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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义:我在西藏看天葬(I - II)

(2004-02-17 08:04:29) 下一个
我在西藏看天葬——(I)碎尸喂鹰目击记 阿义 ****** 阿義,男, 著有五部專著,百餘萬字,其中《美夢成真》、《我和遙遙在美國》(中國作家出版社版)、《洛杉磯女孩和她的創業老爸》(上海文藝出版社版)頗有影響。 ****** 圣地拉萨,四周的群山象八瓣莲花围拱。丰腴妖娆的拉萨河谷地里,憩息着人猿相揖别后前额更其光滑的吐蕃子孙。布达拉,金顶鰲首的布达拉,和香火鼎盛的大昭寺遥相呼应。须弥仙境里,佛的尊容如魔影般显现在心的银屏上,几乎每天,我都看见那种模仿内地都市的繁荣里,有藏民匍匐在地,长跪长叩。他们从何处来?向何处去?他们如何沿着物的轨迹膜拜心的偶像?祗要我窥见那些极其虔诚壮丽的景象,就会在跨文化旅行的孤独迷惘里,生出一种探索和追寻的渴望…… 1. 天葬台归来,瞥见藏民在路旁宰杀牛羊,头皮又发麻;食堂里有猪肉片熘白菜,呕吐难忍。糊裹糊涂地睡去又醒来,人象散了架子,头瘫在枕上起不来,被窝里竟有一股尸血的腥膻气味。一眼瞅见花瓶裹竖插的褐鹰毛——还当什么宝贝,快快扔了去! 2. 一边是色拉寺的园林,一边高山垒白石。越近天葬台,越有死亡意识凉浸浸地袭来。在江南故乡听老祖母说,天葬,天葬,把尸体抬到高山顶,让老鹰来啄。我的眼前便有无限苍凉的蓝天,点点神鹰盘旋在罹难的尸体之上。 到拉萨后,看过一张模模糊糊的天葬照片,那朋友手指北郊:那边,那边高山上有块石头…… 北郊这么大,仰视山坡上的累累大石,每一回都以为要找到天葬台了,心一轰一轰的。 又爬上一道山岗,阳光直晃双眼。褐毛、秃头、利爪,几只鹰鹫就站在高原的大太阳裹,只只都有人大,着实令我吃惊不小。 我们顺着风化的山崖潜行而上,把照相机的镜头对准:一对丰腴的鹰翅,两只犀利的鹰眼……神鹰似乎理解我们的意图了,单腿腾挪着跳一跳,强硬的羽毛翕张自如。拉近,再拉近镜头,鹰们决不冲天飞去,却拖开翅膀,朝我们俯冲过来!霎那间,山岗上阴风四起,羽影乱舞。有人曾警告说,唐古拉山的鹰要饿了,还要啄骆驼和人的眼珠呢。 我们心惊胆颤地退下山岗。是我们侵入了他们的领地,是我们捅了鹰的马蜂窝。 3. 天葬台竟在东山根!一条浅浅的小河烂肠样的绕过来,阳光在水面珠玑般闪烁,牛羊在伏颈啜饮。 天葬台,突兀岩石也。这石头大约一层楼房高,二三十平方米,周遭全是死人的破衣烂衫、青丝白骨。血,乌黑的尸血从巨石上浸渍下来,上面已有人在幹活,传来叮叮噹噹的敲打声。两三个其貌不扬的天葬司拿尖刀把我们轰到一边的山坡上。我们的视线里有繁华的拉萨市市容,旋即小心翼翼、紧张兮兮地把目光收聚在天葬台上。 一具人尸,一堆人肉。 那人肉拌了糌粑就要喂神鹰,这死尸又将破剖开来。 一个天葬司绾拢死者的头发,绑在那块小石下伸出的铁丝上,麻利地取下叼在嘴裹的尖刀,剜、拗、撕、摘,卸零件样卸掉死人的大腿和胳膊,尸血恶毒地流窜开来。 热烘烘的内脏有点滑手,亏得头皮有铁丝拽得紧,也就顺当地切端了出来。慢悠悠提拎着,细细地切割,这些劳什子老鹰爱吃,要晚一点才给吃。