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补牢

真实的记载如梦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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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下的小鬼儿(上四十三)

(2018-07-12 04:29:31) 下一个

(四十三)

我起身向北京火车站走去,我要离北京远远的,离开这个我既爱又恨、我曾维护过现在破坏着的古老城市。

北京站售票大厅熙熙攘攘的人流更加坚定了我远走它乡的决心,俗话说:人行千里路,胜读万卷书。

“同志,买一张到山西榆次的火车票,要今天的。”我排到了售票窗口,决定再去山西看看插队的牛大去。

“对不起,只有明天下午的了。”售票员说。

“那就买明天的吧。”我付了钱,拿着车票走出了北京站。今晚上去哪儿呢?我想着能不能回家看看。跑出来这么久了,很想妈妈和弟弟。学习班不可能天天到家里来抓我,应该没问题。可是见了妈妈该怎么说呢,如果她让我回学习班我不回去,肯定会让她伤心。算了,还是别回去了------要不我晚一点回去?还是回家看一眼的好,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家呢?先在外边吃点饭吧,十一点以后再回家。

想好后,我来到了新街口“丁”字路口处的禾丰小饭馆,买了两个烧饼、一碗馄饨,慢慢地吃了起来。

突然,一只肮脏的小手从桌边伸了出来,手心朝上,五指摒得紧紧的,手心蜷成了一个小凹坑,似乎在说:给我一点吃的好吗?只要一点点。

我顺着这只小手侧头一看,是一个面色泛黄、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她穿着一件不知道是谁穿剩下扔掉的制服棉袄,那棉袄到处露着棉絮,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她一只袖子卷起了一大截,另一支齐着手腕撕掉了。这棉袄也是她的大衣,一直拖拉到地,遮住了她的双脚。她弱小的身子时时都在用力支撑着这布满油渍的棉袄,看她的样子也有六七岁了,可个头还没有餐桌高。她脏脏的小脸上已经看不清五官,只有那双大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和乞求的神色。

我拿起那只没咬过的烧饼,放在了她的手上,她双眼立刻闪现出感激的目光。她举起烧饼刚准备咬,又停住了,转身就往门外跑。“啪”她摔了个大马趴,手中仍紧紧地攥着烧饼,爬起来又跑出了门外。我看到她光着双脚,多冷啊,真可怜。

吃完饭我走出门,看到那要饭的小女孩,她蜷缩在墙边,紧挨着她的是一个怀抱婴儿的妇人。原来她急着往外跑,是为了把这个烧饼给她的妈妈和弟弟(妹妹)。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小女孩太懂事了。我转身回到饭馆,问服务员:“有刚出锅儿的馅儿饼吗?来十个,请帮我包上,带走。”

我将馅饼塞到小女孩的怀里,又拿出十块钱,放在馅饼包上,对她说:“让你妈妈给你买双鞋。”

小姑娘望向她的妈妈,似乎在问:这是真的吗?

“老天爷呀!碰上好人啦!快,妞妞,快给这位好心人跪下。”那妇人激动得自己要跪下,我一把拉起了她,说:“甭感谢我,要谢就谢那些有钱人吧。”

那妇人听了我这话后,不知所然地呆在了那里,我则羞愧地快步逃走了。

当我快走进家门的时候,感觉好像有人跟在我身后。回头再看时,那人影已经闪进了街边的转角处。会不会是我看花眼了,或者是做贼心虚?我站在门外,看着拐角处——没有人,我这才走进了院门。

弟弟和妈妈住的那两间屋从里面反锁着,我轻轻地敲了敲门,没人开。我想弟弟可能早睡着了,再看沒有妈妈的自行车,她一定是又上夜班了。再敲的话,声音大了会惊醒邻居,我便打开了自己的那间小屋。

屋里的一切都没变,只是因为长久没人住、有点潮湿霉气的味道。我躺在床上,点燃了一支烟,想了想又坐了起来。我将身上的钱全部拿了出来,数了数,将近八百。我拿出五百,塞进了毛主席石膏像内,在洞口处塞上了一团纸。我把那块手表包在一只旧袜子里,塞在了抽屉的最里边。又拿出一身干净衣服,才躺下睡了。不知为什么,就是睡不着,心里总是不踏实。不行,明天早上还是不等弟弟醒来见上一面了,天一亮就得走,我想着想着,有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完了!门外站着五六个人,边敲门边喊着:“沈猛,出来吧!我们早等着你呢,开门!”

