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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机》(六)

(2004-05-03 15:47:59) 下一个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他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正准备回家时,电话铃响了。他一把抓起话筒。他急需与人分担难以言表的哀伤心情。 是岳父打来的。 他正要开口,岳父说,“之朗吗?听到消息了?” 他哽咽着,语不成声。岳父的声音十分冷静。“听好。别说什么 。马上回家。” 少将在四月以后就说出差到外省,一直没有露过面。 那时天安门广场出事,邓小平再次被打倒,批邓又掀起热潮。少将行前给之朗打电话说,“多吃饭,少开口。多管生产,少谈政治。不能不说时,敷衍几句就是。听见没有?”那最后的四个字,是很不客气的,这种语言和语调,少将很少对女婿使用。程之朗吃了一惊。琢磨再三,悟出这是不同一般的命令,唯有无条件听从。 所以,他在这个历时一年有余的批邓运动中,活像个觉悟不高的群众,政治会议常开小差,就是出席也不发言。党委书记是很宽纵他的,而且,书记也比较喜欢唱独脚戏,开一言堂。 少将坐在沙发里。一家人都在。 程之朗惊讶的是,他们都无悲戚之色。 “老人家去了。”少将平静地说,“人,都有一死。”他指指女婿,“你,听我的话,很好,没有摔跤。” 程之朗吓了一跳。“摔跤?”他问。 “我是指批邓。”少将说,“一般人哪里知道,小平后面有多少老 帅老将在撑腰?连老人家也拿不掉他的党籍。所以,我再紧张,也要冒风险给你打那个电话。你要是批邓,就摔跤了。” “你----紧张?冒风险?”之朗越听越糊涂了。 岳父笑笑,“以后再给你解释。政治风浪,你们这些孩子还嫩。跟中央走,有时也会摔跤。你好就好在听话,听我的话。听我的话就不出大毛病。” “他不听你,听谁去?”晓阳说,“女婿嘛。” “别说女婿,亲儿子不听起来,有啥办法?” “我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之朗说,“听爸的话,不会错。所以我理解的也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反正是不折不扣地执行。” “好啦好啦,林彪那个破烂货也搬出来啦,合适吗?” “之朗没错。有时候,我不能解释。你就得听进去,绝对照办。这就是之朗的聪明处。人有了这点聪明,也够了。” 之朗还是糊里糊涂,一脸的困惑。 “这一天总是要来的。”少将说,“自然规律。地球上少一个人,不管什么人,活着的人照样活。所以,没有什么人会真的怎么样了不起。” 晓阳和之朗齐齐不解地望着父亲。在他们耳里,这是对伟大领袖不敬不孝的极端反动的言论。他们非常惊骇。 “不要这样看我,”少将说,“国际歌里不是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皇帝神仙吗?你们,跟我之间,认知的水平还有一大段距离。所以我要带你们,教你们。你们会成熟起来的。你们成长的时代,成长的环境,跟我们的不同。唉,所以,我,常常无法跟你们直截了当地说话。也不要紧。世界是会变的。一切都会变。”少将说着说着,越来越像独白了。晓阳不愿再听,走了出去。之朗还在听着,而且听得很用心。他不是个不可救药的蠢货。他不过是被乖张离奇的命运扭曲得面目全非、心智塞滞了而已。 他至少明白了,自己的岳父是一个极不简单的人。他是将军,当然不简单。世上哪有简单的人当上将军的。然而,之朗的感觉超越了这一层意义。自己的岳父不同于自己所见所遇所知所识的共产党干部。他在维持社会角色的同时,保持着自己的主见、感觉、判断和抉择。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什么时候跟中央,什么时候不跟中央。这很重要。这很了不起。这是真本事。这些年来,多少大人物摔了大跟斗,他却节节上升。军衔虽然取消了,少将不再是少将了,但他的军职越来越高。当下,他已经是北区舰队的参谋长了,还兼任了海军司令部的什么职务。他对毛主席,显然并无很深的感情。那么,自己对毛主席的感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深入一想,程之朗就觉得自己至少极端浅薄,而且可笑。岳父是深沉的。他有大智慧。我要听他的指点和教导,还要好好用头脑来学他的本领。因为,岳父年龄也不小了,自然规律终有一天也会来的。没有了他,我们自己必须具有活下去的本领。在这样的社会里,环境下,活下去,活得好,不摔跤,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岳父的一个特点就是不盲目信听任何不经自己头脑认可的东西。这就使他总是胸有成竹,不出差错。他对外敷衍得纯熟圆到,不会莽撞造次,其最大的秘诀就是形势明了,说话谨慎;在内则自有一套观察、分析、决断的标准,其依据乃在自身的感觉,经验与多年多方积累的知识。有了这些,人就在任何复杂艰险环境下活得游刃有余了。 少将刚才所说的那番听去似乎不太连贯不太明了的话,却比以往所说的任何简单明了的话更能开启之朗的深思。毛主席的去世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对全世界都会造成强烈的震憾,但岳父却稳若泰山 ,城府在心,可见深谋远虑的人早对形势有了预见和对策。岳父是信任自己的,这是因为自己的品性与本质;岳父又是不太放心自己的,这是因为自己的幼稚与无知。但是,程之朗想,自己已经是年近不惑的人了,必须马上迎头赶上,不能再这样幼稚,这样仰赖别人的头脑去拿大主意了。 这样一个根本认知上的巨大转变,促使程之朗在既有的轨道上行进得更加迅速。 罗少将十几年来在内心深处是跟文革派势不两立的。他是军队旧功臣中的一员。他们不愿意看到天下大乱,更不情愿让一些投机取巧的蹩脚文人和一批不三不四的钻营分子窃踞党政军的高位。他们当然更加痛恨那乘机将毛身边的所有大员都打掉的林彪一伙。十几年的胡闹、十几年的动乱,十几年的大破坏,使他们对自己的伟大领袖彻底失望,深恶痛绝。毛在文革中的一切作为都加倍显示出此人的无情无义、凶狠毒辣、对国家民族的不负责任,以及想永远独霸天下的个人私心。但是他们不能轻举妄动。他们知道,二十多年来在毛的苦心经营和许多人的吹抬下,这天下已经成了毛一个人的天下。每一个百姓和每一个兵丁都被洗脑洗得只知忠于毛一个人,只知自己直接从属于毛一个人。在中国,毛已强大得所向无敌。他们只能低头沉默,耐心隐忍,等待毛死的一天。尽管宫廷内部的消息同样对他们封锁得密密实实,但他们还是从毛接见外宾的相片上和其它一些蛛丝马迹上看出毛已离死神不远。在这情况之下,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必须卫护邓小平,使他免遭四人帮的毒手;因为唯有他才能在毛死之后以巨大的胆识、魄力和铁腕将文革派及其余党彻底清除,把国家重新领回正常发展的轨道上来。罗少将在四月份的出差,就是奉了几个老帅的密嘱,冒着极大的风险,护送化了妆的邓小平到南方某地隐居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他给上海的女婿打电话,的确是非常危险的、甚至是违反纪律的。因为个举动这很可能被认为是向四人帮的巢穴通风报信。 七六年底,清查四人帮运动中,程之朗所在厂的党委书记被撤职查办。 程之朗被提升为该厂党委书记兼厂长。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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