地说:“别老聒盯着老母猪——净笑话人家黑看不见自个的黑。都这大岁数了,夜里还老往场院跑个啥呀!”

说完,她气中带羞地扭头走了。

爱娃被大扫帚叫到队部后,始终一句话没说,无论大扫帚说什么,她就是一声不吭。这使得大扫帚很恼火,她急得拍桌子跺脚地冲爱娃嚷嚷着:“爱娃,今儿你只要说出来是谁把你弄大肚子的,我保证没你事儿。你还小,是受了坏人的骗、上了奸人的当,我不会追究你的。”

“你要明白,这是资产阶级的流氓行为。你能说出这个坏蛋是谁,就说明你觉悟了,就是立功赎罪了。我们广大的革命群众还是欢迎你的。如果你不说,就是顽固地坚持反动立场,得召开群众大会批判斗争你,到时侯你可别后悔。”

“其实你就是不说,我们也知道是谁,现在主要是看你的态度。也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好,我没时间跟你罗嗦了,咱晚上大会上见。”

“我俩是谈恋爱,不是胡搞。”爱娃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你们这也叫谈恋爱!谈恋爱能谈出大肚子来?你们这是腐朽败坏的资产阶级淫乱思想在作怪,是流氓、鬼混。真是谈恋爱,你也不到岁数呢,更甭说你还怀了孕。现在你就跟我去公社卫生院刮胎去,这样还能证明你有悔改的表现。走!”大扫帚抓起爱娃的手,拉着她往外走,爱娃使劲地往后退着,就是不去。

“本来我们还想对你进行说服教育,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你既然不要,可别怪我不客气了。”大扫帚下了最后通缉令。

“这是我们的骨肉,我要定了。谁也甭想把他从我身上夺走,除非我死了。”母性的无畏使得爱娃说出了心里话,她的目光很坚定也很坦然。

“好,你等着!”大扫帚被爱娃的气势所慑,灰溜溜地跑了。

大扫帚为党工作十几年了,从来没碰上过敢这么公然对抗党和领导的。这还得了吗?是谁指使她的?她吃了迷魂药还是食了老虎胆?不对,这是阶级斗争在咱村的具体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真是一天不讲都不行呀!这不,爱娃的事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这也说明咱的阶级斗争观念不强,最近一个时期放松了学习。真是一天不学问题多,两天不学走下坡,三天不学没法活啊。看人家林副主席跟毛主席跟得多紧,不愧是我们的副统帅,毛主席最可靠的接班人。哎,这两个月咋听不到话匣子里提林副主席了?别是工作太累,病倒了吧?敬爱的林副主席,我们革命群众衷心地祝愿您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我一定好好努力向您学习,紧跟毛主席,誓死保卫革命。这一段时间我的工作做得不好,使我们党在苏一二的工作受到了损失,让资产阶级的淫秽思想在村里大肆泛滥。这是我的错误,我会马上纠正,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进行到底。大扫帚认真检查了自己,真诚地祝愿了领袖后,觉得浑身又有了力量,像枯苗遇到甘露一样,她霎时挺起了胸膛。她想到毛主席的那句话“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便立刻筹划好晚上召开群众大会的具体步骤。这是阶级斗争,是考验自己的关键时刻,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大步向常二家走去。

自玻璃花死后,苏一二六队的指导员还没正式人选,就暂由常二接任。大扫帚为了将今晚的斗争大会开好,想先和常二商量一下,取得常二的支持,也不失党的组织原则。大扫帚自入党后,党性还是很强的。常二刚吃完午饭正要上场院,迎面碰上了大扫帚。

“队长,我正要找你!”大扫帚一进门就嚷。

“啥事这么着急?”常二一直不太爱搭理大扫帚,嫌她一天到晚像只母狗似地到处嗅,闻着点儿味就叫唤个没完。说她是属手电筒的——光照别人不照自己。

“还不是爱娃的事,这丫头连个错儿都不认,更甭说去刮胎了。我看得开斗争大会,这不过来和你商量嘛。”大扫帚说。

常二自小白鞋的事后,打心眼里就不爱听这些男男女女的事。他皱着眉头说:“现在正是农忙时,大伙都累了一天,第二天还要忙,哪儿有时间开会呀,我看算了吧。”

“算了?那哪儿行呀,这可是阶级斗争的大问题呀。常二,我看你近来不大对头,咱们都是党员,作为同志我得提醒你,在路线斗争这个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

大扫帚又上纲上线了,几个大帽子一扣,常二就戴不住了。他无奈地说:“我对开这种会没啥经验,过去都是指导员儿管这些事儿。要不这样儿吧,一切由你安排。你说咋办就咋办,好吧?”