我假装穿鞋,顺手把兜里的钱塞在了床下的一双旧鞋里,我穿好衣服打开了门。仇头儿一个耳光扇过来,嘴里骂着:“小兔崽子,我看你这回还往哪儿跑!”

赵警察给我戴上手铐说:“走!”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我押走了。

我心里反而很平静,因为不管是怎么样的惩处,我终究可以有归宿了。更让我感到庆幸的是,弟弟仍然在睡,吵闹声居然没有惊醒他。

院门外停着一辆吉普车,我被塞在前后座位间的车底板上,身上胡乱地踩着几只脚。从开车的时间上,感觉不是体师学习班,会是哪儿呢?车子停了,我被拽下车来。

一道高高的大墙下,有一个小门,进去之后是个院落,我还没看清,紧接着右转又是一个小门,进门右手边是一间小房子。从里面出来一个人,赵警察对他说话很不客气:“给他放北一,看紧点儿,这小子老想跑。”

那人的样子不像是公安人员,他用一副公鸭嗓儿对赵警察唯唯诺诺地说:“好好,您放心,我会多注意他的,跑不了。”他转过脸来就对我横眉立目地说:“把兜儿里的东西掏干净,皮带解下来!”

我将兜里的烟等东西拿了出来,他看赵警察走了,将烟拿在手里说:“够玩儿的啊,抽红牡丹。”他随手放在他自己兜里,说:“跟我走!北一。”

“北一”是一间二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间,里面横七竖八地躺了二十多个人,没有床的就直接躺在地上。我勉强找到一个缝隙,挤着坐了下来,碰醒了旁边的一个人。

“你他妈——咦,是你呀?你怎么也折了”他睡眼惺忪地问。原来是叶国培,也是从体师学习班逃跑的人。我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又问他:“你什么时候折的,怎么折的?”

他已经被抓回来两个月了,他和另外两个从学习班跑出来的人一直藏在他爷爷家,发现后被抓了回来。连他爷爷也被抓起来了,说他爷爷是窝藏犯。叶国培说,他这回可能出不去了,因为那两个人经不住打,交待出他们刚跑出去时为了弄钱,曾去抢劫路人的事情。

此刻的他面带忧伤地说:“其实我出不出去倒无所谓,只是担心我爷爷。他都七十多岁了。”

“我估计你爷爷不会被关太久的,他只是留你住在他那里,本人又没犯罪。”我安慰他说。

他摇了摇头,说道:“你不知道,我爷爷可能会死在监狱里。他一生笃信佛教,每天都吃斋念佛,文革以来都没断过,不过是偷偷的。抓我们的时侯在他那翻出了观音像,他把观音像藏在了墙洞里,前面挡上一个小柜子,小柜子上放了一个毛主席像。就这事,闹大了,说他利用伟大领袖毛主席像掩护封建迷信,是反革命行为。比我们抢劫都要严重,最近就要判刑了。而且就算他在号里,也会天天念佛的,那还不得天天挨打。你说,他还能活着出来吗?我真愿意把他的刑期和我的加在一起,都放在我一个人身上,就是一辈子都在监狱里过,我也认了。我爷爷这一辈子多苦啊------老了却被我给害了。”

他边说边打自己的脑袋。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只好默默地听着他的自责------

 

“沈猛,出来!”早上不到九点的时候,我被叫到了前院提审。提审我的是两个没见过的警察,我刚进到屋里,就被戴上了手铐,接着就是几个大嘴巴,我眼前冒出了几个金星。

“知道这是哪儿吗?老老实实地把你的问题抖落清楚,别找不自在,说吧。”一个较胖的警察拍着桌子说。

“我不应该从学习班儿逃跑。”我说。

“谁让你说这个了,你就说在外面都干了什么坏事。”

