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知秋

秋风起深壑,秋叶舞商弦。 我在山头坐,静观秋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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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的火焰:孤鹜

(2006-02-27 11:03:28) 下一个

(By森林的火焰)

读滕王阁序的时候,还是浪漫得不得了的年纪(十二三岁)。觉得世界就是诗书里写的样子,山是青崖白鹿,水是浩浩烟波。这“落霞与孤鹜齐飞“,当说得是某种非常诗意的鸟儿,象仙鹤,鸳鸯,鹭鸶,天鹅 (虽然那时我很不确定中国有没有天鹅)。看了注释发现是鸭子,地动山摇了我的审美,好长一段时间不能把震惊平静下来。“趋之若鹜“更坐实了我审美观的颠覆。这样蠢到 “趋之“地步的生物,如何与落霞齐飞?我是城里长大的孩子,对鸭子的印象仅限于宰好拔了毛,精光赤条的一条白尸。“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说的是鸭子的表哥鹅老兄,跟鸭建立不起联系。红楼梦里贾母给宝琴披的“凫靥裘“是野鸭子头上的毛拈线织的,可是野鸭子和“鹜“也是两回事儿吧?多年后到了加拿大在湖畔见了野鸭,才知道鸭子原来可以神清骨秀。特别是雄的,绿头环颈,文彩其身,五分象鸳鸯。怪不得鸳鸯的英文叫Mandarin Duck。只是我在
听昆曲“游园惊梦“的时候看同步英文翻译曼声唱到mandarin duck成双成对,还是要在沉默中狂笑。

鸭中翘楚自然是烤鸭,不管别省人民有否腹诽。只是烤鸭不仅北京才有,同样顶着北京烤鸭这名的,全国也有众多版本。北京人民乐不乐意,鸭子专家认不认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小时候在北方, 过年过节亲戚聚会,有时会买烤鸭回家吃。做小孩子时,烤鸭是佳肴的形象代表,参见“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插图。暗枣红的一大个,有着越王勾践般优美的长颈鸟喙,莫言笔下的丰乳肥臀。大人早摆下了一桌大小白碟子,面酱,葱丝,黄瓜条,荷叶饼,码得齐齐整整。吃的时候正襟危坐,一手执饼一手执筷子,彬彬有礼地请鸭子,黄瓜,葱丝分别上座,打个四平八稳的包裹。吃仪式是小孩子的开胃药,任何推翻主旋律吃饭规则的食物都能引起欢呼雀跃。其实那时的烤鸭比后来吃到的要差得远:片鸭子的都是家中姨妈姑爹,没有一百零八片的屠龙之技,变成皮一碟肉一碟。烤鸭到家已经变冷,翻热后新添淬火的坚韧。一口下去往往牵扯不清。

在北京全聚德吃烤鸭,是传统正宗行为艺术。八仙桌硬木椅,天花龙凤的厅堂,白衣胜雪的大师傅,全都是行为艺术的道具。屏息凝神地看着大师傅片鸭子并与鸭子和师傅合影留念,是所有初游全聚德的人必不可少的犯傻。我的虔诚感不可避免地让陪同的北京人取笑。天子脚下的人就是见过大世面的,没有谁到了广州吃烤乳猪,一定哭着喊着要跟那只眼插樱桃,鬓簪红花的大红乳猪照相。可是翻翻唐鲁孙的书,原来早在他老人家的时代,北京人就已经造了便宜坊全聚德的反,嫌他们食古不化。唐老那时候“潮人“吃烤鸭兴上西来顺。于今西来顺还在否?全聚德已称了天下第一楼。然而北京人仍然
不待见全聚德,纷纷上了九华山。

北京还没能让洋人随处参观的时候,香港便代了劳。外国人到香港千里迢迢地来看中国,招待方总要准备个面面俱到:宣纸灯笼,黄铜烟锅,黑地金漆的匾额,喜鹊登梅的屏风。少不了的是烤鸭。香港着实有几间威水正宗京菜馆,尖沙咀宝勒巷的鹿鸣春,据说烤鸭水准比全聚德更胜一筹。地方极逼仄,与盛名不符。除了字号老以外,伙计都是老的,桌椅板凳也是老的。但老得下里巴人,人间烟火。写菜的那位黑西装“部长“,活脱脱是陈小春老了以后的写照。鹿鸣春的英文名字让人哭笑不得:Spring Deer。联想不到状元郎,只想到牧神潘。鹿鸣春主打北京菜,餐牌结构却完全是广东馆子的朴实格局。连鸭子在内的十二位餐,也不过一千两百多港元,平均一人一百——百物腾贵的香港,美心快餐一位也要三十。 生意盈门。伙计们虽然手眼麻利,怎奈片鸭子的神刀师傅只有一个。全场中美日韩宾客只好翘首以待——等也是一种文化。鹿鸣春的一鸭两吃颇为细心,生菜包炒鸭松尤妙。切得极细,不油不咸,鸭味浓厚,直可以当饭吃。

