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之嚎

野狼乃勇猛之兽,喜群居,尚团结。攻则群嚎而起,退则齐喑而下。不求单兵格斗之高下,不究一时得失之胜负。乃智勇双全之灵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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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印

(2016-06-09 13:35:36) 下一个

松印是何家渡人。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到表叔家串亲。

表叔的村子靠着红马河,与何家渡隔岸相对。两村之间有个船渡,分两村轮流值班。单日这边,双日那边,各用自己的渡船。据老人介绍,那条经过这个船渡的路从前是条官路,相当热闹。民国初期曾计划在此修桥,但没成行。后来,公路取了上游的道,于是这条老路便萧条了。

那次表叔家新房开工。按习惯,亲戚朋友都要去送礼恭贺。我父亲当时在几十公里外城里工作,我母亲那天需要留家照看我发烧的妹妹,所以就让我小叔奶奶带我去。小叔奶奶裹着小脚,走路很慢。我那时上小学二年级,非常调皮,自然不愿随小奶奶一路漫步。我是跑一阵,歇一阵,玩一阵,害得小奶奶在后面叫喊,她担心我跑丢了。

于是就来到何家渡,看见一条船停在那里。我很兴奋,想跳上去。

忽然,一个洪钟般的声音从水里传过来:“干什么你这小伢子!”

我吓一跳,发现水里露了一个粗皮黑亮的大脑袋。那人正在船边摆网捞虾。

小奶奶大声骂:“松印你这挨千刀的,这么大声,把人伢子吓掉进河里怎办?”

松印从水里站起来。我从没见过这样肌肉发达的人,以至于后来我每看《水浒传》,总把李逵联想成松印。

松印把我们渡到河对面,当小奶奶把渡船费给他的时候,他似乎为自己刚才那声大喝感到歉意了,尤其是看到我在船上一声不吭。他友好地把我抱下船,还对我笑了笑。说实话,他这种友好并没让我感到高兴,因为从脸到眼,我只能看到凶恶。

松印那时候年纪40多岁,没儿没女没老婆。其实他有过老婆,59年那年饿死了。后来我听大人说,松印这人命硬,勊女人。59年那年饿死的其实是他第二个老婆。

这次见过后,我对大人谈话中关于松印的部分留心起来,然后一个关于他身世的粗线条就有了。

松印出生时家道不算贫穷,有5亩田,还有山地,另外,靠着河边,还有打鱼摆渡等收入。松印10岁时,日本人来了。一次,日本人追着国军的士兵来到渡口,恰好松印父亲值班摆渡。不知道是语言交流,还是别的原因,一个日本兵忽然生气了,用刺刀在松印父亲腿上扎了一下。

估计扎了血管,无法止血。后来还是剃头匠老孙说了个他当年在城里见过的法子,用烟丝往里塞,才止了血。 命保住了,但松印父亲干农活不行了。

过了几年,等松印长到14岁有力气干农活时,家里的田基本卖光了。为了生计,松印来到城里打工,跟卖烧饼的远房表叔何振天干,除了糊口,还能给家里捎点钱。

两年后,等松印的个子长起来,肌肉鼓起来后,松印的帮会生涯便开始了。起初,松印就对何振天每月给街头坯子吴麻子交钱看不惯。更看不惯的是,给他交了钱,吴麻子那几个人还常过来吃白食,说话也极不客气。

17岁的松印有一天毛了。吴麻子底下一个人过来要烧饼,说话骂骂咧咧。松印冷冷地对他说:“先交钱。”

“什么?先交钱?不认识我了?”

“认不认识你也得交钱!”

然后就拳脚就开了,没几下,松印就把那人潦倒了。何振天吓坏了,骂松印:“小祖宗,你这是要砸我饭碗呀。”

不到十分钟,吴麻子穿着对襟绸缎褂子敞着怀就过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人,手上拿着棍子和刀。

松印挡住吴麻子对他脸上打来的拳头,一手抓住吴麻子的胳膊,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腿,就把吴麻子举起来了。 那几个呆了,站在一旁不知怎么办。

吴麻子怂了,对松印说:“我认输,你放我下来。有话好说。”

等吴麻子他们走后,松印很得意。何振天说:“唉,你以为他们会罢休呀。好吧,你最好回家吧,我也不能在这呆了。”

自然吴麻子不会甘休,不过也没和何振天想象的那样可怕。何振天继续卖烧饼,松印则到城里最红的妓院怡春楼当了保镖。这自然不是吴麻子的赏赐。吴麻子其实没有杀人的胆,拳脚上搞不定松印,就只好找黑道的上层大哥帮忙,不料,那大哥居然看上了松印。邀松印喝了顿酒,就给了他那差事。

老人们说那时候松印可威风了,黑绸缎的裤褂,黑礼帽,吃香喝辣的。家况也有了起色。于是老爹给他定了一门亲。 

20岁那年,松印结婚了。老人们说那姑娘和松印挺配,红腮嫩肉的。但谁也没想到,不到一年,新媳妇居然就得了肺痨。坚持了一段时日,还是在1949年春病故了。

那时候,松印还在城里。 他父亲一直催他回家,因为国共打仗,城里不安全。可是,松印不听。 

城里解放后,解放军接管了妓院。老板跑了,但妓女们和员工们都留下。后来,允许妓女自己从良找出路,一个年轻妓女说服了松印娶她。他俩的要求得到了批准,于是松印把她带回了老家。

乡下人,尤其是女人们都开始歧视这个烟花世界出来的女人,包括松印家里人。没办法,松印在河滩边的一个土崖上另辟了屋场,盖了三间草屋,和媳妇生活在那里。松印的女人不大出门,村里人只能看见她在自家屋子背后的地里摘菜。就连到河边洗衣,她都选择晚上没人时候去,并让松印陪着。

一年以后,一个上面派下来的干部知道了此事。干部说:“松印媳妇也是穷苦人,她是被旧社会逼的,是我们的阶级姐妹,我们要团结她关心她!”