我早想好了,就是打死我也不会说的,便不说话了。

“哎,怎么不说话啦?说呀!”那瘦一点的警察喊道。

“我没做什么坏事。”我小声说。那胖警察“噌”地一下窜过来,连踢带打地说:“我他妈要不给你点厉害,你就不知道我是谁。”

文革以来我添了个毛病,知道快挨打时要尽量避免。可一旦挨上了却不知道疼、更不会求饶。我只是瞪着对方,好像说:你打吧,我会记住你的,这往往会招来对方更疯狂的暴打,直到打得我昏死过去,或者是他们打累了为止。我估计他俩今天会累得够呛,因为一进屋,我就注意到了这屋里没有皮带棍棒。那瘦一点的警察也冲了上来,我心说:随便你们,便不再搭理他们了。

终于,他们不想打了,胖警察气喘吁吁地说:“那你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吃什么、睡哪儿?”

“我天天在饭馆拣人家剩的吃,晚上就睡在街上,太冷的时侯就上医院、火车站。”我小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那个要饭的小可怜,为什么我没多给她一些钱呢?现在要能跟她在一起,哪怕是要饭也好啊,那也比白挨打要强。这种打只能忍受、不能还手呀。

“过来签字。”胖警察叫着我,我抬起擦破了皮的手,在那只记了两行字的审讯记录上签了字。

“滚回去吧。”胖警察踢了我一脚,踢得那么无力。

我知道,这第一回合结束了,我又一次体验了以弱胜强。

我回到号里,却不见了叶国培,原来他在我被叫去提审后也被叫了出去,但不是提审,而是转到拘留所,移交法院等待判刑了。我感到全身火辣辣的疼痛,口干舌燥,口中有着一股腥臭的气味。我慢慢地坐在地上,安慰着自己:坚持住,只要不被转到东院拘留所去,就有干上(释放)的希望。

都过去十天了,他们也没再提审我,我感到有些奇怪,正琢磨是怎么回事,门开了。“全体到院里集合!”值班的站在院子里,扯着公鸭嗓喊着。

不一会儿,院子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一个四十多岁的警察站在前面喊道:“女班的和前面北一的,坐下!学员们,元旦就要到了。在新的一年来临之际,为了维护社会治安、确保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取得更大的胜利,根据市革委会的精神,北京市公法委员会及各区县公法委员会及时地对一小撮极端仇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仇视社会主义、仇视无产阶级专政、仇视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反革命刑事犯罪分子,进行了严厉的宣判。这次从重、从快、从严的严打行动大长了我们无产阶级的志气,大灭了资产阶级的威风,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的又一次伟大胜利。下面我宣读区公法的判决书。

反革命教唆窝藏犯叶振源,男,七十七岁,河北省涿鹿县人 ,现住北京市海淀区马甸十二排二十七号。

叶犯自解放以来,借封建迷信之名,掩饰其对社会主义新中国的不满。长期以来烧香念佛、诋毁社会主义。文革以来,叶犯慑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强大威力,不得不转入地下从事罪恶勾当,仍然顽固地与人民为敌。更不能容忍的是,叶犯为了隐藏其从事反革命活动的工具,竟然将封建迷信的菩萨供像藏在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塑像后面,其用心何其歹毒!

此外,叶犯还在其孙——反革命抢劫犯叶国培,以及同案犯黄红运、袁思归畏罪潜逃时,为其提供住所、窝藏罪犯,并教唆三犯烧香拜佛,借机从事反革命封建活动。

以上事实俱在,证据确凿。经北京市海淀区公法委员会、公法军事管制委员会裁定,判决如下:

依法判处反革命教唆窝藏犯叶振源有期徒刑二十年,刑满后剥夺政治权利七年。

反革命流氓抢劫犯叶国培,男,十七岁,北京市人,现------”

下面的话我已经听不到了,我脑子里全是叶国培捶打自己脑袋的画面。他说对了,他爷爷将菩萨藏在主席像后面的罪过大了------

“依法判处反革命抢劫犯叶国培有期徒刑二十年。刑满后剥夺------”我在朦胧中,听到叶国培也被判了二十年。这样还好一些,如果他比他爷爷判得轻,他会更痛苦的,我想着。

