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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识途(1-32)中篇纪实小说

(2017-02-07 10:19:00) 下一个

中篇纪实文学【老马识途】

娄岩

 

中篇纪实小说《老马识途》内容简介

 

身为北美著名大学生化实验室负责人的老马,经过十余年的奋斗,带领实验室全体人员取得了研究领域辉煌的科学成就,并与国内母校签订“海归人才招聘协议”,意欲报效祖国,继续在事业上大显身手。本小说通过主人公老马和萍及其身边人物的经历,真实生动地再现了一群留学生、海归及访问学者们的工作和生活,是海外中国学者们奋斗拼搏历程的缩影。

 

作者简介:娄岩,笔名平凡往事,海外非常受华人华侨欢迎的知名、多产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其作品题材广泛,包括反响热烈、引起广泛共鸣并已在美国和中国正式出版的长篇小说《教授女儿的婚事》。另外其在美国已出版的文集系列《平凡往事文集一》和《平凡往事文集二》共收录了数十部中篇、短篇和微型小说、几百篇随笔、杂文和三百多首新体旧体诗词,在海外华人中拥有极高的知名度。其作品涉及海外留学、人文、不同价值观的取向和西方社会的风土人情,展现了华人在海外千姿百态的生活历程,让你看到一个完全不同,却真实植根于西方社会中挣扎、奋斗的华人世界。

 

  

分 集 目录


 

第1章 冰冻三尺

第2章 节外生枝

第3章 悲天悯人

第4章 两情相悦

第5章 情投意合

第6章 如此夫妻

第7章 宾至如归

第8章 儿女情长

第9章 踌躇满志

第10章 昨日黄花

第11章 休戚相关

第12章 盛情难却

第13章 峰回路转

第14章 春风得意

第15章 格格不入

第16章 暗流涌动

第17章 有惊无险

第18章 外嫁女人

第19章 吐故纳新

第20章 祸起萧墙

第21章 亡羊补牢

第22章 柳暗花明

第23章 事与愿违

第24章 覆水难收

第25章 涅盘重生

第26章 欲望之巅

第27章 未雨绸缪

第28章 离情难寄

第29章 回国发展

第30章 全力以赴

第31章 大展宏图

第32章 老马识途

 

 

【老马识途】中篇纪实小说

 

作者:娄岩(平凡往事)

 

 
内容简介

身为北美著名大学生化实验室负责人的老马,经过十余年的奋斗,带领实验室全体人员取得了研究领域辉煌的科学成就,并与国内母校签订“海归人才招聘协议”,意欲报效祖国,继续在事业上大显身手。本小说通过主人公老马与萍及其身边人物的经历,真实生动地再现了一群留学生、海归及访问学者们的工作和生活情况,是海外中国学者们奋斗拼搏历程的缩影。

  

题记: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曾经和正在海外实验室里工作的同胞们!

 

作者按:

在北美攻读学位和做访问学者的华人,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几乎刚毕业或一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就默默地在实验室里如蜜蜂般的耕耘。甚至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实验室。

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一群有血有肉,集优点与缺点、坚强与软弱、美与丑集于一身的普通人。他们默默无闻,隐忍勤奋地为科学事业及家庭奉献了一生,同时也为人类的文明和进步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他们是值得人们记住和尊重的时代弄潮儿,这个故事正是为他们而写的。

 

第 1 章 冰冻三尺

 

漠北云山两相望,

草连旷野少芬芳。

牛强自在恋歧路,

羊弱茫然恨地荒。

绿荷高低碧水乱,

天桥上下青山长。

秋风纵横三千里,

不尽风光傲夕阳。

 

还有几个月,老马就满四十五岁了。尽管被大家称为老马,但他并不显老,相反看上去还要比同龄人年轻许多。一晃出国快十年了,老马一直没离开过大学。从读博士开始,经过多年打拼,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美国某知名大学的终身教授。老马的妻子博士毕业,在一家美国制药公司工作,时任创新药物事业部的实验室负责人。

 

老马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很少和别人谈及自己的私事。不了解他的人,一方面会羡慕他的地位和家庭,另一方面会以为他应该满足现状了。但事实却不是这样。这种平淡如水的日子根本就不是老马理想的生活。说穿了,他是个不甘寂寞、有些自恋、胸怀抱负和追求的男人。如果心想事成最好,否则他便会百折不挠地奋斗下去,直至找到新的平衡点,才算是给自己一个暂时停下来的理由,否则,他绝不会停止追逐目标的脚步。正因如此,老马的内心世界经常会被空虚和寂寞所笼罩。

 

所谓酒后吐真言。一次老马喝醉时,对一个过从甚密的朋友袒露了心声:“我这辈子算得上是个悲剧人物,既入错行,又娶错人。你也许会认为我的理由很牵强,还有些矫情,但仅从我总不快乐就可以说明这一切”。朋友当他酒后失言,对此一笑置之。这种类似“对牛弹琴”的感觉让老马愈加苦闷,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内心世界封闭起来。

马妻是个很独立的女人,而独立的女人大多在家庭生活中都表现的很强势,这一点经常让老马产生严重的挫败感。也难怪,在北美很少有女性愚蠢到把命运假手他人,经济独立是她们的立身之本,这是由西方社会价值观造成的。不言而喻,没有独立的经济来源,就很难有独立的人格。只是在这方面,马妻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一个典型的大女子主义者。刚结婚时,两人就经常为一些生活琐事发生争执,夫妻关系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得到改善。到了七年之痒后,两人发生冲突时,互相惩罚对方的方式逐渐演变成了冷战,直至分居。在万般煎熬时,老马的脑海中也曾闪过离婚的念头,但夫妻间的龌龊终究拗不过面子的份量和善良的本性,权衡再三,老马最终还是选择了息事宁人的态度,对妻子变本加厉的“无理取闹”得过且过。

 

出国不久,夫妻两人就分床了,一年几次的性事也多是一种象征意义上的刻意。有时老马心血来潮,也想和老婆浪漫一次,但老婆的冷漠和不配合让他感到索然无味,也只能敷衍了事,草草收场。老马从失望到绝望,到后来干脆借故夜里写东西怕影响老婆睡眠,一个人搬到客房里去住了。

 

萍,时年二十九岁,博士,单身。三年前作为访问学者,持J-1签证出国,工作不到一年,因老板经费短缺而被炒了鱿鱼。在萍面临找不到工作、可能被美国移民局限期回国的艰难处境时,一个偶然的机会,萍听人说起老马和他的实验室,经过一番了解后,她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找到老马。当时正值美国经济整体不景气,各类基金数量都在大幅缩减。老马自己申请的项目还尚未落实,实验里的经费已是捉襟见肘,但当老马看到萍一脸无助的样子时,怜香惜玉,助人为乐的侠义之心油然而生,他爽快地录用了萍。虽是抱着撞大运的想法来的,但老马的慷慨接纳还是让萍始料未及,惊喜万分。事后很久,萍才在一次与同事之间的闲聊中了解到这一情况。当时实验室里的许多人,包括其它实验室里的一些人,都以为萍和老马之间有什么亲戚关系,不然老马没理由冒着自己实验室可能“倒闭”的风险录用萍。自此,萍更加感激老马,意欲知恩图报。随着两人工作接触的深入,萍不仅为老马的才华所折服,更为老马身上那种成熟男人特有的气质所深深吸引。

 

其实老马录用萍,除了同情心外,更多的是眼缘。老马第一眼见到萍时,内心深处就暗流涌动,似乎很希望能经常看到眼前这位即楚楚动人,又充满青春活力的女人,并下意识的觉得她将对自己未来的事业有所帮助。当然,这是他的私心,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但对于当时人到中年,已有家室,且事业有成的老马来说,这种人性上的弱点,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中年男人出自本能的蠢蠢欲动而已。

 

时间就这样走着,日子就这样过着。萍的工作能力毋庸置疑,很快就能够完全胜任实验室的工作了。于是,在潜意识的驱使下,她开始慢慢地把一部分视线转移到了老马的日常生活。渐渐地,她发现老马的午餐只是几块简简单单的饼干。于是,她女性性格中母性的一面展露了出来。她开始在准备第二天午餐时,刻意多加一份,当然是为老马。而给老马的那份,她又特别加多了一些鱼肉蛋之类的荤腥,因为在她的印象中男人都是肉食动物。对此,老马自然是欣喜的,但碍于他和萍之间的关系,半推半就也就成了必须要有的“仪式”。就这样三五次之后,荤素搭配、美味可口的午餐便取代了那几块简陋的小饼干,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老马的办公桌上。萍的用心,让老马感受到了一种莫名来的温暖,由此对萍的好感也与日俱增。在开始接受和习惯萍默默给予他的这份关怀的同时,心知肚明地纵容萍已经泛滥的情感。作为回应,老马也在很多方面有意无意地关照萍。

深冬的一天,老马因赶着修改即将发表的论文,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忙碌到深夜。这篇论文是准备投到Science上的,所以必须非常认真和严谨。当他改完最后一稿后,又反复看了几遍才满意地关上电脑准备回家。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他随手拿起一看,是萍的,老马的心情顿时有些异样。但他接通后,嘴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么晚了还不睡,有事吗?”

“猜您加班呢,我给你包了点馄饨,你忙完了之后来我这里吃了再回家吧,反正也顺路。”

“今天太晚了,改日吧。”

“我等你。”

萍说完,没等老马接话就挂掉了电话。

 

老马虽然嘴硬,心里却相当矛盾。他早已习惯了老婆对自己的漠不关心,根深蒂固的以为夫妻之间就是搭伙过日子,那些所谓的爱情不过是小说里杜撰出来骗世间痴男怨女的文字而已。而现在,就在这个空荡荡的深夜,突然有一个女人以如此方式体贴和关心自己,怎能不让老马心动呢?虽然老马早已是一个成年人了,但自从离开父母后,就再没有人如此善待过他。成家后一向被岳母宠坏的妻子,自己尚不懂得如何自理,更别说如何照顾老马了。就说家务吧,自从到了国外,老马几乎承揽了生活中的大小事情。即便如此,马妻还总是苛责老马,百般挑剔,让他饱尝委屈。念及于此,老马突然萌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意。

 

“去,为什么不去?!”这个声音像春雷一样炸响在老马的耳畔。

 

第 2 章 节外生枝
 

离绪依依口难宣,诗情澎湃笔生怜。

梦中才识桃花面,一夜春风在眼前。

 

老马快步走出实验室,赌气似地开车一路狂奔,多年的积怨借着踏在油门上的右脚尽情地宣泄着,一种畅快淋漓的轻松让他有些飘飘然。就在他将要到达萍的公寓楼前时,一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色轿车,呼啸着尾随而至,车头那盏大灯像老马小时候看电影里鬼子的探照灯一样,让老马的座驾顿时现形于漆黑的夜幕之中。

 

糟了!这么晚还有警车?老马出自本能开始减速,靠边,被迫把车停了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的情绪一下子由峰巅跌入谷底,他忐忑地像只待宰的羔羊,坐在已经熄火的车里无助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这时,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从那辆没有任何明显标志的车里走下来,让他先前还心存侥幸的心理荡然无存。


“先生,请出示你的驾驶证和保险单。”其中一位警察用较温和的语气对老马说。另一位警察则站在一旁,一只手按在腰部的枪上,双眼盯着老马,警惕地观察着老马的一举一动。


老马慌忙降下车窗,按照警察的要求,找出自己的驾驶证和保险单,战战兢兢地递了出去。


“对不起,家里出了点事。当然,这不是我超速的理由。”由于心虚和不知所措,老马的表达变得有些语无伦次。


“你在STOP SIGN前没停车。”警察一边说,一边接过老马的证件,然后与同伴一起回到警车里。

 

大约20分钟的等待,让老马惶恐不安。不知道警察会如何处理他,但他的大脑在迅速的转动着,预设了很多结果。正在他“自我审判”的时候,先前问话的警察向他这边走来,从开着的车窗把证件还给他,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以后开车请留意交通指示标志。”


这出乎意料的结果又一次惊到了老马,他同样又是半天没缓过神来。他半信半疑地看着警察,一脸茫然。警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直到这时,还有些惊魂未定的老马才冲着警察的背影连声道谢。他愣愣地坐在车里,望着警车绝尘而去,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方才小心翼翼地发动车子驶离事发地。在经过萍的公寓楼前时,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并没停车,反而像做贼一样加速驶了过去。

 

本来一江春水的情绪,经此变故,让老马顿时心灰意懒,兴致全无。


“老天一定是在警告我,一定是!”回家的路上,老马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叨念着。

 

车子缓缓驶进自家车库,老马把车熄了火,松开安全带,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整个上身重重地靠在座椅上,紧闭双眼,神情疲惫。临下车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睁开双眼,迅速从口袋里摸索出手机,开始删除上面的信息,然后才做贼心虚地下车进家。

 

偌大的房子里漆黑一片。老马轻轻地脱下外套,换了双拖鞋,并没有直接回到他的书房兼卧室,而是蹑手蹑脚地上了三楼。他看到主卧的门微微开着,于是进去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借着昏暗的月光,老马端详了一会儿熟睡中的妻子。他突然觉得有些羞愧。作为一个男人,自己并不磊落。没有处理好夫妻关系,却总是把责任完全推到妻子一个人身上,面对婚姻出现的问题,不是开诚布公,摆到桌面上坦诚相见地去解决,反而一味地消极回避,甚至移情别恋……

 

“刚才如果迈进萍的家门……”老马不敢再往下想。自己几因一念之差而铸成大错,让从大学一毕业就跟着自己、十多年风雨同舟的妻子平白无故地蒙受屈辱。天下根本就没有一种理由,可以让一个自甘堕落的人堂而皇之地为其原罪开脱。此刻的老马俨然又变成了一个伸张正义的法官,但滑稽的是,审判的对象却是他自己。

老马心中满是忏悔,他想亲吻一下熟睡中的妻子,但伏下的身子却偏偏僵在了半空中。他的忏悔和老婆的无辜相比真是微不足道,此时此刻的他还有什么颜面去继续亵渎一个比自己干净许多的灵魂?老马有些无地自容,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足足3分钟,才慌张地从妻子的卧室里出来,正要下楼,一个硬梆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还不睡觉,不要命了?”


这就是妻子,话虽糙了些,但话里话外都透着发自内心的关爱,也许这就是老夫老妻的相处之道。


老马没有洗澡,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径直走去楼下的书房,在简易沙发床上躺了下来,他担心响声会影响妻子睡眠。赎罪就从点滴开始吧,老马这样想着,心情反倒平静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此时的老马真的很累,身心无一例外。 

 

第 3 章 悲天悯人

 

蝉语连声树上藏,骄阳似火水中凉。

人心寂寞多诗意,鸟思春光叫断肠。

 

第二天老马醒时,已是上午十点多了。可怜的老马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睡到自然醒了,而且没做梦不说,就连厕所也没去过一趟。看过时间,他急忙穿好衣服,草草洗漱了一下,从冰箱里取出一只盒装巧克力奶,倒在杯子里,但只喝了一口就又冲向门外了。

 

到了实验室,他刻意绕过萍工作的地方,从另一个入口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不知是没有睡醒,还是有些心烦意乱,老马先是懒懒地坐在靠椅上发了会儿呆,才打开电脑。突然一个note像一块石头一样砸向他的目光,是耗子房因为分cage的事发给他实验室的警告性通知。老马看了看墙上这周负责耗子房的人员名单,不禁皱起了眉头,又是小何。最近一段时间,实验室有人反映小何工作时总有点心不在焉,不光实验毫无进展,而且经常出错。小何是浙大毕业的高才生,是一年前被老马招聘到实验室做博士后的。老马也曾想过解雇她,但念及她先生刚失业不久,也是恻隐之心作祟,才留下她的,但今天这件事……

 

其实没让老马最后下决心开除小何的深层原因,是来自他心底,对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在国外实验室中搞研究的同胞们感到不值的同病相怜,再就是他那与生俱来悲天悯人的情怀。他们这些在国外搞生物研究的人,几乎都是从国内出去的精英,却在异国他乡集中抒写着一部自人类出现以来最卑贱、最廉价,同时也是最悲壮的苦难史。他们常年从事单调、重复、无聊的低端体力、脑力劳动,如洗瓶子、高温消毒、配制溶液、给成千上万个管子里加样、喂老鼠、杀耗子、伺候细菌。这不仅需要对细节有非常集中的专注力与超人的短期记忆力,还需要有平行进行多项任务的统筹安排能力。平时像陀螺一样不停地奔走于实验室的楼层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绿卡,国籍,生存和安身立命奋斗不息,有做人的身份,却很少做人的尊严。当然在大学实验室里工作,好处是办绿卡容易,各方面福利待遇相对好些,如医疗保险优惠,有些大学可以负担职工子女上大学的学费等。坏处是工作时间太长,工资低,节假日也要经常加班加点,常常身心俱疲,几乎没有了思想和行动的愿望,说白了就是老板变相的奴隶。那些白天动了一天脑子的公司小开,至少工作之余还有过剩的精力在体育馆里发泄一下,而这些实验室里的“科奴”们却常常因为体力和脑力严重透支,面对条件优越的运动场所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个过来人曾经这样对老马说过,在中国人里面,几乎没有什么人真正对研究感兴趣,埋头research and lab work,本身就是对生活中许多需要直面的问题的一种自我摧残式的回避。想到这里,怜悯之心又战胜了老马的理智。他走出办公室,想去看看小何此刻在做什么,顺便把那一纸文告亲手送到她的手里。老马心想,人都是有自尊心的,此刻不说也许比说她更有效果。

 

让老马没想到的是,他刚走出办公室,正好碰上手里拿着试管的萍。萍面无表情,清秀的面庞像挂在墙上的油画,冷艳却毫无生机。两个半圆形的眼袋乌云般镶嵌在最能引起男人无限遐想的地方,为这幅天然的画卷涂抹上令人心痛的一处败笔。老马不忍心再看下去,转身想一走了之。

 

“我今晚还等你!”

 

萍的话音虽然小得只有他俩擦肩而过时才能听见,却斩钉截铁,似乎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因为没有思想准备,老马显得有些不自然,但并没有停下匆忙的脚步,而是沉默着继续向伏在实验台上对着电脑写东西的小何走去。

 

“忙什么呢?”老马问。

 

“啊,老板,我在给耗子房写回信呢。今天上班我就看到贴在cage上的通知了。我老公昨晚得了突发性阑尾炎,当晚就手术了,所以我。。。”

 

“那你先回去照顾他吧,这事一会儿我让John去处理一下。他英语好,沟通起来容易些。”

 

老马肚子里的气一波三折,本来萍的事就让他感到亏欠和无奈,现在小何又……老马的善良又始作俑者般不请自来,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

 

“谢谢老板,这件事还是让我自己处理吧,让别人代我受过,于心不忍,而且那个耗子房的管理员很难说话。”

 

“这样也好。你去了那边好好说,多赔不是。但凡严厉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心软,而且确实是我们有错在先。”

 

说完,小何急匆匆走了。老马望着小何的背影,摇摇头,心想,她也挺不容易的。

 

回到办公室,老马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精美的玻璃饭盒,旁边餐巾纸上还有一只剥好的橙子。一摸饭盒还是热的,打开饭盒盖一看,里面有红烧黄鱼、豆豉排骨和蒜蓉菠菜。不用想这一定是萍的手笔,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昨晚或今早精心为他烹制的,都是他老马爱吃的东西。老马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他赶紧用餐巾纸把眼泪拭去,条件反射地盖上饭盒,做贼般地快速走出办公室。

 

老马疾步来到实验室的休息室里想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他在萍的跟前停了下来。进门前还沸腾的喧哗声戛然而止,三个正在说笑的人被突然闯入、一脸严肃的老马搞得不知所措,而骤然变化的气氛也让老马一时语塞。是啊,说些什么呢? 老马高大的身躯就像根木桩似的立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萍仿佛没有看到老马继续面无表情地盯着桌上吃了一半的方便面。一旁的小王和John像商量好了似的,不约而同地起身端着饭盒走出休息室。

 

“你就吃这个?” 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老马才有些情绪化地问萍。

“我在减肥。” 萍所问非所答地敷衍着。

“今晚一起去吃日本料理好吗?”老马主动示好,语气中却显得有些牵强。

“对不起,我今天约了朋友去练瑜伽。”萍说完,眼泪不争气地从眼角溢了出来。

 

老马知道她在和自己怄气,本想追出去,但转念一想,这样做一来与他的身份不符,二来他又说什么呢?搞不好越描越黑。老马站在原地定了定神,才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走了出去。

 

萍现在正在气头上,此刻再谈下去也只能自讨没趣。老马一边想一边回到办公室,决定还是吃了萍特意做给他的东西,不然真就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但不知为什么,老马突然一点食欲也没有,于是他盖上饭盒,坐在靠椅上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又打开电脑,有些心不在焉地浏览起当天的新闻。萍温柔体贴的样子,不时浮上心头。 

 

 

第 4 章 两情相悦

 

应恨蹉跎相识晚,错将缘分付瀛台。

梦中寻觅终无处,一缕春风款款来。

 

老马走后,萍满怀委屈,伏在桌子上嘤嘤地哭了起来,慢慢就睡着了。她的确太疲劳了,身心都在超负荷运转,更何况她昨晚一夜未眠。

 萍梦到老马来安慰自己,手里还捧着一束她最喜欢的康乃馨,嘘寒问暖,体贴入微,很像一个慈父。朦胧中,萍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惊醒了,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看了看手腕上表,发现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休息室外面没有一点声音,实验大厅里也空无一人。这时她才想起下午有个讲座,大家可能都去会议室了。她突然觉得很无助,有一肚子的话想找个人倾诉,却发现在美国认识的人当中,竟找不出一个人可以让自己敞开心扉,畅所欲言的。于是,她想到了国内的父母和亲友,便拿出电话卡给表姐打电话,听见响了两声没人接,便立即关上手机。因为她忽然意识到有一个叫做时差的东西毫不留情地阻断了她和国内联系的纽带,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自我消化这些糟糕的情绪。这种经历不是萍独有的,海外华人都或多或少地经历过,直到让一些感觉麻木,对倾诉失去渴望。

萍平和了一下情绪,去洗手间简单洗了把脸,补了点淡妆,准备回家。突然想起前两天有两个老耗子刚刚生崽,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她决定再去耗子房里看看。经过老马办公室门口时,萍看到门虚掩着。

 

“老板没去参加讲座?”

 

萍意欲从门前悄悄溜过去。不知怎么搞的她近来在老马面前,她变得越来越拘谨,不自信,忐忑不安。总之有担心,也有期待,具体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没想到得是。。。。。。

 

“你没去听讲座?”老马的声音从门缝里传了出来。

“嗯,忙着整理数据,所以忘了讲座的事。”萍赶紧撒了个谎。

“现在去哪儿啊?”

“耗子房。”

“去吧,完事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知道了。”萍机械地回答,她看不到老板的表情,更猜不透他的意思。

 

萍喂完耗子,在一个即将下崽儿的母耗子笼子前站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作为女人,她命运多舛的一生,不禁潸然泪下。她呆呆地站着,望着那只生命力很强、但死期将近的老耗子若有所思。不知过了多久,萍想起老马的话,这才匆匆离开了耗子房。萍回到实验室,想整理了一下案头上的东西,便准备去老马的房间。在过道里,她听到不远处有瓶子碰撞的响动,由于实验台隔断很高,视野里没有出现任何人,她感到庆幸。萍知道有人还在加班,于是从侧面蹑手蹑脚的走进老马的办公室,她不想被人看到,过分的猜想。

 

老马正在电脑前写东西,见萍进来马上说道:“你坐。”

萍坐在老马对面,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老板找我有事?”

“上午秘书通知我,你的合同快到期了。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继续干,当然是在老板允许的前提下。”萍听老马如是说,心里一紧,这个话题太敏感了,尤其对那些无依无靠的新移民来说。

 

“我也希望你能留下来,另外如果你考虑办绿卡,还得快点把你手里的实验数据整理出来,发个高分文章才行。”

 

“大部分数据都有了,我正在赶文章。今晚我再仔细检查一下,明天您如果有空,请帮我审查一下。如果没什么大问题,我就准备寄出去了。”

“不急这一刻。明天把你上次例会上讲的实验再做一遍,看看结果是否如预期的一样。如果没有出入,再补充些数据和图,这样会稳妥些。”

“行。那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萍说完起身想走。

“一起走吧,我可以顺道送你回去。”老马说道。

对老马的好意,萍不置可否,两人出了办公大楼,一起上了老马的车。

一路两人除了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像事先约定好了似的保持沉默。

到了萍居住的公寓前,老马停下车。

“那我走了。”萍说完,并没有马上下车。

“谢谢你的午餐。”老马真诚地说道。

“不客气。”萍回答道。

 

老马温柔地看了一眼月光下楚楚动人的萍,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就在嘴边的“再见”也被他不经意地消化掉了。

片刻,老马才说:“这半年来你进步很快,没让我失望。

也许,是心有灵犀,萍话锋一转,望着老马,眼神像黑夜里投射出的两束火焰,瞬间点燃了老马本已躁动的心房:

“抱抱我好吗?”

老马犹豫了一下,一只手揽过萍,在她的额头上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下。萍猛地抬起头,不顾一切地搂住老马的脖子,用温热、潮湿的舌头压在了老马的嘴上,老马浑身战栗,旋即投桃报李似的开始回吻萍。天知道,老马心中渴望已久、压抑已久的欲望像开闸的河水一样奔涌而出……

 

男女之间的欲望并不都是源于爱情,有些是对现实不满的宣泄,有时却是为了给寂寞的心找个归宿,给遗憾找个理由,但这些都是为了满足心理,或是生理上的需要。当然在火山爆发前都有一个临界点,但逾越它,也只需要破坏原有的平衡,有时只需要一个很小的外力就足以完成从过程到结果的蜕变。即便如此说他们之间有多深的爱情却也非事实,起码老马就不是这样。他们激烈地亲吻着,但很快就停了下来。空气一下子凝住了,两人仿佛都花费了蛮荒之力才使得战栗的心渐渐平复。

 

车里一片沉寂,气氛有些尴尬。毋庸置疑,两人并未熟到肌肤相亲时可以泰然处之的程度。相反,此刻两人颇像一对受到惊吓的孩子,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毕竟都是受过传统教育的高级知识分子,而他们逾越的底线又恰恰是从小就被灌输和定义的道德壁垒,以致连浪漫的氛围都缺乏其应有的底气。

 

“上去坐坐好吗?”过了好久,还是萍先打破了沉寂。

 

此刻,萍的脸像熟透的苹果鲜艳无比,她的眼神中充满着不自信的渴望。

老马看了眼车上的表,片刻犹豫后,才下决心似地说:“好吧。” 

 

老马把车停好,两人一前一后,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相继走进萍的公寓。 

 

第 5 章 情投意合

 

一夜花飞转成尘,白云深处两山邻。

无由相厌不相看,明月多情照故人。

 

老马站在门口,正犹豫着是否就这样进去,萍却将一双大码的拖鞋放在他的脚下。老马心中一热,情不自禁地看了眼萍,当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时,老马已感觉到萍眼中的灼热,还没等他把目光移开,萍猛地环抱住他。相反,老马的反应显得有些机械和盲目,两只大手不知该置于何处。但很快两人就开始在黑暗中笨拙、急切地探求着什么,当他们觉悟到肉体和灵魂上的需要时,很快就忘乎所以地吻在一起。他们把欲望和泄洪一样从心头涌出的苦闷统统交付给迟到、却又能让他们尽情宣泄的两性博弈中。这是老马吻过最长、最忘情的一次。也正是这一吻让老马再次有了离婚的念头。这个念头过去也曾在老马的脑海中闪现过,但还在萌芽期就被所谓的责任感扼杀在摇篮里。这一吻似乎让老马再次从精神的桎梏中挣脱出来,就在他回手将身后的那扇陌生的大铁门关上时,似乎已下定决心,从今以后为自己而活。这个念头一起,老马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改先前被动的接受,抱起萍急切地向敞开的卧室走去。依偎在老马怀里的萍,一只臂膀树藤般缠绕在老马的脖子上,另一只却任由惯性的挟持低垂着,绯红的脸上写满了羞涩和满足。萍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她完全沉浸在飘飘欲仙的幻觉中不能自拔。对老马而言,理性的堤坝在欲望的洪水面前显得那样不堪一击,那个平时的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正人君子”,此刻却变成了一个被荷尔蒙燃烧得无以复加,失去理智的动物。

 

老马把萍轻轻放在单人床上,急切地亲吻着她,双手不停地抚摸着萍光滑的肌肤,萍极其配合的除去衣物,当她身上最后一缕遮掩呈现在老马眼前,他的一只手便迫不及待地试图解开萍的乳罩,却欲速不达看不到庐山的真面目。老马从来没有解过这小东西,也不知它的机关在哪里。过去老婆都是洗过澡后,穿着睡袍空心装的上床。即便如此,也多是敷衍了事,从未像今天这样让他感到热血沸腾和迫不及待。萍似乎觉察出老马的笨拙,马上别过手去自行解开乳罩,瞬间一对嫩藕般的乳房呈现在月光的斑驳中。老马先是像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那样满怀敬畏地欣赏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小心翼翼地触碰它们,当欲望之火熊熊燃烧时,老马改用两手在洁的身体上下攻城略地。此时,老马早已颠覆了自己,从一个极具理性的科学家,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欲望动物。

 

萍的双眼半闭半合,身体在老马的爱抚中不停的扭动,同时伴随她此起彼伏的呻吟声。老马从来没有见过女人如此投入,他浑身战栗,情绪亢奋,他用潮湿,温热的双唇,轻柔地亲吻萍的耳根、耳垂、脖颈、前胸,继而又像婴孩似的吸吮萍花蕾一样的乳头。萍被情欲激荡的难以自拔,呻吟声此起彼伏,身躯像蛇行般扭动时,老马才慢慢地进入她的里面……

 

“你就是女妖?我的感觉如此美妙!简直妙不可言!”在一阵耳鬓厮磨后,老马在萍的耳边地说。萍确信老马对自己还是有感情的,而且也很享受彼此间的爱情。

“我爱你,亲爱的,我真的很爱你!”萍的眼神越来越迷离,小腹以上的部位都像被晚霞渲染过似的,朵朵红晕由下而上蔓延开来,很快就像朵朵莲花绽放到她的颈部、双颊和眼窝……

“萍,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完美的女人!”老马有些情不自禁。这无疑是对萍最好的肯定,此刻的萍愈发美丽动人。

 

老马的话也让她自信满满,互动更加积极。在高潮来临的那一刻,萍已灵魂出窍,跌落到极乐世界,现实中的肉体虚空莫名。

 

萍也曾经历过男人的爱,但却从未有过像老马这样成熟的男人带给她的美好,让她情不自禁的沉浸其中。而那种从里到外的麻痒、如痴如醉的痴狂,推波助澜的率性,全身心的投入以及难以自己的呻吟,更是萍在做爱时从未发生过的现象。另外,在老马身上,萍一点也看不到年轻男子的冒失、自顾自的享乐和自以为是的傲慢。

 

事后,萍将老马的臂膀,拼命地揽在怀里久久不肯放手,好让自己的占有欲变的更真实些,更持久些。她时而蜷缩在他高大身躯下,品味着从未有过的安全感,时而又趴在老马的胸前,一边不停地爱抚他,倾听他的诉说。

突然,老马像意识到了什么,极力将头歪向一旁,目光在可及的范围内找寻,然后有些失望地问道:

“几点了?”

“再抱抱我,再抱抱我嘛。”

老马没有理会萍,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微型座钟看了看说:

“9点半。我要走了”

“不嘛。”

“好吧,但10点前我必须走。”

“嗯嗯!”

被老马带回到现实中的萍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老马于心不忍的说:

“来日方长!”

“人家不想你走嘛。”

说完,萍又把头深埋在老马的怀里,并用双手紧紧抱着老马,仿佛她一松手,老马就会从她的身边溜走,一去不复返了。而这来之不易的一切,也将随之烟消云散。萍双眼紧闭,两腿仍然和老马的腿交叉纠缠着,在老马的爱抚中甜蜜地享受,这个让她敬畏、崇拜和深爱着的男人带给她的满足和快乐。两人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此刻,对二人世界幸福感的依恋已经完全占据了两人的身心。

当老马才起身走进浴室时,萍尚被一种既兴奋,又疲惫的感觉深深包围着,她眯缝着双眼,回味和继续感觉着身心尚未完全消退的甜蜜浪潮。她一动也不想动,脑子里却还在希望的漩涡里打转,“如果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哪怕再温存片刻该多好!”。

 

当她正憧憬的时候,老马从浴室里出来,轻轻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说:

“累了明天就在家休息一天,反正小李的讲座也没什么新意,再说上周实验室例会他也预讲过了。”

“嗯嗯,再抱抱我嘛。”

老马俯身去拥抱萍,再次亲吻她,然后才开始穿衣服。

萍看到老马结实的肌肉和扁平的肚腹,不禁由衷地感叹道:

“锻炼和不锻炼的人真的不一样!”

