缽盂泉

冬苗,原名,董淼, 江苏省苏州市人。今年已72岁,出国前,乃江苏省苏昆剧团(苏州)、江苏省锡剧团(南京)高级编剧。 1993年4月定居加拿大蒙特利尔,任《华侨新报》编辑主任。为《魁北克华人作家协会》创会主席。出版戏剧、小说多部。
正文

幻 听

(2009-12-07 10:27:47) 下一个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突然,电话铃响,把龚企滔从睡梦中惊醒。“叮铃铃铃铃,叮铃铃铃铃,叮铃”,两长一短,嘎然而止。一阵寒颤掠过他的脊梁,贯串全身。

龚企滔知道,这,又逢月圆之夜,恰恰又在子亥交替的十二时正。

他努力地睁开困乏的双眼,果然,窗外皎皎明月,又圆又亮,篩下满室清輝,纤毫毕显。他整个身子浸沉在似水的月光里,重甸甸、湿漉漉,感到阵阵窒息,透不过气來。

多少年了,每逢月圆之夜、子亥交替的十二时正,龚企滔都会听到这两长一短的电铃声,如约而至,分秒不差,没有一次例外。

浪潮般的思绪,一波波地向他涌来,把他推送到很遥远、很遥远的少年时代。

龚企滔生长在江南古镇,那年,从常熟城里,转学來一个小不点女生,小小的个头,齐耳短发,小鼻子,小嘴巴,圆圆的眼睛很黑很深,似钻子一般,带着惊异的神情看着周围一切,却很少与人搭话。她叫沁荷,戴副大大的白边眼镜,娟秀,文静,班主任老師恰恰安排她与龚企滔同桌。

龚企滔从小调皮成性,鬼点子层出不穷,时常想与这新來的女同学逗逗趣,开个玩笑。沁荷又嗔又喜瞟他一眼,低垂下长长的睫毛,只是抿嘴暗笑,根本不接碴、不理睬。最气人的是,这哑巴似的女娃娃看起來並不太用功,却门门学科都拔尖,处处压他一头。

龚企滔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作文是强项,永远独领风骚,一篇篇出手奇快,质量也高,常被语文老師当作范文朗读,或被张贴在墙上供大家鉴赏。可是,新同学沁荷一来,他就再也没有这个荣幸了。

有次命题作文【雨】,企滔自以为构思精巧,词章华丽,洋洋得意,等待着语文老師的表扬;沁荷却写了濛濛春雨、浩浩夏雨、潇潇秋雨、漠漠冬雨四种不同雨景的氛围,被德高望重的老校长亲自推荐,上了当地报纸文学版,荣获“优秀散文奖”,除了大红奖状外,还得了个很漂亮、很精緻的烫金笔记本。

自此之后,在同学的心目中,龚企滔的声望一落千丈,“一世英名”的竟败在这小不点女子身上,企滔很丢面子,想要狠狠报复,出出憋在心中的这口窝囊气。

他偷偷侦察到沁荷住在前巷一扇石库门里,是新搬迁來的一户殷实人家。四周围墙高筑,门庭森严,砖柱上端有个亮晶晶的铜铸门铃,有客來到,轻轻一按,便铃声骤起,清脆悅耳。他便约了几个同学去按电铃,“叮铃铃铃铃,叮铃铃铃铃,叮铃”,两长一短,嘎然而止。然后,撒开脚丫子四处逃散。

企滔像个游击队战士,迅速隐在墙后,睁大眼睛观察“敌情” 。听到铃声赶来开门的,往往是沁荷家年长的帮佣,或是沁荷的父母、兄弟姐妹。要是沁荷亲自出來,企滔便会大摇大摆晃到她跟前,扮一鬼脸,打一个长长的唿哨;或者躲在她身后,发出尖利的怪叫,冷不丁吓她一大跳。

