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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雅: 我的福里得舅舅

(2004-11-06 22:38:19) 下一个

我的福里得舅舅

 

玛雅

 

 

我的福里得舅舅是个人物。他是我的女朋友的男朋友的朋友。话说得这么绕口,舌头都转疼了。好几年前,我在纽约无家可归的那些日子里,福里得舅舅在中央公园附近800多呎的小屋子是我的避难所。如果他现在还活着的话,今年也快奔70 了吧!

有朋友问了,玛雅为了什么会无家可归的呢,那说起来话就长了。不得已的流浪对于我来说是聪明的自我放逐,可以增加寿数。 能活长总是好事吧? 据算命先生对我的刘备式的大耳垂的分析,我至少可以活到99, 那是好多年前的说法。现在科技进步了,活200岁都不成问题,再偶尔流浪一下,就可以增寿到300岁, 我要活那么长干嘛? 先别打叉,让我接着说福里得舅舅吧。

见到福里得舅舅的那天,曼哈顿的天气奇热。他穿了一件夏威夷的大花衬衫,屐着双大拖鞋,大秃脑瓢冒着汗珠,戴着副大眼镜,吊在鼻梁中间,让人忍不住总想帮他往上推推。 他来给我的女朋友Jane的那两只大黑猫喂饭。Jane是我的阔朋友,她去度假了,就让我在她那儿住几天。福里得推门进来,见到我,眼睛一亮,嘿嘿一笑,说Jane可没告诉我她的猫这么漂亮。见我在玩电脑,他又说:我家里有19个老苹果电脑呢,神气像一个攒够了花玻璃珠,着急着向人炫耀的孩子。

我跟有钱人相处总是很拘束,Jane的规矩又多,再豪华的地方我也住得难受,所以我就问他是否知道有穷朋友愿意跟我share 地方住。我就够穷的了,他说,你就跟我share吧。怎么称呼您呀?福里得舅舅吧,我都可以当你爷爷了。 嘿嘿,你遇见我呀,是你的福气呦!你信佛吗? 什么?佛, Buddha,那个大肚子的,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佛祖的头像,原来他说的是弥勒佛。“我不是大法弟子, 但我有大发肚子。”他指着他弥勒佛肚子。这两句话他会说。

你不抽烟吧?喔,现在没有。你有男朋友吗?大概没有。什么叫大概没有? 大概没有就是大概没有。哈!他哈了一声。

进到屋里,我的妈呀,屋里满满噔噔堆着各种摄影器材,画册,书,19个旧电脑,大照片,反正呀,立脚的地方都得找,每一步都看好了,不然脚下就是一个烂木偶,一张旧明信片,或是什么踩得响的东西。我看着就笑了,他是打算跟我share垃圾吧!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这个奇怪的胖老头让我一个劲儿乐得不停,反正他每说一句话,就能把我逗笑,我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这样乐了,干脆就睡在这一大堆垃圾上,听他讲笑话吧。那段日子,我笑起来是不是更像哭?

还以为我这屈尊贵体心甘情愿睡在垃圾上, 他会对我礼让些。事实证明我又是太天真了。 他的规矩更多,总共有101条。还喜欢倒着数,第101条是离开家,要上两道锁,好;第100条,是咖啡壶里永远要有咖啡,好;第99条,地板上不能有一根长头发,我最讨厌看见女人的长头发,喔,好;第98条,餐刀的刀刃都向外放,我看见刀神经就紧张。really? 好吧…..他滔滔不绝越说越可爱,喔,原来是Paranoid,舅舅神经有问题了。

你知道那会儿曼哈顿的房租有多贵吗?这么跟你说吧,在纽约自杀的人当中,十个有一个是因为没有地方住的。天气这么热,我可不想到处跑找房子。

这样我就住下来了,地板扫出一块干净的,铺了一条床单,我就昏昏沉沉睡了。

第二天起来,舅舅已经给我准备好早餐和咖啡,他的屋里只能摆下一个摇摇晃晃的小折叠茶几,那是他的御座(Throne), 现在归了我。刀叉摆得整整齐齐,还有亚麻布的餐巾。“这是我的小公主的早餐”。他恭恭敬敬地宣布。那个早餐吃得想掉眼泪。

早晨,从此后是我一天当中最快乐的时间。

舅舅的职业是摄影师兼跑堂。 现在老了,没人请他了,就靠着微薄的社会保险过日子。自由职业的摄影师当然不能赚来三餐饭的钱,他就在餐馆里干活。听Jane讲,舅舅以前还上过色情杂志,演三级电影,我听了就笑,就是这个胖老头吗?舅舅年轻时很帅的,还经常给男人追着跑呢,Jane说。那时他还有一头密密的头发,还有好多阔朋友。那有什么用?