“你又拿我和谁比呢?”

“没有啊,人家就那么一说嘛。”

 

萍想起来送老马,但老马却轻轻把她按住,体贴地说道:

“我自己走,你洗洗早点睡吧。”说完又吻了一下萍,才转身向门口走去。

事后,老马曾不止一次地暗自感慨,性,就对的人而言总是美好的,而对的人却可遇不可求。

“慢点开车,到了报个平安。”

“走了,晚安!”老马说完带上门出去了。

 

萍瘫软在那里一动不动,意犹未尽。男人的气息还在床上,她不想这么快就结束一切。“老马,我爱你!”

萍从心底发出的感叹留在复归的魂魄中。她将脸紧紧贴在老马刚刚枕过的地方,整个身子匍匐在床上,夹紧双腿,体会着乳房被挤压,与老马缠绵时的感觉。边幻想,边极力嗅着变得越来越淡的男人气息,仿佛如此便能将老马永远的留在身边。

 

第 6 章如此夫妻

 

【浪淘沙-感秋】

向暖待秋阳,盆景渐凉。葱茏入眼露微黄,奇石千疮花未老,不尽风光。

傍晚月临窗,桂子飘香。银河独步艳无双,流水冰心依旧在,豪迈无疆。

 

老马走出萍的公寓时,天空飘起了小雨。这让原本昏暗的街道,愈发变得扑朔迷离。还好雨不大,他三步并作两地跑到停在路边的车旁,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刚想用面巾揩净脸上的雨水,手机突然响了,是萍。

 

“等一下,我给你拿把伞。” 萍体贴地说。

“不用,我已经在车里了,到家直接进车库。”

“好吧,我看着你走。”萍如是说,老马听起来很受用。他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只见萍的身影就像一幅贴在窗上的剪纸画,十分应景。顿时,一股暖流涌上老马的心头。

 

“早点休息!”老马温柔地说。

“你到家我就睡,小心开车。”

“OK!“

身穿青花睡袍的萍慵懒地倚窗而立,浓密的黑发瀑布般地散落在她的胸前。虽然此刻老马看不清萍的表情,却能强烈地感受到萍对自己的不舍和依恋。

 

“她要的不是露水夫妻,而是婚姻。”想到此,老马的心不禁一沉,心情也开始有些烦乱。过了数秒,才回过神来,他故作镇静地对自己说,管她呢,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自己已婚的事实,萍是知道的,既然她还能如此选择,应该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既然木已成舟,也只能步步为营。说到底,老马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他一边想,一边发动了车子。 

汽车飞快地在高速路上行驶,老马越发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个一往无前的勇士,充满斗志和激情。一种从羁束中解脱出来的轻松与畅快感随着不断加快的车速源源不断地在他的心底里生长出来。他情不自禁地打开车载CD,激昂的贝多芬《英雄交响曲》一下子撕破了夜幕的寂静,与老马澎湃的情绪水乳交融。老马已经很久没有听这首曲子了,此刻听来竟是格外舒心。

 

“离婚,我要离婚”的念头又一次像春雷一样撞击着老马的心房。十多年来对同床异梦、平淡无奇的夫妻关系沉淀出的不满和怨气,此刻像一幅醒目的巨型标语,凸现在没有星月的天空上。由于长期没有夫妻生活,且精神上又貌合神离,老马的婚姻形同虚设,早已名存实亡。他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很窝囊,事业上的成功并没有带给他想要的家庭生活。老马属于那种闷骚型的男人,也曾希望自己的婚姻能够像书本里写的那样,达到精神和肉体的和谐统一。老马甚至觉得生活欺骗了他,难道他一辈子就这样背负着沉重的道德和责任的十字架苟活?而现在不同了。由于萍的闯入,老马那颗貌似平静的心开始造反了,且一发不可收拾。

 

老马的思绪像疾驰的车子一样,飞快地转动着。他又想起二十分钟前发生的一切,不禁由衷地感叹:原来性可以如此美好!他下意识地把身体正了正,又把腰杆往起拔了拔,脸上竟滑过一丝胜利者的笑意——今晚,老马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男人,一个被女人需要的男人。这种体验在他以往的生活里从来不曾有过,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直到今天才开始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长久以来,老马和妻子过着相安无事的生活,就像两条并行、急速行驶的火车,各行其道,各司其职,基本没有交集,无论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也许有人会说,没有性生活哪来的孩子?不错,老马和许多中国夫妻一样,被文明社会的责任感奴役,机械和麻木地维着有性无爱的夫妻生活。刚结婚那几年,他们也曾相敬如宾,为造人而努力,但当年只是为满足双方家长的殷殷期望。从严格意义上讲,这些都和爱情无关。再者,双方在大学里都曾有过一段铭心刻骨的感情经历,但最后他们又都阴错阳差地和自己所爱的人失之交臂。而婚姻对他们而言,像获得学位一样,充其量就是一种人生过场。

 

在亲朋好友,甚至是邻居眼里,老马和太太一直都是大家羡慕的模范夫妻,除了孩子不在身边显得这个家庭似乎缺少点什么外,似乎没有别的什么缺憾。其实则不然,关上家门后的两人和在外人面前的表现大相径庭。平日里,他们各自为政,互不干涉,只有遇到和两人都有关的事情时,才在饭桌上郑重其事,心平气和地商量一下,决定后便又是各负其责。夫妻关系看上去更像君子之交,相敬如宾。他们有个上小学的孩子,一直寄养在国内的姥姥家,有时也会在暑假的时,来美国和他们短暂团聚一段时间。由于长时间不和孩子在一起,加之两人都把事业看得高于一切,难免使两代人之间的感情变得很淡薄。尽管两人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在潜意识里,老马和妻子都明白,远隔重洋的距离在时间的流逝中无情地淡化了本应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带着杂乱而繁多的思绪,老马回到了家。除了院墙上的灯还一闪一闪的亮着,楼上楼下的房间已是一片漆黑,显然妻子已经睡了。于是老马就在一楼书房的小床上合衣躺下来。此刻的老马一点睡意也没有,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与萍在一起的种种画面,萍的温柔体贴和善解人意。

 

如何向老婆提离婚的事呢?这个问题老马也曾问过自己,答案却总是有些模棱两可。

 

与萍在一起就能保证以后会幸福吗?对爱情失望到极点的老马,对婚姻同样有种杯弓蛇影的恐惧,而真要下决心离婚,对步入中年的老马来说也并非是件容易的事情。比如,将来如何面对双方家长和亲戚朋友们?如何面对还在上小学的孩子?财产如何分配?如此盘根错节,千丝万缕的关系,无不让老马一想到此,头就胀得像气球一样的大。离婚说说容易,真做起来就会遇到许多现实问题和麻烦,还要有勇气和意志力去斩断那些平时看似简实则异常复杂的关系。

 

“先睡觉,明天再想。”老马对自己说。

 

就在他迷迷糊糊要睡着还没有睡着的时候,一个仿佛外星人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老马,老马。”

 

老马微微睁开双眼,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不知什么时候,妻子正默默地站在床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老马故作镇静,又有些反客为主地说:“什么事,就不能明天说吗? ”

“不行,现在就说清楚。”妻子不容置疑的口气,让老马有些不寒而栗。

“好,你说吧,什么事?”

“你去哪了?”

“我能去哪里,在实验室里写东西呗。”

“我打电话去你们实验室,小李说看到你与萍一起离开了。打手机,你也关机。”

“我。。。你想说什么?”老马虚张声势地问。

“孩子得了急性阑尾炎,已经住进了医院。妈让我们拿主意,是保守治疗还是立即手术。”妻子显然是在为孩子的事情焦虑。

 

原来是虚惊一场。妻子在许多事情上单纯得像一碗清水,这反倒让老马有种犯罪感。面对一个善良的人,即使是凶犯也会有恻隐之心,更何况他们还是相依为命多年的夫妻。他们之间虽然缺少爱情,但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下来,亲情还是有的。

 

“医生怎么说?”

“马上手术。”

“那还等什么?”

“家属签字后,还要等到下周二。”

“我明天就给朋友打电话,看能否提前些。”

“那我现在就给妈打电话,把你的想法告诉她。明天我到公司就和头请假,回国的机票我都订好了,是后天早上8点半的。”

“要不要我一起回去?”

“你那么忙,还是我先回去看看情况再说。”

“那也好。”

“我上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望着妻子的背影,老马刚刚平静的内心又起了波澜,深深的愧疚感乌云似地笼罩着他,他觉得很对不起妻子。再怎么样,妻子也是无辜的,如果他不想过了,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提出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负责任地将生米煮成熟饭……

 

本来老马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还有些理直气壮。但每每面对妻子的单纯和信任时,老马就会觉得灵魂里的丑陋和不堪被放大了数倍,像一纸告示般贴在道德的高墙之上,让他无地自容。

 

“我也回去,反正签证到年底才过期。”想到此,老马立即起身在网上订了张机票。然后又在笔记本上把他离开后的工作一一做了安排,这才又躺回到床上。

 

这一夜,老马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他依稀听到了孩子那充满稚气的声音:

“爸爸不要我了!爸爸不要我了!”

 

老马哭了,是忏悔,还是良心发现,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知过了多久,老马做出一个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决定--接孩子到美国来和他们一起生活。至于离婚的念头,此刻已被真空封装起来。。。。。。

 

 7 章 宾至如归

 

夜长蜡尽焾成灰,看厌新桃喜素梅。

归燕不知春雨住,呢喃终日梦不回。 

在回国的飞机上,马妻睡着后头就一直歪在老马的肩上。她太累了。做母亲的总是这样,对孩子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牵肠挂肚,虽然马妻是个工作狂,但孩子有事,她的母性便会被唤醒,变回一个普通的女人。另外,在国外,请长假不是件小事,老板借机炒员工鱿鱼的事屡屡发生。但孩子的事就是天,回国的事一旦确定,马妻悬着的心便放下一半。即便如此,老马的心头还是有种被春风吹过的感觉。在他的记忆中,从不示弱的妻子还未曾如此过,这让他感到妻子心里还是有他的。人就是这样,当命运让他们息息相关时,共同的目标总会让人暂时放下个人恩怨,不知不觉中又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久违的亲情似乎再次走近老马的生活,这对一直都不甘心承认婚姻失败的老马而言,无疑是件很鼓舞人心的事。老马甚至有些恍惚,脑海里浮现出许多往事……

 

以前每次回国老马都非常低调,这次却不行。为了儿子,他必须主动和一些同学、熟人联络。他当年离开国内大学附属医院时就已经是科主任了,省厅和相关领导曾向他暗示过,组织上有心把他这样的业务尖子充实到领导岗位上去。在学校高层,这已是公开的秘密。而他却坚持离开,去耶鲁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后留校继续做博士后研究。在此期间,他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两篇颇有影响的文章。在一次学术会议后,他受到同是世界著名大学的邀请,组建一个他所在研究领域的实验室。经过十多年的不懈奋斗和努力,他终于获得了今天的成就,拥有一个不小的实验室,并被该校聘为终身教授。在他的专业领域里,老马已成为全球范围内无可争辩的佼佼者,他领导的实验室也做出了傲人的成绩。

 

这次临回国前,老马一反常规,主动给在国内大学当校长、曾是他同班同学的少凯打电话,而谈话的内容主要是关于孩子的治疗问题。少凯在电话里向老马保证,孩子的事不用他操心,他会安排好一切。现在已是大学校长的少凯,在老同学面前没有一点架子。他放下电话,立即安排最好的医生负责老马儿子的治疗。同时找来附属医院分管人事的副院长,校人事处处长陆弘,吩咐他一定要想办法留住老马,至少有一些合作项目,即使退一步,也要通过老马和他所在的大学建立起一种长期的合作关系。

 

老马夫妇一出机场,就被早已等候在机场大厅里的陆院长等人,接到校方为他们预定的一家四星级宾馆里住下。用过午餐,夫妇二人就在陆的陪同下风风火火地赶往医院。到了病房,看到儿子正在睡觉。妻子俯身在儿子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立即向闻讯赶来的主治大夫王主任询问孩子的病情。当得知术前准备皆已就绪,只等明天上午手术时,这才放心地对身边的陆院长和王主任说:“真的非常感谢,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你们先去忙吧。”

又对老妈说:

“你先回宾馆休息吧,我一个人在这里陪孩子就可以了。”

老马注意到儿子的病房环境很不错,是单间,显然是受到关照的结果。于是放心地对妻子说:

“那我先去了,晚上我来换你。”

“你不用着急,多睡一会,妈和嫂子已经在来医院的路上了。”

 

老马和陆院长走出病房大楼时,正赶上沙尘暴,漫天昏暗无光、飞沙走石,能见度几乎为零。

“马先生,今晚少凯校长有个会议,不能亲自陪您,他让我负责招待好你们,您不介意吧?”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陆院长说。

“不用客气,晚上我们自己用餐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呢?您不能为难我。”

“那就客随主便吧。”老马笑笑说。

 

陆院等老马下车,告诉他三小时后来接他,就独自离开了。老马洗了个热水澡,倒在床上原想躺一下就起来,谁知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可能是看到安然无恙的孩子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的缘故。

 

当老马被门铃声惊醒时,已经是三个小时后了。陆院长接上老马,又去医院接了马妻和王主任,便来到本市最豪华的皇朝万豪酒店。落座后,陆院长问老马想喝什么酒,老马说算了吧,陆院长说多少喝一点,于是转身告诉服务员来瓶五粮液,服务员说现在只有999元一瓶的。陆说,上吧,然后笑着问老马夫妇想吃点什么,老马说随意,简单点就好。老马虽然出国多年,但还一直保持简朴的习惯和无功不受禄的处世原则,虽然国内”无事不席“蔚然成风,但老马对吃白食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陆院长则笑笑说:“那我就随便点了。”

于是他叫来侍应生:

“冰镇黄酒鸡、缤纷香醋海蜇头、鲟龙鱼子烟熏蛋、芹香小木耳、金杯马兰头、鸭脯配香芒。”

陆院长如数家珍地点好菜,又转身对老马夫妇说:

“你们长途跋涉,胃口肯定不是很好,我今晚点的菜偏素。看看你们还想吃点什么?对了,这家的三鲜蒸饺一流,要不要尝尝?”

“可以了,千万不要再点了。”

老马的客气是真心的。

“上一屉。”陆对侍应生说。

 

陆院长点菜,老马像听天书似的,一头雾水,但三鲜馅儿饺子可是老马的最爱。晚餐老马吃得很舒服,说实在的,这顿晚餐是老马一生中吃的最好的一次。

 

结账时老马傻眼了~8888元。虽然不花他一分钱,但还是让他吃惊不小,对国内日新月异的消费水平刮目相看。

 

出门时,陆院长问老马要不要去做做按摩,老马连声说:“不用,不用了。”

陆院长的热情让老马有些承受不起。他婉言谢绝了陆院长关于饭后消遣活动的所有安排,一心想着尽快回到宾馆。

回到宾馆后,妻子还惊魂未定地对老马说:“饭里有金子啊?”

“快给妈打电话,告诉她我们住宾馆了。”老马所问非所答地说。

“下午我就打过了,妈说明天也要过来,否则她不放心, 我劝了她半天才作罢。”

“那就早点休息吧。”

“我一点都不困,要不出去走走?”

“也好,消化一下哈。”

 

“你说少凯怎么了?不是有什么事求我们吧?”散步时,妻子问道。

“人家现在春风得意,仕途光明。能有什么事求我们呢?”

“也是的呢,当年如果不是你出国,今天这个校长的位置……”

“你千万不要这么说,我根本就不是当官的料,搞个科研还勉强可以。”

 

老马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有些酸楚。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历史的车轮谁知道会转向何方?老马虽然在学术上取得了傲人的成绩,但他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是能让人八面威风的官运亨通?还是统领千军万马的颐指气使?要说他心里一点都不后悔,当初毅然决然地离开祖国到美国发展,那也未必。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得失平衡的宇宙规律吧。

 

看到老马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妻子问:“你说,孩子明天手术没什么问题吧?”

“术前检查一切正常,更何况只是个小手术,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对了,接儿子去美国的事你和咱妈说了吗?”

“妈倒是没说什么,但我觉得她有点舍不得。”

“你看这样好不? 把你妈也接过来和我们一起住,我们平时都很忙,你妈年龄也越来越大,这样互相有个照应。”

“这样再好不过了,等孩子做完手术,我就和妈好好谈谈这件事。”

 

夫妻俩散步后回到宾馆,老马让妻子先去睡觉,自己则习惯性地打开电脑,查看是否有重要邮件。

首先跳出来的就是萍的来信: 

 

“马:

 

一切都好吗?孩子怎么样了?

这两天总梦到你,连风雨中都有你的笑声。我一直很后悔,那晚连被子都还没捂热就放你走了,哪怕就一晚和你相拥而眠也好,真不知道这辈子我有此福分没有?

实验室没事,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工作,你不用担心。

 

想你的萍。”

 

老马本想立即回复,但一时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他合上电脑,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这时妻子轻微的鼾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我们都老了,连一向睡觉安静的妻子也出现了明显的生理变化。老马不无感慨地想。

 

 8 章 儿女情长

 

参差青影竟天骄,借与春风共此宵。

不觉儿时攀折苦,几多俗梦断孤桥。 

老马儿子的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不到40分钟就结束了。毕竟不是大手术,医院又组织了最好的团队。孩子从麻醉中醒来,目光在老马夫妻身上只做了暂短停留就移开了,直到看到站在一旁的姥姥,面容才安详下来。这一目了然的亲疏变化,当然逃不过在场所有人的眼睛。老马夫妻顿时觉得羞愧难当。孩子姥姥是个明白人,立即让孩子叫老马爸爸,孩子不会撒谎,好恶都表现在脸上。“姥姥,姥姥!”孩子发自内心的呼唤,让老马夫妻在众人面前感到既难堪又惭愧。老马的确算不上是个称职的父亲。孩子出生不到一岁就被送回国内姥姥家,现在都已经上小学了,在这期间老马为孩子做了什么?除了偶尔寄钱回去,再无其它。其理由也太过牵强,美其名曰是为了事业,诸如办身份、申请基金、发表论文和管理实验室等,但这与孩子的成长和教育都扯不上一点关系,是他自己借故忽视了父亲的身份,没有尽到抚养孩子的责任和义务。所有在海外生活的华人,哪个不是为了生存﹑身份﹑事业以及子女教育等责任和义务,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的?而有几个孩子不是跟着大人们甘苦与共,一起磕磕绊绊地从黑暗走向光明呢?想到此,老马真有点无地自容。

 

“等你出院,爸爸妈妈带你去美国好吗?”老马抚摸着孩子的头说。

 

儿子依然沉默,再次转头把信任的目光投向身边的姥姥。此刻,在他的世界里仿佛其他人都是透明的局外人,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

 

“慢慢来,日子长了就好了。我和爱人过去两地分居时,每次回家过年,孩子对我也很冷淡。”

陆院长极力想安慰老马,反倒让老马越发不知所措。人家是被动地疏远,因为无可奈何,所以无可非议。而老马夫妻和孩子之间的距离,却是由他们一手造成的,怨不得他人。

 

“对了,今天中午少凯校长想请你们全家吃饭,您看方便吗?如果有什么不便,我这就去给校长回个电话。”

“请你转告他,改在晚上吧,我想多陪陪孩子。”

老马又对身边的岳母说:“妈,您和淑兰先回宾馆休息,这里有我照顾就可以了。”

“我不累,你们有事就忙你们的去吧,我在这儿就行。”岳母体贴地答道。

 

老马转身对等在一旁的陆院长说: “麻烦你送她们去宾馆,有事我们再联系。”

“也好,那我先送她们去宾馆,晚上见!”陆的语气谦恭,客气。

“给你添麻烦了!”老马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喧闹的病房只剩下父子俩了,顿时安静了许多。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儿子,老马忽然觉得有些拘谨,好像呼吸都不那么顺畅了,如何与孩子独处,竟成了他的一个软肋。他看了看儿子,两只手不自然的搓了两下,故作镇静地走到一旁,拿了把椅子坐在儿子的病床前,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儿子一翻身,盖在身上的毯子滑落到地上,老马像溺水人见到救命稻草一样,弯下身子,迅速地从地上捡起毛毯,拍了拍,然后重新替儿子盖好,又用手轻轻抚摸孩子有些惨白的小脸蛋。但儿子始终闭着眼睛,没有给老马说话的机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对孩子我一定要有耐心。”老马在心里默默地叮嘱自己。

 

从小就远离父母的孩子都很敏感,或多或少有些寄人篱下的孤苦情结。老马这样想着,心里满是愧疚。还好,孩子还小,他们分开的时间也不是太久,他觉得还有机会去补偿对孩子的缺失。老马想好了,回美国后就送儿子上私立学校。他相信在那里,孩子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更重要的是他们不会再骨肉分离,见面时形同陌路。

 

什么是美国梦?老马曾就这个问题问过隔壁实验室的美国老板。得到的答复是:“孩子能在私立学校接受教育,有车,有房,有假期,而且老有所养,即能住上有护士服务的疗养院。”

 

老马一直觉得生活中似乎缺点什么,现在终于找到了答案——孩子受教育的问题。

 

这就是美国梦?像老马这样夫妻两人年薪近三十万美元的家庭,实现起来根本不是问题。但儿子是否也能喜欢老马为他安排的美国梦呢?关于这点老马没有十足的把握。对,可以请孩子的姥姥一起过来,如果能适应,就给她老人家办身份,这样无论是对老的﹑还是小的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妻子更会因此而开心,一家人也不用再像过去那样虽互相牵挂,但遇到突发事件时,远水解不了近渴。

 

老马在心里盘算着他们家的未来,有些出神了。等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时,才发现儿子这会儿真的睡着了。老马立即收回抚摸儿子的手,为儿子重新盖好被子,又看了看表,已经11点半了,是送饭时间。老马起身来到病房的门外,正巧看到护工推着送饭车,在走廊里挨门送餐。

 

妻子给孩子订的是流食,蛋花面条﹑一小块蛋糕和一份混合水果。老马从护工手里接过饭菜,却不忍心叫醒熟睡中的儿子。他轻手轻脚地把饭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坐在椅子上仔细地端详起儿子来。老马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看过自己的儿子,他虽还稚嫩,但和自己印象中的样貌已经完全不同了,越看越像孩子的舅舅,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儿像妻舅。老马突然发现儿子脸上的泪痕,这孩子什么时候哭过呢?这是件很糟糕的事情,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来说,父母应该是他们倾诉感情的第一对象。而孩子在大人面前如此隐忍,完全是由他们一手造成的,孩子永远都是按照大人们的意志被动地接受一切,而老马的儿子所接受的,就是让他在如此小的年纪不得不远离父母,远离世上最近、最温暖的情感,去接受由父母亲一手造成的陌生感。 “我们这父母是怎么当的!”老马忽然觉得心情非常沉重,不禁低下头,把双手捂在脸上。此刻,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补偿儿子,决不再让儿子做个有父母的孤儿了。

 

这时,老马的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问儿子吃东西没有,老马饿不饿,要不要她在附近的餐馆买些东西带上来,末了又说她把孩子姥姥一个人留在宾馆,她自己已经快到医院了。老马慌忙擦去泪水,咽了咽口水后才压低声音说:

“你就在医院门前的‘都市快车’里买份红烧鱼和红烧茄子吧。”

“好,你别着急,可能要排队。”

“不急。”

 

经妻子一提醒,老马确实感到有些饿了。

 

“都市快车”里的饭菜曾经是老马的最爱,当年按他的收入,请女朋友吃饭,选在那里消费最划算。不仅物美价廉,而且符合当时他这样一位医生身份的人的消费水平。因此,出国前老马和妻子没少在那里出入。

 

不到半小时,妻子就拎着一大包东西进来了。老马示意她轻点,别吵醒还在睡梦中的孩子。妻子点点头,悄声问道:“儿子还没吃东西吗?”

“没有,我想让他多睡会,所以没叫醒他。”老马小声地说。

“你快吃红烧排骨,红烧鱼和烧茄子,对了,我还特意给你加了份烧芸豆,都是你出国前最爱吃的。”

“你还没忘?”

“怎么能忘呢?我们认识后,你第一次请我吃的就是这四样东西,那天正巧赶上你发工资。”

 

老马有些动情。过去他一直认为妻子是个工作狂,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感情。如果真是如此,她又怎能记得已经过去快二十年的往事,这难道是不懂感情?看来十多年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朝夕相处,并没有让老马真正了解妻子。也许是他根本就没有想要去了解。

 

老马有些精神恍惚,难道真是自己错了吗?还是夫妻间的情感表达理应如此?时间久了,就应该像小溪一样涓涓流淌,而不再激情澎湃了呢?

 

“发什么呆?再不吃菜就凉了。”妻子提醒老马。

“你也一起吃吧。”老马说完转身为妻子搬过一把椅子。

“我这里有消毒纸,给你。”妻子一边擦手,一边把盒饭打开。

老马擦完手,端起菜盒闻了闻说:

“啊,这味道一点没变,真香啊!”于是用筷子夹了一块红烧鱼放进口中,闭上眼睛很享受地嚼了起来。

“好吃,还是当年的味道。”老马动情地说。

“等一下,我先拨出一份,等孩子醒了,我去护士站的微波炉里给他热一下。”马妻说。

“还是你想的周到,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老马忏悔着。其实在过去的生活里,夫妻两人一直我行我素,独立惯了,都很少替对方着想,现在生活里突然多出一个儿子,一时没想起来也是有情可原。

 

两个人围坐在床头柜前,津津有味地吃着,虽然既无氛围,也无情调,但这顿饭给他们夫妻带来了很久都没有的亲近感,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久远的第一次。可以说,这是老马回国后吃得虽然不是最好吃,却是最香的一顿饭,简单,安静,更重要的是里面饱含的那份浓浓的亲情和由此产生的幸福感!

 

人在完全自由时,是最容易感受到幸福的,不是吗?

 

 

   

第 9 章踌躇满志

 

【七言】雨夜 

 

雨水缠绵倦鸟悲,风声入耳梦来迟。

俯看暗夜帘蓬里,多少行人难受时。

 

下午五点刚过,少凯就和陆院长以及老马的岳母一起来到病房,这让老马感动万分。他们还真有心,没忘了去宾馆接上老太太。

 

只见少凯微笑着对老马说:“真不好意思,整天忙的跟走马灯似地连轴转,也没抽出时间来看你们,抱歉了。来,老同学重逢,就按你们西方的风俗拥抱一下。”说罢便不容分说就把老马拽进怀里。当两人拥抱在一起时,少凯悄声问老马:“又尿床没?”

 

“去你的。”老马推开少凯,两人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这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秘密。临毕业前的一个晚上,全寝室的人都喝得酩酊大醉。睡在上铺的老马在酒精的作用下竟把被窝当成了厕所,这下可好,睡在下铺的少凯莫名其妙地当了回天篷元帅。事后少凯没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只是私下里,少凯偶尔会以此揶揄老马几句。

 

“少凯校长晚上还有个会,晚宴只能安排在大学附近的‘天天渔港’,马先生您看可以吗?”陆院长对老马夫妇说。

“可以,可以,在哪里吃还不都一样。“老马接话道。

 

”我就不去了,留下多陪陪孩子。”马妻子说。

“这样也好,订晚饭时多要一份就是了。我们走吧。”老马对少凯一行说。

“别忘了给妈要碗面。”临行前,妻子拉过老马小声嘱咐了一句。

“嗯!”

“老太太喜欢吃面?”老马夫妻间的对话让站在一旁的陆院长听到了,于是问道。

“今天是老人家生日。”老马本质上是个真实的人,看隐瞒不了,便和盘托出。

“啊,是这样。”陆若有所思。

“今天不算数,等我忙完这几天,好好请请老同学一家。”少凯不无歉意地说。

 

陆院长把一束鲜花和两袋进口蛋白粉放在床头柜上说:“这是少凯校长的一点心意。”

“谢谢!”妻子礼貌地说。

 

老马搀扶着岳母钻进少凯校长的黑色奥迪车里,屁股还没坐热就到了地方。一行人在导位小姐的引领下,很快来到一间叫“福寿居”的包房里。

 

“先生可以点菜了吗?”侍应生客气地问道。

陆院长转头问老马的岳母:“老人家喜欢吃点什么?”

“什么都可以。”岳母略显拘谨。

老马急忙接过话茬儿:“老人家过生日,点一碗长寿面,其它的你就看着点吧。”

陆院长又看了眼少凯。

少凯半开玩笑地说: “你办事,我们放心。”

“少凯说的是,你看着点吧,清淡点就好。”

“好,那我就自作主张了。服务员记好: 五福临门﹑鱼翅汤﹑芒果娃娃鱼﹑龙虾肉西兰花﹑佛钵飘香﹑鲍鱼香菇鸭﹑一碗寿面﹑野生杂鱼煲﹑一瓶飞天茅台,另外给老太太上点你们这里最好的饮料,记住不要太甜的。好了,先点这些,需要什么我们再加。”

 

陆院长看看大家,见没有反对意见,于是又转向侍应生说:

“对了,你们这里有生日蛋糕吗?”

“没有。”

“那麻烦你一会儿先去一下隔壁的‘稻香村’买一个蛋糕,要先做的。这是买蛋糕的钱。” 说完他把800元人民币塞到侍应生手中。

“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老马有些感动,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他对眼前这个怎么看都有些其貌不扬,小个子的院长不禁又生出许多好感来。

 

上菜之前,大家首先为老太太庆祝生日。陆院长一看就是场面上的人。他亲自点燃生日蛋糕上的蜡烛,请老太太许了心愿,最后大家一起吹灭蜡烛。老太太非常开心,乐得合不拢嘴,对陆院长更是赞不绝口。这让老马心里涌出些许歉意,这么多年来,除了给老人寄些家用外,他再没做过什么。他这个女婿当的真不够格。

 

当第四道菜上齐时,少凯举杯说了几句客套话,大家便开始吃起来。边吃边聊,气氛非常融洽,既像经常走动的家人,又像久别重逢的老友。

晚宴进行到40分钟时,少凯提前离开了。临走时嘱咐陆院长把客人陪好,并再次祝老太太生日快乐。 

 

晚饭结束后,陆院长先把老马的岳母送回家,然后对老马说:

“马先生,天还早,我们出去坐坐好吗?”

“太麻烦了吧?”

“客气什么,我带您体验一下国内的生活。”

“也好,客随主便嘛。”

 

陆院长载着老马驱车向光怪陆离的夜幕中驶去。老马有些神志恍惚,许是酒精作用的结果。

 

不多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家叫“绿洲”的洗浴中心。里面布置得豪华却不张扬,典雅又不失浪漫。陆院长走到前台,不知和领班模样的女子悄悄地说了些什么,领班马上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就从里面走出两位漂亮的女孩,冲他俩莞尔一笑,齐齐地说了声:“先生好。”就率先向一个包房里走去。

陆院长领着老马紧随其后。

“这是……”老马有些不安地小声问陆。

“没什么,做做足疗而已,再简单按摩一下,健康,不涉黄,不会犯错误。”

陆院长似乎很能理解老马看似大惊小怪的反应。

“马先生想喝点什么?”

“茶就可以。”

“来壶铁观音,一个大果盘,四碟干果。”陆对其中的一个女孩说。

两个女孩一起出去了。陆院长让老马换上枕头旁边的休闲服装。过了一会,门外传来敲门声:“先生,可以进来吗?”

“可以。”陆应声道。

就见两个女孩各端一个木盆进来,里面套着一个薄薄的、大大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浅咖啡色的、热气腾腾的水,老马一看就猜到应该是中药熬制的药水。

当女孩小心翼翼地手握老马的脚踝骨并慢慢将其放入水中时,老马竟像少不更事的年轻人一样羞得满脸通红,并下意识地往回收了收腿。

“先生是嫌水热吗?”小姑娘满脸疑惑地看着老马。

老马慌不迭地连忙说:“不热,不热,刚刚好!”

