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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机》(四十七)

(2004-06-15 19:10:29) 下一个
“別老是打橫炮﹗”紀冰也瞪她一眼。“黃老師請接著講。” “你的小說﹐跟所謂的暴露文學﹑傷痕文學又有不同。我讀過不少那類作品﹐老實說我很失望。例如那個風靡一時的劇本以及一些很出風頭的小說﹐從字裡行間﹐我都看出一種曲折隱晦的獻媚。它們並未脫出遵命文學的框子。它們的基調是文革前十七年陽光明媚。文革前當權派正確英明。這是目前掌權者所需要的公式﹐是對他們的迎合和阿諛。暴露是暴露了﹐揭示是揭示了﹐痛斥是痛斥了﹐但都是代替目前的掌權者出一口鳥氣﹐是對他們的死冤家的踐踏。仍然是所謂的路線鬥爭的圖解。根本沒有觸及社會生活的本質﹐根本無意抒發人民的心聲。也許﹐那些作家太習慣於把自己把人民跟黨跟政府混為一談了﹐因此不由自主地把黨和政府的需要看成是自己與人民的需要﹐把黨和政府的愛憎看成是自己與人民的愛憎。當然﹐當他們打算用一兩糧票買半斤饅頭而被別人罵白癡時﹐就會發覺自己跟黨和政府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自己的‘主人翁’地位完全是鏡花水月。但是﹐他們一拿起筆寫小說時﹐就又鑽進那個套子裡去了。何以致之﹖因為發表出版﹑拿稿費﹑改編電影﹑得獎出名﹑受領導表彰接見等等利益在誘惑他 們。這是在這個社會一步登天的某種登龍術。這就是我們這個社會為什麼不會有陀思妥也夫斯基﹑托爾斯泰﹑契科夫﹑魯迅﹐連高爾基也不會有的原因。” “下筆萬里離題千言。”郝企之說。 “查查成語字典去﹗”小芳忍不住回敬他一句。 “噢﹐對不起。我這就傳歸正言。”黃叔倫笑著說。 “您儘管說。您的每一句話對我都有莫大的啟發。”紀冰說著又轉向小芳﹐“您老人家閉會子嘴行不行﹖” “回到你的小說上來。你的這部作品﹐是一部老實的作品﹐誠實的作品﹐因此是一部真實的作品。共產黨一聽到‘寫真實’就頭痛。文革中把‘寫真實論’當作反黨言論來批。這就是說他們的政策是不准 寫真實。一寫真實就會露餡﹕老百姓不喜歡大躍進不喜歡統購統銷不喜歡人民公社不喜歡計劃供應不喜歡文化大革命不喜歡上山下鄉不喜歡搞政治運動﹐一言以蔽之﹐不喜歡共產黨搞的那些名堂。這就是社 會的真相人民的心態。現在不是提倡撥亂反正﹑正本清源嗎﹖那麼﹐文學創作必須回到寫真實的正派道路上去。連真實都談不上﹐談什麼文學﹖談什麼好作品﹖談什麼不朽的偉大作品﹖談什麼學習魯迅﹖” 說到這裡﹐黃叔倫朝郝企之看了一眼﹐趕緊回到小劉的作品﹐“紀冰的這部小說在座的不知有幾人讀過。我讀了。覺得單這一點﹐就是文藝復興的一個先驅作品。頭是總要有人開的。紀冰的勇氣﹑膽識十分可嘉。寫作隊伍裡不少人喜歡玩新點子﹐玩來玩去離不開文字游戲﹐那是毫無意義的。創新﹑突破﹐主要在觀念。我們不必標新立異﹐我們只要老老實實﹐有什麼說什麼﹔像一塊小鏡子﹐不必普照寰宇反映全人類﹐只要把自己照得到的那塊天空或者地面照得準確﹑逼真就很好了。” “完美無缺﹖”小芳問。 “當然也不。麥草說﹐‘文筆極好’。對。‘藝術技巧屬於上乘’﹐也對﹔不過含糊了點。我說﹐結構上是有毛病的﹐太鬆散。小說畢竟不是散文不是長篇報導﹐小說是一種藝術形式﹐一定要有精心的構思﹐大致上要有一條情節的主線﹐尤其是長篇﹔故事與人物的發展要為這條主線服務﹐主線的最突顯處就是高潮的所在﹐高潮就要用濃墨大彩去渲染。紀冰這部稿子﹐描繪人物場景﹐過於平均﹐似乎一切都重要﹐一片小布也捨不得剪掉﹐一個小角也捨不得摺進去﹐統統平鋪出來﹐這件衣服就寬袍大袖地不好看了。