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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庄子讲义一 转贴南怀瑾

(2007-03-01 20:10:40) 下一个
第一篇 逍遥游
  《庄子讲记》之一
  南怀瑾 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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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篇 《逍遥游》
   《庄子》在中国文学中非常有名。下面我们开始研究《内篇》的第一篇《逍遥游》。在中国文化里头,“逍遥”这两个字是庄子最先提出来的,庄子讲的逍遥,不是西门町那个逍遥池的意思,那是洗澡的地方;不过也许有一点取《庄子》里逍遥的意味。我们现在说人生要逍遥逍遥,这个逍遥常常是修道的人的理想,等于学佛的人要求解脱。结果我们看修道的人,又吃素又守戒,又这样又那样,认为这叫做道。看他一点都不逍遥,越看越苦。学佛修道要求逍遥解脱,人生既不逍遥又不解脱,这个人生是很苦的。
   《逍遥游》,我们看了这个题目要特别注意,逍遥是逍遥,游是游,因为逍遥了才可以游,不逍遥不能游。借用佛家的观念,人生解脱了,才能够得游戏三昧,在人生的境界里面游戏。所以拿这个观念讲,什么叫人生?我们可以作一个答案:痛苦的累积叫人生。人生可以解脱痛苦,就一定得到逍遥自在。
   我们现在首先要对《逍遥游》做一个纲要,大家要把握这个纲要。《逍遥游》全篇的内涵都指导着我们的方向。第一个主题,就是人生要“具见”,见地具备,就是普通讲的见解,再普通一点讲,就是眼光、思想。一个没有远见的人,见解都不行,要想成功一个事业,或是完善一个人生,是不可能的。所以庄子提出来“具见”,具备见地,才能够脚踏实地,从基本做起。因此后来的禅宗,首先讲;个人一定要“具见”,具备高远的见地,见到道才能够修道,不能见道还修个什么道。假如说我们见到了眼前有一块黄金,然后想办法把它拿起来,你没有看到黄金,在那里瞎想有什么用?所以庄子第一个提出,真正的要见道才能修道。换句话说,人修道也好,作人也好,要真正地了解了人生,才能够懂得人生。
   那么,具个什么见呢?《逍遥游》就告诉我们:解脱的见。人生不要被物质的世界,不要被现实的环境所困扰。假如是被物质世界、现实环境所困扰了,那么人生的见解已经不够了。所以能够具备了高远的见解以後,那就不会被物质的世界所困扰,不会被人生痛苦的环境困惑了,自然会超越,会升华。这一篇《逍遥游》,它的内涵就是如此。
   世界上最高深的道理,同人的最深厚的感情一样,语言文字是没有办法表达的,不管什么中文、英文、法文、日文,没有办法表达。语言文字如果能如实地表达人的思想,那人与人之间就不会有误会了。譬如怎么表达哭,只有哭了才晓得,就是这个道理。但是也有最高明的人,不能表达的东西,可以转个弯来表达,那就是用比喻来表达。所以世界上最高明的大宗教家就善于用比喻,释迦牟尼佛最善于用比喻,如用莲花的比喻等;耶稣也很会用比喻;庄子也常用比喻。因为有时候不用比喻讲不出来,譬如我们恭维一个人很漂亮:“你比杨贵妃还漂亮。”杨贵妃究竟有多漂亮,大家也没有看到过。不过拿来比喻来说明漂亮的程度。所以《逍遥游》里面有两个大方向,在很多关键的地方用比喻,来告诉我们人生和修养的方法。
  哪两个大方向?第一个方向告诉我们“物化”,这是中国文化中道家的一个大标题。宇宙中所有的生命,所有的一切外物,都是物理的物象变化,物与物之间互相在变化,所以叫“物化”。譬如我们人也是,“物化”变出来的,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彼此有变化,就变了那麽多人;人生命活动中所需要的牛奶、面包、米饭、青菜、香肠等,经过变化又变成了人;人所排泄的汗、口水,大小便,又变成了肥料;肥料再变成万物;一切万物又互相变化,而且非变不可,没有一个东西是不变的,“物化”。在道家的观念里,整个宇宙天地就是一个大化学的锅炉,我们只不过是里面的“化”物,受“化”的一个小分子而已。
  要如何把握那个能“化”,能“化”的是谁呢?把那个东西抓到了就得道了,就可以逍遥了,不然我们终是被“化”的,受变化而变化,做不了变化之主,造化之主。要把握住造化之主,才能够超然于物外,超出了万物的范围以外,所以庄子告诉我们‘物化”的自在。那么,庄子同时在这个观念里头也告诉我们,人也是万物之一,人可以“自化”。如果明白了“具见”,见到了“道”的道理,我们人可以“自化”,我们这个有限的生命可以变化成无限的生命,有限的功能可以变化成无限的功能。
  第二个方向就告诉我们,真正的变化是什么?人的变化。我们人,可以把自己升华成超人。这个超人怎么变呢?超人就在最平凡中变。我们做到了《逍遥游》这两个要点,才真正达得到逍遥。
  我们先从人的这个高度来讨论。我想在座诸位先生、同修读过《庄子》,研究过《庄子》的很多,不过我报告我的意见。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於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阙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鲲鱼化为大鹏鸟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中国文化中,道家讲地理学由《山海经》开始。现在美国很流行《山海经》,最近在拼命地研究它。根据《山海经》的证明,我们的祖宗大禹治水到过美国,现在美国人在承认。如果研究《山海经》,我们老祖宗大禹治水不但到过美国,还到过欧洲,中东,红海,地中海一带。所以研究大禹治水的历史,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在九年当中,大禹就把长江,黄河打开了,把洪水放到大海里去了。根据《山海经》记载,东南亚各国大禹都到过的,他怎么走的?又没有飞机,道家讲他当时骑在龙背上,要到哪里龙就飞到哪里。那些神话就多了。大禹开黄河上游那个龙门,符咒一画,天上神人就下来了,然后大禹请神人帮忙,神人就把手放在华山上,两脚踏着黄河的对岸,头一伸,这么一推,龙门就打开了。当然很快,几分钟就开了。我们现在听了蛮好玩的啊,科学神话。仔细一想,这个里头有很多问题。上古连机械都不发达,不要说打开龙门了,以全国的人力拿来挖长江、黄河的一截,几十年也作不到,为什么大禹九年就把洪水治下去了?所以这些资料,你们要哪里找呢?在中国《道藏》里,你看大禹的传记。
   《山海经》越看越神怪,里面记载世界上的人类有个贯胸国,人生来胸部这里有个洞,和背对穿的。贵人都有洞,不是贵人大概没有洞或洞要小一点。吃了饭要走路;两个人拿杆子往洞里一套就抬走了。
   《山海经》中还记载有各种各样的国家,各种各样的人类。现在倒不是我们中国人在研究,是外国人在研究,研究来研究去不得了,最近发表的论文证明,大禹是到过美国的。所以有个美国同学间我:“老师,台湾买不买得到《山海经》?”我说买得到啊,在哪里我告诉你。他说买得到正好,还准备要研究。
   “北冥有鱼,”“北冥”,这本书上“冥”字没有三点水,别的书有三点水,尤其道家的书上都有三点水。根据《山海经》一书,中国上古讲的,“北冥”,等于现在讲的地球北极。道家的学说,在上古的时候,观念比现代人宽,学术思想境界比现代人大,反而后世的人,把“北冥”说成中国的渤海,范围被缩小了。中国的道家修道,什么是“北冥”呢?我们身体丹田海底之下叫做“北冥”;什么是“南冥”呢?头顶上。修道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练到了头顶上,佛家叫化身千百亿,就是讲这个道理。先把这些知识介绍给大家。
   庄子说“北冥”,有一条鱼,叫做“鲲”,这个“鲲”有多大呢?“不知其几千里也。”不晓得有几千里大。注意了,庄子说那条鱼不晓得有几千里大,经常看到年轻同学写文章:庄子说那一条鱼就有几千里大。错了,庄子是“不知其几千里也”,你硬是确定为只有几千里,你已经把这一句错定啦,所以你变成庄子的老师了。庄子讲“不知其几千里也”,等于印度的佛经翻译过来的八万四千,不可知,不可见,不可量,无量无边。结果学佛的人打起坐来,都把它变为有量有边,坐着就是那么空,好像空起来就只有我那么大,这不是有量有边吗?曲解了佛学。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庄子说这条鱼古怪了,突然一个变化,从海里头飞上天,就变成鸟啦,叫做“大鹏鸟”。这个大鹏鸟的背,也“不知其几千里也。”
   这个很怪了噢,先讨论这个问题,这就是中国的科学。年青人听了一定笑,你们乱扯科学。中国的科学是是中国的范围,实际上我们晓得,讲科学,我们强调自已老祖宗的文化,中国从来在世界的科学史上是领先的,当我们有科学的时候,西方文化还没有影子哩,当然现在落后了,几千年不肯求进步。中国文化还有许多理论科学,你要看了会笑死人,但是真是假还不知道,不要轻易笑。譬如,我们晓得台湾有鹿,它有些是鲨鱼化成的,鲨鱼到了年龄会跳上海来,在沙滩上打个滚,就跑到山里变成鹿了。你信不信?信不信由你,讲不讲由我。有一些东西的确会变的,苍蝇、蚊子是寄虫变来的,飞蛾是蠹虫变的。这是“物化”的道理。我们人也是变来的,精虫变来的,对不对?所以根据中国道家的说法,唐代有个神仙谭峭,有一部道书叫做
  《化书》,专门讲“物化”的道理,什么变成什么,什么又变成什么。其实,万事万物都在变,人也在变,你看,每一个人思想、年龄在变,男女到了更年期,一个老实人突然变成刁钻古怪神经病。照心理学看,人都变坏啦,病院里头好人变病啦,对不对?我们坐在这里,大家都在变,过去是妈妈手里抱的小婴儿,现在已经这么大了,我呢,头发也变白啦。都在变,你不要忘记了自己也在变。
   所以庄子说深海里头有条鱼,突然一变,变成天上会飞的大鹏鸟。这个问题很大,提出了两个东西,“沉潜飞动”。沉伏下来,潜伏在深海里的鱼,突然一变,变成了远走高飞的大鹏鸟了。深海里本来有生物哦,告诉你们知识要渊博一点,你们至少要看“动物世界”。深海里的生物多得很,都很庞大;深海很黑,那些生物本身都带光、带电,头上都有亮光。《逍遥游》开头告诉了我们一个人生的道理,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或修道还没有成功的时候,或者倒霉得没有办法的时候,就要“沉潜”在深水里头,动都不要动。修到相当的程度,一变,就升华高飞了。我们至少要明白,这个意义。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鲲变成了大鹏鸟,大鹏鸟怎么飞啊?让我们写一定很简单:它要飞就飞了。庄子这里写“怒而飞”。这个:“怒”不一定是发脾气,它是形容词,等于努力的努字,表示鼓足了气,充满了气。生命到了最高点,“怒”,才能起飞,否则飞不起来。跟飞机要滑翔到最高速才起飞一样。
   庄子说鲲变成大鹏鸟后,比原来还厉害,为什么?做鱼的时候“不知其几千里也”,变成了大鹏鸟,那个背就“不知其几千里也”,没有算两个翅膀哦。现在加了两个翅膀,那两个翅膀一展开啊,像天上的云一样,把天两边都盖住了,把东半球、西半球都遮住了。你说有多大?!如果我们写白话文,要加三个字:“我的妈!”如果不加这三个字形容不出来有多大。唐代有名诗人杜甫的诗:“语不惊人死不休”,一个人写文章做诗啊,做出来要吓人,就成功了。如果做出来,大家看了连喷嚏都不打一个,这个文章就不值钱。杜甫的诗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要说话说得惊人,就要数庄子,他一吹就那么大。
   大鹏鸟奋力一飞,翅膀张开,大概太阳都被遮住了,那我们连衣服也没办法晒了。等于佛经上讲阿弥陀佛说法的时候,舌头一吐,遍覆三千大千世界。唉哟!不知道有多长!我看经,到这里一合掌:阿弥陀佛你不要说法了,要是舌头一吐出来,我们的衣服就没办法晒了。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这是要特别注意的关键。“海运”不是做官,也不是交通部门的海运公司,它是庄子造的名词,代表一个大观念,宇宙间有一个动力,生命里有一个动能,就是“大运”。这个动力在佛家叫轮回。“海”是形容它的范围大得不得了;“运”,它永远在转动。这个动力一转动,生命非变不可,所以鲲鱼变成了大鹏鸟。大鹏鸟“怒而飞”,它飞到哪里去?由于这个动力的推动,大鹏鸟飞到“南冥”,南极去了。这句话,大家常常轻易地读过去,根据道家的解释,人修道,身上的气脉由海底发动达到头顶,就超越升华了。但这一步很难,必须有个帮助,你气脉成就了,它就会来。
   “南冥者,天池也。”“南冥”与“北冥”不同,“北冥”是地球的根,“南冥”是虚空中跟太空接起来的,叫做“天池”。现在科学发展了,世界的科学家都联合起来到南极探险,至于对北极的考察,也只有些影子,真正的情况还远远没有搞清楚。老实讲没有办法,飞机只要到了北极的上空,指南针都要失灵。因为那里是旋的,也就是“海运”。科幻小说讲北极有个地方,飞机到了附近就不得了,要被吸进去的。这个洞像我们吃东西一样,嘴巴一吸进来,通过肠子,就从另外一边出来了。科学小说是这么幻想的,中国的小说早就那么讲了。
   “《齐谐》者,志怪者也。”
   庄子说你不信啊?那我引证一段古书,以证明我说的话是真的,不是假的。《齐谐》,齐国人记载的笔记小说。 《齐谐》专门记录古代那些神奇的事情,等于我们现在看的《山海经》。“志”就是记载。
   《谐》之言曰:“鹏之徙於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齐谐》书上是这样讲的:大鹏鸟要到南极去时,两个翅膀一展开来,海水就飞上三千里高空去了。吓人吧,赶紧得去发台风警报。然后乘着风,一下冲到九万里高空。我们都看不见了,只能看到天空变黑,太阳给它遮完了。“搏”,好像在跟风浪搏斗;“扶摇”,古代人给大风起的名字。
  
   生命之息
  
   接下去庄子讲理由:
   “去以六月息者也。”问题来了,大鹏鸟飞那么远干什么?跟我们相同,大鹏鸟夏天六月放暑假,要到南方去凉快凉快。这话古人看了一定不相信,六月南方热得要死嘛,怎么还去南方凉快呢?现在人都知道,南极的气温不知道零下多少度,冻得要死。大鹏鸟觉得这个世界发烧了,于是飞到南极的大冰山里去。还有个问题,为什么“六月息”?五月、八月不可以,七月半也不可以,一定要六月?学过《易经》就知道了,十二卦中,六月夏至阳极阴生。十二卦代表一年十二个月,来表示地球气候、气运的旋转,以及地球物理的变化。什么叫“息”?要注意中国的文字,“息”不是息灭是成长。所以消息两个字,消是消耗,是放射完了;息是充电,是成长。大鹏鸟六月到南极去是休养补充。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野马”不是一匹马喔,“野马”就是佛经上讲的“阳焰”,太阳光的幻影,古书叫做“海市蜃楼”。航海过程中,有时忽然会看到海中间,好像前面到了某个地方,有城市,有来往的行人;沙漠地带也常常出现这种情况。假的,什么都没有。太阳照在海面上,就会看到海面不再是海,而是海岸的城市了,如果当真走进去,就会掉到海里去了。在高热和极冷的地方都容易发生这种现象。其实只是太阳光反射的一种投影。“尘埃”就是灰尘。讲最细小的物质,佛经常用“微尘”两个字。庄子说,一切物理的,生理的状况,大的像鲲和大鹏鸟那么大的生命,小的比一粒灰尘还小,它们存在于世界上靠的是什么呢?“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自然的生命靠一个力量活着,叫做“息”。也就是修道人讲的气。这个气不是空气的气。生命有了气,就会像小孩子吹泡泡糖一样,完全充实了。气不够自然苍老了,最后死亡了。气吹大了呢?“怒而飞”,就鼓起来,可以升华了。
   庄子的文章看起来,东一下西一下,毫不相干,其实处处相干,文章是呵成一气的,中间没有间断的。
  