撮起那个首级,不献给将军,却丢到岩凹裹,摁好了,用榔头砸个碎。乒乓的捣骨声直上天庭,跌坐的天葬司们哼起小曲来。 天葬司用胳膊肘撩擦他水湿阴沉的前额,有人给他斟青稞酒,递熟羊腿,他汹汹地擤掉鼻涕,扯开裤门撒尿,就着热热的尿水把手洗净,胡乱地吃、喝起来。 “雕啦——雕啦——!”有个天葬司在呼唤山岗上的神鹰,声音既苦涩又亲切。神鹰们横开翅膀,在天庭上痴迷地盘旋着,呼啦啦地降落,梳理起羽毛,整装待命。鹰和我对视良久,默默交流似曾相识的情感。生命召唤生命,都把死尸看作异类。 一只鹰傲首挺胸地走向巨石的盛宴,两、三只,四、五只,七、八只,一群鹰连扑带跳地跟将过去,一片钢铁利爪“扎扎” 的响起在倾圮的岩面上!羸弱的挣扎着才占了个一锥之地,雄健的已噙叼得快活个死。倒竖的翅膀,尖啸的叫声,天葬台是一锅烧沸的镪水,天葬司的脸色齐刷刷地古怪起来。鹰们集团行动,紧匝匝地窜到正中央,凝固成铁桶一块,纹丝不动。乌鸦,比神鹰小二三倍的乌鸦,被挤下高耸的山岩去。 4.昆虫吃植物;蛇、鼬吃昆虫;雕、鹰吃蛇和肉食性脊椎动物。一级在前,二级在后,三级再后,构成一幅生机勃勃的生态平衡图。 鹰还是人类当之无愧的清洁工。 5.象千千万万世俗的人们,我们固然憎恶苦难和残杀,却又为何乐於观看天葬仪式?象看过美狄亚杀死自己的儿女,或俄狄普斯王挖掉自己眼睛的悲剧,在看过天葬的场面后,我们为何能心满意足地踏荒而去?在解释此类现象的时候,有些研究家曾得出这样的结论:观看角斗表演和处决罪犯的乐趣基于此时产生的悲剧快感,它源於人性本能的恶意和残酷。弗洛伊德则露骨地说,人类存在着死亡的本能。我们倒赞同朱光潜先生的说法,这种观看的乐趣,来源於“一种主动的毛骨悚然的愉快感觉,能够强烈地刺激我们的生命能量和好奇心” 。 6.据初步考证,西藏早期的葬俗是土葬。我曾在西藏山南琼洁一带看见一片墓群,其中有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墓穴。那么,天葬的风俗来自何方?来自印度。一个天葬司後来告诉我说,这块天葬用的巨石是印度斯巴采都天葬台飞来的。《佛本生故事》裹还有“割肉贸鸽”的传说,查《罗摩衍那》,竟有这样一段诗句: 大地之主尸昆王答应了, 把自己的身躯送给老鹰, 後来他真的送给了那祗鸟, 国王啊,他升到了最高天宫。 佛教由印度和汉中原双渠道传入西藏以後,天葬就时兴起来了。崇尚天葬的藏族人认为:神鹰将人的尸肉带骨吞食,在高山之巅撒尿屙屎,死者就升天了,就能重新投胎到高贵人家了。 其实,这种升天或投胎运动并非易事。据《西藏亡灵之书》说,人死後,立刻进入“死亡最初过渡期”,这时期,只有少数人的灵魂可以逃避重返尘世的命运而永留天国,即便由神鹰携着飞升也不行。而多数人则由於恐惧和无知很快进入第二阶段——“人间现实体验过渡期”,此时,死者会看到自己的过去,起初看到的形象既完善又有力量,後来却变成了可怕的鬼怪幻影。为了逃离这种恐怖,死者才进入最後一个“寻求再生过渡期”。死者匆匆选择的人家并非都是高贵人家,有的沦为乞丐,有的则投生成猪狗。 西藏还有《360种亡灵超度法》这类书,这种死亡文化心理的研究已是相当发达,剔除鬼怪神乱的因素,倒给世界性的死亡临界心理研究提供范例。