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坞

“画眉深浅入时无?“ 一曲菱歌敌万金。
正文

《脂砚斋评红楼梦》 71~80 作者 :曹雪芹

(2009-07-23 14:39:27) 下一个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话说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贾母唤了他去,吩咐
不许送往家庙中。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
土埋葬。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信夫妇,尤氏婆媳而已。凤姐一应不管,只
凭他自去办理。因又年近岁逼,诸务猬集不算外,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
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凤
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
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和宝玉说话,也不盛妆浓饰。众人见他
志坚,也不好相强。第二个琥珀,又有病,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
也染了无医之症。只有凤姐儿和李纨房中粗使的大丫鬟出去了,其余年纪未足。令
他们外头自娶去了。
  
  原来这一向因凤姐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接着过年过节,出来许
多杂事,竟将诗社搁起。如今仲春天气,虽得了工夫,争奈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
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
重添。弄得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疾。慌的袭人等又不敢回贾母,只百
般逗他顽笑。

  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外间房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解
救,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温都里那膈肢呢。”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袄子出来一
瞧,只见他三人被褥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葱绿院绸小袄,红小衣红
睡鞋,披着头发,骑在雄奴身上。麝月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在那里抓雄奴
的肋肢。雄奴却仰在炕上,穿着撒花紧身儿,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
来。宝玉忙上前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助力。”说着,也上床来膈
肢晴雯。晴雯触痒,笑的忙丢下雄奴,和宝玉对抓。雄奴趁势又将晴雯按倒,向他
肋下抓动。袭人笑说:“仔细冻着了。”看他四人裹在一处倒好笑。

  忽有李纨打发碧月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手帕子忘了,不知可在这
里?”小燕说:“有,有,有,我在地下拾了起来,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出来
晾着,还未干呢。”碧月见他四人乱滚,因笑道:“倒是这里热闹,大清早起就咭
咭呱呱的顽到一处。”宝玉笑道:“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么不顽?”碧月道:
“我们奶奶不顽,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宾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头去
了,更寂寞了。两个姨娘今年过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宝姑娘
那里,出去了一个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个云姑娘落了单。”

  正说着,只见湘云又打发了翠缕来说:“请二爷快出去瞧好诗。”宝玉听了,
忙问:“那里的好诗?”翠缕笑道:“姑娘们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宝玉
听了,忙梳洗了出来,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着一
篇诗看。见他来时,都笑说:“这会子还不起来,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人
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湘云笑道:“一
起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应发达。如今却好万物逢春,皆主生盛。况这首桃花诗又好,
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庚辰双行夹批:起时是后有名,此是先有名。】宝玉
听着,点头说:“很好。”且忙着要诗看。众人都又说:“咱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
去,大家议定好起的。”说着,一齐起来,都往稻香村来。宝玉一壁走,一壁看那
纸上写着《桃花行》一篇,曰: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泪来,又怕众人看
见,又忙自己擦了。因问:“你们怎么得来?”宝琴笑道:“你猜是谁做的?”宝
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子稿。”宝琴笑道:“现是我作的呢。”宝玉笑道:“我不
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蘅芜之体,所以不信。”宝钗笑道:“所以你不通。难
道杜工部首首只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
荇牵风翠带长’之媚语。”宝玉笑道:“固然如此说。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
此伤悼语句,妹妹虽有此才,是断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
众人听说,都笑了。

  已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不必说称赏不已。说起诗社,大家议定:
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林黛玉就为社主。明
日饭后,齐集潇湘馆。因又大家拟题。黛玉便说:“大家就要桃花诗一百韵。”宝
钗道:“使不得。从来桃花诗最多,纵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这一首古风。须得再
拟。”正说着,人回:“舅太太来了。姑娘出去请安。”因此大家都往前头来见王
子腾的夫人,陪着说话。吃饭毕,又陪入园中来,各处游顽一遍。至晚饭后掌灯方
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寿日,元春早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顽器。合家皆有寿仪,
自不必说。饭后,探春换了礼服,各处行礼。黛玉笑向众人道:“我这一社开的又
不巧了,偏忘了这两日是他的生日。虽不摆酒唱戏的,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
太太跟前顽笑一日,如何能得闲空儿。”因此改至初五。

  这日众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毕,便有贾政书信到了。宝玉请安,将请贾母的安
禀拆开念与贾母听,上面不过是请安的话,说六月中准进京等语。其余家信事务之
帖,自有贾琏和王夫人开读。众人听说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尽。偏生近日王子腾
之女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择日于五月初十日过门,凤姐儿又忙着张罗,常三五日
不在家。这日王子腾的夫人又来接凤姐儿,一并请众甥男甥女闲乐一日。贾母和王
夫人命宝玉,探春,林黛玉,宝钗四人同凤姐去。众人不敢违拗,只得回房去另妆
饰了起来。五人作辞,去了一日,掌灯方回。宝玉进入怡红院,歇了半刻,袭人便
乘机见景劝他收一收心,闲时把书理一理预备着。宝玉屈指算一算说:“还早呢。”
袭人道:“书是第一件,字是第二件。到那时你纵有了书,你的字写的在那里呢?”
宝玉笑道:“我时常也有写的好些,难道都没收着?”袭人道:“何曾没收着。你
昨儿不在家,我就拿出来共算,数了一数,才有五六十篇。这三四年的工夫,难道
只有这几张字不成。依我说,从明日起,把别的心全收了起来,天天快临几张字补
上。虽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得过去。”宝玉听了,忙的自己又亲检了一遍,
实在搪塞不去,便说:“明日为始,一天写一百字才好。”说话时大家安下。至次
日起来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临帖。贾母因不见他,只当病了,忙使人来问。
宝玉方去请安,便说写字之故,先将早起清晨的工夫尽了出来,再作别的,因此出
来迟了。贾母听了,便十分欢喜,吩咐他:“以后只管写字念书,不用出来也使得。
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宝玉听说,便往王夫人房中来说明。王夫人便说:“临阵磨
枪,也不中用。有这会子着急,天天写写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这一赶,又赶出
病来才罢。”宝玉回说不妨事。这里贾母也说怕急出病来。探春宝钗等都笑说:
“老太太不用急。书虽替他不得,字却替得的。我们每人每日临一篇给他,搪塞过
这一步就完了。一则老爷到家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来。”贾母听说,喜之不
尽。

  原来林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功课,宝玉肯分心,恐临期吃了亏。因
此自己只装作不耐烦,把诗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
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宝玉自己每日也加工,或写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
将字又集凑出许多来。这日正算,再得五十篇,也就混的过了。谁知紫鹃走来,送
了一卷东西与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老油竹纸上临的钟王蝇头小楷,字迹且与
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宝玉和紫鹃作了一个揖,又亲自来道谢。史湘云宝琴二人亦皆
临了几篇相送。凑成虽不足功课,亦足搪塞了。宝玉放了心,于是将所应读之书,
又温理过几遍。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遭踏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
本奏闻,奉旨就着贾政顺路查看赈济回来。如此算去,至冬底方回。宝玉听了,便
把书字又搁过一边,仍是照旧游荡。

  时值暮春之际,史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一小令,调寄《如梦令》,
其词曰:

  岂是绣绒残吐,
  卷起半帘香雾,
  纤手自拈来,
  空使鹃啼燕妒。
  且住,且住!
  莫使春光别去。

  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与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黛玉看
毕,笑道:“好,也新鲜有趣。我却不能。”湘云笑道:“咱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
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改个样儿,岂不新鲜些。”黛玉听了,偶然兴动,便说:
“这话说的极是。我如今便请他们去。”说着,一面吩咐预备了几色果点之类,一
面就打发人分头去请众人。这里他二人便拟了柳絮之题,又限出几个调来,写了绾
在壁上。

  众人来看时,以柳絮为题,限各色小调。又都看了史湘云的,称赏了一回。宝
玉笑道:“这词上我们平常,少不得也要胡诌起来。”于是大家拈阄,宝钗便拈得
了《临江仙》,宝琴拈得《西江月》,探春拈得了《南柯子》,黛玉拈得了《唐多
令》,宝玉拈得了《蝶恋花》。紫鹃炷了一支梦甜香,【庚辰双行夹批:重建,故
又写香。】大家思索起来。一时黛玉有了,写完。接着宝琴宝钗都有了。他三人写
完,互相看时,宝钗便笑道:“我先瞧完了你们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嗳
呀,今儿这香怎么这样快,已剩了三分了。我才有了半首。”因又问宝玉可有了。
宝玉虽作了些,只是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作,回头看香,已将烬了。李纨
笑道:“这算输了。蕉丫头的半首且写出来。”探春听说,忙写了出来。众人看时,
【庚辰双行夹批:却是先看没作完的,总是又变一格也。】上面却只半首《南柯子》
,写道是: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
  也难绾系也难羁,
  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李纨笑道:“这也却好作,何不续上?”宝玉见香没了,情愿认负,不肯勉强
塞责,将笔搁下,来瞧这半首。见没完时,反倒动了兴开了机,乃提笔续道是: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
  莺愁蝶倦晚芳时,
  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众人笑道:“正经你份内的又不能,这却偏有了。纵然好,也不算得。”说着,
看黛玉的《唐多令》:

  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楼。
  一团团逐对成毬。
  飘泊亦如人命薄,
  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
  叹今生谁舍谁收?
  嫁与东风春不管,
  凭尔去,忍淹留。

  众人看了,俱点头感叹,说:“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因又看宝琴的是
《西江月》: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
  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
  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
  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众人都笑说:“到底是他的声调壮。‘几处’‘谁家’两句最妙。”宝钗笑道:
“终不免过于丧败。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
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众人笑道:
“不要太谦。我们且赏鉴,自然是好的。”因看这一首,《临江仙》道是: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湘云先笑道:“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又看底下
道:

  蜂团蝶阵乱纷纷。
  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韶华休笑本无根,
  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得好气力,自然是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
湘妃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宝琴笑道:
“我们自然受罚,但不知付白卷子的又怎么罚?”李纨道:“不要忙,这定要重重
罚他。下次为例。”

  一语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唬了一跳。丫
鬟们出去瞧时,帘外丫鬟嚷道:“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了。”众丫鬟笑道:
“好一个齐整风筝!不知是谁家放断了绳,拿下他来。”宝玉等听了,也都出来看
时,宝玉笑道:“我认得这风筝。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娇红姑娘放的,拿下来给他送
过去罢。”紫鹃笑道:“难道天下没有一样的风筝,单他有这个不成?我不管,我
且拿起来。”探春道:“紫鹃也学小气了。你们一般的也有,这会子拾人走了的,
也不怕忌讳。”黛玉笑道:“可是呢,知道是谁放晦气的,快掉出去罢。把咱们的
拿出来,咱们也放晦气。”紫鹃听了,赶着命小丫头们将这风筝送出与园门上值日
的婆子去了,倘有人来找,好与他们去的。

  这里小丫头们听见放风筝,巴不得七手八脚都忙着拿出个美人风筝来。也有搬
高凳去的,也有捆剪子股的,也有拨籰子的。宝钗等都立在院门前,命丫头们在院
外敞地下放去。宝琴笑道:“你这个不大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一个软翅子大凤凰
好。”宝钗笑道:“果然。”因回头向翠墨笑道:“你把你们的拿来也放放。”翠
墨笑嘻嘻的果然也取去了。宝玉又兴头起来,也打发个小丫头子家去,说:“把昨
儿赖大娘送我的那个大鱼取来。”小丫头子去了半天,空手回来,笑道:“晴姑娘
昨儿放走了。”宝玉道:“我还没放一遭儿呢。”探春笑道:“横竖是给你放晦气
罢了。”宝玉道:“也罢。再把那个大螃蟹拿来罢。”丫头去了,同了几个人扛了
一个美人并籰子来,说道:“袭姑娘说,昨儿把螃蟹给了三爷了。这一个是林大娘
才送来的,放这一个罢。”宝玉细看了一回,只见这美人做的十分精致。心中欢喜,
便命叫放起来。此时探春的也取了来,翠墨带着几个小丫头子们在那边山坡上已放
了起来。宝琴也命人将自己的一个大红蝙蝠也取来。宝钗也高兴,也取了一个来,
却是一连七个大雁的,都放起来。独有宝玉的美人放不起去。宝玉说丫头们不会放,
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便落下来了。急的宝玉头上出汗,众人又笑。宝玉恨的掷
在地下,指着风筝道:“若不是个美人,我一顿脚跺个稀烂。”黛玉笑道:“那是
顶线不好,拿出去另使人打了顶线就好了。”宝玉一面使人拿去打顶线,一面又取
一个来放。大家都仰面而看,天上这几个风筝都起在半空中去了。

  一时丫鬟们又拿了许多各式各样的送饭的来,顽了一回。紫鹃笑道:“这一回
的劲大,姑娘来放罢。”黛玉听说,用手帕垫着手,顿了一顿,果然风紧力大,接
过籰子来,随着风筝的势将籰子一松,只听一阵豁刺刺响,登时籰子线尽。黛玉因
让众人来放。众人都笑道:“各人都有,你先请罢。”黛玉笑道:“这一放虽有趣,
只是不忍。”李纨道:“放风筝图的是这一乐,所以又说放晦气,你更该多放些,
把你这病根儿都带了去就好了。”紫鹃笑道:“我们姑娘越发小气了。那一年不放
几个子,今忽然又心疼了。姑娘不放,等我放。”说着便向雪雁手中接过一把西洋
小银剪子来,齐籰子根下寸丝不留,咯登一声铰断,笑道:“这一去把病根儿可都
带了去了。”那风筝飘飘摇摇,只管往后退了去,一时只有鸡蛋大小,展眼只剩了
一点黑星,再展眼便不见了。众人皆仰面睃眼说:“有趣,有趣。”宝玉道:“可
惜不知落在那里去了。若落在有人烟处,被小孩子得了还好,若落在荒郊野外无人
烟处,我替他寂寞。想起来把我这个放去,教他两个作伴儿罢。”于是也用剪子剪
断,照先放去。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
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倒象要来绞的样儿。”说着,只见
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
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众人
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让他三个绞在一处倒有趣呢。”说着,那喜字
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
都去了。众人拍手哄然一笑,说:“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谁家的,忒促狭了些。
”黛玉说:“我的风筝也放去了,我也乏了,我也要歇歇去了。”宝钗说:“且等
我们放了去,大家好散。”说着,看姊妹都放去了,大家方散。黛玉回房歪着养乏。
要知端的,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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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  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
窗屉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方
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不在话下。

  却说怡红院中宝玉正才睡下,丫鬟们正欲各散安歇,忽听有人击院门。老婆子
开了门,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鬟名唤小鹊的。问他什么事,小鹊不答,直往房内来
找宝玉。【庚辰双行夹批:奇,从未见此婢也。】只见宝玉才睡下,晴雯等犹在床
边坐着,大家顽笑,见他来了,都问:“什么事,这时候又跑了来作什么?”【庚
辰双行夹批:又是补出前文矣,非只张一回也。】小鹊笑向宝玉道:“我来告诉你
一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说着
回身就去了。袭人命留他吃茶,因怕关门,遂一直去了。

  这里宝玉听了,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咒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
来。想来想去,别无他法,且理熟了书预备明儿盘考。口内不舛错,便有他事,也
可搪塞一半。想罢,忙披衣起来要读书。心中又自后悔,这些日子只说不提了,偏
又丢生,早知该天天好歹温习些的。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
《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
凭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经来,因近来
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不甚精阐,还可塞责。【庚辰双行夹批:妙!宝玉读
书原系从问中□而有。】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也幸未吩咐过读的,纵不知,也
还不妨。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连《左传》《国策》《公羊》《谷
粱》汉唐等文,不过几十篇,这几年竟未曾温得半篇片语,虽闲时也曾遍阅,不过
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记得。这是断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
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
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
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一读之,不
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庚辰双行夹批:妙!写宝玉读书非为
功名也。】如今若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诘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驳这个。况
一夜之功,亦不能全然温习,因此越添了焦燥。自己读书不致紧要,却带累着一房
丫鬟们皆不能睡。袭人麝月晴雯等几个大的是不用说,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
都困眼朦胧,前仰后合起来。晴雯因骂道:“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
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腔调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


  话犹未了,只听外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来是一个小丫头子坐着打盹,一
头撞到壁上了,从梦中惊醒,恰正是晴雯说这话之时,他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了他
一下,遂哭央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众人都发起笑来。宝玉忙劝道:“饶
他去罢,原该叫他们都睡去才是。你们也该替换着睡去。”袭人忙道:“小祖宗,
你只顾你的罢。通共这一夜的功夫,你把心暂且用在这几本书上,等过了这一关,
由你再张罗别的去,也不算误了什么。”宝玉听他说的恳切,只得又读。读了没有
几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来润舌,宝玉接茶吃了。因见麝月只穿着短袄,解了裙子,
宝玉道:“夜静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麝月笑指着书道:“你暂且把
我们忘了,把心且略对着他些罢。”【庚辰双行夹批:此处岂是读书之处,又岂是
伴读之人?古今天下误尽多少纨绔!何况又是此等时之怡红院,此等之鬟婢,又是
此等一个宝玉哉!】