   天亦非天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庄子提了三个问题: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我们仰头看天,当天气晴朗得一点云都没有的时候,空中颜色青青的,那叫“苍”,我们现在认为那是蓝天。庄子他说我问你,天真是蓝的吗?你爬到天上看过啊?假如那个蓝色就叫天,那夜里这个黑色叫不叫天?早晨空中白白的一点曙光,那也是天啊?你看庄子多科学,多逻辑。换句话说,你不要搞错了,天究竟是什么颜色,你没有办法断定它,因为它是空的嘛,没有一个固定的颜色。所以读《庄子》这本书要注意,问号的反面还有很多的内容。
   第二个问题:“其远而无所至极邪?”你认为宇宙是无限大吗?远得没有办法再远吗?是远得没有边的吗?那么我们站在这里,也算是宇宙一个起点喽!我还摸得着啊,宇宙就在这里啊,你怎么说它没有边呢?这是一个逻辑问题。
   第三个问题:“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当站在高空,所谓上方世界的人站在上面,看我们下方的世界,也是这样的吗?很多人坐过飞机,到了几千尺高空往下看台湾这个海岛,好像小孩子作业里画的图案一样,不再是站在地面看到的高楼建筑
  的样子了。立场不同,观点自然两样。
   庄子提出问题来,他自己不说一个确定的答案。后世认为中国的禅宗完全受了庄子的影响,其教育方法是永远不给你答案。在这里,庄子并没有批判任何人,然而他已经把我们所有的境界推翻否定了。你不要认为你的知识够了,都是错误的观念。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庄子举出一个事例,里面包括有几层的道理。如果水不深厚、不充满,就没有办法承受大船,除非像大海一样的深厚、广阔,才能载起几千吨、几万吨的大船在上面飘来飘去。我们在厅堂里挖个小坑,然后舀一玻璃杯的水倒在里面,使它刚好不溢
  出来,把小芥子放在水里面,就可以当作船一样行驶;如果把杯子放在上面,一下就胶住了,浮不起来,为什么?水太浅,杯子当船太大了。我们看庄子多会说话,学会了《庄子》我们就会参禅了。庄子明白地告诉我们,每一个人的气度、知识范围、胸襟大小都不同。如果要立大功成大业,就要培养自己的气度、学问、能力,像大海一样深广才行。要够得上修道的材料,也要像大海一样汪洋才行。佛经上形容“如来如大海”,讲阿弥陀佛的眼睛像四大海那麽大,我们的眼睛小得很,有时候连眼白还看不见呢!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 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大鹏鸟要飞到九万里高空,非要等到大风来了才行,如果风力不厚,它两个翅膀就没有办法打开,飞不起来。风力越大,起飞就越容易、快速。懂科学的同学都知道,如果遇上风向不对,气流很乱,飞机就不能起飞,不然很危险。庄子用这个道理比喻人生,修道想成功也要借助于风力。一个人想成大功立大业,或者修道也好,做生意也好,要有本钱啊,本钱就是你的风。很多年轻人老是想:要是我呀,就要怎么样怎么样。想了半天,有没有本钱啊?一毛钱也没有。没有风,还飞个什么?所以青年人要想做一番事业,你的能力才智都要去培养才行。风力不够,没你的事,本钱积累厚了,才可以飞上九万里的高空。那时候,俯视天下万物,你不会觉得自己伟大,已经没有伟大可言了,一个个都很藐小。你到了高空上面,如果下面有个英雄拿个大刀在玩,很了不起,你一看,会好笑:哎!这个小孩子在干什么?你想想这个境界,人生被那么一讲啊,看看我们还有什么意思?一层一层道理还很多,都是禅宗的话头。
   大鹏鸟飞起来,背对着青天,青天有多远呢?“莫之夭 ”,无量无边。在这样一个空灵的环境,它才可以到达南极。道家讲南极是长生不老之地,所以寿星叫做南极仙翁。庄子告诉我们,要达到空灵的境界,才能有大的成就。一个人,思想气度,不空灵,太小气,就永远不会认识这个宇宙,得不到逍遥。他得到的是“消摇”,消耗完了只好发抖了。
   读了《庄子》这本书,我们的心胸自然就会扩大了。我有个朋友,地位很高,当年我们叫他“哼字号”,譬如问他好,他就:“哼”。到了台湾就变成“哈字号”了,你一问他,他就“哈”。所以人称“哼哈二将”。一天他来看我,“哎呀,我烦恼得不得了,你怎么叫我打坐啊?打坐也解决不了问题,怎么办?”我说:“拿一本书你回去看。”“哼哈二将”很听话,果然回去读《庄子》了。后来他告诉我:“我懂了《庄子》,舒服之极,现在也不哼也不哈了。”《庄子》确实处处都是解脱境界。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境界大小的差别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蜩”就是蝉,也叫知了。知了夏天在树林里叫得很好听的。秋天到了要蜕壳,蜕壳了以后,自己变化走了,壳留下来就是蝉蜕。蝉蜕是一种中药,它有清火作用,可治疗喉咙沙哑。“学鸠”是小鸟。
   一只小鸟一只小虫,没有看到过大鹏鸟,因为大鹏鸟一飞起来,它们看都看不见,只不过听人家说有这么一件事,听了就笑:“那个大鹏鸟多事,何必飞那么远?像我呀,决起而飞。”什么是“决起而飞”?“嘣”一下跳去了,这形容飞出去不远嘛!大鹏鸟是“怒而飞”,飞得很远,这之间何止天壤之别。小鸟小虫自已也很得意;“枪榆枋,”从这棵小树飞到那丛草上来,很远嘛,也很痛快。“时则不至,”时间不够,万一我飞不到掉下来怎么办?“而控於地而已矣,”不过掉在地上,也不会跌死。这个叫做飞啊?老母鸡被我们赶急了的时候,“咯咯咯咯”的,它也会“嘣”地一下飞个两步,就到前面去了,它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啊。这就是人生境界的不同。所以它们笑大鹏鸟:这个老兄真是多余,飞到南极去干什麽呀?
   下面一句话庄子都不讲了。
   世界上这样的事情很多。有些了不起的人,当他没有出来的时候,你东笑西笑,最后自己变成小鸟了。譬如历史上南唐的朱温没有当皇帝之前,可怜得很。妈妈带他三兄弟给人家帮工,他自己也要去干活。老板一天到晚骂他:“你这个家伙个子大大的,活懒得干,还光吹牛。”他实在给骂气了,就说:“你们这些人都是乡巴佬,光知道盖房子,置财产,我们大丈夫做事,你懂得个屁啊!”老板很生气就要打他,老板的妈妈说:“不能打,这个孩子将来前途无量,要好好对他。”老太太问朱温:“你这个不肯干,那个不肯干,究竟想干什么?”他说:“我想借杆打猎的枪,到山里给你打打猎,弄点好菜给你吃吃。”老太太说:“好吧,你要什么都帮忙。”后来朱温当了皇帝,对老板的妈妈好得很,把她同自己的妈妈一起接来,很感谢她。看到那个老板恨不得把他宰了:“你这个家伙,眼光那么小,看人看不起。”大家看人眼光放大一点啊,不要像这个小鸟小虫。庄子没讲的,我把它补充说出来了。
   “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适”是走路。天空早晨的颜色叫“莽”,晚上的颜色叫“苍”。南北朝有一首诗:“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是西北地区傍晚的景色。
   还有一种解释:“莽苍”指近郊的草木之色。所以“莽苍”代指较近的地方。到近郊的草木间去,一天在那里吃上三顿,回来了肚子还饱饱的;假如走一百里路呢?就不同了,得带一点干粮,算不定要两三天才能回来;如果走一千里路,那就要准备带两、三个月的粮食了。庄子好像很喜欢旅行一样,告诉我们出门该怎麽准备,实际上他讲的是人生的境界。
   前途远大的人,就要有远大的计划;眼光短浅,只看现实的人,他抓住今天就好了,没有明天;或者抓住明天,不晓得有后天。有一种人今天、明天、后天都不要,他要永远。庄子就是告诉这个东西。
   因此说:“ 之二虫又何知?”
   这两个小动物又懂什麽?它们的知识范围有限啊!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如果一个人没有眼光气度,就会看不远,那他的前途就有限。有远见有大见的人,他就有千秋的事业,永远有他的伟大。这是智慧大小有别。一个人寿命的长短,看你能不能把握。有些人活了几十年就死了,不晓得把握它。所以说:“小年不及大年。”
   “物化”的作用,就是关于一切的生物互相变化,所以鲲鱼变成了大鹏鸟的观念,第一个要点是“沉潜飞动”,庄子用寓言,也是用事实来说明。这属于中国古代的科学,不要拿现代科学的观念来说,至于它的对与不对,需要另加求证。第二个要点,一切万有的生命之所以变化,中间有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庄子提出来一个名词,叫“息”。中国后来的道家,取了一个名称叫“气”,万物皆是气化。说到气化,庄子文章写作的方法,和他讲话表达的方法不同,说到这里,恐怕人家不相信,他就提出来,我们抬头看天,究竟这个天是不是我们眼睛所看到这个样子?假如我们到了高空,例如坐飞机,倒过来看这个地球,地球等于在我们头的上面,那个时候看这个天又是什么颜色呢?这就说明一个道理,等于佛学所讲的:人世间一切的学问知识,都属于“比量”,不是“现量”的境界。所谓“现量”,就是呈现出来那个真实的东西。我们现在借用了佛学名称,就能了解庄子所说的道理。人类的见解、知识和生活经验都是“比量”,不是真实的。同样一个气候,同样一个空间,一个时间,一个颜色,因人而产生的感受各异。譬如说热,热到什麽程度?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因此,冷热一切等等,都是比较的,不是绝对的真正的知识。所以,庄子拿大海作比喻,水不深不能载船,水要很深,面积也要很宽,大船才能行驶。然后讲大鹏鸟从北向南飞的时候,必须要等待大风,要有大风的风力,才能超越九万里的高空。
   下面又提到小鸟和蝉。小鸟和蝉笑这个大鹏鸟,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气力?为什么一定要飞到南极去?等于讲,为什么要看尼加拉瓜瀑布?到我们新界看看那个流水,也是瀑布,差不多嘛?还要买飞机票出国。就是这个味道。这就是谈到境智“比量”的不同。每一个东西境界的大小,智慧的深浅,观念等等是完全两样。因此庄子提出来,小鸟和蝉的境界小,智慧浅,所以看大鹏鸟远大的高飞,不可想象。我们生活的经验,一辈子在艰难困苦中过惯了的人,看到那个富贵和特别伟大的场面,自已就觉得路都走不动,也不晓得如何自处了。这就是说明境界大小的不同。所以庄子跟着提出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智慧的深浅,寿命的长短,小的境界和大的境界相比较,差别太大。活了二百岁的人,他所经历的人世间的经验,同只活了二十多岁的年青人,这个中间差别很大。这种境智的不同,犹如佛经的一句话,叫“循业发现”。每一个人根据他自己的生活经历、思想见解、智慧境界等,看一个东西的观念都不同。
   因为《庄子》文章太美,看起来东说一句西说一句,如果你把全篇的逻辑贯穿起来了,是非常有条理的。中间都是申述理由。庄子并不是用纯逻辑、纯理论性的方法,抓到一个主题,死死地在那个牛角尖上钻下去。庄子用文学境界的方法,从各种方面旁敲侧击,喜笑怒骂,正面反面地写来,所以《庄子》本身有他的文学境界的逻辑。
   “奚以知其然也?”
   那怎么样知道这个道理呢?“奚以”,是当时古文的写法。后来一直到秦汉唐宋元明清,许多人学古文的人,都用这个方法来写文章。“奚以”就是何以的意思,等于白话文的那怎么样。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
   现在我们讲香菇、小菇,有些野生的香菇不叫做香菇,叫小菌类,尤其夏天下大雨以后,阴暗潮湿的地方,第二天一早,看墙边或树根上,都镶了一些白色的小菌,这类由细菌化生的生物,“不知晦朔”。“晦”,每个月的月底叫晦。“朔”,每个月的初一叫做朔。“朝菌”这种东西,寿命不到一个月,两三个礼拜就没有了。所以,假设它每个月初三开始,生长的,不到三十号就死亡了,它不晓得人世间有一个月的时间。“蟪蛄”就是蝉。蝉分两种,有一种夏天生,一到秋天边上就死亡了。有一种叫寒蝉,我们形容一个人不大说话,或者在某一种环境中不敢说话,不敢反对也不敢赞成,哑巴一样发不出声音,像冷天里的蝉叫,不出声来,用中国文学比喻就叫“噤若寒蝉”。所以这两种蝉,有些生在夏天,遇一阵就死亡,蜕变。庄子说它们不知道千年当中有春天和秋天,“此小年也”。
   拿生物界的寿命来作比方,这是庄子所讲的,比较的,他举出来我们人知识范围所看到的。还有一些生物,如细菌等,几秒钟的寿命,或者几分钟、半天的寿命,我们人以为它们可怜,认为自己活了五六十年、七八十年就蛮伟大的。其实,那些生物活了几秒钟,它也很快活,也觉得自己活了一辈子。感受的境界各自不同,每个生命都不同。因此,庄子说小的我们人还容易懂,大的就不大容易相信了。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
   “冥灵’,是什么东西呢?实际上是一种大乌龟,有些书上解释“冥灵”;是一种植物,这是不恰当的。乌龟有很多种种类,“冥灵”就是乌龟的一种,这种大龟像海里的玳帽,尤其在长江以南比较多,所以叫“楚之南”。有的乌龟千年可以不死,因为它们可以食气,有时候也吃一点小细菌。墙下压一只乌龟,它几十年上百年不吃东西,也死不了。它有时候把头伸出来,或者有小飞虫到它前面吞一口,吃一个小飞虫等于我们到大馆子吃了一顿大餐,也就够了。然后它饿了,头伸出来,吸一口气,可以憋很久,活得很长。所以我们给人家做寿,不是送乌龟的标记,就是送白鹤的标记,这两种生物寿命都活得很长。所以庄子提出来“楚之南有冥灵者”,它可以活一千年,以五百岁为春天,五百岁为秋天。以我们来看,乌龟的寿命已经很了不起了,庄子说,还不足。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
   中国传统的道家思想,“上古”有一种树,叫“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它的生命一万六千年。这在道家看来不稀奇,所以中国的道家说,人练气养气的功夫修成功了,可以与“天地同修,日月同寿。”“修”就是长,跟天地一样的长,跟太阳月亮一样的寿命。后世有些学者认为,“大椿”的生命一万六千年,不敢让人相信,他们的著书注解上,什么叫“大椿”呢?“椿”的拆字:木字拆成十、八,春字拆成三、八什么的,随便加一个数字一拼凑,然后认为,“大椿”是庄子假设的,不需要去考证它。你管庄子说的是假的还是真的,反正树木的寿命,譬如我们阿里山的神木就活得很长。自己的知识经验有时候不到,因此把古人的许多东西曲加解释。庄子现在讲“大年”,由时间的比例,提到了动物和植物,然后讲到人。
   “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彭祖”是中国有名的一个长寿者,他的名字叫 ,南方楚国人,据说活了八百岁。我们普通的小孩子都会讲彭祖年高八百寿。彭祖是尧时候的人,在上古讲来,这个寿命不算小,不过也不长,跟老子比起来并不算长,在中国道家历史上,老子不晓
  得活到多少岁了,因为每一个时代他都出现,每个时代都变一个名字,我们现在所讲的老子是他周朝时期的名字,实际上不晓得他活了多少岁。
   我们都晓得彭祖活了八百岁,不过中国人有个笑话,有一个老太爷祝寿,有人恭维说:“老太爷,您真有福气啊,您跟彭祖一样会长寿。”老太爷回答:“你拿彭祖来跟我比,那你小看了我。”这个人脸红了,老太爷不接受恭维,于是问:“老太爷究竟要活多少岁呢?”我活一千岁啊!彭祖活八百,他少了两百年。”“那很难办了,历史上找不出这样的比方啊?”“那你读书才少呢,你不晓得‘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哈!我就是祸害。”这位老太爷很幽默。 “众人匹之,不亦悲乎!”以彭祖活了八百年的年龄来讲,叫我们一般人跟他来比比,自己太渺小了,活了几十年,已经是老太爷,老太太了,很可怜,而且可悲。
   这一段说明寿命时间的长短,是根据人的知识“比量”来的。庄子说一条鱼怎么变成大鹏鸟,不过中间插了那么多故事,就说明一个东西:你们不要不相信,因为人的知识范围有限,没有那么高的见地,所以境界、智慧的“比量”不同。那么庄子下面就说明大鹏鸟由北极向南极飞的这一件事情,他又回转来,在下一段里头要作结论,当然不是全篇的结论。我们这样一研究,就晓得庄子的文章不是散漫,古人不是批评而是赞扬,四个字“汪洋徜徉”,就是博大,是形容庄子的文章看起来简直像大海一样伟大,像大海里的波浪,不晓得有多少波浪,但是归结起来还是大海。庄子的文章我们看起来好像很散乱,东一下西一下,所以读《庄子》,读到后面忘了前面,不晓得他讲到哪里去了。但我们把这个逻辑抓住了以后,就知道《庄子》非常有规律的,还是在说一个主题——宇宙间一切的生命都是“物化”。下面庄子就引用古代例子做一个说明。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曰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辨也。
  
   南北两极相通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
   我们先把它截断,文章其实是连着的。商汤问当时很有学问、很有道德修养的“棘”,“是已”,有这件事情可以来证明,并能说明庄子自己讲的“北冥有鱼”,突然变成大鹏鸟向南飞,这件事情是真的,不是假的。什么叫“穷发”?“发”,地下的头发是什么?草!“穷发”,没有草。中国上古什么地方叫做“穷发”呢?苏联到北极一带。这要研究《山海经》与中国的上古史。所以中国上古时叫北方的民族,北方的人类,譬如叫俄国人为“穷发之民”,就是这个意思。因此,在这一段文章里头,深切地证明庄子所讲的“北冥”就是北极。“穷发之北”有个地方叫“冥海”,就是《庄子》开头所提到的“北冥”。我们注意,《庄子》前面提过,大鹏鸟向南飞,到了南极“天池”,现在又转过来,为什么讲北极又是“天池”呢?
   研究中国上古的科学物理思想,我们早就知道,由北极到了极点,一直再往北走,走到了头就是南极,南极走到了头就是北极,南极跟北极连着的,因为地球像个皮球一样是圆的。不过没有一个人敢去走,也许有人走到了,据说走到的人到地球中间去了,他永远不死,不回来了。但是真到了北极、南极那个地方,你回不来了,地心有一个吸风把你吸进去了,出不来了。据说地球内部很闹热的,还有个世界比我们还好,进去了以后永远长生不死,还不止活一万六千年。传说,中国甘肃我们老祖宗黄帝的坟后有一个洞,从那里可以到地球里面去,西藏高原里和四川以及陕西华山,也有可以达到地心去的这种洞。
   我们不管那些神话,可是,庄子在本篇的文章里头确实提到,“北冥”叫“天池”,“南冥”也叫“天池”,猛然一看,冲突了。如果我们了解了中国上古文化的地球物理的思想,晓得南极与北极相通,就一点都不稀奇了。那么,这段文章看起来是在重复运用,什么意思呢?庄子上面是讲人的知识有限,寿命有限,经验不够,小境界不知道大境界,说了半天以后,然后说,用现在话讲:你不相信啊,我用考古的经验,引用历史证明,在我们上古时,商汤当年就向棘问过这个问题。可见上古就流传这个大问题。
   “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曰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
   重复上面的故事。“广”就是宽,“修”就是长,这一条鱼不晓得几千里大。“扶摇”是上古大风的名称,是从海底里面出来吹遍了大地的风,现在叫做台风一类的;“羊角”也是风,不是现在生病昏了过去,躺在地上嘴歪手脚抽搐的“羊角疯”,“羊角”是龙卷风一类,由地下冒出来向上旋转,形状长得像羊角;这两种风不同。“搏”,把风裹进来谓之“搏”,不是搏斗,搏斗是跟风斗争。大鹏鸟的翅膀把大风都包裹了,超过了九万里的高空。
   “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大鹏鸟到了最高处,大气层都在它的下面,所以叫“绝云”。高空上面没有云,到了太空的边缘,连空气也没有了,“绝气”。但是太空上面还有的,在中国文学中叫“青天”,也叫“青冥”。讲到这里,我们想一想,中国的文学与上古的文化很妙。怎么妙呢?现在科学发展到人类可以到达月球,在超过地球以外时,有一段黑暗,其实不是黑暗,它什么都没有,是空的,这是地球与其它星球之间,就是中国上古所讲的“青冥”、“青天”。“然后图南,”“图”是企图,大鹏鸟准备向南极飞,它到南极去干什么?乘凉休息去。
   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
   “斥鴳”就是小鸟。这只小鸟笑了:大鹏鸟何必到达南极去呢?何必飞得那么辛苦呢?像我一样,一跳,跳了几丈高。一飞,飞了几丈远,好得很了嘛!就是飞下来,在那个“蓬蒿之间”,乱草之间一站,这不也是飞吗?也飞得很痛快了。这个大鹏鸟,何必要飞那麽高那麽远到南极去呢?
   那么庄子在这一段的结论:“ 此小大之辩也”。
   我们要是用逻辑看这篇文章,《逍遥游》第一句话是“北冥有鱼”开始的,到这里一段,做了一个结论,说明“物化”的观念,讲给一般人听会不相信,为什么不相信?“此小大之辩也”。智慧境界大小不同,所以不大相信这个道理。
   提到《逍遥游》,整个宗旨说明一个观念,人可以解脱物理世界的束缚,而找到自己生命的真正自在与自由,同时也说明,人民人世界不管做任何,乃至修道,第一个要见地高超,所谓要有远见,才能有真正的成就。一个人见解不高,他有所成就也有限,不是讲他没有成就,也成就,也同这个小鸟一样,腾飞跃个几丈高,在乱草上一站,随风摇啊摆啊,也很舒服嘛。你要来抓我,“咚”地一跳,就跳到那棵树上去了,岂不是优哉悠哉。人生的境界也是如此。所以眼光小,知识范围低,他活了一百岁,活得很快活,就像小孩子一样,茶杯里丢一片小小的树叶,或者弄一点黄豆壳壳在上面漂漂,“你看我的船,开到哪里了?唉哟,开到纽约了,你看靠岸了,靠岸了。”然后用嘴“呼,呼”地把它吹动,“嗬,大风来了!”两个小孩子这样可以玩上一天。他那个境界与做生意发了一千万美金的财,舒服的境界是一样的啊。如同爱吃辣椒的人,吃下去辣得满头大汗,那个舒服境界都是一样。
   《庄子》这篇文章,影响了中国文化很深远,小而言之,人们取名字都用它。如岳飞的字叫“鹏举”,就是引用大鹏鸟来的;宋朝的神仙陈搏,为什么叫搏呢?取“搏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之意,陈搏的号叫“图南”,也是从《庄子》里来的。古往今来叫图南的,叫飞的,叫鹏的,不晓得有多少。人家有出门读书的,我们送给他“鹏程万里”四个字。
   《庄子》影响之大,这里我们举一个例子:南唐时代有一位文学家叫高越,在他没有得志的时候,文学境界很好。南唐在中国历史上是五代时期,天下很乱,军阀各霸一方,这个称王,那个称帝。高越当时在湖南,湖南有一位姓李的称王,看到高越很有学问,很有前途,就想把女儿嫁给他。如果是普通的青年还真是求之不得,一个小国王把公主嫁给自己,那鹏程万里,前途无量啦。可是高越不干,他看出姓李的有这个意思,就套用《庄子》里的典故写了一首诗:
   雪爪星眸凤鸟归,摩天搏带锦毛衣。
   虞人不漫张罗网,未肯平原迁草飞。
   “雪爪星眸凤鸟归”,他形容像鹰、大鹏鸟一样,爪是白的,一个任何的生物,寿命活得很长,变白了。“星眸”,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亮得不得了。“摩天搏带锦毛衣”,就是庄子所讲的:“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这样的飞,文学上叫做“摩天而飞”,跟青天相摩擦。“虞人不漫张罗网”,你不要想布好网,把我这个大鹏鸟抓住。“虞人”是中国古代管山林,管动物的官职,相当于农林局局长兼野生动物园园长。“未肯平原迁草飞”。老实告诉你,你这个地方太小,还不够我翅膀一展开,我不想在这里飞。换一句话:你不要找我做女婿,我也不会干。这一首诗表达了高越非凡的志气。一个青年人都应该有这样的志气,所以倒霉一点没有关系,将来反正“绝云气,负青冥。”
   中国文化很多都同《庄子》有点关系。有古人画了一幅画,画上是一只鸟站在一根树枝上面,嘴巴闭着不动。讲到中国画,画的境界一定要配上文学,自己会题诗,会写字,这画就够得上文人画了。这么一幅画,题一首诗,怎么题法?这就是难题了。有人拿起笔来一题,把这幅画题绝了:“世味尝来浑是蜡,莫教开口向人提。”人世间的经验多了,实在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人生的味道像吃白蜡一样。人的一切艰难困苦,不要向朋友诉说,也不必向别人埋怨,像这个鸟站在这里闭着嘴巴一样,连屁都不放,最高明了。“世味尝来浑是蜡,莫教开口向人提。”这是真的。你说你肚子饿了三天,没有饭吃,你给人家讲,人家不一定同情你,或许还会笑你。你只有自己想办法去找面包吃就是了,没有面包找渣子吃。像这一类的文学境界的故事,从《庄子》里头钻出来的很多,如果你读书多了,看中国文化,很多地方同庄子的《逍遥游》都有密切的关连,尤其是关于大鹏鸟。
   《逍遥游》现在由“物化”,物的变化,讲到了“人化”,人的变化。换句话说,上面提到物理世界万物自己的变化,下面提到人精神世界心的变化。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返。彼於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四等人材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
   现在青年同学要挑起中国文化的重担,就要对中国文字特别留意。近年以来,对同学们的文字教育太差了,差得已经没有办法再革命,因为没得命了,不需要革了,所以现在要把文化的命根重新培养起来。这一段很简单,我们很容易懂,但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必须要留意。“故夫”,就是白话文的那么,是虚字,没有实在的意义。为什么一定要用虚字呢?古文是要念读出声的,念的时候声音像唱歌一样,平抑音韵,铿锵朗然,要唱着下去,中间就必须换气,所以加上虚字,既可以换气,又可以增加文章的气势。如果不加上虚字,就念不下去了,那就成了吵架一样,那就不对了。文学境界是柔和、很美的音乐,所以庄子拖长音韵,那么那么来了,因此加上了“故夫”。
   “知效一官”,注意这个“效”,有些人的知识范围有没有用处呢?有用处,用处就是成效,效果。他的学问知识及天生的才能,可以做一个官。官有大有小,有些人的智慧知识,行为效果,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还可以,但不能当皇帝。历史上很多人当宰相时了不起,结果给他当皇帝就当不好啦。有些人做小官,味道真好,做大一点就完啦,把他压死了。有些人做个公务员,很有效;有些搞学问写文章的人,如果叫他去修一个坏水管,他会把事情搞得更糟,他没有办法做实际的事情。
   “行比一乡”,重点在“比”字。你看庄子绝不用重复的字,“知效一官”。写古文,写白话文一样,每个字逻辑思考要清楚,下的定义要准确,下不准确不行,尤其是写书面文章。绝非新闻报道,马上机器在动了,下一分钟就要出来,管他什么话,报道出来看清楚了就算了,反正五分钟寿命,因为大家看过了报纸就丢嘛。要写流传久一点的文章,就不能马虎了。有些人的行为,可以在乡邻里比较比较。我们到地方上,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中国外国都一样,你到一个地方打听一二,哪个人最出名,不管他是一个绅士也好,流氓也好,他的行为在这个乡村比起来呱呱叫,真可以做一个领导作用。所以他的行为可以“比”,在一个乡村里比起来,他是老大,是顶尖人物。当然在一个乡里是顶尖人物,拿到国内比起来就不行啦,因为人材更多了。
   “德合一君”,古代的“德”字,不光指道德好,而且一切思想行为,做人做事都好。有的人德性刚好和皇帝合得很好,他两个在一起,可以搭档二十多年,如果换了一个人,怎么都用不好。这是人生历史的经验,你看古今中外历史上的人物,有漠高祖就有萧何,萧何不碰到汉高祖,换上其它两个人就合不来,合不好。等于男女之间,有的夫妇就配合得那么好,虽然天天吵架,但是吵得很艺术,没有他们这样吵啊,就不会过一辈子。你不相信?有这种人啊,夫妻之间吵来吵去,要是去了一个,另一个也活不长了。另外找一个来,吵得都不是对象,吵得都没有味道,打得也没有味道,这就是“合”的道理。做生意也一样,老板有一个忠心的帮手,他当董事长就配合得好,假如换了一个,就搞不好了。
   “而徵一国者,”“徵”,经验,效果。有的人治理国家当领袖,或者当第二号人物,他的聪明智慧能够发挥,如果叫他下来开小店,他绝对受不了,他光会大的,小的干不好。这是“人化”,所以下面庄子加一句话:“其自视也,亦若此矣。”
   每个人的知识境界,“比量”不同,自己看自己都了不起。都像那个小鸟一样,你大鹏鸟飞那么高那么远干什么?有什么了不起?我“咚”地一声,就跳到那个树上去了,我这样还不是也在飞。所以用中国文学来批评就是:“自视甚高”,自己看自己很高。我们拿镜子照照自己,都是越看越有味道,越看越漂亮,越看越伟大,没有一个人讨厌自己。由此你可以了解人生,人看自己都很可爱,看别人都是觉得不行,这是一定的。偶然做错了事,脸红一下,过三个钟头一想,我还是对的,格老子,一定是他错了。
  
