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补牢

真实的记载如梦的一生---
正文

红旗下的小鬼儿(上九、十)

(2018-06-01 17:02:47) 下一个

(九)

一年级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到了第二年的五月下旬。一个星期天早上,传电话的说有妈妈的电话,让她赶快去接。

妈妈接了电话回来后,匆匆忙忙地在破旧箱子里翻找衣服。最后找了一件淡淡的浅粉色花儿的旗袍,穿上后对着镜子梳了梳头,从两鬓向后别了两个卡子。她找到一双浅米色半高跟鞋,穿上看看,又脱了下来,还是拿出了她那双绒布的扣襻鞋。她找了两双袜子,都觉得不合适,那袜子是粗线的,松松的袜腰与旗袍实在不相配,她索性光着脚,穿上了鞋。她又照了照镜子,满意地从大抽屉里拿出那个浅灰色的小皮手包。那手包儿是长方形圆角的,包口有一道拉链,一头有一条小皮带,可以套在手上,皮带上还有一颗绿绿的小珠子。这只手包一直躲在大柜子最下面那个抽屉里,从没有人碰过它。今天它被欣喜地套在了妈妈的手上,小绿珠子还高兴地蹦了两下。她又从柜子最底下的衣服里抠出了家中仅有的三十块钱,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包里,把一块白手绢顺手掖在了腋下,然后对我们说:“好好在家里玩儿,不许出去。我去接你们的爸爸,回来时一定要看到你们都在家。”

她说话的时候依然像平时一样平静,但眉梢和嘴角却流露出她内心的惊喜。

妈妈真漂亮。虽然她已经四十五岁了,但皮肤仍是白白净净、富有光泽。脸上没有一点皱纹,两道弯弯的细眉下,那双大而长的眼睛永远是那么地平静慈祥。好久没见她刻意梳妆了,今天稍加打扮,就展现出了她的姣美。旗袍衬出了她纤巧的身材,显得曲线分明,亭亭玉立。只是她的双手已经布满了沟壑与硬茧。正是这双手,让我时时感到她的温暖与充实。

老抗还清晰地记着爸爸的模样,他时常向我说起爸爸抱着他去龙头井给他买小笼蒸包子吃。他高兴地说:“我们一定在家等着,哪儿也不去。”

我有些恍惚,“爸爸”这个称呼对我来说太生疏了,但我知道,爸爸是每一个人都具有的。

小沉看妈妈穿得这么漂亮,抱着妈妈的腿不放。在他脑子里没有“爸爸”这个概念,他从会说话起就没叫过爸爸。只有当别的小孩叫爸爸时,他才感到奇怪,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而我没有呢?他不知道爸爸要回来了,妈妈有多高兴,他只是一个劲地缠住妈妈,非要和妈妈一起去。妈妈连哄带吓地总算让他松了手,说了声“听话啊”,就匆匆地走了。

直到下午五点多,我们听到大门外一片嘈杂声,便领着小沉跑到了门口。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大门外,住在一号的牟太太和她三儿子牟逢驰抬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大白椅子,向轿车跑来。妈妈在车后坐上,怀里躺着一位面色憔悴、目光呆滞、瘦瘦的老人。他穿着一身奇怪的黑衣服,头发胡子胡乱地龇着,长长的身体一动不动,任由人们搬弄。

这就是我的爸爸,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我不敢相信,这怎能和照片中的爸爸联系在一起?但他的确是我的爸爸,那曾经百战沙场、令日寇闻风丧胆的沈克将军。

全院的邻居们都来帮忙了。刘国栋身强力壮,一下子抽起爸爸的身子,放到了大白椅子上,大家抬着椅子向家中走去。进屋后,妈妈让先放在屋子中间,她麻利地将里屋床上的被褥铺好,让大家帮忙,把爸爸慢慢地放在了床上。

等邻居们都走后,她拿出五块钱,对老抗说:“去给你爸买只鸡、一条鱼和一斤肉,看看咱家肉票儿,够买多少就买多少,剩下的钱都买成牛奶糖,快点儿啊。”

看老抗跑了,她用一个大毛巾垫在爸爸头下,拿来一把剪子、一个剃须刀,一点一点地把爸爸蓬乱的头发、胡子剪刮整齐,又打来一盆水,把爸爸洗得干干净净,这才起身去炖鸡汤。

当妈妈炖上鸡汤回来时,我们仨正围着爸爸。她先指着我,对爸爸说:“这是小猛,你走的时侯他才三岁多,现在一年级都快念

完啦。这是老抗,你还认识吧?你忘啦,你老抱着他去龙头井买小笼包子去?孩子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爸爸两眼直直的,没有一点反应。她不管爸爸听不听得懂,又抱起小沉举到爸爸眼前,说:“这是小沉,现在也这么大了。孩子们都很乖,你好好养病,等将来好了带他们玩儿去。”