  话犹未了,只听金星玻璃从后房门跑进来,口内喊说:“不好了,一个人从墙
上跳下来了!”众人听说,忙问在那里,即喝起人来,各处寻找。晴雯因见宝玉读
书苦恼,劳费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心下正要替宝玉想出一个主意来脱此难,
正好忽然逢此一惊,即便生计,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唬着了。”
此话正中宝玉心怀,因而遂传起上夜人等来,打着灯笼,各处搜寻,并无踪迹,都
说:“小姑娘们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风摇的树枝儿,错认作人了。”晴雯便道:
“别放诌屁!你们查的不严,怕得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才刚并不是一个人见的,
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如今
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不成。”
众人听了,吓的不敢则声,只得又各处去找。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药,故意闹
的众人皆知宝玉吓着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
查,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至
五更天,就传管家男女,命仔细查一查,拷问内外上夜男女等人。

  贾母闻知宝玉被吓,细问原由,不敢再隐,只得回明。贾母道:“我必料到有
此事。如今各处上夜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当下邢夫
人并尤氏等都过来请安,凤姐及李纨姊妹等皆陪侍,听贾母如此说,都默无所答。
独探春出位笑道:“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内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先前不
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小
的顽意,不过为熬困。近来渐次放诞,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
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贾母听了,忙说:“你既知道,
为何不早回我们来?”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连日不自在,所以没回。
只告诉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戒饬过几次,近日好些。”贾母忙道:“你姑娘家,
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
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
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
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
恕。”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坐。凤姐虽未大愈,精神因此比常稍减,【庚辰双行夹
批:看他渐次写来,从不作一笔安逸之笔,况阿凤之文哉。】今见贾母如此说,便
忙道:“偏生我又病了。”遂回头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四个媳妇到来,
当着贾母申饬了一顿。贾母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


  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徇私,忙至园内传齐人,一一盘查。虽不免大
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
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原来这三
个大头家,一个就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就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一
个就是迎春之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余者不能多记。贾母便命将骰子牌一并烧毁,
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
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林之孝家
的见他的亲戚又与他打嘴,自己也觉没趣。迎春在坐,也觉没意思。黛玉、宝钗、
探春等见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说:“这
个妈妈素日原不顽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求看二姐姐面上,饶他这次罢。”贾
母道:“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
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
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宝钗等听说,只
得罢了。

  一时贾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贾母今日生气,皆不敢各散回家,只得在此暂
候。尤氏便往凤姐处来闲话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往园内寻众姑嫂闲谈。邢
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回,也就往园内散散心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贾母房内的小
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头一壁瞧着,一
壁只管走,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抬头看见,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说:“这痴丫头,
又得了个什么狗不识儿这么欢喜?拿来我瞧瞧。”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岁,是
新挑上来的与贾母这边提水桶扫院子专作粗活的一个丫头。只因他生得体肥面阔,
两只大脚作粗活简捷爽利,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行事出言,常在规矩之外。贾
母因喜欢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发笑,便起名为“呆大姐”,常闷来便引他
取笑一回,毫无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痴丫头”。他纵有失礼之处,见贾母喜欢他,
众人也就不去苛责。这丫头也得了这个力,若贾母不唤他时,便入园内来顽耍。今
日正在园内掏促织,忽在山石背后得了一个五彩绣香囊,其华丽精致,固是可爱,
但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盘踞相抱,一面是几个字。这
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便心下盘算:“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然必是两口子相打。
”左右猜解不来,正要拿去与贾母看,【庚辰双行夹批:险极妙极!荣府堂堂诗礼
之家,且大观园又何等严肃清幽之地,金闺玉阁尚有此等秽物,天下浅闲浦募之家
宁不慎乎!虽然,但此等偏出大官世族之中者,盖因其房室香宵、鬟婢混杂,焉保
其个个守礼持节哉?此正为大官世族而告诫。浅闲浦募之处毋如主婢日夕耳鬓交磨,
一止一动悉在耳目之中,又何必谆谆再四焉!】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一壁走,忽
见了邢夫人如此说,便笑道:“太太真个说的巧,真个是狗不识呢。【庚辰双行夹
批:妙!寓言也,大凡知此交媾之情者真狗畜之说耳,非肆言恶詈凡识此事者即狗
矣。然则云先与贾母看,则先骂贾母矣。此处邢夫人亦看,然则又骂邢夫人乎?故
作者又难。】太太请瞧一瞧。”说着,便送过去。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
攥住,【庚辰双行夹批:妙!这一“吓”字方是写邢夫人之笔,虽前文明写邢夫人
之为人稍劣,然不在情理之中,若不用慎重之笔,则邢夫人直系一小家卑污极轻贼
极轻之人矣,岂得与荣府赐房哉?所谓此书针绵慎密处全在无意中一字一句之间耳,
看者细心方得。】忙问:“你是那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织儿在山石上拣
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诉一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
傻子,以后再别提起了。”这傻大姐听了,反吓的黄了脸,说:“再不敢了。”磕
了个头,呆呆而去。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与,自己便塞在袖内,
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至,且不形于声色,且来至迎春室中。

  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自觉无趣,心中不自在,忽报母亲来了,遂接入内室。
奉茶毕,邢夫人因说道:“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
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庚辰双行夹批:“咱们”
二字便见自怀异心,从上文生离异发沥而来,谨密之至。更有人于此者君未知也,
一笑。】迎春低着头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
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庚辰双行夹批:妙极!直画出一个懦弱
小姐来。】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
姐的身分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庚
辰双行夹批:我竟问:外人为谁?】再者,只他去放头儿,还恐怕他巧言花语的和
你借贷些簪环衣履作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骗去,我是一
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迎春不语,只低头弄衣带。邢夫人见他这般,
因冷笑道:“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
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庚辰双行夹批:加在于琏凤
的是父母常情,极是何必又如此说来便见私意。】但凡是我身上吊下来的,又有一
话说──只好凭他们罢了。【庚辰双行夹批:如何?此皆妇女私假之意,大不可者。
】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庚辰双行夹批:更不好。】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
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庚辰双行夹批:又问:别人
为谁?又问:彼二人虽不同母,终是同父。彼二人既系同父,其父又系君之何人?
吁!妇人私心,今古有之。】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
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
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谁知
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
为高。”【庚辰双行夹批:最可恨妇人无嗣者引此话是说。】旁边伺侯的媳妇们便
趁机道:“我们的姑娘老实仁德,那里像他们三姑娘伶牙俐齿,会要姊妹们的强。
他们明知姐姐这样,他竟不顾恤一点儿。”【庚辰双行夹批:杀杀杀!此辈专生离
异。余因实受其蛊,今读此文,直欲拔剑劈纸。又不知作者多少眼泪洒出此回也。
又问:不知如何顾恤些?又不知有何可顾恤之处?直令人不解愚奴贱婢之言。酷肖
之至。】邢夫人道:“连他哥哥嫂子还如是,别人又作什么呢。”一言未了,人回:
“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听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去养病,我这
里不用他伺候。”接着又有探春的小丫头来报说:“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
前边来。迎春送至院外方回。

  绣桔因说道:“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丝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
回了姑娘,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的,姑娘不信,
只说司棋收着呢。问司棋,司棋虽病着,心里却明白。我去问他,他说没有收起来,
还在书架上匣内暂放着,预备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该问老奶奶一声,只
是脸软怕人恼。如今竟怕无着,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庚
辰双行夹批:这个“咱们”使得恰,是女儿喁喁私语,非前文之一例可比者。写得
出,批得出。】迎春道:“何用问,自然是他拿去暂时借一肩儿。我只说他悄悄的
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送来就完了,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
来,问他想也无益。”绣桔道:“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这
样。如今我有个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里将此事回了他,或他着人去要,或他省
事拿几吊钱来替他赔补。如何?”【庚辰双行夹批:写女儿各有机变,个个不同。】
迎春忙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庚辰双行夹
批:总是懦语。】绣桔道:“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
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说着便走。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

  谁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儿媳妇正因他婆婆得了罪,来求迎春去讨情,听他们正
说金凤一事,且不进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见绣桔立意
去回凤姐,估着这事脱不去的,且又有求迎春之事,只得进来,陪笑先向绣桔说:
“姑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丝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
的捞梢,所以暂借了去。原说一日半晌就赎的,因总未捞过本儿来,就迟住了。可
巧今儿又不知是谁走了风声,弄出事来。虽然这样,到底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迟
误下,终久是要赎的。如今还要求姑娘看从小儿吃奶的情常,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个
情面,救出他老人家来才好。”迎春先便说道:“好嫂子,你趁早儿打了这妄想,
要等我去说情儿,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伙儿说情,老太太
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愧还愧不来,反去讨臊去。”绣桔便说:“赎金
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说。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赎了不成?
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王住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绝他,绣桔的话又锋利无可
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乃向绣桔发话道:“姑娘,你别
太仗势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子不仗着主子哥儿多得些益,偏咱们就这
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
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
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
到今日,少说些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钱,岂不白填了限呢。”绣桔不待说
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么的白填了三十两,我且和你算算帐,姑娘要了些什
么东西?”迎春听见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庚辰双行夹批:大书此句,诛心之
笔。】忙止道:“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
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的,出去歇息歇息倒好。
”一面叫绣桔倒茶来。绣桔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们是作什么的,
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们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倘或太太
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了?这还了得!”一行说,一行就哭
了。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绣桔问着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
《太上感应篇》来看。【庚辰双行夹批:神妙之至!从纸上跳出一位懦弱小姐,且
书又有奇,大妙!】

  三人正没开交,可巧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来
安慰他。走至院中,听得两三个人较口。探春从纱窗内一看,只见迎春倚在床上看
书,若有不闻之状。【庚辰双行夹批:看他写迎春,虽稍劣,然亦大家千金之格也。
】探春也笑了。小丫鬟们忙打起帘子,报导:“姑娘们来了。”迎春方放下书起身。
那媳妇见有人来,且又有探春在内,不劝而自止了,遂趁便要去。探春坐下,便问:
“才刚谁在这里说话?倒象拌嘴似的。”【庚辰双行夹批:瞧他写探春气宇。】迎
春笑道:“没有说什么,左不过是他们小题大作罢了。何必问他。”探春笑道:
“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
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了不成?难道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月钱的,一样有用度不成?
”司棋绣桔道:“姑娘说的是了。姑娘们都是一样的,那一位姑娘的钱不是由着奶
奶妈妈们使,连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是算帐,不过要东西只说得一声儿。如今他偏要
说姑娘使过了头儿,他赔出许多来了。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探春笑道:
“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或者和他们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
他。”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得带累于他。”探春笑道:
“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说姐姐就是说我。我那
边的人有怨我的,姐姐听见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
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累丝凤因何又夹在里头?”
那王住儿媳妇生恐绣桔等告出他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
“你们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钱尚未散人
的拿出些来赎取了就完了。比不得没闹出来,大家都藏着留脸面,如今既是没了脸,
趁此时纵有十个罪,也只一人受罚,没有砍两颗头的理。你依我,竟是和二奶奶说
说。在这里大声小气,如何使得。”这媳妇被探春说出真病,也无可赖了,只不敢
往凤姐处自首。探春笑道:“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
谁知探春早使个眼色与待书出去了。

  这里正说话,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说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
术?”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玄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脱如
狡兔’,出其不备之妙策也。”二人取笑。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令其不可,遂以
别话岔开。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
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的委曲。”平儿忙道:“姑娘怎么委曲?谁敢给姑娘气受,
姑娘快吩咐我。”当时住儿媳妇儿方慌了手脚,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
让我说原故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礼!你但凡
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不叫你进不来的地方,几曾有外头的媳妇子们无故到姑娘
们房里来的例。”绣桔道:“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谁爱来就来。”平儿道:
“都是你们的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王住
儿媳妇见平儿出了言,红了脸方退出去。探春接着道:“我且告诉你,若是别人得
罪了我,倒还罢了。如今那住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妈妈,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
如此这般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帐妙算,威逼着还要去讨情,和这两
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
还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
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儿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说这话出来?我们奶奶如何当
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语说的,‘物伤其类’,‘齿竭唇亡’,我自然有些惊
心。”平儿道:“若论此事,还不是大事,极好处置。但他现是姑娘的奶嫂,据姑
娘怎么样为是?”当下迎春只和宝钗阅《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之语亦不曾闻
得,忽见平儿如此说,乃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
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
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
法,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
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众人
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
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
如此,何况我哉?”一语未了,只见又有一个人进来。正不知道是那个,且听下回
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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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  第七十四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

  话说平儿听迎春说了正自好笑,忽见宝玉也来了。原来管厨房柳家媳妇之妹,
也因放头开赌得了不是。这园中有素与柳家不睦的,【庚辰双行夹批:前文已卯之
伏线。】便又告出柳家来,说他和他妹子是伙计,虽然他妹子出名,其实赚了钱两
个人平分。因此凤姐要治柳家之罪。那柳家的因得此信,便慌了手脚,因思素与怡
红院人最为深厚,故走来悄悄的央求晴雯金星玻璃等人。金星玻璃告诉了宝玉。宝
玉因思内中迎春之乳母也现有此罪,不若来约同迎春讨情,比自己独去单为柳家说
情又更妥当,故此前来。忽见许多人在此,见他来时,都问:“你的病可好了?跑
来作什么?”宝玉不便说出讨情一事,只说:“来看二姐姐。”当下众人也不在意,
且说些闲话。平儿便出去办累丝金凤一事。那王住儿媳妇紧跟在后,口内百般央求,
只说:“姑娘好歹口内超生,我横竖去赎了来。”平儿笑道:“你迟也赎,早也赎,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的意思得过去就过去了。既是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告人,
趁早去赎了来交与我送去,我一字不提。”王住儿媳妇听说,方放下心来,就拜谢,
又说:“姑娘自去贵干,我赶晚拿了来,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儿道:
“赶晚不来,可别怨我。”说毕,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
  
  平儿到房,凤姐问他:“三姑娘叫你作什么?”平儿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
气,叫我劝着奶奶些,问奶奶这两天可吃些什么。”凤姐笑道:“倒是他还记挂着
我。刚才又出来了一件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他妹子通同开局,凡妹子所为,都
是他作主。我想,你素日肯劝我‘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就可闲一时心,自己保养
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些,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自己反赚了一
场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闹去罢,横竖还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
惹的万人咒骂。我且养病要紧,便是好了,我也作个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
笑,一概是非都凭他们去罢。【庚辰双行夹批:历来世人到此作此想,但悔不及矣。
可伤可叹。】所以我只答应着知道了,白不在我心上。”平儿笑道:“奶奶果然如
此,便是我们的造化。”

  一语未了,只见贾琏进来,拍手叹气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鸳鸯借当,
那边太太怎么知道了。才刚太太叫过我去,叫我不管那里先迁挪二百银子,做八月
十五日节间使用。我回没处迁挪。太太就说:‘你没有钱就有地方迁挪,我白和你
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说没地方。前儿一千银子的当是那里的?连老太太的东西
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子二百银子,你就这样。幸亏我没和别人说去。’我想太
太分明不短,何苦来要寻事奈何人。”凤姐儿道:“那日并没一个外人,谁走了这
个消息。”平儿听了,也细想那日有谁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说话
时没一个外人,但晚上送东西来的时节,老太太那边傻大姐的娘也可巧来送浆洗衣
服。他在下房里坐了一会子,见一大箱子东西,自然要问,必是小丫头们不知道,
说了出来,也未可知。”【庚辰双行夹批:奇奇怪怪,从何处转至素日上,真如常
山之蛇。】因此便唤了几个小丫头来问,那日谁告诉呆大姐的娘。众小丫头慌了,
都跪下赌咒发誓,说:“自来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有人凡问什么,都答应不知道。
这事如何敢多说。”凤姐详情说:“他们必不敢,倒别委屈了他们。如今且把这事
靠后,且把太太打发了去要紧。宁可咱们短些,又别讨没意思。”因叫平儿:“把
我的金项圈拿来,且去暂押二百银子来送去完事。”贾琏道:“越性多押二百,咱
们也要使呢。”凤姐道:“很不必,我没处使钱。这一去还不知指那一项赎呢。”
平儿拿去,吩咐一个人唤了旺儿媳妇来领去,不一时拿了银子来。贾琏亲自送去,
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和平儿猜疑,终是谁人走的风声,竟拟不出人来。凤姐儿又道:“知
道这事还是小事,怕的是小人趁便又造非言,生出别的事来。当紧那边正和鸳鸯结
下仇了,如今听得他私自借给琏二爷东西,那起小人眼馋肚饱,连没缝儿的鸡蛋还
要下蛆呢,如今有了这个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没天理的话来也定不得。在你琏二爷
还无妨,只是鸳鸯正经女儿,带累了他受屈,岂不是咱们的过失。”平儿笑道:
“这也无妨。鸳鸯借东西看的是奶奶,并不为的是二爷。一则鸳鸯虽应名是他私情,
其实他是回过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孙男弟女多,这个也借,那个也要,到跟前撒
个娇儿,和谁要去,因此只装不知道。【庚辰双行夹批:奇文神文!岂世人想得出
者?前文云“一想不若私自拿出”,贾母其睡梦中之人矣。盖此等事作者曾经,批
者曾经,实系一写往事,非特造出,故弄新笔,究竟记不神也。鸳鸯借物一回于此
便结了。】纵闹了出来,究竟那也无碍。”凤姐儿道:“理固如此。只是你我是知
道的,那不知道的,焉得不生疑呢。”