  
   出格的高人
   “而宋荣子犹然笑之。”
   上面提到了“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君”,“而徵一国者”这四等人材,而且都是领袖人材。什么叫领袖?出人头地,比人家高明一点。你看有的人做小老板蛮好,像我有个同乡的朋友,开馆子发了大财,慢慢他要开大公司,结果不到三年就一蹋糊涂,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一个人,爱国奖券中了二十万,我说你要小心啊!可是他一下要做大生意,还不到八个月,二十万光了,最后还要去坐牢,所以他的命就是二十万。因此这四等人,他们的范围就是如此,这些人“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自视甚高,可是碰到另外一个高人,这个人叫“宋荣子”。这一类的高人,古代称为出格的高人,超出了人格范围以内,因为他没有个格,没有范围可以范围他。“犹然笑之,”就笑这四种人,看不起他们。
   庄子在下面就提倡了一个隐士思想,他不是有意在提倡。中国文化的道家思想推崇一种特殊的人,这在中国文化中非常特殊,影响了我们的历史。在拨乱反正的时代,国家民族到了最艰难困苦的时候,这一类隐士,在幕后都起了大作用。《论语》上也提到,孔子碰到几个隐士,如楚狂接舆等,每个都把孔子骂得晕头转向,最后孔子只有赞叹一番:“鸟兽不可以同群”!实际上孔子的思想,对隐士非常崇敬。什么叫“鸟兽不可以同群”?鸟类是高飞的,它要高飞就高飞去吧!野兽是生活在山林里的,自然就在山林过他们的生活。这些高人,该飞的飞了,该住山的跑了。而我们呢?既不能高飞,也不想入林,还是规规矩矩在人世间做个人吧!这是孔子捧隐士的话。而后世儒家就引用这句话,解释为孔子在骂那些隐士是禽兽,这是完全把书读错了。孔子只讲“鸟兽不可以同群”,他没讲这些隐士是禽兽啊!这是后世儒家乱加的,这就叫读书不老实。
   下面标榜了一个人格,普通人可以通过修养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数数然也。”
   这里提出了第五种人格。“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全世界的人都恭维他:你了不起!喊万岁,跪下来捧他,他理都不理。他既不想了不起,也不想起不了。“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全世界的人骂他、反对他,他决不改变自己的方向。达到这一种人格很难了,在古今中外历史上都很难找到这样的人。孔子在《易经•文言》里对“潜龙勿用”的解释,“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就是要有特立独行的修养,不受任何时代、环境所影响。可见儒家和道家思想是同一个道理。只是庄子的文章笔法华丽飘逸,汪洋惝恍,显得更美一点,孔子只说了一句,温柔敦厚,方正朴实。这就是齐鲁孔孟文章与老庄南方楚国文章不一样的地方。
   “定乎内外之分,”“分”是份量。什么是我?什么是他?什么是物?什么是心?他对自己做人的道理看得很清楚。“辩乎荣辱之境。”他对于人世间什么叫做真正的光荣,什么叫做真正的耻辱,看得很清楚。自己遭到了耻辱,绝不因为现实社会的影响而有所改变。生活中钱多了当然很光荣,倒霉了谁都看不起,他一概不管,因为这个现象与他本身独立的人格不相干,所以他能辨别得很清楚。“斯已矣。”这些人了不起啊。儒家标榜的圣人、贤人、君子就做到了这种程度,庄子也非常佩服。
   “彼其於世,未数数然也。”这句话妙了!可以作两种解释:一方面,历史上的高人隐士不是屡时有的,不容易看得到,可能几百年才出一个。第二种解释,这些高人隐士对于这个世界还有一些地方不同意。“数数”,没有常常认为都同意了。就像现代西方的民主政治思想里的,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可以保留这一票不投。
   说到隐士思想,在这里我们插一段题外话。挂在这儿的这幅对联,是道家的陈搏写的。陈搏道号希夷,他早已被道家推为神仙的祖师。一般民间通称,都叫他陈搏老祖。他生当唐末五代的末世,一生高卧在华山修道。五代末期有个皇帝,历史上称为周主,很了不起很精明,当时周主几乎统一了中国,可惜三十九岁就死掉了。周主曾经找陈搏帮忙,陈搏婉言推辞了。陈搏有一首名诗:
   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
   紫绶纵荣争及睡,朱门虽豪不如贫。
   愁看剑戟扶危主,闷听笙歌聒醉人。
   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
   从这首七言律诗中,很明显地表露陈搏当年的感慨和观感。“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陈搏生当乱离的时代,在他少年或壮年时期,何尝无用世之心。只是看得透彻,观察周到,终于高隐华山,以待其时,以待其人而已。“紫绶纵荣争及睡,”周主请他当宰相当军师都不干。“紫绶”,古代做大官,穿紫袍,系玉带。我们看戏就知道,戏中的大官出来,在腰里挂那个带子,好像有水桶那么大,这并不是为了把衣服捆紧,而是拿来做官阶的装饰。“朱门虽豪不如贫。”富贵人家的房子门口,都是用最好的红油漆粉刷的。可是陈搏认为世界上最享福的是穷,一无牵挂。接着是他当时看到的情况:“愁看剑戟扶危主,”因为陈搏生在唐末到五代的乱世之中,几十年间,这一个称王,那一个称帝,都是乱七八糟,一无是处。但也都是昙花一现,每个都忙忙乱乱,扰乱苍生几年或十多年就完了,都不能成为器局,所以才有“愁看剑戟扶危主”的看法。同时又感慨一般生存在乱世中的社会人士,不知忧患,不知死活,只管醉生梦死,歌舞升平。过着假象的太平生活,那是非常可悲的一代,因此便有“闷听笙歌聒醉人”的叹息。因此,他必须有自处之道,“携取旧书归旧隐,野花啼鸟一般春。”高卧华山去了。这是隐士思想的代表作。我们小的时候都晓得:“彭祖年高八百岁,陈搏—睡一千年。”他老人家睡醒了一问:“我那个老朋友彭祖呢?”“已经死掉了。”“短命鬼,才活了八百岁就死了。”你们看,这幅字就是他写的,很有神仙味道吧!实际上陈搏是介乎道家和儒家之间的人物,宋朝的大儒邵康节,从他那里接受了《易经》的学问。他高卧华山,等到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了当起皇帝来了,他正好下山,骑驴代步,一听到这个消息哈哈大笑,笑得从驴背上跌到地下来,人家问他怎麽搞的?他说从此天下太平了。他是万事都有未卜先知之明的。这一类人物,就是“彼其於世,未数数然也。”你懂了这种历史,就会对“未数数然也”一句,有臭豆腐一样特别的味道了。
   “虽然,犹有未树也。”
   即使这样,他还没有建树,还没有得道呢。
   这—段;庄子提出来的是“人化”。也就是人的真“比量”的境界。但这还属于俗谛,还不属于真谛。
  
  
   御风而行的列子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於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第六种人了不起了!庄子的老师“列子”,“御风而行”,他是会飞的,到达了地仙之份。列子在空中飞了多久呢?他挺凉快挺舒服地飞了半个月,就又飞回来了。人修到地仙这一步也很好啊,活得蛮有趣味的。“彼於致福者,未数数然也。”你们一般人天天吃素,天天拜佛求佛保佑,求菩萨赐福,你能求得到这个境界吗?你不信,去拜一万年佛,看看能不能拜飞起来。
   “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一般人认为这很了不起,但是庄子并没有认为他有什么了不起,飞起来不过是不需要走路而已嘛!还是相对,还要依靠一个东西:风。没有风你飞个什么啊?同鸟没有空气就飞不了一样。这仅仅是佛法中的一种小乘
  境界。修得神通具足,会飞了,没有什么了不起,要是被庄子看见了,会马上把你拉下来。像我们打坐,只有个空的境界,就是相对,就束缚在里头了。
  
   真俗不二
   第六种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第七种人妙了: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这种人没有看见过,不过满地都是,他是大乘境界。“乘”的是什么?“乘”的是“天地之正气”,气是我加上的。什么叫“正”?我们坐着也很正,并不歪啊,也算“乘天地之正”吧?要参!勉强套用孟子一句话,就是“浩然之气”,即天地正气。这一类人也不要飞,也不要作怪,普普通通。“而御六气之辩”,哪六种气呢?有两种说法:拿中国的医学来讲,阴阳风寒暑湿六种气。还有一种说法,《易经》的十二辟卦把一年分成十二个月,六个月属阴,六个月属阳。由乾坤两卦开始变化,五天一候,三候一气,六气一节,所以一年有二十四个节气,气候变化都不同,影响我们的生命活动,因此而产生生老病死的现象。如果有修养的人懂得了修道,物理世界起什麽变化,他心理和生理都会有所准备,因为他本身“乘天地正气”,有了很高的修养功夫,他就不受物理世界的支配,而且可以支配物理世界,就可以驾御控制“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很好玩,—切都在游戏三昧中,优哉游哉。游到哪里呢?游到“无穷”,无量无边的时间空间不能限制他,因为他已经超越了物质世界的束缚。
   “彼且恶乎待哉?”人生提升到这样一个境界,是绝对的,没有什么相对。等于佛家释迦牟尼佛生下来说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个“我”不是指释迦牟尼这个人,并不是指这个小我,而是说人的生命有一个“大我”,超然而独立,超越了物理世界。庄子是用另一个方法来表达“恶乎待哉”?宇宙间一切都是相对的,要超越了一切物质世界,才能达到真正的绝对。
   庄子所讲的大乘境界,什么道理呢?这里我们姑且安一个佛学名称:“真俗不二。”“真”是真谛,“俗”是俗谛。不要离开现实的世界,他自己就超越了这个现实,世间与出世间“不二”,“不二”就是不二法门,就是“一”。那么怎样才能做得到“真俗不二”呢?下面庄子点题了: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这是老子讲的真正的“无为”,不过老子只讲原理、原则。庄子提到了“至人”;“至者,到也。”人要是做人做到了头,能把握自己的生命,叫“至人”。如果我们没有做到,没有达到这个境界,不算“至人”。怎么才能成为“至人”呢?“无我”。“至人无己”,没有我自己。这个难了,人生要达到无我很不容易。睡觉睡着了不叫无我,那叫昏头。死了的人可以做到无我,那不算。我们坐在这里活着的人,谁能做到无我?无我不光是理论,它也是工夫啊!什么工夫呢?道家讲:能够“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才能做到“至人无己”。
   “神人无功,”比“至人”更进一步的是“神人”。我们这里参考佛学思想,到达八地以上菩萨境界,叫“无功用地”,一切都无所用功了。也就是老子所讲的“无为”。无论上帝也好,耶稣也好,菩萨也好,他救了世界的众生,人看不到他的功劳。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功劳,也不需要人跪下来祷告礼拜感谢,他觉得你应该感谢自己,与他毫无关系。真到了“神人”,是“无功”,无功之功是为大功,如同太阳一样,永远给天下光明,而不需要任何感谢。
   “圣人无名。”叫“圣人”只是勉强加一个代号,真正的“圣人”,他不需要“名”。世界上圣人菩萨很多,我经常发现社会上很多普通的人,做了好事,甚至做了很了不起的事,别人都不知道,所以我常常看到“圣人”,而且是真的“圣人”。像我们这些只是“剩人”,多余的人。
   庄子提出了第七种人,这是真正的榜样,比那些飞起来的神仙高得多了。但是他在哪里呢?在最平凡当中!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平凡。所以了不起的人在哪里找?就在现实世界最平凡中去找。因为“圣人无名”嘛。菩萨、神人绝不挂一个招牌说我是菩萨,我是神人,如果挂招牌,那是广告公司的事情,与他没有关系。这是《逍遥游》的第四个重点,“人化”。人化有三个原则:“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尤其明白了“圣人无名”这一句,我们就可以了解老子所讲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一般人粗浅地读过去了,认为老子是骂圣人,不错,是骂圣人,骂哪一种圣人?其实老子骂的是标榜自己是圣人的圣人。真正的圣人非常平凡,绝不承认自己是圣人。如果觉得自己有道,那是贴标语,喊口号,没有用的,这已经不是圣人了。所以,“圣人无名”。无所谓圣人不圣人,最伟大的在最平凡里头,能够做到真正的平凡,“无己”、“无功”、“无名”,功盖天下而自己觉得没有做过事,道德修养才能达到圣人的境界。因此庄子下面举中国历史上的一个事实来说明。
   
   尧让天下於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於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鹑巢於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尧让天下
   尧让天下於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於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我们中国历史上相传有这么一件事,这是上古的史料记载的故事,正史里没有的。上古史料非常重视这个问题,尧、舜、禹几位都让过天下。中华民族的上古老祖宗是公天下,天下不是属于哪一家的,德者居之。三代以后变成家天下,封天下了。尧年纪大了,觉得要让位了,于是想找个继承人。当时有几个了不起的人,最有名的是许由,另一位是许由的好朋友巢父。尧就到山里找到许由,说我年纪大了,你是圣人,国家需要你出来接皇帝的位。许由千听,当然推辞了,推辞的话各书所载不一,然后把尧送下山去。许由觉得听了让位当皇帝的话很脏,心烦得很,就跑到溪边去洗耳朵。刚好巢父牵了一头牛过来,就问:老兄你今天怎么在这里(阙文,拟补:洗耳朵?许由说:今天尧来找我,要把皇帝的位置让给我,把我的耳朵都听脏了,所以我得跑来洗一洗。巢父一听说:你怎么在上游洗耳朵?把下游的水都弄脏了,叫我的牛怎么喝?于是牵着牛到别处喝水去了。
   尧要把天下让给许由,作了二个比方:“日月出矣”,尧说太阳出来了,天下已经很光明了,用来照夜的火把就可以熄灭了。“而爝火不息”,如果在白天还点着火把,不肯熄灭。“其於光也,不亦难乎?”想在已经很亮的阳光中再增加一些亮光,这不是太难了吗?“时雨降矣”,各个季节的雨都下得很及时了,田里的庄稼已经受到了雨水的沐浴,就不需要再挑水来浇灌了。“而犹浸灌”,如果再去挑水来浇灌。“其於泽也,不亦劳乎?”那样辛辛苦苦的挑水泽田,不是太劳而无功了嘛?“时雨”,就是雨下得很及时。田里的庄稼刚好需要浇水了,这时候雨就下了,下得非常及时,所以称之为“及时雨”。《水浒传》中)梁山寨上当土匪头子的宋江,他的外号叫“及时雨”。《水浒传》你们注意!每个外号都有哲学。“及时雨”?夏天热得要命,下来的雨多好啊,结果这个家伙“宋江”送到江里去了,这个雨没用了。军师是“智多星”吴用,智多星好啊,智慧那么高,办法又多,象天上的星星一样,他的名字叫“吴用”,智多星无用。看完《水浒传》人物的绰号同他的本名,你就会哈哈大笑了,加上小说描写的人物的个性、人品,是非常有意思的。
   尧作了两个比方之后,接着说:“夫子立而天下治”,古代尊称别人为“夫子”,相当于后代的先生。他说先生只要在那里一站,不需要讲话,天下就太平了;“而我犹尸之,”“尸”就是尸体,换句话说代表傀儡。我好像给人捧起的傀儡一样坐在上面当皇帝,实际上白吃了世间一辈子的饭,象尸体一样站在这里。所以我反省自己,自己缺点太多,想你出来当皇帝治理天下。
  
   越俎代庖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鹞鹑巢於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许由答复尧:你把国家治理得很好,很太平,现在叫我来接班代理,我为了什么?求些虚名吗?“名者,实之宾也。”这个道理要注意,真正的“名”是实际行为成果的一个附属品,所谓主与宾之分,功劳是主体,有功劳因此就有大名。譬如一个人真有道德,接受了奖赏,那是名与实相同,如果没有事实而只有名,文学上就称为虚名,假的。许由的意思说:真正的名要有事实,要有功劳。天下如果没有治好,我出来为你抬轿子还有一点功劳,你现在已经治好了,连轿子都不用人抬了,我还出来干什么?
   下面许由也作个比喻:“鹪鹑巢於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小鸟在森林里,只要有一条树枝给它立足就很高兴了。风一吹过来,一摇一摇的,鸟在那里又唱又闹,两个眼睛滴溜溜到处转,它觉得整个天地都是属于自己的,非常自由自在。像我们青年同学联考过后,出了考场,到山里头找一块大石头躺下来,那个时候,爸爸妈妈都看不到,谁也不过问,就会觉得整个天地都是我的,很伟大,跟这个小鸟一样的,不过一上课堂就要命了。“偃鼠”是田里的老鼠。“偃鼠”口干了跑去喝水,它只要喝一点点水肚子就胀了。这个比喻是说小人物,小境界,只要自己觉得满足就可以了,再找一个环境去满足是不必要的。
   你们年青人境界看得少。我们当年在大萝山游玩的时候,有些高的山坡爬都爬不动,有些地方爬一步,爬第二步膝盖就要提起来。路又特别窄,两边是万丈悬崖,看都不敢看,看了人要发晕的。像我们这些自认为了不起的,到底还是起不了。这些地方我们当然不行,就找本地人背着走,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都是山里头的人,背着箩筐一样的东西挂在肩膀上,我们是反过来坐在上面,当然我们坐在上面,只能拿一句话去形容:惭愧惭愧。这些人就背着我们上去了,我们坐在后面反过来看,像《封神榜》上的申公豹一样,申公豹的头是歪的,后脑在前面,脸孔在后面,我们那时觉得自己变成申公豹了。开始专门只看来路,两边不敢看,坐着看着,觉得真舒服啊,人在半空中,下面都是白云,云层里有些亮光走来走去,配合着“嘟噜咙咚”的声音,其实下面在打大雷,我们走在雷的上头,天空太阳朗照,风景很好,两个截然不同的境界。有时他们背累了,我们也坐累了,大家就停下来休息,我们在树林里找石头坐下来看风景,他们呢,不大坐的,拿个木头横起来那么一靠,然后点一支叶子烟,一毛钱不晓得买好几支,烟吸进来一吐,看那个的神情啊,那时候尧来请他当皇帝都不干。他们劳累过后,到了庙子就可以拿到钱了,然后买馒头一吃,肚子吃得饱饱的,舒服得很,像当了皇帝或是发了大财一样。所以人生境界不同。
   许由说:我只需要现在过的境界就满足了,“归休乎君,”古代人穿大袖子,我们可以想象到许由的样子:把袖子一拂,“你回去吧。”有唱京戏的味道。“予无所用天下为!”有道之士,何必干这个事呢?“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庖人”是厨师。“祝”是祷告的意思。什么叫“尸祝”呢?古代的巫师,相当于现在天主教的神父,佛教的法师,回教的阿訇这一类人。厨师不在厨房里做菜了,当神父当法师的总不能把他的位置占了,替他去做菜吧。
   为什么庄子引用厨师来作比喻?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是讲究吃的,历史上也出过好几个名厨师,有好有坏。第一个好厨师是伊尹,商汤的宰相,他没有当宰相以前,故意请求做厨师,以便有机会跟皇帝见面。他的菜做得非常好,据说做出的好菜要有十个条件才行,不但味道好营养高,而且想胖吃了就能胖起来,要瘦吃了就能瘦掉,简直吹神了。像过去卖梨糕糖的吹牛一样:老太婆吃了梨糕糖就长生不老,年青人吃了马上长高,赶考的人吃了马上就考上了,要考不起的吃了梨膏糖一个字也写不
  出来,效果就有那么神奇。伊尹后来当了宰相,使国家兴旺。我喜欢吃,也晓得做厨师的确很难,虽然能够使大家吃了都满意,可他在厨房里可够苦的,累得汗流浃背,一般人吃饱了,还不知道厨师是怎样辛苦做出来的。所以名厨师喜欢吃一点酱瓜,一点稀饭,因为好菜做出来他自己都吃不下了。治理天下国家也一样。看到政通人和,社会安定,也不晓得上面的人是多辛苦治理好的。所以古人有句诗:
   “洛阳三月花如锦,多少工夫织得成。”
   宋朝的首都洛阳,三个月来整个变成花都了,我们只欣赏它的成果好看,却不知道创业的艰难。
   许由说,尧,你做了几十年厨师,天天做好饭菜给天下人吃吃,自己苦死了,热死了,你现在想不干,对不起,我不会做饭,光会念经,只晓得“南无南无……”或者祷告上帝,“啊!圣母玛丽亚……”菜我不会做,没有办法来管厨房,管不好的,只有各人干各行。所以,庄子用厨师来作比喻,这一段包含了很深的意义。
   要做一个自我超越的人,就必须摆脱世俗的枷锁,否则很容易为名利所困,名利所困是很难解脱的,这是事实。所以许多人讲:“我什么都放得下来,生活嘛,有什么办法?”一听好像是真理,不一定。实际上我们做了一辈子人都没有为自己在生活,都是厨师,做了半天饭,都是做来给别人吃的,或者做给子女吃的,或是做给别人吃。因此必须要解脱了世俗的枷锁,才可以不为名利所累,做到“圣人无名”。
   许由连皇帝都不想当,我们看起来已经觉得很高了,但是庄子告诉我们,人超越升华到这个地步,也只是世俗的解脱而已,还没有达到出世的解脱。
   下面他引出出世解脱的来了。
   
