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树下的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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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21 00:53:16) 下一个


发表于《青年作家》1998年第3期

沈漓 /著





  我的双脚像被根绳子牵着,出了学校的侧门,曲曲弯弯一条小径走去,就上了后山。山上修竹青翠,绵绵绿草铺在脚下,顺着山坡一直铺展到湖边。
  我在坡上坐下,呆呆地往四下里看。暮春天气中所有恼人的气息就在夕照中向我袭来。我掏出一束鹃的信,放在身边的草地上。
  这些都是她七年来断断续续写给我的。她这一生都是为爱而活着,活得很──我一时竟想不出一个妥帖的词来形容。看着这些蘸了她生命的汁液写成的书信,此刻特别使我感到茫然无措。

  小时候我和鹃都在吴市政府大院住,我们的父亲都是司机,不同的是她爸专给市长开车。她和我上小学时就同在一班,两家又住隔壁,彼此自然好得像无话不说。这样一直到了初一。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那次暑假她大吵大闹甚至要绝食,要跟她爸去看钓鱼,还硬把我拉上。她跟我说过,和市长一起钓鱼可好玩了,大人会在湖边的树林里燃起篝火,支起大锅来烧鱼汤喝,就跟《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一样!
  好家伙!这别提多么让我激动了,心里就巴不得她绝食成功。她爸是个老实人,只好厚着脸皮求市长能多带上两个小鬼。市长通情达理,就招呼我过去坐在了一起。车子开到市郊一个风景优美的湖边,早有渔场领导迎候。鹃的爸鞍前马后忙着,伺候市长在华盖下坐好了,才忽然想起了女儿。
  鹃早已不耐,用手狠命敲打玻璃。她爸跑来开了车门,训斥说:“敲什么?里边不照样看?”
  她大声抗议:“我要出去!”
  她爸吃了一惊。“把鱼吓跑了,他怎么钓?你和小禾呆着打扑克,有空调多舒服。”他大把大把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砰的一声之后车门又锁死了。
  天哪,这就是来看钓鱼?还“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女儿被爸爸气得发晕,闷闷地放了一盘流行歌曲,于是我们开始打牌。
  “你真不像个男子汉,”她质问我,“为什么不敢开车门?”
  “你爸锁死了,叫我怎么办?”
  “那就擂玻璃!”
  “碎了怪谁?算了,陪你玩牌还不行?”
  “谁稀罕!”
  她怒气很盛,仿佛是栽在我手里。我爸开的是大车,自然没她神气,尚且我自知相貌远不如她,学校里的坏小子在打她的主意。这一切都使她骄傲。
  我们一边无精打采地出牌,一边透过车窗观看远处的垂钓场面。市长简直象个魔术师,不断有大鱼小鱼在他头顶上的蓝天里跳着银色霹雳,引发出一阵阵欢呼和忙乱。鹃气得胸脯一鼓一伏,后来就出了那事。
  那是在她赢牌之后,她说这样玩牌没意思,得有奖励。
  “奖什么?”
  “亲我。”
  那年我们都十四岁,紧张得一塌糊涂。我的脑袋四处打转,确认近旁没人,才敢学着外国影视上的模样,把嘴放在她的嘴上啄了一下,——自然是学得很不像样的。当时的感觉只是稀奇激动,全然不知什么滋味。她大概对我以同谋的身份参与谋害她爸的决心与勇气表示不满,骂我是无用的胆小鬼。我看得出她只是在装老练,就吓唬她说我要是一胆大,非把你吓得跳水里喂鱼不可。她气得打了我一拳。
  这时我们才知道,“大锅烧鱼汤”云云纯属她的想象。这使她对大人的世界非常失望。回家的路上她不肯坐前边,要和后面的市长坐一起,一路上紧绷着脸。我只好坐在她爸身旁代她受刑。市长就说不该锁着孩子,小汪啊,人从小就应在大风大浪中锻炼哩。  
  第二年市长调到省里,把鹃的父亲也带去了,于是鹃转学去了省城。
  钓鱼以后我们见面都有些不自然,她的转学于我倒不失为一种解脱。只有我妈唠叨了几天,怨我爸车的方向盘太大。

  我渐渐把她忘掉。四年之后,突然收到她一封信。

 小禾同学:
  你好!一别四载,变化很大吧?
  到了新地方,在慢慢长大中留意到过去,很怀念当时我们谈心的情景。上高中后,我就一直找不到一个谈话的朋友。这个朋友要能交心,有安全感。我觉得可以信赖的只有你。恕我直言,我觉得你是个没野心的好男孩,胆小本份,只求安稳度过一生而不会去追求什么大的冒险。所以我想听你的意见。
  现在我遇到了大麻烦。我爱上了一个人,是个青年画家,我是在春天的桃花林中走进他的画框的。舸很英俊,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没有办法。你知道我的父母,他们坚决反对我们来往。快高考了,我心乱如麻七上八下,整天脑子乱糟糟的什么也看不进去。真害怕考不上大学怎么向他们交代?
  你也和我一样面临高考。你碰到这种烦心事没有?我该怎么办?望速复信告我!
  你的老同学汪鹃。 