  一语未了,人报:“太太来了。”凤姐听了诧异,不知为何事亲来,与平儿等
忙迎出来。只见王夫人气色更变,【辰夹批:奇。】只带一个贴己的小丫头走来,
一语不发,走至里间坐下。凤姐忙奉茶,因陪笑问道:“太太今日高兴,到这里逛
逛。”王夫人喝命:“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般,着慌不知怎么样了,忙应了一
声,带着众小丫头一齐出去,在房门外站住,越性将房门掩了,自己坐在台矶上,
所有的人,一个不许进去。凤姐也着了慌,不知有何等事。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
袖内掷出一个香袋子来,说:“你瞧。”凤姐忙拾起一看,见是十锦春意香袋,也
吓了一跳,忙问:“太太从那里得来?”王夫人见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道:
“我从那里得来!我天天坐在井里,拿你当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个空儿。谁知你
也和我一样。这样的东西大天白日明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着,不亏
你婆婆遇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遗在那里来?”
【庚辰双行夹批:奇问。】凤姐听得,也更了颜色,忙问:“太太怎知是我的?”
【庚辰双行夹批:问甚的。】王夫人又哭又叹说道:“你反问我!你想,一家子除
了你们小夫小妻,余者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再女孩子们是从那里得来?自然是
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里弄来。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顽意儿,年轻人儿女闺房
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幸而园内上下人还不解事,尚未拣得。倘或丫头们拣着,
你姊妹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小丫头们拣着,出去说是园内拣着的,外人知道,
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涨了面皮,便依炕沿双膝跪
下,也含泪诉道:“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我并无这样的东西。但其中还
要求太太细详其理:那香袋是外头雇工仿着内工绣的,带子穗子一概是市卖货。我
便年轻不尊重些,也不要这劳什子,自然都是好的,此其一。二者这东西也不是常
带着的,我纵有,也只好在家里,焉肯带在身上各处去?况且又在园里去,个个姊
妹我们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来,不但在姊妹前,就是奴才看见,我有什么意思?
我虽年轻不尊重,亦不能糊涂至此。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媳妇,算起奴才来,比
我更年轻的又不止一个人了。况且他们也常进园,晚间各人家去,焉知不是他们身
上的?四则除我常在园里之外,还有那边太太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如嫣红翠云等
人,皆系年轻侍妾,他们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不算甚老外,他也
常带过佩凤等人来,焉知又不是他们的?五则园内丫头太多,保的住个个都是正经
的不成?也有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或者一时半刻人查问不到偷着出去,或借着
因由同二门上小幺儿们打牙犯嘴,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如今不但我没此事,
就连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请细想。”王夫人听了这一席话大近情理,因叹道:
“你起来。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焉得轻薄至此,不过我气急了,拿了话激
你。但如今却怎么处?你婆婆才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说是前日从傻大姐手里得
的,把我气了个死。”凤姐道:“太太快别生气。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老太太
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得确实,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这叫作
‘胳膊折在袖内’。如今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的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
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再如今他们的丫头也
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事来,反悔之不及。如今若无故裁革,
不但姑娘们委屈烦恼,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
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
些用度。太太想我这话如何?”王夫人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你
这几个姊妹也甚可怜了。【庚辰双行夹批:犹云“可怜”,妙!又在别人视之,今
古无比矣;若在荣府论,实不能比先矣。】也不用远比,只说如今你林妹妹的母亲,
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象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
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庚辰双行夹批:所谓“观于海者
难为水”,俗子谓王夫人不知足,是不可矣,又认作太过,真蟪蛄鸠雀之见。】通
共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象个人样,余者纵有四五个小丫头子,竟是庙里的小鬼。如
今还要裁革了去,不但于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难不至此。
我虽没受过大荣华富贵,比你们是强的。如今我宁可省些,别委曲了他们。以后要
省俭先从我来倒使的。如今且叫人传了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他们快快暗地访
拿这事要紧。”凤姐听了,即唤平儿进来吩咐出去。

  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
来,余者皆在南方各有执事。【庚辰双行夹批:又伏一笔。】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
勘察,忽见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来,方才正是他送香囊来的。王夫人向来看
视邢夫人之得力心腹人等原无二意,【庚辰双行夹批:大书看下人犹如此,可知待
邢夫人矣。】今见他来打听此事,十分关切,【庚辰双行夹批:小人外是内非,委
皆如此。】便向他说:“你去回了太太,也进园内照管照管,不比别人又强些。”
这王善保家正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
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
说:“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
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象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
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王夫人
道:“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头原比别的娇贵些。你们该劝他们。连主子们的
姑娘不教导尚且不堪,何况他们。”王善保家的道:“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
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
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
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庚辰双行夹批:活画出晴
雯来。可知已前知晴雯必应遭妒者,可怜可伤,竟死矣。】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
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庚辰
双行夹批:妙妙,好腰!】削肩膀,【庚辰双行夹批:妙妙,好肩!俗云:“水蛇
腰则游曲小也。”又云:“美人无肩。”又曰:“肩若削成。”皆是美之形也。凡
写美人皆用俗笔反笔,与他书不同也。】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庚辰双行夹
批:更好,形容尽矣。】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
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必就是
他了。”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论举止言语,
他原有些轻薄。方才太太说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王善保
家的便道:“不用这样,此刻不难叫了他来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宝玉房里常
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若有这个,他自不敢来见我的。我一生
最嫌这样人,况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
”因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他到园里去,“只说我说有话问他们,留下袭人麝月伏
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来。你不许和他说什么。”

  小丫头子答应了,走入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觉才起来,正发闷,
听如此说,只得随了他来。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妆艳饰语薄言轻者,故
晴雯不敢出头。今因连日不自在,【庚辰双行夹批:音神之至!所谓“魂早离会”
矣,将死之兆也。若俗笔必云十分妆饰,今云不自在,想无挂碍之心,更不入王夫
人之眼也。】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庚辰双行夹批:好!可知天生美人原不
在妆饰,使人一见不觉心惊目骇,可恨也今之涂脂抹粉真同鬼魅而不见觉。】及到
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軃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
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
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
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
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
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个聪敏过顶的人,【庚辰双行夹
批:深罪聪明,不错一笔。】见问宝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实话对,只说:“我不
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
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作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
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
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
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不过十天半个月之内,宝玉闷了大家顽一
会子就散了。至于宝玉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
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
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为实了,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
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
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
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喝声“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
红柳绿的妆扮!”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手帕子握着脸,一头
走,一头哭,直哭到园门内去。

  这里王夫人向凤姐等自怨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精
似的东西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倒得查查。”凤姐见王夫人盛怒之际,
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调唆着邢夫人生事,纵有千百样言词,此刻也
不敢说,只低头答应着。王善保家的道:“太太请养息身体要紧,这些小事只交与
奴才。如今要查这个主儿也极容易,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
竟给他们个猛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只有这
个,自然还有别的东西。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他的。”王夫人道:“这
话倒是。若不如此,断不能清的清白的白。”因问凤姐如何。凤姐只得答应说:
“太太说的是,就行罢了。”王夫人道:“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
于是大家商议已定。

  至晚饭后,待贾母安寝了,宝钗等入园时,王善保家的便请了凤姐一并入园,
喝命将角门皆上锁,便从上夜的婆子处抄检起,不过抄检出些多余攒下蜡烛灯油等
物。【庚辰双行夹批:毕真。】王善保家的道:“这也是赃,不许动,等明儿回过
太太再动。”于是先就到怡红院中,喝命关门。当下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见这
一干人来,不知为何直扑了丫头们的房门去,因迎出凤姐来,问是何故。凤姐道:
“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
”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王善保家的等搜了一回,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
叫本人来亲自打开。袭人因见晴雯这样,知道必有异事,又见这番抄检,只得自己
先出来打开了箱子并匣子,任其搜检一番,不过是平常动用之物。随放下又搜别人
的,挨次都一一搜过。到了晴雯的箱子,因问:“是谁的,怎不开了让搜?”袭人
等方欲代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
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看了一看,也
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凤姐儿道:“你们可细细的查,若这一番
查不出来,难回话的。”众人都道:“都细翻看了,没什么差错东西。虽有几样男
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的旧物件,没甚关系的。”凤姐听了,笑道:
“既如此咱们就走,再瞧别处去。”

  说着,一径出来,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检只
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这个自
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凤姐点头道:“我也这样说呢。”【庚辰双行夹批:写
阿凤心灰意懒,且避祸,后时迥又是一个人矣。】一头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黛
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也不知为甚事。才要起来,只见凤姐已走进来,忙按住
他不许起来,只说:“睡罢,我们就走。”这边且说些闲话。那个王善保家的带了
众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抄出两副宝玉常换下
来的寄名符儿,一副束带上的披带,两个荷包并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
宝玉往年往日手内曾拿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又说:
“这些东西从那里来的?”凤姐笑道:“宝玉和他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
然是宝玉的旧东西。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紫鹃笑道:
“直到如今,我们两下里的东西也算不清。要问这一个,连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
的了。”王善保家的听凤姐如此说,也只得罢了。【庚辰双行夹批:一处一样。】

  又到探春院内,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探春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
等丑态来,【庚辰双行夹批:实注一笔。】遂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众人来了。
探春故问何事。凤姐笑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这
些女孩子们,所以越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净他们的好法子。”探春冷
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
他们所有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命丫头们把箱柜一齐打开,将镜奁、
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陪笑道:“我不过
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我。何必生气。”因命丫鬟们快快关上。平儿丰儿等
忙着替待书等关的关,收的收。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
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
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
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
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庚辰双行夹批:
奇极!此曰甄家事。】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
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
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凤姐只看着众媳妇们。周瑞家的便
道:“既是女孩子的东西全在这里,奶奶且请到别处去罢,也让姑娘好安寝。”凤
姐便起身告辞。探春道:“可细细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凤姐
笑道:“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
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
说明,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凤姐知道探春素日与众不同的,只得陪笑道:
“我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不曾?”
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说:“都翻明白了。”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素
日虽闻探春的名,那是为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
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他自恃是邢夫人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况别个。
今见探春如此,他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他们无干。他便要趁势作脸献好,
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
没有什么。”凤姐见他这样,忙说:“妈妈走罢,别疯疯颠颠的。”一语未了,只
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道:
“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
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谅我是
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
该拿我取笑。”说着,便亲自解衣卸裙,拉着凤姐儿细细的翻。又说:“省得叫奴
才来翻我身上。”凤姐平儿等忙与探春束裙整袂,口内喝着王善保家的说:“妈妈
吃两口酒就疯疯颠颠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劝探
春休得生气。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
上翻贼赃了。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陪礼,该怎么,我
就领。”那王善保家的讨了个没意思,在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
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做什么!”探春喝命丫
鬟道:“你们听他说的这话,还等我和他对嘴去不成。”待书等听说,便出去说道:
“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凤姐笑道:“好丫头,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这
还算笨的,背地里就只不会调唆主子。”平儿忙也陪笑解劝,一面又拉了待书进来。
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待伏侍探春睡下,方带着人往对过暖香坞来。

  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他与惜春是紧邻,又与探春相近,故顺路先到这两处。
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只到丫鬟们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东
西,遂到惜春房中来。因惜春年少,尚未识事,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故凤姐也少
不得安慰他。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庚辰双
行夹批:奇。为察奸情,反得贼赃。】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
入画也黄了脸。因问是那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
哥哥的。【庚辰双行夹批:妙极是极。盖入画本系宁府之人也。】因我们老子娘都
在南方,如今只跟着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赌钱,我哥哥怕交给他们又
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烦了老妈妈带进来叫我收着的。”惜春胆小,见了这
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
我听不惯的。”凤姐笑道:“这话若果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
这个可以传递,什么不可以传递。这倒是传递人的不是了。若这话不真,倘是偷来
的,你可就别想活了。”入画跪着哭道:“我不敢扯谎。奶奶只管明日问我们奶奶
和大爷去,若说不是赏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无怨。”凤姐道:“这个自然
要问的,只是真赏的也有不是。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的!你且说是谁作接应,我便
饶你。下次万万不可。”惜春道:“嫂子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
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庚辰双行
夹批:这是自己也不依的。各得自然之理,各有自然之妙。】凤姐道:“素日我看
他还好。谁没一个错,只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罚。但不知传递是谁。”惜春
道:“若说传递,再无别个,必是后门上的张妈。他常肯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
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顾他。”凤姐听说,便命人记下,将东西且交给周瑞家的暂拿
着,等明日对明再议。于是别了惜春,方往迎春房内来。

  迎春已经睡着了,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叩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
动小姐。”遂往丫鬟们房里来。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庚辰双行夹批:玄
妙奇诡,出人意外。】凤姐倒要看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检。先从别
人箱子搜起,皆无别物。及到了司棋箱子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
么东西。”才要盖箱时,周瑞家的道:“且住,这是什么?”说着,便伸手掣出一
双男子的锦带袜并一双缎鞋来。【庚辰双行夹批:险极!】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
看时,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一总递与凤姐。凤姐因当家理事,每每
看开帖并帐目,也颇识得几个字了。便看那帖子是大红双喜笺帖,【庚辰双行夹批:
纸就好。余为司棋心动。】上面写道:“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
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
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
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庚辰双行夹批:名字便妙。
】凤姐看罢,不怒而反乐。【庚辰双行夹批:恶毒之至。】别人并不识字。王家的
素日并不知道他姑表姊弟有这一节风流故事,见了这鞋袜,心内已是有些毛病,又
见有一红帖,凤姐又看着笑,他便说道:“必是他们胡写的帐目,不成个字,所以
奶奶见笑。”凤姐笑道:“正是这个帐竟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老娘,他的表弟也
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勉强告道:“司棋的姑妈
给了潘家,所以他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他表弟。”凤姐笑道:
“这就是了。”因道:“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唬了一跳。
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他外孙女儿,又气又臊。周瑞家的四
人又都问着他:“你老可听见了?明明白白,再没的话说了。如今据你老人家,该
怎么样?”这王家的只恨没地缝儿钻进去。凤姐只瞅着他嘻嘻的笑,【庚辰双行夹
批:恶毒之至。】向周瑞家的笑道:“这倒也好。不用你们作老娘的操一点儿心,
他鸦雀不闻的给你们弄了一个好女婿来,大家倒省心。”【庚辰双行夹批:刻毒!
按凤姐虽系恶毒之至,然亦不应在下人前为之,为此等人前不得不如是也。】周瑞
家的也笑着凑趣儿。王家的气无处泄,便自己回手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
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在人眼里。”众人见这般,俱笑个不
住,又半劝半讽的。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料此
时夜深,且不必盘问,只怕他夜间自愧去寻拙志,遂唤两个婆子监守起他来。带了
人,拿了赃证回来,且自安歇,等待明日料理。谁知到夜里又连起来几次,下面淋
血不止。