   肩吾问於连叔曰:“吾闻言於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未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纹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宵然丧其天下焉。
   
   藐姑射之山 有神人居焉
  
   肩吾问於连叔曰:“吾闻言於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迳庭,不近人情焉。”
   这段文章很美,不过看起来别别扭扭的,孔孟文章的章法就不会这样写。我们打个比方,孔孟的文章温柔敦厚,方方正正,就像线条中的直线;老庄的文章华丽飘逸,汪洋惝恍,就像很出色很漂亮的曲线。“肩吾”是人名,《神仙传》上说他叫“施肩吾”。“连叔”也是神仙。一天,肩吾问连叔说:我听到“接舆”乱讲话。“接舆”也是人名,《神仙传》说他姓陆,叫“陆接舆”。这个人,我们在哪里见过呢?在《论语》上,又称他为“楚狂接舆”,是楚国有名的疯子狂人,孔子挨过他的骂。这个接舆的话:“大而无当,”吹牛啊吹得大得没有影子了。“往而不返,”他的话不兑现的,光说,话说遇了回不来的。我听了觉得晕头转向,“惊怖”并不是说害怕,等于讲听得头都昏了。“犹河漠而无极也,”像天上的银河一样没有边际。“大有迳庭,”“迳”是门外面的路。“庭”是门内的客厅。客厅同外面当然两样。肩吾说,接舆的话同我们的观念完全不同,总而言之,那个家伙说些不近人情的疯话。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肩吾把接舆骂了一顿,连叔等他駡完了问:他给你讲些什么呢?接舆他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姑射山”,历来的注解认为在山西,至于在山西哪里谁也讲不清楚,实际上它是个假托的地方。“藐”是指很遥远,从那里往西方走。中国、印度的文化很怪,神话里所有神仙住的地方,都是从某一个地区开始向西走的,不管你住在地球哪个角落,都是如此,这就是个大问题,非常妙的东西。我们古代道家的神仙住在西方的昆仑山顶,这里讲。“姑射山”上有一个“神人”,注意喔!“神人”也是人变的,人修成功,神化了,就叫做“神人”。
   “肌肤若冰雪”,皮肤又细又白又嫩,比冰霜里的那些雪还要好看。身材之苗条,三围之标准,“淖约若处子”,像十二四岁非常健康的童子,活活泼泼的,永远是个童子的相。这已经是很了不起了。“不食五谷”,他不吃饭的,大米、大豆、麦子、高梁,什么都不吃,那吃什么?“吸风”,吃西北风,“饮露”,也不喝茶,而喝天上的露水。他怎么出去玩呢?“乘云气,”高兴的时候手一招,天上的白云就来了,当然黑云也可以,然后“乘云”随便玩玩。想走远一点呢?“御飞龙,”要用摩托车了,手一招,天上的龙来了,龙是他的摩托车,骑在龙背上说去哪里,龙就飞到哪里。“而游乎四海之外;”古人也晓得地球有四大海,到哪里玩呢?四大海的外面,拿现代观念来讲,超过地球到太空外面玩去了。他的生活很舒服。“其神凝,”注意啊!他的精神始终很凝定,不乱,一望就是个菩萨、神仙。我们这些人啊,多看一眼的话,眼睛就眨呀眨的眨起来了,不然就是各种表情来了。他始终是入定的,精神凝定不散的。“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他在那里一站,这个地方都太平了,所以万物接触到他的范围,都会自然地和顺安定,不管气候也好,庄稼也好,一接触他的神光,大病小病都没有了。“疵”是小毛病,“疠”是大毛病。人们不需劳作,谷子、稻子都能自然长出,成熟。换句话说,谁要见到他,就可以逃脱生老病死。这个描写就像佛经上讲的另一个世界北俱庐州一样,人们思食得食,思衣得衣,非常富足,舒适。肩吾对连叔说:接舆给我讲这些话,我越听越觉得他是疯子,尽说些疯话,叫人怎么相信呢?世界上绝对没有这种人。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舆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舆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
   连叔听完肩吾的报告说:对的。第一句话还蛮好听,下面就开始骂人了。连叔说不是你讲的对,接舆的话是对的。我告诉你,一个瞎子,没有办法让他欣赏世界上的文彩,艺术。“文”是文彩。“章”是大自然构成的美丽图案。我们后世把用文字组织起来的东西叫做文章。一个聋子,没有办法让他听到最好的音乐,即使打钟打鼓打雷他也听不见。你要知道,一个人形体上有瞎子和聋子,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是知识上的聋子和瞎子。你看这些神仙骂人的艺术多高,他们駡人是不带脏字的,但把人全都駡完了。
   庄子这里提出“神人”。庄子的文章有个重点:他强调说明有这么些人可以做到。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做到,之所以做不到,是由于自己学问上的不够,知识上的聋盲。下面接着讲一个道理:
   “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连叔说:接舆当时告诉你的话,老实讲是对你而说的。换句话说,你的知识范围太低,他当时比较客气,我就告诉你,他没有把话讲完。“之人也,”那个人呀,就是接舆告诉你姑射山上的那个“神人”,他的成就到了什么程度呢?“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磅礴”为形容词,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融化的意思。也就是说,“神人”在那里一站,就可把万物融化了,与万物变成—体。你说他是人也可以,你说他是万物也可以,你说他是心也可以,他和万物融为一体。不是万物把他融化为一体,他能融化万物为一体,也就是“心能转物”。“蕲”就是安定,他在那里一站,这个世界就自然安定起来。所以像这样一个人,怎能“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弊弊焉”,就是很轻视、渺小,谁还愿意很渺小地只是想出来治理一个国家?治理一个天下?那是小事一件,他使整个世界人类安定下来还不算数,他能够融化了万物,使万物都安定了。这里是讲“神人”的成就。
   “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连叔说:你要知道,接舆告诉你的这个“神人”,物理世界任何东西没有办法伤害他。“大浸稽天而不溺,”假使北极冰山熔化了,整个地球都变成洪水滔天,对于他来说,不过觉得像在水龙头下,正好洗个澡。“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碰到这个世界大旱天的时候,地球的矿物质,整个都融化了,矿物质都变成液体流汁,“土山”都烧焦了,变成煤炭灰一样了,他觉得是暖气开了,烤烤正舒服呢。
   庄子这里讲的,看起来都是些神仙境界的神话,不过佛也讲过类似的神话,是关于打座修禅定的。所谓禅定的道理,就是庄子上面讲的“其神凝”三个字,这个“凝”就是定。所以我们大家修瑜珈、修道,没有做到“其神凝”都谈不上定。佛告诉我们,一个人修禅定,“其神凝”是有程序的,有初禅、有二禅、三禅等。佛讲得最清楚,这个地球是要毁灭的,那时候会出现三灾,也就是三劫。地球的大劫,第一个是水劫。水劫来的时候,地球北极的冰山溶化了,整个地球被水淹完了。水淹到什么地方呢?淹到初禅天到二禅天之间。如果水劫来了,得了初禅定的人还是怕的,怕被淹死了,他在那里打座入定也没用,也把你泡掉了,这就是初禅天。
   所以我们打起坐来要流汗啦,身上生疮啦,有时动感情啦,或产生欲念的冲动啦,遗精和荷尔蒙的分泌也是跟这个水有关。这都是人体上欲界的水灾。第二个劫就是火劫,火劫来的时候,天上不止一个太阳,相当于十日并出的力量照射地球,整个地球火山爆发,地球燃烧起来了,一直烧到二禅天到三禅天之间。水劫来了二禅天的人不怕,但火劫一来他就抗不住了。我们打坐修道也一样,身体都要经过火劫,人会热得受不了,简直都要爆炸了。第三个劫就是风劫。风劫来了的时候,气流产生变化,地球就像一股空气一样自己就化了,其实并不是风,是气。三禅天还怕风劫。三禅天再高一点,超过四禅,三灾八难都不能到达。
   庄子那个时代,佛法并没有进入中国,可他也讲到了初、二、三、四禅,水劫(初禅天)、火劫(二禅天)伤不了“神人”,实际上庄子晓得有个风劫(三禅天),也害不了他,因为“神人”可以“乘云气,御飞龙”。如果研究这个道理,这就很奇妙了,那时候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并没有交流,我们再扩大地研究世界几个古老国家,如埃及等的文化,所讲上古那些神人也达到这个层次,乃至西方的神秘学也有类似的说法,这就很奇怪了。可见人类不分人种地区,最初的老祖宗,根据上一次地球的灾劫,从同一文化而来,一开始就晓得人生命的价值有这样高,就看你自己做不做得到。
   “是其麈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秕糠”,我们吃的谷子,壳剥下来就是米糠,这里等于讲是麦子的麸皮。我们看过济公和尚的小说,济公和尚是一天不洗澡的,人家生病了,他就在脊肋骨上把他的汗垢一搓,搓成一陀油丸,别人拿去吃了就好。人家问他这个是什么药?他说是伸
  腿瞪眼丸。吃下去两腿一伸,眼睛一瞪就会死的,看你敢不敢吃,结果人家吃了都好了。这里讲“神人”把身上的“尘垢秕糠”拿出来,人吃了这些“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都可以造就尧舜这样的入世的圣人,治世的帝王。因此你想想看,“神人”的生命价值升华到如此之高,他哪里会把物理世界一切东西看在眼里呢?
   肩吾本来告诉连叔,想博取他的同情,骂接舆是狂人疯子,随便吹牛。结果他反而让连叔骂了一顿,世界上本来有这样的人,你自己真是聋子瞎子。骂完了,又说了一个道理: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纹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 然丧其天下焉。”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这里为什麽做生意要提到宋国?怎么不提鲁国也不提齐国?因为宋人是殷商之后,是代表殷商的文化。战国时候宋国文化最高,孔子也是宋国人。“资”是贩卖,“章甫”是礼帽礼服。宋人当时带着礼帽礼服到越国去做生意。越国是现在的江苏、浙江、福建等地,在当时是野蛮未开发之地。“越人断发”,相当于当代人,头发是剪短了的,所以我们现在就是“越人”本色。古人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也”,中国文化是要留长头发,要梳起来的。不像西方文化,野蛮文化留短发。“纹身”,身体上都刺花的,裸体的。宋人把礼帽礼服带到没有文化的地方去卖,结果都卖不出去。把高度文明的东西,带到最原始的地方当然没有用。
   庄子的文章是东一下西一下,看起来好像毫无头绪,没有连带的关系,但一看下文能懂得他的意思了。最近这两天,我告诉几位老头子朋友说:我们写的东西不行,要让年轻人写,因为他们写得比我们好,现在年轻人写文章,也是东一句西一句,
  看了半天都不懂,直到看完才明白他的意思。“庄子式的文章”。所以情愿大家不要学这种“庄子式的文章”。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尧治理了天下海内,几十年国家太平,那真是千古万世圣明的帝王。“往见四子,”尧跑去看四个人,哪四个人不知道。不过后来各家注解《庄子》,把《庄子》里说的怪人都拿出来充数,说许由是一个,许由的朋友巢父也算在内,再找两个也很容易。不过文章没有写出来哪四个人是个妙事。“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尧在山上往西方一看,有这么样的四个神人,“ 然丧其天下焉。”尧看看这些神人,感觉自己简直太渺小了,治好了天下又算什么呢?
   我们学到《逍遥游》第六节,就晓得庄子把生命的价值直接指出来了:“神化”。人本身就具备精神这个“神”,可以自我地去变化物质,精、气、神三者都是“心”的作用。换句话说就是:“心”可以使自己生命的功能超神入化。“神化”了以后就可以作入世的圣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小事一件,最后再出世。大家要注意,我们中国的历史,中国文化开始就是那么标榜的,如黄帝,我们这位老祖宗平天下治国家,安顿了万民以后,在鼎湖乘龙而上天,入世而后出世。上天以后把他左右的干部、大臣都带走了,只有几个小干部,没有抓住龙胡子,一下从半空掉下来。但是这几个人到汉朝、宋朝还在,宋朝以后就不知道了。“攀龙附凤”这个典故就是这样来的。我们要特别注意,透过中国远古时的神话,证明我们中国文化的中心,始终把人的生命价值提高到两个阶段:一是作入世的圣人,人可以作到入世的圣人,这是入世最高的文化价值;然后由入世的成功,再“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成为出世的圣人。这是我们中国文化的中心。这段文章庄子已经把要点点出来了,“神化”。不要忘记了,庄子首先讲到“物化”:鲲鱼化成大鹏鸟,由北极飞到南极,这里面没有什么稀奇;是宇宙当然的道理,是一种自然法则。宇宙间每一个生命,都有“神化”的功能,可惜我们自己的智慧不够,把这个功能丧失了。庄子接着再谈到,人这个生命的“神化”的修养,“神化”的功能。庄子在下面一段文章要做结论了。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暿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竭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嫠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不龟手之药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 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这里举出一个与庄子同时代的人,惠子。惠子是当时的“名家”。古代文化讲“名家”,这个“名”就是逻辑,所谓“名理”,表示名称、思想和观念的意思,任何一个思想、名称和观念,都要合乎条理才行,即后世西方的逻辑学。惠子是当时的“名家”,讲逻辑,讲论辩,他和庄子非常好。惠子有一次告诉庄子说:魏王送我一个大瓠瓜的种子,我就种起来,结果长了一个大瓠瓜。有多大呢?“五石”,大概比我们这个讲台的桌子还大三四倍,如果我们现在拿来做菜,这里满堂也都够吃了。古人在农村里常常把瓜切开,晒干了当水瓢用。惠子说:如果我拿它来作盛水用,又拿不动;如果我把它剖开了晒干作舀水用的水瓢,水缸又没有那麽大。这个东西大是大,但是大得没有用。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竭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
   庄子对惠子说:你这个逻辑专家,当然比博士还要博,比教授还要会教,可是你光讲空洞的理论,不会实际去用。庄子接着给惠子讲一个故事:宋国有一个人,家里有个不裂手的秘方。在大陆北方天冷的时候,手很容易冻裂的,乡下的人就晓得用些羊油、猪油擦在手上,就不再裂开了。天冷一下子走到房间里烤火,千万不要摸鼻子,一摸鼻子就会全掉下来,也不觉得痛的,等身上暖和起来了,血液流出来才会觉得痛,像鼻子掉了,耳朵掉了,那都是真实的事。宋人有了这个家传的秘方,能在冬天里涂在身上,不生冻疮,手上皮肤不会裂开来,所以这家人,凭了这个秘方,世世代代漂白,都不会伤手。现在年青人没有看过,我们小时候,自己家里的布织了以后要漂白,染布也要漂,漂布要站在流水中漂,人光着脚在水里站上半天一天的,要
  是冬天冻都要冻死。所以漂布有这个“不龟手之药”太好了。在南方还有一种药,冬天了吃过这种药后,可以脱光衣服跳到深海里,几个钟头都不觉得冷,然后上来穿衣服正好,如果吃了药不到冰冷的水里泡着,人是要烧死的。这个故事讲另外一个人经过这里,听说这家里有这个秘方,要求以“百金”——也许相当于现在一百万美金的价值,购买这个秘方。于是这家人开了一个家庭大会议,认为保存了祖传的秘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最多给人家漂布,靠做苦工吃饭,而且每个月做下来也不过几
  千块钱,只够生活而已。现在一下子就卖了一百万美金,全家人从此都发财了。于是就把秘方卖了。
   “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
   这个人买了秘方以后干什么呢?到南方去游说吴王。吴越地在海边,打仗要练海军作水战,他游说吴王成功,做了吴国的海军司令,替吴国练兵。到了冬天,和越国作战,吴国的海军涂了他的药,不怕冷,不生冻疮,大败越国,因之立了大功,“裂
  地而封之”。古代打仗有了功劳,要分封一块土地归他收税,叫“裂地而封”。你看同样一个秘方,有智慧的人能够利用它不生冻疮,不裂皮肤这一点而封侯拜将,名留万古。而这一家人却只能用这同一个方子,世世代代替人家漂布。同样一个东西,就看人的聪明智慧,怎样去运用,而得到天壤之别的结果。因此一个人,穷困潦倒了不要怨天尤人,要靠自己的智慧去想办法翻身。所以任何思想,任何制度,不一定可靠,主要在于人的聪明智慧,在于能否善于运用,“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讲完这个故事,庄子就批评惠子:你现在家里头有这么一个大瓠瓜,太好了,怎么怕没有用处呢?要知道春秋战国时期,交通很不方便,要找一只船都是很难的事。庄子说你把大瓠瓜晒干了挖空,像坐在大船里一样,也不买船票,到处都可以玩。结
  果你还担心瓠瓜太大了没有用。“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这句话不仅骂了惠子,还骂了古今中外的天下人,就是说你心里乱作一团,大草包一个,是个大笨蛋。后世的文学家经常骂人“蓬心”,其典故就是这么来的。
   这是《逍遥游》第七节。我们借用佛学的观点给它做个小结论,即智量境界的异同。世界上的事物,本来就没有大小和好坏之分,一个人智量大,见地高,境界应用高,就能把一个不相干的小事情用来“齐家治国平天下”。修道也是一样的道理,一个不相干的方法可以使他达到超凡入圣的境界。如果智量境界应用的见地不够,即使再了不起、再高明的东西,到了他手里也会没有用。像庄子他本身很高明,写了一部《庄子》,结果呢?留给我们后来的学者作为拿学位的论文资料而已,把《庄子》用小了,也变成惠子的瓠瓜,很可怜!
   