 

老马记得还是在他小的时候,妈妈这样给他洗过脚。还一边洗脚,一边不停地埋怨他:“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又不知跑到哪里疯了。”

 

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正恭恭敬敬地蹲在他面前,像伺候皇帝一样毕恭毕敬地服侍他。虽然老马走南闯北,阅历十分丰富,但却从未被除母亲外的其他人如此对待过,即便是母亲,也是在他小时候或生病不能下床的情况下才会如此。而面对一个陌生女子的殷勤和热情,显得十分拘谨和不安,总之一时间还难以适应。老马不自觉地扭头看了看身旁的陆院,只见他眯缝着双眼,一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模样。老马极力掩饰自己的失态,重新把脚放进水里。闭上双眼。对他而言,此刻掩耳盗铃应该就是应付这种场合最好的办法了。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两个女孩端走水盆,洗过手又回来给他们按摩。这次老马没说什么,任由女孩骑在身上,上上下下按了个遍。他之所以噤声,是不愿意别人说他土老冒。

“先生是第一次做吧?”女孩问。

老马顿时感到很尴尬,心想怎么连这个她也知道?

“怎么说?”

“你浑身绷得那么紧,肯定不常做。”

姑娘一句无心的经验之谈,竟让老马哑口无言。老马默不做声,他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样率直又一针见血的问题。

“那么多话,好好做你的就是了。”陆院长试图替老马解围,却让老马更加无地自容。

“现在像这样规规矩矩的人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了。 ”

女孩似乎不经意地给了老马一个台阶下,却把陆院长摆在了案板上,成了众矢之的。

“那你们不都失业了,成了社会的包袱?“陆说的一本正经,老马却被逗得哈哈大笑。

这个女孩一定是个新手,还没老练到世故的份儿上。老马暗暗地想。

“马先生觉得国内变化大吗?”陆院长显然在转移话题。

“很大,非常大。”

“有没有回来的打算?”

“这个我还没想过。”

“现在国内出台了千百人计划,很适合你们这样的高端人才。”

“是吗?”

“我们医院去年光创收这一块就有35个亿,如果马先生有回来的打算,我可以帮您运作一下,我想一定会有一个双赢的局面。”

“谢谢陆院长的美意,近期我恐怕还回不来。”

“这个我能理解,您看这样好不好,我们先为您建一个实验室或研究所,需要添置什么设备,您提出来,我们尽量满足。再给您配些技术人员和博士生,把工作开展起来。您还以国外工作为主,抽空两头跑跑,一切费用,包括衣食住行,均由校方出,您看如何?”

“这,这,让我好好考虑考虑再答复你。”

“好啊,我们先共同拿出个方案,到时我们和少凯校长一起再研究研究。国家最近批复了我校一个药理基地的项目,投资不菲,总负责就是少凯校长。到时您参加进来,就是‘开国元老’,你们老同学岂不是又可以在一起,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了。”

 

陆院长的一席话,让老马感到热血沸腾,仿佛又回到意气风发的大学年代。陆的提议对老马很有诱惑力,简直就是无法抗拒。

 

回到宾馆,老马依然心潮澎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无眠。一个强烈的声音整晚都像春雷一样反复在老马的耳畔炸响:“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老马的心开始躁动起来。

 

人终究摆脱不掉世俗的诱惑。男人的野心和欲望一旦燃起,便会像春天的野火,势不可挡。如果这也算是堕落,此刻的老马已模糊了是非,甘愿沉沦。

 

 

第 10 章 昨日黄花
 

【七言-无题】

风度碧塘香百里,日正云白鸟经停。

娇荷媚俗招花妒,水鸭浮沉满目青。


  第二天,老马晨练结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陆院长打电话谈合作事宜。但对方手机占线,过了五分钟再打过去还是占线。老马放下电话,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了一句:
“还真是好事多磨啊。”

“说了一夜梦话,还以为你是累的呢。什么好事?说来听听。”一旁化妆的妻子接话说。“我想在国内建立个根据地。你知道,现在美国不比前几年了,申请经费越来越难。我想把一部分精力用在国内,美国的实验室可以逐渐缩小规模,少雇几个人,以缓解资金不足的压力。陆院长开出的条件很优惠,准备投巨资为我组建一个实验室,相当于附属医院的级别。而且一切费用,包括所有工作人员和研究生的费用,也包括我的往返机票和食宿费用,都由校方负责。另外由我招聘一个常务副所长负责日常管理,我主要负责战略层面的把握,做学科带头人。还有些具体工作,如带研究生,负责设备引进和立项等。

“不错,双赢,双赢啊!”
“怎么说?”
“他们重名,你重内容和过程。侧重面不同,各得其所。”
老马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我想一会儿吃过早饭,约陆院长就细节问题再谈谈,你自己先去你妈家。对了,别忘了给孩子买个书包,他现在用的那个太旧了。”
“好,一会儿我就去附近的家乐福给他买一个,你先去谈吧。记住凡事慢半拍,想好了再说,以免犯错误。”还老婆的关心总能切中要害,这就是了解的好处。老马心想。
 

“放心吧,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老马表面上显得有些不耐烦,但心里还是很感动。

 

妻子做事理性、智慧,虽然不够温柔、体贴,但每每老马遇到麻烦或重要事情时,只要找她商量,妻子一般都会给出一些好建议,尽管有时说话很难听。只要没离婚,夫妻间一般都会休戚与共,共御外敌。就像一个国家,无论内斗多凶,当遇到外敌入侵时,民族大义就会重新占据主导地位。只是老马现在越来越不愿意和妻子交流了。

 

就在老马陷入沉思时,手机突然响了,一看号码,是陆院长打来的。
“说曹操,曹操到。”老马马上给妻子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
“对不起马先生,我刚才正和少凯校长通电话,很抱歉没能及时接您的电话。您有什么事吗?”
“如果你有时间,我想和你聊聊。”
“好啊,您什么时候方便?我今天不忙。”

“现在是8点一刻。这样吧。10点钟你来我宾馆。”
“您还没用过早餐吧?我也正好饿着肚子呢,我们边吃边谈吧。半小时后我去宾馆接您好吗?”

“那就一会儿见。”

老马撂下电话就去洗漱,然后对正准备出门的妻子说:
“中午你带妈和儿子去饭店吃吧,别舍不得花钱,这几年你妈过得挺不容易的,为孩子的事也操了不少的心,吃点好的,犒劳犒劳老人家。另外,别忘了带家门钥匙。”
“算你还有良心。”妻子说完,笑盈盈地准备出去。 

望着弯腰穿鞋的妻子,老马突然有种冲动:“你过来一下。”
“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听得见。”
“你过来。”老马坚持地说。

妻子这才走过来,老马一下把妻子拥在怀里,然后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
“过马路时注意汽车,这里不比国外。”
怀里的妻子浑身战栗了一下,显然她对老马亲昵的举动很诧异,更有些受宠若惊。她抬头看了一眼老马,又重新把头伏在老马胸前,过了大约两分钟才说:“少喝点酒。”
老马听出妻子的声音有些哽咽,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他已经不习惯和怀里这个即熟悉又很陌生的女人示爱了。
“走吧。”老马说完,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妻子带着一丝久违的不舍离开了。
 

等妻子走后,老马思考良久,然后从电脑上百度出一份国内类似合同的模板,又斟酌再三后才按照自己的想法和规划伏案疾书。 

陆院长敲门进来时,他已经草拟出一份合作意向书。他一边递给陆,一边说道:

“这是我刚刚草拟好的一份合作意向书,你们看看还需要补充什么或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没有?”

如释重负的陆院长,足足盯着老马看了一分钟,才激动地对老马说。
“太好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从不喜形于色的陆,两只眼睛熠熠生辉。也难怪,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他本来没抱太大希望的提议,老马这么轻易就接受了。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向校长交代了。此刻他很想表示一下他的感激之情。但陆毕竟精于世故,话到嘴边还是留了一半,将他在执行少凯校长给他的任务的话忍住没说。

陆接过意向书,翻了翻说:“我回去仔细学习学习,再请您的老同学少凯校长把把关。是否可行,最后还得由他拍板。”
 

在去饭店的路上,陆院长问老马:“不知马先生方不方便做个红娘,帮助母校与您现在就职的大学之间建立起友好学校的关系?这样有利于今后我们开展一些合作项目,如交换学生和访问学者等,而且也会名正言顺一些。”
“这个我说了不算,但我想这不是什么大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好,我们一言为定。到时我和少凯校长一起去拜访您,顺便看看能否建立多层次的合作关系。”
“合作可以从实验室开展的项目开始,至于交换生,我看不是问题,只是具体细节还得双方坐下来共同敲定。”


车子停在了一家宾馆附近的会所门外。

“去包间吗?”迎宾小姐问。
“不用了。”陆很客气地对小姐说。


会所的装修还算雅致,只是里面的灯光有些昏暗,低沉的乡村音乐将浪漫的气息在其中的每个人的耳畔传递,很适合那些有小资情调的白领阶层会友、闲坐。这也许就是它定位的客户群吧,老马这样想着。可能是早上的原因,偌大的一层楼里竟看不到一位客人。老马和陆院长来到一个靠近窗子,半封闭的餐桌前坐了下来。


“一个朋友开的,很有特色。”陆院长向老马介绍道。
“为什么叫会所?”老马问。
“哈哈,附庸风雅,附庸风雅!”陆说完,对站在一边的侍应生说:
“把你们老板叫来,说有位姓陆的客人找她。”
侍应生离开后,陆小声地对老马说:
“这家会所的老板很不简单,手眼通天,她父亲是我们省的老省长。她自己原来也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又在国外拿了博士学位,5年前回国后和别人合伙搞房地产开发,现在可是亿万富婆了。”
 

莫非是她?老马听后一惊,很想细问一下。但转念一想,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弄不好还会引起别人的误会,于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好啊!还真是数风流人物,还看国内啊!"

 

不一会儿,就见一个丰姿绰约、满面春风的中年女子款款而来。
“什么风把陆头儿吹来了呀?”
“当然是春风!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美国著名大学的马教授,也是我们学校毕业的,比你高两届,没准你们还认识呢。”陆指着老马说。
“马先生好!”女人这才转过脸来,一见老马,浑身一抖。
“马跃。。。”女人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雨晴,怎么是你?你不是在英国吗?”
老马声音有些颤抖,随之屁股像被刺扎了似的从沙发椅上弹了起来。


“你们认识?”陆吃惊地瞪大眼睛问。
“什么时候回来的?”雨晴没有理会陆的问话,两眼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老马的脸。

 

陆似乎明白了什么,借口去洗手间,起身走开了。
 

雨晴和老马两人显然都被这次完全意外的不期而遇搞得有些狼狈和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雨晴才对愣在一旁的侍应生说:“快去准备一份‘温馨一品’套餐,让李经理亲自做,就说是我的客人。”说这话时,她的眼睛仍然一刻都没有离开过老马的脸。

 

侍应生默默地点了下头,一头雾水地小跑着去找厨房经理了。
 

“你好吗?”雨晴问。
“还好。”
“怎么没见你太太和孩子呢?”
“她们一早就去我岳母家了。你呢?你先生好吗?”
“离了。”

”啊?!!"老马像被电击了一下,浑身不自在。沉默了好一会,老马才有些尴尬地说:
“当年。。。”
“过去的事情我都忘记了。你们先谈公事,哪天有空我再请你吧。”

雨晴起身,对在大厅里抽烟的陆院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我还有点事,你们先用餐吧,都是一些你曾经喜欢吃的东西。”说完,又和老马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尽管如此,老马还是看到眼泪像阳光照耀下的晨露一样在雨晴的眼里晶莹闪亮。老马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埋藏在心里多年的一段感情大有星火燎原之势……

 

   

第 11 章 休戚相关

 

 

静夜难眠向翠微,风声啼鸟带凉归。

梦迟不怨钟声晚,夏日临窗汗湿衣。

 

 

说雨晴是老马的初恋绝不为过。在大学里,两人从相识,相知到相爱,一直形影不离。那年,雨晴读大四,是当时公认的校花,老马读硕士二年级,两人也已同居。但不知什么原因,在老马读研第三年,也就是雨晴临近毕业时,她突然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通过什么方式,老马都联系不上她。据雨晴在省医院工作的同事们说,雨晴留下一封辞职信,没有和任何人解释就从医院里消失了。就连她平时最要好的朋友,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老马把电话打到雨晴的父母家,一个陌生人很不客气地说了声,打错了!就“咣”的一声放下电话,再打过去就没人接了。

 

从此雨晴音讯全无,为此老马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至今都没有想明白,什么原因使得雨晴如此决绝,不但不珍惜他们之间的感情,而且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离开了他。一定事出有因,老马的潜意识里始终不相信雨晴会背叛他们的感情。

 

临近毕业时,老马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淑兰。硕士毕业后,老马因学业优秀,工作能力强而留校,很快便成了所在附属医院的一名业务骨干。在升任该附属医院最年轻的科主任后,老马又去了耶鲁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继而又在美国发展多年。在此期间,老马也曾试图通过国内的各种关系打听雨晴的消息,只是听一个同学说她去了英国。由于对曾经的爱一直没能放下,所以对老马后来的生活无疑造成了负面的影响。在与妻子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一旦夫妻之间产生矛盾,老马总会在第一时间想起和雨晴在一起的那些快乐时光,这种黑白二选一的片面,让老马的心一半在春天,一半在寒冬中摇摆,他彷徨,迷惘,困惑,以至于深陷于自掘的泥潭中难以自拔。他这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心态如何能使夫妻关系有良性循环的空间呢?这就是一种因得不到而硕果仅存的红利。这也是为什么直到今天,老马还不能完全对自己和雨晴的过去彻底释怀。

 

“你们认识?”陆院长一脸狐疑地问老马。

“嗯!”

“哈哈,这样好,这样好!”陆院长笑呵呵地说。

“她父亲不是在D市做组织部长吗?什么时候到省里当副省长的呢?”老马有些困惑,心想怎么从来没有听父亲提起过这件事。

“这是七年前的事了。听少凯校长讲,她父亲先在D市做市委书记,后来韩副省长离休了,他就从D市调到省里顶了韩的位置。去年退休后,到省人大当了个副主席。”

“你对雨晴了解多少?”

“她很少和别人谈自己的私事,所以我知道的也不多。”陆院长停了一下继续说:

“我是通过少凯校长认识的她,但我不认为少凯校长比我对她了解的更多。一方面少凯校长平时很忙,另一方面学校和她合作的一些项目都是由我经办的。”陆院长迎着老马充满期待的目光,慢条斯理地答道。

 

老马明白陆是想淡化这个问题。而追问别人不想说的事又极其不礼貌,更何况这可能涉及到个人隐私,但老马心中因此腾起的狂潮,势不可挡。如今的商人都和一些不法官员或多或少地保持着某种灰色的关系,说难听点就是狼狈为奸。在老马的眼里,他们像一只巨大﹑无形的黑手把国家资源,通过见不得光的暗箱操作后再重新分配,其中的一部分被贴上“合理合法”的标签,装进个人腰包,中饱私囊。他们这些人一直在钻改革开放后某些政策不健全的空子,当然腐败的诱因有体制问题,但也离不开他们这些带黑手套的人群。当然陆院长不一定是这样的人。

 

“我们还是来谈谈我们之间的合作吧。”老马明白再追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国内官场上的人比泥鳅还滑。在与人打交道方面,十个老马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想到此,老马知趣地把话题拉了回来。

 

“好啊,我之前把您的想法向少凯校长做了汇报。他给我们定了个八字方针,即‘先易后难,先点后面’。当然这只是针对我方而言。他还特意嘱咐我,要充分考虑到您的切身利益和所处的环境,让我们最大限度地满足您的要求。”

 

“这样就好办多了。我看是不是能先由我们双方讨论出一个符合中国国情,有一定前瞻性的发展方向。一经敲定,就立即着手进设备,在校内外招聘人才,当然有在国外从事过研究工作背景的海归可优先考虑。同时参加每年的国家自然基金等项目的申请工作,三年后争取在资金上自给自足。选派人员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到我在美国的实验室进行为期半年到一年的培训。如此一来,几年时间我们就能培养出一些可用的人才,为我们今后的科研工作打下坚实的基础。只是先期组建实验室﹑买设备以及一些不可预见的投入,需要校方提供支持。你看有什么问题吗?”

 

“您提出的要求很容易办到,钱更不是问题,这些我现在就可以答复您。只是可否先由您提交一份书面的具体实施步骤的可行性报告,我们再根据情况做些补充,然后在校党委会上通过一下就可以实施了。您也知道这不过是走一下形式,但又必须如此,国内办事有时很教条。”

“没问题,我今晚就写,明天交给你。”老马踌躇满志地说。

 

接下来,老马和陆院长又对合同和一些细节问题进行了深入地讨论,很快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纲,就在彼此的努力下有了雏形。

 

“服务员,把桌上的东西收了,照原样再上一份。对了,别忘了先来一瓶香槟,要你们这儿最好的。”

陆院长意气风发地对站在不远处的侍应生嘱咐了一句,然后又对面前的老马说:

“马先生,我们先喝杯香槟庆祝一下,预祝我们合作成功!”

“好,没问题!”老马答应得十分爽快。

 

在此期间雨晴再没有露过面。陆院长在侍应生送来的帐单上签了个字,又从上面扯下一页纸,写了个手机号码递给老马。

“我想马先生一定想要这个。”陆对老马说。

 

老马看了一眼,便心领神会。他小心翼翼地把字条放进钱包的夹层里,又对面前这位貌不惊人,却有着商人般狡黠的学者投去感激的目光。

 

“来吃东西,这么好的美味佳肴不好好享受,岂非暴殄天物?”

 

如果说先前老马还食不甘味,此刻却忽然胃口大开。马陆两人各得其所,自然心境也是天壤之别。

 

“转告你们老板,非常感谢她的款待。”临出门时,陆非常周到地和侍应生寒暄了一句。

 

陆开车送老马回宾馆,分手时对老马说: “我马上就去见校长,请您静候佳音!”

“有劳了。”老马一边冲车内的陆摆手,一边想,如果不是太世故,他还真挺喜欢这个办事雷厉风行﹑踏实﹑精明能干的人。  

 

第 12 章 盛情难却

 

 

晨雾渐浓鸟不啼,通幽曲径脚沾泥。

水中顽石分流乱,野性游鱼暖碧溪。 

老马回到宾馆后,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放弃和雨晴见面的打算。在现实面前他选择了逃避。以他现在的身份没有必要,更无精力再去触碰陈年的伤痛。老马不是圣人,在感情处理上有时表现得极其幼稚和软弱,他与萍的关系就是如此。如果此时结束和萍之间的感情。也许卑鄙,但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因为他给不了萍想要的婚姻,而继续一个毫无希望、没有结果的游戏,岂非更加荒谬和不负责任?最后还不是害人害己。有些事情,特别是感情问题,放弃比得到更重要,这就是老马要面对的现实。他现在一心一意的想全身心地投入到事业中去,在他有生之年,再搏一回。把一切留给未来吧,让时间去揭晓答案,现在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一直以唯物主义者自居的老马,此刻却突然相信命运了。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他们夫妻回国已经三周了,儿子也已经出院,且身体恢复的很好。在送老马去机场的路上,陆院长把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件交给老马:“这是我们的合同,基本是按我们先前讨论的结果打印出来的,除了一些行文格式上有些改动外,没有太多的变化。另外,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校长办公会一致通过了我们的方案。您回去再好好看看,如果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请您在上面签字。等您走后,我们双管齐下,一边在省里和国家报批,一边着手实验室的基础设施建设和设备采购。另外实验室工作人员的简历我会陆续发给您,到时您可以安排时间先通过电话远程面试,然后再决定是否录用。还有,这是给您选出的两个研究生的简历,都是研究生处精挑细选出来的,您看看是否满意。”

“非常感谢,你们考虑得真周到,没想到国内办事的效率如此之高。”老马由衷地说道。

“少凯校长说了,等实验室有了些眉目,还要请您再回来揭牌和验收。我们的合作前景广阔啊!”陆说的眉飞色舞。

“这一点我从不怀疑,因为有你这样身体力行、年富力强的实力派领导做后盾,还有什么事情做不成呢?”老马真诚地赞美道。

“哪里,哪里,这一切的总设计师是您的老同学,我们共同的老板少凯校长。”陆的圆滑之处就在于懂得进退,说话办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老马接过合同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递给陆并幽默地说:“不用拿回去看了,我们不是已经讨论N遍了吗? 这可是我的卖身契,今后还请领导多多关照。”说完,拱手大笑起来。

“我们是平级,研究所和附属医院是同级,并行关系。”陆既谦虚又低调地答道。

“我们可是清水衙门,以后分福利时可别忘了捎带上我们。你在位一天就不要忘记,我可是被你的糖衣炮弹拉下水的啊!”老马不依不饶地紧叮一句。

“我们的命运息息相关,息息相关。”陆一语双关地说道。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老马真的喜欢上这个既圆滑,又实干的陆院长了。而且他相信陆是他事业上的福星,有陆的照应,自己今后在国内的事业就会一帆风顺。在国内如果没有一个像陆这样的人为他处处周旋,撑腰,就世俗,凭他老马单枪匹马的独来独往,显然会困难重重。事实证明海归能否成功,而非蜕变成海龟,除了要有真才实学和运气外,同样需要广泛的人脉和靠山,还要善于与人打交道。

 

想到此,老马严肃地对陆说:“陆院长,请告诉少凯,回美前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为了我们息息相关的命运,也是最终我能回来的先决条件,劳驾你兼职做研究所的书记,党领导一切嘛!”老马说完一脸凝重。

“这, 好吧,您的这要求我一定反映上去。但您是专家,即便我当书记,也是辅助您工作。”陆低调的回复了老马的请求。

 

临分别时,陆院长又递给老马一个长方形的精美盒子和一个信封说:“这是校长特意让我送给您的铁观音茶叶和这次往返机票的费用。少凯校长说了,您最爱喝茶,您喝茶时就能念到家乡的好。”

 

老马一时无语,眼睛有些潮湿,心想自己尚未作出什么对家乡有意义的事情,但家乡人对他的这番浓情厚意,让他这个漂泊在海外的游子无以为报,看来真到了为自己的祖国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机票这次就免了吧,请代我向外科的王主任表示感谢,也谢谢少凯的茶。”老马说完,硬将装钱的信封送还到陆的手里。

“那就请把这个收下,我的一点心意,老龙口50年佳酿,是老龙口酒厂三百年庆时厂长送给我的。我没机会喝,就由您代劳吧。”

“这不好吧?”老马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

还没等妻子搭话,陆院长便装出一副不答应就誓不罢休的样子:“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老陆!”

“既然如此, 盛情难却,老马你就收下吧。记得下次回国时一定带礼物给陆院长就好了。”

妻子话锋一转,接着说:“话又说回来了,这次我们回国多亏了陆院长多方面给予照顾和悉心安排,才有方方面面的周全。我和老马从心里感激不尽,如果您将来有机会来美国,我们一定尽地主之谊。这次回国匆忙没来得及带什么礼物,这瓶香水送给贵夫人,略表谢意,请不要嫌弃。”

马妻从随身的手袋里掏出一瓶精装的香奈尔香水递到陆院长手里,看来她早有准备,才有此时的恰到好处,不失时机的表达。

“好,我就不客气了,我代她谢谢两位的盛情。”陆没有一点做作就收下了。

 

飞机起飞了,可老马的心却至少有一半留在了这块让他永远也割舍不下的土地上。“未来不是梦,至于是什么样子,让上帝回答吧,我们也只能尽人事了”,老马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13 章 峰回路转

 

偶遇亦生怜,倾心恨寡缘。诗词常感慨,相思梦缠绵。 

飞机离美国本土越来越近,老马出窍的灵魂却始终无法回归。最后几天和陆院谈及的一切,原本不在他的人生规划之中,却如不速之客般为他打开了另一扇命运之门。就算老马觉悟的晚,此刻他也明白,这不过是老同学少凯校长精心策划并导演的一个局。但即便如此,对老马却充满了诱惑力,足以让他改变原有的生活轨迹,而且愿意为此飞蛾扑火,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当然最理想的结果是双赢。这也可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成事在天,是客观存在使然,但他义无反顾

无疑体制中那些不可预见的制约和条条框框、观念上的落后,以及某些人的不作为等就是他实现理想道路上丛生的荆棘。正是因为这些,使得未来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一切美好的愿望很可能因此而夭折在萌芽中。但这些消极的东西在老马的头脑里也只是转瞬即逝的浮云,他更愿意相信未来是美好的,更愿意坚持只要他努力就可以美梦成真的信念。此刻的老马,踌躇满志!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老马竟在不知不觉中度过,甚至没有以往久坐时,熬人的那种漫长厌倦的感觉,至于身旁的妻子睡了几觉,说了些什么,他也全然不记得了。老马的情绪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直到飞机落地时,他才感觉身心有些疲惫。夫妻下了飞机,在海关被简单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套话,然后取了行李,随着人流向外走去。

老马神情倦怠地向前走着,刚出封闭的大厅,远远看到等在出口处接机人群里的萍,顿时有如一盆冷水浇在头上,瞬间将他从昨日美梦拉回到现实世界。老马心里七上八下,他极力揣测着萍的来意,

却心乱如麻,没有头绪。老马非常害怕萍失去理智,将他们两的事公之于众。难道她怀孕了?否则她为何不请自来?老马依稀记得他并没有通知萍接机。他突然想起临行前他将行程告诉了秘书,萍通过秘书了解他的行程也不足为奇。老马有些做贼心虚,下意识地看了妻子一眼,发现妻子并无异样,这才稍稍安心……

 

只见萍大方地迎上前来,把手中的一束康乃馨送到淑兰手里,又用极其关心的口吻询问了孩子的情况,这才兴高采烈地转向老马,从他的手里接过行李车,然后有些语无伦次地对老马说:

“老板,老板,告诉你一个特大的好消息。”说到这里,萍停顿了片刻。

老马瞪大了眼睛盯着她。

萍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接着说:“您申请的NIH RO1项目下来了,100万!100万啊!我们的实验室又活了,老板得请客啊!”

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无疑是初春的第一声炸雷,让刚刚经历了长途旅行,又被萍的意外出现搞得有些心力交瘁的老马又兴奋了起来。如果说先前老马还在猜测萍不请自来的动机,那么这会儿他却对萍充满感激之情, 是她,将此梦寐以求的信息作为见面礼送给了自己。这比任何鲜花和礼物都来的珍贵和不同寻常。在老马眼里,此刻的萍就是只报春的喜鹊,是他逆境中遇到的天使。

老马明白,这种命运一体,休戚相关的体验,只有那些经历过共同努力和煎熬的人们才会有的深刻领悟。这里包含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酸甜苦辣,有多少人为之前仆后继地努力工作和流血流汗,又有多少人经历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它是由无数次失败和成功堆砌出来的金字塔!对于一个实验室而言,其意义远远超出了100万美元的价值。危巢之下焉有完卵?比如,实验室里的有些人因此保住了正在申请中的绿卡,有些人因此维系住了他们在美国赖以生存的饭碗,有些人可以借此做出更大的成绩,整个实验室也因此得以正常运转……

当着妻子的面,老马竟然情不自禁地拥抱了萍一下。许是西方文化的熏陶,让长期生活在国外的妻子见怪不怪地冲老马说道:“我赞成,这次你真得好好请客了!”

“一定的!”

老马说完,不由自主地牵起妻子的手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这一幕被萍看在眼里,真真切切,她刚才还灿若桃花般的笑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酸楚……

 

第 14 章 春风得意

 

【七律-漠北行】

漠北云烟两相望,

草连旷野少芬芳。

牛强自在恋歧路,

羊弱茫然恨地荒。

绿荷高低碧水乱,

天桥上下青山长。

秋风纵横三千里,

不尽风光傲夕阳。

 

老马一觉睡到天亮,出国这么多年,他还从未睡得如此踏实过。此刻的老马,做梦都梦到机会微笑着争先恐后地向他投怀送抱。国外因R01项目的意外获得而柳暗花明,国内又由于母校伸出的橄榄枝而貌似天降大任。这一切都让正在年富力强的老马志得意满,蓄势待发!

 

早上起来,妻子已经上班走了,老马简单洗漱了一下,又习惯性地去厨房里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他又打开冰箱,里面同样空空如也。“这个周末得出去买些食品了”,老马一边穿外套一边自言自语道。

 

外面的空气格外清新,吸一口都觉得甜滋滋的。老马信步向医学院办公大楼走去。鬼才知道,他老马不过才离开美国三周,在他的眼里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又什么都有所变化。总之,一路上看到都是美好,那些擦肩而过的、平时看不惯﹑走起路来身子有些摇晃,还一窜一窜的黑人们,这会儿也觉得格外亲切。就连饥肠辘辘引起的腹鸣,也让老马觉得自己像个轻装上阵的将军。

 

一进办公室,老马意外地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汉堡和一杯可乐,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萍的手笔,全实验室就她有这份心。老马继续被萍的早点感动着,又想到了粗心的妻子,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汉堡还是热的,应该是刚放不久。老马顺着半掩的门缝望出去,萍的实验台前空无一人。老马随手拿起汉堡咬了一口,嗯,味道不错,同时用另一只手打开电脑,邮件像炒豆一样铛铛地响着蹦了出来。

 

在国内什么都好,就是上网难。当然这说的只是像他这样临时回国,手机没网的人。在积攒的近百封邮件中,老马有选择地挑了十几封浏览一遍,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从NIH发来的邮件上。再次看到那100万美元的数字还是让他兴奋不已,继而他的眼睛有些潮湿。“天无绝人之路!”这个念头一闪,老马又想起在国外管理一个实验室的种种艰辛,心里顿时升起一股莫名的惆怅。

 

 “老板,你来了?”萍象征性地敲了下门,还没等老马应允就闯了进来了。

“嗯!对了,谢谢你的早餐!”

“和我还这么客气。我想你们刚从国内回来,冰箱一定是空的,所以早上吃东西时就顺便给你带了点儿。”

萍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话里话外却充满只有亲人间才会存在的关爱之情。

“刚才没看到你,去哪里了?”

显然老马想从与萍煽情的对话中摆脱出来。

“耗子房,不想挨罚,腿脚就必须勤快点儿。”

“看来选你当实验室总管没错!”老马由衷地说道。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天经地义。”萍似乎明白了老马的意图,说的话里没有一点感情色彩。

“你在实验室群里发个通知,下午开会。”

“什么内容?”

“汇报我离开这段时间实验室的各项工作的进展。”

“好,我这就发。”萍说完转身出去了。

 

望着萍的背影,老马有些诧异。按萍的脾气秉性,她应该过来纠缠一番才对啊,怎么连一点亲热的意思都没有呢?这虽然是老马希望看到的,但他现在还真是没有心情和萍重温旧梦。他要考虑和处理的事情太多,如新项目下来后,实验室现有人员的去留问题﹑是否需要添置一些新设备﹑工作重点的调整等。倒是国内的事情可以暂时先放一放。

 

老马一直在办公室伏案处理手头的事情,一上午都没挪地方。中午吃的饭还是萍帮他买的。下午的会开了两个多小时,实验室里的8个博士后、3个技术员分别作了汇报。老马肯定了其中三个人的工作。萍的数据最多,而且一个人包揽了全部耗子房的工作。其他人业绩平平,其中一人,一点数据都没有。对此,老马也只是点到为止说了几句。老马心想,反正此人的合同马上到期,不再续签就是了,大家有目共睹,多说无益。

 

忙到晚上8点多,饿得发慌的老马才想起来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了。于是他伸了个懒腰,摇晃了几下脖子,又简单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刚站起身,突然听到轻微的敲门声。谁这么晚了还没走?老马随口问道:

“哪位?”

 

“是我,老板!”

