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反对家庭暴力网络的代表，我与陈明侠教授接到美国民间组织V-day的邀请，于3月2日专程赴上海去观看反暴力戏剧“‘V’的独白”的演出。
3月2日夜晚，细雨蒙蒙。三百多位观众陆续涌进上海美国俱乐部。因为戏剧是用英语演出，绝大部分观众是外国人。在进入会场之前，我被告知，“穿漂亮点，俱乐部里大都是俊男靓女”。果然，俱乐部里的男士女士们都打扮的很漂亮。
我取了一份演出的说明书，知道今晚的戏剧名字叫“Vagina Monologues"。但是，什么是Vagina? 我问了别人才知道，是“阴道”。我暗暗吃惊，也很好奇，我们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性器官，它会有什么样的独白？它要表达什么？
三个女演员上场了。她们是Mattie Johnstone（美国）, Nicola Ogilvie（英国）和影子（中国）。灯光照亮了她们的坚定、美丽、充满激情的脸庞。她们坐在各自的高脚椅上，开始了“阴道独白”：
（从左至右）Nicola, 影子和Mattie在演出中
Mattie: 我确信你正在焦虑着。
影子：我们正在焦虑着。
Nicola: 我们焦虑，因为我们的阴道。
焦虑不仅来自我们对这个性器官的看法，也来自我们对我们自己的性器官根本没有看法。她们带领我们一起探讨阴道文化。她们说：阴道被黑暗和神秘包围着，就像百慕大三角，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信息从那里返回。
事实上，即使是自己的器官，女人也很少观察自己的阴道。一天天、一个个星期、一个个月甚至或一年年都过去了，但我们没有看过、观察过自己的阴道。一位事业成功的女企业家在采访中说，她太忙了，她没有时间做这个事情。于是，剧作家采访了200多位妇女，有年老的、年轻的、已婚的、单身的、女同性恋、大学教授、演员、专业人员、性工作者等，她们来自各种文化背景。一开始她们有点害羞，不愿谈自己的阴道，但是，一旦开始了叙述，她们就停不下来了，她们说她们喜欢谈这些，因为以前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她们的叙述就形成了现在的“阴道独白”。
在上海演出的“阴道独白”由“阴毛”、“血”、“阴道工作坊”、“我的愤怒的阴道”、“我的阴道是我的村庄”等8至10个片段组成。每一个片段都告诉我们一段女人的经历和对阴道的感受，或欢乐或泪水，或爱或恨。它不仅是被采访人的，其实也是我们自己的。它像一束强光，倏地照亮了我们生活的盲区。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女人的阴道是如此美丽和充满诗意，“阴毛像花的叶子，像围绕着房子的草坪”，“我的阴道是我的村庄”，“我的阴道是一个贝壳，一朵郁金香……我到来正如我离去。我的阴道，我的阴道，我自己”；也从来没有想到它带给了我们如此多的限制、暴力、泪水和痛苦。我们从不正视它，假装它不存在，因为在我们的文化中，它带给我们的是焦虑、羞耻、轻蔑和厌恶的感觉。
为打破这种感觉，演员们不断大声地重复着“阴道”这个词。演出后，Mattie告诉我，“即使在美国，这个词也不是一个正面的乐观的词。阴道不值得人们尊敬。这种看法会影响对女人的暴力。这很简单，如果你不会说这个词，性的暴力就不被看见，不被承认，它就成为一种秘密，一种羞耻和神话。你说出来了，这些羞耻、恐惧就会被打破。我们的话剧就是打破沉默的一种方式”。
“阴道独白”大胆地挑战文化禁忌，很自然地、很友好地开着阴道的玩笑。
在演出中，演员们会问：
“如果让你的阴道穿衣服，它会穿什么？”回答是：皮夹克、丝袜、牛奶、粉红围巾、亮片裙、红蝴蝶结、高跟、比基尼、以及芭蕾纱裙等。
“你的阴道的气味是什么？”回答是：泥土、水、上帝、甜姜、麝香、菠萝、香茉莉森林、糖果、天堂、醋、海绵、玫瑰、南太平洋、树林、海洋等。
“如果你的阴道会说话，它会说什么？”三位演员模仿了许多女人在性生活时的喃喃私语，然后齐声说：“慢点”，“慢点”。据说每次演到这里的时候，全场观众都会放声大笑。
一位六岁的小女孩曾接受过剧作家的采访，她说：阴道让她想起了漂亮的黑桃子，或者是“珠宝店里的钻石”，“它是我的”。当问道：“你的阴道有什么特别的？”她说：“我知道，在它里面很深的地方，有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头脑”。“你的阴道的气味像什么？”六岁女孩回答说：“像雪花”。
像是来自天籁，这个天真的声音，这个富有想象力的比喻，让成人们为自己的“羞耻”感到羞愧。
当我们真正能面对它的时候，不难发现在现实生活中，它面临着如此多的限制、否定、羞辱和暴力：一些妇女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阴道，也不知道阴蒂的位置，有的人一生中都没有过性高潮；当一位72岁的美国妇女经过医生的指导，终于自己发现了阴蒂时，不由得哭了；成千上万的非洲少女在童年时被野蛮地割除了阴蒂；一位丈夫认为妻子的阴毛是丑陋和肮脏的，总是强行剔去阴毛才去做爱，否则就有外遇，使他的妻子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个婴儿，没有任何保护，因而精神非常痛苦；一位女性与男朋友在汽车里做爱时，血留在了坐椅上，男朋友感到非常生气，两人由此而疏远……所有这些故事都告诉我们，我们的性器官，包括性欲和性快感是丑陋的，是应该被否定的。这种传统的阴道文化使女性失去身份，失去自我和自尊。