“下面,请军代表讲话,并宣布一件事情!”那警察宣读完所有判决书后说。

军代表姓田,在部队时大概是个团、营级干部。他个子不高,黑黑的,操着一口河南话说:“好,俺就说说。你们刚才都听到了对那些反革命犯罪分子的宣判,这对广大人民群众来说,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也是对你们这些小流氓们敲的警钟。你们如果不悬崖勒马,他们的下场也就会是你们的下场。现在让你们在这里学习,是对你们的挽救。可有些人,身在学习班,还想着那些资产阶级的淫秽东西。李XX、孙X,你们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给我站出来!”

只见从最前排坐着的女学员中昂头走出一个女孩,中等个头,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呢子短大衣。她的神色很泰然,举止也很优雅大方。

“吆嚯,你咋一点不脸红呢?还不害臊?还有李XX,快站过来!”田代表不耐烦地叫着。这时,从后排走过来一个男孩,身材瘦高,皮肤白白的,鼻梁高高的,两只大眼睛深深陷进眉骨下面,他长得不像中国人。他倒是有些害羞,低着头站在了那里。

“这两个人就是典型的不思改悔!在改造期间还敢写情书,还什么------什么‘我爱你’!你们他妈的就会什么你爱我、我爱你,就是不爱伟大领袖毛主席!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个猪八戒的德性。真不愧是苏修的后代,才这么点点儿岁数,满脑子都是女人呀,爱呀,早晚要跟着你爸爸、爷爷走修正主义道路。还有你,孙X,你不要老吹什么你爸爸是人民大学校长、你姑姑是孙维世。人大校长就了不起吗?臭老九,那不是光荣的事情。孙维世是反革命,是可耻的!今天,我警告你俩,再写什么‘你爱我,我爱你’,马上就给你们转分局!回去吧。”田代表让他俩站回了队里。

原来那男孩的爷爷是前副总理李XX,他的爸爸娶了苏联女人。怪不得他长得不像中国人呢。那叫孙X的女孩的姑姑是孙维世,文革初被定为“反革命”关起来,后来在狱中被迫害致死。

“现在我宣布一件事,所有学习班的学员,今天把你们的东西准备好,明天全体出发,到天堂河农场去参加埋葡萄劳动。具体去几天,要根据我们的劳动进度而定。你们一定要在这次劳动中,好好表现,改造自己,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早日回到社会上去。”

天堂河农场在北京南郊的大兴县,这个农场主要种植葡萄、苹果和桃子。文革以前,这里的农工是由社会闲散人员和摘了帽子的右派以及坏分子组成的。这些人后来因形势所迫,被发配到东北兴凯湖和新疆的戈壁滩去了。

那时,苏修与我国的政治纠纷已经扩大了到边境战争,抗美援朝后台湾的蒋介石也一直在叫嚣反攻大陆,美国在越战中从支援物品发展到直接出兵,印度也频频在中印边境试图挑起武装冲突------国际形势对我国十分不利。

面对此境,毛主席高瞻远瞩地发出最高指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此时的中国,已经用不着党发什么号召或文件来指导人民该做什么,也用不着政府发布什么政策法令来提醒、约束人们。只要最高指示一下,全国人民就按照毛主席最好的学生林副统帅说的话去做了——“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于是,理解的昧着良心去做,不理解的瞎做,理解错了的错做,胡乱理解了的胡作。这“深挖洞”最好理解,处处挖起了防空洞。“广积粮”也好理解,只是没粮可积,那就暂时理解成“光脊梁”吧。你看,那机关学校、工厂街道,上至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下至七八岁的小孩,全干起来了。小伙子们更是个个大汗淋漓,光着脊梁,要不怎么说毛主席的话说到我们心坎里了呢。

这“不称霸”说的是实话。面对现代化的战争我们只能采取地道战的方法,哪有本钱在世界称霸啊?不过一旦我们强大了,我们会帮助全世界受苦受难的人民去革命。这可不叫称霸,因为我们共产党人不但要解放自己,还要解放全人类。

可报刊、电台在舆论上还大肆鼓吹着国际、国内形势一派大好,实际上,形势已经到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险境。