“那咱就说定了,别到时候你和我唱对台戏?”大扫帚怕有啥变化,再次地盯问常二。

“那哪儿能啊。你放心吧,我就是不帮你,也不会拉你后腿的。”常二乐得啥事都不管,就让大扫帚一个人折腾去吧。

“好,那我就去准备啦。”大扫帚兴奋地走了。

爱娃从队部跑出来后就去找常柱儿,可常柱儿出车了。她穿过苏三四大队,一直跑到通往城里的公路旁。此刻,她什么都不想,只想找到常柱儿,向他诉说一切。她要让常柱儿拿个主意,我咋办,这孩子咋办?她站在公路边上,焦急地望着公路的尽头,常柱儿你做啥去啦?咋还不回来呀?

刚吃过晚饭,社员们就三三两两地来到了队部的大院子里。大扫帚说了,各家各户,凡是能动弹的,全都要来。这是阶级觉悟问题,是忠不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具体表现,忠不忠看行动,谁能不忠于我们的大救星,世界革命人民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呢?社员们早早地携老扶幼,站在了大院里,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主持大会,也没人上台来讲两句。正当人们等得不耐烦、纷纷议论的时侯大扫帚走了上来。

只见她站在台上,眉头紧锁,不时地向院门外望着。三路他们咋还没来啊?她心里嘀咕着。半小时前,她就叫民兵排长三路带着几个民兵去爱娃家,把爱娃押来。她要给爱娃一个下马威,把爱娃抓过来好先压压她的资产阶级嚣张气焰。哪知这么老半天了也不见有个人影回来,她又不敢去找,怕乡亲们看没人主持大会,再自动散了。眼看着乡亲们议论声越来越大,实在没办法再等下去了,只好上台来了。她想了想公社革委会主任在台上讲话的样子,清了清嗓子,喊道:“社员群众们,无产阶级的革命战友们,首先——”

她刚要带领大家履行历次集会都要进行的敬祝伟大领袖的敬祝仪式。转念一想敬祝完了就要进入正题,爱娃没押来,咋往下进行啊?对,不如先唱个歌。

“让我们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大海航行靠舵手,预备——唱!”

她那气死马玉涛、吓跑郭兰英的花腔母驴音一下子就把乡亲们带到了大海里,要是找不着舵手,真得把大伙儿淹死了。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得是波涛汹涌、海水四溅。大扫帚兴致勃勃地挥动着双手,用她特有的方式卖劲地指挥着。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唱起没完了,副歌上来回反复着:“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鱼儿离——”

“扫帚大婶儿,这儿都来回唱了四遍啦。”一个小孩子喊道。

“哈——”大伙全笑了起来。

“别笑,别笑,乡亲们。大伙唱得很好,多唱几遍‘鱼儿离不开水’,这说明我们和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感情深。”大扫帚倒是要饭的打官司——没的吃有的说。她余兴未尽,感到这是消磨时间的好方法,就又喊道:“今儿个咱们的革命热情很高,再唱一个《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预备——唱。”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乡亲们跟着大扫帚唱着自己会唱的一两首歌曲------

实在没的唱了,大扫帚说:“首先,让我们衷心祝愿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随着“万寿无疆”四个字,她右手举起毛主席语录挥动着。

“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所有的人都整齐而训练有素地高声呼喊着。

“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

“停住!别喊啦!”大扫帚的“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还没说完,被一声突然的怒吼打断了。她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公社宣传员小马。只见他气喘吁吁地跑上台,嘴里喊道:“幸亏我即时赶到,不然你这句话要是喊完了,你就是今儿挨斗的对象了。”

“你说啥?”大扫帚惊讶地问小马。

“上边刚传下指示------”小马趴在大扫帚的耳朵上,小声嘀咕着。

“真的?不会吧?”大扫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俩眼瞪得圆圆地看着小马,自言自语地说:“会有这事儿?林——”

乡亲们不知出了什么事,又不敢猜测议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希望对方先说话,最终谁也没敢说什么,就又将目光盯在了大扫帚和小马的脸上,希望能从他们脸上看出个一二来。

大扫帚此时有点乱了方寸,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开斗争会吧,被斗的对象到现在都没给抓来,这三路咋这点事都办不好呢?不开吧,本来就不知道咋说,再让小马带来的这消息一搅和,心里乱麻似的,更不知道说啥了。

正在这时,三路回来了。还没等大扫帚问呢,三路急着说:“我们一到爱娃儿家就不见她人,问她妈说不知道。我们只好等她,到现在也见不着人影儿,就回来了。”

大扫帚一听傻了眼,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不知道怎么向乡亲们交待。小马灵机一动,说:“社员群众们,由于公社要召开干部紧急会议,批斗大会暂时停止,啥时召开另行通知。”

小马的一句话给大扫帚解了围,大伙纷纷散去。大扫帚看着走散的人群,冲小马投去感激的目光。嘴里说道:“真不愧是公社来的人,脑瓜子就是灵光。”

小马得意地一笑,骑上自行车走了。

斗争会没开成,大扫帚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她左思右想,感觉到这是革命的失败,是不能容忍的。一定要将这一课补上,而且要快。她叫来三路,问道:“你知道常柱儿去哪儿了吗?”