   无何有之乡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人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我们看到这里可以想像成,这是当时谈话记实的剧本。庄子跟惠子素来是好朋友,也是死对头,碰到就抬杠。惠子跑来看庄子,说他有个大瓠瓜,庄子就说你不知道用大瓠瓜,真是一个大傻瓜。惠子挨了骂,没有生气,接下来他反而把庄子给骂了。惠子说,我还不止只有那个大瓠瓜,我家里还有棵大树,叫“樗树”。樗树在南方都有,福建很多,比榕树还容易种,但根部非常的臃肿,外面有很多瘤。“不中绳墨,”“绳墨”是古代,甚至几十年前木匠都在用的工具“墨斗”,现在做木工的很少用了。用墨斗把一条墨綫拉起来,两边绷直扯好,用手一弹,木上就留下了一条笔直的黑线,锯子沿着这条黑綫就可以锯下去了。但是“绳墨”对于那个大树根却没什么办法,树根中间到处鼓起包,无法使弹出笔直的黑綫。这种樗树的枝条歪歪曲曲,不合乎规矩标准;长在路上,木材行的大老板看都不看。而且这种樗树,还有一股臭味,不好闻,因此没人看得上。
   惠子骂人也是不带脏话的,他刚才挨了庄子的骂,这里又回转骂过来。他说老兄你的话“大而无用”,你也光吹大牛,像那棵树一样,既无用又讨厌,还发臭,谁看到你都要头一歪走掉的。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机辟,死於罔罟。”
   你看他们两人骂架多有艺术,决不骂“格老子”,“你混帐”之类,两人光在说故事,但不知不觉就把对方给骂了。庄子说:这有什么稀奇啊!你有没有看到遇“狸狌”?狸是狸,狌是狌,两种不同的。狌跟狐狸差不多,我们普通在南方看到的多半是狌,不是真正的狐狸,假狐狸谓之狌,也叫野干。所以研究《庄子》,植物,动物都要用到,很麻烦。庄子为什么说狸狌,而不提出狼狗呢?庄子这里骂人是转弯的,因为狸和狌,这两样东西是有名的狡猾,心性多猜疑。中国文学中常把那些多疑,狡猾,有头脑的人形容为“狐疑不定”。
   狸狌走路矮着身子,“卑身而伏”,偷偷地慢慢地过来,不让人发现。它以为自己聪明,别人不知道,结果高明的猎人都晓得它这个毛病,就在它易常进出的路线上,一下子把它抓住了。狸狌就是这样,喜欢玩小聪明。有时候它也觉得自己很伟大,在树上屋顶上跳过来跳过去,“东西跳梁,不辟高下,”它觉得自己跳得高,很有本事,所以胆子很大,也不害怕。但是人聪明,把机关已经埋在那里了,等它一跳,“咚”的就掉进去了,“中於机辟,死於罔罟。”那些抓它的机械、罗网都布置好了,它怎么能逃得掉?你看庄子并没有当面骂惠子,这个家伙小聪明,鬼聪明,就像狸狌一样,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啊?他没有这样骂。如果是我们骂架会很笨蛋,一定骂得很难听,最后说不定还要打起来。他们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谈,舒服得很!
   “今夫嫠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於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庄子说惠子:你呀,简直是小家把式,你以为你逻辑讲得好,知识就是那么高,你看那个“嫠牛”伟大得不得了,有什么用?连老鼠也抓不住。中国的大牛有好几种,嫠牛出在中国的西边,陕西过去靠近青海西康一带,那里的大牛叫嫠牛,也叫牦牛。庄子开始先骂惠子像狐狸一样狡猾,自以为聪明能干,被人家抓住了,现在骂你以为你伟大?像那条大笨牛,连老鼠也抓不住。
   庄子说:惠子你家里不是有棵大树吗?有了大树,又有大瓜,有什么不好?你真是个大傻瓜。你把大树栽在一个地方,哪个地方我告诉你:“无何有之乡”,什么都没有,了不可得,“本来无一物”的那个地方。“广莫之野”,无边无量,万物都看不见的地方。你把大树栽在那里,一天到晚在那里优哉游哉,逍遥自在。那棵树,晴天当斗笠,可以挡太阳,下雨可以当雨伞,什么都管不到你。你睡在下面,谁也不来砍它,万物都不来扰害你。因为看到没有用嘛,蚂蚁都怕臭,不来做窝的,什麽都不理你。然后你才真的自在,真的逍遥。《逍遥游》,点出了最后的结论,“无何有之乡”。
   所以,大鹏鸟飞了半天,不是真逍遥,庄子说的真逍遥是“神化”。“神化”到哪里去了?到了另一个世界,就是极乐世界。极乐在哪里啊?在那个看不见,摸不着,什么都没有,但是那里又的确有个东西的地方。你到了那个“了不可得”的境界里
  头,就可以得逍遥。我们借用佛学的观点就可以作一个结论:要得世法、出世间法的大机大用,必须先要具备“真知灼见”,所以禅宗要具见。大机大用取决于佛法所谓的“见智”,“真知灼见”所见的那个智慧。所以“见智”之所见,非心识之所识,不是一般心意识能了解的,是“无何有之乡”。庄子讲的“神化”,要达到神的变化,才能得真正的逍遥自在。其实,就是佛家讲的解脱。
   如果真的到达了“无何有之乡”,了无一物可得的时候,这是真正的逍遥。跟后来禅宗讲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同一个道理。这是讲归到真正的解脱,必须要了解本体,佛学的名词叫法身,必须要达到法身的境界。所谓的身,也无所谓一个身,而是假定一个名称,代名词。讲了解脱,还没有讲解脱起用。到了《齐物论》才讲气化,解脱起用。实际上,《庄子》内七篇是有连带关系的,等于我们讲《论语别裁》,里面二十篇也是连贯的。
  
  


作者:半面郎君 回复日期:2007-2-4 9:06:26 

  第二篇 齐物论 上
  《庄子讲记》之二
  南怀瑾 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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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篇 《齐物论》
   这是研究《庄子》最头疼,问题夹杂得最多的—篇文章。《齐物论》的思想、理路给人的感觉是:“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因为它中间说的内容太丰富,太丰富了!我们往往把它前后的逻辑把握不住。所以古人都批评《庄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实际上一点都不迷离,条理很清楚。
   我们看一下题目:“齐物论”。宇宙万物,宇宙万有是不齐的,不平等的。所谓不平等,就是有差别。现在庄子提出是“齐物”,宇宙万有平等,没有现象的不同,那么《齐物论》讲万物平等,没有差别。我们人如何解脱物理世界的束缚,达到那个真正无差别平等的道体,这篇文章最重要是谈这个问题。由开头讲如何求证这个无差别道体,到最后说明无差别里头有差别的道理。到底差别是怎么来的?差别是由于“气”的变化来的。
   现在开始讲《齐物论》。庄子首先说明无差别的求证,他以故事的方式说明。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间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末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 。而独不闻之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笄、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
  
   生灭变化无常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
   “南郭”是复姓,“子綦”是名字,后世道家的《神仙传》、《隐士传》都把他列进去了。现在假设我们在看电视、电影或剧本,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叫南郭子綦,把他想成个老头子。我们要注意,在庄子那个时代没有凳子、椅子,我们看到日本人坐的榻榻米,上面放一个矮茶几,大家盘腿坐在席子上,这就是我们中国古代的生活。什麽叫做“隐机而坐”呢?就是这样软下去,一溜就下去了,好像茶几都把他盖住的样子。不是像现在同学们坐累了就趴在桌面上睡,那叫伏几而坐。
   南郭子綦这样一副懒得不得了的神情,人往下一溜,半坐不坐的,软下去了,然后把头一翘,“仰天而嘘”。为什么“嘘”? “嘘”在秦汉以后不叫“嘘”,所有的《神仙传》《隐士传》上,“嘘”叫做仰天长啸。譬如魏晋时代有一个隐士叫孙登,书上讲“孙登善啸”。老虎叫就是啸,难道他坐在那里学老虎叫吗?不是的,啸和这里的“嘘”是一个东西,就是吹一个很长的口哨。
   “答焉似丧其耦。”“答焉”不是答话的答,就是头一低,人向茶几下一溜,头仰起来,吹一个很长的口哨,等把气吹平了,又把头一低。“似丧其耦”,好像损失了个东西似的。古人讲两夫妻叫对偶,这里的“耦”木是指对偶,是说好像丧失了所有的外境,相对的东西都没有了,就这么一软软下去,死了不像死了,活着也不像活着,反正是懒洋洋的像没有骨头一样。就那么个神态。
   我们要注意呀,第一篇《逍遥游》的开始,鲲鱼化成大鹏鸟,直上万里的高空向南飞,那个气势非常壮观,最后到达了“无何有之乡”,了不可得,一无所有。那么《齐物论》的开始,这个人什么都没有,也不是灰心,也不是失望,是懒到了极点,什么都没有。
   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第二个镜头:出现了南郭子綦的学生“颜成子游”。“颜成”也是复姓,“子游”是名字。颜成子游站在旁边。古代长辈坐着的时候,晚辈要站立侍候在前,等着长辈吩咐要做什么事,有问题请教则是跪着,表示一种尊敬。古人有时讲“膝行而前”,怎么叫“膝行而前”呢?在日本我们可以看到,两个膝盖跪在榻榻米上,爬着就过来了。颜成子游看见老师这么一个情形,就问了:老师啊,我现在看到你的外形像一块枯的木头,毫无生气,由外形看到内心,内心像死灰一样,一点活气都没有,冷冰冰的。人的身心怎么可以到达这个样子?
   “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特别注意这两句话。从文字上讲:你今天靠在茶几上休息的这个状况,跟从前的情形完全两样。如果单照字面上这么讲,一定很冤枉庄子,其实在这两句话里头,庄子已经点题了。我们作古文叫点题:“画龙点睛”,魏晋时候的僧繇,他画龙不画眼睛,画了眼睛,“画龙点睛,破壁飞去”,龙就变成真的,飞走了。庄子这时候才落点睛之笔:“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要了解《齐物论》就得了解这两句话。
   当我们第一秒坐在这椅子上,第二秒已不是第一秒钟了,第三秒更不是第二秒了,每一分每一秒宇宙万事都在变化。这就是后面讲到的孔子告诉颜回的一句话,四个字:“交彼臂过”。两个人走路,你过来我过去,两人对面走在一起,两个膀子刚刚在同一条横线同一个位置上时,两个膀子这么一碰,一刹那,已经过去了,你往这边走,我往那边去了。任何时间,任何地区,一切的事情,这一刹那之间都在变化,不会永恒存在的。两个手臂一碰,拉一下手,等再拉一次的时候,已经不是原来的了,中间已经有很多的变化了。当我们刚刚靠着一坐的时候,当下就过去了,等于佛法的一句话:“刹那无常,“刹那”是梵音,一弹指,“啪”,就是六十个“刹那”。所以这里尽管是颜成子游在问,但庄子已经点题了:“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庄子借用南郭子綦的嘴,在《齐物论》中谈到,怎样忘掉了内、外境,进入没有分别,万物平等的“无何有之乡”。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
   南郭子綦说:是的,你问得好啊,你看我这样不好吗?换一句话说,我这样很好嘛!你觉得有疑问吗?我告诉你:“今者吾丧我,”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我了,“丧我”了,你知道吗?一个人要真正解脱物理世界的困扰,解脱一切烦恼而到达真正的逍遥,唯有“丧我”,亡我。没有达到亡我,不能了解那个万物不齐之间,有超乎形而下到形而上是完全“齐一”的。所以这一篇的题目:求证齐物。万物不齐有都是相对的,要想求证那个绝对的,那个形而下万物不齐后面的本体,那个形而上了无一物,了不可得的“无何有之乡”,怎么求得呢?要达到真正的亡我。那么才可以谈《齐物论》。到这里,《齐物论》已经讲完了,下面都是延伸和发挥。
  
   人籁 地籁 天籁
   中国后来许多禅宗祖师都是这样,讲着讲着不讲了,问你懂不懂?看你还楞眉楞眼站在那里的话,就给你一棒:“去你的,没有脑子。”就不讲了。南郭子綦不是这个作风,他回答颜成子游,我已经进入无我的境界了,你自己去悟,懂不懂?颜成子游当然不懂,那么南郭子綦就再讲:
   “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这里提出“人籁”,“地籁”,“天籁”,这几个词是庄子提出来的,后来中国文学用得很多。“籁”代表那个音声。南郭子綦说人境界的实在的音声你可以听得到,但是你却听不到地境界的音声。地境界也有音声,地下热闹得很,古人有办法听到,古人睡的枕头是木头或竹子做的,里面是空的,睡下去地下音声可以听得到,至少地面上音声听得很清楚。这个“地籁”只有趴到地下听。“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假定你懂得了“地籁”,也没有办法懂得“天籁”——自然的音声。这个“夫”字要拉长声音读,相当于一个拉长的问号。
   要注意啊!《齐物论》首先告诉我们一个重点,万事万物生灭无常,不会永恒存在,“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换句话说,我们现在就是“今之听话者,非前一秒之听话者也”。我们现在坐在这里,都可以体会到,只要是清醒的,一定有思想。但回转来反省、体会一下,没有一个念头,没有一个思想是永恒存在的。一个个很快地过去了。我们脑子里的意识形态,只要一想到“我现在”,便又立即过去了,现在是不存在的。未来还没有来,我们说一声“未来”,就已经变成现在了,这个“现在”又立即过去了。像流水的浪头一样,一个个过去了。所以大家做功夫做到亡我,还是你自己在捣乱,你那个“我”就不存在,它每秒总是自己就把你亡掉了,过去了。这个道理要把握住。然后,庄子说你要懂生灭无常这个道理,只有达到亡我的境界才可以体会,既然不能亡我,那已经到了形而下。现在庄子提出来,形而下万有的现象里,自然界要分三个等次,天、地、人三才。不过庄子是用音声的境界来描写。这是个值得注意的事情,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在哲学上,尤其是宗教哲学上,最喜欢应用音声来表达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过程。这个宇宙中的音声和光是范围最广的,是使人可以走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引导的力量。所以,庄子提出来天、地、人三种音声,《齐物论》已经开始从形而下讲起了。
   子游曰:“敢问其方。”
   “方”就是方向。“敢问”,是下辈对长辈礼貌谦虚的话,不敢乱说,不敢问。像我们小时候,对长辈、对老师的问话:“我们不敢说啊。”实际上表示已经要说了。不敢问就是敢问,说我不敢问,实际上是已经问了。颜成子游说:天地人这三种音声的关系,请老师指示我一个方向,告诉我一个头绪。
   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
   首先提出一个“气”的问题。中国道教的思想认为,形而下第一个发生的作用是气化。这里头有一个问题要特别注意,我们晓得,关于宇宙万有的原始元素,人类世界东西方的宗教家们都有一套说词,有的说这个世界上人的创造,是神拿泥巴,水啊什么的捏成的,再问一下你的神是谁创造的?不能问了,宗教家是“到此止步,谢绝参观”。信就归主,不信就不管你了,这是宗教。也许有人要说:你叫我信可以啊,但你告诉我一个理由,你把理由说给我听,我就信了,说上帝创造也好,神创造也好,菩萨创造也好,开始是先创造哪一样东西呢?一问就愣了,因此产生了哲学。我们看东西方哲学,大部份的说法都认为宇宙万有的原始元素,最先创造的是水,先有水,再生长万物;印度和埃及则认为:地、水、火、风四种元素是同时的,也就是泥巴,水、热能、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万物的最初。这种是唯物哲学最初的说法,与宗教所言的宇宙,根本脱离开了。
   中国的道教,认为第一个成分是“气”,万物都是“气”“化”的作用。这个“气”不是风,不是印度、埃及哲学中地水火风的风。最初的《庄子》古本里面的“气”,无火之为“炁”,这个“炁”是没有办法解释的, “无以名之”,拿现在的观念说,就是能,能量。以后,产生了中国道家原始的地球物理思想,它同现在的科学走的路线不相同,但是不能不承认它是个科学。中国过去的地球物理科学,当然并不是从庄子开始的,在庄子同一时代,道家的科学思想、物理思想非常发达,那个时候,燕、齐之间充满了方士,现在也可以讲是搞科技的科学家,他们修道、炼丹的学说非常发达。所以庄子、孟子都受到他们的影响,孟子还讲到过“养气”之说。
   按照中国道家方士的看法,地球是一个活的整体的生命,这个看法现在仍有很高的价值。站在地球的角度讲,我们人类生活在地球的上面,不过是些细菌而已,等于有些细菌寄生在我们的表皮上。以道家的观点看,天地是一大宇宙,人身是一小天地。地球也是一个有生机的大生命,他有呼吸,他有活力,他有意志。譬如认为江、河、海是地球的肠胃血管,血脉都相通,地球的里面,中心是通的,人如果有机会到达地球的里面,在里头优悠自在,有得吃,有得玩,不晓得多少年都不会死。
   地球是“噫气”的,地球的呼吸之气,最重要的是在西北。那么,认为地球是通气的,这都有书可证,不过这些书现在连书名都很难听到了。清朝有一个大文豪纪晓岚,纂修过《四库全书》,这个人不太讲迷信,是个怀疑主义者,讲求实际验证,不过他也好记载这些东西。他在《阅微草堂笔记》上记载:他有一次犯了罪,充军到新疆天山的北部,在那里有个洞,它要叹气的,土人都认为是地球的嘴巴。每年清明,人、骆驼、马都要躲得远远的,地球要开始叹气了,里头有出气呼吸声音:“呵......”,一团气出来。这是庄子所讲“大块噫气”。纪晓岚的笔记上讲,那股气出来不得了,任何人、马、骆驼碰到这股气,就会连骨头的影子都没有了,化成气了。这气出来,往哪里走不知道,二十四小时以后,它要沿老路回来,因此这条路二十四小时大家都要避开的。等它回到了洞口,好像人的吸气—样,倒咽下去,又没有事了。这一段记载,说明了中国传统的道家学说认为地球是活的生命,不能随便破坏,破坏得厉害了地球要出毛病的,甚至于将来会毁灭。
   回到庄子本文,“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里所讲的,不同于刚才纪晓岚见到的那个情形,这是讲地球有它本身的生命,一股热气上去,就是地球的“噫气”,变化形成风了。我们想想庄子的话对不对?譬如说,热湿气流上升遇到高空的冷气,冷热气流相互接触才会下雨。但地球高空的气是有限度的,到了一定的高度,空气就完全稀薄了;超过了太空以上,就几乎没有空气了,那不再属于地球的气,那就是地水火风空的空了。因此庄子讲的是有科学道理的,值得研究。拿地球和人相比也一样,凡是人呼吸之气达得到的地方,人体外面的光芒就有那么个范围。用现代科学技术照相可以照出来。换句话说,人呼吸之气放射的范围,就只有两个手围成一圈这么大。除非经过打坐修持,像南郭子綦一样达到忘我的境界,光与气的放射就不同了。因此我们讲,人体放射的气,到达外面的作用叫做风。这一段比较麻烦的词语要先把它搞好。
   这里同南郭子綦忘我境界不同了,到达忘我的时候,没有谈气不气,那是解脱的境界,同《逍遥游》最后的结论“无何有之乡”是联带的。我们让南郭子綦躺在那里,“隐机而坐”好几个礼拜,求忘我去,我们转过来从“有我”境界开始。“有我”境界第一个:“噫”动就有“气”,“气”动了就形成风。注意!这是两层,造一口“气”出来以后,呼出来就变成风了。不要认为“大块噫气”就是风,里面有层次的不同。于是庄子开始作他的文章了:
   “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
   这股气变成风以后,除非不起作用,起了作用以后,那厉害了,厉害到什么程度呢?“万窍怒号”。“窍”就是洞,有洞的地方就发出声响来,没有洞穴的地方听不到有风的音声。《庄子》处处都是科学。你说风有没有形体?风没有形体,我们感觉到风吹在脸上,是我们的反应。风有音声没有?没有音声。我们听到风的音声,是风碰到了东西后相互摩擦发出来的,风的本身不是那个音声,风的大与小也只是我们感受的形态,所以读《庄子》就要留意了。
   庄子讲形而上的本体“无何有之乡”,了无所有,了不可得,由形而上到形而下,“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 。”研究佛学多年的人要特别注意这两句话,形而下起用,就是佛学唯识学的一个名词,叫作“依他而起”。如果不靠万物,不“依他”,那个本体的功能就呈现不出来。不靠外物作用和现象,本体的功能哪里看得出来?但是本体有没有功能呢?有!一切万有的用就是它的用,一切万有的现象都是它的现象,是“依他而起”。庄子形容风没有起作用,静态的时候,什么都看不出来,等它—起作用,动态一来,什么现象都出来了。这是讲风,讲气,同时要注意这也是形容我们心的境界。我们心里平静的时候,什么现象都没有,心里念头一动,什么喜怒哀乐,什么怪象都来了,同庄子形容的风一样。
   “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笄、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
   这里庄子在玩他的文字技巧,形容物理界被风吹的现象:“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开始那一阵风,高空的风,天风“寥寥”,像现在这个天气,我们穿一件夹克,爬到阿里山的山顶上,在都市住久了,爬到高山上,高空那个风吹到耳朵里来,声音“寥寥”然,好舒服啊!这个时候人很平静的。第二个形容:“山林之畏隹,”我们到了山林,有岩石的地方。“畏”是山畏,指山转弯抹角的地方,山谷突出和凹下去的地方,高山岩谷的地方。庄子说这些地方的风才大咧,听着吓都要吓死人。
   山上的大风不是“寥寥”然,你注意啊!第一句“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天风“寥寥”然,那很好听,很清雅。第二句就不大对了,要是到高山上有转弯抹角的地方,你再去听听,各种各样的怪声音都出来了。尤其到夜里下雨的时候,你爬到山里头,一个手电筒也没有,你坐在那里,各种怪叫吓都要吓死你了,那就是“山林之畏佳”。“畏佳”不佳喔,不要看字面,那是形容山林弯弯的地方。
   庄子接着形容,跑到原始森林去听那个风声,森林里有“百图”的大树,树上有洞,风吹出气,“嘘……”像鬼叫。庄子形容那些洞穴,凹的像人的鼻子一样,有的像嘴巴张开着,有的像耳朵,像横杠,像圈圈,像捣臼,有些洼进去,“似污者”,有的像个大的深水池一样。这是庄子的文学境界,是一副真的画面和模型,那些洞穴遇到风一吹,百声齐发,百家争鸣,你看庄子很艺术吧。我们看他文字上形容得很好,如果来一根有很多洞的大树,把它放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里面用大风给它一吹,外面又下起大雨,伴着风的怪叫声,你是会吓死的哟。“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这些都是形容风吹百窍洞穴发出来的声音的名称,我想就不作多余解释了。
   “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于”就是嘴巴攒起来发出“吁……”的声音。“随者唱喁”,“喁”是喉咙发出来的声音。所谓“泠风”,指高空上的风,这个“和”不是和平的和,是各种声音混杂的和音,“小和”,声音和得比较轻巧,高雅。大风来了,各种声音和得很混杂。当真正的大台风来了,那些洞穴像闷住了一样,反而发不出声音来。这个道理又是一个物理现象。陆放翁的诗:“山雨欲来风满楼”,在山边住着,夏天大雨快下的时候,那真是风满楼。古人还有一句诗:“万物无声蒸雨来”,夏天热极了,天气闷得人的呼吸都出不来,树叶一动都不动,一根草也不摇,一点声音都没有,闷了一阵,大雨就来了。从文学的境界看来很舒服,但科学境界各有不同。
   我们回到原文,看看庄子是怎么作文章的,他形容风,从“万窍怒 ”开始,“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夏天晚了,上到高楼的顶上,天风“寥寥”然,很清凉。他形容各种洞穴,横的、扁的、长的、深的、浅的、每个发出的声音都不同,吹了一阵,吹得很难听,就把声音调和下来,“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接着,“厉风济则众窍为虚”,一阵最有力量的风吹来,万籁无声,没有声音了,把你闷了一阵。闷过去了以後,声音又出来了,“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注意啊!第一句话“而独不合之寥寥乎?”是耳朵来听的;下面都是耳朵听风吹的声音,到了“厉风济则众窍为虚”以后,不是耳朵听的哟,是眼睛看的。最后,“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那些小风大风过后,一阵和风吹来,水波不兴,那些草啊,树叶子慢慢地飘呀飘呀,摇呀摇呀。讲到这里完了。所以庄子全盘都是禅宗,后世禅宗祖师们说法就是学他的,跟你盖哟,那真是大盖,跟说评书人一样,嘴巴要快,那风“哗啊……”“轰啊……”—路吹到这里,然后,轻轻地飘啊飘啊。后来,说完了,没有了。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
   “人籁则比竹是已”。人的感情,人的喜怒哀乐怎么样看呢?可以通过吹箫或者弹琴看出来。古代的乐器都是拿竹子做的,在竹子上可以表达出人的思想感情,叫做“比竹”。这个“比”字用得非常妙。人的心理,人的情绪的变化同风一样,在脑子里头乱吹动,于是产生了人世间的是非善恶。我们借用佛学唯识的名词,这些都不是绝对的,属于“比量”的境界,通过比较而产生的,都是“依他而起”。颜成子游这位徒弟一直在听,听南郭子綦躺在那里半睡半醒的侃,侃到这里,他说,老师啊,你刚才讲风吹的声音,那是地球上的现象,天地人三才中地的作用,是“地籁”,“人籁”就是人的感情变化,心里有气打鼓都难听,发脾气骂人的声音,就像狼叫一样,很难听,这个“人籁”我也懂了,唯一不懂什么是“天籁”?
   关于“天籁”,先放下来,我们回头再来讨论。注意!庄子讲《齐物论》是由无我境界来的,由无我所起的,庄子借用南郭子綦舆颜成子游的嘴巴来演话剧,对白中间提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这股气的作用,变化成声音,有那么多的现象,有好听的,有难听的。先是听,听完了还可以看得见各种地球上的现象。
   《道德经》、《南华经》、《冲虚经》是道家的三经,老子的《道德经》为大经,庄子的《南华经》与列子的《冲虚经》为小经,后来修道的人,把这三经列为做功夫的必读之书。我们看看道家为什么那么看重《庄子》。把这本书叫《南华经》,成为道家三经之一?但是我们看了半天,《庄子》里头没有传你功夫呀!可有一点,你要留意体会《齐物论》。庄子讲风吹,“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在座的有许多人打坐,修瑜珈、修密宗、修道,要注意啊,我们这个身体就是地球,打起坐来,什么上面打嗝下面放屁,肠子咕噜咕噜叫啦,气脉动啦,耳朵里头听到声音啦,都是“大块噫气,其名为风”。许多人打坐都是跟着现象转,打坐都坐成神经了,要认清楚,那都是现象,那是你的气不能调和而产生的。气真到了能调和的境界,“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这个时候气快要充满了。接着是“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身体上气充满了—,不动了。所以佛家讲修禅定工夫,到了二禅的境界,就四个字:“气住脉停”,也即是“众窍为虚”。到那个境界,你就感觉到清灵了。等到气充满了,你自己看它“之调调之刁刁乎?”身上的气机就觉得很轻松,很自然了。到那时,才由“人籁”到达“地籁”。“人籁”是什么呢?就是我们心。理上喜怒哀乐的情绪随时在变化,思想烦恼不能停止。气通了以后,慢慢由情绪的变化,到思想的升华,从人的本位进入到“地籁”的境界,但是还谈不上道。那么再进一步,第三步,由“地籁”到达“天籁”,“天籁”是什么?
   成其自取
   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
   这里讲“近死之心”,就是中国道这所说的两个东西:“神”与“气”的作用。所谓“神”,就是现在我们活着的心理作用,精神;“气”就是后世所讲的生命体能上的活动力,气魄。《庄子》里头没有提到“神”,春秋战国时的书多半不用“神”这个字,而用魂,灵魂的魂。现在庄子从心理,那个魂的作用来说明。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蜇,姚佚启态,棗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心态与情态
   