国内民族冲突也日趋激化,维、藏、回三个除汉族以外主要的大民族,对自大跃进和由大跃进引发的三年自然灾害、以及共产党的一系列错误的方针政策产生了极大的反感,对共产党产生了怀疑,对社会主义的大家庭产生了动摇。尤其是这史无前列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几乎致民族文化于绝境。他们发现,二十年来,自己在这个社会主义大家庭之中,除了为迎合舆论、宣传祖国一片大好形势而虚张声势,强作笑脸地载歌载舞外,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得到。生活上仍是“糌粑酥油茶,藏袍遮风沙。唯恐青稞旱,只盼雪山化”。物质水平没有得到提高,甚至有些方面更加贫乏了。世代沿袭的信仰遭到了强行遏制,虽然它在心中早已根深蒂固,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公开地膜拜,得像小偷一样,战战兢兢地信奉、朝贡。

在高压政策下,他们也曾试图去接受无产阶级的革命,用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来代替传统的信仰。可就像将酥油茶更换成龙井茶一样喝着会怪怪的,没有往日的醇香陶醉,在口中砸巴了许久后终难强咽。当他们想要回那熟悉亲切的酥油茶时,得到的却是鞭笞践踏。你想发泄不满吗?我批判你。你想反抗吗?我镇压你。国民党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都让我们打垮了,那么顽固的战犯、封建皇帝溥仪都被我们改造了,何况你们?

但是,民族之魂是不能泯灭的,精神信仰是不可以强制的,向往幸福是天经地义的。正应了那句话,“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维、藏、回三个自治区时常发生所谓的暴乱,但都一一遭到了残酷的镇压。

国内外的形势与舆论上宣传的“一派大好”恰恰相反,已经到了四面楚歌的地步。为此,毛主席对外采取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他曾大无畏地说“原子弹并不可怕,我国有六亿人口,就是再死上三亿,也没什么”的豪言壮语,替他的子民亮出了赌博的筹码。好可怕!就是三亿只蚂蚁,也得踩好一阵子呀。

他对内则采取“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高压政策。他是一个天生的“革命”者,在他的意识里,斗争是永存的。“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他没资本与天斗、与地斗,这“与人斗”使他深感其乐无穷。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他有了大量的时间和条件去博览群书。“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他的小农意识使他深感自己是无比伟大的、是一贯正确的、是人类的大救星。他以“一代天骄”自诩,以“欲与天公试比高”而立。他俯瞰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不屑成吉思汗,以一代开国皇帝自居,而且自认为他是历代皇帝都不能比拟的,他要做世界大舞台的总导演。他有着良好的自我感觉,认为世上没有他做不成的事。他具有破坏的天性,却无修复的本能。你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能人,但他绝对不是一个能推动社会前进的人,不是一个能使人民幸福的人。在他统治下,人民大众的精神时刻紧张,神经高度过敏,心脑极其劳累。可在物质上是满足的,这种满足来源于精神。只要精神上能稍微放松些,有口饭吃就行了,凑合活着。

他喜爱历史,也深谙历史。尤其是对自古以来的宫廷斗争,他钻研得无比透彻,把这天分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总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言辞,和任何达到目的的手段。实际上,他搞文革是因为神经过敏。他认为威胁他龙椅的人其实并无此意,如果真有此意,可能早就成功了。当时刘少奇在党内的威信已经和他不相上下,甚至超过了他,并且呈上升的趋势,他却是在逐步下降。这不过是来源于刘的理论与提出的方针、政策的正确。刘的理论符合了当时国内的情况、与实际相结合了,给人民带来了实际的好处,自然就赢得了广大党员干部的爱戴拥护。当刘少奇的画像与他的画像并排高挂时,他受不了了,他认为没有他就没有新中国,他容不得别人来与他分享这个荣誉。一山存不得二虎,他得把刘斗下去,要“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但在政治局常委会上他已经无法这样做,在中央委员会上也不行,就算在党的全体代表大会上,也很难做到。