三路想了想,说:“可能是出车还没回来呢。”

“都么晚了,早应该回来了。一定是爱娃那个小骚货在公路边儿上截着他,俩人商量咋对付咱呢。你马上叫俩人跟我去抓他们,说不定还能逮着他俩干坏事儿呢。”

能有这么刺激的事干,三路很兴奋,他答应着跑去找人了。

爱娃从中午一直等到天擦黑,总算看到常柱儿开着小手扶,由温泉那边跑了过来。她站在公路中间,使劲摇着手,嘴里喊着常柱儿的名字。常柱儿将车停在路边,问道:“爱娃儿,大老远的,你跑这儿来干啥?有啥急事儿啊?”

爱娃一肚子委屈地扑在了常柱儿的怀里,半天没有说话。常柱儿大爱娃五六岁,平时爱娃总是跟他撒娇。他以为爱娃是想他了,就笑着说:“这才离开不到一天,你就急得跑这儿等着来了,明儿要是我出两三天车,你还不得急死呀。”

“都啥时候啦你还说笑,快急死我了。”爱娃把上午大扫帚将她叫队部的事前前后后对常柱儿讲了一遍,末了她说:“其实挨批斗啥的我都不怕,就是堕胎我死都不会干的。可我就怕他们硬把我拉到公社去,强行做了。我真舍不得这个孩子,他不定多可爱呢。常柱儿,你说咋办啊?”

常柱儿听了爱娃的话,陷入了沉思,他毕竟大爱娃几岁,想得多一些。他把爱娃抱到路边的一个大水泥管道里,搂着她,耐心地说:“爱娃,要说这孩子,我也是爱得不行。自打知道你有了,我这心里没有一天不想着他的,可我也一直担着心,咱没结婚就有孩子,是不会让咱生的,光村里的闲话你就受不了。她又不让咱结婚,说咱岁数不够,现在又说咱是流氓鬼混,批不批斗的先放一边儿,这孩子是绝对不会让咱要的。如果咱硬是不听他们的,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现在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谁不跟着形势走,谁就得倒霉。到时候她说咱和运动对着干,那反革命的帽子往你脑袋上一扣,这辈子你就甭想抬起头来了。我琢磨着,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儿这批斗会找不到咱,她可以明儿开。明儿找不着还有后天,总之她不会白白放过咱的。这孩子也是一样,会天天逼着你去做了。你不去就是对抗运动,就是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那谁受得了啊。不如咱把他做了,再让他们斗咱几回,估计也就过去了。等你一够二十二岁了,咱就结婚,到那时,再要个孩子也不迟。这是党的政策,是谁也不敢拗、拗也拗不过的事。你说呢?”

常柱儿知道很难说服爱娃,可面对严酷的现实他又不能不说。

爱娃也明白常柱儿的话是对的,不这样做,他俩很难度过这一关。可她心里却想不通,这孩子是我俩的,生下来是我俩抚养,再苦再累我们也心甘情愿,为啥别人说不让要就不能要,要了就是反党,这有关系吗?我们不过是岁数小了一点,常柱儿二十三,我也快十八了。难道早一点恋爱就是流氓鬼混、就是资产阶级的淫乱吗?我俩从没接触过资产阶级,从一好上到有了身孕,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谁也没有一点歪心思,更甭说什么淫乱了,每一次都是那么真诚,那么激动。当我知道自己有了以后,我是那么欣喜,不但没有罪恶感,反而觉得很神圣。想呕吐的时候心里却那么甜蜜,我感到了做准妈妈的圣洁与自豪。如果大扫帚好好地和我说,这是政策、是国家的规定,我也就狠狠心去做了。可她张嘴“流氓”、闭嘴“淫乱”的,真让人接受不了。谁也不愿做反革命,谁都热爱毛主席,不过有人挂在嘴上,有人放在心里罢了。未必天天挂在嘴上的人就真是那么忠于毛主席,真要是现在需要为毛主席去死,我看我敢去,她大扫帚不一定敢。