你們看看小芳身上的這件西裝外套﹐沒見半胸以下就收窄了嗎﹖前面中間還摺了兩個襉進去﹖” 小芳趕緊用雙臂護住前胸﹐“黃老師開我玩笑幹嗎﹖” “一點也不開你玩笑。小芳。衣服總要講究裁剪。裁剪的目的是突顯----” “沒什麼好突顯﹗” “何必謙虛﹖”紀冰嘲她。 “要你起勁﹖” “突顯身材的特點------” “這件是買現成的。服裝廠這麼做﹐我有什麼辦法﹖” “那你乾脆買塊布披在身上不好﹖”黃叔倫笑著說。 “下次你瞧吧。” “總之﹐紀冰﹐要記住﹐對素材要捨得喀嚓喀嚓大刀闊斧地剪掉。是你肚子裡的積累跑不了﹐這裡沒用上別處總用得上。寫小說﹐像在一塊原石上雕刻人象﹐別老覺得這塊石料太貴重﹐捨不得鑿去挖掉。不鑿不挖﹐體型能出來嗎﹖面貌能逼真嗎﹖” 紀冰不住地點頭。 小芳低頭逐一檢視衣服上的摺襉和裁剪的線條﹐忽然“噗”地笑了出來。“這服裝廠的裁剪師滿腦子壞水。邊兒上的弧形和前面的摺襉太‘從嚴處理’了﹐弄得我本來平淡無奇的也似乎大有丘壑了。” “你故意挑小一碼的買。”郝企之說。 “這像老娘舅對小輩講的話嗎﹖”小芳嚷著抗議。 “你們看﹐我一寫真實這壞份子帽子就戴上了。” “小芳這就不朦朧了。”紀冰說。 “好﹐你胳臂不朝裡彎。我以後就給你來朦朧的。” 黃叔倫說﹐“紀冰﹐具體方面﹐還有不少要講。以後再細談。改是不必改的﹐因為問題不在局部。” “人物呢﹖” “要細講的就是這個。一言難盡。” “不一定要‘盡’呀。三言兩語不行嗎﹖以後要逮住你﹐而且要扣押你老半天不是一件容易事。” “倒也是真的。不過﹐講太多寫作的技術問題﹐其他人恐怕寧願睡覺去了。” “誰說的﹖”小芳說﹐“覺天天睡﹐聽您黃老師談心可不是天天有這個福的。” “喔唷小芳嘴巴甜得來﹗別人呢﹖” “你以為別人一聽文學就來瞌睡﹖”郝企之說。 “別忘了我好歹讀過三年北大英國文學呢。” “際時這麼一說﹐我倒不敢胡吹了。好﹐長話短說說幾句。我要申明﹐我自己的小說並不高明。這我有自知之明。我說的這些東西﹐不是我自己的長處﹐很多方面我也沒達到這樣的要求。這些年來擱筆久了﹐對寫作的事積累了一些體會。我就把那些心得體會奉獻紀冰。” “只給紀冰﹖”小芳說。 “關公要我這種蹩腳大刀嗎﹖” “你就別黃熟梅子賣青啦。”郝企之說。 “我需要的就是引導。您這樣的衷懇而又內行的引導﹐非常具體的引導。您講的不是理論﹐是您自己的領悟。這最實用。”紀冰熱切地說。 “紀冰剛才問起人物。小說寫的就是人物。所謂對社會﹐對時代的反映﹐總是通過對人物的描繪來體現的。” “很多人一談小說﹐就說‘塑造人物’。我反對這種提法。塑造跟捏造有多大區別﹖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描繪’人物。如果人物是真人活人﹐你只要依葫蘆畫瓢就行了。人物是社會上存在著的客體﹐在你眼前活動﹐在你腦子裡盤旋﹐在你心裡攪得你心神不寧﹐你把他們如實描繪下來﹐人物一定有血有肉栩栩如生。” “但是﹐小說創作有一個問題。往往不能照搬某個具體的真人﹐否則跟報道特寫就沒有區別。同時因為生活真實不等於藝術真實。例如﹐在生活中﹐人﹐有時會不幸暴斃。醫學上叫猝死。沒有預兆沒有病史沒有外傷沒有感情心理因素﹐一個好端端的人突然倒下就死了。除非解剖屍體﹐永遠找不出原因。但我們寫小說﹐不能隨便叫一個角色去猝死。這出現在小說裡﹐就太突兀﹐太缺乏說服力﹔讀者不能相信不能接受﹐覺得作者是亂編的。藝術真實有時更需要現實基礎﹐因為它不能紮根於偶然的突發的罕見的異常的事例之上。” “於是就不得不借助虛構。人物虛構得成功不成功﹐決定作品的成功不成功。怎樣寫人﹐這個問題太大太複雜了。如何一言以蔽之﹖ 我想﹐訣竅在於﹐少想共性﹐多看個性。 