舅舅没上过什么学,摄影完全是无师自通,他拍黑白裸体照拍得最美。他这么多年都是给人打杂工,当饭馆儿的服务员。年轻的时候他风流潇洒,打网球,旅行,在法国的高级餐馆当领班,过得全都是好日子。他这样的活法儿, 在中国就是反面教材了,“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 看看,这样活,老了多惨?

住进来没多久,对街就有一个当律师的年青女人从窗口跳下,整个脸摔碎在水泥地上。舅舅说那天早上出门遛弯儿看见了,一团血肉,唉。 看着这个穷乐乐的老舅舅,我倒不觉得少小努力就会快乐到哪里去,就像这个跳楼的女人。

舅舅有不少名人朋友,三教九流的都有。
最有趣的就是那个写《快乐钩娘》(<happy hooker>)的荷兰女人。舅舅给我看她的早期的大照片。舅舅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在荷兰使馆当小秘书呢。后来她觉得那点儿薪水不够,当钩娘又有什么错? 我们一起上网跟她聊天,真是个有趣的好女人.

舅舅家的门上有六把锁。就他这一大堆垃圾,只有笨贼才会来偷。 他平时外出,只锁上其中的一把锁,但是这些锁的钥匙都不一样,每次我至少得带上6把锁的钥匙,要不然没办法开门,我问他那为什么不把6把锁都锁上,他居然说,那是只防君子, 不防小人。

舅舅以前曾去过中国, 是陪他的一位朋友到中国去领养孩子。他说那一个孤儿院真好,孩子全都漂亮。 他的朋友领的这个孩子名叫莉莉。从此他就把这个孩子当成女神,把她的照片放在屋子里最显眼的地方,就差没放圣水和鲜花了。要是舅舅不高兴的时候,只要你一提莉莉,他马上就会眉开眼笑。而我偏偏要跟他讲那女娃儿丑极了,要在中国呀,遍地都是那个样子的女人,那是丑得连穷光蛋都不会去娶的。 舅舅给我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他虽然没有头发,胡子却非常茂盛,当时怎么忘了建议他去做胡子移植手术,也放些到头顶上。

我才不要你这个样子的中国女孩儿作我的侄女,你的眼睛鼻子长得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最后气得说。你根本就是从墨西哥偷渡过来的!你呀,以后命里注定嫁个最没钱的人。 你毁了我的风水!

福里得舅舅跟所有贫穷的老犹太一样,是个小气鬼。比如他坚持不在太阳底下吃饭,害怕自己的影子也会来跟他抢吃的。每一次,他上街,根本舍不得买什么,就总是跟我胡吹,多少多少年前,在曼哈顿某个大餐厅海吃。他总是对我说,不是他小气,他记数目字记得可准了,当他已经记住了钱上的编号,就要把这钱花了,“多可惜,留着,留着。”

你知道,在那帮犹太鬼里,每四个人就有一个脑筋不正常的,不信,你打电话找四个犹太朋友打听打听,如果他们都正常,那就有可能是你不正常了。福里得舅舅的脑筋就很成问题,这是他们家族的毛病,传递到他这儿的时候,基因发生了一点儿突变,让福里得成了个特别让人发笑的老头儿。
我有次问他,他家里的人是否都犯了疯病(suffer from insanity), 他居然说: “哪儿啊,他们都乐着呢。(No,they all seem to be enjoying it.)” 他单身了一辈子,没有人照顾他的生活,经常一只脚穿红袜子,一个脚穿蓝袜子。

舅舅到理发店理发,我问他连根儿毛都没有,理什么发?他恼了,他骂我是个“dopy head”,就走了。 我寻思了半天,希望那理发师别收老头子的钱,他连头发都没有, 难道要收他找头发的钱? 舅舅的秃头秃的光亮有神气,像长了一个大脑门儿。他总是吹他年轻的时候一头漂亮的头发,厚厚的,还有波纹儿。我说,那不是你的头发有波浪,那是你的脑袋瓜儿不平坦,太多皱纹儿了。

Uncle有一个业余爱好就是搜集旧的苹果电脑,在他那个堆的像仓库一样的小房间里面,居然有19台老旧的苹果机。 我问他干嘛要弄这么多的破烂,他说,卖钱哪,你小姑娘不懂,这东西以后就是古董了。

舅舅喜欢吃中国香肠,我告诉他那香肠是猪肉的,他说他是个吃猪肉的老犹太。 我奇怪,问他从小就吃猪肉吗?他说,也不是。
但他们家是“改造好了的犹太”(reformed Jews)。 我问他改造好了的犹太是不是就是“自由化的犹太(liberal Jews)”,他说,要是改造的太好了(very reformed), 那和纳粹也没什么两样。