萍应声而入,径直向他走来。脱去白大褂的萍曲线毕露,愈加楚楚动人。在微弱的灯光下,萍迷离的眼神脉脉含情。一反白天的那个办公室女人的形象。老马心里一惊,他已然感觉到欲望的触角正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看来躲是躲不过去了。

 

“你怎么还没走?”老马明知故问。

 

萍并没有回答老马,而是快步来到他面前,张开双臂紧紧环抱住他,同时踮起脚,不管不顾地将湿热的双唇贴向老马。老马想躲闪﹑挣脱,但又经不住萍投怀送抱的诱惑,整个身子像被人施了魔法,柱子般杵在那里……

 

   

第 15 章 格格不入

 

【七言-雨后】

一树霜生告晚秋,落花零乱望生愁。

红尘自古悲欢了,破壁钟声万念休。

 

离开萍的瞬间,老马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显然,此刻他肉体上的天平已开始向萍倾斜。第一次和萍有染,他还带有些下作的报复心理,但这次却是在他准备和妻子重归于好时的自我放纵。至此,老马不得不承认,他身上的动物本能从来就没有减弱过,而人的意志在这种动物本能面前又是那么地脆弱和无力。现在,老马已经找不到任何理由和借口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了。

 

老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大学附近的一间酒吧。酒吧不大,陈列摆设很紧凑,入夜时分正是这里热闹起来的时候。杯盏和人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划出许多浅浅的弧线,从酒精里捞出的喧闹声飘散在空气里,与窗外的宁静格格不入。老马好不容易在吧台边上找到一个空位子坐下,立即就有位年轻的侍应生热情地招呼他,老马要了瓶冰镇啤酒和一盘炸薯条。他环顾四周,整个酒吧里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年轻人,这让老马觉得自己是个异类。但既然来了,也不好马上离开,于是他拿起酒瓶直接倒进口中。凉爽的啤酒伴随他长草一样的情绪一起质感地流向胃中,顿时助长了老马与周遭休闲的氛围对立的勇气。他甚至有些伤感,他要的生活怎么就没有,让他不得不与文明社会相背而行。

 

不到一个小时,老马的面前就零乱地站立起6个空酒瓶,嘈杂声和斑驳的灯光都让他的忍耐达到了极限。他的心乱成了一团麻,许多不愿意想的事情一股脑地涌了上来,纠缠不清。这还是老马第一次一个人喝这么多酒。 

 

当他踉跄着打开家门,满身酒气地经过妻子身旁时,甚至都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她。

“怎么还喝上酒了?就这么一个优点也不要了吗?”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妻子厌恶地说。

“哪里,没什么。”

 

老马答非所问地走进厨房,给自己冲了杯浓茶出来,坐在另一个沙发上,边喝茶边对着电视机发呆。

过了一会儿,妻子瞥了眼老马,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如果不打算回国,你也要告诉人家一声,我们也好把我妈和儿子接来呀。”“再容我些日子好吗?这不刚回来,千头万绪,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我又不会分身术。” 老马对着电视含含糊糊地嘟囔着。

 

“我管不了那么多,你赶紧给人家陆院长个准信儿。再说,如果你短期内不打算回去了,也好让我妈有个思想准备,尽快安排她和儿子来美国。”妻子的话滔滔不绝。

 

“让我歇会儿成吗?”

 

老马有些急扯白脸。但转念一想妻子说的有理,就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让妈和儿子来吧,我一时还回不去。”说完起身端着茶杯进了书房。

 

刚坐下,酒精就涌上头来,顿时整个脑袋晕乎乎的。老马急忙喝了一大口茶,本想让自己清醒些,没想到却被热茶狠狠地烫了一下舌头,他不由自主地嘬了嘬舌头,手一松, “咣当”一声,杯子脆生生地摔在了地上,碎玻璃渣和茶水飞出很远,溅得地上到处都是。

 

“怎么了?”

 

随着喊声,妻子已经冲了进来。她看了眼呆若木鸡的老马,一脸愠怒地说:

 

“你是怎么搞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等老马回过神来想争辩几句时,却发现妻子早已离开了自己的视线,于是只好出去拿了扫把和拖布胡乱清理起来。经过这么一通折腾,老马的酒渐渐醒了。

 

收拾干净后,老马呆坐了会儿,才慢吞吞地打开电脑查看邮件。第一封就是陆院长的来信,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老马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点开后,发现信里除了寒暄什么都没说。“这个狡猾的家伙!”老马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想了片刻,回复道:

 

尊敬的陆院,您好!

回美后一直很忙,故未及时联系,望见谅!

经过反复斟酌,我以为第二套方案更适合我目前之处境。请尽快知会少凯,前期在国内讨论的方案如无不妥,即可实施。

另,我已按您的意思与这里的有关人员进行了沟通,校方原则上同意你们提出的互派学者和留学生的意向,但具体细节,还需双方面谈。因此,请在方便时间,尽快派人前来洽谈相关事宜。

致此,

马跃敬上 

 

写完后,老马又默念三遍,发现并无不妥,于是按了一下发送键,把他深思熟虑的决定,弹烟灰般地就轻易打发了。

 

 16 章 暗流涌动 

【五言-登狼山】

布谷连幽径,江涛接步移。登高云雾处,山水竟相奇。

老马铁马冰河地做了一夜梦,貌似清晰的梦境,醒后却破成碎片难以收拾。到了班上,整个人昏沉沉的没有一点精神。老马打开电脑,本想写篇文章,但开了几次头都不满意,最后干脆作罢,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在不了了之中虚度了。

中午,老马端着从家里带来的剩饭,习惯性地走到公共学术报告厅。今天的学术报告人是从哈佛请来的教授,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老马看看前后左右竟座无虚席。他只好向吧台的服务生临时借了把高脚凳,在后排找了个空挡坐了下来。报告内容是报告人所在领域的一些前沿进展和研究成果。其中有些和老马的工作有关,有些风马牛不相及。老马虽然人坐在那里,却显得心不在焉。

因为没休息好,老马今天的胃口极差,带的饭也只吃了一半。他端着饭盒走到咖啡机旁,用咖啡豆给自己现磨了杯咖啡,又随手拿起盒装伴侣,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原处。老马对奶味有种与生俱来的偏好,平时总喜欢往咖啡里多加些伴侣。此刻的他只想让咖啡起到提神的效果,而非欣赏它浓郁的馨香。当他一手拿着饭盒,一手拿着咖啡回来时,他原先的座位已被人占去了。老马心里很不舒服,但又不好说什么,他自认倒霉地走到墙边,站在那里边喝咖啡,边听报告。

半个小时后,报告会结束了。老马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想继续写他的文章。可刚打开电脑,困劲又上来了,老马无奈地叹了口气,把头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开始闭目养神。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例会上有人提出实验室里的试剂、老鼠和鼠粮都所剩无几了。于是重新打起精神,在网上搜索起来。老马最先查看的是试剂,是位于缅因州的杰克逊实验室和位于马萨诸塞州的商业性老鼠饲养公司--查尔斯河实验室网站搜索免疫缺陷老鼠的价格,然后又到专卖特殊老鼠食品的几家公司的网站上逐一查看鼠粮的价格。在此其间他还不停地将有用的信息一一记录下来,经过核对,权衡后才给科研秘书发了个邮件,告知她采买信息,如在哪儿买,买什么,买多少。

接近5点钟时,老马又按惯例巡视了一遍实验室,期间分别和实验室里的几个博士后和技术员聊了聊实验进展和工作计划,最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电脑上浏览了一下当天的新闻,这才起身准备回家。

饿了。很饿。

老马突然感到心跳加速,四肢无力,就像虚脱了一样。他四下里看了看,没看到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就在他失望时,忽然瞥见窗台上有一个小饼干盒子。他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迅速打开盖子,胡乱抓出几块塞进嘴里,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顿觉舒服了些。

他吃光了所有的饼干,随手丢下盒子,快步走到离办公室不远的公共休息区,把咖啡壶里仅剩的一点咖啡全部倒出来,又加了些伴侣,草草搅拌了几下后喝了下去。虽然是别人喝剩的凉咖啡,老马非但没认为有什么不好,反倒觉得甘甜无比。“填饱肚子就是硬道理”,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摸着肚子,嘬了嘬舌头,舔了舔嘴唇,回味着咖啡混合着饼干的味道,足足陶醉了一分钟。 

回到办公室,老马一屁股坐回办公桌前,看了看表,八点一刻,又该回家了。说来也怪,一想到回家,老马刚刚填饱肚子的喜悦立刻荡然无存,身心也都变得消极起来。

“休息一下再回去”,他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老马懒散地坐着,无所事事,他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毫无目的的来回游荡。忽然,桌上公文架顶层堆着的一摞子文件吸引了他,莫名其妙地让他感觉到了不安。他已经记不得那些是什么文件,又是何时放在那儿的了。老马起身走过去,翻开一看,脑袋嗡的一声胀得老大。原来是杂志社约他审的稿子,老马急忙去找上面的截止日期,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期限过了。他依稀记得还是他回国前让萍打印出来放在那儿的,他却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正当老马为是否要给出版社的编辑写封邮件而纠结时,头却一跳跳地疼了起来。 “回家!”老马给自己下了道特赦令,把手里的稿纸赌气似的随便扔在桌上,从衣架上取下外套穿好,连公文包都没拿,锁上门便向电梯口走去。

电梯里,老马孤零零地站着,抬眼依稀看到的是金属壁上映出的一张憔悴的脸,他不禁有些伤感。虽然事业上总能如愿以偿,但他的生活却过得一塌糊涂。如此忙碌到底值不值得?回国了又能如何?老马一连问了自己两个看似毫无关联,可对他而言,又有着某些必然联系的问题。

外面星空浩瀚,空气里飘荡着草木特有的清香味道。空旷的校园里,除了偶尔见到零星走过的学生,就是路两旁拖着长长的影子、随风摇曳着的灯光,这多少都让孤独的老马感到有些宽慰。正当老马聚精会神地走路时,突然一只野猫从路旁的树丛里蹿了出来,吓得他倒退了两步。那是只全身黑色的野猫,两眼泛着绿光,从他身边慢条斯理地走了过去,丝毫没有惧怕之意。老马想起一位朋友曾经对他说过晚上出门看到黑猫不吉利。 “真倒霉!”老马自言自语道,并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还好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正当他漫不经心继续向前走时,远处一个模糊的背影引起了他的注意,很像什么人?萍!对,就是萍!老马想起来今天一天都没有看到萍了。他在记忆里又迅速过了一遍,尤其是中午报告厅里那些熟悉和陌生的面孔,最后的结论是萍今天根本没来上班。自从萍到实验室工作以来,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平时哪怕去耗子房的个把小时,也会过来和他说一声。今天这是怎么了?虽然老马平时对下属算不上关心,但对萍例外,尤其是和她有过关系后,他再也无法将萍当作普通员工对待了。这时老马又想起刚才那只黑色的猫,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萍出什么事了?老马立即掏出手机拨通了萍的电话,没想到语音提示已关机。

老马更加不安了,这不安源自他的“做贼心虚”。他转身快步向停车场的方向走去。回美后,为了锻炼身体,老马一直坚持步行上下班,平时就把车子停在学校的停车场里。

老马上了车,系好安全带,连车灯都忘了开,就匆匆向萍家驶去。

 

 17  有惊无险

楼宇依稀水浪斜,浑天霾雾乱飞沙。

雨中难净窗尘土,灯下不明野菊花。

老马驱车刚驶出校门,手机就响了起来。也许是心有灵犀吧,老马立刻猜到是萍打来的。因为妻子很少给他打电话,下班时间如果没有重大事情发生,实验室里的人一般也不会讨厌到在八小时之外骚扰他。在国外,人们将公私分得很清,尊重私人的时间和空间早已是西方文明的一种体现,但凡有点涵养的人都不会轻易去践踏它。

“老板,啊嚏,您找我?”随着几声喷嚏,电话那端传来的是萍的声音,略显虚弱。 “哦!”老马一直提在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下了,这是他希望的结果,如此一来便不会有进一步的坏消息,他暂时可以高枕无忧了。

“病了吗?”

“嗯,发烧了。早上我打电话到您办公室没人接。我让小李帮我请假,他没告诉您?”

“没有啊。”

“这个小李。”

“要不要我过去看看你?”老马没接萍的话茬儿,却不无关心地问道。

“不用,您也累了一天了。”

“吃东西了吗?”

“没有。”

“等着我。”老马说完放下手机,掉头向中国城的方向驶去。

中国城离学校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又不是周末,但找个停车位还是让老马颇费了一番周折。老马在美食街转了一圈,几家尚未打烊的饭店人头攒动,座无虚席。他只好选定一家,从头排队,过了半个小时才轮到他。老马连忙要了一份海鲜粥、一份虾仁炒笋片和一份红烧仓鱼,又给自己买了盒扬州炒饭。其实他是按照自己的喜好买的,他还真不晓得萍喜欢吃什么。

四十多分钟后,老马拎着打好包的饭菜从餐馆里出来。上车后再次向萍家的方向开去。由于天黑,加上他心不在焉,错过了高速公路出口,老马只好自认倒霉,硬着头皮从下一个出口驶出,没想到竟一头撞进了黑人区。这个街区对于老马而言十分陌生,他凭感觉在里面不得要领地兜兜转转了十多分钟,不但没找到出口,还迷路了。

在一个拐弯处,老马看到路灯下站着几个黑人。他们见一个黄种人贸然闯进自己的领地,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大惊小怪,也没有表现出不友好或过激的举动,只是盯着这边看着。老马联想到自己经常听到的有关黑人行凶和抢劫的传闻,顿时感到一阵恐慌。慌不择路时,左前轮忽然鬼使神差似的斜着压上了马路牙子。“噗嗤”一声,车子猛地向上窜了一下,然后瘫软下去。糟了,一定是爆胎了!想到此,老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要是平时,他一定会立即下车检查,如果真是爆胎,换个备胎对他而言也并非难事。但是,在黑人区就另当别论了。老马不但没敢下车,反而马上把车门锁好,并迅速从身上摸出些零钱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又把钱包藏在坐垫底下。一切安排停当才掏出手机给保险公司的代理打电话,请他们尽快派人来处理事故。保险代理简单询问了一下情况和出事地点,然后告诉老马修理工最快也要等半小时才能到达。没办法,老马心里着急,嘴上还是连声道谢。

 值得庆幸的是,那几个黑人并没有走过来,只是偶尔向老马这边望望,若无其事地继续手舞足蹈地谈论着什么。尽管如此,老马还是提心吊胆,生怕他们突然生事,找自己的麻烦。老马找出GPS,快速导航。即便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他依然十分警惕地关注着那几个黑人的动向,同时心急如焚地等待着修理工的到来。

半个小时后,修理工终于出现了,是一位年轻的墨西哥人。他先用西班牙语和老马打招呼,见老马一脸困惑,立即改用英语与老马对话。他接过老马递过来的驾驶证和保险证,简单了解了情况,又在一个本子上做了记录,然后围着老马的车子转了一圈,才肯定地对老马说,除了爆胎,没有其它问题。这个结果和老马估计的一样。但从修理工说话的语气中,老马还是可以感觉到对方有些埋怨他小题大做。对此,老马只能装糊涂。中国人最爱面子,老马也不愿将恐惧示人,怕别人说他歧视黑人。但这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歧视,哪个中国人没有呢?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许多中国人就是这样,一边抱怨白人有歧视倾向,一边又歧视和自己一样的有色人种,其中就包括黑人、墨西哥人和其他亚裔。

修理工很快帮老马换完备胎,在老马的请求下,又引领他重新上了高速。回到高速公路上,老马的心才又一次踏实下来。心理转变之快,让惊魂未定的老马都开始鄙视自己。也进一步看清了自己懦弱和虚伪的嘴脸。

到了萍的住处,见到萍的第一眼,老马就动了恻隐之心。萍惨白的脸色让老马很是怜惜,他伸手摸了摸萍滚烫的额头,对萍破天荒地慷慨说道:

“休息几天,等退了烧,恢复一下再来上班吧。” 

萍感激地看着老马,用有些沙哑的嗓音连声道谢。

老马放下手里拎着的食物,转身就往门口走,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回过头来走到萍的面前,蜻蜓点水地抱了一下萍。尽管如此,他还是能真切地感受到萍身体里散发出的热量和她的双肩正瑟瑟发抖。于是他用力抱住萍,仿佛要分享一些力量给她,亦或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总之,老马善良的本性因为同情心而发酵了,他所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女人,而是一个病人。 

萍在老马的怀里渐渐安静下来,两人有默默地拥抱了几分钟,老马才松开萍。告别后,走出公寓楼大门。

老马感觉四周比来时明亮了许多。他习惯性地看了看萍的窗子,发现萍公寓里的灯全都开着,萍正倚窗而立,依依不舍之情全写在那张比平时憔悴许多的脸上。老马心里感到一阵酸楚,他微微叹了口气,然后钻进车子,逃也似地快速离去。老马明白,此刻对萍最体贴的方式,就是让她快点回到床上休息。

开车回家的路上,老马的眼前一直晃动着刚才离开萍的一幕,尤其是萍的表情,让他心中充满无奈和怜悯。当老马的车子驶进自家居住的小区时,路灯下已看不到任何行人,只有星空和每家住宅的门灯还不知疲倦地灿烂着。老马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惆怅,他怎么都觉得自己像只守夜的猫头鹰,孤独、执着地与黑暗为伍,彼此殊途同归,都是为了生存而奋斗。如果此时再标榜自己是为理想活着,那么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之极。

快到自家车库时,老马熄灭了车灯,他不想影响到习惯早睡的妻子。老马缓缓将车停进车库,然后蹑手蹑脚地从车库的后门走进他的书房兼卧室,和衣躺倒在床上,打算歇一歇再去洗漱,没曾想很快就睡着了。凌晨一点多时,老马忽然醒来,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这才起身,先吃了几口冷炒饭,又简单冲了个凉,漱了口,最后才脱掉衣服重新睡到床上。

是夜,老马睡睡醒醒,噩梦不断。即便半睡半醒时,梦中的情节也始终纠缠不休,让他不得安宁。这一觉不但没让老马感到轻松,反而愈加疲倦了。

 

 18  外嫁女人

【五言】夜路

风黑道不平,湖寒鸟不鸣。雪深人迹少,新月为谁明? 

“老马,起床了。”

折腾了一宿,天快亮时老马才迷糊了一觉。妻子的声音又像麻雀声一样在耳畔鼓噪。老马欠了欠身子,拿起放在写字台上的手表看了看,8点12分,日历呈现出的是周六。既是周末,多睡一会儿何妨?老马心念至此,人又重新躺回到床上,打算再睡一会儿。 

“怎么还不起床?没见到院子里的草都长成大树了,非得等邻居的抗议贴在门上不可吗?”

似乎是刚睡着,妻子的声音又像炸雷一样响起。

“好,起来了。”老马边回答边起身,即便有一百个不情愿,也得违心照办。他不想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妻子起争执,搞得彼此都不愉快。老马洗漱完毕,穿了身工作服,推门就向院子里走。 

“先吃点东西,再干也不迟。”妻子的声音又像风一样刮来。

妻子的话就是命令,如果不想吵架,服从就是最好的为夫之道。这是经过多年婚姻之痒的磨合期后,总结出来的最让他得意的经验。他认为但凡太平的家庭,多是男人把妻子当成领导。再说,老马这会儿还真觉得有些饿了,他忽然想起昨晚到现在还没吃一点东西呢,于是走到厨房里,给自己盛了碗热乎乎的十米粥,这是妻子引以为傲的“小发明”,也是她能说得过去、标榜周末做了顿饭的佐证。老马依稀记得这粥里的十种不同种类的食材,还是自己临回中国前在妻子的一再催促下,拿着她写好的清单去中国城买的。

想想妻子也不容易,工作一点不比自己轻松,还要操持家务。在国外,压力对每个人而言就像空气一样的存在。尤其像他们这样的第一代移民,除了工作带给他们的沉重外,还有文化层面的冲突、不同价值观的博弈和浮萍般无根的危机感。样样都让他们觉得一直都在一个不踏实、不安宁的世界中挣扎,苟活。而任谁都无法保证今天还端着的貌似四平八稳的饭碗,会在明天的哪一刻被打碎。在国外短期生活是一回事,而要想长期生存和发展就另一回事了,其中能始终高枕无忧者可谓寥寥无几。 

老马看了眼餐桌上用元葱和牛油果拌的冷盘和四片切好的面包,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只有周末妻子他才能享受到一顿现成的早餐,如果他娶得是别人一定不会这样吧?! 虽然在某些人的眼里,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老马看来却极为难能可贵,为此他就有理由对妻子感恩戴德?男女不是平等么,从这个意义上讲,妻子并不欠他什么,干家务也并非女人的分内之事。这样想想,老马先前的一点怨气也烟消云散了。 

老马风卷残云般吃罢早餐,换了一身平时干杂活时穿的衣服便来到院子里。院子的中央是一张由防腐木板搭建的DESK,周围环绕着四把同样材质的木椅子。上一次老马在这里小坐乘凉时,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没有茶水,没有果盘,没有点心,只是一个人呆坐着。微风拂面,柔和的日光从树叶的空隙间流出,心无旁骛。自此,老马把这里定义为家里最舒心、最清静,也是最没有烦恼的地方。但不知是什么时候,好事的种子钻进了DESK木条中间,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悄悄地发了芽,长出了枝叶,最大的那株竟然已经有手腕粗细了。虽然板台只占据了整个院子不足十分之一的面积,但这些茁壮成长中的小树苗却让这个区域显得极其醒目。

“是风吹来的,还是鸟儿衔来的呢?”老马抬起头,看看头顶的苹果树,看着上面几只在自由的玩耍的小松鼠,又望了望远处的天空,回过头再面对DESK上的一片茂盛,浮想联翩。

“开始吧!”过了大概十几分钟他才转过神来,试着用手去拔那些小苗,发现根本没用,就连最细的那一根都纹丝不动。

“必须用工具了。”奇怪的是,这些麻烦不但没有招来老马的心烦,反而激发了他干活的欲望。

他暂时丢下这边的杂乱,又去查看院子的其它地方,发现院墙上的那些不知名、却生命力极其旺盛的爬墙草,其触角已深入到墙砖之间的缝隙中。

“看来今天是要干大活了!”

老马没有迟疑,转身去了车库兼工具房。工具房里的东西不是很多,但却很零乱。钳子,榔头,扳手,电锯,铲子,一些小零碎工具,还有不知何年何月用过的油漆桶,刷墙用的滚子等都杂乱无章地在地上扔着。车库门正对着的那面墙上有一排置物架,置物架两边的墙上还有几个用来挂工具的巨型钩子。钩子上什么也没挂,置物架上也是很清爽。但从上到下无一例外地都蒙着薄薄一层灰。泊车的长方形倒是显得比较整齐,只放了一件东西——汽车。老马在工具堆里捡着地方落下脚,左右翻腾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件趁手的工具。

“一要手艺巧,二要家什妙”,如此连农民都懂的道理,老马岂能不懂?无奈之下,他只好驱车到离家最近的一处HOME DEPOT,买了五袋粗盐,准备放到树根下以绝后患,又买了一把锯刀和一大盒专用垃圾袋。回到家,老马就没闲着,大干快上地忙了一个上午,终于在午饭时让整个院子焕然一新。虽然有些疲倦,但老马还是感到身心舒畅。回到屋里,老马发现洗了一上午衣服的妻子正坐在沙发上休息,显然她也累了。老马看了看时间,已是午后一点多钟了,于是体贴地对妻子说:“你也累了,不然我去中国城买点东西吃吧?”妻子目光懒散,听老马这样说,才在他身上驻留了几秒钟,点了下头。老马换了身衣服,带上钱包,又进了车库。 

也许是因为周末吧,高速公路上的车辆少的可怜。这就是美国,不像国内,周末马路上反倒会更加拥堵。在去中国城的路上,昨晚发生的一切又一幕幕出现在老马的眼前,更多的还是病中萍楚楚可怜的样子。老马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巡逻的警车,于是拿起手机拨通了萍的电话,但一直没人接听,老马只好作罢。

到了中国城,老马接受昨晚的教训,把车径直停进了停车场,然后步行到“美食一条街”。不过这次他换了家餐馆,不到十分钟,就完成了叫餐和付款的全过程。正当他想找个地方坐下来等待取餐时,突然瞥见一个叫梅的老乡。老马清楚记得距两人上次见面不过半年时间,梅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脸憔悴不说,还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老马走上前去和她打招呼,寒暄中礼节性地问及梅的洋人老公。在老马的印象里,梅和老公总是出双入对,形影不离,感觉他们应该相处的十分融洽,起码在外人眼里他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对。正因如此,老马和那个叫JOE的洋人也很熟悉,也曾请他们夫妇多次来家里吃饭。梅听老马问起JOE, 眼圈立即红了起来。老马有些吃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又不便多问,尴尬地站在那里。没想到梅先开口说话了,像见到亲人般声泪俱下地向老马倾诉起来。

“马哥,我在国外没什么朋友,你在我心中一直像哥哥一样,我告诉你,但你要替我保密。”

“放心,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应该是了解我的,何况我们还是老乡!想说什么你就说吧。”老马同情地望着梅。

“我昨晚进拘留所了。”梅说完,眼里又涌出一包泪水来。

老马听罢惊出一身冷汗,连忙问道:“你进拘留所了?为什么?”

“是JOE把我送进去的。”梅痛苦地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不是一直很好吗?”老马想既然已经进了警察局,就说明事情已经闹离开,也就没什么不能问,不能说的了。

“那都是表面上的,这方面白人最擅长。马哥,你虽然出国时间不短了,但没有和他们深入接触过,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人前人后两张皮,翻脸比翻书还快。前天晚上因为孩子的事我们争了几句,谁知JOE就急了,大吵大闹不说,还打了我一个耳光。我怕吓着孩子所以尽量克制自己,后来实在忍无可忍,就和他撕扯起来。他竟不讲夫妻情面,叫来警察,还恶人先告状。我英语不好,当然吃亏,如果不是我在警察局不顾廉耻,撩起内衣向警察证明我是正在哺乳期的母亲,博得他们的同情,很难说他们会把我怎样。”

老马听了梅的叙述,顿时义愤填膺,仿佛那个为洗脱冤屈,不顾羞辱将自己私处公开示人的女子是自己的亲妹子一样。于是脱口问道:

“JOE呢?我找他谈谈去。”

“昨晚从警察局出来,就没见过他。”

“孩子呢?你把孩子放在哪儿了?”

“邻居家。不然我哪里有空出来买菜啊。这不刚买完菜,顺便想吃盒便当。”

老马扫了眼梅买的菜,净是些便宜东西。他正要问梅今后如何打算,这时服务生走过来把打包好的饭菜递给老马。老马接过饭菜,顺手给了梅,又向服务生要了份同样的饭菜。然后对梅说:“这样,你先别着急,有需要尽管来找我们,我和你嫂子都会尽力帮助你的。”

“我现在还能怎么办?正式绿卡还没拿到手。等我有了身份,马上和那个王八蛋分道扬镳。不过还是谢谢马哥!”梅愤愤地说。

 

老马掏出钱包翻了翻,里面没有现金。他对梅说:“等我一会儿。”说完转身走出餐馆。

老马在就近的Citibank用信用卡从提款机里分两次取出一千美元现金,然后返回餐馆,一边把钱递给梅,一边说道:

“这钱你先拿着用,一点心意。”

“我不能要你的钱!”

梅越是不肯要,老马越急。他虎着脸对梅说:

“梅,我告诉你,我们之间不是普通的关系。第一,我们是老乡;第二,我过去和你母亲是多年的同事。更何况这里是国外,你无亲无故,眼下又遇到了麻烦,我能袖手旁观吗?”

老马说完,看梅还是没有接受的意思,于是又接着说:

“这样吧,就当是我借给你的,将来有就还,没有就算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其实老马此刻完全是情绪化的发泄,他可怜梅,也为那些嫁给老外、发生类似不幸的女人不值。他所谓的义举,部分出自本真的善良,部分出自正义感和民族自尊心。但老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自信,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这样做是否正确。动机虽然不错,但结果呢?会不会适得其反?还有,梅毕竟是异性,会不会把老马的解囊相助当作是别有用心,因为误解了他的好意而拒绝他的帮助呢?

急着回家的老马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把钱硬塞进梅的手里,没等梅再说话,就拎起装饭盒的塑料袋子快步走出了餐馆。

一路上,老马眼前晃动的都是梅控诉白人老公的情景,越想越生气。

回到家,夫妻俩一边吃饭,一边谈论梅的事情,至于那一千美金的事他却只字未提。妻子一会儿情绪激动,言辞激烈,一会儿又热心地思来想去为梅打算。老马夫妻在生活层面虽然有诸多不协调之处,但在为人处事方面却十分相像,即本性善良,又为人义气。马妻甚至谈到想利用自己在华人教会里做长老的身份,动员教会里的华人兄弟姐妹一起帮助梅。

还是老马理智,毕竟是男人,他多次提醒妻子要冷静,也许事情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糟糕,现在最好静观其变,然后再想对症下药。草率行事不但于事无补,还可能弄巧成拙。两人谈论了许久,气氛难得地默契、融洽。

按惯例,老马每天都要去实验室里转一圈,节假日也不例外,但今天他一反常态,在家做了一天的模范丈夫,侍弄花草,陪伴妻子,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第 19 章 吐故纳新 

【七言-无题】

孤芳香尽鸟声悲,冷暖不知为客时。

孤月无言心似雪,春风得意便相思。

周日一吃过早餐,老马就步行去了实验室。让老马感到欣慰的是,除了生病的萍,其他人都在按部就班的工作。老马把众人召集到一起,详细了解实验进度和实验结果。结论喜忧参半,因为有些实验结果让他欣喜,而有些结果却让他颇感郁闷。

做实验是一门学问,基础好、经验多、勤奋都是必要条件。即便如此,还是会有人事倍功半,有人事半功倍,这就要看天分了。比如,同样的实验交给不同的人做,结果就可能大相径庭。

萍在这方面是个天才,虽然底子并不算好,学医而非搞生物的出身,却做什么像什么。同样的实验,她用的时间最少,结果却总是好得出人意料。许多人花半年多时间都没有结果的实验,她仅用一、两个月就能瓜熟蒂落。另外,让老马感到宽慰的是,萍平时非常节俭和自律,处处替他着想。比如,为了给老马省钱,萍时常利用个人关系去其它实验室化缘。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萍从未向老马提过加薪或休假等与其个人利益相关的事情。她就像卖给大户人家(实验室)的丫鬟,常年如一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有时老马会暗暗思忖,是否亏欠她太多,但这层窗户纸一直没有捅破,他也没有给过萍额外的实惠。

老马在管理实验室方面,也算知人善任,但这不能掩盖他是个彻头彻尾靠榨取员工剩余价值发迹的剥削者的事实。为了实验室的生存和发展,他这个当老板的只能硬起心肠,把良心置之脑后。但又有谁知道,持续的危机感让老马长期失眠,患得患失。尤其当实验室经费告急,申请的基金毫无着落,实验室面临倒闭时,他更是忧心忡忡,彻夜难眠。每每此刻,老马的情绪都会低落到极点。而他心里的万般苦楚却无人可以倾诉,只能无助地躲在办公室里独自疗伤,仿佛这样就可以躲避外界的纷扰。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这样过的。人前风光,人后凄凉,生命不息,奋斗不止——这就是一个真实的老马。 

多年来,老马也总结出一套经营实验室的“生意经”。比如,他原来雇的是普通技术员,现在除几个老资格技术员外雇的都是博士后。对此,他是这样解释的:技术员上班朝九晚五,还都是有身份的人;而博士后就不一样了,他们像耕种的黄牛一般任由自己驱使,尤其是那些未婚、又刚刚从国内出来的博士们,为了绿卡或工作,低三下四,任劳任怨,没日没夜的工作。

老马坐在靠椅上,眯缝着双眼,似乎是在休息,心里却一直盘算着现有员工的去留问题。其实自从知道R01基金批下来后,老马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给实验室来一次大换血,将那些工资高、有身份、工作效率低、没有利用价值、随时准备跳槽的人统统裁掉。做到这点并不难,只要不再续签合同即可一了百了。节省下来的钱可以用来换一批没身份,最好是年轻、未婚,命运和实验室息息相关的人。

老马今天就约了两个持F-1签证的女博士前来面试。从简历的照片上看,两人无论气质,容貌还是学识都很符合老马的要求。其中一位叫张玲,来自北医,博士毕业两年。另一位叫张欣,来自中山大学,博士毕业一年零两个月。两人的背景都是医生,年龄都是28岁,未婚。

面试的结果让老马感到十分满意。两位新人基础扎实,英语口语也相当不错,言谈举止大方得体,唯一欠缺的就是工作经验。老马并没有把两人的这一短板看得很重,在他看来,只要假以时日便可弥补。因此,老马没有丝毫犹豫,当场给了两人OFFER。

看看时间尚早,老马便问两人是否愿意到各处转转,熟悉一下环境。两人受宠若惊,连忙致谢,那个叫张欣的女博士更是喜形于色。于是,老马让小王带她们到各实验室以及其它相关部门转了转,一方面熟悉熟悉环境,另一方面和其它实验室的人见见面,以后好互相有个照应。两人回到老马办公室时,已是中午时分。老马问她们什么时候能来上班,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马上。”