从小学到中学,直到双双考上大学,这样的恶作剧乐此不疲。由一群捣蛋鬼变为龚企滔“单刀赴会”,由顽皮少年成长为恋爱中情侣,两长一短的铃声也渐渐演变为他与沁荷约会的暗号。

“叮铃铃铃铃,叮铃铃铃铃,叮铃”,两长一短,嘎然而止,即是今夜去小河边幽会,不见不散。

“叮铃铃铃铃,叮铃铃铃铃,叮铃”,两长一短,嘎然而止,即是约定一起看露天电影,先到者在街心公园凉亭旁等候。

“叮铃铃铃铃,叮铃铃铃铃,叮铃”,两长一短,嘎然而止,即是相邀出外旅游,去上海、杭州,去无锡、扬州、南京,特别在众多幽雅的姑苏園林里,都留下了他俩亲密的俪影。

于是,沁荷只要听到“叮铃铃铃铃,叮铃铃铃铃,叮铃”的铃声,旋即神釆飞扬,心知不会是别人來访,定然是调皮情人龚企滔的接头暗号,便搶先去开门迎接。……就这样,龚企滔一步步登堂入室,得到双方父母恩准,名正言顺成了沁荷的“毛脚女婿”。

暑去寒至,常來常往,直到企滔挽着沁荷柔弱的手臂,款款步入庄严的结婚殿堂。

沁荷正式成了企滔的新娘,如胶似漆,恩恩爱爱。刚满一年,企滔被公派到加拿大蒙特利尔麦基尔大学深造;沁荷留在家乡文化馆当创作辅导员。那时,他俩已有个襁褒中的儿子小滔,正蹒跚学步,牙牙学语,像小尾巴似的跟随他俩身后,一双滚圆的眼珠倔强又机灵,哭声也清脆嘹亮,带着“嗡嗡”铜韵,像个小小男子汉。

企滔出国后,两个年轻人远隔重洋,日夜思念,如何能互通音信呢?打电话成为生活中的必需。

那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吧,国际长途电话价格极为昂贵,如此奢华的消费,真乃不胜重负。万般无奈,终于想起以往按门铃作暗号的趣事。“叮铃铃铃铃,叮铃铃铃铃,叮铃”,两长一短,嘎然而止,这是唯有他们两人心知肚明的絶密暗号。

于是,他俩约定,也用这样两长一短的电话铃声,表示平安无事,对方不必接听;要是两长之后,还是长音,肯定有要事相告,再拿起听茼交谈。

一年、二年、三年过去,每次都是两长一短,嘎然而止,表示平安无事,彼此不必牵挂。直到第四年春节,龚企滔猛然听到三声刺耳的长音,头皮一炸,从床上惊跳起來,急忙扑过去接听。沁荷哭泣着告诉他,带儿子小滔去广州参加群众文艺会演,正遇上春运高潮,返乡民工堵塞了沿途车站,转了两次车,晕头转向,竟把儿子小滔挤丢了。

当时,龚企滔理应立即回国,赶到家乡,去安慰妻子,全力寻找失散的儿子。无奈他人在异国他乡,远隔重洋,急需处理的事务又千头万绪,确实也一时张罗不到机票。何况,他正在申请枫叶卡,不能离境;导师也急切想留他下来充当助手,开展一个重大课题,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莫大机遇。企滔总希望,儿子只是一时走失,不久即会平安回家;妻子也很坚强,终能咬紧牙关挺得过去。真的,只要再坚持一下,稍稍再努力一把,合家团聚在美丽的枫叶国,便指日可待了。

稍一踌躇,拖了两月,随即传來惊天恶耗。

沁荷丢了儿子丧魂落魄,一股劲埋怨自己疏忽大意,废寝忘食,整日以淚洗脸。她不听家人规劝,固执地沿着铁路线,张贴『寻人启事』;四处打听问讯,寻找儿子小滔的下落。

那天,已是深夜,又降大雾,沁荷身心疲乏,精神恍惚,为抄捷径,竟跨过栅栏,穿越铁轨。耳边响起洪亮的鸣笛声,已避让不及,被弯道口正在编组调度的电动机车撞飞了一丈多远,血肉四溅,惨不忍睹。