  至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发晕,遂撑不住。请太医来,诊脉毕,遂立
药案云:“看得少奶奶系心气不足,虚火乘脾,皆由忧劳所伤,以致嗜卧好眠,胃
虚土弱,不思饮食。今聊用升阳养荣之剂。”写毕,遂开了几样药名,不过是人参,
当归,黄芪等类之剂。一时退去,有老嬷嬷们拿了方子回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
愁闷,遂将司棋等事暂未理。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到园中去又看过李纨。才要望候众姊妹们
去,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遂到了他房中来。惜春便将昨晚之事细细告诉与尤氏,
又命将入画的东西一概要来与尤氏过目。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
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竟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糊涂脂油蒙了心的。”惜春
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
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他
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
卖,我一概不管。”入画听说,又跪下哭求,说:“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从小儿
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处罢。”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分解,说他“不过一时糊
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从小儿伏侍你一场,到底留着他为是。”谁知惜春虽然年
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说,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
咬定牙断乎不肯。更又说的好:“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
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
去,连我也编派上了。”尤氏道:“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
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
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
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
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
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
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才一篇话,无原无故,又不知好歹,
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却又能寒人的心。”众嬷嬷笑道:“姑娘年轻,
奶奶自然要吃些亏的。”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
识几个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着明白人,倒说我年轻糊涂。”尤氏道:“你是状
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个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
“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也有不能了悟的。”尤氏笑道:“你
倒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了。”惜春道:“我不了悟,
我也舍不得入画了。”尤氏道:“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道:
“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教
你们带累坏了我!”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
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上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今见惜春又说这句,因按捺不住,
因问惜春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了?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
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仔细
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
道:“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清净。”尤氏也不答话,一径往
前边去了。不知后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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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  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庚辰: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

  【缺中秋诗俟雪芹。】

  话说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正欲往王夫人处去。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回
道:“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作什么机密
事。奶奶这一去恐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爷说,看邸报甄家犯了罪,
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
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也是有的。”

  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这边来了。【庚辰双行夹批:前文有探春一
语,过至此回又用尤氏陪点,且轻轻淡染出甄家事故,此画家未落墨之法也。】恰
好太医才诊了脉去。李纨近日也略觉精爽了些,拥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一二人
来说些闲话。因见尤氏进来不似往日和蔼可亲,只呆呆的坐着。李纨因问道:“你
过来了这半日,可在别屋里吃些东西没有?只怕饿了。”命素云瞧有什么新鲜点心
拣了来。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这一向病着,那里有什么新鲜东西。况且
我也不饿。”李纨道:“昨日他姨娘家送来的好茶面子,倒是对碗来你喝罢。”说
毕,便吩咐人去对茶。尤氏出神无语。跟来的丫头媳妇们因问:“奶奶今日中晌尚
未洗脸,这会子趁便可净一净好?”尤氏点头。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的妆奁。素
云一面取来,一面将自己的胭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脏,
这是我的,能着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
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若是别人,岂不恼呢。”尤氏笑道:“这又何妨。自来
我凡过来,谁的没使过,今日忽然又嫌脏了?”一面说,一面盘膝坐在炕沿上。银
蝶上来忙代为卸去腕镯戒指,又将一大袱手巾盖在下截,将衣裳护严。小丫鬟炒豆
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弯腰捧着。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银
蝶笑道:“说一个个没机变的,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
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尤氏
道:“你随他去罢,横竖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儿忙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
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庚辰双行
夹批:按尤氏犯七出之条不过只是“过于从夫”四字,此世间妇人之常情耳。其心
术慈厚宽顺竟可出于阿凤之上,特用之明犯七出之人从公一论,可知贾宅中暗犯七
出之人亦不少。似明犯者犹可宥恕,其饰己非而扬人恶者,阴昧僻谲之流,实不能
容于世者也。此为打草惊蛇法,实写邢夫人也。】李纨听如此说,便知他已知道昨
夜的事,因笑道:“你这话有因,谁作事究竟够使了?”尤氏道:“你倒问我!你
敢是病着死过去了!”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
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一个人忽然走来,别的姊妹都怎么不见?”宝钗道:
“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
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要去回老太太,太太,
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
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只看着李纨笑。一时尤氏盥沐已毕,大家吃面茶。
李纨因笑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娘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
来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自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
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
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
岂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里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们找
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

  正说着,果然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坐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
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的,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
“这话奇怪,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撵的,不如我
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
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那里来的晦气,
偏都碰着你姊妹们的气头儿上了。”探春道:“谁叫你赶热灶来了!”因问:“谁
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四丫头不犯罗唣你,却是谁呢?”尤氏只含糊答
应。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
的,你不必畏头畏尾。实告诉你罢,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还顶着个
罪呢。不过背地里说我些闲话,难道他还打我一顿不成!”宝钗忙问因何又打他,
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检,怎的打他,一一说了出来。尤氏见探春已经说了出来,便
把惜春方才之事也说了出来。探春道:“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
他的。”又告诉他们说:“今日一早不见动静,打听凤辣子又病了。我就打发我妈
妈出去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样。回来告诉我说,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大太太嗔
着他多事。”尤氏李纨道:“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这种掩饰谁不会作,
且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纨皆默无所答。一时估着前头用饭,湘云和宝钗回房打点
衣衫,不在话下。

  尤氏等遂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说甄家因何获罪,
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贾母听了正不自在,恰好见他姊妹来了,因问:
“从那里来的?可知凤姐妯娌两个的病今日怎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
”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经。”
【庚辰双行夹批:贾母已看破狐悲兔死,故不改正,聊来自遣耳。】王夫人笑道:
“都已预备下了。不知老太太拣那里好,只是园里空,夜晚风冷。”贾母笑道:
“多穿两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说话之间,早有媳
妇丫鬟们抬过饭桌来,王夫人尤氏等忙上来放箸捧饭。贾母见自己的几色菜已摆完,
另有两大捧盒内捧了几色菜来,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旧规矩。贾母因问:“都是
些什么?上几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这些蠲了罢,你们还不听。如今比不得在先
辐辏的时光了。”鸳鸯忙道:“我说过几次,都不听,也只罢了。”王夫人笑道:
“不过都是家常东西。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大甚爱吃,
只拣了一样椒油莼虀酱来。”贾母笑道:“这样正好,正想这个吃。”鸳鸯听说,
便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的让了,方归坐。贾母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让
过了,便和宝琴对面坐下。待书忙去取了碗来。鸳鸯又指那几样菜道:“这两样看
不出是什么东西来,大老爷送来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
面说,一面就只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将那两样着人送回
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来要。”媳妇们答应着,仍送过去,
不在话下。贾母因问:“有稀饭吃些罢了。”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
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哥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碗笋和这
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又向尤氏道:
“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尤氏答应,待贾母漱口洗手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
说闲话行食。尤氏告坐。探春宝琴二人也起来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
道:“剩我一个人,大排桌的吃不惯。”贾母笑道:“鸳鸯琥珀来趁势也吃些,又
作了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说呢。”贾母笑道:“看着多多的
人吃饭,最有趣的。”又指银蝶道:“这孩子也好,也来同你主子一块来吃,等你
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尤氏道:“快过来,不必装假。”贾母负手看着取乐。
因见伺候添饭的人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贾母问道:
“你怎么昏了,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饭吃完了。今日添了
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
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
样细米更艰难了,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贾母
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道:“既这
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也是一样,就这样笨。”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
也不用取去。”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地下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
去了。【庚辰双行夹批:总伏下文。】一时王夫人也去用饭,这里尤氏直陪贾母说
话取笑。

  到起更的时候,贾母说:“黑了,过去罢。”尤氏方告辞出来。走至大门前上
了车,银蝶坐在车沿上。众媳妇放下帘子来,便带着小丫头们先直走过那边大门口
等着去了。因二府之门相隔没有一箭之路,每日家常来往不必定要周备,况天黑夜
晚之间回来的遭数更多,所以老嬷嬷带着小丫头,只几步便走了过来。两边大门上
的人都到东西街口,早把行人断住。尤氏大车上也不用牲口,只用七八个小厮挽环
拽轮,轻轻的便推拽过这边阶矶上来。于是众小厮退过狮子以外,众嬷嬷打起帘子,
银蝶先下来,然后搀下尤氏来。大小七八个灯笼照的十分真切。尤氏因见两边狮子
下放着四五辆大车,便知系来赴赌之人所乘,遂向银蝶众人道:“你看,坐车的是
这样,骑马的还不知有几个呢。马自然在圈里拴着,咱们看不见。也不知道他娘老
子挣下多少钱与他们,这么开心儿。”一面说,一面已到了厅上。贾蓉之妻带领家
下媳妇丫头们,也都秉烛接了出来。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着瞧瞧他们,也没
得便。今儿倒巧,就顺便打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众媳妇答应着,提灯引路,又
有一个先去悄悄的知会伏侍的小厮们不要失惊打怪。于是尤氏一行人悄悄的来至窗
下,只听里面称三赞四,耍笑之音虽多,【庚辰双行夹批:妙!先画赢家。】又兼
有恨五骂六,忿怨之声亦不少。【庚辰双行夹批:妙!又画输家。】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便生
了个破闷之法。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
“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无裨益,不但不能长进,而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个罚约,赌
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
后来射鹄子。贾珍不肯出名,便命贾蓉作局家。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公子,人人家道
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裤。因此大家议定,每
日轮流作晚饭之主,──每日来射,不便独扰贾蓉一人之意。于是天天宰猪割羊,
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的好厨役好烹炮。不到半月工夫,
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
武荫之属。两处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习射
一回,方许回去。

  贾珍之志不在此,再过一二日便渐次以歇臂养力为由,晚间或抹抹骨牌,赌个
酒东而已,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
掷骰,放头开局,夜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进益,巴不得的如此,所以竟成了
势了。外人皆不知一字。近日邢夫人之胞弟邢德全也酷好如此,故也在其中。又有
薛蟠,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邢德全虽系邢夫人之胞弟,却居心
行事大不相同。这个邢德全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
二心,好酒者喜之,不饮者则不去亲近,无论上下主仆皆出自一意,并无贵贱之分,
因此都唤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爷。今日二人皆凑在一处,都爱“抢
新快”爽利,便又会了两家,在外间炕上“抢新快”。别的又有几家在当地下大桌
上打公番。里间又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间伏侍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
的孩子,若成丁的男子到不了这里,故尤氏方潜至窗外偷看。其中有两个十六七岁
娈童以备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妆玉琢。今日薛蟠又输了一张,正没好气,幸而掷第
二张完了,算来除翻过来倒反赢了,心中只是兴头起来。贾珍道:“且打住,吃了
东西再来。”因问那两处怎样。里头打天九的,也作了帐等吃饭。打公番的未清,
且不肯吃。于是各不能催,先摆下一大桌,贾珍陪着吃,命贾蓉落后陪那一起。薛
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娈童吃酒,又命将酒去敬邢傻舅。傻舅输家,没心绪,吃了
两碗,便有些醉意,嗔着两个娈童只赶着赢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
子,就是这样专洑上水。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我这一会子输了几
两银子,你们就三六九等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们的事了!”众人见他带
酒,忙说:“很是,很是。果然他们风俗不好。”因喝命:“快敬酒赔罪。”两个
娈童都是演就的局套,忙都跪下奉酒,说:“我们这行人,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
只看一时有钱有势就亲敬,便是活佛神仙,一时没了钱势了,也不许去理他。况且
我们又年轻,又居这个行次,求舅太爷体恕些我们就过去了。”【庚辰双行夹批:
调侃,骂死世人。庚辰眉批:此一段娈童语句太真,反不得其为钱为势之神,当改
作委曲认罪语方妥。】说着,便举着酒俯膝跪下。邢大舅心内虽软了,只还故作怒
意不理。众人又劝道:“这孩子是实情话。老舅是久惯怜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这
样起来?若不吃这酒,他两个怎样起来。”邢大舅已撑不住了,便说道:“若不是
众位说,我再不理。”说着,方接过来一气喝干了。又斟一碗来。这邢大舅便酒勾
往事,醉露真情起来,乃拍案对贾珍叹道:“怨不的他们视钱如命。多少世宦大家
出身的,若提起‘钱势’二字,连骨肉都不认了。老贤甥,昨日我和你那边的令伯
母赌气,你可知道否?”贾珍道:“不曾听见。”邢大舅叹道:“就为钱这件混帐
东西。利害,利害!”贾珍深知他与邢夫人不睦,每遭邢夫人弃恶,扳出怨言,因
劝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只管花去,有多少给老舅花的。”邢大舅道:
“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
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他家也
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来要钱,
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
诉。”【庚辰双行夹批:众恶之必察也。今邢夫人一人,贾母先恶之,恐贾母心偏,
亦可解之。若贾琏阿凤之怨,恐儿女之私,亦可解之。若探春之怒,恐女子不识大
而知小,亦可解之。今又忽用乃弟一怨,吾不知将又何如矣。】贾珍见他酒后叨叨,
恐人听见不雅,连忙用话解劝。

  外面尤氏听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银蝶笑道:“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
兄弟抱怨他呢。可怜他亲兄弟还是这样说,这就怨不得这些人了。”因还要听时,
正值打公番者也歇住了,要吃酒。因有一个问道:“方才是谁得罪了老舅,我们竟
不曾听明白,且告诉我们评评理。”邢德全见问,便把两个娈童不理输的只赶赢的
话说了一遍。这一个年少的纨裤道:“这样说,原可恼的,怨不得舅太爷生气。我
且问你两个:舅太爷虽然输了,输的不过是银子钱,并没有输丢了,怎就不理
他了?”说着,众人大笑起来,连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尤氏在外面悄悄的啐了一
口,骂道:“你听听,这一起子没廉耻的小挨刀的,才丢了脑袋骨子,就胡唚嚼毛
了。再肏攮下黄汤去,还不知唚出些什么来呢。”一面说,一面便进去卸妆安歇。
至四更时,贾珍方散,往佩凤房里去了。

  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佩凤道:“你
请你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佩凤答应去了,回了尤氏,尤氏只得一一
分派遣人送去。一时佩凤又来说:“爷问奶奶,今儿出门不出?说咱们是孝家,明
儿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倒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吃些瓜饼酒。”尤氏道:
“我倒不愿出门呢。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凤丫头又睡倒了,我再不过去,越发没
个人了。况且又不得闲,应什么景儿。”佩凤道:“爷说了,今儿已辞了众人,直
等十六才来呢,好歹定要请奶奶吃酒的。”尤氏笑道:“请我,我没的还席。”佩
凤笑着去了,一时又来笑道:“爷说,连晚饭也请奶奶吃,好歹早些回来,叫我跟
了奶奶去呢。”尤氏道:“这样,早饭吃什么?快些吃了,我好走。”佩凤道:
“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罢。”尤氏问道:“今日外头有谁?”佩凤道:
“听见说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倒不知是谁。”说话之间,贾蓉之妻也梳妆了来
见过。少时摆上饭来,尤氏在上,贾蓉之妻在下相陪,婆媳二人吃毕饭。尤氏便换
了衣服,仍过荣府来,至晚方回去。

  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余者桌菜及果品之类,不可胜记,就在会
芳园丛绿堂中,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带领妻子姬妾。先饭后酒,开怀赏月作乐。
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上下如银。贾珍因要行令,尤氏便叫佩凤等四个人也
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划拳,饮了一回。贾珍有了几分酒,益发高兴,便命
取了一竿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真令人魄醉魂飞。唱罢复
又行令。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饮茶,换盏更酌之际,忽
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疑畏起来。【庚辰双行夹批:余
亦悚然疑畏。】贾珍忙厉声叱吒,问:“谁在那里?”连问几声,没有人答应。尤
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
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庚辰双行夹批:奇绝神想,余更为之悚惧矣。】焉
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
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众人都觉毛
发倒竖。贾珍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撑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便大没兴头
起来。勉强又坐了一会子,就归房安歇去了。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
子侄开祠堂行朔望之礼,细查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为
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闭上门,看着锁禁起来。【庚辰双行夹批:未写
荣府庆中秋,却先写宁府开夜宴,未写荣府数尽,先写宁府异道。盖宁乃家宅,凡
有关于吉凶者,故必先示之。且列祖祠在此,岂无得而警乎?凡人先人虽远,然气
运相关,必有之理也。非宁府之祖独有感应也。】

  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只见贾赦贾政都在贾母房内坐着说闲话,与贾
母取笑。贾琏,宝玉,贾环,贾兰皆在地下侍立。贾珍来了,都一一见过。说了两
句话后,贾母命坐,贾珍方在近门小杌子上告了坐,警身侧坐。贾母笑问道:“这
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了?”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进了,不但样式好,而且弓
也长了一个力气。”贾母道:“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贾珍忙答应几
个“是”。贾母又道:“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西瓜看着好,打开却也罢了。”贾
珍笑道:“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做点心的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才敢做了孝敬。
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今年怎么就不好了。”贾政道:“大约今年雨水太勤之故。
”贾母笑道:“此时月已上了,咱们且去上香。”说着,便起身扶着宝玉的肩,带
领众人齐往园中来。