爱娃虽说是个女孩子,但骨子里却有着一股男孩子都少有的刚强性格。她吃软不吃硬,对仗势凌人的人嫉恶如仇。表面上羞赧懦弱,心底里大气坚韧。这种性格在那个年代往往是吃不开的,尤其是目前她的处境,是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的。而这一点也是常柱儿最为担心的。常柱儿是那么深爱着爱娃,生怕她经不住这次从天而降的灾祸而受到伤害。他尽量想说服爱娃,向她反复地讲着身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的道理。一再叮嘱爱娃不要冲动,忍过去就有将来,冬天过去就是春。爱娃终于同意了,可却痛苦得泣不成声。她趴在常柱儿怀里,抽抽咽咽地说:“其实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不知咋的,一想到这孩子连他爹妈都没见过,还没出世就死在他妈妈的肚子里,我这心就像刀绞一样------”

“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逃避群众的批判不说,还敢在一起鬼混!三路,把他俩给我捆上!带回队里等候处理。”大扫帚的嚎叫把常柱儿和爱娃吓得一哆嗦,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三路和两个民兵从大水泥管道里揪出来,按在地上捆了起来。

大扫帚得意洋洋地带着三路他们押着爱娃和常柱儿回到了队部。她将他俩分别关在两个屋里,让民兵看守起来,等明儿晚上召开斗争大会。

常柱儿没吃晚饭,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要是搁现在,一天不吃饭也不算什么。可那会儿的人肚子里没油水,上一顿的热量只能维持到下一顿。一顿接不上那肚子就不答应。常柱儿一个大小伙子,正是能吃的时候,出了一天车,连装带卸的,中午就从怀里掏出俩凉饼子、喝两口凉水对付对付。这会儿他肚子里咕咕地叫个没完,真是饿得前心贴后心,头昏眼花。他实在忍不住了,便叫过三路说:“三路儿哥,你能不能让我回家拿点儿吃的?我干一天活儿了还没吃饭,肚子饿得实在不行了。”

“那哪儿行啊,你这会儿已经是斗争对象了。只要是叫民兵看管起来的人,是不能随便走动的。再说大扫帚没说话,我哪儿敢带你回家呀?要是出了点儿差错儿,我可担待不起。”说完他赶紧锁上门,站得远远的了。

那会儿的人,阶级觉悟都很高,凡事都把阶级斗争放前头。你没事时,咋都好说,你只要有点事,马上就和你划清界限。顾着面子的人尽量不和你说话,不讲面子的人早冲你攥着拳头、呼上口号了。三路这样的就算不错了,还算是客客气气地婉言拒绝了常柱儿。

常柱儿是个老实内向的人,啥时都不急不忙的,从不和别人争吵,心里很有主见,内敛且善于思考。他预感到这次风浪不小,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可就是对爱娃放心不下,他甚至后悔自己不该和爱娃谈恋爱,没有他俩的相爱,就不会有今天的后果。如果爱娃能平安忍过这次风暴的袭击,不出什么问题,他心里还会好受一些。万一------他不敢往下想了,一个劲地祈祷着。

从早上开始就一口东西没吃,爱娃却没有一点饥饿的感觉。一想起要失去肚中的孩子,她犹如万箭穿心、痛苦不堪。她坐立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不时地向关着常柱儿那小屋观望。她后悔自己跑去等常柱儿,害得他与自己一起受罪。按她原来的想法,不管受多大罪,只要能保住孩子和常柱儿,她甘愿自己一个人来承受,她绝不会提常柱儿一个字。可现在这不是自个儿找上门来,往人家嘴里送话把儿吗?想起常柱儿还没吃饭,她更加内疚了。常柱儿饿着比她自己饿着难受得多。

文革中不知什么时候兴起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创造了“群众专政”。别小看了这四个字,它的内容可多了。它具有无限的伸缩性,它的效力巨大实用。被专政的人无不瑟瑟发抖、乖乖就范。谁不老老实实地低头认罪,就只有死路一条。“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号声中,多少不识时务的人丧失了生命,多少仁人志士含冤九泉。还有什么样的敌人胆敢抵抗呢?文化大革命赋予了群众这个权力,具体怎么去履行,就让革命群众任意地去发挥他们的创造力吧。“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

大扫帚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还特意去了趟公社。一是要落实一下昨天小马传达的消息是否准确,二是要小马帮忙写一些大标语。走在去公社的路上她想,那消息若不确切,他小马敢直呼其名?不成,我可不能跟着小马乱叫,万一错了,那就真成了现行反革命。

当大扫帚从公社出来后,心说:好你个林秃子,竟敢阴谋杀害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失败后还叛国投敌投靠苏修?太可恶了!这阶级斗争真是复杂呀。她手里拿着一摞让小马帮她写的红色标语,急急忙忙向村里走去。她刚刚受到公社革委会主任兼书记的表扬,说她阶级斗争观念强。更令她高兴的是,高书记说很可能让她接替指导员这个位置。她兴奋得不能自已,下决心更要把对爱娃和常柱儿的批判斗争搞好,在上任前向公社书记证明她的工作能力。