自己也做过烤鸭子,在加拿大。室友与我同居半年来勤学苦练中国菜,打算拿一两手绝活回去孝敬父母。于是我们俩照着一本英文菜谱使劲,打算做烤鸭。一只鸭子太大,劈了一半。滚水里一烫收紧鸭皮,把蜂蜜和老抽往鸭子身上搽几遍使晶莹光亮。菜谱上说要挂起风干五小时以上,时间紧任务重,我们用吹风机吹了半个小时。室友拿出做面包的熟练手法,揉面做了一打荷叶饼,我只有望而兴叹的份。把鸭子送进烤箱,谁知我们没有转动烤炉,烤得不均匀。翅膀已经红而变黑,大腿还是腊黄的。最后草草食之,掺砂糖熬制过的甜面酱和室友一发即中的荷叶饼味道都非常正宗,鸭子虽然难看了些吃着也还过得去。只是俩人从此不再练烤鸭,发誓等买了能转动的烤炉再卷土重来。室友还乡之旅带了几包四川麻辣调料,改以啤酒鸭大宴亲戚。该次烤鸭的惨痛后果是:鸭架我们拿来煮了一锅汤,却忘在了冰箱里三个星期。回来一揭盖子,惨不忍睹。

广东人有自己的烧鸭子,跟北京烤鸭一样仪表堂堂。在烧味店油水浸透的包装纸盒上,也有个仪表堂堂的名字,叫挂炉大鸭。对广东胃来说,广式烧鸭烧鹅更抚慰。 广式烧鸭是内腔先搽了香料腌过的,不显着肥腻难当,冷鸭子盖在热饭上吃,极为香甜。当然,热鸭子热饭更是如虎添翼。收工以后眼冒金星之际,冲进茶餐厅高呼一份烧鸭油鸡饭, 眼见大师傅摘下一只红润的鸭子,手起刀落,几个转身就伴着碧绿油菜到我面前。和着热腾腾稻香米饭吞下(有了鸭子陪衬,连籼米饭都平添春色),吃到幸福地长吁一口气。烧鸭也不是不上席面,只是多被乱刀分尸,充当冷盘小脚色,在“烧味拼盘“里跑个小龙套。不象北京烤鸭当大菜出场,马前张保,马后王横。

不得不承认江浙一带的人最会吃鸭子。鱼米之乡湖泽密布,鸭子饱食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食物组成比人都精,不肥美也难。汪曾祺小说里的“鸡鸭名家“,应该是有原型的。这样的人,也只能出在江南。江浙做鸭子出神入化,盐水鸭,板鸭,酱鸭,鸭汤,有理论有技术地榨出骨髓里的鲜。珠江三角洲也是水网地带,也吃鸭子,做法却不如江南多。术业有专攻,广东吃的东西太多,难免分心。只是梅菜蒸大鸭是别处没有的。梅菜甜且吸油,用来蒸扣肉固然好,蒸鸭子是更上一层楼。八珍扣鸭其实是八宝鸭子的变异,鸭子斩好了放在糯米和“八珍“上蒸。卖相不减,吃客却从容得多,即使是贵宾,也不必当众把鸭子口袋拆得七零八落。

鸭子整只地吃有气魄,零碎地吃有温情。先生下班回家,主妇太太加意慰劳,摆上一只烤鸭,先生可能会被吓到,以为太太想买貂皮大衣什么的。若是香气扑鼻的生炒鸭子,微辛的姜芽鸭块,英风的啤酒鸭,美餐之余当不会引起误会。零碎地做不等于容易地做。有一道传说中的“柴把鸭子“,就要把鸭肉切成整齐长条,跟同样整齐长条的冬菇冬笋火腿捆成一把,想来所费工夫惊人,家中想吃到这份手工,恐怕只有娶个黄蓉做太太才行。

有不少人相信洋人是不会吃鸭子的,不然何至于到了北京对鸭子尘土和外交官印象深刻,更何至于大小河湖里都有野鸭闲庭信步,跟大雁打架抢地盘。其实洋人也吃鸭子的,有些吃法还颇为生猛。只是他们的鸭子都养在深闺,跟现实生活没有交集。法国人的血鸭大餐,是把鸭胸和腿的整块肉剜下来煎熟,剩的鸭架放进强力手动压榨机中硬生生绞出血汁骨髓,再加香料做成浇汁。这样的一餐价格不菲,如果在名店吃,动辄上万港币。这等几近变态的烹调方法,不知是哪位魔鬼天才的创作。法国的另一道名鸭——油封鸭,是把鸭子在低温的油里慢慢逼熟,原理近于坛子肉。法国人在艺术上,常有骇人听闻的大胆;于烹饪中体现为大量胆固醇。西餐里更常见的是“橙烩鸭“,鸭胸煎熟切厚片铺作扇形,浇上用橙子调味的甜汁。是主菜,也是甜菜。几年前西风东渐东风还击,Pizzahut推出过“烤鸭pizza“。只是混在一片嫣红嫩绿中可怜的几片鸭肉,不留心看不出,原来道在蕃茄与洋葱之间。广告喧闹了几个月,就销声匿迹了,至今没有卷土重来。一饮一啄,勉强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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