  当下园之正门俱已大开,吊着羊角大灯。嘉荫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风
烛,陈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干女客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
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形状。地下铺着拜毯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
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的大厅上去。众人听说,
就忙着在那里去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一时,人回:“都
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王夫人等因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竹椅上去。
”贾母道:“天天有人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必不疏散疏散筋骨。”于是贾
赦贾政等在前导引,又是两个老婆子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
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而上,不过百余步,至山之峰脊上,便是这座
敞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于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
隔作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
、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壁,
下面还有半壁余空。贾母笑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还是咱们的人也
甚少,算不得甚么。【庚辰双行夹批:未饮先感人丁,总是将散之兆。】想当年过
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就这样,太少了。待要再叫几个来,
他们都是有父母的,家里去应景,不好来的。如今叫女孩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
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出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
先尽他姊妹坐了,然后在下方依次坐定。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命一媳妇在屏后
击鼓传花。若花到谁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庚辰双行夹批:不犯前几
次饮酒。】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
【庚辰双行夹批:奇妙!偏在政老手中,竟能使政老一谑,真大文章矣。】只得饮
了酒。众姊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倒要听是何
笑话。【庚辰双行夹批:余也要细听。】贾政见贾母喜悦,只得承欢。方欲说时,
贾母又笑道:“若说的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说来不笑,也
只好受罚了。”因笑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的。”才说了一句,大家都笑了。
因从不曾见贾政说过笑话,所以才笑。【庚辰双行夹批:是极,摹神之至。】贾母
笑道:“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贾母笑道:“自
然。”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
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
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
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
说:‘你这样轻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
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说的贾母与众人都笑
了。【庚辰双行夹批:这方是贾政之谑,亦善谑矣。】贾政忙斟了一杯,送与贾母。
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

  于是又击鼓,便从贾政传起,可巧传至宝玉鼓止。宝玉因贾政在坐,自是踧踖
不安,花偏又在他手内,因想:“说笑话倘或不发笑,又说没口才,连一笑话不能
说,何况是别的,这有不是。若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油嘴贫舌,更有不
是。不如不说的好。”【庚辰双行夹批:实写旧日往事。】乃起身辞道:“我不能
说笑话,求再限别的罢了。”贾政道:“既这样,限一个‘秋’字,就即景作一首
诗。若好,便赏你,若不好,明日仔细。”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如何又要作
诗?”贾政道:“他能的。”贾母听说,“既这样就作。”命人取了纸笔来,贾政
道:“只不许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等样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见,试试你这几年
的情思。”宝玉听了,碰在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道
是……(按:此处有缺文。)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这般,知无甚大不好,
便问:“怎么样?”贾政因欲贾母喜悦,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
句不雅。”贾母道:“这就罢了。他能多大,定要他做才子不成!这就该奖励他,
以后越发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嬷嬷出去吩咐书房内的小厮,
“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两把给他。”宝玉忙拜谢,仍复归座行令。当下贾兰见奖
励宝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递与贾政看时,写道是……(按:此处有缺文。)贾政
看了喜不自胜,遂并讲与贾母听时,贾母也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于是大家
归坐,复行起令来。

  这次在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
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婆子原不知道脉理,
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
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
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众人听
说,都笑起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
”贾赦听说,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贾母疑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
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来。

  不料这次花却在贾环手里。贾环近日读书稍进,其脾味中不好务正也与宝玉一
样,故每常也好看些诗词,专好奇诡仙鬼一格。今见宝玉作诗受奖,他便技痒,只
当着贾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纸笔来立挥一绝与贾政。【庚辰双
行夹批:前文贾政戏谑已是异文,而贾环作诗更奇中又奇之奇文也,总在人意料之
外。竟有人曰:“贾环如何又有好诗,似前文不搭后语矣。”盖不可向说问。贾环
亦荣府公子正脉,虽少年顽劣,现今小儿之常情耳。读书岂无长进之理哉?况贾政
之教是弟子目已大觉疏忽矣。若是贾环连一平仄也不知,岂荣府是寻常膏粱不知诗
书之家哉?然后之宝玉之一种情思,正非有益子总明不得谓比诸人皆妙者也。】贾
政看了,亦觉罕异,只是词句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遂不悦道:“可见是弟兄了。
发言吐气总属邪派,将来都是不由规矩准绳,一起下流货。妙在古人中有‘二难’,
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只是你两个的‘难’字,却是作难以教训之‘难’字
讲才好。哥哥是公然以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说的贾赦等都
笑了。贾赦乃要诗瞧了一遍,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来咱们
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
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
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
因回头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以
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贾政听说,
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说着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
【庚辰双行夹批:便又轻轻抹去也。】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自然外头还有相公
们候着,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散了,再让我和姑娘们多乐一回,
好歇着了。”贾赦等听了,方止了令,又大家公进了一杯酒,方带着子侄们出去了。
要知端详,再听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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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话说贾赦贾政带领贾珍等散去不提。且说贾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两席并而为
一。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陈设一番。贾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
又入坐,团团围绕。贾母看时,宝钗姊妹二人不在坐内,知他们家去圆月去了,且
李纨凤姐二人又病着,少了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庚辰双行夹批:不想这次
中秋反写得十分凄楚。】贾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越性请过姨太
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闹热。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
能一处,也都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他们娘儿
们来说说笑笑。况且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难丢了他们跑到这里来。偏又把凤
丫头病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
说毕,不觉长叹一声,遂命拿大杯来斟热酒。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团圆,自
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虽多,终不似今年自己骨肉齐全的好。”贾母笑道:“正
是为此,所以才高兴拿大杯来吃酒。你们也换大杯才是。”邢夫人等只得换上大杯
来。因夜深体乏,且不能胜酒,未免都有些倦意,无奈贾母兴犹未阑,只得陪饮。

  贾母又命将罽毡铺于阶上,命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令丫头媳妇们
也都团团围坐赏月。贾母因见月至中天,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
不可不闻笛。”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
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说毕,刚才去吹时,只见跟邢夫人的媳妇走来向
邢夫人前说了两句话。贾母便问:“说什么事?”那媳妇便回说:“方才大老爷出
去,被石头绊了一下,崴了腿。”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
去。邢夫人遂告辞起身。贾母便又说:“珍哥媳妇也趁着便就家去罢,我也就睡了。
”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母笑道:“使不得,
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团圆团圆,如何为我耽搁了。”尤氏红了脸,笑
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
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顽一夜还罢了,岂有自去团圆的理。”贾母
听说,笑道:“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是二年多了,【庚辰
双行夹批:不是算贾敬,却是算赦死期也。】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
样,你就越性别送,陪着我罢了。你叫蓉儿媳妇送去,就顺便回去罢。”尤氏说了。
蓉妻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
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
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
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贾母笑道:“果然可听么?”众人笑道:
“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胸。”贾母
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说着,便将自己吃的一个内
造瓜仁油松穰月饼,又命斟一大杯热酒,送给谱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细细的吹一
套来。媳妇们答应了,方送去,只见方才瞧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了,说:“右脚面
上白肿了些,如今调服了药,疼的好些了,也不甚大关系。”贾母点头叹道:“我
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因就将方才贾赦的笑话说与王夫人尤氏等
听。王夫人等因笑劝道:“这原是酒后大家说笑,不留心也是有的,岂有敢说老太
太之理。老太太自当解释才是。”只见鸳鸯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
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歇了。”贾母道:“偏今儿高兴,
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因命再斟酒来。一面戴上兜巾,披了斗
篷,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
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
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
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陪笑,发语解释。【庚辰双行夹批:“转
身”妙!画出对月听笛如痴如呆、不觉尊长在上之形景来。】又命暖酒,且住了笛。
尤氏笑道:“我也就学一个笑话,说与老太太解解闷。”贾母勉强笑道:“这样更
好,快说来我听。”尤氏乃说道:“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
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叭。”正说
到这里,只见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庚辰双行夹批:总写出凄凉无兴
景况来。】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的请醒。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
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王夫人等笑道:“夜已四更了,风露也大,
请老太太安歇罢。明日再赏十六,也不辜负这月色。”贾母道:“那里就四更了?”
王夫人笑道:“实已四更,他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听说,细看了一
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在此。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况且弱的弱,
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你也去罢,我们散了。”
说着,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有预备下的竹椅小轿,便围着斗篷坐上,两个婆
子搭起,众人围随出园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众媳妇收拾杯盘碗盏时,却少了个细茶杯,各处寻觅不见,又问众人:
“必是谁失手打了。撂在那里,告诉我拿了磁瓦去交收是证见,不然又说偷起来。”
众人都说:“没有打了,只怕跟姑娘的人打了,也未可知。你细想想,或问问他们
去。”一语提醒了这管家伙的媳妇,因笑道:“是了,那一会儿记得是翠缕拿着的。
我去问他。”说着便去找时,刚下了甬道,就遇见了紫鹃和翠缕来了。【庚辰双行
夹批:妙!又出一个。】翠缕便问道:“老太太散了,可知我们姑娘那去了?”
【庚辰双行夹批:更妙!】这媳妇道:“我来问那一个茶钟往那里去了,你们倒问
我要姑娘。”翠缕笑道:“我因倒茶给姑娘吃的,展眼回头,就连姑娘也没了。”
那媳妇道:“太太才说都睡觉去了。你不知那里顽去了,还不知道呢。”翠缕向紫
鹃道:“断乎没有悄悄的睡去之理,只怕在那里走了一走。如今见老太太散了,赶
过前边送去,也未可知。我们且往前边找找去。有了姑娘,自然你的茶钟也有了。
你明日一早再找,有什么忙的。”媳妇笑道:“有了下落就不必忙了,明儿就和你
要罢。”说毕回去,仍查收家伙。这里紫鹃和翠缕便往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原来黛玉和湘云二人并未去睡觉。只因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贾母犹叹人
少,不似当年热闹,又提宝钗姊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赏月等语,不觉对景感怀,自
去俯栏垂泪。宝玉近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庚辰双行夹批:带一笔,妙!
更觉谨密不漏。】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也便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着恼,无
暇游玩。虽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只剩了湘云一人宽慰他,因
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
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
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
散了,诗也不作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
侧,岂许他人酣睡。’他们不作,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黛玉
见他这般劝慰,不肯负他的豪兴,因笑道:“你看这里这等人声嘈杂,有何诗兴。”
湘云笑道:“这山上赏月虽好,终不及近水赏月更妙。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
山坳里近水一个所在就是凹晶馆。可知当日盖这园子时就有学问。这山之高处,就
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作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
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
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
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说俗了,
不大见用,只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说‘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
岂不可笑。”林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赋》,
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
人不知,误作俗字用了。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
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
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
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
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如今就往凹晶
馆去看看。”

  说着,二人便同下了山坡。只一转弯,就是池沿,沿上一带竹栏相接,直通着
那边藕香榭的路径。【庚辰双行夹批:点明妙!不然此园竟有多大地亩了。】因这
几间就在此山怀抱之中,乃凸碧山庄之退居,因洼而近水,故颜其额曰“凹晶溪馆”
。因此处房宇不多,且又矮小,故只有两个老婆子上夜。今日打听得凸碧山庄的人
应差,与他们无干,这两个老婆子关了月饼果品并犒赏的酒食来,二人吃得既醉且
饱,早已息灯睡了。【庚辰双行夹批:妙极!此处又进一步写法。如王夫人云“他
姊妹可怜,那里像当日林姑妈那样”,又如贾母云“如今人少,当日人多”等数语,
此为进一步法也。也有退一步法,如宝钗之对邢岫烟云“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
今比不得先的话了,只好随事适分”,又如凤姐之对平儿云“如今我也明白了,我
如今也要作好好先生罢”等类,此为退一步法也。今有方收拾,故贾母高乐却又写
出二婆子高乐,此进一步之实事也。如前文海棠诗四首已足,忽又用湘云独成二律
反压卷,此又进一步之实事也。所谓“法法皆全,丝丝不爽”也。】

  黛玉湘云见息了灯,湘云笑道:“倒是他们睡了好。咱们就在这卷棚底下近水
赏月如何?”二人遂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
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
气净。湘云笑道:“怎得这会子坐上船吃酒倒好。这要是我家里这样,我就立刻坐
船了。”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说的好,‘事若求全何所乐’。据我说,这也罢
了,偏要坐船起来。”湘云笑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说的不
错。说贫穷之家自为富贵之家事事趁心,告诉他说竟不能遂心,他们不肯信的;必
得亲历其境,他方知觉了。就如咱们两个,虽父母不在,然却也忝在富贵之乡,只
你我竟有许多不遂心的事。”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连老太太,太太
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
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庚辰双行夹批:以立未不怡然得享自然之乐者矣。
书中若干女子从生及婢未必有,各有所觉、各有所恃、各有所长者皆未如宝宝无可
关切筹划,可叹。】湘云听说,恐怕黛玉又伤感起来,忙道:“休说这些闲话,咱
们且联诗。”

  正说间,只听笛韵悠扬起来。黛玉笑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兴了,这笛子
吹的有趣,到是助咱们的兴趣了。【庚辰双行夹批:妙!正是吹笛之时分,认作一
处之笛也。】咱两个都爱五言,就还是五言排律罢。”湘云道:“限何韵?”黛玉
笑道:“咱们数这个栏杆的直棍,这头到那头为止。他是第几根就用第几韵。若十
六根,便是‘一先’起。这可新鲜?”湘云笑道:“这倒别致。”于是二人起身,
便从头数至尽头,止得十三根。湘云道:“偏又是‘十三元’了。这韵少,作排律
只怕牵强不能押韵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罢了。”黛玉笑道:“倒要试试咱们谁强
谁弱,只是没有纸笔记。”湘云道:“不妨,明儿再写。只怕这一点聪明还有。”
黛玉道:“我先起一句现成的俗语罢。”因念道:

  三五中秋夕,

  湘云想了一想,道:

  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

  林黛玉笑道:

  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

  湘云笑道:“这一句‘几处狂飞盏’有些意思。这倒要对的好呢。”想了一想,
笑道:

  谁家不启轩。轻寒风剪剪,

  黛玉道:“对的比我的却好。只是底下这句又说熟话了,就该加劲说了去才是。
”湘云道:“诗多韵险,也要铺陈些才是。纵有好的,且留在后头。”黛玉笑道:
“到后头没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因联道:

  良夜景暄暄。争饼嘲黄发,

  湘云笑道:“这句不好,是你杜撰,用俗事来难我了。”黛玉笑道:“我说你
不曾见过书呢。吃饼是旧典,唐书唐志你看了来再说。”湘云笑道:“这也难不倒
我,我也有了。”因联道:

  分瓜笑绿嫒。香新荣玉桂,

  黛玉笑道:“分瓜可是实实的你杜撰了。”湘云笑道:“明日咱们对查了出来
大家看看,这会子别耽误工夫。”黛玉笑道:“虽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着又用
‘玉桂’‘金兰’等字样来塞责。”因联道:

  色健茂金萱。蜡烛辉琼宴,

  湘云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了你,省了多少力。这样现成的韵被你得了,
只是不犯着替他们颂圣去。况且下句你也是塞责了。”黛玉笑道:“你不说‘玉桂’
,我难道强对个‘金萱’么?再也要铺陈些富丽,方才是即景之实事。”湘云只得
又联道:
  
  觥筹乱绮园。分曹尊一令,

  黛玉笑道:“下句好,只是难对些。”因想了一想,联道:

  射覆听三宣。骰彩红成点,

  湘云笑道:“‘三宣’有趣,竟化俗成雅了。只是下句又说上骰子。”少不得
联道:
  
  传花鼓滥喧。晴光摇院宇,

  黛玉笑道:“对的却好。下句又溜了,只管拿些风月来塞责。”湘云道:“究
竟没说到月上,也要点缀点缀,方不落题。”黛玉道:“且姑存之,明日再斟酌。”
因联道:

  素彩接乾坤。赏罚无宾主,

  湘云道:“又说他们作什么,不如说咱们。”只得联道:
  
  吟诗序仲昆。构思时倚槛,

  黛玉道:“这可以入上你我了。”因联道:

  拟景或依门。酒尽情犹在,

  湘云说道:“是时侯了。”乃联道:

  更残乐已谖。渐闻语笑寂,

  黛玉说道:“这时侯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因联道:

  空剩雪霜痕。阶露团朝菌,

  湘云笑道:“这一句怎么押韵,让我想想。”因起身负手,想了一想,笑道:
“够了,幸而想出一个字来,几乎败了。”因联道:

  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

  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说:“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这会子才说
‘棔’字,亏你想得出。”湘云道:“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
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我信不及,
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黛玉笑道:“‘棔’字用在
此时更恰,也还罢了。只是‘秋湍’一句亏你好想。只这一句,别的都要抹倒。我
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对一句,只是再不能似这一句了。”因想了一想,道:
  
  风叶聚云根。宝婺情孤洁,

  湘云道:“这对的也还好。只是下一句你也溜了,幸而是景中情,不单用‘宝
婺’来塞责。”因联道:

  银蟾气吐吞。药经灵兔捣,

  黛玉不语点头,半日随念道:

  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

  湘云也望月点首,联道:

  乘槎待帝孙。虚盈轮莫定,

  黛玉笑道:“又用比兴了。”因联道:

  晦朔魄空存。壶漏声将涸,

  湘云方欲联时,黛玉指池中黑影与湘云看道:“你看那河里怎么象个人在黑影
里去了,敢是个鬼罢?”湘云笑道:“可是又见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
下。”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荡
散复聚者几次。【庚辰双行夹批:写得出。试思若非亲历其境者如何摹写得如此。】
只听那黑影里嘎然一声,却飞起一个大白鹤来,【庚辰双行夹批:写得出。】直往
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来是他,猛然想不到,反吓了一跳。”湘云笑道:
“这个鹤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联道:

  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

  林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了不得,这鹤真是助他的了!这一句更
比‘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字只有一个‘魂’字可对,况且‘寒塘
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湘云笑道:
“大家细想就有了,不然就放着明日再联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
然笑道:“你不必说嘴,我也有了,你听听。”因对道:

  冷月葬花魂。

  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因又叹道:
“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黛玉笑
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下句竟还未得,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

  一语未了,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
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二人
不防,倒唬了一跳。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妙玉。二人皆诧异,【庚辰双行夹批:
原可诧异,余亦诧异。】因问:“你如何到了这里?”妙玉笑道:“我听见你们大
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两个联
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听住了。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
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满
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那里找你们呢。你们也不怕冷了?快
同我来,到我那里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谁知道就这个时侯了。


  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只见龛焰犹青,炉香未烬。几个老嬷嬷也都睡了,
只有小丫鬟在蒲团上垂头打盹。妙玉唤他起来,现去烹茶。忽听叩门之声,小丫鬟
忙去开门看时,却是紫鹃翠缕与几个老嬷嬷来找他姊妹两个。进来见他们正吃茶,
因都笑道:“要我们好找,一个园里走遍了,连姨太太那里都找到了。才到了那山
坡底下小亭里找时,可巧那里上夜的正睡醒了。我们问他们,他们说,方才亭外头
棚下两个人说话,后来又添了一个,听见说大家往庵里去。我们就知是这里了。”
妙玉忙命小丫鬟引他们到那边去坐着歇息吃茶。自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
命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
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政,
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赞。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
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从
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
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
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二人皆道极是。
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
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二人接了看时,只见他续道: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屭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后书:《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

  黛玉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
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润色。此时想也快天亮了,到底
要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听说,便起身告辞,带领丫鬟出来。妙玉送至门外,
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不在话下。

  这里翠缕向湘云道:“大奶奶那里还有人等着咱们睡去呢。如今还是那里去好?
”湘云笑道:“你顺路告诉他们,叫他们睡罢。我这一去未免惊动病人,不如闹林
姑娘半夜去罢。”说着,大家走至潇湘馆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进去,方才卸
妆宽衣,盥漱已毕,方上床安歇。紫鹃放下绡帐,移灯掩门出去。谁知湘云有择席
之病,虽在枕上,只是睡不着。黛玉又是个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错过困头,
自然也是睡不着。二人在枕上翻来复去。黛玉因问道:“怎么你还没睡着?”湘云
微笑道:“我有择席的病,况且走了困,只好躺躺罢。你怎么也睡不着?”黛玉叹
道:【庚辰双行夹批:一“笑”一“叹”,只二字便写出平日之形景。】“我这睡
不着也并非今日,大约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湘云道:“都是你
病的原故,所以……”不知下文什么──【蒙:诗词清远闲旷,自是慧业才人,何
须赘评?须看他众人联句填词时,个人性情,个人意见,叙来恰肖其人;二人联诗
时,一番讥评,一番赏叹,叙来更得其神。再看漏永吟残,忽开一洞天福地,字字
出人意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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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

  话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病已比先减了,虽未大愈,可以出入行走得了,
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子来配调经养荣丸。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
夫人取时,翻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
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须末出来。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
不着。成日家我说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在一处。你们白不听,就随手混撂。你们
不知他的好处,用起来得多少换买来还不中使呢。”彩云道:“想是没了,就只有
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些去,太太都给过去了。”王夫人道:“没有的话,
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拿了几包药材来说:“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
自看。除这个再没有了。”王夫人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药,并没有
一枝人参。因一面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枝,
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里用呢。”王夫人听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问去。邢
夫人说:“因上次没了,才往这里来寻,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身过
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所余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的,
遂称二两与王夫人。王夫人出来交与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
几包不能辨得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包记号了来。【庚辰双行夹批:此等
家常细事岂是揣摩得……此皆……者。】
  
  一时,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这几包都各包好记上名字了。但这一包人参
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
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
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
倒好。”王夫人听了,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
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因向周瑞家的说:“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
拣好的换二两来。倘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周瑞
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头卖的人参都没好的。
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掺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
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夥计过去和参行商议
说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
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难为你亲自走一趟更好。”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
来说:“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
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好的,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
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人去了。”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
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
密敛的。”【庚辰双行夹批:调侃语。】王夫人点头道:“这话极是。”

  一时宝钗去后,因见无别人在室,遂唤周瑞家的来问前日园中搜检的事情可得
个下落。周瑞家的是已和凤姐等人商议停妥,一字不隐,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听
了,虽惊且怒,却又作难,因思司棋系迎春之人,皆系那边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
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边太太嗔着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几个嘴巴子,如
今他也装病在家,不肯出头了。况且又是他外孙女儿,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装个忘
了,日久平服了再说。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又多心,倒象似咱们多事似的。不
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赃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人,再指个丫头
来,岂不省事。如今白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既这样你太太就该
料理,又来说什么’,岂不反耽搁了。倘那丫头瞅空寻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
两三天,人都有个偷懒的时候,倘一时不到,岂不倒弄出事来。”王夫人想了一想,
说:“这也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迎春道:“太太们说了,
司棋大了,连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赏了他娘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挑好的与
姑娘使。”说着,便命司棋打点走路。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闻
得别的丫鬟悄悄的说了原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那司
棋也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
能作主的。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
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等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
也难见园里的人了。依我们的好话,快快收了这样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罢,
大家体面些。”迎春含泪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还十分说情留下,岂
不连我也完了。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人,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
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罢。”周瑞家的道:
“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罢。”司棋无法,只得含泪
与迎春磕头,和众姊妹告别,又向迎春耳根说:“好歹打听我要受罪,替我说个情
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

  于是周瑞家的人等带了司棋出了院门,又命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他
拿着。走了没几步,后头只见绣桔赶来,一面也擦着泪,一面递与司棋一个绢包说:
“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与你作个想念罢。”司棋接了,
不觉更哭起来了,又和绣桔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
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的
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我们这几年好了一场。”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务,作这些
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如今那里有工夫听他的话,因冷笑道:
“我劝你走罢,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谁是你一个衣包里爬出来的,
辞他们作什么,他们看你的笑声还看不了呢。你不过是挨一会是一会罢了,难道就
算了不成!依我说快走罢。”一面说,一面总不住脚,直带着往后角门出去了。司
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了出来。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而入,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些东西,料着此去
再不能来了。因闻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
为何。上日又见入画已去,今又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一般,因忙拦住问道:
“那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日行为,又恐劳叨误事,因笑道:“不干你事,
快念书去罢。”宝玉笑道:“好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
“太太不许少捱一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遵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司棋
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
含泪说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这却
怎么的好。”【庚辰双行夹批:宝玉之语全作囫囵意,最是极无味之语偏是极浓极
有情之语也。只合如此写方是宝玉,稍有真切则不是宝玉了。】周瑞家的发躁向司
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
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走。如今和小爷们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
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方指着恨道:“奇怪,奇
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
了!”【庚辰眉批:“染了男人的气味”实有此情理,非躬亲阅历者亦不知此语之
妙。】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
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还有
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方欲说时,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
“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来园里,在那里查人呢。只怕还查到这
里来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出他妹妹去。”因
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宝
玉一闻得王夫人进来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所以这后
来趁愿之语竟未得听见。

  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
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
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
留下给好丫头们穿。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原来王夫人自那日
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
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因节间有事,故忍了两日,今日特来亲自阅人。一
则为晴雯犹可,二则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
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庚辰双行夹批:暗伏一段。更觉
烟迷雾罩之中更有无限溪山矣。】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作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
亲自看了一遍。因问:“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应,老嬷嬷指道:
“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
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
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
说的?打谅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
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
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
叫来,领出去配人。又问,“谁是耶律雄奴?”老嬷嬷们便将芳官指出。王夫人道:
“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
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笑辩道:“并不敢调唆
什么。”王夫人笑道:“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
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
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因喝命:“唤他干娘来领去,就赏
他外头自寻个女婿去吧。把他的东西一概给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
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
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与王夫人磕头领去。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
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着人拿到自己房内去了。因说:“这才
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份外
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
仍旧搬出去心净。”【庚辰双行夹批:一段神奇鬼讶之文不知从何想来,王夫人从
来未理家务,岂不一木偶哉?且前文隐隐约约已有无限口舌,谩谰之谮原非一日矣。
若无此一番更变,不独终无散场之局,且亦大不近乎情理。况此亦是余旧日目睹亲
闻,作者身历之现成文字,非捏造而成者,故迥不与小说之离合悲欢窠臼相对。想
遭冷落之大族子弟见此虽事有各殊,然其情理似亦有点契于心者焉。此一段不独批
此,直从抄检大观园及贾母对月兴尽生悲皆可附者也。】说毕,茶也不吃,遂带领
众人又往别处去阅人。暂且说不到后文。

  如今且说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
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日之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
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
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下恨了。”宝玉听如此说,方
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一面
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且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
也哭起来。袭人知他心内别的还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劝道:“哭
也不中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
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不过太太偶然
信了人的诽言,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宝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
天大罪!”【庚辰双行夹批:余亦不知,盖此等冤实非晴雯一人也。】袭人道:
“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
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道:“这也罢了。咱们私自顽话怎
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袭人道:“你有甚忌讳的,一时高兴
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倒被那别人已知道了,
你反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
也有顽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
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
陶冶教育的,焉得还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
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
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
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
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说毕,复又哭起来。袭人细
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
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倒是养着精神,等老太太喜欢时,回明白了再要他
是正理。”宝玉冷笑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势头去要时,
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他的性
格,还时常冲撞了他。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
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的闷气。他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
姑舅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那里还等得几日。知道还能见他一面两面不
能了!”说着又越发伤心起来。袭人笑道:“可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
灯’。我们偶然说一句略妨碍些的话,就说是不利之谈,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该
的了!他便比别人娇些,也不至这样起来。”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
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
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说道:“我
待不说,又撑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草
木怎又关系起人来?若不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呆子了。”宝玉叹道:“你们那
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
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
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
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
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
故先就死了半边。”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
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
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
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宝玉听说,忙握他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清,
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人听说,
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宝玉乃道:“从此休提起,全当他们
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怎么样,此一理也。【庚
辰双行夹批:宝玉至终一省全作如是想,所以始于情终于悟者。既能终于悟而止,
则情不得滥漫而涉于淫佚之事矣。一人之事一人了法,皆非“弃竹而复悯笋”之意。
】如今且说现在的,倒是把他的东西,作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与了他。
再或有咱们常时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袭人
听了,笑道:“你太把我们看的又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已将他素
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总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
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罢。”
宝玉听了,感谢不尽。袭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
还不会买来不成!”宝玉听他方才的话,忙陪笑抚慰一时。晚间果密遣宋妈送去。


  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出了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瞧
瞧。先是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
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来。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
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
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
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
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
【庚辰双行夹批:只此一句便是晴雯正传。可知晴雯为聪明风流所害也。一篇为晴
雯写传,是哭晴雯也。非哭晴雯,乃哭风流也。】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
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
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
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器量宽宏,【庚
辰双行夹批:趣极!“器量宽宏”如此用,真扫地矣。】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
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
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庚辰双
行夹批:奇奇怪怪,左盘右旋,千丝万缕,皆自一体也。】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
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

  此时多浑虫外头去了,那灯姑娘吃了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
内爬着。【庚辰双行夹批:总哭晴雯。】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瞭哨,他独自掀起草
帘【庚辰双行夹批: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庚辰双行
夹批:芦席土炕。】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
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
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
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
”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
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
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象个茶
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象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
之气。【庚辰双行夹批:不独为晴雯一哭,且为宝玉一哭亦可。】宝玉只得拿了来,
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
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
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
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心下暗道:“往常
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
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庚辰双行夹批:妙!通篇宝玉
最恶书者,每因女子之所历始信其可,此为触类旁通之妙诀矣。】一面想,一面流
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
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
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
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
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
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
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
戴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
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
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
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
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
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
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
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轻又俊,
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伏侍我
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嚷也
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
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
姐,别闹。”【庚辰双行夹批:如闻如见,“别闹”二字活跳。】灯姑娘乜斜醉眼,
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
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灯姑
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却叫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
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信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
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
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
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
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宝
玉听说,才放下心来,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两天。我如今去
了。”说毕出来,又告诉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
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意欲到芳官四儿处去,无奈天黑,出来
了半日,恐里面人找他不见,又恐生事,遂且进园来了,明日再作计较。因乃至后
角门,小厮正抱铺盖,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也就关了。

  宝玉进入园中,且喜无人知道。到了自己房内,告诉袭人只说在薛姨妈家去的,
也就罢了。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了。”
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
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
及诸小丫头们凡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
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
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
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袭人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日间紧要
之意。宝玉既答不管怎样,袭人只得还依旧年之例,遂仍将自己铺盖搬来设于床外。


  宝玉发了一晚上呆。【庚辰双行夹批:一句是矣。】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
睡后,听着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复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略
有齁声。袭人方放心,也就朦胧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
睁开眼连声答应,问作什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向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
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庚辰双行夹批:“笑”字好极,有文章,盖恐
冷落袭人也。】“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他一乍来时你也
曾睡梦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
的。”说着,大家又卧下。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
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
说毕,翻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
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就知道胡闹,被人
听着什么意思。”宝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

  及至天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立等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即时叫
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寻秋赏桂花,老爷因喜欢他前
儿作得诗好,故此要带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一句别错了。你们快飞跑告诉他
去,立刻叫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还等他吃面茶呢。环哥儿已来了。快跑,快跑。
再着一个人去叫兰哥儿,也要这等说。”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扭子,
一面开门。一面早有两三个人一行扣衣,一行分头去了。袭人听得叩院门,便知有
事,忙一面命人问时,自己已起来了。听得这话,促人来舀了面汤,催宝玉起来盥
漱。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鲜衣履来,只拿那二
等成色的来。宝玉此时亦无法,只得忙忙的前来。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
宝玉忙行了省晨之礼。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宝玉。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
“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强
你们做诗,宝玉须听便助他们两个。”王夫人等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
之喜。

  一时候他父子二人等去了,方欲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的干娘走来,
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他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
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
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
法,所以来求太太,或者就依他们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别人作女儿去
罢,我们也没这福。”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
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了!”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
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
的圆心住两日,至今日未回,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因都
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
如此。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众生无论鸡犬
皆要度他,无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现有虎
狼蛇虫得道者就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
富贵,又想从小儿命苦入了这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么样,所以苦海回头,出
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
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儿女,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
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
又有邢夫人遣人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
求说探春等事,心绪正烦,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
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作徒弟去如何?”两个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
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阴德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王夫人道:“既这
样,你们问他们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这三个女人听了出
去,果然将他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与两个姑子叩
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
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
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再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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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  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省晨,见贾母喜欢,便趁
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
见他比别人份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
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再那几
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一则他们都会戏,口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
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二则他们既唱了会子戏,白放了他们,也是应该的。况丫
头们也太多,若说不够使,再挑上几个来也是一样。”贾母听了,点头道:“这倒
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
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
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怕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
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
什么不曾经验过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
去,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
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
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
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
就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分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
自己知道越发小心学好之意。且不明说者,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
耽误了书;二则宝玉再自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
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
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而且你这不明
说与宝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别提这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
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
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
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
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说着,大家笑了。王夫人又回今日贾
政如何夸奖,又如何带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