老马看了看表,对两人说:

“你们今天先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来上班吧。”

周一早上老马一到实验室,见两人已经提前到了。于是亲自带她们去秘书办公室,简单地向秘书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随后,两人跟着秘书去人事部门办理了入职手续和预约培训,如动物培训、同位素培训等。至此两人才明白,只有经过培训,得到许可后才能从事相关的工作。

吃过午饭,老马又带着两人去了实验室,从最基本的实验着手,言传身教。一连几周白天黑夜地做实验。如克隆,选择条件合适的载体酶切后插入目的基因片段,然后转入到感受态细菌中扩增,再进行质粒提纯,最后用于基因调控等。平时每步实验通常需要10到20分钟左右就能完成,但老马现在边做边教,需要的时间自然要多一些。每个实验周期下来,几乎都要overnight。虽然这些实验都是最基础的,但对于初学者而言,能够独立的把整个过程做完,至少也需要一周时间。

在每个实验里,从上一个步骤到下一个步骤之间都有或长或短的时间间隔。这段时间间隔是每一个实验者都必须耐心等待的,因为下一步该怎样做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上一步骤的实验数据,这就给老马和他的两个新徒弟留出了一些空闲时间。精明的老马可不会让两人歇着!他安排她们去耗子房学习如何交配老鼠、如何剪鼠尾、如何提取老鼠尾巴的DNA、如何做基因型鉴定、如何得到一定数量基因型的老鼠等等。不仅如此,老马经常与她们讨论实验方案和实验步骤的关联性,回家的时间越来越迟。其实老马不愿意早回家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儿子和岳母来美后,刚开始给他的感觉还新鲜,终于实现了一家人团圆的梦想,他也着实高兴了一阵子。但慢慢地,岳母的唠叨和儿子的顽皮多事让他产生了厌倦,对家的排斥心理又开始发酵。现在刚招了两名新员工,正好给了他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

等两个新人渐渐熟悉了一些基础实验方法后,老马又开始教她们如何做Southern和Northern印迹杂交实验。先让她们了解前者用于分析DNA,包括两个过程:一是印迹,即将待测定核酸分子通过一定的方法转移并结合到一定的固相支持物(硝酸纤维素膜或尼龙膜)上;二是退火,即与固定于膜上的同位素标记的探针进行分子杂交,然后进行显影观察,这样即可查找所需DNA的位点。后者用于分析RNA,主要是将RNA从琼脂糖凝胶中转印到硝酸纤维素膜上,然后用特异序列DNA探针与其杂交,再进行显影观察。通过反复实验,她们最终明白了两个实验的机理其实就是利用了碱基互补配对的原理。

老马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每当实验室有新员工入职时,他都会像师傅授徒般不厌其烦地和新人一起在实验室里摸爬滚打。是因为寂寞抑或是成就感?还是因为虚荣心或好为人师?在外人眼里,老马这段时间非常忙,两名新人更是对他的言传身教和亲力亲为佩服得五体投地,但老马从中获得的内心愉悦和充实却不是旁人能够体会的。 

当张玲和张欣基本可以独立做一些简单的实验时,正巧小邵和小何的合同快到期了。老马让秘书通知他们雇佣期满,不再续签。期间两人求老马写了几封推荐信,对此,老马虽不情愿,但也违心地答应了。当然,推荐信写得非常有策略,对二人在工作中的存在的问题有所保留。但老马还非常看重自己的名誉,如果一点原则都不讲,会对他的个人信用带来危机,这毕竟是美国。

一天,萍来到老马的办公室替小邵求情。因为小邵已经有了绿卡,如果老马不以开除(fire),而是采取解雇(layoff)的方式让他离职,小邵就有望获得政府提供的失业救济。即便短期内找不到新工作,也不至于陷入生活拮据的困境。老马考虑再三,同意了萍的建议。当然如此一来他就要替小邵的无为买单,对此他极不情愿,理由是他从不看好小邵。但最后老马还是网开一面,算是给萍一个面子,再就是成人之美。他心里明白,小邵不会因此而感激他。

老板和被解聘员工之间的关系,根本就是水火不容,未来几乎都成了陌路,没有芥蒂的少之又少,这也是人之常情。正因如此,老马完全没有必要牺牲自己的利益,为一个他一开始就不喜欢,只是因为感情用事、毫无原则雇佣的员工去成就所谓出自好心的善举。这方面还是西方人的处理方法更简单、更真实,即Business is business! 在工作中不会掺杂任何感情色彩。其实这个道理萍岂能不明白? 她只是看到老马因花在两个新来的年轻女人身上的时间太多,而忽视了自己的存在,她想证明自己在老马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几斤几两。女人做事有时就是这样,没有理由、没有分寸、自觉不自觉地就让自己变成了感觉和情绪的奴隶。

同一天,老马收到了来自国内母校陆院长的邮件,大概意思是说实验室的房子已落实,人员和设备也已陆续到位,招聘研究生的工作迫在眉睫,这些都是需要老马亲自出面的。另外,由于老马平时不在国内,还需要由他招聘一名负责人,代他行使权力,处理日常事务。陆院长希望老马尽快回国一趟,解决这些迫在眉睫的事情,待遇就按之前谈好的办,即在国内期间发生的所有费用均由校方负责,包括旅差费、食宿费、医疗费等。自合同生效之日起,校方每年支付老马15万元人民币的薪酬。他的实验室需要带两名学生,出一到两篇SCI文章,最好申请到一项国家自然基金面上的课题。

老马明白,这些条件对他而言并不苛刻。他在美国的实验室每年至少出八、九篇SCI文章,今后在他的帮助下,国内实验室申请个把国家自然基金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一点,陆院长他们也都是清楚的。虽然他现在不可能立即放弃美国的一切回国,但他也不想失去国内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现在的他虽然一切无恙,但谁知道未来呢?他想给自己上个双保险。再说目前这种合作方式,他不但不会损失什么,而且每年还有一笔不菲的收入和由他管理,投资近千万元的实验室。目前,孩子已经来美上学,他申请的资金也已到位,至少两三年内他不用发愁实验室的开销和家庭生活的支出问题,所以他并不急于回国。

老马考虑了几天,才回复陆院长,同时预定了回国的往返机票。

但就在老马回国的前一天,秘书忽然打来的一个电话,让心情刚刚放松下来的老马不寒而栗,整个人仿佛在瞬间坠入了深谷……

 

第 20 章 祸起萧墙

 客旅遇乡情,相邀却远行。夜深鼾乍起,一梦一心惊。

 

老马此时正坐在办公桌前,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摊开的一封信,面色沉重,两眼无神。他的思绪像烟雾一样,在半空中漂浮,任由他怎样努力都抓不到它。他真的有点诅丧,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倒霉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是自己错翻黄历了吗?他越想这件事情越想不明白,是谁呢?又为了什么呢?

他的思绪遇到了瓶颈停在原点,在他的想象中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他眼前出现的却是这样一幕: 萍正拿着那封让他头疼的信,站在办公桌前,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看,让老马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老马对萍的不请自来非常不悦。

“刚才路过你办公室,门没关,看到你坐在这里心事重重的样子就想进来看看。”萍急忙解释。

“这封信是怎么回事?”萍又接着问了。显然,对于这封信,萍比老马更想知道它的来龙去脉。

这是一封匿名信,是今天早晨由秘书转呈到老马手上的。秘书在电话里通知老马的就是这件事,老马一上午魂不守舍、绞尽脑汁想的的也是这件事,萍半信半疑,急切想弄清楚的还是这件事。

老马听到萍用带着怀疑的语气问自己,有点气急败坏。他一把从萍手里扯过那封信,不由分说地向门外冲去。

“老板,别冲动!”萍冲着老马愤怒的背影说,语气十分坚定。

奇怪的是,萍脱口而出的这五个字,对老马来说似乎是有千金的重量。老马立刻收回了脚步,定在原地。是啊,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老马站在那儿呆了一会儿,转身又回到椅子上坐下,陷入沉思。

老马起身是想去秘书那里问个究竟的,是萍勒住了他这匹几乎脱缰的野马。秘书是个地道的美国人,虽然也算是他的下属,但会对此事如何处理,是直接上报到大老板那里,还是……她的价值观和原则性都不是老马这个虽已入美国籍,但思想里永远混杂着中西方文化的人所能想到或左右得了的。

想到这里,他又把信拿起来,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一直紧缩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些——仅仅是一封匿名信,而且信上含糊其辞,也没有展示任何证据。“萍说的对啊,不能冲动,要冷静!”老马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庆幸自己刚才听了萍的劝告,没有不管不顾地冲出去。

他抬起头看着一直站在眼前的萍,感激地说:“谢谢,萍。先回去吧,记住你只要做到不参与、不议论,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可以了。”

“嗯,可是……”萍还想再说什么,见老马紧蹙着眉头,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只好转身出去了。

是谁如此恶毒,用匿名信的方式败坏老马的名声?在北美,性侵是很严重的事情,不但为社会舆论所不容,而且会让人身败名裂,事业毁于一旦。对此是有前车之鉴的,而且其中就有老马认识的、在世界学术界都赫赫有名的教授,因为性侵导致倾家荡产不说,还从此被社会摒弃,臭名远扬。想到此,老马又紧张起来。

老马把自己与女性的所有交往都在心里快速地过了一遍,除了和萍之间的越轨行为外,应该没有什么可以有事实依据联系到性侵层面上来的事情了。他承认自己好色,而且对年轻的女博士们有过心猿意马的时候,但他并未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也许这也是那个写匿名信诬告他的人,在信里没有提及具体实质性内容的原因吧。

老马把信折好,重新放回信封,锁进办公桌的一个抽屉里,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自己的办公室,若无其事地四处转了转。当他巡视一圈,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咚咚,咚咚”的敲门声响了起来。他太熟悉这个节奏的敲门声了,一定来自他的白人秘书。

“请进!”老马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道。

秘书进来后,特意扫了一眼老马的办公桌,没有看到她一早放在办公桌上的那封信,她便明白了。于是关切地问:“老板,那件事情您看怎么处理呢?”

老马从她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里看出她的同情和忧虑。因为作为老板,老马的命运和整个实验室里所有的人,包括她这个做秘书的都息息相关,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老马不傻,现在他对匿名信是何人所为已经有了自己的初步判断,应该就是两个被他开除的员工之一。老马不善交际,又很少和圈外人打交道,平时也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因此对他怀有恶意,而且手段如此歹毒下作的,一定是因为什么原因记恨与他。写信者没有在匿名信里提到具体的人,是因为没有证据,他应该是想通过败坏老马名声以达到其泄私愤的目的。许多中国人因为没有信仰,所以做事没有底线,遇事又好冲动,常做傻事也就在所难免。但凡一辈子能成事者多是懂得一个道理,即先做人,再做事。相反,那些没有德行,急功近利的人做事有悖常理也不足为奇。

“我还没有头绪,不过谢谢你替我保守秘密,没有让这件事张扬出去,也请你相信我,信上所说纯属无中生有,诬蔑陷害。我会处理好的。”

秘书听老马这么一说,似乎也放心了。她冲老马轻轻点了点头,出去了。

这时老马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迅速打开抽屉取出那封信,第三次认真读了起来,试图能找出些蛛丝马迹。信是用英文写的,遣词造句都十分规范,看得出英语功底不错。忽然,一个人的脸孔出现在老马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老马又看了看信封皮——没有收信人的姓名,应该是写信人自己都不确定这封没有实质性内容的信,该发给谁,很可能是一时冲动所为。另外这也是秘书擅自将信拆开阅读的原因所在。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情不宜扩大,更不能任其持续发酵,当然能息事宁人最好。想到此,老马立即拨通了一个号码,然后用平静的语气,若无其事地问道:

“在学校吗?”

对方愣了一下,大约过了十几秒才结结巴巴道:

“嗯,在,在……”

“请过来一下,我有事情找你。” 

老马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完,就把电话撂了。

老马既然已摸清了对方没有事实依据的底牌,那么主动权就在自己手里,他的言行自然充满震慑力,这一点老马心里清清楚楚。在西方国家,诽谤和诬陷同样是犯罪行为。而仅凭这封无凭无据的匿名信,老马便足可以把对方告上法庭,甚至让其做出经济上的赔偿和坐牢。

通过刚才的电话老马已经成竹在胸,先前还紧绷的心彻底放松下来。他看了看手表,离午休还有段时间,于是打开电脑,开始写他的论文,而且如有神助,不一会儿就洋洋洒洒地写了两、三页。

正当老马思路洞开,写得风生水起之时,听到有人敲门。没等老马应允,一个慌里慌张的人推开门,顺着门边溜进来了。老马抬头看了看来人,只见他面如死灰、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如果老马先前猜想写这封匿名信的人还仅仅是推论,那么现在的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21 亡羊补牢

 

七律【观荷】

半夜蛙鸣扰近邻,

满池新蕾自清纯。

宠娇何必成花主,

妩媚当应畏鬼神。

兴败人前成一笑,

枯荣身后转为尘。

风骚独领谁评说?

根在污泥也胜春。

 

如老马先前预料的那样,“嫌疑人”正是刚刚被他解聘的小邵。但让老马百思不解的是,他已经为小邵办理了layoff,还违心地为他写了两封推荐信,小邵也如愿以偿地在隔壁实验室找到了新工作。按理说,小邵即便不感激他,至少也不应该恨他才是。可是现在小邵非但如此,却以德报怨地加害于他,而且所采用的手段竟如此卑劣。由此老马得出一个结论,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做事没底线的人都不可交。想当初,老马雇用小邵,就是看在一位同是实验室老板的朋友推荐的份上,感情用事,用同情心代替了理智。他转念又想,自己辞退小邵是完全正确的。

“这封匿名信是你写的吧?!”老马手里举着那封信,单刀直入地问。

“不,不,不是我写的。。。”小邵有些结巴。

从进来时他的头就一直低着,即便如此,老马还是清楚地看到从他额头渗出的、大颗大颗的汗珠。

“我很好奇你做这事儿的动机。 如此无中生有,你就不怕我告你诬陷罪吗?”老马没有理会小邵的狡辩,继续说道。

没想到“扑通”一声,小邵忽然跪在了老马面前,拖着哭腔连声说道:“老板,我不是人,我不是人。你大人有大量,看在我老婆没工作,又怀孕的份上,饶了我这一回吧!”

“我饶你什么?你刚刚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不是你吗?我也不想冤枉你,起来,我们一起去人事部把事情说清楚。”老马痛打落水狗般地不依不饶。

“是我,老板,是我,都怪我一时糊涂。事后,我也是追悔莫及。”说完,小邵“啪啪,啪啪”连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你多大了,还一时糊涂?平时上班就总是吊儿郎当的,多少人和我反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以为这里可以像在国内时那样可以混日子?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被开除的吗?再说了,你来实验室快两年了吧,你做什么了? 发过一篇文章吗?还是做出过一个能让你自己满意的实验结果?辞退你冤枉吗?”老马连珠炮似责问仍然跪在地上的小邵。

小邵开始劈里啪啦抽自己耳光,嘴里不住地认错:“我错了,我错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给你写了推荐信。另外,为了让你生活无忧,我还特意把开除改成解聘,我有对不起你吗?”

“没有,都是我一时糊涂做了蠢事。”小邵有些神经质地回答。见老马没吭声,他又接着说:“求您大人大量,千万别把这事捅出去,否则我这几年的奋斗就全泡汤了。” 接着又开始抽自己的嘴巴。

老马很想立即制止小邵,其实他的心很软,最怕别人求他。但转念一想,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对这种背后使刀子、人格缺失的人,就得多给他些教训,否则他以后还会害别人。于是故意说道:

“你请回吧,我看这件事情还是交由校方处理为妥!”

老马说完,转身走到办公桌后面。

“我就和你拼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小邵突然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水果刀,一边尖叫着,一边恶狠狠地起身扑向老马。

老马立即闪身躲避,幸亏有办公桌隔着,水果刀只是轻轻划伤了老马的左前臂,但血还是从白大褂中渗了出来。看到鲜红的血,小邵傻眼了,他愣在那里足足有半分钟,忽然又用刀向自己的脖子抹去。老马见势不妙,情急之下,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硬皮书扔了过去。不偏不倚,书正好打在小邵的手上,“咣啷”一声,水果刀应声落地。趁小邵一愣神,老马仗着身高力大,快步上前反扭住小邵的胳膊,将他制服。

“你疯了?不为别人着想,也该为你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吧。”这会儿老马真的急了。

还没等小邵反应过来,门外突然又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Dr. Ma,what happened?”是女秘书的声音。

“Nothing!”老马连忙回答,并松开小邵。

都是中国人,老马可不想把事情做绝,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否则不但小邵会因此获罪,万劫不复,他老马也将成为众人的话柄。

再说小邵,秘书的突然介入让他清醒了许多。来美多年,其中的厉害关系他当然知道。此刻他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浑身瘫软地坐在地上。

事情的发展也让老马始料不及。他原本也没打算把小邵怎么样,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好让他吸取教训,今后不再犯类似的错误。现在看来,自己明显高估了小邵的控制力。等秘书走远,老马才从地上捡起水果刀,拿着它回到桌前坐下。

 

“你真是疯了,你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如果有人报警,你立即就会被关进监狱。你就彻底完了,家庭也毁了,知不知道!”老马恨铁不成钢地对瘫坐在地上的小邵怒吼道。

小邵默不做声,脸色如蜡。

“你回去吧,就当今天什么也没发生过。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接受教训,来日方长,好自为之。”

小邵听老马这么一说,惭愧地低下了头,心里充满感激。他慢慢站起身来,有气无力地说:“您真的不再追究了?”

“看在你未出生孩子的面子上,饶你这一回。”从话语中听得出,老马的气并未全消。

小邵小心地走到老马面前,伸出胳膊,满心羞愧地对老马说:“你也割我一刀吧,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些。”

“快走吧,小心我一会儿反悔!”

小邵这时才完全相信老马是出于真心。他深深地冲老马鞠了个躬,带着慌张,忏悔和余悸未消的恐惧,踉跄着向外走去。

“把你的东西拿走!”老马把水果刀扔在桌子上。

小邵接过水果刀,不胜感激地看了看老马,羞愧难当,转身离开了老马的办公室。

 

这时,老马只觉浑身无力,他靠在椅背上,想闭目养神,但刚才发生的一切却像着魔似的在眼前不停地晃动,挥之不去。其实老马的目的也达到了,他的初衷就是息事宁人,他可不想把这件事搞得满城风雨,成为华人圈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过了大约半小时,老马那略显亢奋、却糟糕透顶了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与此同时,他开始隐约感到手臂上的伤口在痛。他翻遍所有的抽屉,也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消炎或包扎的药品和器械。于是他打电话给萍,让她找些邦迪带过来。

 

萍听说老马受伤了,急得要命,不但拿来了邦迪,还找了些酒精和纱布。当她看到老马手臂上的伤口时,不禁惊叫起来:

“哎呀,怎么搞的?流了这么多血,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一点小伤,贴个邦迪就行了。”

“那怎么行?”萍关切地说。

“废什么话?!”老马肚子里的火还在燃烧。

萍看老马有些暴躁,只好依他所言,简单用酒精清创,再将邦迪贴在患处。

“没事了,谢谢!”老马说完,挥挥手,示意萍可以走了。

萍感到不快,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转身就要离开。

“晚上一起吃个饭吧?”老马头也不抬地说道。

“对不起,我晚上有事,改日吧。”萍说完快速离去。

老马感到有些意外,抬起头还想说什么,而萍俏丽的背影已经急匆匆地从他眼前消失了。

 

 

22 柳暗花明

 

       

夜长蜡尽焾成灰,看厌新桃喜素梅。

归燕不知春雨住,呢喃终日梦不回。

 

要是在平时,如果老马肯接受萍提出的一个小小请求,哪怕仅仅是个暗示,萍都会受宠若惊,更别说是老马主动提出共进晚餐了。而让老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平时逆来顺受的女人今天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邀请。刚才轻而易举解决了小邵的问题而如释重负,现在萍的拒绝又让稍稍有几分得意的老马吃了一记闷棍,顿时兴致全无,就连胃部泛起的欲望也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想追出去问个究竟,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能惯出她这样的毛病。老马气没出来,有些沮丧。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凌乱的办公桌,正准备回家,“咚咚”的敲门声又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

“哪位?”老马不耐烦地说。

“是我。”老马抬头一看是张玲。

“有事吗?”老马的语气虽然缓和了些,但脸色依旧难看。

“老板,刚出来的实验结果,您看看,可以吗?”

张玲怯生生地说着,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实验结果和实验报告一起递给老马。

老马接过来,没翻几页,不觉眼前一亮,无论是表解,还是图释记录实验的结果都非常漂亮,根本不像一个新手所为。

“是你自己做的吗?”老马一脸狐疑地盯着张玲的眼睛问。

“是,是啊,有什么不对吗?”张玲的脸顿时憋得通红,结结巴巴地答道。

“细胞形态非常好,好,好,不但轮廓清晰,细胞增殖也不错。显微镜下结果如何?”

听老马这样表扬自己,张玲恐慌的眼里顿时有了光彩。。

“谢谢,谢谢。谢谢老板……”  

张玲兴奋地有些语无伦次,这是她花费了起早贪黑,夜以继日,经历了无数失败才换来的结果,其中艰辛也只有她这个当事者自知。

张玲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才接着说:

“镜下观察细胞增长大约70-80%。我是想请教老板是否还需要做生长曲线的进一步判断呢?”  

“可以,如果能验证重复实验的结果一致性就更好了。”

此刻的老马精神焕发,这与几分钟前还被挫败感笼罩着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也许这是搞生物研究的人们的共同特质和宿命,见到理想的实验结果都会兴奋异常,不然负面情绪就会左右他们的内心,让沮丧和坏情绪把他们压迫的透不过气来。其实,老马更看重的是一个人实验能力的高低和实验素质的好坏。张玲,是被他这个伯乐慧眼识珠留下的,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还完全是一个初学者,却同时具备一个好的生物研究者的两方面潜质,怎么能不让他喜出望外和自鸣得意呢?

老马继续翻看着张玲的实验报告,赞不绝口地说:

“看来你已经能够熟练使用显微镜了,实验步骤设计的也不错,但在试验过程中还要注意观察、质疑和记录每一步的分析实验结果。啊,很好!实验报告写的也不错嘛。”

“谢谢老板,我一定继续努力。”

“吃晚饭了吗?”

“还没呢。”

“走,一起去 Chinatown , 我请客。”老马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退居二线的交感神经又向他发出了饥饿的信号。

“真的啊,我这就去换衣服。”突如其来的奖赏让张玲有些受宠若惊。她狐疑地盯着老马,见老马低头开始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一脸严肃,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不禁双拳在胸前紧握了一下,几乎小跑着出去了。

老马换衣服时,不小心碰到了胳膊上的伤口,但此时这点伤痛和他刚收获的喜悦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两人一起走出医学部的试验大楼。繁星当空,一轮满月皎白明亮。两人都兴致很高,边走边聊。张玲突然感觉眼前的老板是那么平易近人,质朴的言语和行为更像个大男孩。一时间老马也忘记了老板的身份,恢复了他本真的一面。

车子在通往中国城的高速公路上欢快地飞驰,老马破天荒地没有考虑价格问题,直接把车开到停车场里。下车后,带着张玲直奔中国城最大的中餐馆--富丽华。

已经过了饭点,食客不像平时那么多。站在收款台旁的老板认识老马,见两人进来,立即拿起菜牌笑容满面地迎上前来。

“马博士,几位?”

“两位。”

“这里请。”饭店老板将两人引导到一个靠窗子的桌子前坐好,把手里的菜牌递过来问道:

“两位今天想用点什么?”

老马示意他把菜牌递给张玲:“你看着点吧,不必客气。”

“老板,还是您来吧,我随便。”张玲翻了一下就把菜牌递给老马。

老马接过菜牌,看都没看就对饭店老板说道:

“北京烤鸭半只、清蒸石斑鱼、蒜蓉空心菜、小白菜排骨汤、三鲜水饺半斤。好,就这些。”

“好嘞,两位稍等。” 老板转身下单去了。

“让老板破费了。”

“值得。等你发表文章时,我还在这里请你。”

“那怎么可以,到时我请老板,感谢您的精心栽培。”

说说笑笑间,菜上的差不多了。

“看两位兴高采烈的样子,不喝点酒助助兴?”饭店老板不失时机地过来凑趣。

“好,那就来四瓶青岛啤酒吧。”老马爽快地答应了。

“您开车了,可以吗?”张玲有些诧异地问老马。

“你刚来不知道,在美国开车是可以喝少量酒的,两瓶啤酒没事。你行吗?”

“我可以的。”张玲笑笑说。

这顿饭老马吃地很舒心,今天发生的所有不愉快都在和张玲的交谈中消失地无影无踪。离开饭店时,老马发现张玲的身子有些打晃,便赶紧上前扶住她。虽然自己也有些微醉,但他还是被近在咫尺、面如桃花、清新可人的张玲搞得有些心猿意马。

 

 

23 事与愿违

 

成败平常枉计谋,千杯难解旧时愁。

春宵长梦不教醒,一夜余生万事休。

 

老马把微醉的张玲送到公寓楼门前,张玲客气地请他进去坐坐,老马也想送佛到西天,但一想到他和萍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便打消了念头。他冲张玲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张玲道了谢转身离去。老马目送张玲的背影消失在公寓门前,才放心地离开。 

老马只身回到办公室,把写了一半的论文拷到U盘里,准备带回家抽空继续写,然后又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才驱车回家。

一进家门,老马就听妻子说:“饭在锅里呢,看看还热不热。”

“啊,我吃过了。”老马随口答道,他倒是忘了,自从岳母来美国后,每顿都有现成的饭吃了。

走进客厅,老马见妻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看电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放下公文包,走过来坐在妻子旁边。 

“累了一天,还不早点睡?”老马突然萌生出一种久违的愧疚感,话语中自然折射出关怀之情。

“还不困。”

“儿子呢?”

“画了一晚上画,姥姥刚刚陪他上楼睡觉去了。”

“学乖了哈。”

“这孩子像你,画啥像啥,很有美术天分。”

“也许是受他当画家的姥姥的影响呢,近朱者赤嘛。”

“孩子的聪明劲儿倒是像我。”

“你这叫王婆卖瓜,不过此话倒是不虚。” 

“你总算说了句良心话。”说这话时,马妻颇有几分得意。

“去洗洗睡吧。”老马直奔主题,说完还破天荒地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

许是夫妻间彼此的关怀早已成为过往,对于老马的暗示,妻子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才用温和的语气对老马说:“到了这个年龄,还是少喝点酒吧。”

这要是在从前,妻子知道他喝酒了,话里一定夹枪带棒,冷嘲热讽。

今晚她却像换了个人。已起身走向自己房间的老马突然停住脚步,假装漫不经心地对还在沙发里坐着的妻子说:

“就喝了一瓶,对了,今晚我去楼上睡。”

“随你。”

妻子似乎明白了老马的意思,很快也关了电视上楼去了。老马进了一楼客厅隔壁的淋浴间。他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只是简单地冲个凉,而是让沐浴液和洗发水双管齐下,像对待工作一样颇为认真地洗起澡来。 

老马洗完澡,穿好睡衣,在镜子前端详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的下巴上胡子拉碴的,便立即又将胡须刮了个干净。一切准备停当,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直接去了楼上的主卧。主卧里的灯光显得异常微弱,淡淡的香水味弥漫在偌大的空间里,让老马感到有些陌生,粉红色的墙壁则把房间的气氛渲染得浪漫而温馨。这还是当年装修房子时老马在若干种颜色中“力排众议”坚持选择的色调。一晃多年过去了,现在的夫妻二人,少了许多初到陌生国度时携手拼搏、共同追求新生活的理想和默契。相反,由于环境和客观原因造成的观念上的差异,以及此消彼长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巨大变化,使得彼此间在生活的许多层面都或多或少地产生了许多积怨与隔阂,以及因缺乏交流与沟通而渐渐滋生出的陌生感。虽然无论是生活条件还是融入西方主流社会的程度,比起刚来美国时都已大为改观,甚至在经济条件方面还好于一般的美国家庭,但随着各自为之奋斗的主旋律的不同,以至于在“越来越好”的生活中,夫妻之间的感情却越来越淡薄,甚至被消耗殆尽,几乎已经没有许多华人家庭里所具有的相濡以沫的氛围。而无端生出的离心离德的偏颇,使得两人身心背离,渐行渐远。真可谓造化弄人啊!

马妻正端坐在梳妆台前,见老马进来,她下意识地将身上的睡衣裹了裹严,明知故问地说道:“有事吗?”

老马没有回应,而是径直走到床前,揭开被子“理所当然”地钻了进去。马妻见状并没说什么,她对老马在夫妻生活上心血来潮般的随意早已习以为常,自己则采取“既来之,则安之”的消极态度,即“不主动,不要求,不拒绝”的“三不”主义。究竟是出于责任还是义务,老马不知道,马妻也说不清。总之,这是他们维系岌岌可危、似有若无、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的一种方式。

老马躺在床上,貌似闭目养神,其实是在酝酿情绪。他真不知道自己这次是否还会像过去许多次那样,在这块最符合法律和道德的土地上耕耘时出现有心无力﹑功亏一篑的尴尬局面。

一般而言,许多结婚久了,对自己女人的感情相对淡薄了的男人多是如此。这倒不是因为他们荷尔蒙尽失,武功全废,而是面对一个曾经让他们魂牵梦绕,激情澎湃,而今却是了如指掌,早已失去了吸引力、实在无法引不起他们丝毫性趣和欲望的女人时所出现的尴尬和无奈,这种如同嚼蜡般的感觉,是让许多意志不够坚定的男人出轨和背叛的前奏曲,从人性的角度,熟能生厌,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生理反应。可以说就连最原始的异性相吸的自然属性也不复存在了。如此一来,做不好或根本做不了就变成了一种常态,即便很久做一次,也是勉强为之,事与愿违。其实这已是许多中年夫妻之间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只是羞于启齿罢了。但不说出来,不等于就真的不存在。当然这其中也包括生活上的压力﹑审美疲劳和认同感缺失等多方面的因素。

老马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养精蓄锐”。过了大约10几分钟,妻子才从另一端上床。

“老夫老妻了,化给谁看啊?”

“狭隘!难道不能自我欣赏吗?”马妻的语气中带着不屑。

“你们女人怎么都像墨索里尼一样,总是有理。”

“你们男人呢,又有哪个不是自以为是?”

“好好好,我错了。”

老马想缓和一下气氛,所以主动认了错。但他蹩脚的殷勤显然没有起到作用,相反,事情的结果还是与他一厢情愿的努力背道而驰。

“不早了,睡吧。”马妻说完不容商量地转过身去。

老马看着妻子即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几次想伸出手去抚摸她,但又怕自讨没趣。正当他为此事纠结的时候,妻子轻微且均匀的鼾声不识时务,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使得老马想补偿一下妻子的努力顿时落入无的放矢的境地,而刻意酝酿和培育起来的情绪也只能偃旗息鼓。他想用男人的爱抚和温存,抚慰被他冷落已久的妻子的愿望再一次落空。

老马暗暗叹了口气,辗转反侧。失落感再一次猛烈且残酷地席卷而来。什么狗屁婚姻?简直是人间坟墓!老马在心里骂着,愤然起身,彻底离开了那张让他望而生厌的床。 

当老马下楼回到自己的卧室时,竟一点睡意也没有。他胡思乱想了很久,突然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刚才妻子若如他所愿,积极配合与他温存,却因他个人的原因而无功而返,岂非会让彼此更加尴尬?想到此,老马又暗自庆幸起妻子的不配合来。

世间的事,虽然有各自的生存法则,但又都毫无例外地遵从自然规律。如果夫妻之间已经失去最初的恩爱,感情淡到只有亲情,那么做爱便成了彼此间的负累。如果女人还有需要,但是男人单方面出现了问题,就不仅仅是老马个人的悲哀,也是天下男人的悲哀,更是那些还满怀爱意的女人们的悲哀。话说回来,在这个世界上不解风情的不单是男人,许多女人亦是如此。正因为她们的矜持﹑逆反和不配合,久而久之才让他们的男人过早对她们意兴阑珊,了无兴趣,并导致最后的同床异梦和移情别恋。至于他们的背反,于理固然应该受到社会和道德的谴责,但于情造化弄人,情有可原?!当然婚姻出现问题绝不是任何一方的事,婚姻是靠夫妻长期共同努力维系起来的责任共同体,也可以说是文明社会的一块遮羞布,却有悖于人性的真正需要。 

老马突然想起张玲,想到那张因酒醉而灿烂无比的面容和依偎在他臂弯里的自然,心中不免又荡起旌旗猎猎﹑跃跃欲试的冲动。老马又想到萍,以及和她共度春宵时的情景。这都证明他不是性功能减退,欲望不再,不然为什么对妻子以外的女人还有正常的生理要求? 