斗争大会开始了。乡亲们一走进队部大院,就感觉到了一股与平日不同的气氛。大台子上挂着一副横幅:反革命流氓白爱娃、吴常柱斗争大会。

队里的民兵们事前还参加了由大扫帚开的会,中心意思是做革命的好民兵,冲在阶级斗争的最前头。此刻,他们雄赳赳地站在台子两边,每人腰里还系了根皮带。四周院墙上张贴了许多标语,虽然绝大部分人不认识上边写的是啥,但越不认识,就越感到肃穆严重。个个神情紧张,没有了往日开会前的嬉笑胡侃,大院里安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大扫帚对今天群众的表现非常满意,她大步走到台上,扯开嗓子喊道:“对反革命流氓白爱娃、吴常柱的斗争大会现在开始。把反革命流氓分子白爱娃、吴常柱押上来。”

“打倒臭流氓白爱娃、吴常柱!”

“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

“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大扫帚带着群众高呼着一个接一个的口号,民兵们押着爱娃、常柱儿走上了台。爱娃脸色苍白,愤怒地挣扎着。常柱儿低着土灰的脸,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地厥在了台上。

大扫帚把她能想起的口号带着大家全呼了一遍,说:“首先,让我们怀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衷心祝愿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等大伙跟着她“万寿无疆”两遍后,她接着说:“敬祝林——呸呸,错了错了,你这老聒嘴。”

“啪啪”她扇了自己俩耳刮子。

“革命群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洞察一切。最近又领导我们党,彻底粉碎了林彪反党集团阴谋篡党夺权、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妄图杀害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反革命行动。这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又一次伟大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让我们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扫帚为了遮掩自己习惯地错说“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这句话,把本应暂不向群众传达的消息传达给了大家。

哇,台下一下子乱了。人们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纷纷在台下喊着:“这是咋回事啊,那林——是我们的副统帅,毛主席亲自挑选的接班人,咋会去杀害毛主席呢?”

“都说他跟毛主席最近,是全国人民的好榜样,咋一下子又成了反党集团了呢?”

“安静,安静!无产阶级的革命战友们、革命同志们,听我说。这正说明了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尖锐性,为啥咱们想不到呢?就是我们脑子里还缺少阶级斗争这根弦儿。阶级斗争是万分复杂的,是时时刻刻都存在的。当前,我们村儿就出现了一股反革命的资产阶级潮流,以白爱娃、吴常柱组成的反革命流氓集团,就是阶级斗争在我们村的具体反应。他俩长期以来无视无产阶级专政,无视党纪国法,资产阶级淫乱思想极为严重,道德败坏,天天鬼混在一起,做资产阶级的苟且之事,而且公然对抗革命群众对他们的斗争。更不能让人容忍的是,昨天他俩为了逃避群众对他们的批判,躲到了村外的公路旁。是可忍,孰不可忍。”说到这儿,她为自己能用上文革的时髦话故意停顿了一下,乡亲们都不知道这“熟”跟“孰”的区别,只是觉得大扫帚那神态很“江青”。知道这停顿是在要掌声,便稀稀落落地呱唧了起来。大扫帚更来劲了:“当我们英勇机智的民兵将他俩双双抓获时,这对儿狗男女正肉麻地搂在一起,做那见不得人的事呢。咱队里一向看重吴常柱儿的特长,培养他开手扶拖拉机、看水泵房儿。可他却不珍惜这一切,做出这些下流的勾当。我宣布,从现在起,撤消他的工作资格,到地里干活儿接受大家的监督改造,以观后效。吴常柱儿,听到没有?”大扫帚指着常柱儿的脑袋瓜子问。

常柱儿连忙说:“听到了,听到了。”

“白爱娃,你说,你昨天跑公路上找吴常柱儿,是不是给他通风报信、商量对策去啦?说呀!”大扫帚又把手指向了爱娃。爱娃扭过头,不屑地看了大扫帚一眼,什么也没说。

“好啊,革命群众们,大家看到了吧,这就是白爱娃对待我们革命群众的态度。你们说她这样不老实,行不行啊?”

台下大多数人没出声,个别人刚要说“不”字,一看别人都没出声,就又缩了回去。大扫帚尴尬地僵在那里,这是她没想到的。

“革命群众们,这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是考验我们每一个人的关键时刻。忠不忠看行动,不要学林秃子,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关键时刻就露出了反革命的真面目。凡是热爱毛主席的,拥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就跟我一起喊几个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大扫帚又拿出了她的法宝,几个大帽子一扣,往纲上线上一拉,群众的呼声就起来了。真是帽子有多大,嗓门就有多大,上纲上得越高,那呼声就越高。大扫帚来了劲,把真正想喊的口号在此时趁热打铁地喊了出来。

“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白爱娃!白爱娃必须低头认罪!”

