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补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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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下的小鬼儿(上十八)

(2018-06-16 11:18:39) 下一个

(十八)

我和小沉躲在家里两天了,感到实在太闷,我就带着小沉去找吕希中,心想就算不踢球也可以在一起聊天。他家住西口袋胡同,还没走到他家院门,就听到院里传来了口号声:

“打倒反动资本家!”

“顽固到底,死路一条!”

我拉起小沉的手,跑着说:“快看看去,吕希中家可能出事儿了。”一进去就看到院子里围着许多人,我拉着小沉钻到里面,看到吕希中的奶奶正跪在地上,本来就很稀疏的白发被揪得没剩几根了。衣服已被打烂,身上都是血渍。一群红卫兵边打边问:“你说,你家的金银财宝都藏哪儿了?有没有变天账?”

老奶奶一声不吭。这时,吕希中忽然走到她奶奶跟前,手里还拿着一根皮带。

“你昨天夜里把一个小木箱埋在了梨树下,我问你是什么,你说是留给我们的金条!”说着他用皮带抽在了他奶奶的身上。

我不知道他是被逼的还是吓的,总之,他用皮带抽在了一个行将入土的老人身上。那一下似乎是用力的,又好像很无力,可终究,他用自己的手打了自己的亲奶奶。我开始鄙视他了,吕希中,从此刻起你不是我的朋友,我永远不会再和你一起踢球。你太没骨气,大逆不孝。如果你认为金条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为了表示你的革命,可以把它交出来,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抽打你自己的奶奶!

梨树下的土挖开了,一个用油布包着十分精致的小木箱被挖了出来。

“打倒顽固不化的资本家!”

在愤怒的口号声下,老奶奶被淹没在皮鞭棍棒之中。为了留给子孙们一点财富,她年迈的躯干就这样慢慢地变凉、僵硬了------

我拉着小沉默默地走出西口袋胡同。刚出口,对面又传来殴打叫喊声,那是金医生的家。金医生是医术很高的老医生,据说他以前在国民党军队里做军医,给许多大官看过病。这叫声是他发出的吗?是他,肯定是他。不过我不想进去看了,我厌烦这血腥的场面。

我想去学校看看,我们俩穿过新开胡同,向刘海胡同走去。途中经过了甫大爷家,甫大爷自从和那个小女人结婚后就再没来过我家,我和他已经很生疏了,可还认识。想着甫大爷,甫大爷就来了,但不是他一个人,旁边跟着他的小女人,也不是就他两口子,而是一大队人—— 一群红卫兵押着他们俩,后面还跟着一大帮看热闹的人。甫大爷不再西装革履,文明棍也不知飞哪去了。他瘦高的身躯弯弯地俯向地面,双手倒背着向上,被两个红卫兵撅着。小女人披了一身的破鞋,踉踉跄跄地跟在一旁,手里敲着锣,哭喊着:“我是破鞋,我嫁给了反动军官,我们罪该万死!”

他们俩人浑身是血,已经看不出衣服原来的颜色。甫大爷基本上是让人提拉着走的,脚根本就没往前迈。那小女人穿着一只鞋,另一只脚连袜子都没穿,赤着脚在地上蹭着,踩着从自己身上淌下来的血。血和路面的土合成的血泥粘满了她的赤脚,抹在了地上,又粘上了新的------

游斗的队伍停住了,不用再游斗,甫大爷已经没气儿了。

我没有心思去学校看看了,然而已经走到了校门口。大门关着,只有小门有道缝。

“沈猛,你干嘛来啦?”小门开了,桑奇左臂上鲜红的臂章格外刺眼。

“没事儿,我想看看学校。”

“现在学校没什么人,只有我们几个红卫兵。我们刚成立了一个红卫兵组织,只吸收红色家庭出身的,像你这种黑五类家庭的我们不要。”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样子十分得意:“不过你可以进来看看我们的总部,就在原来的班主任办公室。”

她打开门让我进去,我什么也没说,拉起小沉快步向家里走去。心想:桑奇,你也去抄家、批斗、打人吗?

我脑子中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一个瘦小的女孩,童稚的脸上放射着好奇的目光,穿着肥大的黄军装,齐耳的短发上带着一顶黄军帽儿,手中高举着宽宽的武装带------突然那脸变了,双目瞪圆,两眉挑起,皱着鼻子,面目狰狞。

“大家快来看!地主老财存了这么多粮食。他们想干嘛?”

刚走到刘海胡同东口,这声喊叫打断了我的思绪,一群红卫兵正从东口左首第一个院里往外抬一口棺材。他们有的用杠子、有的用手费力地抬着,走几步歇一下,好不容易才抬到了外面。棺材盖掀着,里面装满了盛着大米白面的口袋。后面还跟着一群红卫兵,推搡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和一个小脚老太太走了出来。到了街上,他们把他俩按着跪在地上,一边打一边问:“说!为什么存这么多粮食?”