现在的老马,虽然事业上春风得意,却没有了正常的夫妻生活,如果遵从文明和习俗,他就应该墨守成规,即便没有夫妻生活,也要保守夫妻之道,从一而终。难道自己的余生就这样荒废在做一个文明社会的殉道者上,从此不问风情,忤逆自然的生理需求?一念至此,老马不禁悲从心生。说实在的,连他自己都找不到说服自己不出轨的理由。 

第二天上班,老马就把张玲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其目的不是为了占有这个女人,而是想体验一下和这个女人在一起的感觉。两人一起聊的虽然都是些与科学和实验有关的内容,但融洽的气氛让老马实实在在地能感觉到他是个正常的男人,而谈话的对象是一个女人,他身上的荷尔蒙也有种莫名的归属感。

吃过午饭,老马在过道里遇到了萍,他突然想起萍昨晚莫名其妙的表现,就顺便把萍叫到自己办公室里,想知道萍拒绝他的缘由。但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今天气色看来不错嘛!”

老马本想问昨晚的事情,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小气,于是转移了话题,旁敲侧击。

“马马虎虎吧,哪里像老板那样春风得意啊!”萍面无表情地说。

“说说看,我怎么春风得意了?”老马有些不悦,但还是装出了一副笑脸。

“赌场得意,情场也得意啊!”萍眼睛看着墙上的挂钟,话里带刺。

“你什么意思,明说!”老马终于按捺不住了。

“找我有事吗?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萍满脸愠怒,一副不想继续下去的架势。

如此对话老马也觉得无趣,于是他来了个180度的转变,厉声问道:

“论文发了没有?” 

“没,没呢,还缺数据!”

萍的回答显然没有先前那么硬气,神态也变得谦卑许多,毕竟人家是老板,她人在屋檐下。老马见此,心一下又软了起来。他对萍的感情颇为复杂,一方面两人的阶级地位不同,一个是上帝一样的衣食父母,一个像“卖身为奴”、位卑言轻的使唤丫头。另外就是萍在不对的时间,不对的地点爱上了一个不对的人。貌似是萍的主动呼唤出老马“被动”的错爱和不真实,让双方的感情一开始就处于不对等的状态,这也为两人后来的爱情发展萌生出一道看不见﹑但真实存在的厚重屏障。虽然在过去的交往中,在老马几近荒芜的情感世界里,萍一直像荒原中默默呈现出来的一朵小花,貌似微不足道,却也精彩纷呈,大放异彩。但萍一贯逆来顺受的委曲求全,造成两人相处时的态势有了一边倒的倾向,老马时常颐指气使的霸道就是由此滋生和惯出来的毛病。而人与人之间的态势一旦形成再想改变它,势必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张玲的实验做的很不错,让她帮你补些数据吧。”老马对萍说道。 

“不必了,我自己的实验自己做。”萍本能地抗拒,直接拒绝了老马想成全她的美意。

萍的回答再次将老马推到了对立面上,被激怒的老马用较之前更加严厉的语气说道:

“那好,就一周的时间,文章必须发出去。”

“你,你,欺负人……”萍哭着跑了出去……

 

 

24  覆水难收 

【七绝】除夕

烟花联袂响西东,天际隆重散去空。

常恨等闲增一岁,童心依旧向飞鸿。

萍哭着跑出老马的办公室,她多么希望老马能立刻追出来,为自己刚才的无端指责道歉,然后温柔地安慰她,告诉她说他错了,他想念她,他爱她。但是,希望终归是希望,希望和现实间隔着的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

萍的委屈开始在心里一点一滴地长大。自从进了老马的实验室,她早来晚走,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实验室里的大事小情,里里外外,事无巨细,她都样样操心。正是因为实验室里有像她这样的“无冕之王”,老马才可能专心与实验室的宏观规划和申请基金。他的实验室才有了今天的规模和兴旺发达。曾几何时,实验室因经费告罄,申请的基金一时又没有下来,整个实验室里人心惶惶,众叛亲离,除被老马开除的人和萍外,其他人都纷纷离去。那些日子,老马的精神状态游走在崩溃的边缘,整天萎靡不振,他经常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不肯出来。只有萍,非但不离不弃,还一直鼓励老马坚持下去。而正是萍的坚强和患难与共,才让老马没有最终倒下,且能东山再起。

记得有一天,萍刚到实验室,老马就把她叫到办公室里,一脸紧张地问她今后如何打算?还没等萍表态,老马便说了一堆前后充满矛盾的话。他先是说不想再撑下去了,然后又恳求萍留下来帮他。萍第一次见到平日里趾高气昂的老板竟如此脆弱。当她联想到老马的种种不易、她自己对这个实验室的付出和对老马的爱,原本也想离开的萍,心立刻软了下来,她决定和老马共进退。正是基于这种想法,萍说出了一番老马至今难忘,且深受感动和鼓舞的话,这无疑是黑暗中的一丝曙光,让老马重拾信心,再次鼓起了度过难关的勇气。

萍当时是这样说的:“移民本身就是集无数困难于一身的艰苦的人生历程。您已经走得比一般人远了,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有希望和机会。倘若现在就放弃了,您曾经的努力和奋斗将前功尽弃。话又说回来,实验室没钱也是暂时的,您申请的基金也许很快就会下来。另外您不必对走的人太在乎,人往高处走是正常现象,而且现在实验室也不是希望渺茫。校方会在几年的缓冲期内提供一定的资助,而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再申请经费,大的不行,就申请一二十万的,天无绝人之路。退一万步讲,您已经是终身教授了,还担心什么?大不了工资会暂时少些。而如果你先前申请的三个基金其中的一个下来,最少也有三十万,到时维持一个实验室根本不成问题。只要节省些过,挺上一两年,总会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另外,只要你需要,我不走就是了,工资暂时发不出来,我就当志愿者,等基金下来再慢慢补给我。如果一直下不来,我自认倒霉,再出去找工作也不晚。”

萍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按照惯例,实验室工作人员的工资每年法定上调10%,但在实验室经费不足的两年里,她工资没涨反而有所下降。但萍,冒着失业的危险,不离不弃,隐忍坚持,这无形中成了老马在面对危机时精神上的中流砥柱。不仅如此,萍还通过日以继夜的努力,申请到了校方用于资助资历尚浅、但非常有培养前途的学者的校内基金18万美元,解了实验室燃眉之急。不可否认,在老马承受巨大压力,也是最无助的时,是萍的爱心和支持温暖、激励着老马。使老马绝处逢生,先是雪中送炭的校内基金入账,随后柳暗花明,即老马申请的三个基金都陆续到位,虽然加起来也就一百多万美元,但对于他们较小规模的实验室而言,维持几年根本不成问题。

有了经费后,老马的底气又足了,他开始重新招兵买马,又添置了一些必要的设备。经过上下不懈的努力,老马的实验室不但没有垮掉,反而更加发展壮大起来。萍,贡献巨大。不久老马后来申请的NIH RO1资助项目的100万美元也如神助般下来了。目前老马的实验室可以说是财大气粗,兵强马壮。追根溯源,实验室能发展到今天的规模,可以说,萍居功至伟。

 

萍边走边聚精会神地想着心事,突然听到身边有人和她打招呼,吓了她一跳。

“Hello! Ms.Ping.”只见勤杂工John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Hi!”萍礼节性地回应,显得有些机械。

“I like you!”John继续说道。

“Me too.”萍很勉强地笑了笑说。

“Ping,I like you very much.You are so cute.”

萍从他的直白和表情意识到,John不像单纯对女性的恭维,而是认真的,虽然黑黝黝的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上的变化,但从他执着的眼神,可以猜到他绝非开玩笑。萍和许多移民一样,由于中西方文化上的差异,很多时候都分不清什么是礼节性的问候,什么是求爱。更何况西方人惯用的伎俩就是先礼后兵,即先是礼节然的试探,然后很快就转入实质上的追求。

“Thanks!”

当萍回过味来,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离开,她现在没有一点心情惹是生非,更别说是谈感情,而且她压根就没想过在她的人生中会与黑人有情感上的交集。再者,萍主观上认为自己根本不了解西方人,更不了解他们的文化,虽然她来美也有段日子了,但环境上潜移默化的影响,熏陶和同化,都没能够从根本上改变萍,她还是个地地道道的Chinese。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生活,她一直都不是很自信,由于对西方文化,风土人情和法律的不了解,无论在生活里,还是在工作中,萍始终都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确切地说,此刻萍被John的过分热情吓到了。她猛地想起,不久前老马还和她开玩笑说,勤杂工John 经常打听她的情况,很可能是爱上她了。萍只当是玩笑,根本没在意。现在看来,这一切并非是空穴来风。

“Ping, I like you!”John 继续说道。

萍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John,一时间不知如何回话。

如果萍先前的回答完全是出于礼貌,那么现在她就一个念头,逃之夭夭!对于异性之间的交流,她除了把握女人特有的矜持外,就是以礼相待。而面对突如其来的直白和追求,萍显得慌乱至极。她想拒绝,又不想伤害John,她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于是她装出一副茫然不知的样子,冲John傻笑了一下,便慌不择路地向远处的电梯方向匆匆走去。

“Ping, I really love you very much!”John的声音从后面紧追了过来。

萍真的没想到John这个普普通通、按中国的传统观念看,就是一个“没有任何社会地位”的勤杂工,竟有一颗不平凡的心,另一方面她也佩服John在追求自己的幸福时,所表现出的无所畏惧和勇气。

萍走到电梯口,听听后面没有脚步声,又看了看身后,确定John没有跟过来,这才放松下来。她突然觉得楼道里异常寂静和空旷,她四处张望着,潜意识里很希望能遇到认识的人。偏巧她看到隔壁实验室的Jack,一个高大帅气的白人实验员,也向电梯的方向走来。显然Jack也看到了等电梯的萍,于是老远就和她打招呼:“Hi!”

“Hi!”

这是电梯的门正好开了,两人先后走进电梯,面对面站着,Jack主动与萍搭讪,西方人仿佛个个天生就善于夸奖女人,而且嘴甜的都像抹了蜜一样,Jack先是夸萍,多么的美丽﹑聪明。他见萍只是微笑,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接下来的话在萍听起来十分肉麻,也许西方社会里的男人和女人交往的惯用伎俩就是如此,各种恭维的话根本不用思考,张口就来。萍再次陷入不知所措的混沌状态中,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一走出电梯,萍突然有种重获自由的感觉。Jack还不死心,又试图约萍去酒吧里坐坐。萍以约了朋友为由,委婉地拒绝了他。Jack很失望地说了声拜,就转身离开了。

虽然过去也常有人向她献殷勤,但像今天这样,连续两个洋人几乎在同一时刻向她表达倾慕之情,还是让萍感到意外。但这起码说明了一点,萍在男人的眼里,仍然是一朵盛开的鲜花。是他老马,不懂得欣赏,不懂得珍惜!

萍带着复杂的心情,一个人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大约半小时。突然一阵冷风吹来,她才觉察到因为离开的太匆忙,连件外套都没穿,于是她把领子立起来,想抵挡直接灌进脖子里的晚风,虽然作用不大,但心理上还是觉得温暖许多。这时几个学生有说有笑地从她身边走过。萍停下脚步,她的目光开始变得温暖起来,跟随着那些活泼﹑充满朝气的年轻背影渐行渐远,直到他们彻底消失,若有所思的萍才缓过神来。

萍扪心自问,自己出国到底为了什么?肯定不是为了一个男人!她是为了实现自己儿时的梦想,长大了要做一个像居里夫人那样的科学家,这是她在小学时就立下的志向。她不能再沉溺于儿女情长,更不能从此消沉下去。她一定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在她所从事的研究领域有所建树,成为世界一流的科学家。 

软弱是消沉的借口。如果一个人的心理足够强大,是不可能被感情击垮的。不错,爱情上的挫折对萍的打击确实不小,但还不至于让她从此一蹶不振,她的意志再次战胜了自己的软弱。萍原本就是个外柔内刚的女人,既有柔弱的一面,也有很多女人都不具备的坚强。此刻的幡然醒悟,使她有了种让自己置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她告诉自己一个女人只有不断的成长,才能自强自立。她必须从感情的漩涡中挣脱出来,把现阶段生活的重心放在事业上。想到此,萍仿佛拨开了笼罩在心头已久的一团迷雾,她跟随着自己的脚步,渐渐地昂起头,朝着实验室大楼的方向走去,才被老马打压过的自尊心又像是鼓起风帆的船儿,有了勇往直前的动力。

“你去哪里了?”萍一进实验室,就听老马问她。

“没去哪里,有事吗?”

“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萍没有接话,只是默默走进老马的办公室。

“把门关上!”老马说完,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萍关上门,在离老马两米开外的地方站住了。

“秘书说你的合同到期了。你有什么想法?”

“如果您需要,我就留下。否则我重新找个实验室。”

“对我有意见?”老马按照自己的逻辑问。

萍抬头看了一眼老马,并没有说什么。

“有意见就提,不要放在心里。”老马继续说道。

“我走,你找人吧!”

萍说这话时,连自己都不相信上面的话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就在脱口而出的一瞬间,萍突然觉得像卸去压了她心头很久的一块巨石,精神上顿感轻松。

“为什么?能说说原因吗?”老马以为萍说的是气话,并未当真,口气依旧强硬。

“现在说这个还有意义吗?不过请你放心,我走之前一定把工作交接好,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萍说这话时,认认真真、一板一眼。

萍的回答完全出乎老马的意料。他不由得抬起头来,重新打量着萍。萍的神态自若,目光坚定,这些都在告诉他一个事实:这是萍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而不是一时的气话!老马心中顿感空落落,随之他的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要离开?”

“不为什么。”

萍说这话时,虽然口气坚定,但其压抑很久的情感又翻涌上来。老马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的口吻与自己谈话了,即一种即熟悉又陌生的亲近和依赖感。萍想起了他们之间的过往,而她对老马的感情是她自己无法否认的!但她不想让老马看出自己心理的这些变化,她也不允许这些变化让自己失控!她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由自主的把目光移向窗外,。

“这个实验室谁都可以走,就是你不行!“

“为什么?

“不走好吗?你看看,我给你涨工资的材料都写好了。”老马这番话与其说是说给萍听的,倒不如说是用来安慰自己的。

“现在你还说这样的话,说明你对我太不了解。我来你实验室这么久,和左邻右舍实验室里的中国人相比,我的学历不算低吧,工作能力也不算差吧,在实验室工作的时间也不算短吧,工资却是最少的吧。即便如此,我向你提过一次涨工资的要求吗?在实验室最困难、人员走的只剩下你和我的时,那么多老板都主动向我抛出橄榄枝,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但我即便面临失业的境地,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再有,其它实验室老板和职员签合同都是至少一年一签,我跟了你这么长时间,还是半年一签,让我一直生活在忐忑不安中,这就是你对我的好吗? 你有过设身处地为我着想吗?没有!另外这么久了,我休过一天假吗?我哪天不是从早忙到晚,哪天不是第一个到实验室,最后一个离开实验室?而我的付出换来的是什么?你的不信任﹑不尊重和变本加厉的伤害。我的心已经寒透了,请你高抬贵手,放我走吧!”

萍把自己的委屈一股脑地倒出来了。其实她内心深处的最痛,却难以启齿,就是她把自己都给了老马这个事实。但作为一名高知女性,最后的自尊是她做人的底线,这种话是绝然不会说出口的。

萍突如其来的一席话,竟让老马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他愣在那里足足有三分钟之久没有出声,先前那种趾高气扬的神气不见了。

“委屈你了,是我不好。”

萍终于等到老马这句话。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哇”的一声痛哭失声,憋在心里很久的委屈和失望总算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听了萍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后,老马感到非常震撼,就像一个君主,突然受到一直唯唯诺诺的奴隶的反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惊慌失措,毫无思想准备。尤其是萍准备离开的决心更让他顿时六神无主,挫折感十分强烈。萍说的都是事实,老马没有辩解的理由。他的骄傲和自信像突然被人扎了个大洞的皮球,软瘪下去。萍的话在老马的脑海里激荡着,他恍惚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没有人情味,既贪婪又吝啬,他真的有愧于那些与他一起拼搏的实验室团队成员。以往他太强调自己的不容易,太想出名,以至于把自己名利曲线的增长看得高于一切,却从未站在员工的角度为他们设身处地着想过需要。所以每当实验室一有风吹草动,遇到危机和困难时,就会树倒猢狲散,出现众叛亲离的情况,没有人愿意与他同心同德地面对一切。

“如果我的离开能使你清醒,也算是我对你最后的付出吧!”

萍说这话时,老马尚沉浸在追悔莫及的痛苦中,一时没回过神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萍扬长而去。

萍回到自己的公寓,蒙上被子大哭一场,昏昏沉沉地睡了三个小时,晚上又一个人去酒吧买醉。萍依稀记得,自己在光怪陆离的灯光下,与一些毫不相识的人,谈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题。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公寓里的。

第二天,她没像往常一样早起。虽然闹钟不断地把她从睡梦中叫醒,萍也只是在朦胧中微微睁下眼,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这还是她在国外工作以来第一次罢了老板的工,并给自己放了大假。

手机响了一上午,萍不看也知道是谁打来的。此刻,她不想接任何人的电话,包括老马。她就想这样懒懒散散地躺着,享受难得的身心自由,以及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时间。

不接老马的电话,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情爱吗?不可否认,直到现在她还深爱着老马,但从老马的态度上看,两人根本没有未来。谈去留问题吗?昨天她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这次她铁了心,离开老马实验室。她更不想藕断丝连地留在一个不会给她任何希望的是非之地。就目前的情况看,老马实验室的各项工作都已经走上了正轨,进入了良性循环的状态,她的存在似乎变得可有可无了。再说地球离开谁还不都是照样转。对老马和他的实验室,萍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她现在只想做回自己,让自己重新活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活在尊严里。

 

第 25 章 涅盘重生

风寒新绿树正闲,饥雀离巢去未还。

路静楼空人迹少,湖开鱼现草蓬间。

 

下午一点多萍才起床,冲了个澡,化完妆,又把房间简单整理了一下,打开冰箱想找点吃的东西,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于是决定在大学附近找一家馆子随便吃点,但想了想也没什么具体的主意。 “走着看吧,反正也不是很饿。”萍这样安慰着自己,穿上大衣出了家门。

 

大学附近的餐馆都集中在55街到57街之间的一条狭长地带的街道两旁,有泰国餐馆、日本寿司店、越南面馆和中餐馆,也有西人开的烤肉店、Subway、麦当劳和肯德基等各式各样的小吃店,星罗棋布。它们与坐落在大学周边,面向人们生活的各类店面,如韩国人开的洗衣店、白人的书店、药店、星巴克、酒吧、康复中心、大型综合商场、理发店、修表店、珠宝店、服装店、电影院、眼镜店和伊斯兰人开的一元超市等形成了一条服务链,极大地方便了大学周遭人们的生活,同时也为该地区的繁荣做出了贡献。

 

由于毗邻世界著名大学,学生和大学里的工作人员自然就成了这个区域的主要消费群体。学校的图书馆和健身房都是全天候开放的。另外,这里不像国内大学,一般只有期末才举行考试。考试对北美大学的本科生和研究生而言,是家常便饭,可以说是“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因此大学城的繁忙是真实的,并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一般不到下半夜学生是不会回去休息的。而商家的服务时间是因需要和服务对象来决定的,不像一般市中心的商场,到了晚上商家很早就打烊了。尤其是这里的餐馆,更是从早到晚都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称得上是大学城里的小downtown了。 

 

自从昨天和老马发生争执后,萍的胃口就一直不舒服。她先在Walgreens 里的pharmacy买了些帮助消化的非处方药,然后就近去了一家越南餐馆。因为已经过了饭时,餐馆显得有些冷清。萍找了个靠窗子的位子刚坐下来,餐馆老板就主动过来和她打招呼。这家餐馆主打面食,颇对萍的胃口。有时不想做饭了,萍就过来对付一口,一来二去,餐馆里上上下下一干人和萍都很熟络。不一会儿,侍应生就端上满满一大盘配菜。很快,萍要的牛肉面也被端了上来。萍原本不是很饿,只是到了饭时想给自己一个交待。这会儿看到眼前热气腾腾又香气扑鼻的牛肉面,顿觉胃口大开。她选了些喜欢的配菜,黄豆芽、苏子叶和香菜等放到面里,尝了尝汤,觉得味道不错,只是面里的牛肉看上去有些清淡,于是又不自觉地拿起桌上的辣酱。因为先前胃不舒服,所以犹豫了一下,才加了些许。萍欣赏着眼前的这碗面,忽然有一种久违的成就感:微微泛红的汤色,绿得可爱的苏子叶和香菜,黄得透亮的豆芽,还有随着热气散发出来的牛肉的香味。她的嘴角露出了浅浅的笑容,把脸凑近碗沿,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边抬头边紧紧地闭上了双眼,这几日笼罩在她心头的不快瞬间被这一碗面中的无限春色冲开了。“真是饿了!”她埋下头去,狼吞虎咽地吃完面,额头上已渗出珍珠般大小的汗珠。签单时,她略微算了一下,特意给了20%的小费,侍应生接过单子和信用卡看了一眼,礼貌地连声道谢。

 

出了餐馆,萍走在校园里,身边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每当有认识的人和她打招呼时,那种莫名的惆怅和失落就会再次袭来。一方面她为自己未来事业和生活的方向感到茫然,另一方面可能是平时忙惯了,突然闲下来有点不适应。 “过两天就会好起来的,先给自己放一周长假,出去玩一圈再说”萍边走边想,头再次微微昂起,往日的自信又浮现在她的脸上,双瞳里也有了光芒。 

 

?萍出国也有几年了,为了工作她竟然连所在州都没有迈出过一步,平时除买生活必需品外几乎从不外出,生活圈基本局限在公寓楼和实验室的两点一线之间,更别说游山玩水了。北美的自然环境和风光有口皆碑,举世公认,可对萍而言,充其量就是想象中的世外桃源。萍是个喜欢旅行、热爱生活的人,在国内时每到假期都会和朋友结伴或跟团旅行。只是出国后源于对科学理想和既定目标的执着追求,以及工作和生活上的种种压力,迫使她不得不将有限的时间投身于繁重的工作之中。比如,做各种各样的实验和科学研究、写论文、帮老马管理实验室等。凡是与工作和事业相关的一切,都自然成了她全部的生活内容。

 

平时其它实验室里的华人或访问学者利用假期外出旅行时,也有约萍一起出游的,但都被她以工作忙脱不开身为由婉拒了。朋友每次回来都会绘声绘色地给萍讲一些沿途趣闻、文化差异和名胜攻略,还会带回一些具有异国特色的风光照给她欣赏。虽然萍当时听的和看的并不是很用心,但也依稀记住了些。

 

萍回到公寓,脱去外套,洗了手,便开始在网上查找起旅行路线来。首先网上的一则广告吸引了她的目光,是一个去巴拿马坐游轮的季节性优惠广告,许是因为非节假日的关系,五天四晚的海上奢华行程,一位游客的全部费用才350美元。萍想了想,这条路线虽然相对单调些,但可以省去很多衣食住行和未可预见的麻烦,最主要是不需要自己操很多心。萍又查了往返机票,最便宜的也才90美元,只是搭乘的时间不很理想。如此算下来,加上不可预见的费用,时间正好一周左右,所需费用也在1000美元之内,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在网上预定了机票和船票。 

 

做完这一切后,萍感到有些口渴,烧水时却发现水壶出了问题。这把旧水壶还是萍刚来美国时从毕业的学生那里花五美元买来的,它兜兜转转来到萍的手里,可能已经几易其主了。国外生活就是这样,人们买卖旧物等闲平常,尤其是对学生们和经济收入较低的家庭。而那些刚来美国的新移民和访问学者们也深受其影响,口口相传,久而久之也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这也许和当年清教徒漂洋过海登上美洲大陆之初与当地的印第安人进行易货交易的风俗有关,也算是西方社会到处弥漫着的实用主义的一种表现形式。

 

?萍本打算立即出去买新水壶,但想想还是下次外出时顺道买回来吧。喝开水是萍在国内养成的习惯。许多中国人出国不久就入乡随俗地开始改喝冷水了,包括冷饮和冷牛奶,但萍却依然故我地保持着原有的习惯。萍突然很想家,如果母亲在身旁,类似的事情断不会发生。她看看时间,父母应该还没睡觉,于是拨通了国内父母家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听,是母亲。当然和以往一样,一开始就是带着浓浓母爱、略显夸张的啰嗦和嘘寒问暖。但都是真情的自然流露,没有一丝虚情假意。过了一会儿,等在一旁的父亲终于按捺不住,抢过话筒,很正式地说:“丫头啊,工作还顺利吗?生活上没什么问题吧?你妈整天念叨你,我的耳根子都磨出茧子来了。有空就多往家打几个电话,省得她总惦记你。”

 

?国内的男人无论尊卑几乎都这副德行,即不善于和子女进行深入的交流,明明是自己心里思之深,关之切,却又偏偏不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还总喜欢拿别人说事,借题发挥,以此抒发舔犊之情。

 

“我好着呢,你们不用担心。哦,以后我不打电话就说明一切都好着呢。”

 

此刻的萍尽管有一肚子的委屈,但也只能简单笼统地应付着父母的问话,眼泪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有选择地、轻描淡写地说一些。萍有她的原则,与父母通话的内容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这几乎是所有海外华人尽孝的一种特殊方式,也可以说是一种遥远的无奈。

 

也许是萍的回答过于简单,萍父没能完全理解她表达出的意图,这时就听到母亲在一旁埋怨父亲说:“你这领导都白当了,也不知道拣重点说。姑娘打个电话过来容易吗?”

 

话音未落,电话再易其主,声音又变回母亲的了:

“小萍,你需要什么吗?邻居张处长下个月去美国,正好在你的城市有一站,我让他给你捎去。对了,有男朋友了没有?”

“妈,我什么都不需要,别麻烦人家了。”萍不想给父母牵挂自己的机会。

“别硬撑着,如果待得不舒服就回来,趁你爸爸在位,在大学里给你找个工作还没问题。啊!对了,隔壁于主任家的二儿子于欣北大研究生毕业分到市委办公厅,可谓前途无量。你俩从小一起长大,相互了解。再说两家大人也知根知底,如果你不反对,我就去和他妈说一声。你王阿姨打你小时候就喜欢你,到现在见到我还对你赞不绝口,没说几句话就打听你,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妈看你俩也挺合适的。”

“妈,我都多大了?像我这个年纪你都有我了,还把我当小孩子呢!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求你们别太替我操心,我一切都很好。您和我爸眼看着也都是上岁数的人了,请个保姆吧,又不缺那点钱,这样你们就有时间外出旅游什么的,好好享受生活。”

 

但凡在国外的中国人,刚开始奋斗时顾不过来,生活稳定下来后就有精力和财力孝顺父母了。但由于天涯相隔的客观原因,不能亲历亲为地照顾父母,因此尽孝便成为嵌在他们心底里最深的伤痛和遗憾。他们所能做的就是一有机会就回国看望父母,平时多打电话,申请父母出国探亲,再有就是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地给父母买各式各样的保健品寄回去或托朋友稍带回去。

 

萍算是个例,一方面父母不缺什么,又都年富力强。另一方面,出国时间虽然不短,但萍一心扑在工作上,一个月偶尔给家里打几个电话问候一下,仅此而已。但她的委屈、苦闷和失意从未对任何人讲过,包括父母。她虽然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但与生俱来的善良天性和后天养成的感恩情怀让她在为人处世方面处处替他人着想。这也是为什么她在老马实验室里工作那么久了,在绿卡没拿到和工资偏低的情况下,还能始终保持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工作态度的原因所在。

 

萍母还是不放心,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萍默默地听着,再没说话。是啊,她能说什么呢?除了工作成绩突出外,生活上远没有达到母亲的期望。在美国大学实验室工作,收入尽管相对较低,但申请绿卡却相对容易。而她,至今还没像别人那样得到身份,拿到手的工资付完生活费后也所剩无几。一直埋头读书和工作,加之错爱老马,以至于现在还名花无主。这会儿又主动丢了工作,虽然可以拿半年失业金,但找工作仍然迫在眉睫,是未来一个时期的重中之重。

 

萍放下电话,越想越委屈,刚刚鼓起来的勇气和信心又大大地打了折扣。犒劳自己外出旅行的率性带给她的兴奋也如潮水般退去。想着想着,泪水顺应着心中的委屈涌了出来,萍默默地哭着,思绪久久不能平静。

 

就这样在电话机旁坐着,胡思乱想着,她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她闯进了一个漆黑的夜晚,独自来到一片丛林中,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正当她万分焦急时,突然发现前方忽明忽暗的树丛中有一双闪着幽绿光芒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她害怕极了,顺着脊梁骨往上冒凉气儿。忽然,那双眼睛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怪兽,拖着沉重的身体,咆哮着向她猛扑过来。萍呆在原地愣住了,头皮发麻,脑子里一片空白。“跑啊!”接着,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调头就跑。她拼命地向前跑,那个怪物就拼命地往前追,她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跑过这么远的路。正当她筋疲力尽时,不巧却又被横在地上的一根朽木绊了一跤,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始终爬不起来。 “你完了!”怪兽怒吼着。“加油啊,不可以这样消沉下去!你还没结过婚,还没有生过小孩,还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还有年迈的父母需要赡养……”正在她绝望时,前方不远处同时传来了另一个声音,洪亮,有力,充满斗志。她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听从了前方声音的指引,拼尽全力想爬起来,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正当她准备放弃时,“砰,砰,砰”几声清脆的枪声响起,只见那个怪物向空中猛蹿了一下,随即重重地摔在地上,直到断气那一刻,两只闪着绿光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她不放。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她循着枪响的方向努力寻找着,想看看自己的救命恩人究竟是谁,却一下子惊醒了。她努力睁开双眼,定了定神,才依稀听到一声紧似一声的敲门声。是谁呢?半梦半醒中,萍没有多想,起身去开门。

 

 

第 26 章 欲望之

 

【五言-无题】

本是同林鸟,天涯各自飞。缘分终相顾,霾尽见芳菲。

?

“萍,萍,在家吗?开门我们聊聊! 开门啊!”

萍听出是老马的声音,正犹豫着是否给他开门,就听老马语无伦次地说:

“萍,我知道你在里面,把门打开,开门啊! 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受多委屈了。萍,我知道错了,我知错了。实验室不能没有你,我也不能没有你。开门,我们聊聊。” 

萍听到这里,刚刚还坚硬的心又软了。她深吸了口气,让激动的心平复下来,这才走过去把门打开。老马一个箭步冲了进来,看到萍一副恹恹的样子,于心不忍地将萍拥入怀中。萍奋力想挣脱,老马却越抱越紧,仿佛一松手,萍就会从他的视线里消失。萍终于停止了反抗,顺从地依偎在老马的怀里。

“只要你不走,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萍在老马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对老马的恳求不置可否。

“是我对不住你,没有设身处地的为你着想,让你受了很多委屈。我马上帮你申请绿卡,同时给你涨工资。”萍听得出,老马是认真的。

老马态度转变之快、之大都出乎萍的意料,萍说不清自己现在是处于梦幻中,还是惊吓中。她依稀觉得现在的场景和刚才的梦境并无区别。萍甚至在老马的怀里掐了自己一下,好让自己从混沌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过来好一会,她才慢慢地推开老马,脸上带着一丝勉强的笑,有气无力地说:“我不需要什么,就是太累了,只想休息。不然我会死掉的。” 萍说完身子一歪,差点跌倒。幸亏老马动作快,加之两人距离很近,及时扶住了她。老马怜惜地重新把萍抱在怀里,慢慢走到床前,轻轻放下萍,给她盖好被子,顺手拉过一个凳子坐下,然后握住萍的一只手,认真地说:“如果你不嫌弃我是二婚,又比你大十多岁,就嫁给我吧。”

根据萍对老马的了解,知道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起码此刻是这样,并非一时冲动。又沉思了几分钟才对老马说:

“谢谢你在百忙之中,想着来看看我这么个一点出息都没有的小人物。你先回去吧,让我们都冷静地想想,我们都不年轻了,无论离婚还是结婚都非儿戏,再说你的实验室今非昔比,实力雄厚,根本不缺我一个人,你更没必要为我改变什么。”

其实直到现在,萍对老马的?转变仍然持半信半疑的态度,她不想再次让自己因为盲目轻信,而重蹈覆辙。所以她对老马的承诺,未置可否。

“话不是这样说的。你离开后,我把过去的一切前前后后想了多遍,终于想明白了一个事实,实验室离不开你,我更离不开你!”