  当时我正全力以赴超负荷投入备考,把离开小城逃避大方向盘以及开辟新生活的希望,全寄托在高考上。我没空多想她的事,觉得她可能在大都市闲得无聊。我匆匆回了一信,答复的道理很简单:第一不要因早恋影响前程;第二不要相信画家,他们多是些疯子,毕加索的模特妻们层出不穷。写完,我自知也是装老练罢了。
  几个月拚命下来,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不知她考上没有,赶紧去了一信。启程报到之前,就收到她第二封信。

小禾:  
  向你祝贺!
  省城重逢已不可能。当你收到信时,我已南下光市了。父亲托他老首长帮忙,把我送进了光市军校。他们指望能彻底管住我。
  我心知你的劝告都是好意,也深知高考的成败对我一生意味着什么。我压制又压制,还是无法拒绝他。我只得同时在考场和情场上两面作战,精疲力尽。成绩如此,也只有走父母安排的这条路了。
  我得谢你,是你的毕加索提醒了我。世界上的模特成千上万,毕加索只有一个。假如舸日后成了中国的毕加索,那我甘愿做他那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模特!他正年轻,怎么知道就没有希望?这些天我很幸福。我让他画我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想,只知道我的身体在他笔下会更美丽。也许哪天我死了,我的画像还会在人间留传,那么在茫茫人海中永远会有一个不同于别人的身影……

  这真荒唐!好象我倒成了他俩的月下老人。“我让他画我的时候”,天晓得画到了什么程度?一想到这里不免心烦意乱。我又一次感到了内疚。也许他说得对,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胆小平庸的人。可我绝不赞同一个人将自己一生幸福都押宝押在“假如”上,我猜她还是生活在“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前半部的想象之中。
  大一的日子过得极快。寒假前收到她第三封信,说军校的生活非常严谨,很不习惯,学生全部按条例管理。她还说舸约她寒假相聚,反正他到处写生天南海北跑。要是碰上个识货的老外,还可以赚它一笔。信看罢我就忙着回吴市过春节了,也没在意。
  开学不久,来自光市军校的信又叫我吃了一惊。

小禾:
  春节回去你父母都好吧?
  我现在麻烦大了,倒霉事一言难尽。春节我没回家,陪舸到风景胜地写生,过了一段快活日子。没想到我父母找到学校要人,这等于是告发,按校规谈恋爱者一律开除。分管学生工作的谷校长很同情我的处境,于是和我父母谈话。他先绕个大弯子,最后暗示有两条路由我选择:或是开除回原籍;或是与舸断交,做他的儿媳妇。原来谷校长的儿子已经看上我,他是个鳏夫。爹妈当然逼我选择后者,开除回家叫他们怎样做人?至于能和谷家攀亲,他们喜不自禁,说是“因祸得福”。
  可是我和舸怎么办?我能背弃他吗?和校长的儿子能有感情吗?(除了交易还有什么?)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好了……帮帮我!……

  她还象个任性的孩子肆意闯祸,胡乱摔碎宝贵东西,惩罚临头就躲到大人身后乞求保护,都和我一样大的人了!再说,有了麻烦事儿就找我来分享痛苦,真不想再理他。但我心里头又有些感激她的信任,眼前老浮现出一个女孩清丽窈窕又大胆恣意的样子。我避重就轻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建议她别的暂缓考虑,先拿到毕业文凭再说。可以先用缓兵之计达到不被开除的目的,既可全身又可保家。三年后必有变化。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她的消息。我很得意,这事可能就平息下去了。也许,“中国的毕加索”又有了新的模特;而她也照我的办法稳住了校方。直到大二下学期,突然收到一封盖着东部聪市邮戳的信,字迹一看就是她的。

小禾:
  我已转到聪市军校。这学期我一直在努力适应新的环境,好让出血的伤口慢慢愈合。本来不想再给你写信,但我实在无法不写。还记得小时候去看钓鱼吗?本来我痛恨爸爸,厌烦了身边的一切,但是和你打牌就不恨了。我永远忘不了这种奇妙的经历。小禾,也只有你能帮助我了。
  我听你的主意答应了他们,条件是完成学业之后。但是我怎么躲也躲不开谷这个人。我住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又在他父亲的管辖下,终于有一天他对我……我恨那鳏夫,又恨我自己。我躲着舸,说我学习忙,校方又盯得紧。可他不听。生活使我无法逃避。我的一切都弄得一团糟。生活在两个男人之间,在痛苦和厌恶中走着钢丝。原来和舸在一起只有欢乐,现在却多了一层隐痛和忧伤。令人绝望的是我无法跟他说。我和舸幽会又被校长知道了,终于他来个釜底抽薪,找熟人把我转到了聪市军校……