一次斗争会上,松印媳妇被干部安排到会上发言。讲到当时因父亲赌博无钱还债,自己被捆着装进麻袋里用板车装到城里时,她失声痛哭。村里男人们沉默了,女人们流泪了。

尽管村里人对她的态度变了,松印媳妇还是不喜欢热闹。即使村里人结婚办喜筵,她也不愿去。 

松印对他媳妇不错,从来没见过他俩吵过架。一切都很完美,但有一点人们不免同情松印,那就是媳妇不能生育。

1954年长江大水,很多逃荒的人过来。松印媳妇收留了一对母子。母亲不到30,儿子仅五岁。住了两月,一天晚上,松印居然和媳妇吵起来了。 后来松印找到村干部去调解,这才知道,松印媳妇要松印把那母子收了,自己愿意和松印离婚,只要松印答应不赶她走就行。媳妇说:“你我没孩子,以后谁给养老呀?”松印当然不干了,并要让那母子离开,于是两人就吵起来了。

那母子第二天就走了。松印两口子继续过着平静的生活,直到1959年饥荒。

老人们说,松印媳妇本不该饿死的。大食堂分饭,她总是只吃自己那份的一半,剩下的给松印。松印晚上有时到河里弄些鱼,但由于那时各家的锅都被弄去大练钢铁了,灶台也被扒了送到田里当肥料,鱼没法弄熟。 松印把鱼上点盐,放在草屋顶下晾干。饿了就吃些生咸鱼。但是媳妇吃不了,一吃就吐,一次松印把鱼放在开水里泡开,让媳妇喝下去,结果媳妇又吐又拉。

一天松印媳妇晕倒在自家前面的谷场上,等发现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了。那天晚上,昏黄的灯光下,松印悲痛地握着媳妇的手,期望她能醒过来。快黎明的时候,媳妇头动了一下,松印喊她,她脸上露出一点微笑。松印以为她挨过了这关,不料几分钟后竟断了气。

尽管松印勊女人的名声传得很玄乎,但60年代初还是有几个寡妇愿意嫁给他。但那几年松印没这个兴头。等后来松印自己也有这念头的时候,就遇不到合适的了。

1970年,松印差一点续弦了。杨家山有个在县煤矿工作的人井下事故死了,媳妇带着一二两女三孩子寻人出嫁。媒人安排松印去见了,两人都还满意。然后答应某日那女的过来。可是就在松印积极准备婚礼的时候,忽然那边放话说不来了。后来才知道,另一人中间插过来,给媒婆塞了礼,让她夸大地说了松印勊女人的命。那寡妇琢磨了一下,决定退了松印。

有人为松印抱不平,说松印给那女人送过礼了,女方要赔损失。松印笑了,说自己的确命硬,以后也绝不再去勊人了。

改革开放后,松印50多岁了,但身体还结实。别人出去做买卖,松印不识字干不了,就跟着何瓦匠后面做小工。1986年我在镇中学工地上见过他,虽然已是奔六的岁数,头发也花白了,但一身腱子肉还在。那天,他见一个小伙子挑砖走路没精打采的,就过去把他挑的砖筐一手拎一个,然后大踏步地走。边走边用他那独特的洪钟嗓子说:“哼,你这20岁老头看看我这60岁小伙子!”

再一次见到松印是1995年。那次我春节回家,清晨我没事在镇上转。忽然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人说话,很像松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老人在摩托车停车场的小亭子里同人吵架。那老人裹着一件蓝色劳保棉大衣,头戴棉帽,腰虽弓着,但能看出体型高大。我一看有点像是松印,过去一看果然是。他吵架的原因是,那小伙子存车已经过夜了,可不愿付两天的钱,说天刚亮,应该算晚上。

松印指着表说:“按北京时间,凌晨后就换天了。我这里用天亮为界,你还不满意呀。”

小伙子最后还是付了钱。我走过去同他打招呼,他认不出我,然后我给他说我的表叔是谁。他笑了:“我当然知道你,大学生嘛,我和你爷爷,你父亲都喝过酒,那酒量。。。对了,听说你酒量也不错。”

我陪他抽烟,问他境况。他说:“人老了,什么都废了。”

松印几年前就不能干小工了,但不愿回家去。先是找到一个工地看门,后来找到这里看停车场。他对我说:别的人老了都想回村里住,我不愿意,我喜欢热闹。另外我侄子也在镇上开店,吃饭我不用自己开伙。

松印2006年死于车祸,凌晨一辆货车从背后撞过来,直接要了松印的命。后来警察鉴定,是司机的全责。被撞时,松印走在路边。

事故赔款给了侄子。葬礼的时候,除侄子哭以外,还有一个老太太也非常伤心。据人说,那是松印多年的相好,家住镇里下南街。他俩本要结婚的,但女方子女不答应,另外松印自己也不答应,说不愿意再勊死一个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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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猫姨 回复 悄悄话 可惜了一条好汉!

中华民族真是需要体魄强健的基因
outofarut 回复 悄悄话 故事写的真好。连同前面几个敦寿媳妇,传仁, 周四爷的故事,每个都印染着特殊时代背景下的流淌的人生。文字简单直白,半句费话也无,情节却很抓人,因为完全想不到结局。 廖廖数语就是一个人生, 也不乏其中跋山涉水百转千回。希望看到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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