最令人震动的是演员对阿富汗妇女和波西尼亚妇女故事的叙述。其中一个片段是献给科索沃战争中被强暴的妇女们的。
“我的阴道是绿色的、流水轻盈的田野。在那里，牛群哞哞太阳普照，我可爱的男朋友用金色的稻草温柔地抚摸着它”,“我的阴道不能等待，它不停地说，yes, yes", "我的阴道唱着所有女孩子的歌，玲声响着，在秋天的田野上”，“我的阴道我的清水荡漾的村庄，我的阴道我的家乡”。但是，战争改变了这一切。“士兵们用长长的枪支插入我的阴道，这冷冷的钢铁直刺中我的心”，“它被撕裂了，鲜血湿透了我的裙衫”。六个戴着黑色面具的人还将棍棒、瓶子、甚至扫帚塞入阴道，连续七天的蹂躏，让那里发出粪便和腌肉的臭味，“我变成了一条流淌着毒液和脓汁的河流”，“在我的村庄，所有的庄稼都死去了，所有的鱼也死去了”。
“现在，我的两腿之间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不再碰它，不再了”。
“我的阴道，我的清水荡漾的村庄，
他们侵犯了你，杀害了你，烧毁了你，
我不再抚摸，不再造访，
我不再有自己的村庄，
我住在了别处，
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看到Mattie流出了眼泪，所有的观众都被她感染了，全场一片肃静。Nicola 为大家朗诵了一首诗歌，让观众想像性暴力的情景，我相信她们出色的创造性的表演深深地感动了观众，观众们经久不息的热烈的掌声就是一个证明。跟着她们三人，观众哭了，笑了，然后离开了，但会留下对性暴力问题的思索和触动。
演出的成功使Mattie很兴奋，于是我们有了一场谈话。我不断地追问她，“这有必要的吗？一定要说出‘阴道’才能讨论暴力这样严肃的问题。”她肯定地说：“一定要说。因为大多数对妇女的暴力与阴道有关。如果我们不能说出这个词，我们怎能公开讨论性暴力。vagina, 我说出来了，Vagina, 我再说一遍。从两年前我加入反对对妇女暴力的运动以后，我就一直在说它。妇女应该用这样的词汇公开地描述自己的经验和感受。这是我们解决问题的开始。
这部戏剧的目的就是要使这个词成为公开讨论性暴力的日常用语。说出vagina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我说，我看到很多男人参加了今天的活动，她向我强调说，我们的演出不是批评男人，而是批评性暴力。
Mattie不顾自己的疲劳，向我们介绍了V-Day。V-Day是美国一个民间组织发起的制止对妇女和女孩的暴力的全球运动。其中一个最重要的活动是在情人节上演“阴道独白”。因为情人节是一个非常美好的节日，她们想利用这个节日鼓励人们彼此相爱，善待妇女，而不要伤害她们。我们知道，性暴力的威胁通常不是来自陌生人，而是来自自己身边熟悉的人，帮助自己的人，甚至是最亲近的人。我立刻联想到北京电视台最近要播出的反暴力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对妇女施加暴力的人是这个妇女的丈夫。就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从《中国妇女报》上又读到一条令我震惊的消息：“非洲难民少女遭遇援助者蹂躏”，施暴者是来自非洲和欧洲的40个不同援助组织的工作人员。
Mattie告诉我们，V-Day今年要在世界各地上演800场。她看出我的惊讶，笑着说，V-day的演出，一方面为了“赋权”妇女，另一方面也为了筹款。就像今天晚上，我们演出是为了向你们《反对针对妇女的家庭暴力对策研究与干预项目》捐款。我们今年只得到剧作家的一次演出授权。我们希望明年再得到一次授权，能到北京培训演员，然后用中文演出。
我无法想像一个中文版本的演出，它太具有挑战性了。我问在场的人，你们第一次听到“vagina”时有什么感觉，他们说，开始5分钟非常不舒服，5分钟以后就习惯了。一位香港女士告诉我，当她的丈夫请她看这场戏时，她简直不能相信，以为是开玩笑。后来她上网发现了很多很多关于这场戏剧的信息，才相信是真的。他们都很喜欢这部戏剧，因为让他们想一些原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飞回北京后，我也迫不及待地打开计算机上网。当我敲进“vagina monologues”，屏幕提示告诉我相关的网页或网站有5万多个，可见这是一个有着广泛影响的运动。可贵的是，我从中读到了两篇中文文章，一篇是广东艾小明的《V日风潮——美国校园里的性别文化观察》，恰好反映的是V-day运动中的校园运动。另一篇是新加坡戏剧评论家柯思仁的《从女人的眼睛看阴道，从阴道中看见政治》。在这篇文章里，作者介绍了《阴道独白》在新加坡演出的情况：
演出者叙述一个强奸案例后，在静默中，分别举起写着下列句子的卡片：
“第一次是阴道被强奸”，
“第二次是上庭作证时，精神上的强奸”，
“第三次是媒体的轮奸”，
“如果是你，你敢报案吗？”
柯思仁评论说：“《阴道独白》是一则政治寓言。是从女性观点出发，以阴道为媒介，来进行的冷峻的政治批判。”
那么，V-day的V到底是什么意思，在V-day的网站www.vday.org）上，我发现，V有许多象征：它是战胜暴力的V（Victory over Violence），是情人节的V（Valentine’s Day），当然，也是阴道的V（Vagin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