爸爸嘴唇似乎动了一下,他可能想说什么,但他说不出来。一颗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溢出,一颗军人的泪,一颗男儿的泪,流出来了。

妈妈从腋下拿出手绢,把他的眼泪擦干,出去端来一碗鸡汤,拿小勺舀了一勺,轻轻地吹着。

“你什么也不要想,咱们这一辈子什么没经过?一切都能过去。你现在就是要好好养病,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一边说,一边往爸爸嘴里送着鸡汤。爸爸的嘴张得非常吃力,喝一勺流一半。妈妈用手绢不停地给他擦着,一碗鸡汤,他喝了半个多小时。

星期一,妈妈没有上班,她向工厂请了假,在家侍候爸爸。她给爸爸煮小米粥,煮得烂烂的,还用喂婴儿的糕干粉、杏仁霜冲好给爸爸喝。面条擀得细细的,切成小段小段的,煮得极烂,再渥上一个鸡蛋,香喷喷的。

这些天我们没看她在床上躺过。我们睡时她给爸爸煮药,醒来她给爸爸擦脸。有时我会看到她坐在爸爸床边的椅子上歇一歇,往往是一个瞌睡把她惊醒,赶快看看爸爸是否有什么需要的,因为爸爸拉屎撒尿也不知道。她一天不知要给爸爸洗多少回下身,换多少回衣服。

我从没看到过她露出半点难色,疲惫的脸上永远是安详平静的神情,和我们说话时依然和蔼可亲。

每天她给爸爸剥一块牛奶糖。她剥好后,咬成两半,先往爸爸嘴里放半块,剩下半块放在糖纸上,等他慢慢吃完,让他喝了药以后再把那半块放进他口中。

这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奶粉、奶糖等许多东西在市面上买不到,只能在友谊商店买到,得有外汇券。这要感谢大姐夫、大姐,二姐,他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外汇券,去友谊商店买好了送回家。还有一些是朋友送来的,有许多人我没见过,有的还是坐小汽车来

的。可他们都是来过一次后就不再来了,只有甫大爷和胡二大爷常来。尤其是胡二大爷,他每天都来,总是坐在床边不停地向爸爸唠叨着。尽管他知道爸爸听不懂,即使听懂了也说不出话来,可他还是不停地说。每次来的时侯都恭恭敬敬地向爸爸鞠躬请安,爸爸去世的那天他哭得非常伤心。

爸爸回家第十七天的早上,妈妈将头天晚上煮好的汤药放到火上,再热开了锅。她把药汤滗到碗里凉着,想给爸爸的嘴里放半块糖,剩下那半块等喝完了药再给他。可这次,连半块糖都没喂进去,她的手在喂爸爸时哆嗦了一下,糖掉在了爸爸的胸前。

她听到爸爸说话了:“沛如,忠诚啊——”

但这是爸爸最后的一句话,爸爸说完后停止了呼吸,静悄悄地离开了人世。他唯一欣慰的是,他死在了家里,看到了自己的爱妻和三个未谙人世的儿子。

妈妈一动不动地看着爸爸,慢慢地从腋下摸出手绢,轻轻地盖在了爸爸的脸上。然后她迟缓地退到门边,倚着门框哭了。听不到哭声,只看见她的眼泪唰唰地流,浸湿了衣衫,流在了地上。

我一开始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一个劲地摇扯着她的旗袍,问:“妈,您为什么哭?妈!您怎么了?”

那天妈妈穿的是一件黑色的旗泡,她面对着躺在床上的爸爸,斜靠在半开的里屋门上,哭得那么伤心,却又那么地安静。屋里没有声音,只有泪水,她是一个永远把情感埋在心里的人。

下午,知道爸爸去世的人陆续地来了。胡二大爷跪在爸爸的床前,头磕得山响,哭得震天动地。那是军人的哭,大花脸的哭,声如洪钟,裂人心肝。

(十)

在我出生前家道开始破落时,我家有个花匠。他是京北郊区人,原是我爸爸的马弁,我爸爸弃武后,他就在我家养花修草,看家护院。一九五零年他拿了我家许多金银首饰,骑着一辆“三枪”牌自行车跑了。一九六三年秋天,他给我家写了封信,说他在昌平,请我们去他家。他之所以敢来信,是因为他太了解我妈妈的为人了。他在信中愧疚地写道:

“------当时,我在辗转不眠之下还是决定偷走了这些东西,我以为您家大业大,少了这些不会没饭吃。而我每月的关饷如果一断,全家就没的吃。所以我昧着良心,做了这事。我跑到石家庄,想把这些东西变卖掉,做些生意,谁知我被人骗了。正是命里有三斗,莫去争一石啊。没办法,我偷偷地回了家,种地为生。四老爷去世,我是知道的,羞愧的心让我不敢登门祭奠。四老爷火化后,我在八宝山四老爷的骨灰前跪拜了一天,总算把心中的忏悔向四老爷在天之灵诉说了。此后,我定下心来在家安心种地。现在刚过三年困难时期,不知您及少爷、小姐们生活怎样?京郊农村还好过一些,光自留地种的玉米就收获不少。若您能来此一游,也算是您原谅了我。就算我走后,心中也能宽慰一点儿。

今天我能写信,也是四老爷和您多年来在闲暇之余,一笔一划地教的我啊。作孽,真是作孽!就此搁笔吧。

恭候您。

不肖小人

侯孝纯 敬上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一日”

看了这信,三姐说:“这种人理他干嘛,甭去。”

妈妈没说话,拿起笔写了几句话:

“孝纯:

来信据悉。知你能在京郊安心种地,自食其力,甚为高兴。这才是为人之本。

本想亲自去看望你,无奈家务缠身。故叫二女排排、三女迎迎及三子猛儿特去看望。

祝阖家幸福!

四婶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八日”

 

她写完后,叠好放在信封里,对我二姐说:“你和迎迎、小猛去看他,我看这字写得断续无力,恐怕有什么征兆。要真是这样儿,应该让他安心地离去。”

当我和二姐、三姐到他家后,他已处于弥留之际,但他还能认出我的二姐、三姐。他激动地用颤抖的双手摸着我的手,哆嗦着嘴唇想说什么,可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两行热泪顺着他的眼角,流到了枕头上------

黄昏时分,我们告辞后往家赶,他老婆和儿子热心地给我们装了许多花生、瓜子、核桃和一大包袱刚摘下来的老玉米。我们再三说拿不动了,他们却坚决让我们带上,我们只好带上了。幸亏二姐是运动员,而我小时侯也胖胖的挺有劲,连背带抱的总算拿回了家。当晚,我家弥漫着蒸青玉米那香喷喷的气味。全家吃着玉米,三姐问妈妈:“妈,当初老侯偷走咱家那么多贵重东西,您怎么没报案让公安局抓他呢?”

“咳,他在那时做出这事儿,一定有他的原因,对与错他早晚会认识到的。让公安局抓了他,他可能会后悔,但只是后悔这件事本身。现在他的认错,才是发自内心的忏悔。”妈妈平淡地说着。

 

三年级时,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姓王,叫王玉琴。她长得很清秀,中等个,不胖不瘦,白白的脸上有几个淡淡的雀斑。她说话爱拉长音,很好听,是个和蔼可亲、工作认真,令人尊敬的老师,也是我们班的少先队辅导员。

一天,王老师让大家填写入队申请表,她将表格发到我们手里说:“拿回家以后再填,不懂的地方可以问家长。”

到家里,我认真地填写着,当看到有一栏写着“出身”时,我问妈妈:“什么叫出身呢?”

“就是你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你的爸爸是做什么的。”她和着面,回答我。

“那我是什么出身啊?”

她掸掸手上的面,奇怪地走近我,看到我笔下的申请表,她无奈地说:“你就填‘旧军官’吧。”

我在出身这栏内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旧军官”三个字。

第一批入队的名单上没有我,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同学们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又看看老师,我举起了手。

“沈猛,你有什么事?”老师问我。

“老师,请您再念一遍入队同学的名单好吗?”我想老师一定是漏读了我的名字。

老师没有再读一遍。她把名单放在讲台上,一字一句地说:“入队是对每一个同学的考验,不是说你入了少先队就完美无缺了。反而要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争取更大的进步。这次没能入队的同学也不是一无是处,这是对你们的考验。你要认真地问自己:我有哪些地方和已经入队的同学存在差距?要赶快追上来,争取下一批的入队名单上有你,这才是正确的态度。个别同学的家庭出身不好,我们就要对你的入队问题慎重一些。周总理说过,一个人的家庭出身是无法选择的,但他所走的道路完全可以由自己选择,希望你能正确对待这个问题。”