萍看了眼老马,叹了口气,仍然沉默不语。

“别以为我是信口开河,你对实验室的贡献,有目共睹。你的种种好处,有口皆碑。可以说没有你,就没有实验室的今天,我老马也可能早就混不下去,卷铺盖回国了。如果我是科学海洋里漂泊的一叶扁舟,你就是我的灯塔,不仅让我免于倾覆,还能逢凶化吉。”

“我哪里有那么大的作用,不过是你张张口,我跑跑腿罢了。” 

这时,萍已然看到了老马的诚意,诋毁自己不过是还想证明什么,这只能说明她在老马面前的自信心,已被折腾得所剩无几。

“你非得妄自菲薄,我也没办法。但任何组织若能正常运转,得有一个领导,同时也需要一个默契的执行者,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没错吧?如果我抬举自己,算个领导,你就是那个执行者。我这么说,你不反对吧?”

萍低下头,似乎默认了老马的说法。

老马接着说:“我的情况你是了解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给我点时间,我尽快离婚。你知道我的脾气,从来不轻易许诺,尤其是做不到的事情。而且我说过的话,也绝不会反悔。”

萍听老马这么一说,有些感动,几次都想答应老马,但她还是拿不准老马的决心到底有多大,而且真要让老马离婚,她又有些于心不忍。老马的儿子还小,再有,同样是女人,如此一来,让马妻如何自处?人到中年,孤儿寡母,还带个老人,将来的日子怎么过?但面对深爱的人的诚恳表白,她又如何能无动于衷?萍想了想说: 

“我准备去佛罗里达度假,并买好了机票和船票。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我们都好好冷静一下。毕竟这样的决定对你我来说都不是件小事,再说我们都不再年轻,已经犯不起错误了。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谢谢你的美意,你先回去吧,好吗?”

“你先休息休息,调整一下也好。放心去玩,不必急着回来上班。只是我现在太忙,不能陪你一起去。另外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在医药管理局申请的经费下来了,你知道多少钱吗?21万美元啊! 加上先前的10多万,一共30多万,除非你想把钱转到你的新地方去。所以,我决定你这次出去旅行的费用由实验室出,正好那边有个会邀请我去做大会发言,就是你上半年做的那个课题,轻车熟路。正好你去那里旅行,顺便参会,我委托你做大会发言,一举两得。”

 

老马没有想到自己这番普普通通的话居然彻底打动了萍。对萍而言,不单纯是因为老马答应给她报销差旅费,而是她这么多年的努力终于得到社会认可,有了回报。这时,萍的表情已不再像刚才那样僵硬。老马注意到了她的这些变化。萍欠了欠身,想马上起来,但被老马摁住了:“急什么?你这个实验室经理今后有的忙呢!”

萍顿时破涕为笑说:“我饿了,你请我吃饭。”

“请,当然要请,而且请就请最好的。让我想想,对了,我们去郊区吃龙虾吧。”

“这还差不多。”

“还有,今天晚上我就在你这里加班,请恩准。”

“你少来,我可是卖艺不卖身。”

“我卖身,我卖身,而且还要彻彻底底地卖给你。”老马说完俯身去吻萍。

萍开始还试图推开老马,但当老马的吻像雨点般的袭来,很快便从半推半就中瘫软如泥,不再推拒。彼此感情在经历过一番痛苦的折磨后,终于在人格平等的基础上,在情欲的推波助澜下涅盘重生了……

可能是因为这次两人之间的矛盾升级到几乎无法调和的地步,让老马对什么是依依不舍有了切肤的感受。他担心会永远失去萍,既然娶这个女人的决心已下,现在他心里仅存的一点道德障碍也化为乌有,再无顾忌。老马已然全身心地投入,?将一个男人而非君主的雄性和体贴发挥得淋漓尽致,萍也报之以李,将女人的万种风情、柔情似水演绎的炉火纯青。

两人如痴如醉,上演着人性最原始的疯狂。直到萍灵魂出窍,老马畅快淋漓的一起到达欲望的巅峰。继而两个肉体又紧紧地交织在一起,缠绵悱恻,尽情享受着男欢女爱带给人类的美好和登峰造极的愉悦。老马不住地抚摸着萍肤如凝脂般的胴体,两人又如此温存了很久,欲望的狂潮才渐渐退去……

 

第 27 章 未雨绸缪

秋光浮动意彷徨,

寂寞梧桐素影长。

四面野蝉鸣月现,

八方家犬吠星藏。

池中静月傍流水,

院里蔷薇散冷香。

明暗灯街闲步远,

夜风声咽断忧肠。老马离开萍的公寓时,已是第二天凌晨1点多钟了。天很暗很暗。万籁俱寂的夜色被层层乌云笼罩着,似乎正孕育着一场暴风骤雨,只是天地间的万物仿佛都还沉浸在美梦中浑然不觉。老马不敢自诩为先知,更不敢在老天爷面前造次,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他谦卑地冲着街道两旁摇曳的灯光行了个注目礼,然后自言自语道,一切都该结束了!也许是道德维系在他灵魂深处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他坚定无比的离婚决心下彻底化为灰烬的缘故吧,老马此刻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回到家后,老马和衣躺在床上,他把离婚的过程和可能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想当然地预演了一遍,包括财产分配、孩子归属问题和如何给亲朋好友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等。剩下来的就是,找个合适的机会与妻子摊牌。他又凝神思考了十几分钟,想好了几套开场白的方案。

直到东方露白,老马才似睡非睡地迷糊了一觉,居然还做了个梦。只是,梦境和现实完全不同,都是些模模糊糊、乱七八糟让他窝心的事,唯一令他记忆犹新的是自己像过街老鼠一样,抱头乱窜,无处躲藏,甚至被世人口诛笔伐。

老马醒来时,窗外雷电交加。风声像哨音一样透过窗子在他的耳畔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不一会,雨滴便飞蛾扑火般,无厘头地在玻璃上乱敲乱撞起来。老马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偏向十一点了。当他的意识完全清醒、想要起身时,却感到半边头一阵阵地锥痛。他强打起精神从床上爬起来,简单洗漱一下,饭也没顾上吃,便匆匆赶往实验室。

 

老马一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就见到桌上放着带有麦当劳字样的一个大袋子和一杯可乐。老马的第一反应就是萍先他一步到了实验室。但他并没有见到萍,心想她一定又是去耗子房了。他不由得又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顿时如沐春风,精神起来。

老马边吃边打开电脑,浏览一下邮件,将各种信件或会议通知的内容梳理出什么是需要做的,什么是不需要做的,按照轻重缓急安排好一切,于是一天工作流程的轮廓就清晰了。按惯例,他要做的第二件事是亲自在实验室里到处转转,顺便和实验室的雇员聊聊与工作有关的事情,仿佛只有如此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说的不好听点,这很像一条公狗,用尿水画地为牢,圈属自己的领地。

今天他自己迟到了,他怕有人会上行下效,所以整个一个上午他都呆在办公室里没出来。第二封跃然眼前的邮件是陆院长发来的,不看内容老马都能猜到写的是什么,无非是催他快些回国,把他们先前拟定好的计划落在实处。老马又扫了一眼其它邮件的题目,发现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垃圾信件,最后他才把陆的邮件仔细读了一遍。不出所料,字里行间就一个意思--快点回来。 “是啊,再拖就说不过去了。”老马边思忖着边给陆回了个邮件,告知自己一定尽快安排时间回国,请陆放心。老马翻了翻桌子上的台历,见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老马给秘书发了封邮件,让其立即给他订一张回中国的机票,而且越快越好。

不到半小时,秘书就回信了,机票已预定好,是后天早上10点50的。还别说,老马一向对这个白人秘书的办事效率和认真负责的态度感到满意。实验室里的每个成员如果都像萍和秘书一样就好了。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老马不紧不慢地说“请进!”

再抬头看去,是满面春风的萍。

“老板,今天整个耗子房除我们实验室外都被贴了notice,而且原因出奇地一致--没给下崽儿的老鼠分cage,现在耗子房里鼠满为患,那个白人更是焦头烂额,手忙脚乱。”

“是吗?!这都是你的功劳啊!”老马有意在恭维萍。

“哪里啊,这都是马老板平时教导有方。”萍笑着说,还做了一个俏皮的鬼脸。

老马干咳了两声,将话锋一转说:

“对了,我后天回国。”

“又要回去,不是刚回来吗?”

“国内催的紧,另外有些事还真的非我回去处理不可。”

“真走?”

“是啊,机票都买好了。”

“哦。”萍听老马这么一说,再也高兴不起来了,失落极其明显的挂在她那张喜形于色的脸上。

老马看出了萍的不悦,急忙转移话题:“办绿卡的推荐信我已经写好了,另外我还让朋友,那个在哈佛大学做教授的老板也给你写了一封,这一两天就能到。”

“真的吗?谢谢你,谢谢关心!。”萍听后立刻又兴奋起来,似乎还有些激动。自从那晚脱胎换骨般的缠绵以后,萍对老马的称谓也从您改成了你。

“光我关心不行啊,你得抓紧联系移民律师。对了,听人说目前只要条件具备,最好是第一优先和第二优先同时办理,虽然钱花的多了些,但等于上了双保险。凭你的条件,成功率应该在90%以上。”

“好,等数据处理完我就联系律师。”

“实验早一天晚一天做没关系。趁我还在,你争取明天就和律师见见面。”

这话从老马嘴里说出来,着实让萍吃惊不小。在大家的印象里,老马要求员工从来都是工作大于一切,现在竟然让她“先私后公”,完全不是他一贯的作风,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当然,她并不知道老马的转变是发自内心的,既然认定要娶她为妻,公私的界限已然模糊不清了。萍看了眼老马一脸,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高兴地说:“好吧,我这就联系律师,一会儿告诉你结果。”

“快去吧,对了,谢谢你的早餐!”

萍开心的走出老马的办公室,原来老马也有如此细心的时候和温暖的一面啊!她的心里乐开了花,不禁又转身回去,飞快地在老马脸上吻了一下,然后才迈着轻快的步子,哼着小曲离开了。

“下不为例啊!” 老马冲着萍的背影,口不对心地嘟囔了一句,心里却是美滋滋的。近在咫尺的爱情触手可及,方便之处不言而喻,沉浸在幸福里的老马浮想联翩。

“工作,工作!”老马就是老马,理智的回归可以在瞬间完成。他在电脑上又把每个人的工作任务拉了个清单,并一一布置妥当。同时,又发了封邮件给秘书,让她立即联系校方,落实所在大学与国内母校间的具体合作事宜。最后特别说明,如有需要的话,他可以亲自和校方谈,以此表明他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中午听讲座时,萍告诉老马,她已经和律师约好了,明天上午请假去 downtown见面,她现在就去准备材料,可能还要回住宿一趟。因为有些东西没在办公室。她还告诉老马,他朋友的推荐信可以晚些再给律师,这次去主要是让律师评估一下她办那种绿卡,需要什么材料。

快下班时,秘书发来邮件,和老马预想的完全一致。校方原则上同意陆院提出的合作意向,但还是希望对方能亲自来美落实。如果需要,他们可以以学校的名义发出邀请函。老马听后很开心,如此一来,老马对国内也算有了交代。

就在老马准备离开时,萍的邮件来了,说她已经找好一家非常不错的牛排餐馆,约他晚上去吃西餐,还特意说明这次由她请客。老马想也没想就爽快地答应了。快到6点钟时,萍拿着部分申请资料来到老马办公室找老马签字,然后两人一起离开实验室,开车向餐馆驶去。

在路上,老马好奇地问萍,是如何知道这家餐馆的。萍说是在网上找的,她以前也没去过。该餐馆主打巴西菜系,食客评价还不错,都在4星以上。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目的地。这家餐馆从外面看很不起眼,但等着用餐的客人从里到外,早已排成长龙,果然名不虚传。

萍进来后立即登记排队,等了大约半小时,才轮到座位空下来。两人坐稳后,老马环顾四周,只见餐馆内的灯光昏暗斑驳,整体布局和装饰都透着乡土气息。若有若无的乡村音乐,似涓涓溪水缓缓流过,给人一种舒适愉悦的感觉。用餐的几乎是清一色的白人,个个神情轻松,只是装束较平时正式些。有人坐在类似吧台的餐桌上用餐,也有人围坐在四方形的餐桌上用餐。萍把侍应生递过来的菜牌转给老马,老马看也没看就还给萍,让她看着点。其实老马出国这么多年,很少独自在西人开的餐馆里用餐,所以吃什么,他也拿不定主意。虽然也有参加每年一次医学部的聚餐,但那些饭菜都是餐馆事先安排好的套餐,自己只要动嘴吃就可以了。

萍点了一盘烤生蚝、一份煎牛排、一份鸭菜煲、一份油煎龙虾、一份素沙拉和一份巧克力甜品,又问老马喝点什么饮料。老马说,白水就可以了。萍想了想,要了两杯马蒂尼。老马说一会要开车,他就不喝了。萍说,你不是告诉我本州可以少喝点酒吗,不过就是一杯低度酒,警察是不会管的。侍应生很快拿来两个漏斗型的高脚杯,然后往杯子里,放了些粉色的絮状物,很快便在杯子里胀开一个如玫瑰般的花蕾来,随后,侍应生又像变戏法似的在那朵高高隆起的“玫瑰”上加入了不知名的液体,摇晃了几下,做好后,分先后放在萍和老马的桌前各一杯。那朵“玫瑰”开始慢慢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杯色彩绚丽,层次分明的鸡尾酒。在光怪陆离的灯光下,两杯马蒂尼像两朵流动的玫瑰花朵一样格外耀眼。老马和萍都被眼前这个生动,魔术似的化学反应惊呆了。萍立即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机,连拍几张照片。美,总是可以轻易打动女人的心。

菜上的很慢,几乎是一道吃的所剩无几,下一道才上来。这样反倒吊足了人们的胃口,有利于饥饿感的持续高涨。老马走南闯北,中式和西式菜系基本吃的差不多了,眼前佳肴的这种大胆混搭的风格,他也是第一次见识。除牛排外几乎都是将十几种食材混在一起,这种菜非菜、饭非饭的做法着实让两人大开眼界。萍担心不对老马口味,所以不停地问老马是否吃得惯,老马没说什么,但那一副斯文尽失的吃相却将他的好恶暴露无遗。两人边吃边聊,气氛十分温馨。最后还剩了不少菜,但谁都没提打包的事,各中缘由恐怕只有当事人自知了。萍抢着把账结了,还特意加了20%的小费,两人一起出了餐馆。老马余兴未尽,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过去是低估西餐的水平了。

老马开车送萍到公寓楼前,萍含情脉脉地看着老马,迟迟不肯下车。老马知道她暗示的是什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硬起心肠,装出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其实不是他不想上去,而是要处理的事情的确太多,加之马上要回国了,家里总得交代一下,毕竟还没离婚呢。萍见状也不好强求。临下车前,萍冲着老马努努嘴,老马蜻蜓点水般意思了一下,便开车离去了。

萍目送着老马的车渐行渐远,又伫立了很久,才满怀惆怅,意兴阑珊地走进公寓。

 

第 28 章 离情

 

【七言-彷徨】

晓月低垂望眼明,春风起落鸟鸣声。

有心持钵西行去,恐负佳人一片情。

爱情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可以让人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让人变得充实,丰富,对生活充满期待。它可以让男人变得睿智,有责任感,也可以让女人变得更加温柔、美丽和善解人意。同时,也能让人变得患得患失,在自信和忐忑之间摇摆不定,在自我营造出的炼狱中重生或毁灭。虽然萍和老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爱情才刚刚开始,但在精神层面上,两人已经有了很多的交集,还有就是那些被世俗和所谓文明定义的好与坏的历练。

躺在床上的萍,用了整晚的时间审视自己与老马之间的感情,尽量客观地甄别其爱情的纯洁性和真实性。得出的答案竟让她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即自己的真心实意vs老马的三心二意和模棱两可。一念至此,让萍感到阵阵悲哀。此刻的她,就像一个在黑夜中寻找光明的人,她竭尽全力,却始终看不到黎明前的曙光。而原本貌似唾手可得的目标,旋即又变得扑朔迷离,充满了不确定性。直到第二天上班时,萍还觉得神志恍惚,未能彻底摆脱这些似是而非的悖论以及是非对错的纠缠,彻底回到现实生活中来。 

老马的心境正好相反,他感到满足、充实,并深深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中。吃早饭时,他简单和妻子说了下回国的事。妻子对老马这种“突如其来”的出差方式早已习以为常,所以并未多问。何况她也真没兴趣知道这些。老马又问了问孩子的情况,得到的答复一如既往的雷同。老马突然想起,由于早出晚归,他已经多日没有见到儿子了,更别说亲近。他抬头看了看楼上,见没什么动静,犹豫了一下,上班去了。 

 

老马一到实验室,立即让秘书通知全体人员到公共会议室里开会。会上老马认真听取了每个人的工作汇报和今后一段时间的工作计划,然后才就大家提出或目前存在的问题一一做了回应。最后又把他回国期间需要做的事情按轻重缓急逐一进行了安排。散会时,秘书将老马的机票和校方给陆院长等人的邀请函一并交给了老马。 

老马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再没出来,午饭都是让萍买来吃的,他甚至打破了自己长期坚持的中午听讲座的习惯。直到他把手边的一切,包括那些积压了很久、又必须马上处理的事情处理完毕,才如释重负地走出办公室,这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半了。

走出办公室的老马本能地想到该回家吃饭了,但一想到家里平时基本全素的晚饭,又迟疑起来。正当他边走边为是否去中国城吃东西而犹豫时,却无意间发现萍正在靠电梯的休息大厅里坐着,便立即招呼她:

“萍,你等谁呢?”

萍见老马出来立即起身迎了上去,而对老马的这句话显然非常失望的。她迟疑了一下才所问非所答地反问了一句:“你忙完了?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All done! 对了,我走后实验室就交给你了。”

“好的。”

“这我就放心了。”

“还有其它事吗?”老马见萍欲言又止,明知故问道。

“没有。”

“走,我们去中国城吃东西。”

惊喜的神情流星般从萍的脸上滑过,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写满了她那张纯美、精致、又楚楚动人的脸。看得老马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他突然觉得应该把今晚的时间完全留给这个深爱着自己的女人,否则不但对不起萍,也对不起老天给他的恩赐,岂非暴殄天物?!

两人在中国城草草地吃了一些东西,就径直去了萍的公寓。一进房间,萍没有更衣就扑进老马怀里,紧紧环抱住他,许久才肯放手。老马俯身亲吻了一下萍,然后指了指鞋架。萍会意地从鞋架上拿了双大号的拖鞋递给老马,然后说道:

“你先坐一下,我去给你准备些水果。”

萍在卫生间里洗了手,就去了厨房。老马脱掉外套随手放在沙发上,坐在那里拿起一本广告杂志,一边看一边等萍。没翻几页就觉得趣味索然,于是他的目光开始在萍的房间里游弋,仿佛如此便能捕捉到萍日常生活的影子。

在这一房一厅一卫,约1000英尺的空间里,设施虽然简陋了些,而且许多家具都是旧的,但看上去却十分整洁。几盆郁郁葱葱的兰花和绿萝,静静地摆放在客厅里,朴素又不失雅致,虽然没有鲜花点缀,但依然使得整个房间充满生机,让人感到温馨无比。电视柜上静静放着一张萍与父母的全家福,从两位老人的神情上能体会到,萍在父母心中的位置。老马忽然联想到这么一个集娇宠和百般呵护于一身的乖乖女,为了理想,远离父母的关爱和亲情,在异国他乡过起了一种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生活。而如果有个懂得疼爱她、怜惜她的人在身边,她的日子会好过得多。想到此,老马的心弦被猛地拨动了一下,怜香惜玉的英雄情怀油然而生。他突然有种想立即把萍紧紧拥在怀里的冲动,而非像刚进门时那样,冷酷的甚至都没给萍的一厢情愿爱,些微的回报。

“吃水果吧。”萍说着,把一盘切好的苹果和橙子递给老马。老马用叉子叉了一块苹果刚想吃,萍却体贴地说道:

“先吃点橙子吧,虽然有点酸,但维生素多些。”此刻的老马已没有了老板的架子,他放下苹果,叉了一瓣橙子放进嘴里吃起来。

“一点不酸!你在哪里买的?”

“Costco,加利福尼亚出产的橙子。”

“多少钱一磅?”

“一箱13磅,大概11刀。”

“不错。”

“喜欢就多吃点,还剩半箱呢,你走时都带走吧。”

 

老马没接话,放下盘子,顺势把站在一旁看着他吃水果的萍拥进怀里,边抚摸,边亲吻她。老马的欲望很快像燎原的星火,将先前的怜惜之情顿时化为欲望的火种,不但燃烧了自己,也将萍的欲望点燃了。如潮的红晕,花朵般在萍领口裸露的肌肤上由下至上的蔓延开来,随处绽放。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老马抱起萍向卧室里走去,笨拙的样子就像一个不计后果的大男孩。

萍的卧室因为窗帘没拉开而显得十分昏暗,床上的被子掀开一角,女人的睡衣随便堆放在枕旁,显得有些凌乱,这与外面整洁的环境相比看上去很不协调。显然房子的主人事先没有料到,今天会有人突然造访,属于她个人私密的空间。老马把萍轻轻地放在床上,一边爱抚,一边温柔地亲吻……

突然他的手机不识时务地响了来。老马先是一惊,他下意识地停下想接电话,但刚一欠身又停住了,他似乎在担心着什么,具体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接下来就听他用含糊不清的嘟囔了一句,像是给自己打气,又似说给萍听,然后又继续亲吻起萍来。但手机振铃的音乐声仿佛故意和他捣乱似的,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搅得老马心神不宁。最后他还是拿起手机,看也没看就关掉了电源。尽管如此,老马的情绪还是一落千丈,与之先前的如狼似虎相比,堪称冰火两重天。

显然此时的老马已不在状况,房间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这自然逃不过原本就善解人意的萍的眼睛,她冲老马莞尔一笑,从床上起来并温柔地亲了老马一下,然后轻声说道:

“时间还早,你上床先休息一下,我去冲个澡就来。”

“嗯。”

萍没想到老马这么爽快就答应留下来陪她,激动地又回过身来亲了老马一下,然后背对着老马开始一件件地脱衣服。当她脱得只剩下内衣时,美妙绝伦的胴体一览无余地呈现在老马的眼前,顿时让他热血贲张,不能自已。目送萍进到淋浴间里的老马再也抑制不住席卷而来的欲望狂潮,迅速将全身衣服除去,也迫不及待地跟了进去。

“啊?”

刚调好水温准备洗浴的萍,忽然见老马裸着身子进来,诧异和羞涩让她的脸愈发白里透红,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前胸,但旋即便像只温柔的波斯猫钻进老马的怀里。老马虽是有备而来,但这种男女共浴的情景他也是第一次体验,如果说刚开始还有些不知所措、慌乱和不自然,但他很快便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摘下喷头,让水流沿着萍凸凹有致,曼妙无比的身体,前前后后,顺势而下,然后是背部,前胸,下面……

萍任其摆布,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迷离的目光半张半合。老马似受到了鼓舞,更准确地说是诱惑,他顿时觉得身体开始发热,发涨,于是迫不及待地扔掉手里的喷头,开始一边亲吻怀里的萍,一边用双手极尽能事地在萍的裸体上时轻时重,疾徐相兼,上下温存。萍大胆迎合,推波助澜,给男欢女爱的柔情蜜意锦上添花,让老马若饮甘露,如沐春风,享尽性爱之醇、之美、之颠覆,且欲罢不能。两人自然默契的做爱方式就像芭蕾舞剧《天鹅湖》中的双人舞,美轮美奂,天衣无缝,在方寸大小的空间里,极尽人性中最原始,也是最美好,阴阳交融之能事,并将其升华为一首用灵与肉演绎出来的和谐交响曲。直到彼此的需要难以抑制时,老马才从萍的后面慢慢地进入她的身体…… 

萍帮老马把身子擦干,让他先去床上休息一下。自己照了照镜子,又迅速把头发吹干。她依稀记得老马说过,他不喜欢和头发湿漉漉的女人亲近。然后才再次钻进被子里,紧挨着老马安静地躺在一旁,老马伸手再次把她揽进怀里,两人又缠绵温存起来…… 

当晚老马没有回家,他还是第一次除出差外夜不归宿。他豁出去了,为了萍,也为了他自己。老马努力想证明自己还可以为了爱牺牲些什么。

好的性爱,是一副良药,让人缓解压力,精神焕发,还能让女人更美丽,男人更骄傲。尤其对那些本就是性情中人的人而言,不但让其有了飞蛾扑火般的决绝,而且胆大妄为,藐视一切。

 

第 29 章 回国发

 

【七言-无题】 

把酒凭栏思共衾,相依无处泪沾襟。

旧时情话风吹远,但愿君心似我心。

老马和萍是同一天离开的,一个飞向东半球的中国大都市上海,一个飞往美国佛罗里达州东南部滨海城市迈阿密。不同的是,老马的心很快跌落到了世俗里,而萍的心依旧在与老马的情感漩涡里打转。

二十多个小时的旅途让老马疲惫不堪,他一走出机场大厅就见到前来接机的陆院长和一位从未曾谋面的女士。

“欢迎您,马教授!”没等陆院长说话,女人抢先快步向前,把一束康乃馨递给老马。老马冲女人礼貌的点点头,道完谢,又转身和陆握手。陆先将女士介绍给老马,这是我们医院新来的王书记。 

陆院长则像老朋友似的,很自然地从老马手里结果行李箱。这份热情让老马一踏上祖国的土地,就平添了些许归属感。

“这是给您带的口罩,今天雾霾超标。”王书记满脸堆笑,热情地边说边从手袋里掏出一个3M的口罩递给老马。

“谢谢!”老马再次道谢,接过口罩戴上。这女人倒是细心,老马想。 

“我们这里现在就这样,雾霾天常态化了。但有王书记的口罩,这下马威对马教授而言一点作用都没有了。”陆院长说起话来还像从前那样既风趣,又不失礼节。 
“哈哈,有你们保驾护航,什么都不是事。”老马把才从网上学的词用在这儿了,他可是难得幽默。

车就停在不远处的露天停车场里。三人上了车向市区里驶去,虽然雾霾重重,但一路上过往车辆却少的出奇。

“我说什么来着,下马威对马教授没用吧?!看看,连平时拥挤的高速公路都畅通无阻了。”陆院意味深长地说,三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校办专门用于接待外宾和召开大型会议的酒店,王书记立即去前台为老马办理好入住手续,然后一起在酒店的餐厅里用过晚餐。陆院长体贴地让老马先休息,并约好明天上午9点来酒店接他,便和王双双离去了。

老马上次回国住的就是这间酒店,因此没有任何新奇的感觉。但当他打开房间门时还是吃了一惊,此房间非彼房间,大得有些夸张,布局颇似总统套房,一个人住显得很奢华。室内除了不能做饭外,各种生活设施一应俱全。老马越看越感到不安。他一直秉承“无功不受禄”的原则,而今自己寸功未立,人家却如此待见他,让老马无论如何都难以处之泰然。但有一点老马可以肯定,即他每次回国,都会为一些人、一些事所感动。正因为如此,对别人也许是挥之不去的陌生感,对老马而言就像过堂风一样随来随去。尽管这种貌似无厘头的糖衣炮弹还不至于让老马利令智昏,但它确确实实软化了老马纠结已久,关于 “是否回国”这一问题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老马冲了个澡,然后躺在床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刚一上网,萍的邮件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亲爱的,

阿密的海风怎么也吹不走的音容笑貌,无我做什它们总会先入主地填满我的大心。
我已在茫茫大海上漂泊了几,而此刻的,却在浩瀚无的天空中受煎熬。如今资讯网络空前发达,可以而易地把我的心声传递给你,但是留我一不能穿越空隧道的憾,时时依偎在你怀中的渴望无法如愿以
想我?想了就点下,不许说谎,我是有心的。 
另外,太累了,吃西千万要注意,国内卫件差,住每天吃一粒1000cc生素(我放在的手包里了)。
 

你视频!想,吻 
 

的萍

老马看后,心情也如锦上添花一般美好。他又扫了眼其它邮件,见无关紧要,就合上了电脑。老马盖好被子,头一挨枕头,还未来得及达成萍的愿望,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老马突然醒来,拿起手表一看才凌晨2点多钟。他起来方便了一下,回到床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次入睡。 

“见鬼的时差!”老马在心里暗暗骂道。

又过了一会儿,他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于是起身拿起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又重新回到床上打开电视,想找个国产电影或电视剧看,谁曾想,除了外国片外,都是些无聊的综艺节目。 “崇洋媚外!崇洋媚外!”老马边自言自语边关上电视。他刻意让自己自然放松,但越是如此就越睡不着。他开始数羊,希望用这种古老的、妇孺皆知的方法催眠。结果事与愿违,越数越清醒。老马辗转反侧地折腾到天亮也没睡着,最后连他自己都对自己失去了耐心。看到窗外渐渐明亮起来,他才松了口气,心想总算熬过了一夜,又开始盘算白天什么时间可以补上一觉。

 “该起床了”,老马在心里鼓励了自己无数遍。但昏昏沉沉的大脑和疲惫不堪、又有些酸痛的身体却把他的意志压在自然规律的大山下,动弹不得。他又在床上赖了半小时,才起来去淋浴间冲了个澡,认认真真刮了个胡子。

在选择穿什么衣服时,老马迟疑了几秒钟,最后还是决定系领带,穿正装。一切准备停当,他才打开电脑,给萍回了封短信。

萍: 

我和差几乎量了一夜,却以失。今天上午开始和校方正式接洽。好好玩,但也忘了抽时间一下大会发言的PPT会议对你的未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影,望重

祝愉快! 

给萍发完邮件,他穿好衣服,来到位于一楼的餐厅。简单用过早餐后,老马看看表,离和陆院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于是倒了杯咖啡,慢慢喝起来。 
 

九点整,老马准时步出餐厅。老远就看到陆院已经等在大厅的休息区,于是他三步并成两步来到陆院的面前。 

“对不起,我迟到了。”老马有些过意不去地说。

“没有,是我来早了。”陆说。

“上午怎么安排?”老马问。

“看您有什么打算。”陆诚恳地说。

“我想先去新建好的实验室看看。”这会儿,老马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能立即去新建好的实验室里转转。

“好啊,我这就带你过去。对了,中午少凯校长要亲自为你接风。”陆院不温不火地说完,就带老马去了学校。

新建的实验室在基础医学院大楼内,是将三楼的一半腾出,按老马的要求重新装修了一下,面积大约有一千平方米左右。老马发现用来装容器和药剂的通风柜、实验台和通风系统等配套设施虽然不如国外做得好,但一应俱全。全新的仪器设备就堆放在一个较大的房间里等老马来时二次验收。不仅如此,供电、供水、供气、空气净化、安全措施和环境保护等基础设施和基本条件也设计得几乎完美。其中有六个房间作实验用,一间小型会议室,一间老马专用办公室,一间可供二十人使用的开放式办公室。为老马招的两名博士研究生和三名已毕业两到三年多的博士也都到位了。陆院先把他们一一介绍给老马,又在他们的引导下带老马走马观花地参观了一下整个研究所。最后陆院把一个精致的方盒子交到其中一人手里,又低声嘱咐了几句,就忙他的事去了。

国内实验室让老马感到最满意的地方不是他的新办公室比他在美国的更加宽敞阔绰,而是这里的许多设备都比他在国外实验室里使用的要先进。

老马走进自己明亮宽敞的办公室,屁股刚坐稳,就听到有人敲门。 

“请进!” 