纽约的夏天,中央公园里有莎士比亚剧院演出的戏剧。那时正在上演《恺撒大帝》。莎士比亚剧院是市政府为市民办的夏季节目(这是朱立安尼市长在位时做的不多的好事之一)。门票是免费的,但是大家都要来排队买票,一个人只能买一张票。舅舅知道了,中午的时候就跑去给我站队了。 他排了大半天的队,我记得他说他是最怕晒的, 那天他给晒了四五个小时,晒得皮都脱了。 《恺撒大帝》是我那个夏天看到的最好的一个演出。剧场是传统古风的露天半圆形剧场,跟真正的沙翁剧场一样。满月挂在天上,傍晚凉风习习。舅舅拿着大蒲扇给我赶蚊子。有舅舅给赶蚊子真好。看完戏的第二天,他也不知从曼哈顿的哪个垃圾堆里给我拣来了一部1943年出版的精装本《恺撒大帝》。 他还给我拣过夏天的凉鞋,冬天的毛衣,书,等等。曼哈顿最好的东西是在垃圾堆里面。我即使不穿也洗干净了放着,害怕伤老头子的心。但他最爱拣的还是苹果电脑。他每个星期还要到救世军和其他旧货商店找老电脑。

我和舅舅去看吴天明导演的电影《变脸》,他说他就像那个走江湖卖艺的老艺人,我就是他拣来的那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起先还装成个野小子呢。他说着说着,又说到他的莉莉了,他一天当中起码要把莉莉的名字提上59遍,比他提到Buddha只少41次。他说等莉莉长大了,就把自己所有的积蓄和遗产给她(他哪里有什么积蓄和遗产呀)。莉莉也会跟他在一起,他要把莉莉打扮得跟公主一样。他说,自从我进来住,这屋里的风水就坏了,佛也没有以前灵验了。正了反了都是我的错。

舅舅拍的照片非常“艺术”,他还给我看他得到的奖状和画册上他的照片。我问舅舅这 “erotic”和“porno”的照片为什么不一样,他答得最简单:色情和情色的区别关键在于灯光。其实性是给夸大了的,人一寂寞了,就觉得那个好得不得了。
我都单身一辈子了,有就有,没有也过来了,性啊,根本就没人说的那么好,他的原话是sex is overly exaggerated experience. 帮你找个老太太做伴儿吧。 哼,老太太?到我这个岁数,还要找个妈来管我? 你先管管你自个儿吧,快老的没人要了。
好心对他从来得不到好报。

舅舅有时候也喝点儿小酒,他说是“steady his nerves”. 舅舅的生日到了,想给他做顿好吃的。 您想吃什么? 我给您做。 他就又说这说那的,我说得了,那就带你出去吃好了。我们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去吃辣菜,在最热的天气里,要以毒攻毒,以辣制热。第二天我找了一家曼哈顿最地道的川菜馆请舅舅下馆子。 舅舅说是要尝尝中国最辣的菜,我就给他要了水煮牛肉和夫妻肺片。 我自己也要了两个辣菜。 我虽是喜欢吃辣,可我是最不能吃辣的人,不要说吃了以后上火,满脸起包,嘴角起泡,就是吃的时候舌头也是脆弱得很,一个劲儿地吸气。不一会儿,就见我们两个满脸通红,此起彼伏地大声吸气,舅舅的样子更可爱,他呼哧呼哧地,像要喘不上来气,满头满脸都是汗。 把跑堂的给吓坏了,以为他要心脏病悴发, 不省人事。回到家,朋友打电话来给他拜寿,他高兴得眉飞色舞,逢人就说他有个孝顺的小侄女,生日了,还请他下馆子。

舅舅有个侄儿是搞摇滚的,写滑稽幽默的歌曲,他写了个歌叫《耶稣是个长头发的信社会主义的犹太人》(Jesus is a long-haired socialist Jew)。在下城的一个小酒馆里,他每个星期四晚上演出。舅舅带我去。那是个让人愉快的晚上,小伙子跟耶稣一样留着长发,也是个信社会主义的犹太人,而且长得也好像画里的耶稣。 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个鼓手和弹键盘的。年轻人在一起,又都是玩儿艺术的,我当时也写些歌词,自然非常投缘。 聊得太好了,舅舅就生气了。
我可真没想到,老头子也会嫉妒,人说老人要是着了魔,跟老房子着了火一样。信矣!

在福里得舅舅家里住了一个多月,母亲来电话有急事叫我回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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