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荡华尔街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因我自横刀向天笑 故我自立马冷眼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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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新编

(2009-08-25 18:52:51) 下一个
孔乙己新编

工业区网吧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门口一个半圆形的大柜台,柜里预备着冰块,可以随时冰镇可乐和矿泉水;紧靠柜台还有张透明的玻璃柜,里面放些香烟零食之类方便过客选购。打工的人,傍晚时分下了班,买瓶饮料,每每花两元钱就可以在网吧大厅玩上一个小时,————这是两年前的事,现在每个小时涨到两块五了;倘肯多花五毛,便可以在靠里间的配置液晶显示器的座位上玩。如果再肯多出一元或者花上几十元办张会员卡,那就可以到隔壁有空调的包间里面享受VIP 的待遇。但这里的顾客,多是穿工作服的打工仔,大抵没有那么阔绰,只有穿阿迪王的高级白领,才踱进隔壁的VIP包间,要上一大堆零食与饮料,和自己泡来的妞一边上网,一边看片,一边嬉戏。

我从出来打工起,就在一沿海城市工业区的网吧当网管,老板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包间的高级白领,就在大厅打打杂。大厅那些穿工作服的打工仔,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看饮料零食的保质期有没有过期,又亲眼看看包装有没有被打开过有没有防伪标记,然后才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卖伪劣过期食品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为顾客端茶送水,开关机的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穿梭在大厅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幅凶面孔,顾客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已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已是穿阿迪王而唯一在大厅上网的人。他身材很高大,但是很瘦很颓废,常年就着一身山寨名牌,头发乱蓬蓬,胡子拉碴似乎几个月没有修理边幅;青白脸色,带一副眼镜,镜框下面的双眼时常像对熊猫眼。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草泥马”,“草泥大爷”,“我晕”,“偶”,“东东”,“酱紫”,“河蟹”,“戴三块表”,教人半懂不懂。因为他喜欢上QQ和女生无边际地聊天,所以别人便把他的QQ呢称当中的“KYJ” 这三个让人看不懂的英文字母替他音译一个绰号,叫做孔乙已。孔乙已一到店,所有上网的人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已,你昨天晚上又泡到恐龙妹啦?”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一瓶冰镇可乐,要一包香烟,开一台电脑。”便甩出一张百元大钞,谁料从衣兜丁丁当当带出几颗钢蹦,他慌了,忙弯下身四处寻,有一个滚到柜台下面去了,他找来根棍子捅了半天,终于捅了出来,四周笑翻了天;他们借势又故意大声嚷到:“你又叫鸡不小心中标了吧?”孔乙已睁大眼睛说:“草泥大爷!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我什么时候有去过那样的场所呢……”“草泥马,什么清白?我上星期亲眼看见你在市郊的那家发廊叫鸡,中了人家设下的仙人跳,没有钱给,吊着打。”孔乙已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辨到:“找小姐不能算叫鸡……找小姐!……河蟹社会,能算叫鸡么?”接连便是些难懂的话,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男人不色狼,发育不正常”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外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议论,孔乙已原来也上过大学,但是毕业后才知道,原来大学生并不好找工作;而他又想找个工资高工作不累的大公司,在人才市场几经周折,身上带的钱都快花光了,也没有一家大公司要他,以至于天天吃方便面充饥;后来一建筑工地老板见他可怜,便叫他到工地上做些扛水泥,抹石灰之类的杂活,他竟然头一仰说:好歹我也是大学毕业,岂能与那些农民工为伍做此等粗活?眼看连方便面都快吃不起了,便去黑市卖血,谁知道因为注射器消毒不彻底,交叉感染,落得个HBsAg阳性,这下连小公司也不要他了;迫于生存,他便跟着一些人学起了摆地摊卖些盗版的AV光碟书刊之类,倒是赚了点小钱,不料因为影响了市容市貌,被城市管理者整天追来赶去,最后东西都被没收,罚款不说,还挨了顿揍;再后来又和别人学起了炒股,把自己先前卖AV光碟书刊积攒的那点钱全投进了股市,不曾想正赶上了股市跌停跳水,落得个血本无归。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连春节回家的火车票都买不起。幸而对网络游戏比较精通,便替人家打打装备,做做游戏代练,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了几天,便连人和帐号,鼠标,键盘,一齐失踪。如是几次,找他打装备代练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已没有办法,便免不了偷点别人的帐号鼠标键盘摄像头拿去卖。但他在我们网吧,品行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偷盗,虽然有时也有赚点外快的想法,但至从安装了防火墙和全天候视频监控以后,他也就无计可施了。