大扫帚看到群众都高喊着口号,满意地冲爱娃说:“白爱娃,你看到没有?对你顽固的坚持反动立场、对抗群众运动,大伙儿义愤填膺。你现在老实了吧,你说你俩是不是流氓鬼混、散布资产阶级的淫乱思想?是不是与当前的革命形势唱对台戏、破坏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说不说?”

大扫帚步步紧逼地指着爱娃说,那流着哈喇子的嘴几乎咬到了爱娃的耳朵。

“好,我说。咱村儿的阶级斗争是很复杂,林彪式的野心家大有人在,呸!就是你,大扫帚!”爱娃啐向大扫帚的脸,愤怒地喊道。

都说老虎屁股摸不得,可爱娃就摸了。而且是当着全村人的面,还是在自己被批斗的大会上。大扫帚被爱娃呛得瞠目结舌,她恼羞成怒地扑向爱娃,连踢带打,嘴里还喊着:“民兵们,你们还愣着干啥,给我使劲撅着她,让她低头认罪。”

几个民兵冲了上去,死死地按住了爱娃,他们撅起她的胳膊,强迫她低下了头,爱娃拼命地反抗着。常柱儿冲过去,抱着大扫帚的两腿,求道:“扫帚大婶,你看在她还小,就饶了她吧。要打就打我、斗我怎么都行,我全接受,我老老实实------”

为了爱娃,常柱儿甘愿担当承受一切。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硬是跪在了地上,苦苦地哀求。

如果这是在抗日战争年代,我相信他会做王二小,将日本侵略者诱入雷区,与小日本同归于尽;在解放战争中,他也会像董存瑞一样,为了革命的胜利去舍身炸碉堡;在抗美援朝中,他能同黄继光一样,用自己的身体堵住敌人的枪眼------因为这些都是为了正义而战,师出有名。然而此刻,他却像一个在偷盗中被抓住的小偷一样,乞求着人们的宽恕。从小接受的教育、天天灌输的思想,都是热爱毛主席、热爱共产党、社会主义好、做共产主义的红色接班人------当自己站到了社会主义的敌人的位置时,他诚惶诚恐,责备自己罪该万死,他深信人民的力量是无敌的。他只想老老实实的,争取人民的谅解,允许他重新回到人民的行列。他想让人们知道,他是热爱毛主席、拥护社会主义的,绝对不会反对文化大革命。但他知道,他现在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只有按照大扫帚的要求去做,说你是什么就承认什么,才能渡过这一关。爱娃的举动吓坏了他,因此他不惜侮辱和委屈,也不怕打骂一同落到他身上,只要能保护爱娃,他就知足了。

“好啊,吴常柱儿,到这会儿你还敢护着她,你俩真是臭味相投呀!三路儿,把这死不改悔的吴常柱儿也撅起来。”

三路带着一个民兵,把常柱儿拖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将他两手背后、高高地撅了起来,常柱儿的脑袋几乎沾到了地上。

爱娃和常柱儿一天多没吃饭了。这是大扫帚特意安排的:看你俩老实不老实,就是想不老实你也没劲儿。群众专政的灵活适用就在这里,可以因地制宜、随机应变。只要能达到目的、起到作用,你就不必拘于手段,任何手段不过是为了能达到目的。大扫帚看着有气无力、双腿打颤的爱娃和常柱儿,暗暗得意着自己的高明。她忽然发现,台下靠前排站着的一位妇女手指着爱娃的裤腿,同她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原来爱娃在饥饿和痛苦、屈辱和愤怒的内外交替打击刺激下,流产了。鲜血顺着裤脚流了下来,然而她自己并不知道,她早已昏了过去。如果不是民兵架着她,她此时已经躺在了地上。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乡亲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会场乱了起来。

“‘革面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秀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革命群众们,我们一定要牢记毛主席的伟大教导,对敌人不能心慈手软,发扬鲁迅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将革命进行到底!”大扫帚连一本鲁迅的书籍都没看过,却能自如地运用这些时髦的用语。她用毛主席的话镇住了人们的同情怜悯,又能马上见好就收,及时宣布了散会。

“无产阶级革命群众们,今天我们的斗争大会开得很好,取得了圆满成功。这也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又一次伟大胜利。今后,我们要紧紧地团结在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队伍周围,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争取更大的胜利。从今儿个起,大家要提高警惕,密切监视白爱娃和吴常柱儿的行动。不准他俩接触,更不能让他们再继续资产阶级的苟且之事。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向队里报告。散会。”

当人们全都散走之后,只剩爱娃还躺在冰凉的台上。她已经醒过来了,觉得天旋地转,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她几次挣扎着想站起来,都没有成功。她想去找常柱儿,看看他怎么样了。她不知道自己失去知觉后,常柱儿落得了什么下场,更不明白人们是啥时散的,为什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躺在台上。当她再一次想站起来时,才感到裤裆里湿漉漉的,很凉。她用手伸进去一摸,觉得很粘稠,借着月光一看,是血。