老马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三十出头,穿着时尚,容貌姣好的年轻女子,端着杯东西走了进来。 
 

“马教授,这是刚沏好的铁观音。您有事尽管吩咐我。”

“谢谢! 请通知一下,十五分钟后所有人到会议室开会。” 

“好。”女子说完,把茶杯放在老马办公桌上,转身出去了。 

董洁,对,她叫董洁,博士毕业三年多,在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做过一年访问学者。老马将刚刚见过面的几个新人在心里粗略地过了一遍。然后又闭目思索了一会儿,才走出办公室,来到会议室里。他发现所有的人都先他一步等在那里了。他又匆匆扫了眼在座的每一位,发现只有那个叫董洁的人,手里拿着个笔记本。

“到底是在国外培训过的,素质就是不一样。”老马心中暗想。

“各位好! 从今天起,我们这个研究所就像刚出造船厂的帆船一样,将在广袤的科学海洋中扬帆起航。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的压力很大,所以我要求你们和我一样也紧张起来。我的管理模式也许和你们以前经历过的不一样,即采取自然淘汰制,一年后表现好的留下,表现不好的就出局。这一点已得到校方的首肯,也是我接受这个职位的条件之一。你们把它看成‘一国两制’也好,‘国中国’也罢,但这就是现实。当然,我们所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多出成绩,这对我,对你们每个人都是个考验。我会在走之前和每个人谈一次话,听取你们的想法,同时也布置一下未来的工作。另外,由于我在美国还有实验室,所以经常不在国内,因此我会在你们中间选出一位副所长,在我不在期间,全权负责研究所的一切日常工作。有问题吗?”

会议室里始终都是沉默的。这就是中国自有官吏以来传承了近千年的办公室文化--一言堂模式。老马摇了摇头,接着说:

“没问题就散会,董洁你留一下。”

 

 

30 不负众望

 

【五言-早春】

风来鸟未眠,啼树意缠绵。雨夜霾尘去,新桃立眼前。

 

听到老马叫她留下,董洁眼里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她有种预感,有好事,而且与自己有关。

“毕业几年了?”

老马明知故问,显然他还没有考虑好如何开始他们之间的谈话。对于陌生人,尤其是女性,即便是下属,老马始终都有种距离感,准确地说是一种“恐生症”。在中国,70后以前出生的人,几乎都或多或少的患有类似的心理疾病,究其原因不外乎是受到当时的政治氛围和文化缺失的诟病日积月累的影响,同时禁欲主义大行其道,使得他们的成长环境,被画地为牢在一个畸形生存环境的藩篱中。

“博士吗?快三年了!”董洁说话的口气多少有些拘谨。

“我想听听你对我们所今后的发展有什么想法和建议。”老马继续问。

董洁想了一下低下头说道:“万事开头难!”

“说具体些。”

“您来之前,我们没有主心骨,所以无所适从,对前途也是一片茫然。您也看到了,就目前人员配置来看,来自不同的部门,既缺乏工作经验,也没有形成团队意识。因此欠缺的远不止是东风那么简单。”

“比如?”

“比如除我之外,其他人只是在读书和实习期间得到过一些简单的实验技能培训,但都是些皮毛。对于现有实验设备的用途也不甚了解,更别说如何使用它们。还有,没人能真正说清楚我们所的职能是什么。另外,如何开展工作,前途如何?所内所外关系如何理顺等问题也一直困扰着我们。可以说人心涣散。”

董洁一口气谈了自己的看法。

“问题的确不少。但只要大家肯努力,再经过必要的培训,加之校方的大力支持,我想假以时日,你说的这些问题都能够得到很好的解决。”

其实老马说这话时,自己的底气也不是很足。但他必须如此,一方面给自己打气,另一方面,他决不能让自己的新版图在刚刚起步时就败在低落的士气上。董洁的这番话,让他深刻意识到目前的问题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首先,他原打算用一周的时间培训一下员工,再制定些规章制度就返回美国的想法,现在看来显然是不现实的。其次,他以及他的团队所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技术层面上的,还涉及到许多的方方面面,包括人事安排、近期和中短期的计划等。他是在为自己建立一个新的帝国,而非临时性的“占山为王,落草为寇”。所以一切都需要从长计议。

 

想到此,老马有些懊悔,连他这个做事算得上缜密的人也有对困难估计不足的时候。可以说他还没完全从被动接受既成事实的状态中摆脱出来,虽然他有许多从无到有建立实验室的经验,但那毕竟是在国外,是个案,没有普遍性。在国外,老马自己是老板,他的意志就是全体实验室人员的意志,无人可以挑战。而在国内,由于受到体制的制约,他不可能随心所欲,虽然有校方大力支持的前提,但大学毕竟是国家事业单位,决不允许有“国中国”的现象出现,而体制内的老板作风和一家之言也并非没有壁垒。另外,老马还忽略了自己留在国内和回美不在所里的本质上的区别。因为他不在国内,甚至一段较长的时间不在所里,研究所的领导层就会出现真空,对于一个刚组建起来、尚未步入成熟期的团队而言,其结果可想而知。以前老马过于自信,少年得志和习惯于用西方社会那种较为单纯的思维模式来评估中国的社会关系,势必对面临的困难和存在的问题估计不足,因此有今天的被动局面也就不足为怪了。

但正是因为这样,也更加激发了老马性格中那种越挫越勇的品质。不到最后,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老马经过反复思考和权衡利弊,决定知难而进,并决定用魔鬼式的“榨汁”方式来摆脱目前的困境,同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用人计划。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候选人董洁。

其实自打回国后,老马就一直有块心病——他需要尽快找到一个行政代言人。此人不仅要有极好的领导能力和协调能力,使他的想法得以准确及时地贯彻和落实,还要能够恰当地掌握权力运用的“度”,当好老马的“替身”。老马经过再三权衡,眼下最合适的人选就是董洁。董洁本身具备一个科研人员的基本素质,在老马的眼里,她就像一张白纸,可塑性极强。如果找一个心机重、城府深的人,不但他不能令行禁止,而且还可能被架空。

“我准备向校方推荐你当副所长,有意见吗?”

“我行吗?我没有当领导的经验啊。”董洁心里很矛盾,有欣喜也有担心。

“我看过你的简历,你上大学期间就是班长,而且学习成绩一直优异。在美国工作才一年多,分子生物学的基本方法也基本掌握了,还发了两篇文章,而且分值都在3以上,很不简单!”

“我,我还是信心不足。”

“哪个人是生下来就会当领导的!目前所里属你资历最老,又有在国外实验室工作的经验,你是蜀中廖化,副所长的位置非你莫属,就这么定了!” 

至此,董洁才明白曾憧憬过、但并不敢奢望能如愿以偿的蛋糕真的砸在自己头上了,而且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之快,让她始料不及。

“老板,我真的没有把握。”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有没有信心。”

“我可以试一试,但就管理实验室而言,我是一点经验也没有啊!”

“Ok。在任命文件没有正式下来之前,你先负起责任来,大胆工作,包括培训新人和尽快熟悉设备。有我做后盾,你不用怕。” 

“谢谢老板的信任,我会努力的,但如果您发现我不能胜任,千万别顾及情面,请立即罢免我。”

“还没开始就不要总想着自己不行。用点心,边做边学,你一定能够胜任这项工作,再说还有我呢!”

“好,我会尽力的。”

“这就对了嘛!你现在就通知下去,让他们分别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Ok!”董洁说完转身出去了。

老马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逐一和所里每一位成员谈了话。这是老马一贯的工作作风,不打无准备之仗。老马一直以为“知人才能善用,知器才有专攻”,这是他善用资源和每每能创造奇迹的思想基础。在老马的身上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思想解放和踏实的工作作风也是一个成功者的基本素质。

随后,老马又让董洁通知学校设备处尽快把设备安装好,同时让所有人在一旁认真学习,尽量多了解设备的性能。他认为这也是一项技能培训,熟悉设备对科研人员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老马刚布置完工作,陆院长就来接他了。在去饭店的路上,老马把他了解到的情况,近期工作安排,面临的问题以及他想让董洁当副所长的想法扼要的和陆说了一下。陆表示同意。他同时还强调,自己虽然身兼副校长和附属医院院长之职,但有些事情还得和少凯校长碰一下,然后上校长办公会才能决定。不过,他请老马放心,研究所的发展只要在合同的框架内,一切人事安排校方都会尊重老马的意见。即便合同里没有涉及或注明的事项也可以通过协商解决,并非一成不变。陆的一席话,又给老马吃了一颗定心丸。 

吃饭期间,陆找个契机把老马的想法和少凯校长交换了意见。得到的答复是肯定的,而且少凯让陆马上落实,凡涉及到学校其他部门的问题,由陆亲自出面协调并尽快解决。

有了尚方宝剑和陆院亲历亲为的坐镇指挥和协调,许多棘手的问题都得到了妥善解决。研究所的工作进展非常顺利,一切都如理想的那样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一周后,董洁副所长的任命下来了。这段时间,董洁表现出很高的科学素养和极强社交能力。在实验方面,董洁把在美期间学到的知识运用得炉火纯青,即便有些她不熟悉的实验以及设备的使用,在老马的言传身教下也很快熟练掌握了。由于老马对学校的一切都不熟悉,因此许多与其它部门打交道的事情,就由董洁出面。但凡老马交代下来的工作,无论难易董洁总是千方百计地完成,而且善始善终,几乎没让老马操过心。

老马和董洁带着他们一干人马整天泡在实验室里,边培训边做实验,几乎每天都工作十几个小时。经过一个多月的共同努力,每个人都有了脱胎换骨的进步,团队意识也得到了加强。更让老马欣慰的是,董洁和同事之间的相处十分融洽,不但如此,她那种诲人不倦、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让老马不止一次地想到萍。毫不夸张地说,萍和董洁是他带过的人中最优秀的两个人。老马不禁动了把董洁挖到自己在国外的实验室里的念头。总之,他对董洁无论从人品还是能力都十分满意。

目前研究所各方面工作都逐步走上正轨,为未来加速发展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就连陆院这个旁观者,都禁不住夸他们每天都在创造奇迹。事实证明,老马独创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魔鬼式“榨汁”应急策略的确行之有效。老马一直悬着的那颗心总算踏实了。事后想想,老马自己也不禁感慨万千,他本人在这次“大跃进”式的过程中,又何尝不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呢?

回国这段时间,老马和萍之间一直有书信往来,但多是萍写三四封信,老马才回一封,而且只有寥寥数语。这倒不是老马有意怠慢萍,而是忙得不可开交的老马分身乏术,他想早点回美国,但使命感一直提醒他,要让研究所这部已经开足马力的机器,在离开他的情况下,还能够正常运转。他不想辜负校方和所里同事们对他的期望和信任,而萍出色的管理能力和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让老马了无牵挂。也正因为如此,老马才可以全力以赴投入到国内研究所的建设中来。 

另外就是少凯校长,这个幕后策划者和引进人才计划的总设计师,经常打电话给陆院,询问落实情况,陆院长协调不了的问题,他就会亲历亲为,直接出面解决。这也是老马能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如鱼得水,干得风生水起的重要原因。老马心知肚明,研究所之所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步入正轨,离不开校领导的多方面关照和强有力的支持。 

这天,老马刚带大家做完一个实验,雨晴的电话就打到了他的手机上。起先他还奇怪,他的电话号码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晓。自从陆院长给他手机后,除工作需要,与家人和萍通过几次微信外,他很少使用。雨晴是怎么知道的呢? 

“老马,你有点过分了啊!回来这么久了也不和我联系?要不是偶然从陆院那里知道你的情况,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呢。”雨晴连珠炮似的问话,让老马一时无法应对。

“我,我。。。.”

“什么时候赏脸一起吃个饭?”

“这个嘛……”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晚上吧!”

“那好吧。”老马回答的很勉强。

“就这样,晚上5点半我让司机去接你。”

 

 

第31 大展宏图

雷前才见底飞燕,雨后天弓当空眠。

阅尽群山峰壑美,任由人说是非篇。

 

在和雨晴见面的事情上,老马一反常态,显得很不自信,远非他在面对科学问题时所表现出的从容不迫和百折不挠。他甚至有些惶恐,尤其是独自面对雨晴时,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老马时常感慨永恒的变化是这个世界不变的主题。无论是主观世界,还是客观世界,无一例外都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而人虽然作为地球的主宰者,却深受环境和经历的影响,甚至会在某一瞬间变得面目全非,判若两人。旧情人之间即便有感情死灰复燃的可能,但在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后,无论情感还是价值观都有了或多或少的改变,也许剩下的不过是曾经的“熟悉”和有选择性的记忆,当时过境迁,加之长期没有交流,不但有可能让重逢失去意义,还会使记忆中的美好像落花一样的凋零。而那些刻意挽回的动机,会把最后的一点情分也赶尽杀绝。

可以说雨晴当年的突然消失,不但是盘桓于老马心中的一个谜,也是一种锥心的痛。他无法做到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因为在他看来是雨晴辜负了他,而且是没有只言片语的不辞而别。这不单纯是让老马美好的初恋无疾而终,更是对他自尊心的无情践踏。这就是为什么老马明知雨晴的下落,也不想了解,不想见她的原因。

正当老马为如何面对雨晴而纠结时,陆院长仿佛是从地底下冒了出来似的出现在老马的面前。此刻,这个“不速之客”的突然造访俨然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尊活菩萨,凭空赐给他一个拒绝雨晴的理由。

“少凯校长明天一早要出国考察,今晚特意挤出时间宴请您。我们先过去,他开完会后从学校直接去饭店。”

“好啊!”老马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十分感激陆院这个及时雨。上车后老马一直在想,这辈子遇到陆院真是自己的幸运。虽然少凯是他整个海归计划的始作俑者,但如果没有陆院这样一个执行力很强的忠实贯彻者,他老马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一个东半球的研究所从一张白纸变成今天的一幅锦绣画卷。

还有一个问题让老马思忖再三。少凯临出国前急着见他,应该不仅是吃个饭那样简单。如果是让他直面海归问题的“逼宫戏”,那就是一场鸿门宴了。果真如此,他该如何应对?思来想去,老马决定表现出最大的诚意,克制自己,哪怕装糊涂也未尝不可。就他开辟人生事业的第二战场而言,无论如何,人家都是有恩于自己的。

晚宴设在离酒店不远的汇宾楼。一进包房,老马便借口上卫生间,走到过道里,压低声音,给雨晴打了个电话,堂而皇之地推掉了两人的约会。他本想说以后找时间再回请雨晴以示歉意,但又觉得有些虚伪,因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雨晴很大度地表示理解,老马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

 “不好意思啊!最近一直很忙,也没时间去看你,听陆院说研究所被你搞得风生水起,已今非昔比。祝贺!祝贺!”话到人到。说话间少凯人已经进了包房,与老马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哈哈,我也没想到。除了大家努力,与你和陆院的大力支持是分不开的。”老马谦虚道。

“虚伪了啊,我还不了解你,做事一向喜欢尽善尽美,而且从来都是身体力行。说心里话,老同学,我真为你感到骄傲。不到两个月,就把一局残棋盘活了,不但打牢了基础,还完成了人员的培训!”

“谢谢老同学鼓励。”虽然没见面,这个老同学却一刻都没有放松对研究所的关注。老马从少凯那里感受到了压力,一丝不快在他的嘴角如昙花一现。

“不简单啊! 怎么样,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月底吧,美国那边也是一堆事呢,我也是分身乏术啊!”

“眼下国家政策开明,又有少凯校长给您做强有力的后盾,所内人员也是经过筛选出的精英,仪器设备按您的要求也都到位了,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您现在完全可以把海归作为一种选项考虑!”

陆院不失时机地切入了主题。如果这话出自少凯之口,就明显是例行公事,会让老马感到不快。现在经由陆院的嘴,以一种半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而且话里话外又都是完全站在老马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就显得十分自然,非但没有让老马有丝毫难堪,反倒让他觉得陆是替自己着想。

“老同学,别听他的,我一贯主张来去自由。能共创双赢,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少凯的这一番话让老马很温暖,也很感动。

“条件成熟了,我会考虑的。”显然老马松口了。

“吃东西,饭桌上少谈公事。” 少凯话锋一转,让包房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下来。

少凯话音刚落,陆院便说道:“来,我提议,为马教授在国内能够取得事业上的第二春干一杯!” 三人同时举杯起立,将杯中酒喝得一干二净。

说实话,在国内的这段时间里,老马已经渐渐模糊了国内和国外的概念,这应该与其全部身心的投入有关。

“我们这类人,在哪儿都是入世设备、试剂和老鼠,出世论文、课题和金援!”老马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

随着饭局的进行,他有些微醉了。

“你这是老马识途,活明白了啊!来,为我们美好的明天干杯!”少凯举杯说道。

三个人越聊越投机。酒过三巡,一瓶茅台就见了底,最后他们又开了瓶红酒,最后也喝得瓶底朝上。晚宴结束时,三人都不同程度地有种快意人生的感慨。

老马回到酒店,已九点多了,他简单冲了个澡,打开电视,没看几眼就上床了。虽然身体很疲倦,但精神仍处于亢奋的状态。又是一夜辗转反侧,时睡时醒。迷迷糊糊,老马将晚宴的情节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不禁暗自好笑:哪里是什么鸿门宴,人家不过是一番好意,反观自己倒是有些小人之心。

很快月底就到了,老马回美前又和所里的每个人进行了一次例行谈话,能想到的,他都一一做了交代。临走前他特意与董洁,深谈了一次。此刻的董洁真有些像蜀国大将姜维,“临危受命”。而老马这个“诸葛亮”则不遗余力、倾尽所能,从研究所的管理、近期和中期的科研方向、未来发展到人员安排都做了具体的部署。不同的是,孔明喜欢事必躬亲、鞠躬尽瘁,而老马对下属则是循循善诱,点到为止。在国外这么多年,老马早已养成团队意识的思维模式,即充分给予下属施展才能的空间和时间,并乐观其成。

与上一次回美相比,老马感觉轻松了许多。两个多月的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和拼命三郎一样地工作,让他对国内研究所的一切,尤其是前途有了颇多期许。由他一手缔造的全新的科学殿堂和那些踏实肯干、积极向上,并视他为精神领袖和理想楷模的下属们,就像成长中的少年一样,仍需他的不断关心和呵护。

回到美国后,老马立即就离婚的事与妻子摊牌。让他万没想到的是,妻子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同意,但她很快就反悔了,因为她没想到老马是认真的,而且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绝非一时的冲动。在家庭生活中,有些女人喜欢把离婚挂在嘴边,却没有一丝想离婚的意思。甚至都从未认真曾想过什么是离婚。相反男人很少提离婚二字,一旦提出,就很难有挽回的余地。在整个离婚过程中,马妻的决定反复无常,情绪是起伏不定,波动很大。岳母也开始找老马的麻烦,平时说话不是加枪带棒,就是含沙射影。最让老马受不了的是儿子,许是受大人们的教唆,他再没有冲老马笑过,相反敌对情绪溢于言表,俨然在他的眼里,老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人们都说亲情和爱情牢固,其实并非都是如此,文革中反目成仇的夫妻比比皆是,数不胜数。在西方社会里,如果夫妻一方信教,另一方不信,结果也不会很好。所以在这世上,就没有什么牢不可破的事,一切看开,看破反倒容易走出困局,捏磐重生。

 

让老马始料不及的是平时貌似对自己没有任何需要的妻子,在他提出离婚后,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一夜之间就老了许多,双鬓间的白发依稀可见,脸上的皱纹也日渐增多。显然离婚这件事,对妻子打击非常大。平时那个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妻子,这时显得非常无助和痛苦,整日以泪洗面,精神恍惚,几近崩溃,将女人软弱的一面彰显无遗。这段时间,老马同样生活在痛苦中,离婚的决心几次都软了下来,令其进退维谷。就在老马几乎要打消离婚念头的时候,妻子却意外地同意了,而且坚定无比。为什么?是什么让妻子的思想在短时间内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老马到现在也不明就里。事后老马猜想,也许是妻子看到他离婚的决心和坚持,加上两人的感情已是覆水难收,而同床异梦的婚姻如果再继续维持下去,只会徒增烦恼,对彼此,尤其对孩子都是一种极大的伤害。

最后两人在离婚问题上达成共识,协议离婚,到此这桩名存实亡、已久的的婚姻终于画上了句号。

老马几乎是净身出户,前妻则相对在经济上,获得不少实惠,家庭的动产和不动产,连同孩子的监护权都归前妻所有,老马只享有探视权,且每年有两个月时间可以和孩子一起生活。另外,老马每月还必须支付五分之二的工资作为孩子的抚养费,直到其年满十八周岁为止。

关于离婚,事后很久老马还心有余悸,想起来就心惊肉跳。他曾听人说过,在美国讲究人权,尤其对女性而言,法院的裁决多数带有倾向性。比如他认识的朋友中就有一位,仅离婚的官司就打了数年,最后当事人双方都被折磨得精疲力竭,最后也未达成所愿,简直苦不堪言。如果老马的离婚案子也变成旷日持久的战争,那么他未来的事业别说辉煌,就连能否维持下去都是问题。而前妻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的宽容和隐忍,反倒让老马心存愧疚,尤其觉得对不起年幼的孩子。因此,老马在财产分配问题上,始终坚持净身出户。

第32章 老马识途 (大结局)

 

含苞隔夜满园开,深浅花枝任剪裁。

莫问落红何欲往,春风始出淡香来。

 

离婚后不久,老马就贷款在校园边上买了一个三居室的联排别墅。说来也巧,一个持J-1签证,刚从国内来的访问学者正通过校园网找房子,萍闻讯立即与她沟通,两人一拍即合,一周后,萍就把租约未满的公寓转租他人,自己则搬到老马新买的联排别墅里,与老马同居了。

由于尚未办理结婚手续,所以两人行事非常低调,保密工作更是做得密不透风,尤其对华人圈子。老马一向认为,有华人的地方是非就多。平时两人深居简出,因此几乎没人知道他们已经成了事实夫妻。至于何时办手续,用老马的话说,等到他在国内外都可以当甩手掌柜了,就是他们登记结婚之时。对此,萍未置可否。其实,萍很想有个名分,因为她和老马不一样,她是未婚,她很想给年龄越来越大的父母,以及亲戚朋友们一个交代,当然未尝不是给她自己一个交代。

在做人方面,萍始终都认为自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她甚至渴望早些过上一个已婚女人那样相夫教子,充分享受天伦之乐的日子。因为她根本无法超脱到不食人间烟火、可以免俗的程度。比如她想要自己的孩子,而且不止一个。想以马妻的名义登堂入室,而非像现在这样屈就于现实的压力,整天跟做贼似的遮遮掩掩,谨小慎微。在对待结婚的事情上,老马的想法与萍正好相反。由于第一次婚姻的失败,他对婚姻有种自然的抗拒、惶恐、甚至厌恶。对此,深爱老马的萍非常理解,虽然违心,但她从未对老马表露出自己的意愿,而是一如既往、无私地支持老马的工作,并主动为他分担压力。

日子一晃就是一年多。在此期间,老马就像南来北往的大雁一样频繁往返于中美之间。但他心中的天平早已不由自主地向国内倾斜。在他的内心世界里,国内研究所代表着希望和重生。因此,他不惜动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为国内研究所的建设和发展铺平道路,比如把一些难度较大、需要特定仪器或条件,而国内尚无法承担的实验拿到美国实验室来完成,得出理想数据后用以在发表SCI文章或申请国内课题(如国家自然基金)。其实老马这样做也没有错,在他看来,国外实验室就像他的大儿子,而国内研究所则像他的小女儿,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偏心弱小是人之常情,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再说董洁,没有辜负老马和校方的希望和信任。她有一点和老马非常相像,他们都对家的意识非常淡漠。正因如此,她才能省去很多后顾之忧,集中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她的业务能力和管理水平都有了很大提高。现在,即便老马不在国内,研究所的各项工作也能井然有序、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同时,董洁把上下级的分寸也拿捏的非常好。平时早请示,晚汇报,遇到重大问题,更是及时主动和老马沟通,从来没有超越过自己权限。研究所和其它业务部门相比,虽然存在着底子薄、基础差等很多问题,但在老马和董洁的共同带领下,上下一心 ,合作进取,无论在科研方面,还是教学方面所取得的成绩都有目共睹,如获得了三个面上的自然基金项目,并发表了五篇分值均在3以上的SCI文章,可谓成绩斐然。

少凯和陆院对老马在国内的事业一直都是给予大力扶持和照顾的。为了留住老马,在学校分房时,他们特事特办,为他申请到一套带车库的240平方米精装修公寓房。董洁则带着研究所的同事们花了两个周末的时间,把老马的公寓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精心为他置办了家具。老马的新家布置得比他在美国的家还要温馨,难怪老马有时会乐不思蜀。

近一个时期,海归的念头像春天的花草一样,在老马的脑海里实实在在地茁壮成长起来。也许是厌倦了空中飞人的生活,也许是觉得国内更适合自己,他一改不考虑海归的初衷,而是越来越多地思考起自己的“后老马时代”。

随着时间的推移,美国的概念在老马的脑海里越来越模糊了。相反,中国的一切却变成了一种真实存在。在每次他和萍探讨海归问题时,他这样对萍说,美国就像一个富丽堂皇的书架,虽然无可挑剔,但里面的一切都受到条条框框的约束,可谓到处壁垒,想有所突破、改变,哪怕一丝一毫都比登天还难。而在国内,他可以像孙猴子那样随意在如来佛的手心里翻筋斗,虽不是完全随心所欲,但却有更多的时间和更大的空间让他大展宏图。国内落后的是观念,而非硬件,尽管许多地方都需要白手起家,甚至是重复他在美国早已完善的东西,但换个角度想问题,一张白纸反倒可以让他自由发挥。另外,在国内办事可以变通,只要他想干,肯干,就有望实现自己的理想。老马真的觉得他现在可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这种源自精神世界被解放的感动和体验,只有像他这样经历过长期心理羁束的人才能体会得到。

在老马回国前,无论是朋友间的聊天,还是从网上看到的一切,有关海归的说法虽然莫衷一是,但多数都是负面的,而有关“不适应”的话题占的比例最大。其中不乏凭空捏造的空谈,但也有诸多以点带面,张冠李戴的所谓“真人真事”,这些都是让老马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彻底海归的症结所在。

随着中国对外开放步伐的加快,加之北美及欧洲的经济出现的持续低迷和衰退,与海归有关的正面话题越来越多地成为海外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跃跃欲试者也日渐增多。当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海归,比如那些在国内没有工作经验的人,靠一个人工资收入维持生活的家庭,孩子不会中文且未成年的家庭,有很多贷款没有还清的家庭等,这部分人占到海外华人华侨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因此,在近千万的华人华侨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选择了海归,在几千万的华侨中,可谓九牛一毛,沧海一粟。

两年多国内生活和工作的经历,让老马不但逐渐适应了国内的生活环境,在事业上也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老马是那种骨子里不服输、使命感极强、勇于并善于创业的开拓型人才。让他墨守成规,无疑是在扼杀他的生命和才华。国内许多人的不作为,以及形式主义和走过场,正好给他机会和机遇,让他可以在事业上不断开疆辟土,大展宏图。他看问题的视角和高度、多年积累的工作经验、对前沿科学的认识和了解、严谨的科学态度、在困难面前百折不挠的精神,以及对物质生活没有太多要求等品质,都是让他得以用很短的时间就在国内站稳脚跟、出人头地的基础。

回国不久,老马便开始积极地融入国内的学术圈,如积极参加相关领域的学术会议,有选择地去一些著名大学做报告并进行学术交流。由于老马学问好、为人谦虚、又从不刻意追名逐利,加之他是新人,几乎和其他人都没有嫌隙,因此鲜少有人把他当成竞争对手,反倒使得老马在全力进行实验研究的同时,在外界并未遇到很大的阻力。很快,老马就在国内学术界声名鹊起,并在自己的研究领域享有很大的话语权。而许多海归的“不适症”在老马的身上几乎没有表现,即便有些不尽人意的地方,他也都能轻松应对,泰然处之。用他的话说,凡是存在,就有其道理。许多在国人眼里习以为常、不被重视的客观存在,在他那里都变成了可以利用的资源,成为他事业成功的杠杆或桥梁。

老马还利用他在国外丰富的人脉,帮助国内校方与北美多所大学建立了友好合作关系,打通了国内大学向美国大学选派访问学者的渠道,并将这种实质性的交流常态化,使得一批又一批青年学者有幸走出国门,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他所在大学人才国际化的步伐。更让校方满意的是,老马获得了他所在大学绝无仅有的一个“长江学者”荣誉和一个科技部的大课题。尽管老马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他清醒地认识到,他的成功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如此外在、内在因素和主客观条件的统一,对老马海归之旅的成功软着陆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人的观念会随着时间、阅历和环境的变化而变化。老马刚出国时根本就没想过回来,同样,现在海归也成了他的一种人生选择。

一天,少凯校长找老马谈话,为了把学校建设成为国内一流大学,校领导班子决定成立智能医学研究院,作为学校与科学前沿接轨的研究机构。在校长的心里这个院长的位置非老马莫属,但前提是他必须彻底海归。当少凯把他的蓝图像老马和盘托出后,老马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同时少凯还告诉老马,薪资待遇将按年薪计算,校方还将为他提供一套专家公寓和数量可观的安家费,另外就是500万的启动资金等福利待遇。这些无疑都对老马具有很大的诱惑力,但真正让他动心的却是院长这个职位,一个能掌握更多资源,更易于施展抱负、报效祖国,实现自己远大理想的平台。

老马把这个消息和自己的想法第一时间告诉了远在美国的萍,希望她理解。萍听后非常支持,只不过言谈中流露出希望能和老马生活在一起的念头。这让老马有些为难,很矛盾。一方面他不想放弃这一千载难逢的机遇和挑战,但同时不想自己在国外建立起来的帝国因为家庭原因而灰飞烟灭或假于他人之手。为什么不呢?在老马看来,两者完全可以相辅相成,优势互补,共同发展。更重要的是,美国的平台可以让他随时跟进和把握专业领域内前沿的最新发展动向,与时俱进。

老马也深知萍的顾虑,为了让萍安心,他主动提出结婚。萍还希望能有自己的孩子,老马在坦诚相告,说出他可能因忙碌而无暇照顾她们母子等理由时,萍仍坚持自己的想法。据理力争,老马后来还是妥协了。他们商定,由萍继续留守美国实验室,老马则利用寒暑假和春节回美探亲,萍也可以在圣诞节回中国与其团聚。

老马很快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和萍在美国领取了结婚证。随后,两人又一起回了趟国,算是给双方父母一个交代。值得欣慰的是萍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绿卡。另外她凭着自身的努力和老马的极力推荐,实至名归地当上了终身教授,等老马再次回中国时,萍已经有孕在身了,真是三喜临门。

走马上任伊始,老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全国范围内招贤纳士。原先的研究所名义上仍然由老马负责,但真正主抓日常工作的人已经变成了董洁。在校方的大力支持下,研究院挂牌成立至今已扩充到10个科室、92名科研及行政管理人员,发展速度之快、形势之良好都超出了他们几个设计者的预期。研究院成立的当年,就在学校年度绩效评比中名列前茅,成了业务上的排头兵。

不久,老马和萍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老马偶尔回顾自己走过的路,他认为目前是他有生以来最好的人生阶段。作为一个男人,还有什么比忠孝两全、事业顺畅更令其满足的呢?!

其实人的命运在多数情况下都不能被预设和左右,而又不得不被时代潮流驱策和社会大环境奴役。比如,在老马的大学时代,从没有想过出国的事,可他出国了。在美国当上终身教授时,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回国发展,但他海归了。结婚时又何尝想过离婚,但他最终还是离了。人的选择不同,命运就会不同。每一种选择都无可厚非,更没有对错之分。在老马出国十余载,痛定思痛、最终选择海归时,国内仍有许多人还在千方百计不惜花重金也要出国或把孩子送出去。正如几天前陆院还兴高采烈地特意请老马吃饭,一方面是了解研究所的最新情况,另一方面是庆祝他的儿子终于可以去澳洲读书了。

老马感慨造化弄人,在浮云一样的命运中,只有改变,才是人生的永久命题。虽然他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明天会怎样根本无法预测。尽管如此,老马对未来还是满怀信心,他自认是一个强者,在风云变幻的人生旅途中,他总是勇于接受各种挑战,并一往无前地去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即便这些目标的实现有时不完全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和一个人的运气和受到许多其它因素干扰,但他乐此不疲。宁做时代的参与者,而非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

老马不是完人,一般人有的缺点和弱点他也有。他更不是造物主,改变不了世界,但他做自己的意志从未改变过。凡他走过的路,总会有可圈可点的地方。他就是一个时代的弄潮儿,在人生的每个节点上,他总能走在许多人的前面。环境可能改变,他的人生道路也会改变,但无论在哪里,他都能出类拔萃,独领风骚。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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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往事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过往如云' 的评论 : 谢谢,我改了。
过往如云 回复 悄悄话 排版不认真,小说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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