  一时,只见迎春妆扮了前来告辞过去。凤姐也来省晨,伺候过早饭,又说笑了
一回。贾母歇晌后,王夫人便唤了凤姐,问他丸药可曾配来。凤姐儿道:“还不曾
呢,如今还是吃汤药。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庚辰双行夹批:总是勉强。
】王夫人见他精神复初,也就信了。【庚辰双行夹批:只用此一句,便又伏下后文。
】因告诉撵逐晴雯等事,又说:“怎么宝丫头私自回家睡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前
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乔,我也不喜欢他。
我也说与你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况且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子了。我
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也不知道不成?’他说是告诉了他的,不过住
两三日,等你姨妈好了就进来。姨妈究竟没甚大病,不过还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
此的。他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得罪了他不成?那孩子心重,亲戚们住一场,别
得罪了人,反不好了。”凤姐笑道:“谁可好好的得罪着他?况且他天天在园里,
左不过是他们姊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傻子似的从没个
忌讳,高兴了信嘴胡说也是有的。”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
出去于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象个傻子;若只叫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
丫头们跟前,他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
此去,想必为着前时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原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
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
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想了一想,便命人请了宝钗来分晰前日的事
以解他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宝钗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
有许多的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也病着,
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讲出情理来,就从今日辞了好
搬东西的。”王夫人凤姐都笑着:“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
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我
为的是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个。二则如
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
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自
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
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生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而且我进园里
来住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姊
妹相共,或作针线,或顽笑,皆比在外头闷坐着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
事。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
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之外还要劝姨娘如今
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
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凤姐听了
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竟是,不必强了。”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
回答,只好随你便罢了。”

  话说之间,只见宝玉等已回来,因说他父亲还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们
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日可有丢了丑?”宝玉笑道:“不但不丢丑,倒拐了许
多东西来。”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了东西来。王夫人一看时,
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
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分。”说着,又向怀中
取出一个旃檀香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
作何诗词等语毕,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宝玉兰环前来见过贾母。贾母看了,
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完了话时,便说骑马颠了,
骨头疼。贾母便说:“快回房去换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倒。”宝玉听
了,便忙入园来。

  当下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头来等候,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笔墨拿
起来,一同随宝玉进园来。宝玉满口里说“好热”,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带,将
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庚辰双行夹批:看他用智之处。】只穿着一件
松花绫子夹袄,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因
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真是物件在人去了。”麝月忙也笑道:“这是晴雯
的针线。”又叹道:“真真物在人亡了!”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
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宝玉在前只装
听不见,又走了两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
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
再来。”宝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
手里都有东西,倒向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
样子。”宝玉听见,正中心怀,便让他两个去了。

  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石后,也不怎么样,只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
袭人姐姐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妈瞧去了。”宝
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
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
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
”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旁
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道:
“不但我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宝玉听说,忙问:“你怎么又亲自看
去?”小丫头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
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
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挨一顿打,偷着下去瞧了
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他因想着那起俗人不可说话,所以只闭眼
养神,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去了?’我告诉他实情。他叹了
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
愿?’他就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
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
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之人阎王勾取了过去,是差些小鬼来捉人魂魄。若要
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多待些
个工夫。【庚辰双行夹批:好奇之至!古来皆说“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至五
更”之语,今忽借此小女儿一篇无稽之谈,反成无人敢翻之案,且又寓意调侃,骂
尽世态。岂非……之至文章耶?寄语观者:至此一浮一大白者,以后不必看书也。】
我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捱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
来到房里留神看时辰表时,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
说你来了。这时候倒都对合。”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
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是作总花神去
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
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
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这样虔诚,我只告诉你,你
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的。’他就告诉我说,他
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
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
虽然超出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也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
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常。”

  想毕忙至房中,又另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来,往前次之处去,
意为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
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
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就雇了人来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场
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兄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
锁上,一同送殡去未回。宝玉走来扑了个空。【庚辰双行夹批:收拾晴雯,故为红
颜一哭。然亦大令人不堪。上云王夫人怕女儿痨不祥,今则忽从宝玉心中其苦,又
模拟出非是已抑郁词其母子至心中体贴眷爱之情曲委已尽。】(按:此句不解。)


  宝玉自立了半天,别无法儿,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待回至房中,甚觉无味,因
乃顺路来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
”宝玉又至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忽见
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道:“宝姑娘出去了。这里交我们
看着,还没有搬清楚。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罢,
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从此你老人家省跑这一处的腿子了。”宝玉听了,怔了半天,
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
了伤感。默默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
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
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
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
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
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
的。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尚未回来。宝玉想亦当出去候送才是,无奈不忍
悲感,还是不去的是,遂又垂头丧气的回来。

  正在不知所以之际,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
又得了好题目来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房中,他
父亲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至书房中。

  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秋之胜,又说:“快散时忽然谈及一事,最是千
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慷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作一首挽词。”
众幕宾听了,都忙请教系何等妙事。贾政乃道:“当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恒王,出镇
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每公余辄开宴
连日,令众美女习战斗攻拔之事。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
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众
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
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贾政笑道:“这话自然是如此,但
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愕然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奇事?”贾政道:
“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庚辰
双行夹批:妙!“赤眉”“黄巾”两时之事,今合而为一,盖云一过是此等众类,
非特历历指明某赤某黄。若云不合两用便呆矣。此书全是如此,为混人也。】恒王
意为犬羊之恶,不足大举,因轻骑前剿。不意贼众颇有诡谲智术,两战不胜,恒王
遂为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
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报,遂集聚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
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事,我意亦当殒身于王。尔等有愿随者,
即时同我前往;有不愿者,亦早各散。’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
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戮了几员首贼。然后
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
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志。后来报至中都,自天子以至百官,无
不惊骇道奇。其后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
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呢?”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
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
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与贾政看了。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
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请奏各项人等,无
论僧尼乞丐与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
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见这新闻,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
众人听了,都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隆
恩,实历代所不及处,可谓‘圣朝无阙事’,唐朝人预先竟说了,竟应在本朝。如
今年代方不虚此一句。”贾政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贾环叔侄亦到。贾政命他们看了题目。他两个虽能诗,较腹中之虚实
虽也去宝玉不远,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路,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论杂
学,则远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
法,未免拘板庸涩。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
他自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之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
纵堆砌成一篇,也觉得甚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
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
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
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
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
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
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
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余,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
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庚辰双行夹批:妙!世事皆不可无足餍,只有“读书”
二字是万不可足餍的。父母之心可不甚哉!近之父母只怕儿子不能名利,岂不可叹
乎?】

  闲言少述。且说贾政又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谁先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
贾兰二人近日当着多人皆作过几首了,胆量逾壮,今看了题,遂自去思索。一时,
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出神。【庚辰双行夹
批:妙篇写出钝态来。】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写
道是: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
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众人道:“更佳。倒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还不甚大错,
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两岁,在未冠之时如此,用了工
夫,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贾政笑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过失。”
因又问宝玉怎样。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
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
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
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这题目名曰《姽
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的。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
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
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
不惭了!”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宾道:“要这样方
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

  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四句平叙出,也最
得体。”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
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吒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便拍手笑道:“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
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
【庚辰双行夹批:贾老在座,故不便出“浊物”二字,妙甚细甚!】不待问而可知
娇怯之形的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
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众人都道:“转‘绦’,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荡。而且
这一句也绮靡秀媚的妙。”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
‘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
“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用这些,但
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
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
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宝玉听了,垂头想了
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道:“且放着,
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别
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
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鮹。

  贾政道:“又一段。底下怎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
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乃
又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傍徨。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
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

  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池
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
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
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住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
也须得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
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
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苹蘩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
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
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
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
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
碍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
《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
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
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
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
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
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
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
泣涕念曰:

  维太平不易之元,【庚辰双行夹批:年便奇。】蓉桂竞芳之月,【庚辰双行夹
批:是八月。】无可奈何之日,【庚辰双行夹批:日更奇。试思日何难于直说某某,
今偏用如此说,则可知矣。】怡红院浊玉,【庚辰双行夹批:自谦得更奇。盖常以
“浊”字许天下之男子,竟自谓,所谓“以责人之心责己”矣。】谨以群花之蕊,
【庚辰双行夹批:奇香。】冰鲛之縠,【庚辰双行夹批:奇帛。】沁芳之泉,【庚
辰双行夹批:奇奠。】枫露之茗,【庚辰双行夹批:奇名。】四者虽微,聊以达诚
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庚辰双行夹批:奇称。】之前曰:

  窃思女儿自临浊世,【庚辰双行夹批:世不浊,内物所混而浊也,前后便有照
应。“女儿”称妙!盖思普天下之称断不能有如此二字之清洁者。亦是宝玉真心。】
迄今凡十有六载。【庚辰双行夹批:方十六岁而夭,亦可伤矣。】其先之乡籍姓氏,
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庚辰双行夹批:忽又有此文,不可后来,亦可伤矣。】而
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
【庚辰双行夹批:相共不足六载,一旦夭别,岂不可伤!】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
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
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
罦罬;【庚辰双行夹批:《离骚》:“鸷鸟之不群兮。”又语:“吾令鸩为媒兮,
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注:鸷特立不群,故不于……。
鸩羽毒杀人。鸠多声有如人之多言不实。罦罬,音孚拙。□□网。《诗经》:“雉
离于罦。”《尔雅》:“罬谓之罦。”】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庚辰双行
夹批:《离骚》。薋、葹皆恶草,以别邪佞。茝兰,芳草,以别君子。】花原自怯,
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尔樱唇红褪,
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庚辰双行夹批:《离骚》:“长顑颔亦何伤。”
面黄色。】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
【庚辰双行夹批:《离骚》:“謇朝谇而夕替。”废也。“忍尤而攘诟。”攘同取
也。】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庚辰双行
夹批:汲黯辈嫉贾谊之才,谲贬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庚辰双行夹
批:鲧刚直自命,舜殛于羽山。《离骚》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
”】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
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
存,襟泪之余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
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
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
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
槛外海棠预老。【庚辰双行夹批:极恰!】捉迷屏后,莲瓣无声;【庚辰双行夹批:
元微之诗:“小楼深迷藏。”】斗草庭前,兰芽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
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遽
抛孤匶。【庚辰双行夹批:柩本字。】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
愧迨同灰之诮。【庚辰双行夹批:唐诗云:“光开石棺,木可为棺。”晋杨公回诗
云:“生为并身杨,死作同棺灰。”】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
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
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
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
忿犹未释!【庚辰双行夹批:《庄子》:“箝杨墨之口。”《孟子》谓:“诐辞知
其所蔽。”】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
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
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
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
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
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庚辰双行夹批:《楚辞》:“驷
玉虬以乘鹥兮。”】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庚辰双行夹批:《楚辞》:“杂
瑶象以为车。”】
  望徹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旁耶?
  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离耶?【庚辰双行夹批:“危”“虚”二星为卫
护星。“丰隆”,电师“舒月”御也。】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鷖以征耶?
  问馥郁而薆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
  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
  籍葳蕤而成坛畸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爮匏以为觯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庚辰双行夹批:《逍遥游》:“夭
阏。上也。”】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庚辰双行夹批:《庄子8226;至乐篇》:“我独何能无慨然?
”】徒噭噭而何为耶?【庚辰双行夹批:《庄子》:“噭噭然随而哭之。”】
  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庚辰双行夹批:《庄子》:“偃然寝
于巨室。”谓人死也。又“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
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庚辰双行夹批:《左传》:“窀穸之
事,墓穴幽堂也。”《庄子8226;大宗师》:“而已反其真。”以死为真。“方将不化,
恶知已化哉?”言人死犹如化去。】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庚辰双行夹批:《庄子8226;大宗师》:
“彼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环溃痈。”“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桑户,
人名。孟子反、子琴张二人招其魂而语之也。】
  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幛,列枪蒲而
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
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
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
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
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傍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
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读毕,遂焚帛奠茗,犹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
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
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唬得宝玉也忙看
时,──且听下回分解。

  【蒙:前文入一院,必叙一番养竹种花,为诸婆争利渲染。此文入一院,必叙
一番树枯香老,为亲眷凋零凄楚。字字实境,字字奇情,令我把玩不释。《姽婳词》
一段,与前后文似断似连,如罗浮二山,烟雨为连合,时有精气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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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话说宝玉祭完了晴雯,只听花影中有人声,倒唬了一跳。走出来细看,不是别
人,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
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所以改个
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顽意,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
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
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
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
“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
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是极!到底是你想的
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
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说着,又接连
说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
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宝玉笑
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
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
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
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
也是惬怀的。”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
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庚辰双行夹批:明是为与阿
颦作谶,却先偏说紫鹃,总用此狡猾之法。】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苦又咒
他。”【庚辰双行夹批:又画出宝玉来,究竟不知是咒谁,使人一笑一叹。】黛玉
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
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庚辰双行夹批:双关句,意妥极。】黄土垄中,
卿何薄命。’”【庚辰双行夹批:如此我亦为妥极。但试问当面用“尔”“我”字
样究竟不知是为谁之谶,一笑一叹。一篇诔文总因此二句而有,又当知虽诔晴雯而
又实诔黛玉也。奇幻至此!若云必因晴雯诔,则呆之至矣。】黛玉听了,忡然变色,
【庚辰双行夹批:慧心人可为一哭。观此句便知诔文实不为晴雯而作也。】心中虽
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庚辰双行夹批:用此事更妙,盖又欲瞒观者。】外面却不肯
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
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
明儿那家人来拜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
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
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庚辰双行夹批:总为后文伏笔。阿颦
之文可见不是一笔两笔所写。】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呆站在这里,快
回去罢。”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宝
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又忽想起来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了送回去。自己到
了怡红院中,果有王夫人打发老嬷嬷来,吩咐他明日一早过贾赦那边去,与方才黛
玉之言相对。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庚辰双行夹批:设
云“大概相同”也,若必云真大同府则呆。】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
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
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庚辰双行夹批:画出一个俗物
来。】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庚辰双行夹批:此句断不可少。】现在兵
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
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
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
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
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
罢了。

  宝玉却从未会过这孙绍祖一面的,次日只得过去聊以塞责。只听见说娶亲的日
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等事,
越发扫去了兴头,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得说陪四个丫头过去,更
又跌足自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
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翛然,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庚辰双行
夹批:先为对景悼颦儿作引。】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
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既领略得如此寥落凄惨
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庚辰双行夹批:此回题上半截是“悔
娶河东狮”,今却偏连“中山狼”倒装业下情工细下赋写来。】(按:此句不解。)
【可见迎春是书中正传,阿呆夫妻是副,宾主次序严肃之至。其婚娶俗礼一概不及,
只用宝玉一人过去,正是书中之大节。】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宝玉方才吟罢,忽闻背后有人笑道:“你又发什么呆呢?”宝玉回头忙看是谁,
原来是香菱。宝玉便转身笑问道:“我的姐姐,你这会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许多
日子也不进来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我何曾不来。如今你哥哥回来了,
那里比先时自由自在的了。才刚我们奶奶使人找你凤姐姐的,竟没找着,说往园子
里来了。我听见了这信,我就讨了这件差进来找他。遇见他的丫头,说在稻香村呢。
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谁知又遇见了你。我且问你,袭人姐姐这几日可好?怎么忽然
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这地方好空落
落的。”宝玉应之不迭,又让他同到怡红院去吃茶。【庚辰双行夹批:断不可少。】
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着琏二奶奶,说完了正经事再来。”宝玉道:“什么
正经事这么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紧。”【庚辰双行夹批:
出题却闲闲引出。】宝玉道:“正是。说的到底是那一家的?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
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
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议论。”香菱道:“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
别家了。”宝玉忙问:“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贸易时,在
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
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
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庚辰双行夹批:夏日何得有桂?又桂花
时节焉得又有雪?三事原系风马牛,全若强凑合,故终不相符。运败之事大都如此,
当事者自不解耳。】宝玉笑问道:【庚辰双行夹批:听得“桂花”字号原觉新雅,
故不觉一笑,余亦欲笑。】“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
非常的富贵。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
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因此才有这个浑号。如今太爷也
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他竟一门尽
绝了。”宝玉忙道:“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
就中意了?”【庚辰双行夹批:补出阿呆素日难得中意来。】香菱笑道:“一则是
天缘,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
起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
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
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
心看准了。连当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蹧扰了人家三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日,
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
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
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庚辰双行夹批:阿呆
求妇一段文字却从香菱口中补明,省却多少闲文累笔。】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
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庚辰双行夹批:妙极!香菱口声,断不可少。看他下作死
语,便知其心中略无忌讳疑虑等意,直是浑然天真之人,余为一哭。】宝玉冷笑道:
【庚辰双行夹批:忽曰“冷笑”,二字便有文章。】“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
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庚辰双行夹批:又为香菱之谶,偏是此等事体等到。
】(按:句义不解,疑有缺文。)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
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
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宝玉见他这样,便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
只得没精打彩,还入怡红院来。一夜不曾安稳,睡梦之中犹唤晴雯,或魇魔惊怖,
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作热。此皆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
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之所致,兼以风寒外感,故酿成一疾,卧床不起。贾母听得
如此,天天亲来看视。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心中虽如此,脸
上却不露出。只吩咐众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两次带进医生来诊脉下药。一月
之后,方才渐渐的痊愈。贾母命好生保养,过百日方许动荤腥油面等物,方可出门
行走。这一百日内,连院门前皆不许到,只在房中顽笑。四五十日后,就把他拘约
的火星乱迸,那里忍耐得住。虽百般设法,无奈贾母王夫人执意不从,也只得罢了。
因此和那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戏。又听得薛蟠摆酒唱戏,热闹非常,已
娶亲入门,闻得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宝玉恨不得就过去一见才好。
再过些时,又闻得迎春出了阁。宝玉思及当时姊妹们一处,耳鬓厮磨,从今一别,
纵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亲密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凄惶迫切之至。
少不得潜心忍耐,暂同这些丫鬟们厮闹释闷,幸免贾政责备逼迫读书之难。这百日
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顽耍出来。
如今且不消细说。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心中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们宝
姑娘不敢亲近,可见我不如宝姑娘远矣;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和他角口气的痛哭,自
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从此倒要远避他才好。”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
日日忙乱着,薛蟠娶过亲,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
些;二则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
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了门,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
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
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
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
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今日出
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
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
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
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唤做金桂。
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
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另换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
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