想斗又没办法斗,是他最恼火的事情,他寝食难安。

终于,他想出了一个高招——自下而上地斗!本来是人赶着羊群往前走,我来一个羊群赶着人向回走。让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要是不走,就让羊群踩死你。发动群众一直是他的强项,想当初湖南农民运动、秋收起义,都是他的拿手好戏。但此时,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就得派心腹人员去煽风点火。导火索在哪里呢?就以庐山会议的彭德怀被罢官为题,再结合历史上的海瑞,古为今用。你刘少奇当初不是也力批彭大将军嘛,量你也想不到此次的矛头正是你自己。事不宜迟,他当即召见夫人江青,面授机宜。即日便奔赴上海组织御用班底,以笔为枪,大造舆论,以星星之火造起燎原之势。此次战役名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火力侦察御定为《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此上演。

发配这些闲散人员、右派、坏分子去新疆,是一举三得。一是为备战疏散了人口,二来净化了城市,让北京成为红色首都,三是土中掺沙,让汉人逐渐渗入到维族之中。殊不知,一旦发生民族冲突,先受其害的就是这些被发配到边疆的所谓“支边”人员,他们就是政策的试刀羊。

寒风凛冽的初冬,我们海淀分局学习班的一百九十八名男女学员来到了天堂河农场。一望无际的葡萄园里,一排排葡萄架上零零散散地挂着已经风干了的葡萄和叶子,地上满是干瘪的葡萄珠,散发着醉人的气息。我贪婪地吮吸着那股香气,陶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

我喜爱大自然,它能赋予你生气、给予你力量,让你心中产生无边的遐想。

劳动开始了。我们有捆枝压杈的、有挖土抬沙的、有专管埋枝的。挖土埋枝是最累的活了,我选择了这项累活。

我虽然还没参加工作,也没受过这种劳动锻炼,但我从来不怕累。我一猫腰,低了头,只管一锹锹地往放倒在地上的葡萄根枝上掩埋着沙土。没干多久,这一行葡萄架已经被我埋到头了。我直起腰来,抹了抹汗水一看——嘿,我是第一个埋完一面的,最慢的连三分之一都没到呢。我稍微歇了歇,又向回干去。

“嘿,哥们儿,你干那么快干嘛?你真以为干得好就能放了你呀?做什么梦呢?”我抬头一看,是李XX,他累得正坐在地上喘粗气。

“我可没想过这些,我这人就这样儿,干什么都爱快。”我诚实地说。

“是吗,床上也这么快呀?那我可不喜欢。本来还想和你认识认识呢,就冲这呀,吹啦。”一个放荡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接着是一片浪笑。

我回过头来看着她们,原来是些女学员。她们趁军代表和警察都不在,便聚在一块聊起天来。我没说话,又猫腰干起活来,只是速度比刚才慢多了。

“张玲,真让你给蒙着了,他还真没敢炸刺儿。”另一个女人喊道。

“张玲”这个名字我早就听别人说起过,她和她姐姐张咏都在这个学习班。姐俩是七机部的,在甘家口一带很有名。张咏文革初期是联动的老兵,她爸爸是七机部的头,后来被打倒了,姐俩就在外边玩儿起来了。

“姐儿几个,为这盒儿烟,今儿我就来个‘倒拍’!”

随着这宽厚凝重的女中音,一个高高的女孩从我旁边的葡萄架中钻过来,站在了我身旁。她有一米七以上,富有光泽的皮肤很黑也很亮,圆圆的奔儿头下面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厚厚的嘴唇很性感,微张上翘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似乎随时准备着接吻。翘起的臀部下是一双长长的腿,纤纤的细腰上高高地挺起一对富有活力的乳房。她的身材十分健美,如果身在非洲的话一定能被选为第一美人,我不觉这样想着。

“喂,哥们儿,你叫什么名字,哪儿的呀?”她一只脚踩住了我的铁锹头,双手插在腰上,歪着头问我。

她的声音很好听。我不想让她在众女人面前得逞,便对她说:“怎么着,叫碴巴儿啊?对不起,本人一向不跟女人碴架。”我说着又要干活,但她的脚仍踩在我的铁锹上,不肯离开。

“哈,你会说话呀,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她跟着又小声而快速地说:“哥们儿帮个忙,让我搂着你亲一下儿,能赢盒前门,我们一人一半儿。”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她已经飞快地搂着我的脖子亲了一下。“噢——”女人们哄叫起来。