   “喜怒哀乐,虑叹变絷,姚佚启态。”
   把每个字连起来,当文句念,四个字一句,这就是春秋战国时期南方文章的作法,也可以说是道家文章的作法,《老子》《庄子》以及后来的《楚辞》、《离骚》都是如此。我们再三提醒大家注意,孔子、孟子的齐鲁文学,和南方文章在体裁上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喜怒哀乐”,这四个字值得研究,我们中国儒家有一本书叫《中庸》,《中庸》上就提出这四个字。尤其后世,都在这四个字上作学问,讲哲学的道理,讲生理的状态。实际上我们讲《中庸》的时候,各位也听过,“喜怒哀乐未发谓这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个“中”不能念成中央的中,如果照北方、山东话念“种”就对了,表示这个事情对了,打枪打子弹,打中了。一定要解释成中央的中也可以。“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喜怒哀乐没有发的时候,对了;“发而皆中节”,发对了“谓之和”。子思写这篇《中庸》的时候,与庄子在时间上前后相差不会太远,大约几十年。我们看到,文化、哲学的发展,由春秋到战国庄子阶段,走到科学的路线,求实证去了,求实证要有一种修养的方法,就产生了后世的道。
   《中庸》上把“喜怒哀乐”看得那么重要,后世人的解释认为这几个字代表了心态,换成现成新名词,是心理的思想形态,也可以叫做意识形态。好像清代以来的解释都是如此,实际上这里头是有问题的。心态不属于“喜怒哀乐”,勉强可以叫它心态,它是配合情绪而来的。为什么《中庸》只提到四点,在《礼记》上是七情:“喜怒哀乐爱恶欲”,《中庸》与;《礼记》之所以后三个字不同,是因为“爱恶欲”属于纯粹的心态,“喜怒哀乐”是情态,情绪的作用。什么叫情绪的作用。什么叫情绪呢?情绪是生理影响,换一句话,就是气的作用,生理的因素。我们“喜”,高兴;“怒”,发脾气,“哀”,有时候心里难过起来,看到什么都掉眼泪,很悲伤,“乐”,有时高兴起来什么都快乐。这四种东西我们理智上都知道要控制,不要随便发脾气,也不需要傻乎乎地就笑,但是心理情绪的变化,带上生理的关系,气的作用,你理性禁止不住,它自然就发,勉强的禁止反而变成一种病态。所以,在《中庸》上如果完全把“喜怒哀乐”作为心态来讲,我们研究的方向就错了。它同《庄子》这里恰恰相合,庄子也是讲;“喜怒哀乐”是情态。这四种典型,我们经常碰到的。
   下面讲心态:“虑”,思虑,思想。“叹”,因为思想引起的感慨,由感叹发出声音来。因此由“虑”到“叹”,也由心理的变化而到絷的过程。絷就是佛学讲的执著,抓得很紧,由此产生人身体外在的形态。“姚佚启态”,什么叫“姚”呢?就是放任,我们现在讲浪漫、大方、随便。“佚”,懒惰。“启态”,变成生活的各种形态。
   “喜怒哀乐”如果一个很好的艺术家,看到这十二个字的描写,就可以画出十幅画面来,各个形态不同,有内在的心态情绪的变化,有表达在外面的形态,脸上的喜怒哀乐,身体的四肢的动作,各不相同。
   
   有生于无,无中生有
   “乐出虚,蒸成菌。”
   庄子开头讲过“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接着他又起个高潮,描写心态与生活状态。上面庄子讲出一个原理,由心理的变化而成了生理,身体活动的状况。中间有个东西,书上没有直接讲,我们不要给瞒过去了,他说了六个字:“乐出虚,蒸成菌”这就是庄子的文章,我们如果随便念过去的话,抓不住要点,所以古人批评庄子的文章“汪洋博大,堂皇迷离”,其文章的气势啊,如“银瓶泄水”,所谓“黄河之水自天上来”,你抓不住他的中心,其实他的逻辑很严谨。现在我们为了年轻的同学讲古文方便,所以罗嗦一点。
   这里庄子提出“乐出虚,蒸成菌”两个相反的作用。“乐出虚”,可以读成音乐的乐;也可以读成快乐的乐。如果按音乐这个乐的音来解释,这个“乐出虚”是物理的状态,接着上面“吹万”来的。前面庄子描写音声,大风起来,碰到物理界的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窿,发出“呜-----”,“嘘---”的各种声音。音乐的声音要发出来,必须通过虚的、空的乐器。同样的,我们吹箫,吹笛子,弹琴奏乐的时候,心里面都要很空灵,没有杂念,很清虚的,发出来的音乐就会特别美。这是“乐出虚”的一种讲法。历代解释《庄子》的,大部份都赞成这个讲法。道家的解释则读成快乐的乐。一个人心里高兴的时候,气要散的。高兴或者悲哀到极点,都可以使人死亡,因为太高兴,气就散了,虚了,所以说“乐出虚”。这两种理由都成立,重点在于人的心理司生命的作用向外发展厉害了,就会空虚。
   如果向内部缩,闷在里面呢?就是“蒸成菌”,一阵大雨过后,山里阴暗潮湿的地方,那些香菇、细菌最容易生长。大家喜欢吃的白木耳,在培养的时候,就是选择又闷热又潮湿的地方,白木耳很容易长成。在那种情况下,空气很蒸闷,水蒸汽弥漫上来,化生变成另处一种细菌,甚至于我们吃的香菇,都可以慢慢地生长繁殖起来。“乐出虚,蒸成菌”这两句话,庄子为什么把它放在人的心态、情态的变化之中来说呢?这正说出了我们的生命有“心能转物”的功能,心理的作用可以变化生理。所以我们的性情兴奋或是郁闷久了以后,生理产生许多疾病。道家很重视这两句话,道家解释《庄子》,修道的要点,强调念头要空、清静,如果保持这种清虚的状况,那么跟形而上道就容易接近了,如果心里有所为,有一个东西转来转去的,那慢慢会变出另一个东西,所以,”乐出虚”是讲由有变成空,“蒸成菌”,以物理的状况说明由空可以产生有,重点在于“心能转物”。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我们这个生命,由空一下变成有。譬如高兴过了头,高兴到极点,乐极必定生悲,不是眼泪笑出来,肠子、肚子笑得痛,也许就笑得跌一跤,缝两针也说不定。心理状态也是如此。所以每个情态、形态过份了,就要产生另外一个现象。我们这个心理跟生理“日夜相代”,在互相替代变化。譬如快乐到极点,乐极就会生悲;大运动之后,疲劳过度就需要休息,休息替代运动。“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生命的前面有一个东西,昼夜彼此互相在替代,在交流,可是我们人很可怜,自己找不出究竟是谁使我起思想?是谁使我身体衰老?又是谁促使我这个生命的开始萌芽怎么来的?这就是人现在有的生命。
   “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庄子说算了,算了吧!昼夜生命在互相交流,我们人一天到晚,思想、运动、作用,但自己找不到主宰是什么?生命的主宰找不到,因此就把现在的现象,姑且当成人生就是这个样子。早晨醒来,第一个思想怎么来的?而且我们今天夜里睡觉了,明天一个思想来的是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因此找不出我生命的来源,只有一个逃避的办法:算了,算了吧!
   庄子的文章很少有重复的对仗,前面有“日夜相代乎前”下面就改成“旦暮得此”,“旦暮”跟前面的“日夜”是差不多的意思。写古文也好,白话文也好,在这种地方请注意,重复使用,文章的味道就没有了,就要多动动脑筋,换个词。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可形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悦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祢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真宰是谁
   庄子上面讲了一句“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我们昼夜生理在互相变化,每个思想,每个观念在交流,好像我们生命是活的,但活到多久,是个什么东西找不出来,既然找不出来,算了吧!就把我们这个白天到夜里活首的,又会叫,又会闹,又会哭,又会笑的东西,姑且就把这们当成一个生命存在,好不好呢?我们当然会认为不好。不好怎么办?下面庄子又提出: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
   “非彼无我”,“彼”就是他,不是他,没有我,“非我无所取”不是我,抓不住一个东西;“是亦近矣”这样就差不多了,这是在讲什么话呢?可是翻译成白话也就只能这样翻呀,就像有些年轻人谈恋爱写情书一样:不是你,就没有我,不是我嘛,也抓不你,这样吧,差不多。《庄子》这不是一个年轻人写的情书吗?那么这是讲的什么呢?庄子这里告诉我们生命的根源:“心”“物”两个是一样的作用。“彼”就是物,拿我们讲是现在的生命存在,就是生理、身体;“非彼”,没有它,显不出“我”的作用。“我”是什么?“非我无所取”,我们有形体的活动,如果没有“我”,没有这个灵魂在内,这个肉体一点价值都没有。能够这样去了解就差不多了。
   我们从佛学的角度看“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这一段,佛学讲,这个生命的存在是意识的流注。我们思想意识,自己感觉活了一天,想了一天,每一个思想像河流一样,表面上看这个河流是一种存在,不晓得已经跑到大西洋还是大东洋去了,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们看起来有个“我”存在在这里,实际这个“我”是“假我”,我们的思想、情绪不过是意识流注而已,真的找不到。但是,意识的流注要借物,没有生理,没有物理,不能代表出来,不单我们身体是意识的流注而形成万象。这些庄子在后面说得很多,我们暂时作出相比较的了解。至于后来庄子提到:“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这就是后世禅宗临济宗所讲的宾主关系,拿西方哲学比较,就是主观与客观之间,如果没有客观,何以能形成主观?主观和客观是相对了,同样的,没有主观,也无所谓有客观的存在。庄子他说你这个样子去了解,就差不多了,还不是完全对。为什么呢?他跟着讲:
  
    而不知其所为使。
  
    为什么差不多?差不多在哪里?因为你并没有找出生命的主宰来,因为你不知道“其所为使”,能够使我们有思想的,能够使我们身体有感觉的,最初这个机关相开动,指挥你动的,那个是什么?你没有找到,所以啊,这就是“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
  
    假定有人说:这个生命不要追究了,我们这个生理作用,生命来源里头有个主宰,这个主宰就是“真宰”,宗教家就叫他上帝、神、菩萨,你把我的感情、思想停止一个钟头好不好?给我轻松一下。这个“真宰”不答应,还是照样机关开动,那我们就不敢随便冒昧地相信上帝、神、菩萨这个东西?所以,“而不知其所为使。”,开始指示我的是什么?这个生命,当我们父母没有生我以前,要我来投胎的那个是什么东西?还是没有东西?“若有真宰”,如果有一个作主的,它在那里?我们找找看,“而特不得其朕”,找不出一点影子,找不出一个真正的“我”来。那一般人怎么办呢?
  
    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我们每一天做人的思想、行动上,好像有个思想,有个行动在动。“已信”,好像主宰这个东西就是我,是我吗?你找找看,我是什么样子?“而不见其形”,但是又找不到它的形状。是你的灵魂吗?灵魂又是什么样子呢?是心吗?心又是什么?心不是心脏啊,我们把心脏割了换一个还可以活着;也不是脑,现在科学进步了,把它换一换,稍稍动一个手术,还是可以思想,可见也不是脑。这个主宰是“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人的生命就这么奇怪,有这个感情。我们很爱我们的身体,对它是最有感情的。对父母的爱也好,男女间的相爱也好,说“我爱你”,真的呀?靠不住!我还是爱我,这个最重要。我真的爱自己吗?也不一定,如果医生告诉你这一边要割掉才可以活,那就割掉不要了,对自己还是不爱。究竟爱的是什么?找不出来,所以虽然是“有情”,“而无形”。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
  
    “百骸”,很多的骨头;“九窍”,人身上有九个窍,头部七个:鼻孔、眼睛、耳朵各两个,嘴巴一个,下面雨个。“六藏”,肚子里头有五藏六腑,心肝脾肺肾大小肠等等。“赅而存焉”,把这东西凑拢来,合成一个机器,叫做人,活在这里,存在在这里。佛经上也说,人体是三十六样东西,如头发啦,骨头啦,牙齿啦,眼睛等等拼凑在一起,成了一个人,这个身体,哪一样是我最亲爱的?你说眼睛是我最亲爱的,把你耳朵割掉好了,你绝对不干。究竟哪一样是我亲爱的?或者说这个生命存在,一根头发,一个指甲,全体我都很喜欢它;或者说,我特别爱我的眼睛,或特别爱我的嘴巴。实际上我们研究下来,自己全部的身体,没有一样喜欢的,但是样样也都喜欢,因为它是属于我的生命。换句话,这个身体,现在这个生命存在,是我暂时之所属。犹如买了一个房子,产权是属于你的,但是它毕竟不是你真有,死了以后它就不属于你的了。
  
    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
  
    这个形容很妙,也可以说是政治的原理。例如古代帝王领导天下,下面的都是我的臣民,都是我的妻妾,从理论上讲,我的臣民、妻妾个个都是好的,可是他们“不足以相治”,内部之间并不友爱。所以当人犯了罪,要被打屁股的时候,屁股很讨厌头脑,都是你,为什么害得我挨打呢?我们这个生命同样经常不平衡,今天头疼,明天又牙疼,刚刚把拉肚治好了,又开始便秘,说明“臣妾”之间“不足以相治”,彼此都不和爱。庄子又说,我们的身体是互相作主的民主作风,要看书的时候,眼睛当主席;要弹琴的时候,指头当主席,其它都不要管事。所以,“递相为君臣”,递相为宾主。但是,你找找看,身体里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作主的“君”存在?
    我们看了《庄子》这一段,再看看佛学的《楞严经》,这一段跟《楞严经》的上半部分一样,就是找了半天,你的心在哪里?灵魂在哪里?身体上面都不是。
  
    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庄子》处处都是话头,经常讲着讲着,给你一个问题,却不做回答,但是有没有答案啊?好象又有答案。庄子说你找找看,在现有的存在的生命、身体中有没有一个真正的主宰呢?假定你在我们生命的内部找出来一个东西,好象找到了,有一点影子,“如求得其情与不得,”不是真找到。或者说你在身体内部、生命中找遍了,都找不出生命的主宰是什么?“无益损乎其真。”没有关系,对现在身体的存在也没有损害,还是照旧的活下去,那个真正的主宰不管你找到与否,都没有关系。
    看起来,这两句话好象后世禅宗所讲的“迷与悟不二”,开悟与不开悟都是一样,从表面上看来是一样。换句话说,这个生命的“君”,“真宰”,它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迷不悟,不多不少,不老也不死。永远就是如是,你懂也好、不懂也好,它都一样。但是我们要懂得它,这个理由是什么呢?庄子后面自然会讲。
  
  
  
     活着在等死
  
    这个生命的主宰: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
  
    庄子说悟到了或没有悟到,同生命的本源没有关系,迷悟既然不二,我何必悟道呢?迷了也一样嘛,我找这个真宰干什么?如果我们听了很安慰,那就上了庄子的当了。庄子接着告诉你,要是找不到的话,“一受其成形,”一入胎受精以后变成这个形体,生出来就有生命了。你以为自己活着啊?生命存在,庄子一句话:“不亡以待尽。”出生的第一天,觉得自己是活着,实际上活着干什么?在等死。活了一百岁是等了一百年才死,活到八十岁嘛,从第一天生出来的时候,就等了八十年才死。
    对于生命存在,按庄子的说法是:“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换成佛学唯识学的说法,叫“流注生、流注死”。它像一股水流,不断的连接起来。在佛法唯识学中,这个名词讲得很好听,不像庄子说得那么露骨。如果我们把“不亡以待尽”这一句话看通了,有时会觉得特别伤感。不过不能听庄子的,听了我们会很灰心。
    活着在等死,这是庄子的话,对不对不知道,我们再等一等好了!接下来庄子又讲另一个现象: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生命活着同外界万物的一切,彼此像刀一样互相在争斗,互相在克制,也互相在欺骗。“相刃相靡”这个道理,按中国文化的阴阳家所说,就是生克的变化,互相相生,又互相相克。也相当于道家讲的:“天地是万物之盗,人是天地之盗”。所谓“盗”,修道的人就是小偷,什么打坐炼丹,打太极拳等等,都是把天地之精华偷到自己这里来。但是要注意,我们的父母加上我,三个人联合起来偷了天地的精神,然后有了我这个生命。这个活着的身体像马一样,一天天向前,向尽头很快地走。你想把生命停留在现有状况,永远做不到的。这看来是多可悲啊!这一段话看起来很消极,不过不要听庄子的,也并没有那么惨。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萧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人生一辈子都忙忙碌碌做什么呢?庄子这里干脆把内幕都拉开了,一句话:“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役役”,做自己身体的奴隶,做物质的奴隶。我们一日三餐下厨房,蒸上牛排啊、面包啊、饭啊、面条啊,一天到晚勤劳苦得要命,就是为了这个身体,把它哄饱了以后,等一下又饿了,又要来了,所以是为身体作奴隶。人活着先是为身体作奴隶,然后为别人作奴隶,为儿女啊,为亲戚啊,为升职啊,“终身役投”,终身都在服役。结果在哪里呢?“而不见其成功”,最后是一无所成地跑掉了。《易经》的坤卦也有一句话,“无成有终”,一生看不到成果。伹是有没有结果呢?有结果,儿女讲起当年爸爸妈妈怎么样,总算有这么一个结果,已经是很好的一面了。
    “萧然”是形容词,就是这样子;“疲役”,为生命所奴役,一辈子都在疲劳到极点的状态。我们真正的归宿在哪里?找不到。“可不哀邪!”上面来一句“可不悲邪!”这儿又来一句“可不哀邪!”我们听听,简直声泪俱下了。生命的价值被《庄子》这一段批驳得一塌糊涂,这个还不算数:
  