出身问题第一次在我九岁的心灵上烙下了痕迹。我低着头,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沈猛!”桑奇戴着鲜艳的红领巾,从后面追了上来。她是我班女生中最引人注意的一个。她老穿新衣服,铅笔也多,橡皮有十几块。而且她最爱和男生一起玩儿,有时我们踢球时少个人,她会自报奋勇地补上,还专爱守大门。

她拉着我站住,摘下红领巾,一边往我脖子上戴,一边说:“别不高兴,全班第一批入队的只有八名。虽说你应该排在第一、二名,可还有四十来个没入队的呢。第二批准有你,来,你先戴我的。”

我一把揪下来,扔到她怀里说:“我不要你的,我一定要带上真正属于我自己的红领巾。”

这时李石、程娜和吕康也围过来说:

“下一批里准有你,肯定的!”

“你就是因为出身不好。你忘啦,有一次在你家练节目,你拿出一张大相片给我们看,还指着你爸爸说多威风,那中间的是蒋介石,是大坏蛋。老师都知道了。”

这时陈东、付巫也跑过来,他们俩这次也没能入队。陈东是因为太调皮,上课时从来没老实坐着过,学习成绩也不很好,他没能入队是正常的。可付巫是为什么呢?他学习挺好,还写得一手很好的毛笔字。他从很小就练字,那“柳”体正楷写得像我们上大字课时描的红模子。老师曾多次夸奖他的毛笔字,连老师自己都写不出来那么棒的字,说他以后能做书法家。他也没能入队,会不会因为他家有个日本大战刀?我默默地琢磨着。

从那儿以后,我再没拿出这些照片看过。老抗那时已经入队两年了,似乎对天天戴领巾感到麻烦。每当他忘记戴时,我就偷偷地在家里戴上,照着镜子,美滋滋的。

第二批加入少先队的入队仪式举行了。王老师带着红领巾,把全班集合在操场,准备宣布第二批队员的诞生。

这是秋天,蔚蓝的天空中,点点白云缓缓地向东方移动,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几许秋风扫过,卷起庄严的队旗,撩动她胸前的领巾。她微眯双眼,手拿名单,慢慢地举到了眼前。

我忐忑不安地睁大了眼睛,竖起耳朵,迫不及待。

“陈东,黄际平,林子云,程红,付巫,沈猛——”

“到”我大声地答了一声,刚想迈出队列却又止住了脚步。别听错了吧?我疑惑地问自己。我又看看王老师,她的目光直直地盯在我身上,见我不动,她微微地向我点了下头——是我!我没听错!我挺起胸脯,大踏步地向队旗下走去。

“我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我宣誓: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中国共产党,热爱社会主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高举先烈的旗帜,踏着先烈的脚步,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我擎起右手,高颂誓词。脸颊通红,胸中激荡着一股热血。英雄们一个个出现在我脑海里:铡刀下,十五岁的刘胡兰英勇就义;山坳里,王二小举着牧羊鞭把鬼子引进雷区,与侵略者同归于尽;硝烟弥漫的碉堡下,董存瑞手举炸药包;火舌四射的枪眼上,堵着黄继光的胸膛------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承革命的传统。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庄严的队歌,响彻在天空。我感觉此刻那么神圣。

入队不久,我被选为中队长,负责组织工作。自此,每次过队日就由我来筹划安排了。

三年级的时侯我已经不胖了,个子很高,在全年级也算数一数二。在同学们中我的力气算很大的,全年级有什么活动的时侯我负责敲大鼓——全学校就只有一个大鼓啊!

我第一次把那大鼓挎在胸前时,不得不三次缩短了皮带才挎好。大队辅导员刚要一下下地教我,却听到了“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标准队鼓声音,那节奏分毫不差。我早已在羡慕高年级大鼓手的同时,把鼓点的节奏、手法学得熟稔了。

每当我敲着大鼓走在队列的最前面,后面跟着四个小鼓手时,我感到自豪极了。尤其是当路边的行人指点我们时,就更加来劲。虽然我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们的话肯定是赞美之言。我们的鼓号队没有号,也没指挥,完全由大鼓手来操控。于是我就利用这个特权,不时地暗示小鼓手们开练。弄得他们个个汗流浃背,而我更是大汗淋漓。大家没有一个说累喊停的,整齐的步伐,铿锵的鼓声始终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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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永生 回复 悄悄话 生死离别,最伟大的妻子和母亲。感佩。
shanghai58II 回复 悄悄话 热泪盈眶
高斯曼 回复 悄悄话 读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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