“睡觉后到厕所给你。”她小声说完,钻回了另一排葡萄架中。

“你跑那边儿干哈去咧?”田代表从老远喊着走了过来。

“我看那个学员干得那么快,过去学学。”张玲随口答着,拿起铁锹干了起来。

“沈猛,是这回事儿吗?”田代表问我,我点点头。

收工时,田代表居然在全体学员面前表扬了我。可我并不感到高兴,我真不希望他表扬我,因为这不是受表扬的地方。

第二天我不想再受表扬,就换了个工种,去抬土。谁知两人一对,到我这正好是单。

“还有没人儿抬土?”田代表问。

“我来!”张玲扔下铁锹,站了过来。

“你行吗?”田代表仰着脸,问张玲。

“没问题,您瞧我这个儿。”张玲大大咧咧地说着,抓起抬杠放在了肩上。

我俩抬上大筐,我左手拎起一把铁锹,向沙堆走去。

“你上前边儿去,我不愿意人家老看着我屁股。”刚走出去几步,她又站了下来,非要换到后边来。

“哪儿有高个儿在前面的呀,你放心,我看你屁股干嘛呀。”我也不愿意在前边。

她把抬杠往地上一扔,走过来跟我比了比个说:“还真比我高,那这样儿吧,空筐的时候我在后面儿,装满后你在后面儿,这样公平吧?”

我只得同意,然后走到前面拿起了抬杠,我俩又重新抬起筐,走向沙堆。

“你这人怎么不守信用啊?昨晚我在厕所外面等了半天都没见你来,你涮我啊?”我往筐里装沙土时,她气哼哼地问我。

“哎呀,对不起!我昨晚太累了,刚躺下就睡着了。”我赶紧向她道着歉。

她看看四周没人,说:“给你半盒儿烟。”她说着递了过来。

“我不要,我现在不抽烟。”我把她的手推了回去。

“你不抽烟?那你玩儿不玩儿啊?”她不相信我不抽烟,冲我撇着嘴说。

“我真不抽烟,不过以前抽。”我跟她解释。

“这么说你现在改邪归正啦?”她挖苦地说,显得有点失望。

“照你的说法儿,不抽烟就不玩儿,那我就不玩儿呗。”我不想跟她纠缠这个问题,又觉得她很可笑,便小声嘀咕道:“也不是谁不玩儿,偷偷摸摸地抽那么两口,管屁用啊。也不是抽没抽过烟。”

“你挤兑谁呢?就你抽过烟,你怎么不说你在这儿不敢抽啊。”她耳朵真尖,我这么小的声音愣被她给听见了。

“对对,我是不敢抽。在这儿烟不好弄,这不正好儿给你留着嘛。”我觉得她挺讲信用的,不想让她生气,赶快说好听的话。

“那我就不给你啦。”她高兴地把烟收了起来。“听说你在外边儿漂了半年多,你靠什么活着呀?”她看上去兴趣十足地问我。

“要饭。”我头也没抬地说。这时筐装满了,我把铁锹插在沙堆上,拿起抬杠看着她冲前边的杠头努努嘴。她走过去,将抬杠放在肩上,蹲下身准备要起,我起来了她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下滑的大粗杠子砸在了她的脚趾头上,疼得她“咝咝——”地直咧嘴,她抱着脚说:“完了,完了,脚指头折了。你快帮我把鞋脱了看看。”

我连忙过去脱掉了她的鞋袜。“没事啊,砸到哪儿啦?”我着急地问她。

“还行,还知道为我着急,要不我还真地以为你是冷血动物呢。”她笑着说。

原来她是装的!本来我把筐绳特意往后放的,现在我把它退了回去。

“快走吧,这么半天还没抬一筐呢。”我没好气地说。

“嗬,又不是给你们家干的,你着什么急呀。”她嘟囔着把筐抬了起来。

那筐太沉了,压得她左摇右摆的,都走不出直线来,像练醉八仙似的。我不忍心再欺负她,便叫她停下来让我把筐绳往后放放。可她不但不理我,反而走得快了。她走到葡架中缺土的地方才停下来,吐了一口气,说:“我最讨厌人家同情可怜我了。当初要不是有人假惺惺地可怜我,我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我不知她为什么生气,也不想多问,便没说话。她还真挺倔的,愣是坚持抬了下来。虽然后来我把那筐绳移到离我近得几乎让我迈不开步了,但她毕竟是一个从没干过活的女孩啊。