企滔赶到家乡,沁荷已经落葬。他坐在爱妻的新坟前,血淚交迸,哭泣哀号了整整一夜。他悔恨自己出国之后,一门心思奔学位,奔移民,把千斤重担压在年轻妻子柔弱的肩上。沁荷真是太年輕、太柔弱了,大学毕业便做了他的妻子,随后便生育孩子,紧接着打理他出国深造,孤伶伶地独挡一面,成了艰辛备尝丶心酸丶苦涩的留守夫人……。

他想,要是孩子丢失后,他便赶回家乡,妻子就不会出事……。

他想,要是不到加拿大留学深造,妻子出差,由他照看孩子,小滔就不会丢失……。

他想,要是留在国内,他与沁荷都有一份安稳工作,朝夕相处,形影不离,逭难道不是人生追求的最大幸福吗?他为何不珍惜身边的一切,非要背井离乡,抛下亲人,路远迢迢來到大洋彼岸,到底在苦苦寻找什么呢?!

如今,陡一回首,他与沁荷已阴阳阻隔,再难相聚。沁荷呵,沁荷,他自小倾慕、终身挚爱的好妻子、好伴侣,千呼万唤叫不应,千山万水难寻觅!沁荷一颦一笑,犹在眼前;沁荷令人痛惜的短暂一生,却在他的脑海里像涓涓山泉,清清亮亮,永远流淌不完。

那一夜,也是一轮孤伶伶的圆月,悬挂在家乡湛蓝纯净的天空中,清輝泻地,浩淼无际,把这个哭泣的男人全身打湿了。这种寒冷的感觉从此凝固在企滔的心灵深处,化作一团僵硬的坚冰,一坨嶙峋的铁石,历经岁月滄桑,再难融化、销蚀。

多少年过去了,龚企滔还是孑然一人。穿越了一场场濛濛春雨、浩浩夏雨、潇潇秋雨、漠漠冬雨,迎来了一个个月圆之夜。每当子亥交替的十二时正,睡梦中的龚企滔,总会被这刺耳的电话铃声灼然惊醒:“叮铃铃铃铃,叮铃铃铃铃,叮铃”,两长一短,两缓一疾,轰然而起,嘎然而止。一次又一次,分秒不差。

深夜的凉风輕輕吹拂窗帘,“啪啪”作响,树影幢幢,忽明又暗,诡异奇谲,亦真亦幻,亦许是远在家乡的沁荷,忍不住寂寞和思念的煎熬,跋山涉水,又一次来探望她最亲密的人。沁荷的幽幽孤魂,飘飘荡荡,化作了月光、清风、树影、铃声,无所不在,无处不是,想与企滔互通款曲,倾诉衷肠。

毕竟这对倾心相爱的人,距离太遥远了,云雾迷茫的万水千山,汹涌澎湃的遼阔海洋,重重阻隔,无法逾越。最终,只能痛彻肝肠长叹一声,悄然而逝,又消失在冥冥蒙蒙的虚空之中,再难寻觅。

龚企滔辗转反侧,难以安眠。这样的夜晚,他总是披衣起身,点上一支烟,坐在窗前,凝望那轮皎洁的满月,在袅袅烟雾中,静静地思念他那可怜的妻子沁荷、可爱的儿子小滔。

明明夜深人静,早已万籁俱寂。那电话铃声如何会陡然而起、嘎然而止?当然是一种幻听,别人都听不到,只是龚企滔独自一人的幻听,是他终身难以解释、更难以摆脱的幻听。

“叮铃铃铃铃,叮铃铃铃铃,叮铃”,企滔知道,那铃声响在他的心中,响在他的灵魂深处,一定会执拗地穿越时空,穿越濛濛春雨、浩浩夏雨、潇潇秋雨、漠漠冬雨,穿越无数个月圆之夜子亥交替的时分,延续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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