  这封信最让我懊悔痛心,不仅是内疚,更有负罪感来折磨我了。她虽未明说,但我觉得是我的馊主意害了她。仿佛她的大苦大难都由我那两封信引起。创巨痛深之中,她自然又想起了我这个傻瓜——她记忆中的缓痛剂,她驱鬼的稻草人。但我决心不再回信。我已无法再使她超脱,一切安慰皆成虚伪。她不是《祝福》时代的女人,不必惧怕死后被阎王锯成两半分给两个男人。——当代人只害怕失去爱,绝不害怕爱情来得太多。
  后来她仍有信来,都是军校地址,不过总在变换。从东部沿海的聪市到了东北关外,然后又到了大西北某地,毕业后竟到了新疆靠国境线的一个大雪山里。在爱情的版图上她越走越远了。她说这期间舸一直和她保持着某种联系,毕业分配就是为此受的惩罚。校长的儿媳自然是没资格了,可是作为失身的补偿,她拿到了毕业证书。“你看,市场的等价交换是多么公平啊!我也没吃亏,不是吗?”她这样写道,不知是出于愤世嫉俗还是根本丧失了廉耻。
  我留校任教一年之后,收到她最后一封信。

小禾我的好朋友: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到新疆报到之前我坚决劝阻了舸,没让他随我进疆,因为我在他眼里看出了疲惫。他是画画的,不能成年累月呆在一个荒僻的小地方,那样他会窒息而死。
  进疆一年了,这里很苦很寂寞,人烟稀少。当兵的常年闻不到女人气味,我从他们的眼睛里竟看出了舸的眼中渐渐流逝的火焰与热情。而我早已疲惫,太累太倦了,内地千里万里,再也挣扎不动了。你别以为我后悔,不,我不后悔,因为毕竟爱过,现在也还是爱他。所以我不能最后将他毁掉。
  感谢你陪我走过这几年烦躁折腾的日子。作为一个局外人,有些话我只能对你说。顺便问一句,你有了女朋友了吧?你的记忆里,还有那个任性的小女孩的影子吗?

  这信的落款日期是在两年以前,此后再无音讯。我常常想起她,又害怕想起她。在我的想象里,她那任性的为所欲为的性格与她身上单调的制服是多么不和谐啊。分别十一年了,她的相貌已在我的脑海里模糊,就像一张被岁月的雾水风尘沤黄了的老照片。不过我希望她健康地活着,尤其希望她做模特画的那些美丽的画,不会像她的信一样找不到归宿。
  我的婚礼定在下个月。我要尽快把根在省城里扎下来。尽管鹃的爱情故事与我无关(我尽量在内心把它推得一干二净),但我还是不想让妻子看见它们。她是副校长的女儿,冥冥之中我觉得不能让鹃的爱情悲剧色彩浸染到我的生活中来。我把信都竖立着靠在一起,好让它们燃烧得更好,接着就划着了火柴。灿烂的火苗在春风中瑟瑟发抖,不一会就爬满了信纸。
  她所有的爱所有的恨都化为灰烬。我突然意识到她那奔放不羁的爱情实际上是一直可怜巴巴地寄宿在我这里的。可是现在——它再也无处栖身无路可去无法躲藏了。因为她的爱情太浪漫、太奢侈,只好化作一缕青烟奔上天堂。爱情,仿佛成了地球上当代人最后的神话。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轻松起来,脑子不由得转到结婚酒席上了。我的泰山说得对,请客的名单很重要。现在什么都要现实一点——按照老黑格尔的说法,也就是合理一点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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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9)
评论
沈漓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喜清静' 的评论 :

迟复抱歉,谢谢。去拜读过你的大作,也是”透视了爱情”,故事写得行云流水引人入胜。
喜清静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沈漓' 的评论 : 是的,写的真好。从一个很少有人涉及的角度去透视了爱情。
沈漓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喜清静' 的评论 :
谢谢读评。20年前旧作,都忘了。也读了一遍,问是我写的吗?到结尾竟然流泪了。“这家伙写得真好!”呵呵。
喜清静 回复 悄悄话 写的真好。让人心痛的故事。
白林 回复 悄悄话 沈漓好.你那么早就发表作品啦,向你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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