死亡的困扰是每一种哲学的起源,人类的原始文化心理也源於此,活人如何处置死者,就是最原始的文化也使用了多种方法,土葬、水葬、墓葬、塔葬、崖葬,乃至把尸体制成木乃伊等等。所有葬法都出於未亡人的两极矛盾心理:一种是对於死者的爱,一种是对尸体的反感;一面是对依然故我的尸体人格的眷恋,一面是对於物化了的臭皮囊的恐惧。讨好尸体和鬼魂者,厚殓尸体;以为尸体束缚灵魂飞升者,消灭尸体。“死亡”丰富了人类的心理:人在死的最末关节、无限转机中才获得生的概念,生死从此紧密相联,汉族传说中的西王母就成了生命神和死亡神的共同体。死亡打破了生存的直接性,也打破了感觉的直接性,人从自我的死亡中看到了一个根本不可企及的彼岸世界的存在,於是产生巫术、宗教与神话,於是才有浩渺纷繁、千古流芳的人类意识。 这样,我们在西藏看天葬,研究藏族的死亡意识及其处理方法,才有了更深沉的意义。 我在西藏看天葬——(II)天葬司自述 家住拉萨北郊巴尔库乡的天葬司巴桑,那年四十岁,脸黑得象尊青铜器,抑或一抹污浊的尸布,衣服的领口很脏,满手黑垢,戴一个绿戒指。对了,最古怪的是他的眼睛,一只眼象受了些创伤,掩蔽着;另一只则迸露出一缕凶光,跳烁不定。 我们站在田埂上,黄昏时分,四个墓穴般的鼻孔飘荡着泥土和青稞的气息……他给我细细道来。 我干这活儿,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哥哥是干这事的,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干了。有人说我比哥哥干得好,干得干净,我很高兴,哥哥青稞酒喝多了,就糊涂了,干不干净了。老百姓是看不起天葬这个职业的,他们都说:“ 啊,东丹……”(声音在冷风里发抖) 不过我不是固定干这个的,有人来叫,去干一下,平日就干庄稼活,这样收入高一点,我靠这个养活老婆和七个孩子。等一会你到我家去看看,我们现在富得很。你们汉族死了人,把许多好东西都埋在地下,说是什么陪葬,我们藏族不这样做。我们认为人虽然死了,但尸体对其他动物还有用,就喂他们好了。拉萨喂老鹰,老鹰飞上天,就叫天葬;有的地方还喂狗、喂鱼呢。人的尸体已这样处理,他的遗物就更要派用场了,我们天葬司都把死人的东西拿回家。我们家现在漂亮的被子和卡垫垛到房顶高,衣服穿也穿不完,有时候就整理一下,拿出去卖。 有人总要问:你干这事,把人的尸体剁碎喂老娃(老鹰),怕不怕?怕?有什么可怕的?人死了,就什么也不是了,只是老娃爱吃的肉。剁碎让老娃吃干净了,这人就离我们走远了,再也不回来了。人总要死的,总要走的,总要变成没有的,葬在地下烂成泥巴,有什么可怕的?这是我的一项工作,我送他们走,我做干净这件事,让死人的亲属放心,让他们知道我负责任,好象我给人盖一座房子,盖得漂亮一样。长久干这项工作,就习惯了,死者的亲属待我也很好,昨晚就开始给我喝青稞酒、酥油茶,吃好饭菜了,还给我五十到一百元的天葬费。确实,我有时把钱看得很重,干这工作,很有钱。 那些外国人来看天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把老娃都吓跑了,不敢来吃尸肉了,我们天葬司都很生气。有一次,我用尖刀去吓唬他们,赶他们,用糌粑扬他们的脸……。