    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假定你修道,真做到了长生不死,有什么用处呢?就算活一万年,也不过多等了一万年才死。所以这个形体的生命,毕竟非究竟,不是真道。为什么说活到长命百岁,乃至长命万岁,没有用呢?庄子说如果你活了一百岁呀,一百岁的老头子和年轻人的精神完全两样,其实我们明天同今天的精神都会不同,所以昨天晚上,我们几个老朋友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就讲:“老了就不去作事情了,想做,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耐烦。这个“不耐烦”就是体能不够。年轻人对越麻烦的事情越有兴趣,“格老子,非碰它一下不可!”老了碰不动了,就不行了,这是“形化”,形体的变化。“其心与之然,”“心”已经随着身体外形变化,体能的消耗,也演变去了。我们现在看花、喝酒,去跳舞、去听歌,绝不是十几岁时听歌的感觉,“可不谓之大哀乎?”活长了又有何用呢?长生不死做个神仙又值几毛钱呢?这是真正的大悲哀。
  
  
  
     师心自用
    
    这么说来人生太悲哀了,《庄子》下面又是一转,这就是禅宗所讲的转语。
  
    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人生啊,就是这样的莫名其妙茫茫然吗?“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类也有人真正找到了生命的本来,他并不茫茫然,他的生命活得很有意义,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真谛。谁找到了自己的真谛呢?这在禅宗又是个话头,你去参吧!
    有些人认为自己找到了,开悟了,有些人认为自己懂得真理了。所以说世界上的宗教,因此就有各种的不同。庄子下面批评: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一个人,如果依照自己生理和心理意义,自己建立一个观念“而师之”,认为这个才是最高明,然后根据自己这个高明的观念解释一切。每个宗教、哲学家解释生命的根本,都有一个理论,乃至佛教的小乘大乘,显教密宗,各宗各派都有自己的理论。这些理论的成立,是“成心”而出的,都是自己把自己的心理、思想、构成了一个形态。拿现在哲学观念的话来说,是形成自己的意识形态了。
    按自己的心态来判断一切、观感一切,如果这样认为是了不起的真理的话,认为自己就是大师,“谁独且无师乎?”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个老师,所以谁都看不起谁,因为我有我的高明之处,而且不传给你。
    这个道理不需要另外一个逻辑的方法来研究替代它,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都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心自取”,这是关照上面的“咸其自取”。每个人都形成一个自己的思想理论,越笨的人,他就认为越高明。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
  
    假使一个人没有主观的“成心”,借用西方哲学的说法,就是绝对地客观地看一切事物,看一切的现象,“而有是非”,可能吗?庄子说了一句名言:“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今天我们到了越国,不能说今天到,而是从前就来到了。你说这是什么话?什么意思呢?换句话说,我第一次到美国,今天刚刚在华盛顿下了飞机,人家问几时来的?我说我没有动过,我一万年就在这里。你说这话通不通?
    鸠摩罗什大师的弟子僧肇法师,他的名著《肇论》在中国哲学史上份量很重,其中一篇《物不迁论》,讲宇宙万物没有动过。有一名句:“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旋岚”,大臺风的名字,卷起来能把山都震倒了,僧肇法师说這个时候一动都没有动;长江、黄河的水晝夜在流,如果你悟到了“物不迁”的道理,这个水没有流动过。《物不迁论》的道理与“是今日迁越而昔至也”有关系,所以提一下。明朝的憨山大师,他在五台山住茅棚修道,住了好几年,有一天突然他悟道了。怎么悟的?小便時悟的。憨山大师打坐了很久,起来小便,一下子看到自己的小便,“啪,……”“江河竞注而不流”,开悟了。这是什么道理?禅宗的悟确实很难懂,憨山大师把僧肇法师的原文背得很熟,因此碰到机缘一启发,就悟了。
    现在产生一个问题:人世间哪个是真理?哪个是是?哪个是非?哪个是黑?哪个是白?其实对与不对,都是人的“师心自用”。就是说一个人有“成见”,有主观的观念,自以为对就对,叫“师心自用”。“未成乎心”就是没有“师心自用”。可是天地间有没有是非呢?也可以说有。形而下的是非,是空间、时间,加上人的思想感觉产生了是非的观念。对于形而上真正的真理,万象都在动,它一动都没有动。但形而上真正的真理,它有没有是非的存在?有!那个是非是泯齐是非的是非,是看起来没有是非的是非。这是最好的观点了。因此庄子说:
  
    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最高的那个是非,不是“师心自用”来的,它是泯齐了形而下一切是非以后所建立的真理。那个真理中间,自然有它的是非,这主要的是因果不灭论,还是有是非。形而上绝对的真理,本身泯齐了形而下的是非,而产生的是非,你叫它是非善恶也可以,不叫它是非善恶也可以。因此庄子说:“是以无有为有。”在形而上本体上“了不可得”,就是《逍遥游》最后“无何有之乡”,和《齐物论》开头南郭子綦讲的“丧我”,这个时候,“无有”是空的。但它并不是唯物论的没有,那个没有是断见。就是空的吗?“无有为有”。宇宙生命怎么来的?“真空”中生的,“无中生有”来的。“真空”里头怎么样生出一个“妙有”的呢?“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即使智能高得像大禹王一样,也不能够了解。依照中国上古神话史,大禹王九年里把洪水治好了。道家的资料记载,大禹王有各种各样的神通变化和法术,他的神通智能,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但是庄子提出来,“真空”如何生出“妙有”,纵然有大禹王那样无比的神通和智能,都不能了解。大禹王不能了解,叫我们一般人又怎么办?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夫言非吹也,”翻译成白话很容易翻为:讲话不是吹牛。这是不对的。你注意,《齐物论》开始讲大风“吹万不同”,吹出来不同的声音,实际上庄子一开始就在骂人,骂春秋战国时各家学术,各家争鸣,都是懂大一点吹大一点,懂小一点吹小一点,都在吹,所以“吹万不同”。同我现在一样,也在吹,诸位听了也在吹,不过我吹出来了,诸位在心里吹,吹得小声一点,只有自己听得见。“夫言非吹也,”言语不是“吹”,不是与风吹在洞里发出的声音一样,庄子的意思是:言语不是音声。“言者有言”是“言者”就有话说吗?这样解释也不对。言语的本身,每一音声都有它的内涵和意义。它的意思是言语本身并不是光发出物理的音声,言语本身后面还有一个语意。所以现在外国有称之为“语意学”的这一套学问。“其所言者特未定也。”不过每一个人所发出的言语,每一句话说出来,中间都有一个逻辑不能辩的真理不确定性。所以人吃饱了饭,辩论的事情就多了,你也说一套理论,我也说一套理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没有确定。
    庄子现在提出来“语意学”的哲学论辩,“语意学”的哲学论辩怎么说呢?“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庄子这里又推翻了。前面他说言语的本身都有音声,每一句话说出来都有语意的真实性存在,跟着又讲是“未定”的。这里讲,每一句话都有它的语意真实存在吗?“其未尝有言邪?”真的存在吗?不一定。因为每一句话所谓的真实性,说了就说了,都是靠不住的。为什么呢?言语本身都是空洞的东西,说过了就没有,我们人自己认为自己讲出来的话是真理,尤其搞逻辑的人认为自己的论辩是绝对真理,庄子说看起来像真理,其实同蛋壳里有鸟叫的声音没有什么两样。“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个道理你懂不懂?你再论辩一下,用逻辑来推理一下,看能否再产生一个逻辑,或者说有比言语存在更真实性的最高真理的逻辑。
    所以,研究《庄子》无法用各家的注解,至少我的本事不够。我认为只有用后世的佛学做比较,才比较容易说明,但对佛学要有真正的了解。在佛教看来,“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 它讲的是旋陀罗尼总持法门。佛学里叫旋陀罗尼,就是一般人说的咒子,一切咒语都是旋陀罗尼。咒子的意思不能解释,只要一心念去就可以了。旋陀罗尼是什么道理呢?等于看见人“嘿”地一声,我们就明白了,这个“嘿”,不一定叫你,这个音声发出来没有意义,但都懂了。如同我们对动物发出声音,没有含义,动物都懂了,这就是旋陀罗尼。声音有它的意义,“夫言非吹也,”但是这个声音就是究竟吗?等于学密宗的念一个咒子,觉得不得了,咒子就是佛法,是不传之密,但佛在因明上讲,声音是无常,完了!一切又统统推翻了,旋陀罗尼又统统旋开了。庄子也提到“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前面讲声音是旋陀罗尼,后面又推翻了,声音是无常,一切声音说过了就过去了,不存在。那么庄子这一段话什么意思?它说明了言语音声的作用,言语文字是指导你了解形而上道,你不能执着于言语文字,如果你执着文字言语,你就完了。
  
  
  
     道隐于小成 言隐于荣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
  
    庄子先提出两个原则:“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无时不在,“恶乎隐”,没有哪个地方遮起来看不见。实际上道普遍存在,应该让任何人都有所了解,是真理,永远都不会变的,道是天下的公道,没有秘密。世上有人认为,我是真道,他是邪道;我这个是正道,你那个是歪道,为什么有这类是非呢?等于说,言语本来讲话给你听,就是要你懂,但是人类很可怜,不论用哪一种言语文字说出来,没有辨法表达其真正的思想。所以人与人之间永远有误会。言语它没有办法完全表达人类真正的思想与情感,人类通过言语反而不懂言语的真实思想,这很有趣。
    释迦牟尼讲释迦牟尼的道,孔子说孔子的道,墨子说墨子的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盗也有道,哪个是真道?应该到哪里去找道?“道恶乎往而不存?”道也没有到哪个地方去呀?它本来就在这里。
    你看庄子的文章很有逻辑,文字很有美感。我们拿佛在《金刚经》上讲的话来阐释:“无所从来,也无所从去,是名如来。”你们真懂了这三句话,就懂了《庄子》了。或者反过来,你们把《庄子》“道恶乎往而不存”,做这三句话的注解,也就懂了《金刚经》了。“言恶乎存而不可?”言语那里存在呢?佛在“因明”上讲声音是无常,言语讲出来就没有了,就空了,佛经上讲如山谷的响声,空的,讲过了就不存在了。过去不可得,现在不可得,未来不可得。何必说一定要我讲的话对,我讲的是真理,你讲的不是真理呢?这太笨了!但是,世界上是非与真理,尤其对道,大家都好胜,都在争一个真一个假。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
  
    道本来是天下的公道,无所不在,无古今、无中外、无来去,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但是既然道存在,为什么我不能悟道?“道隐于小成。”一般人度量小,智能小,打起坐来身上放光,身上摇起来,再不然身体转起来,再不然气脉通等等现象,这些都是“小成”,小玩意。凡是小玩意一来,大道就“隐”了,所以你永远不能得到大道。
    “言隐于荣华。”“言”本来代表真理,但大家对言语文字背后的真理找不到,被言语文字骗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懂了吗?不懂。都被外面的虚华,都被言语文字的优美骗住了。因此,庄子又骂人了: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因此世界上有那么多乱七八槽的学说,儒家孔子有孔子的道,墨家墨子有墨子的道,诸子百家各有各的道,你说他的不对,他说你不对,这一套争来争去。“以是其所非”,以我主观的看,你的一切的都不对,“而非其所是”,又以你的不对,来证明我自己的对。庄子说,如果真想搞清楚究竟哪个对哪个不对,哪个真正是道,哪个真正不是道,“则莫若以明”,最好你去明心见性,开悟了,那么你才可以真正地明白道。
    我再重复一遍,内七篇是一个系统。《逍遥游》谈如何解脱生理、物理的困惑,而进入道的境界。庄子提出一个最后结论:“无何有之乡”,相当于后代禅宗所谓的“了不可得”。道的起用,到了形而下,一切作用、现象都是不齐的。那么,在万物不齐里头,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万物归于平等的、绝对的“齐物”。庄子提出来,有的!但没有明显地讲。要求证它,庄子先提出南郭子綦忘身忘我的境界,在不齐的万物里头,进入了绝对的、自性平等的道体。道体起用的时候,庄子先用“人籁”,“地籁”,“天籁”加以阐释,从宇宙万有的一切音声变化的不同而进入道,我们如果用佛学来比喻的话,就是由观音菩薩修行法门闻声而入道,由聞聲而悟入不齐里頭的平等、自在和形而上的道。关于萬物不齐的現象和作用,莊子說“吹万不同”,用物理世界的“气化”來作說明。譬如风是气的現象,风是同一个风,風所接触到各種空隙的地方,能够發出声音的这个现象不同。因此,在同一个风的作用下,发出来的声音有百千万亿的不同。我们人的心理状况,思想观念也同这个道理一样。中间有个重点,就是“咸其自取,怒若其谁耶?”鼓动这个生命作用的是谁呢?无主宰,非自然。这个道理等于《楞严经》上讲的:自性“清净本然,周遍法界。”一切众生,之所以起各种不同的作用,是“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而来的。一切都是自我在捣鬼,每个人都是自我在捣鬼。
    庄子讲到,因为每一个人,由于自我的观点不同,所以理解不同,方法不同。接着就讲到当时春秋战国时期诸子学说,百家争鸣,由形面下到形而上道体,各种的是非,争论得很厉害。重点就是两句话:“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因此则有儒墨两大家的对立。每个人都站在他自己的观点上,看人家都是错的。那么,庄子提出来,要想明确一切是非,唯有一个办法,真正能够明道。这个明道,就是能够明白万物“不齐”而归于“齐一”这个道体。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物”就是这个东西。“彼”就是它。照白话文来翻译,“物无非彼,”这个东西没有哪样不是它;“物无非是,’这个东西没有哪样也不是的。你说这讲的什么话?如果翻译成这样的白话,可用古文来批之为“不知所云”。实际上,这是老庄为代表的南方楚国文学,在写作技巧上相当高。年青同学特别要留意,高在什么地方?我们知道,要把自然科学,或者纯理论纯逻辑的东西文学化,非常困难。例如,现在学校念的课本,假使你把物理学、化学、机械学,变成文学化,怎么变?如果这个学生的头脑特别机械,他对于科学这方面的东西,就比较容易接近;但喜欢文学的学生,他对于数学这些东西,就没有办法接近。这就是现在学问中所产生出的“性向”问题。“性向”这个名词,是近几年新兴起来的,就是个性的趋向。一个孩子向哪一方面发展,这是现代科学要解决的问题。要把科学的东西文学化,很困难,过去我们曾经试过,我有一个学生,在中学教化学,他在讲化学公式的时候,突然冲出一首文学境界的诗词,最后在教育上他成功了,学生差不多有百分之八九十,对科学的理解都有高度的兴趣。不过,他谈起这个创作,很痛苦。
    我们回到原文,庄子在这里讲一个纯逻辑的问题。“物无非彼,”就是说每一样物质的东西,都有它单独的自体存在,水就是水,水不是火,火就是火,火不是风。换一句话说,我们看到万物,认定这个叫灯光,这个叫黑板,那就是佛学唯识学所讲的,我们心理的观念,一切都是“依他而起”,因为有外境界的现象,我们的心理就相应产生了这个观念。“物无非是”,没有哪一样东西不属于我,属于我什么?——心。一切是唯心。而这个道理就是说,最高处形而上是“心物一元”。形而下呢?物质就是物质,心灵就是心灵。两个是分开的,但归根结底是一个。所以说“物无非彼”,每个东西各有它单独自己存在的一个现象,不是它自己的性质,每个东西都无自性,凑合起来,则“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是”个什么呢?一切是我们观念唯心所生。道理在哪里?与下文连起来就看到了:
    “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你受外物的影响,跟着环境在转,光在物理上去追求,形而上这个道体永远找不到。那么,形而上的道体,庄子提出来,要求证这个东西,不像自然科学求证外物一样,可以向外面去追,必须要回转来追求自己,要回转来“自知”。因此庄子下了个结论:
    “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因为我们自己主观观念认定了,这个事物就出来了。譬如我们的手表,假使开始把它叫成水桶,我们现在也可以把手表叫水桶。“彼出于是,”是我们人类知识的认定。但是我们主观的认定哪里来?“依他而起”,我们主观认定这个是这样,这就是依外界的物质而起,所以“是亦因彼”。
    这些道理,我们听起来很简单。今天世界上之所以有战争,也就是唯物思想同唯心思想的战争。我们回转来找自己的文化,在《庄子》里头,已经很明显讲到“心物一元”的论辩的道理,都是认为主观意识形态所形成的。具有唯物思想的人,喜欢用一个名称,经常批评人家“你的观念,你的思想,是你意识形态形成的”,实际上,他自己讲别人那个意识形态,也是个意识形态,也就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方生之说
    
    彼是,方生之说也。
  
    这是个纲领,下面庄子就论辩这个东西。
  
    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这一段完全是逻辑的论辩。庄子为什么写这一段文字?在战国时代,我们文化里头,称为名家,亦称名理之学,现在西方译为逻辑、论辩。逻辑是怎么发生的?我们必须要有一个简单的了解,人类世界最初的文化,都是从宗教来的,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生下来都是哲学家,每个人都怀疑到我是怎么生下来的?天地间第一个人是怎么来的?我的生命在没有我之前是怎么样的?死之后又到哪里去?这些问题,凡是人都想过。是不是其它的一些众生,例如动物有没有想过?我们不敢判断,因为我们不能断定动物绝对没有思想,你非动物,你怎么知道动物没有思想?你不是动物,你怎么知道动物有思想?这就是论辩的问题。
    世界上一切的学问都是由宗教而来,后来演变成哲学。因为宗教只叫人信,而且是专制强权,绝不容许你怀疑。然而人类的智能是不可满足的,你叫我信,可以,你告诉我理由,你打开门让我看一看,只要看到一眼,我就信了。这是哲学精神。那么,在我们看来,宗教素来是把大门关着的,等于说,信就行了,不要多问了,到此止步。但是,哲学家不干了,就要在门外敲一个洞看看,究竟里头生命来源怎么样?对此哲学家有两派见解:一种是唯物思想,在几千年前,宇宙生命来源之说在希腊、埃及、印度等地,都在同一个阶段同时存在。唯物的理论认为,宇宙最初的元素是水,由水变成火,而后冷却逐渐形成现在的大千世界。印度也有一派讲地、水、火、风的四大是天地间开始的根源。相当于中国上古金、木 水、火、土五行的道理。这些理论慢慢演变成后世的唯物思想。另一派是讲唯心的,唯物思想在几千年中一直跟唯心思想争论着。唯心的理论认为,宇宙有一个超越物质的精神主宰,物质是由他所创造产生的。这牵涉到哲学问题,解说很多。随着年代向后,人的知识越来越开放了,就认为不够了,提出了问题,问及哲学家你怎么可以认定宇宙是什么做的呢?不管宇宙是上帝造的,或者不是上帝造的,你怎么晓得?哲学家说是靠学问思想来的,那么先要研究你哲学家那个思想(工具)的判断靠得住靠不住?思想的本身是个什么东西?因此产生了逻辑学。对思路法则的研究。这种思路的法则学,在印度的佛学中,早在希腊之先就有了。在印度佛学里头有,逻辑叫因明,学佛第一就要学会因明,故而大乘菩萨道,不懂因明,不能学菩萨道。
    对于这问题,世界学者也有两派说法:一派是西方人的立场,认为印度佛学的因明是受希腊逻辑的影响产生的;另一派是东方人,包括了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说法,认为希腊的逻辑,是受印度因明的影响而产生的。这里永远考据、论辩到现在无法搞清楚它。
    西方哲学的发展,正是知识论同实证经验论同存的时代。光靠知识理想,没有实证的经验去求证,是靠不住的。所以西方哲学里头,这种学问又产生两派,一种光是知识论,学问到了就行,然而不行,非实证不可。实证的一派在西方文化就叫经验论,必须查清自己的经验来。后来,由于哲学的发展,又形成了科学,科学家更进一步说,光看一下还是不行,我要摸到以后,我才相信的确有这个东西。所以由宗教而哲学,而科学,是今日西方文化发展的步骤。
    我们了解了西方,再看自己的文化,《庄子》的这一段同西方的论辩是一样的。不过,我们的文化喜欢简单、简化,庄子这里提出来一句话:“彼是,方生之说也。”“是”就是我认定,主观的东西。他说,我们上面所讲的一切,不管是我们的主观认定,或者是因外物依他而起,而产生我们的思想,这些都属于“方生之说”。 “方生”,从文字讲,刚刚生起,这有个比方,我们先了解这一段完了,再了解“方生之说”。“方生”的“生”,庄子用这个字,是很妙的。
    我们先要解决“方生之说”,是个什么“方生”呢?这个所谓是非、心物,都不是因为外界的关系,拿中国大乘佛学禅宗的观念来说,道都是“一念之所生”,就是说,都是因你的观点而产生。但是,庄子的文章与他的思想,非常锋利,那是智能之学,高到极点,马上推翻了自己的话:
    “虽然”,但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文字我们很容易懂,当一个东西刚刚生下来,是死亡的开始,当一个东西我们认为他是死亡的时候,活着的另一个生命开始了。所以一般人要修道,尤其禅宗讲了生脱死,你看了《庄子》,很可以了然。当我们一个人的生命刚刚生下来的第一天,不叫做存在,第一天生命已经过去了,“方生”就“方死”,生死是两头的现象,那个能生能死的不在生死上面,与这两头的现象不相干。等于说白昼是黑夜的开始,白昼是黑夜的开始,这是个逻辑思想的问题。我们认为天亮了,认为黑夜里睡着了,夜里看不见了那是你自己被现象骗了。所以,同生命存在一样,“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你看庄子的文章,刚刚讲了“方生方死”,接着就又过来讲“方死方生”,他两头都说完了,如珠子走盘,不着边际。跟着又讲到人的观念问题:
    “方可方不可,”当我们认为这件事情可以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了,当你主观肯定的时候,肯定这一念本身就是否定;“方不可方可;”你认为否定了,否定这一念本身则是肯定。所以没有主观客观,天下的是和非,我主观上认为对,不同于我的看法叫做不对,对和不对是相对而言的,因为觉得别人不对,所以才认为我对,故而还是一念主观来的。所以,是和非互为因缘因果,靠不住的。
    我们刚才留了一个问题,就是“彼是,方生之说也。”这一句话,在庄子那个时代,佛学还没有进入中国,等佛学传过来,“缘生之说”也就是这个道理,万物“不自生”,不是自由来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他生”,也没有哪个主宰造得出来,不依他;万物“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无因生”,也不是没有因,缘于因来的,是名为“缘生”,一切是因缘所生。那么,这一观念就是后来的佛学中道观,这一观念实际上与庄子有相同之处,不过庄子只有一句话,就是“方生之说”,这也就是佛学“性空”的道理,“缘生性空”。
  
