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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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叔叔

(2017-07-24 19:55:57) 下一个

悼念叔叔

凡 草

家里传来消息,叔叔去世了。

先父兄弟多,我的叔叔自然就多。先父排行老大,下边有几个弟弟,祖母在时,要我们按照家乡风俗,分别称为二大,四大和小大。只有这个叔叔我们称之为叔,因为他是祖母不在时,先父认下的弟弟。他和先父虽然是同乡同姓,却不是同宗。他早年到省城学医,因为同乡的关系,常和一些故乡的同学到我家走动。先父母教书育人,热情好客,对待故乡的莘莘学子更有一番感情,尤其是像叔叔这样的调干生,年纪相近,很谈得来,逢年过节总请他们来做客。后来他留在省城当了眼科医生,凭着精湛的医术,从住院医到主治大夫,直至眼科主任。我们家兄妹六人,包括父母,个个都是近视眼,一家8副眼镜,也没少麻烦他。不过,真正认作亲戚,还要拜托那场史无前例。

1969年,文革正盛时赶上上山下乡,我家有四兄妹是老三届。我和两个哥哥都下乡插队了,只有一个哥哥身有残疾,按规定可以留城。可是,父母所在的大学却要迁去江南的大山里,办什么“劳动大学”。留下十几岁的哥哥独自在家,父母实在不放心。虽然先父出身于大家族,可是,我的几个叔叔和姑姑都在外地,祖父因为被人设圈套诬陷为右派,早已含冤去世。祖母起初住在我家,运动一来也因为成分问题不得不回到原籍,那时也已病逝。母亲家里更是凄惨,外祖母早年病逝,唯一的舅舅在57年也成了右派,外祖父得到消息急火攻心中风了,为了不牵累别人选择了自行解脱。这种情形下,残疾的哥哥不但没人照顾,连户口留在城里都有问题,因为独自一个孩子无法入户籍。

父母亲无奈,只好和这个叔叔商量。那时,父母亲都被打倒,处于众叛亲离的状态,父母只敢试探性地提了个话头,倘如被拒绝,也在情理之中。那个年代,谁愿意找这种麻烦?谁知,父母尚没有说完话,叔叔就一口答应照顾我哥哥,并且提出借用同姓的便利,让哥哥作为他的侄子,把户口迁到他家。先父非常感动,虽然他们没有像古人那样义结金兰,却也完全以兄弟相处。叔叔知道,我家的三叔早已过世,他俩年岁相当,曾提议让他补上老三的位置。可是,先父明白,他这个三弟是在反右时死于非命的。虽然他们都不迷信,却也是个心结。最后还是让我们这些孩子都按照城市的习惯以叔叔相称,而不是称他为三大。

虽然称呼不同,这个叔叔对我们和亲叔叔没两样。父母隨大学下迁以后,哥哥被街道工厂安置,住了集体宿舍,家里的老房子不复存在了。我回家探亲必须要经过省城,无处落脚,很自然就到叔叔家借宿,叔叔婶婶都像自己的孩子回来了一样对我。有一次春耕时返乡,心里很不情愿,路过他家时便抱怨说,马上就是我的生日了,也不能在家里过。叔叔便和婶婶商量,留我多住一天。那天一大早,婶婶给我做了一大碗挂面。能有人记得我的生日,吃到长寿面,我已是喜出望外,谁知用筷子一拨,里面还有两个荷包蛋!要知道,那可是凭票购物的年代,每家每月也不过只有一斤鸡蛋啊。叔叔家也有几个孩子,一个个都张着嘴要东西吃呢。

一转眼几年过去,借着知青上调回城的东风,后门运动如火如荼。因为先父的问题迟迟没有解决,他又带着知识分子那份清高自傲,根本不肯为我跑后门,结果我们知青户的同学都回城了,只剩下我孤苦伶仃。我有时到叔叔家,就流着眼泪向他诉苦,抱怨爸爸不管我。恰好有一次,我回家探亲路过省城,公社有个干部突然找到我,说有眼疾在省城治疗,让我推荐好医生。我很自然地找到叔叔,告诉他,我想带这个干部去医院找他看病。叔叔却说,医院里太忙了,让这个人晚上到家里来先看看。我本以为只是看看眼睛,谁知那天叔叔提早下了班,除了一般的青菜,还特意买了一些卤菜,要我准备晚饭招待客人。我这才明白,叔叔是在想方设法地帮助我。后来,我上大学时到公社办理转档案的手续,正是这个干部经手。他那天喝得醉醺醺的不想办事,见我来找他就诚心刁难。我急中生智,对他说,我叔叔还惦记着你的眼睛呢,要不要到省里复查一下?他这才酒醒了一半!

其实,叔叔并非只为了帮我疏通关系而请病人吃饭,他原本就是个心慈面善的大好人。他的医术精良全省知名,上上下下无数人慕名前来,他都热情相待。老家经常有人来省城治病,不管是不是眼科,叔叔都会很热心地帮助他们,还经常替他们解决食宿问题。就连医院里的低级职工,叔叔也都一视同仁。我有一次回家特意去探望叔叔,到了医院把自行车存进大门口的车棚。看棚的大妈张口就要我5分钱的存车费,还说你不是我们医院的人,我让你存车就不错了。我并不知道存车的价钱,就给了她。拿了牌子出门才发现,存车费是2分。那时我带着工资在京城读研,实在没兴趣为了3分钱和人计较。等和叔叔一起出来取车时,那个大妈突然变得十分歉疚,拿出5分钱非要塞给叔叔,还一个劲儿地道歉,我不知道这是你家的孩子,你对我家人那么好,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叔叔自然不肯收回,微笑着抽出手就和我离开了。我很奇怪,叔叔说,曾经替她家人治过眼睛,也知道她家很穷,日子过得很难……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同情。

后来,我离开了祖国,再见到叔叔的次数就很少了,只用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记得是八十年代中期,我患了一种眼疾,美国的医生分科很细,替我诊断的那位压根就没见过这种病,很紧张,害得我也跟着担心。回国时去看望叔叔就顺便请他给我做个检查。他安慰我说,这种病中国很常见,与基因有关,发作时用激素和抗菌素控制住就好,不会因此失明。后来果然如此,一晃30多年,我的眼疾并没有恶化。最后一次见到他是5年前,我到家里看他。那时,婶婶已经去世,叔叔虽然身体不太好,依然神色矍铄,见到我非常亲热,一个劲儿地请茶留饭。临走时,他特意拿出一只紫砂茶杯送我。如今物在人去,不知他在天国可好,是否依然替人解除病痛。

7/23/2017 木棉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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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fancao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吴友明' 的评论 : 是啊,我们是从兴趣出发,写几个字,不为衣食所迫,也不为人所好,写得轻松自在
吴友明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fancao' 的评论 : 谬奖了!退休了没事干,不写点文字真的很寂寞。
fancao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TUCSON2008' 的评论 : 谢谢
TUCSON2008 回复 悄悄话 RIP
fancao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吴友明' 的评论 : 谢谢,你不愧是文科专业户,看得很准啊。
吴友明 回复 悄悄话 一大碗挂面,一些卤菜,5分钱的存车费,一只紫砂茶杯。这些细节很感人。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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