有的外国人用几百元钱贿赂我们天葬司,要我们允许他们拍照,拍电视,好拿到国外赚钱。我决不干这种事。最近,政府已发布通告,说天葬是我们藏族的传统习惯,不允许围观、拍照,我们就更理直气壮了。 我相信送别人上天的事是好事,我自己死后会幸福的。有人说我们天葬司的骨头是黑的,让他们说好了。有人把天葬司和铁匠看成下等人,这是旧社会的观念。旧社会要我们蹲在门角角吃饭,不准上桌,现在不一样,要好些。死了人的第49天,那家人又请我去吃喝,象最好的客人样待我,还给献哈达,吃了饭还让我带些回去。死了人的一年後,那家人又聚会,唱歌,跳舞,吃喝,请我去,说已故亲人再也不回这个家门了,可找到好去处了,这是我这个天葬司的功劳,要好好庆祝一下。死人的亲属很敬重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丧葬的仪式有一整套的,有的人家很讲究,也有的人家不讲究,我随便。死的人先在家停放三天,下面放个土坯,这几天他们家中有人来吊唁。第三个晚上,他们家请我去了,吃喝到夜裹一两点钟,我醉熏熏地有点想睡,他家的主人就叫我先收拾尸体。我把尸体的衣服剥光,盖上一条白氆氇,盘好。 第二天一大早,死者的后代背上尸体围着一堆火向左转三圈,向右转三圈。过去是送到门口让我背去天葬的,背的时候不能回头看,恐怕死人的灵魂又回家。现在有汽车了,死者的後代一直把死者背到车上来,有一、两个死者的朋友和我一起去天葬台,他家亲人就不去了。过去背尸体那个重啊,死人的头被折到腹前,一团的。天不亮,每逢下雨下雪,路又坏,我连人带尸经常要摔到水塘或雪堆里。现在可好啦,一溜烟就到了普隆卡天葬台,老娃们,对,老鹰们还在睡觉呢,慢慢来……。先让他们家朋友在边上烧起松柏、香草,香草上撒了三荤三素的糌粑。 我们是先在尸体的背上起刀的,接着剖腹,把尸体栓绑在一块大石头上,这样好拉着取出内脏,切掉肉。最麻烦的是去头皮砸头骨,还要砸手骨、腿骨,天葬台的凹凹就是这样被我们砸出来的。我们先把瘦肉留在一条袋子裹放在一边,招呼老娃们先来吃掉拌上糌粑的骨碎和肥肉。後来才把袋子裹的好肉倒出来给它们吃,乌鸦在边上,总是吃不到。老娃在山腰的乱石堆裹住,我们都熟了,一呼名字,名字可多啦,它们就黑压压地飞过来,脚爪在地上走得“扎扎”响。有一天,一个部队的战士打死了我们的一头老娃,老百姓就不肯了,要部队处理这战士,老娃是我们藏族的神鸟。 我把尸体处理完,死人的朋友就给我献黄、白的哈达,我也不洗手(是,有的撒一泡尿洗一洗手),在裤子边擦一擦手,吃起他们准备好搞劳我的酒肉来。要穿白大褂也可以,这样卫生些,可是怪得很,我们从不害病。有时有城裹来的医生来解剖尸体,做些记录,据说有一个大学生解剖了一百来个尸体,研究病因,考上了专搞研究的学生,对,研究生。有时有个喇嘛在边上念经,得一点钱。 干惯了这事情,长久没有叫去干,就不好过。虽说我死後没有资格天葬,祗能水葬或土葬,但我不管以後的事,祗要我现在生活得好。能替别人做点事,做这件总该要有人去做的事,我就高兴了。(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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