“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同意的话咱们今儿就做,不同意就算了,但你得保证,别把我抬(检举)了。”看四周没人,她有点紧张地对我说。

“你放心,我不会做那种事儿的。”我诚恳地说。

“我想让你跟我们一起逃跑,现在是多好的机会呀。你跑不跑?”她俩眼紧紧盯着我问,原来她许久没说话,是在琢磨这事。

这里的确太容易逃跑了,但我不想跑。我想:如果这回能放掉我,或者安排我一个出路,无论是什么出路,只要能脱离过去那种东躲西藏、偷偷摸摸的生活,我就知足了。

“我不想跑,你干嘛找我一起跑啊?咱俩又不认识。”我对她跟我说这事感觉有点奇怪。

“我们早观察过你了,能在外边漂这么长时间,说明你玩儿得不错。回来后被打得那么惨又没给转分局看守所,证明你牙口紧,这是第一。第二,是你外表不挂相儿,不像那些土流氓脸上就写着让人抓呢。而且我感觉,你人也不错。这第三------说出来你别笑话,我们跑出去都不知道上哪儿去找饭辙。”

“你们?还有谁呀?”我打断了她的话问道。

“干嘛呀?是不是全弄清楚了好立功啊?我既然敢跟你说,就不怕你卖了我们。还有一个是我姐,我们姐儿俩加上你,一起跑,你敢不敢?”张玲双眼瞪圆,渴望着我答应她。

“你们女的最好活了,随便——”我话还没说完,她气得脸通红:“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真以为是破鞋呀?告诉你,我俩看得上的,就是要饭的,我们也心甘情愿;要是看不上,他就是再有钱有势,也甭想碰我们一下儿,我们决不会为了点儿吃就跟一个人走的。”她看了看四周:“说真的,你要是看得起我们,就和我们一起走吧。在这种环境下怎么生活下去呀,人家从来不拿你当人看,慢慢地自己也不拿自己当人看了。”她的口气缓和下来,用近乎恳求的口吻说。

那明亮的眼睛中流露出哀痛,我犹豫了。

“张玲,张玲!”一个警察喊着她的名字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四十几岁的高个子军人。那警察回头告诉军人:“这就是张玲,我再去叫她姐姐张咏。”

原来不知为什么,她们的父亲又官复原职,重新工作。只不过不在北京任职,仓促中来不及安排她们,便托付给了一个老战友让她俩去当兵。明天姐俩将穿上国防绿军装,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了。

张咏来了,听了那军人的话将怀疑的目光转向了张玲,张玲向姐姐张了几回嘴,都呜咽地没讲出来,那军人再次说了一遍。

张咏呆呆地看着那军人,半晌才说:“这不是真的吧?”

当姐俩确认了这不是在梦中、是真的后,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泪水湿透了对方的衣衫,这是辛酸的泪。父母不在时,她们受到过多少欺侮。长期的躲藏、流浪、长夜中的寒冷与迷茫------姊妹俩只能相依为命。这也是幸福的泪,暴风雪过去了,温暖的阳光又重新照在了她们的身上,她们又回到了久别的花季,重新绽放那羞涩与甜蜜交融的芳香。

命运之神眷顾了她们,因为她们的心地是善良的。命运之神即时挽救了她们,再晚一会儿,多则个把钟头、少则十几分钟,她们也许会一头扎向犯罪的深渊,与人间正道摆手再见。

我为她们庆幸着,替她们感谢上苍的同时,不禁想到:我呢?我的命运又在何方?

“沈猛,再见。你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张玲衷心地祝福着我。

晚霞的余晖照耀着她俩远去的背影,我目送她们远去。再回头时,暮色已尽,黑夜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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