  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妻子,正
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了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
步。一月之中,二人气概还都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低矮了下去。
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与金桂商议,金桂执意不从。薛蟠忍不住便发了
几句话,赌气自行了,这金桂便气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装起病来。请医疗
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薛姨娘恨的骂了薛蟠一顿,说:
“如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样胡闹。人家凤凰蛋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
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作老婆。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
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样胡闹,撞嗓了黄汤,折磨人家。这会子
花钱吃药白遭心。”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金桂见婆婆如此说
丈夫,越发得了意,便装出些张致来,总不理薛蟠。薛蟠没了主意,惟自怨而已,
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气概
又矮了半截下来。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
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薛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
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
只得曲意附就。一日金桂无事,因和香菱闲谈,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皆答忘记,
金桂便不悦,说有意欺瞒了他。回问他“香菱”二字是谁起的名字,香菱便答:
“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香菱忙
笑道:“嗳哟,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欲明后
事,且见下回。

  【蒙:作诔后,黛玉飘然而至,增一番感慨,及说至迎春事,遂飘然而去。作
词后,香菱飘然而至,增一番感慨,及说至薛蟠事,遂飘然而去。一点一逗,为下
文引线。且二段俱以“正经事”三字作眼,而正经里更有大不正经者在,文家固无
一呆字死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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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  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庚辰本此回无题。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庚辰双行夹批:画出一个悍妇来。】
鼻孔里哧了两声,【庚辰双行夹批:真真追魂摄魄之笔。】拍着掌冷笑道:“菱角
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
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
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
、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庚辰双行夹批:说
得出便是慧心人,何况菱卿哉?】金桂道:“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
【庚辰双行夹批:又虚陪一个兰花,一则是自高身价,二则是诱人犯法。】香菱说
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花之香可比。”一句
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者,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要死,要死!你怎么真
叫起姑娘的名字来!”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赔罪说:“一时说顺了嘴,
奶奶别计较。”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
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
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
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金桂笑道:“你虽说的是,只怕姑娘多心,说:‘我
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来了几日,就驳我的回了。’”香菱笑道:“奶奶有所
不知,当日买了我来时,原是老奶奶使唤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后来我自伏侍了
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发不与姑娘相干。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
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金桂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
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香菱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
自此后遂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陇望蜀”的,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鬟宝蟾有三
分姿色,举止轻浮可爱,便时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宝蟾虽亦解事,只是怕着
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颇觉察其意,想着:“正要摆布香菱,
无处寻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宝蟾,如今且舍出宝蟾去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
我且乘他疏远之时,便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了。”打定了
主意,伺机而发。

  这日薛蟠晚间微醺,又命宝蟾倒茶来吃。薛蟠接碗时,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
乔装躲闪,连忙缩手。两下失误,豁啷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
不好意思,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两
个人的腔调儿都够使了。别打谅谁是傻子。”薛蟠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
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得你馋痨饿眼。”薛蟠只是笑。
金桂道:“要作什么和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听了,仗着酒盖脸,便
趁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要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样就怎样。
你要人脑子也弄来给你。”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你爱谁,说明了,就收在房
里,省得别人看着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这话,喜的称谢不尽,是夜曲
尽丈夫之道,【庚辰双行夹批:“曲尽丈夫之道”,奇文奇语。】奉承金桂。次日
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奈,越发放大了胆。

  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来。宝蟾心
里也知八九,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必在难分之际,
便叫丫头小舍儿过来。原来这小丫头也是金桂从小儿在家使唤的,因他自幼父母双
亡,无人看管,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儿,专作些粗笨的生活。【庚辰双行夹批:铺叙
小舍儿首尾,忙中又点“薄命”二字,与痴丫头遥遥作对。】金桂如今有意独唤他
来吩咐道:“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将手帕取来,不必说我说的。”【庚辰双行
夹批:金桂坏极!所以独使小舍为此。】小舍儿听了,一径寻着香菱说:“菱姑娘,
奶奶的手帕子忘记在屋里了。你去取来送上去岂不好?”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
折挫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不暇。【庚辰双行夹批:总为痴心人一叹。】听
了这话,忙往房里来取。不防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一头撞了进去,自己倒羞的
耳面飞红,忙转身回避不迭。那薛蟠自为是过了明路的,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
以连门也不掩,今见香菱撞来,故也略有些惭愧,还不十分在意。无奈宝蟾素日最
是说嘴要强的,今遇见了香菱,便恨无地缝儿可入,忙推开薛蟠,一径跑了,口内
还恨怨不迭,说他强奸力逼等语。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却被香菱打散,不免
一腔兴头变作了一腔恶怒,都在香菱身上,不容分说,赶出来啐了两口,骂道:
“死娼妇,你这会子作什么来撞尸游魂!”香菱料事不好,三步两步早已跑了。薛
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恨的只骂香菱。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
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香菱有意害他,赤条精光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
香菱虽未受过这气苦,既到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开。

  彼时金桂已暗和宝蟾说明,今夜令薛蟠和宝蟾在香菱房中去成亲,命香菱过来
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说他嫌脏了,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里劳动伏侍,
又骂说:“你那没见世面的主子,见一个,爱一个,把我的人霸占了去,又不叫你
来。到底是什么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罢了。”薛蟠听了这话,又怕闹黄了宝蟾之事,
忙又赶来骂香菱:“不识抬举!再不去便要打了!”香菱无奈,只得抱了铺盖来。
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睡。香菱无奈,只得依命。刚睡下,便叫倒茶,一时又叫捶腿,
如是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卧片时。那薛蟠得了宝蟾,如获珍宝,一概都置
之不顾。恨的金桂暗暗的发恨道:“且叫你乐这几天,等我慢慢的摆布了来,那时
可别怨我!”一面隐忍,一面设计摆布香菱。

  半月光景,忽又装起病来,只说心疼难忍,四肢不能转动。【庚辰双行夹批:
半月工夫,诸计安矣。】请医疗治不效,众人都说是香菱气的。闹了两日,忽又从
金桂的枕头内抖出纸人来,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
节等处。于是众人反乱起来,当作新闻,先报与薛姨妈。薛姨妈先忙手忙脚的,薛
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金桂笑道:“何必冤枉众人,大约是宝蟾的镇
魇法儿。”【庚辰双行夹批:恶极!坏极!】薛蟠道:“他这些时并没多空儿在你
房里,何苦赖好人。”【庚辰双行夹批:正要老兄此句。】金桂冷笑道:“除了他
还有谁,莫不是我自己不成!虽有别人,谁可敢进我的房呢。”薛蟠道:“香菱如
今是天天跟着你,他自然知道,先拷问他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问谁,谁
肯认?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罢了。横竖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乐得再
娶好的。若据良心上说,左不过你三个多嫌我一个。”说着,一面痛哭起来。薛蟠
更被这一席话激怒,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庚辰双行夹批:与前要打死宝玉遥遥
一对。】一径抢步找着香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打起来,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
香菱叫屈,薛姨妈跑来禁喝说:“不问明白,你就打起人来了。这丫头伏侍了你这
几年,那一点不周到,不尽心?他岂肯如今作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清浑皂白,
再动粗卤。”金桂听见他婆婆如此说着,怕薛蟠耳软心活,便益发嚎啕大哭起来,
一面又哭喊说:“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不容他进我的房,唯有秋菱跟
着我睡。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到头里。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去。治死我,再拣富
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何苦作出这些把戏来!”薛蟠听了这些话,越发着了急。
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
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如今又勾搭上丫头,被他说霸占了去,他自己反要占温柔让
夫之礼。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作的,实是俗语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此事正是
公婆难断床帏事了。因此无法,只得赌气喝骂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
你体面些!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嘴霸占了丫头,什么
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
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立即叫人牙子来
卖了他,你就心净了。”说着,命香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
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薛蟠
见母亲动了气,早也低下头了。金桂听了这话,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
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扯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
‘拔出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头
也收在房里了。”薛姨妈听说,气的身战气咽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
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亏你是旧家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喊,说的是些什么!
”薛蟠急的跺脚说:“罢哟,罢哟!看人听见笑话。”金桂意谓一不作,二不休,
越发发泼喊起来了,说:“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
再不然,留下他,就卖了我。谁还不知道你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垫人,又有好亲戚
挟制着别人。你不趁早施为,还等什么?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
跑了我们家作什么去了!这会子人也来了,金的银的也赔了,略有个眼睛鼻子的也
霸占去了,该挤发我了!”一面哭喊,一面滚揉,自己拍打。薛蟠急的说又不好,
劝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咳声叹气,抱怨说运气不好。【庚辰
双行夹批:果然不差。】当下薛姨妈早被薛宝钗劝进去了,只命人来卖香菱。宝钗
笑道:“咱们家从来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可是气的胡涂了,倘或叫人听
见,岂不笑话。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下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薛姨妈道:
“留着他还是淘气,不如打发了他倒干净。”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横
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如卖了一般。”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
前痛哭哀求,只不愿出去,情愿跟着姑娘,薛姨妈也只得罢了。

  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
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本来怯弱,虽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
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
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气的薛姨妈母女惟暗自垂
泪,怨命而已。薛蟠虽曾仗着酒胆挺撞过两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与他身子
随意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与他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得乱闹了一阵
罢了。如今习惯成自然,反使金桂越发长了威风,薛蟠越发软了气骨。虽是香菱犹
在,却亦如不在的一般,虽不能十分畅快,就不觉的碍眼了,且姑置不究。如此又
渐次寻趁宝蟾。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
把金桂忘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践他,他便不肯服低容让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
嘴,后来金桂气急了,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虽不敢还言还手,便大撒泼性,拾
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此时一身难以两顾,惟
徘徊观望于二者之间,十分闹的无法,便出门躲在外厢。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欢
喜,便纠聚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
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吃的不奈烦或动了气,便肆行海骂,说:“有别
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薛蟠亦无别法,惟日夜
悔恨不该娶这搅家星罢了,都是一时没了主意。【庚辰双行夹批:补足本题。】于
是宁荣二宅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

  此时宝玉已过了百日,出门行走。亦曾过来见过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
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
【庚辰双行夹批:别书中形容妒妇必曰“黄发黧面”,岂不可笑。】因此心下纳闷。
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又正遇见迎春奶娘来家请安,说起孙绍祖甚属不端,“姑娘
惟有背地里淌眼抹泪的,只要接了来家散诞两日”。王夫人因说:“我正要这两日
接他去,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庚辰双行夹批:草蛇灰线,后文方不见突然。
】所以就忘了。前儿宝玉去了,回来也曾说过的。【庚辰双行夹批:补明。】明日
是个好日子,就接去。”正说着,贾母打发人来找宝玉,说:“明儿一早往天齐庙
还愿。”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去逛逛,听见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的。


  次日一早,梳洗穿带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嬷嬷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来烧香还
愿。这庙里已是昨日预备停妥的。宝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这天齐庙
本系前朝所修,极其宏壮。如今年深岁久,又极其荒凉。里面泥胎塑像皆极其凶恶,
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便退至道院歇息。一时吃过饭,众嬷嬷和李贵等人围随
宝玉到处散诞顽耍了一回。宝玉困倦,复回至静室安歇。众嬷嬷生恐他睡着了,便
请当家的老王道士来陪他说话儿。这老王道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人
射利,这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两宅走动熟惯,都与
他起了个浑号,唤他作“王一贴”,言他的膏药灵验,只一贴百病皆除之意。当下
王一贴进来,宝玉正歪在炕上想睡,李贵等正说“哥儿别睡着了”,厮混着。看见
王一贴进来,都笑道:“来的好,来的好。王师父,你极会说古记的,说一个与我
们小爷听听。”王一贴笑道:“正是呢。哥儿别睡,仔细肚里面筋作怪。”说着,
满屋里人都笑了。【庚辰双行夹批:王一贴又与张道士遥遥一对,特犯不犯。】宝
玉也笑着起身整衣。王一贴喝命徒弟们快泡好酽茶来。茗烟道:“我们爷不吃你的
茶,连这屋里坐着还嫌膏药气息呢。”王一贴笑道:“没当家花花的,膏药从不拿
进这屋里来的。知道哥儿今日必来,头三五天就拿香熏了又熏的。”宝玉道:“可
是呢,天天只听见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道:“哥儿若问我的膏药,
说来话长,其中细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际,宾客得宜,温凉兼
用,贵贱殊方。内则调元补气,开胃口,养荣卫,宁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
;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出死肌,生新肉,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的便知。”
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可也贴的好么?”
王一贴道:“百病千灾,无不立效。若不见效,哥儿只管揪着胡子打我这老脸,拆
我这庙何如?只说出病源来。”宝玉笑道:“你猜,若你猜的着,便贴的好了。”
王一贴听了,寻思一会,笑道:“这倒难猜,只怕膏药有些不灵了。”宝玉命李贵
等:“你们且出去散散。这屋里人多,越发蒸臭了。”李贵等听说,且都出去自便,
只留下茗烟一人。这茗烟手内点着一枝梦甜香,【庚辰双行夹批:于前文一出。】
宝玉命他坐在身旁,却倚在他身上。王一贴心有所动,【庚辰双行夹批:四字好。
万端生于心,心邪则意在于邪。】便笑嘻嘻走近前来,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
想是哥儿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话犹未完,茗烟先喝道:
“该死,打嘴!”宝玉犹未解,【庚辰双行夹批:“未解”妙!若解则不成文矣。】
忙问:“他说什么?”茗烟道:“信他胡说。”唬的王一贴不敢再问,只说:“哥
儿明说了罢。”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王一贴听说,
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宝玉笑道:
“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一贴又忙道:“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或
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宝玉道:“什么汤药,怎么吃法?”
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
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
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
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
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庚辰双行
夹批:此科诨一收,方为奇趣之至。】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
头”。王一贴笑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
实告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
来混?”【庚辰双行夹批:寓意深远,在此数语。】正说着,吉时已到,请宝玉出
去焚化钱粮散福。功课完毕,方进城回家。

  那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孙家的婆娘媳妇等人已待过晚饭,打发回家去了。迎
春方哭哭啼啼的在王夫人房中诉委曲,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
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庚辰
双行夹批:奇文奇骂。为迎春一哭。恨薛蟠何等刚霸,偏不能以此语金桂,使人忿
忿。是书中全是不平,有全是意外之料。】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
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
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买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当
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
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
【庚辰双行夹批:不通,可笑。遁词如闻。】一行说,一行哭的呜呜咽咽,连王夫
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王夫人只得用言语解劝说:“已是遇见了这不晓事的人,可
怎么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作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
心情愿,到底作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
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
结果!”王夫人一面解劝,一面问他随意要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离了姊
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
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劝道:“快休乱说。不
过年轻的夫妻们,闲牙斗齿,亦是万万人之常事,何必说这丧话。”仍命人忙忙的
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们陪伴着解释,又吩咐宝玉:“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
些风声,倘或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都是你说的。”宝玉唯唯的听命。迎春是夕仍
在旧馆安歇。众姊妹等更加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边去。先辞过
贾母及王夫人,然后与众姊妹分别,更皆悲伤不舍。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
方止住了过那边去。【庚辰双行夹批:凡迎春之文皆从宝玉眼中写出。前“悔娶河
东狮”是实写,“误嫁中山狼”出迎春口中可为虚写,以虚虚实实变幻体格,各尽
其法。】又在邢夫人处住了两日,就有孙绍祖的人来接去。迎春虽不愿去,无奈惧
孙绍祖之恶,只得勉强忍情作辞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
难,只面情塞责而已。终不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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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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