血,这里怎么会流血呢?啊,我的孩子!霎时间,爱娃感觉心被人掰去了一半,从脚底一直痛到心头。她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撕心裂肺地像母狼一样嚎起来:“嗷——你还我孩子——”

常柱儿并没有走,他在大扫帚命令他回家后,假装朝着自己家走去,转了一圈见没人,又回来了。他见爱娃仍旧躺在那里,知道这是大扫帚布下的陷阱,就等着他往下跳呢。只要他一抱起爱娃,下一次的斗争大会就有材料了。他猜想到大扫帚此刻就藏在附近,他要和大扫帚比耐力,看谁坚持不住,先走出来。尽管肚子瘪得系不住裤子,头昏眼花地站不住脚,他仍咬牙坚持着。他更希望爱娃醒过来后,能坚持着自己走回家去,这样能避免往大扫帚手里送话把儿。当爱娃挣扎着想站起来时,他心里暗暗地为爱娃使着劲。爱娃一声哀号后,一下子栽倒在台上,常柱儿像脱了弓的箭,几步蹿了过去,他一把抱起爱娃,疾步向爱娃家走去。如果大扫帚在这时挡住去路的话,他会毫不迟疑地一脚将大扫帚踹回老家去。

大扫帚真地就在树后猫着呢。常柱儿一回来她就看到了,她暗暗地自诩着自己的神机妙算。当常柱儿抱着爱娃从她眼前经过时,她没有出来,她要在下一次的审讯中让他们自己交待。她乐衷于这猫捉老鼠的游戏,那时候她会有一种运筹帷幄、居高临下的感觉,这种感觉常常使她志得意满。

大扫帚是个寡妇,长期的性压抑使她对能享受做女人的欢愉的人产生了一种无端的嫉恨。尤其是爱娃,才十七八岁,居然在这欢愉中有了成果,这使她心里又酸又气。她不理解他们为何相爱得如此之深,可以为对方付出一切。她想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她把这一切都归结到性,迫切地想了解他们交媾的具体细节,以刺激她长期空虚麻痹的性神经。而要让他们讲,尤其是听爱娃讲,不是那么容易的,只有将他们揉搓玩儿弄得像一团棉花,才有可能。她正按着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地实施着。

文革中造就了这样一种人,由于长期的文化禁锢、乏味单一的生活方式、沉重烦闷的社会环境,以及苦涩难咽的政治压力,许多人开始精神变态、人性扭曲。尤其是那些在政治上具有野心而又不具备能力的人,就更加变态了。他们虽然在嘴上标榜着,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革命,也坚信自己是为了革命。实际上,那都是受着他们内心潜意识的驱使,即使做着伤天害理的事,他们也会大言不惭地说是为革命。

革命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因为它革的是命。而这样的革命,会革错多少命,就可想而知了。

 

常柱儿抱着爱娃,直接闯进了爱娃的家,二婶一看到常柱儿,二话没说,上来就是俩大嘴巴,嘴里骂道:“你给我滚!你把爱娃害得还不够啊。”

常柱儿什么也没说,把爱娃轻轻地放在了炕上。他站在炕边上,默默地看着爱娃,任凭二婶连抓带咬地对他泻恨。他看到爱娃嘴唇动了一下,忙去水缸里舀了瓢水,将爱娃扶起来,慢慢地喂着她。爱娃睁开了眼睛,她的眼里出现了好几个人影,人影四周还闪着光。许久,她看清了,眼前的人是常柱儿。她痛苦地指指肚子,面无表情地说:“他死了,没见过我们,也不说声再见就走了。”

常柱儿见她能说话了,赶紧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孩子以后我们还能有,你的身子要紧。大扫帚不会轻易放过咱们的,别再做那傻事儿了,只有忍耐,才能有我俩的将来,不然就什么都没了。”他刚走出去,转身又回来说:“妈,您先给她喝点儿棒子面儿粥,别一下子吃太多。”

常柱儿在大家的监督下,已经下地干了三天活了。爱娃从今儿早上也下了地,只是面色神情如同死人一般,没有了过去的红润,也没有了往日的笑容。常柱儿看到爱娃下地干活来了,又是高兴又是心疼。他高兴的是爱娃能够挺过来了,心疼的是爱娃憔悴的面容、虚弱的身体。

今天的活儿是刨老玉米根,他多想和爱娃分在一组啊。这样他可以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让爱娃歇着。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向爱娃偷偷地投去微笑。可是爱娃只看着前方,没向他这儿撇上一眼,常柱儿只好闷头去干活了。