这个老头我经常见到,每天早上上学时都看到他背着两手,来回在街上溜达。他总爱穿一件蓝或灰色的大长袍,白白的胡子留得很长,还挺好看。他每次都使我想起童话故事中的白胡子老爷爷。我去合作社买油盐酱醋时也老碰到他,他有一个习惯,在买酱油、醋时总要把空瓶子对着嘴,仰脖儿控着。控一会儿就拿下来看看,尽管那瓶子已经很干净。直到实在什么也控不出来了,他才放心地递给售货员。等售货员装上他要买的醋或酱油,放到柜台上时,他马上拿起来,用手揸着从底向上认真地量一量,生怕人家用斗儿从醋缸里向外舀时没舀满。直到他认为没问题了,才把钱递过去,那钱是早已算好一分不差的。我很爱看他的这一套动作,他是那么认真专注,根本不管别人是否在看他。

怎么他老两口也挨批斗呢?真没想到这么节省的老头竟然是地主,那这小脚老太太就是地主婆啦。

他跪在地上不说话,那小脚老太太已经晕了过去,不知是打的还是被吓的。红卫兵看他不说话,打得更狠了。可这个倔老头就是不吭一声。这时他儿子回来了,看见这场面扭头要走,被一个红卫兵气势汹汹地叫住了:“站住!你是不是孙满堂?”

孙满堂镜片后面的眼睛吓得眯成了一条缝,正犹豫不决该不该承认时,“啪”的一声,皮带已经落在了脸上,眼镜被抽到了地上,碎镜片撒了一地。

“就是你,和这相片上的一模一样,还他妈不承认!”红卫兵的大宽武装带再次抽了过来。

孙满堂顾不得拾眼镜,双手抱着脑袋说:“对,对,我是孙满堂。我刚下班,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没敢承认。”

“啪啪”。”你他妈还敢狡辩,我要是没认出你,你他妈就跑啦!”

围上来一群红卫兵,手中的棍棒齐下,那抬棺材的大杠子结结实实地夯在他身上。

“哎哟!我不跑。我不敢跑------哎哟!我认错还不行吗?我告诉你们,我爸为------哎哟!不,不是我爸------这老地主为什么存粮食!别打我了,行吗?”孙满堂似乎很怕打,忙不迭地求饶着,说要揭发他爸爸。

“那好,就给你这地主的狗崽子一个立功赎罪、划清界限的机会。说!”红卫兵们住了手。

“他怕再来个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

“好啊,我们伟大的祖国蒸蒸日上,怎么会没有粮食吃呢?你这是对社会主义污蔑!”红卫兵们又打起他来。

此时他已被那一杠子揳得站不起来了,他哭丧着脸说:“你们问他,他不说,我是替他说的,这话不是我说的。”

“对,这话是我说的,不是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天灾人祸谁敢保啊------”这倔老头为了保护儿子,说话了,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口号声和棒击棍打声淹没了。

“孙满堂,现在就看你是不是真心想和地主家庭划清界限了。记住,你要把他当作恶霸地主黄世仁,他不是你的爸爸。抽他,狠狠的抽!否则他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那举着武装带的红卫兵说着将手中的皮带塞在了孙满堂的手里。

孙满堂抽着自己的爸爸,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狠。白胡子老头直到剩下最后一口气,还说着:“这话,是我------”

原来大人胆更小、更自私、更无耻,为了自己的苟活,让爸爸去死。我心里对吕希中的鄙视减轻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压力能让人六亲不认呢?

从这天起,刘海胡同东口老跪着一个人,他戴着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跪在白胡子老头死的那块地上,不停地说着:“我是狗崽子,我就是狗崽子——”

是孙满堂,他已经疯了。

“小猛,革命行动就是打自己的爸爸、奶奶吗?幸亏我们没有爸爸和奶奶。”小沉仰着脸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就拽着他的手拐到松树街,向家走去。

松树街上静悄悄的,前边走着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媪。她穿着一件被撕碎的土灰色短袖上衣,左手跨着小包袱,右手捂着腰。左半边脑袋剃秃了,右半边是被连揪带拽、长短不齐的杂发。后背挂着硬纸牌子,上面写着“资本家小老婆,滚回老家去”。

她迈着艰难的步伐,颤抖着向前挪着。我回头看了看没人,不觉地松开弟弟的手,快走几步赶到她的左侧。我悄悄问她:“你要去哪儿?还走得动吗?要不要我帮你?”

“不,不------我是黑五类,我罪有应得。我应该滚回老家去------”断断续续的话从她哆哆嗦嗦的嘴唇里挤出。她惊恐的眼神望向我,又似乎不是在看我,而是从我头上扫过,看着昏暗的前方。

啊,我惊呆了,她右边脸颊从太阳穴一直到腮边被掠去了一大块肉。头发与凝固的血粘在了一起,脖子、衣领、衣襟上血迹斑斑。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过这样血肉模糊的脸,而且是一张老人的脸。

天啊,这就是“文化大革命”吗?!

她继续向前挪动着,艰难的,又挪动了。忽然,她慢慢地,慢慢地,一点儿点儿地矮了下去,最后,躺在了地上------

我不敢,更不想再走过去,拉着懵懵懂懂的弟弟回到了家里。我觉得很累,靠在床上,想起了这一天的一幕幕,不,我不要它再现,可它们却不停地出现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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