我們張開眼睛看一看﹐我們身邊的許許多多人﹐有哪兩個是一模一樣的﹖別說個性本質習氣﹐就連面孔身體長相都很難找得到相同的。但一到我們的作品裡﹐為什麼千人千面的人﹐都變成了將﹑士﹑相﹑車﹑馬﹑炮﹐只有類別特點﹐沒有鮮明的個人特色﹖恐怕象棋有點責任﹐舊戲的臉譜程式也有責任﹐而我們的作家不能照自己所見所聞的真相去寫則要負主要的責任。現在不談責任。現象是﹐久而久之﹐作家們就只會用套子寫作了。 世上什麼事都不能一概而論。寫人﹐更怕一概而論。一概而論就是不識個性特性﹐只知皮相表層。打倒四人幫後﹐老九不臭了﹐知識份子在作品裡就一概愛黨愛國積極勤奮。造反派就個個青面獠牙天生 惡魔。老幹部就無不憂國憂民夜不能寐。這就叫做一概而論。公式化概念化就是一概而論。” “紀冰的人物多數脫出了套子﹐個性比較鮮明。但有些還不深刻。什麼叫做深刻﹖如何才能深刻﹖ 又要舉個例子。不少文藝作品描寫右派份子﹑反革命囚犯平反歸來。一去二十來年。終於全家團聚了﹐大家很高興。妻子們本來年輕輕的如今頭髮都花白了。多數作品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似乎天經地義不在話下。很少有人細細描述這個始終不願離婚改嫁的妻子﹐跟那個倒霉丈夫之間的感情關係是怎麼回事﹐對其人的了解到達什麼程度﹐對他的肇禍有多深的體諒和同情﹔而她又是如何克服經濟上的莫大困難﹐政治上的嚴峻重壓﹐天性上的慾望需求﹔如何抵擋跟反動丈夫劃清界限的威逼﹐怎樣排除同事鄰居娘家人在她耳邊的勸說﹐如何對垂涎者的追求引誘堅不為動﹐(作品中這樣的角色大多是年輕漂亮的)怎樣孤苦無奈地度過那些難以想像的五﹑六千天﹐而這一切又來自她本人的何種樣的本質﹑個性﹑觀念的基礎------我說﹐如果把這些都寫了出來﹐寫得真實可見切實可信﹐作者就是托爾斯泰﹑巴爾扎克了。這就叫做真實的人生和真實的人性。所以﹐要把人物寫真寫活寫深刻﹐沒有別的訣竅﹐只有熟知生活熟知人性。否則﹐怎樣巧妙構思都是瞎子畫風景﹐只能憑空設想或者人云亦云。然而﹐這又不是一夕之功﹐需要長期的觀察﹑體驗和積累------我相信﹐舉了這個例子﹐紀冰提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了------” 當天晚上﹐紀冰和小芳陪送黃叔倫回家﹐因為老人家不熟道路交通。郝企之與未發一言的小記者結伴而行。這年青記者是郝企之藏書的最大蛀蟲。他給報社寫很多‘內參’向上發送﹐他的報道非常尖銳深刻﹐總編常常為他擔驚受怕。後來獲悉這小子家庭有背景﹐別人不敢說的話他敢說﹐別人說了有麻煩而他不會有﹐就放手不管了。再說﹐他是個非常有義氣的哥們。郝企之看人的眼睛是挺毒的。 張志強在蔣際時家破沙發上過夜。蔣際時高興地說﹐“狗窩裡多了一隻狗了。” 第二天清早﹐張志強回廠。 剛過十字路口想穿越馬路﹐驀見一輛遮著深色窗帘的黑色桑塔那轎車敞著門﹐有兩個年青把一個反背雙手的男人按著頭往車子裡猛力一推﹐同時迅速跳進車裡﹐“呯”地關上車門。 志強下意識地想看看那個被捕者的臉﹐但已不及。車子的邊窗和後窗都有窗帘。汽車飛快地越過紅燈疾馳而去。 還在抓人。 希望這被抓的人不是一個思想犯。 不然﹐我們這些人隨時也有被抓的危險。 張志強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個不幸被抓的人﹐就是由他的父親夤夜跑去公安分局告密出賣的﹑二十多年不見的﹑在險境中找來投奔自己的姨表弟程之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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