孔乙已上了半小时网以后,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问道:“孔乙已,你当真上过大学么?”孔乙已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 “怎么连个像样的工作也找不到呢?”孔乙已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上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河蟹社会,戴三块表,怀才不遇,时运不济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也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孔乙已,也每每也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已知道自己不能和他们聊天,便只好向网吧的服务员说话。有一回对我说到:“你知道怎么炒股吗?”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知道,我便考考你,什么叫做牛市?”我想,农民工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只顾盯着自己发手机短信,不再理会。孔乙已等了很久,很垦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告诉你,记着,将来好做操盘手。”我暗想我和操盘手那样的高级白领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也从来没有闲钱来炒股;又好笑,又不耐烦,便嚷到“谁要你说,不就是股票持续涨停,股民都有钱赚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还有短期持有,长线,解套,满仓,反弹,抄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从衣兜里拿出一本《股市必胜秘籍》,想继续跟我详解,见我毫不热心,便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90后非主流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已。他便给他们一人一支烟。非主流抽完烟,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烟盒。孔乙已着了慌,一把将烟盒塞进裤兜,吐了一个烟圈说到:“偶就这几支东东了,偶已经快抽完了”。然后又弹弹烟灰,自己摇头说“我晕哦,今晚通宵上网就这几支东东酱紫过哦”。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08奥运会的前两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帐,忽然说:“孔乙已长久没有来了,还欠我五块钱网费呢。”我这才感觉他确实很久没有来了。一个游戏玩家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关拘留所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市派出所所长开的娱乐城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把他暴打了一顿,直接从三楼扔了下来。”“后来呢?”“后来算他鸟毛命大,刚好砸到了一个刚从楼下洗脚屋走出的公务员身上,”“砸到了怎样呢?”“怎样?那公务员不知道怎么上衣口袋正好有把修脚刀,被孔乙己这样一砸刺进了胸膛,死了。”“死了?那孔乙已呢,逃了吗?”“逃?你说他把公务员砸死了能逃得了吗?被法院定性为间歇性精神病突发跳楼过失至人死亡的罪名,抓进了拘留所。”“那不是要枪毙了?”“枪毙?…… 谁知道,只是听说那小子到了拘留所竟然还和狱友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不小心撞墙死了;还有一说是他和狱友比赛做亻府臣卜扌掌,累死了;最离奇的说法是孔乙己到了里面整天担惊受怕,自己做噩梦吓死了。”老板已不再问,仍然慢慢算他的帐。

国庆之后,经济危机是一天比一天严重,看看将近初冬;工厂大批的裁员,网吧的生意也不好做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拿一包香烟。”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双黑污的黄布胶鞋,披一件破羽绒服,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文件包,用尼龙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拿一包香烟。”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 孔乙己么?你还欠五块钱网费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烟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拿了烟,走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五枚硬币,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儿,他点燃支烟,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见到孔乙已,到了年关,老板查帐时说:“孔乙已还欠五块钱网费呢。”到今年的五一,老板又说:“孔乙已还欠五块钱网费呢。”到六一可是没有说,再到七一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谨以此纪念鲁迅先生,纪念写出了我中学时代最讨厌的文章,现在重新看却能产生强烈共鸣的文章的鲁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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