“常柱儿,过来!”常二站在地边,大声叫着常柱儿。这两天队里的手扶尽量不出车,常二怕再出事。因为不让常柱开车的第二天,三路开着去了趟温泉。要搁平时常柱儿开的话,十趟也该回来了,可一直到老爷儿落山,三路也没回来。晚上九点多了,三路才回来,是一个人走回来的,车坏了,还丢在温泉。常二急忙叫常柱儿去,才算把车修好开了回来。今儿要往城里送冬储大白菜,常二决定还是让常柱儿去。常柱儿一听让他去开车,为难地说:“大扫帚知道吗?回头又该找我碴儿了。”常二一瞪眼睛,吼道:“这队里生产的事儿她是管不着的,还得听我的。去,她要问你就让她来找我。要听拉拉咕叫唤——那就甭种庄稼了。”

常柱儿临走前,冲着爱娃干活的方向送去关爱的一笑,出了口舒心的气,尽管爱娃可能根本没看到。

常柱儿飞快地开着小手扶拖拉机,这才不到两点钟,已经是第二趟了。他想在太阳下山前拉三趟活儿,让大扫帚看看他积极劳动的表现。更让他兴奋的是,他想赶快去北太平庄商场,给爱娃买那双袜子。头一趟卸车时,那菜站的同志不让他卸,说让他把车停那儿就甭管了,因为他们看这车菜又大又瓷实,想直接放到菜窖里去。常柱儿就溜达到了旁边的商场,他看中了一双尼龙花袜子,又厚又好看。一问价是一块九毛八,想起了自己枕头下一直留着的那两块钱,那是十一国庆节他大姑来串门给他的。他一直舍不得花,早想给爱娃买点什么。今儿正好看到了这双漂亮的袜子,要是穿在爱娃的那双小脚上,她得多美啊!这比说再多的安慰话都管用,让爱娃一下子就能知道,自己依然像以前一样地爱着她。

回到村里,他跑回家,拿出了那两块钱。

到了菜站,他将车停在了指定的位置,就向商场跑去。当他把那双花袜子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时,脑海里立马浮现出爱娃接到这袜子时欣喜的情景。可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浮现的爱娃神情很麻木。他努力地在脑海里捕捉着往日腼腆微笑的爱娃,却毫无踪影。他心中十分不安,感到了一种不祥的预兆。他不放心了,要赶快回去看看爱娃。常柱儿急忙回到菜站,看到车马上就卸完了,便将车摇着了,坐在了驾驶座上。

小手扶使劲地在回去的路上跑着。常柱儿如坐针毡,他总觉着爱娃的神情不对。为啥她早上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呢?她不爱我了?让眼前的阵势吓坏了?不,不可能!那一定是为了肚中的孩子。这孩子,真可怜,硬是让人从她妈妈的肚子里给踹出来了。那说不定又是一个小爱娃呀------“啊!”一声女人的惊叫,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娃娃站在马路当中,他原本想穿马路,但一看到一辆飞奔而来的拖拉机,惊得僵在了那里。刚从路边温泉的商店里出来的妈妈急得大叫起来。

常柱儿急踩刹车,可在这关键时刻,不知是由于车子太旧了,还是刹车质量有问题,刹车竟然绷断了。小手扶向着小孩冲去,迎面又飞驰而来一辆大卡车。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常柱儿为了这小孩的生命,果断地将车把向右猛力转去。小手扶在前冲的惯力下猛然转向,一下子翻了过去,常柱儿连人带车折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里,被死死地砸在了车下。

小孩得救了,常柱儿死了。

当出车回来、途经温泉的王春儿把这个噩耗带进村里时,爱娃像疯了一样,没命地朝着温泉跑去。她赤着双脚,连袜子也没顾得上穿,更甭说群众的监督了。她一口气跑到了出事的地点,看到了常柱儿血迹未干的尸体,她看上去异常镇定,镇定得使人害怕。

她慢慢地蹲在常柱儿的尸体旁,用袖子把常柱儿脸上的血渍擦干。她看到常柱儿的右手窝在怀里,便将它轻轻地拿出。当她发现常柱儿手里紧紧攥着一双漂亮的花袜子时,眼泪刷刷地淌了下来。她将袜子捧在自己的心口,紧紧地挨着常柱儿的尸体躺了下来。她闭起双眼,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自此,我们村里少了爱娃,多了个疯子。她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条绒上衣,围着一条杏黄色的涤纶围巾,赤着双脚,手里捧着一双漂亮的大花尼龙袜子,俩眼直直地盯着袜子傻笑着。

路旁的小野花是很容易活的,但它不能太贴着路边,太靠近路边,会很容易被人们踩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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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永生 回复 悄悄话 爱娃常柱儿的爱情故事太悲惨了。大扫帚死有余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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