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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莎的树林 (第八章 梦之守护者)

(2010-01-09 08:19:47) 下一个
天亮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话铃响起来。铃声荡漾在梦与醒的边缘,像茫茫大海里从上透下来的丝丝光线,让沉在睡里的心一点点悄悄浮起来。睁开眼的那个瞬间,我有种感觉,那是陈朗哥哥的电话。

说来很奇怪,每次他打来电话,我都能从铃声中感觉出来。

我钻出被子,光着脚,站在客厅的地板上拿起电话。初夏凌晨的地面,带着点湿气的清凉。

果然是他。他在电话那一头问,“你还好吗?”他的声音有些紧张,“你和我说实话,这两天我的感觉不太好。”他几乎是在命令我。

我用尽量平静的口气把最近的情况告诉他,一边说着,不由有些惊讶,描述这种病,感觉简直比身受这种病还要痛苦。

过了很久,我听见他电话那头轻轻地啜泣;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滴在听筒上。

“你别哭,”我对他说,“你不要哭。”

“你不要怪我。”他说。

印象里,陈朗哥哥一共哭过两次,今天是第二次,第一回是两年之前,他输掉了一个很大的钢琴比赛,预赛时他是第一名,到了决赛,却掉到第九。因为前一天,他知道我得了肾病。

“如果我马上能走红就好了,那样,就会有很多钱为你看病。”两年前他说,后来,他瞒着父母去一家夜总会弹钢琴,从“南泥湾”弹到“纤夫的爱”,还被富婆当成了鸭子找夜总会老板开价。后来他被父亲从夜总会拎回家,关起门痛揍一顿,除了两只手,身上都是伤。

去奥地利的时候,他说,“我是代表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的。”

当时我说,“我就不去了。”后来他写信说那句话让他很伤心,但是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也许只是心里难过,便口不择词 ----- 从小到大,陈朗哥哥参加比赛得了奖,如果有好玩的奖品,他一定会拿来送给我,他去了国外,就再也拿不到他的奖品了。

陈朗哥哥问我,“林国栋是谁?”刚才的谈话里,我提到了林国栋,说他会带我去看专家门诊。

我告诉他,那是一个绰号和我的狗狗的名字一模一样的男孩子,住在对面的楼里,他的爸爸是我的主治医生。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电流在大西洋的两岸静默着。

那样长长的静默之后,我突然意识到,不知为什么,陈朗哥哥已经有些陌生了。也许,人的心,在亲近一个人的同时,会自然而然疏远其他人。

昨天晚上,我看见林国栋对他姐姐说谎,在晚餐桌上故意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突然觉得如果我没有生病,一切都该多么美好。

陈朗哥哥从小家教极严,言行彬彬有礼一丝不苟,相比之下,林国栋的很多举止显得笨笨的,却很可爱。

“雨霏,你要保重,”电话挂断前,陈朗哥哥说,他的声音在电波里微微颤抖,像是又要哭出来的样子,“你一定要保重。”

我默默地挂上电话,客厅里的灯亮着,窗外透进来清晨的光线。小阿姨还在酣睡,她昨晚又是两点多才上床。我的睡眠越来越差,只要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醒来,枕头上淡淡的薰衣草清香,隐隐带点泥土气,最明白地提醒我生命的美丽和脆弱。

陈朗哥哥告诉我,学校里从前的音乐教室拆掉了,造了新大楼。我问他那架钢琴怎么样了,他说“我也不知道”。他没有问,我知道他是害怕去打听,越是深爱的东西,越是害怕知道究竟,宁可模模糊糊的,当它还在,一切都好。

我不知道学校领导为什么认为一栋铺满幕墙玻璃的大楼比那件古老的小教室好,但美好的东西都不长久。那些阳光里飞着微尘的下午,那架古老斑驳的斯坦伯格钢琴,高屋顶上绕梁回荡的李斯特和德彪西,终究要渐渐远去。

我在卫生间里一遍遍地刷牙,把牙膏挤在牙齿上,用舌头舔着它在嘴里旋转一周,直到薄荷味的牙膏慢慢沁入齿缝,泛起一股甜甜的凉意,才轻轻地舒了口气。

然后我一个人在客厅里来回游荡,低下头,看见睡裙下面两条苍白的腿,小腿上隐隐露出蓝色的静脉血管,那里面流的血,今天又要去医院洗一遍,这个想法让我对自己的身体生出了无穷的厌恶。

天色逐渐亮起,街道上传来断断续续的人声。我打开房间的窗户,让清晨的凉风慢慢灌进来,天蓝色的窗帘在风里拂动,微凉地贴着我的腿,像是轻轻地在诉说什么。

窗外的风铃在这个时候响起。“笃”,一下,又是一下。我以为那是风,可是,又接连响了好几下。

我抬起头朝外面看过去,林国栋在对面的窗口看着我微笑,做手势示意我出去。

我打开阳台门走出去,地上落了几个一毛钱的硬币,原来,刚才他是用硬币掷到风铃上发出的响声。

“下楼好不好?我带你去个地方。”他把手卷成喇叭,压低声音。不到六点,他家的人也都还没起床。

十分钟后,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上班的人流还没开始,马路上清清荡荡。他把车骑得快一点,我把手伸出去,风像水一样地在指缝里丝丝缕缕流过。

“冷不冷?”他问我。

“不冷。”我说。

我问他为什么能把硬币投那么准,正好扔到风铃上。他笑了笑,说,“我以前喜欢玩飞镖,专门练过,每次去庙里许愿,都可以把硬币刚刚好好扔到许愿泉正中间。”

他把我带到一条河边。河边齐齐地种着法国梧桐树,仿佛堤岸下面的,并不是河水,而是条亮光闪闪的大路。那是这个城市的护城河,林国栋告诉我,旁边围墙里的建筑,就是他的学校。

“我喜欢这个地方,很安静。”我们在一棵梧桐树边坐下,朝着东方的远处,是城市钢筋铁骨的边缘。

他说,“我喜欢在这儿看日出,”他看看我,有些腼腆地指指远处的建筑,“太阳从那两栋楼房中间突然跳出来,很好看。”

【待续】

感谢大家对于本文副标题的询问和评论, 这篇小说的章节副标题都来于日本恰克与飞鸟(Chage and Aska) 组合的歌名。恰克飞鸟著名的作品有“一百零一次求婚”的主题歌Say Yes,“开始总是下着雨”和“东京仙侣奇缘”主题歌“邂逅”。周华健的“让我欢喜让我忧”也是由恰克飞鸟的歌翻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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