    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故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
  
    庄子又进一步否定了一切,这就是庄子的逻辑。“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圣人”,得道的人,不需要做后天个人的主张,很自然的,不由自主的“而照之于天”。这个“天”不是指天体,是代表形而上的道,以天道自然“照”就可以了解这个道理。但是,虽然你认为自己是非都不动,不管对,也不管不对,不落空,也不落有,我得道了,你当心!庄子说“亦因是也”,你认为两边都不落就是道,道也是你自己认定的,还是一个主观。
    “是亦彼也,”你这个主同的认定,还是属于“依他而起”。这个“彼”不是指外物。因为认为你的不对,我的对,“彼亦是也。”那他的对与不对,也同你相对,所以客观主观是相封的。我们经常听人家讲,我很客观地告诉你,我说对不起,我不相信有客观,因为说了我很客观地告诉你这句话,已经是主观了嘛。所以,“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世界上的思想观念,他讲他的一套对,各人有各人的一套对。究竟哪个对?究竟哪一个真正的“是乎哉”对呢?究竟哪一个真正的不对呢?
  
    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彼是莫得其偶,”“偶”就是相对。真正的道,离开了相对,绝对就是绝对,既不是空,也不是有;既不是是,也不是非;既不是恶,也不是善。一切的相对都离开了以后,那么,你可以得到一个道的什么东西呢?“谓之道枢。”你把握了道的中心的枢纽,但并不是说完全得道了。你认为得了中观了,那已经落偏了,用庄子的道理来讲,这不过是个“道枢”而已。“枢”者,一个轴心,如一块手表,绕一个中心点。得了这个“道枢”,有个好处,可以得其“环中”。“环中”是一个圈圈的中央,在圆的中心点可以四面八方活动。宇宙和生命都是无始无终,像一个圆圈一样,这个圆圈有个中心点,你要是把握到这个中心点,在出世入世之用,可以“以应无穷”。我们一看到无穷,一提到无量无边,一定在观念上尽量扩大,错了!你忘记了自己,边际就在这里,无穷,也无开始,不要忘记了这个起点,即无始无终。所以庄子的文章很妙的,得了“道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我们晓得,学佛的很多法师,学佛的标记,拿个念珠,108颗或者200颗,道教则是拿着相互套着的连环在手里玩来玩去,这个东西就是“环中”。过去在大陆,看到很多道士手上带着相互套着的两个圈的风藤,这种天然的植物,当时怎么长拢来的?还是雕刻的?搞不清楚。道教喜欢戴这种东西,在《封神榜》里叫做乾坤圈,乾坤圈就是“环中”的作用。人体也是这么两个“环中”,上半身一圈,下半身一圈。所以有些人传道,道在哪里?给你一点,这里,在其“环中”,密宗也用在这种地方。有没有道理?有他的道理。我认为这无所谓秘密,这都是小孩子玩的,没有什么了不起。在道家、密宗认为秘密得不得了。我素来喜欢公开,这不是道,充其量是用这么一个方法使你能向这一方面转而已,不是真正的道就在这里。但是,庄子虽然这么讲,是要我们做到心物相忘,使它归到中枢。人能够真正修养到心物相忘,外境与自我都相忘,可以归到“环中”的境界。
  
    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讲到学术规念,也等于人生的观念,包括政治哲学、社会哲学、经济哲学,一切的观念,我们中国人的老话,那是最高的哲学:“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有理说不到底。”庄子说的“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是非都是“无穷”,“故曰:莫若以明。”最后是明道,明道以后,是非皆明。因此,古人有两句诗“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什么叫三宿?佛家的戒律,“头陀不三宿空桑”,一个出家修头陀行的人,也就是苦行僧,不居庙子,在一棵树下过夜、打坐不能超过三天,这是戒律规定;到第四天非离开不可。因为在那个地方住久了,就会与那里发生感情,就会留恋了。《太公素书》(就是圯上老人送给张良作军师的那本兵书)中说“绝嗜禁欲,所以除累也”。人要能割舍了嗜好,抛弃了欲望,才能除累,才不会受感情的拖累。人感情的牵挂比什么都厉害,不但对家乡土地有感情,对个人周圉的一切,久而久之,也都会产生感情、产生留恋。所以很多修道的人,不能有所成就,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古人的诗:“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与庄于的观念相同,绝对做到离尘弃欲,离开红尘,抛弃了一切欲望,使生命没有多的拖累,就要明这个道。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为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因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予,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谓以明。
  
  
  
    引喻失义
  
    下面就是庄子的名言,是历代学者辩论很多的地方。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几千年来,这一段文章在中国的哲学思想、文学思想上的份量都很重。文字看来很啰嗦,“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翻来复去。假认同学们是学文学的,你看能不能简化呢?很可以简化,用不着这么啰嗦,可庄子的文章笔法就是这样,我们经常引用。例如宋代欧阳修奉命修《唐史》的时候,有一天,他和那些助理的翰林学士们,出外散步,看到一匹马在狂奔、踩死路上一条狗,欧阳修想试试他们写史稿件文章的手法,于是请大家以眼前的事,写出一个提要大标题。有一个说:“有犬卧于通衢,逸也蹄而杀之。”有一个说:“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斃。” 欧阳修说,照这样作文写一部历史,恐怕要写一万本书也写不完。他们就问欧阳修,那么你准备怎么写?欧阳修说:“逸马杀犬于道”六个字就清楚了。所以,往往几百年的历史写来,桌子上一堆,就是那么一小本。如果我们几千年的历史,照现在白话文一写,那实在不得了!但是照《庄子》的文章写也不得了,以指喻指,非指……讲了半天,是马指你,还是你指马,搞不清楚。
    对于“以指喻指之非指”这一句,我看了很多的文章,而且现在的书也在讨论,认为这个指呀,不是指头的指,这个指啊,就是中指的指,引经据典,写论文,就这个办法,苏格拉底怎么说的,孔子怎么说的,反正看到一点半点指头,就把它抄上去,然后下面注明我看了一些什么书作引证,学问很渊博,实际上看了半天,你的意思呢?我没有意思,因为这些书我都看过了,所以结论留给谁做呢?留给别人去做吧。现在很多文章,只能这样。
    很简单,这个“指”就是指头。庄子这一段讲什么?讲逻辑论辩。我们晓得,以印度的因明学来讲、论辩一定有四个步骤,比西方的逻辑还要完备,还要严密。因明的四个步骤,简单地讲:“宗、因、喻、合”。“宗”就是前提,说话必有宗,引申“宗”的理由为“因”。有时候有宗有因还讲不清楚的事,只有用比喻来说明,这就是“喻”,在庄子中叫做“寓言”。因为人类世界上的任何语言文字,没有办法真正表达人的思想,所以意识思想、意识形态很难表达。你说我会画画,把意思画出来,那个画已经不是你的意思,那已是三四层以后的意思了。那到底怎样表达人类的意思?用比喻。人类文化中,每一个宗教的教主都很会用比喻,最善于用比喻的是释迦牟尼,其次基督教《圣经》里有很多都是用比喻。为什么宗教的教主喜欢用比喻呢?因为最高形而上的道理很难讲出来,只好讲一个比喻。譬如一个人问:“某人什么样子?”“你听我讲,你也没有看见,反正那个家伙长得脸像马一样。”我们就会一笑,反正晓得脸长,这就是比喻。我们人常常喜欢用比喻,比喻是论辩上表达情智的最好的一种方法。宗、因都讲通了,那么就是结论的“合”了。
    那么,庄子对当时喜欢讲论辩的名理学家如惠子、公孙龙,他也提出来“以指喻指之非指”,他说拿一个指头,告诉你这个不是指头,他说这个比喻不大好。这叫做什么呢?引喻失义,就是用了比喻以后,反而丧失了真正的意义。年青同学读古文都念过诸葛亮的《出师表》,其中有一句劝他的皇帝,刘备的儿子阿斗的话:“不可引喻失义”,我们看了诸葛亮的这句话,就了解了刘备的儿子阿斗非常聪明,会辩论,做错了事,他会盖得很好。所以诸葛亮以亚父的身份教训他。“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庄子这一句“以指喻指之非指”,他这个话有点引喻失义,还不如用不是指头来做比方不是指头的道理。禅宗大师翻译佛学《楞严经》时,比庄子用得高明“以指指月”,指个月亮给你看,以指指月叫你看月.不是看指头,不要把指头当月亮。后来禅宗有一部书就叫《指月录》。现在研究禅学的人非常多,都是抓住了指头当月亮。拿庄子的话来批评:“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如果你研究禅宗的公案而讲禅的话,不如绝口不谈禅或许还能进入禅。“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这和上一句是同样的道理,同样的喻意。
  
  
  
      天地一指 万物一马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庄子的名言,后来的人因这两句话悟道的也很多。庄于归纳“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表达“心物一元”的观点。“心物一元”绝不是唯物,也不是唯心,但也可以说是纯粹的唯心。(不同于西方哲学的“唯心”。)这个“天地一指”的“一指”,并不是一个手指,而是一个东西,是一体的意思:“万物一马也,”是以宇宙万物不过是一匹马来作比方,整匹的马,有马头、马脚、马尾、马毛……等等。所有天地间的万物,就好象马的头,马的脚,马的毛……等等总合起来,才叫一匹马。离开了马的头,不是完整的马,离开了马的尾巴,也不是完整的马,离开了马的任何一样,都不是完整的马。由众归到一,由一散而为众。所以明朝憨山大师有两句著名的诗:“天地蜩双翼,乾坤马一毛”,他这个名句的观念,也就是应庄子的“天地一指,万物一马”来的。我们知道,南北朝一个著名的年轻和尚僧肇说过这么一句话:“会万物于己者,其惟圣人乎。”僧肇只活了三十几岁就死了,但他的著作影响了中国几千年。他的名著《肇论》,融和了儒、道、佛三家。他这话是真正的圣人境界,修养不是理论到物我同体。人与物是一个来源,一个本髓,只是现象不同,好比在这间屋子里,我们都同样是人,但相同中又有所不同。因为你是你的身体,你的样子,我是我的身体,我的样子。但是虽然各人不同,却又同是人类,“乾坤马一毛”就是这个道理。
    庄子为什么用逻辑的道理讲这一段呢?当时一般讲逻辑论辨的这一帮人,惯用的这些比喻,庄子拿来批判一番,但是.庄子用的比喻,它影响后世很大。比方,中国产生大乘佛学,到唐代有十宗的不同。唐武则天时,是华严鼎盛的时代,华严宗第三代祖师贤首大师,法名叫法藏,他有一篇很著名的影响中国哲学思想的文章《金师子章》。庄子拿马来比方,他就用狮子来作比方。贤首大师用《金师子章》,说明天地一指,万物一狮子,这个宇宙万物等于一个狮子,狮子的头、狮子的尾、狮子的脚、狮子的毛,分析起来,狮子全身无数的毛,每一根毛代表了这一个狮子,每一根毛也都不是这个狮子,由此而说明华严境界是玄门,所谓帝纲重重无尽的道理。那么,贤首大师“万物一狮子”的观念同庄子“万物一马”的观念是一样的道理。
    庄子用逻辑的道理讲到这里,跟着还是在批判逻辑,是非观念和一个人观念的认定。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
  
    庄子说:是非观念所产生可以不可以,是从我们的主观来的,我们的认识,你认为可以就可以,你认为不可以就不可以,宇宙间没有一个真正的离开身心以外的是非观念。他提出了一个结论:“道行之而成,”我们要想成道,要想返回到形而上道体上,只有实行。在这里,我们看到庄子偏重于经验论,讲实验,只有真正去行道而成道,不是讲空洞的理论。拿论辩思想来当道,完全错了。现在讲道、讲佛学,都变成一种思想学问,那完全错了。“物谓之而然。”“物”就是宇宙万物,我们认定对了就对了,你认定这个东西叫什么,这个就叫什么,一切唯心作用。所以,形而上的道要修行就到,即“行之而成”;形而下的万物是人为的,你认为什么就是什么,“物谓之而然。”那么,讲对了或者不对?他又引用:
  
    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恶乎然?”怎么叫对了呢?“然于然”,怎样一定认为对了?还是唯心的作用.你观念认为对了,它就对了。“恶乎不然?”怎么认为不对呢?“不然于不然。”你的观念认为不对就不对。这是庄子的文章,狂放恣肆。白话翻译过来很简单,庄子这么一写,让人眼花缭乱,就像戏台上跟人打斗一样,上面来个花样晃一下,花枪东一挑,西一挑,实际上他一刀从中间就打过来了,他的文章就是这样,我们不要被庄子的文字骗过去了。“物固有所然,”天地万物它有它的所以然,既然宇宙形成了万物。电就是电,电通过灯时,它发亮;通过录音机收音机时,它发声。这个物体有它所以然的特别的性能。“物固有所可。”所以万物有它适宜应该的本位。有它适宜应该的立场。但是在现象界来讲,各有各的性质,水跟火两个就不同 水有水的用途,火有火的用途,“物固有所可”,形而下的是这样。形而上来讲呢,“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归到道体,两个东西都变成原来的能量了。只是一个能量,那没有关系,因此说明一个道理:
  
  
  
      唯达者知通为一
  
    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
  
    因为有形而下,形而上的道理不同,在这里产生一个现象。这里讲:“莛” 茅草的一根杆杆,很细,很轻贱,很脆弱;“楹”: 一个大柱头,大殿的柱子,很粗,很大,很贵重,这是两个相反的东西。“厉”就是一个很丑的丑八怪;“西施”古代的一个美女,最漂亮,两个相反相对。“恢恑憰怪”,讲人的现象,人的心理,人的个性。只讲四大类,“恢”:豁大,什么事情都不在乎,胸境恢豁;“恑”:狭窄,胸境狭小;“憰”:很奸巧;“怪”:很怪。这四种不同的现象,万有的现象,同人的个性、现象,各有各的不同,“物固有所然”,就是这句话的解释。丑的就是丑的,漂亮的就是漂亮的,细的就是细的,粗的就是粗的,胸境大的就是大的,胸境窄的就是窄的,古里古怪就是古里古怪,有些人很奸巧就是很奸巧,现象都不同,作用也不同,这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但是,“道通为一。”形而上讲起来,它是一個東西,譬如人,長得漂亮与丑的,死了以后变成白骨,白骨變成灰尘了,漂亮与不漂亮一样,這是“一”:一個毛草杆与一個大柱头化成灰了,还是一样,这是“一”,所以“恢恑憰怪”到了最后,还是“道通为一。”那么,在这個里頭又產生形而上、形而下的道理: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無成与毁,复通为一。
  
    這是物理的道理。一個东西分化了的時候,是它成功的時候,譬如,我们把稻子割下來,把它加工磨成细粉,分化開了,可以做成很多好吃的东西。“其分也,成也,”分散开,是另外一個生命的開始,等于夫妻结合生了自己的孩子,两個人的分化成了一大家人。但是,“其成也,毁也。”這就是“方生方死”之說,成功的時候,也是開始毁坏的時候,譬如这个房子,当我們第一天蓋成功開門的時候,从这一天已经在開始毁壞了。所以,他有个结论:“凡物無成与毁,复通为一。”天地萬物没有永远存在的,也没有永远毁坏的,空久了以后,加上许多因缘的构合,自然會形成有,這是自然的有,最后,还是归到“一”。下面有个中国文化重要问题來了: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
  
    我们晓得中国儒家的文化,在几千年来,人文思想占了最重要的一环,儒家的文化到宋朝以后,所谓《四书》。《四书》里头有《大学》、《中庸》,现在的年轻人不一定会背诵,我们当年读书,在小孩子的时候,就非背诵不可,不会背诵,老师就要打手板,肿得象螃蟹盖一样,痛好几天,很可怜的。这个《中庸》,有大学者考据提出来,认为子思比庄子还后一点,子思的《中庸》是依据庄子这个思想来的。称“中庸”,“中庸之用”,是庄子在这里先提出来的。几千年以后的人考据几千年以前的事,说绝对准确,我不大相信,因为我经常考据自己,前天做了些什么事,自己今天想考据一番,都不大准确的,自己前天放的东西,今天就找不到了,而且有时候忘记了,有时候昨天的事,今天都不大考据得出来,不晓得诸位有没有这个经验。所以,现在根据古董,根据死人的骨头,就断定几千年以前的人,是这个样子,是那个样子,我只能引用庄子的话“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是者谓之是也,非者谓之非也。”很难说了。
    “唯达者知通为一,”庄子这里提到“庸”的作用,所以他讲,“唯达者”,只有真正得了道,通达者,“知通为一”,归到形而上的一体,是绝对的,“一”也不是一,就是绝对的。天地间的事,没有成败、是非、善恶,从形而上道体上讲什么都没有,形而下万有的现象是不齐的,形而上是“知通为一。”
    那么说,得了道的人;“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始终不用。所以有些人学庄子学坏了,我过去看老一辈的朋友,他们的年龄都比我大几倍,学问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辈子喝酒,优哉悠哉,我问他们:“为什么世界这么乱,不出来做一番事业?”他们说:“你不晓得,我在读庄子。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我那时年青,很喜欢跟这些老朋友开玩笑,我就叫他们外号:《水游传》上智多星吴用,“无用”。庄子的道理,无用之用是为大用,“不用而寓诸庸。”怎么叫做“庸”呢?“庸”就是“用”的意思,庄子说“庸也者,用也。”把《庄子》内七篇搞通了,就明白庄子并非是主张完全不用,还是用,用而恰当,用而适可,他下面就有“用”字的解释:“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所以《中庸》的来源差不多也有这个意思。
    在庄子那个时代,变乱到了极点,那个时候人的思想,有相通之处,处乱世之间,慢慢会逃避现实,人容易变成“乡原”。然而现实逃不逃得开?人是逃不开现实的,只有想办法,善于用现实,而不被现实所用,用得好,就是庄子所讲这个“庸”,用得不好,就变成乡原。乡原看起来样样都好,像中药里的甘草,每个方子都用得着他,可是对于一件事情,问他有什么意见时,他都说,蛮有道理:又碰到另一方反对意见,也说不错。反正不着边际模棱两可,两面讨好。现在的说法是所谓汤圆作风或太极拳作风.而他本身没有毛病,没有缺点,也很规矩,可是真正要他在是非善恶之间,下一个定论时,他却没有定论,表面上又很有道德的样子。所以孔子最看不起“乡原”,认为“乡原者,德之贼也。”庄子所讲的,不是这个意思,他说,只有通了道的人,得这个“用”,中庸之“用”的作用。庄子这一段,关于逻辑论辩而讲到是非、成败,我们不要给他这一段骗过去了。什么叫“不用而寓诸庸”呢?“庸”不是马虎,不是差不多,是“得其环中”,恰到好处,换句话,“庸”不是庸庸碌碌,也不是后世所讲的笨人叫做庸人,而是高度的智能,最高的智能到了极点,看起来很平常,但“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适得”,得到了这个道理,“几矣”就是差不多了。这也就是上面说的“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环中”是很圆的,虽然很圆,它中心是直的,不走弯曲,直道而行。
    “因是已,”得到这个“适得而几”,差不多了。“几”就是机关,电灯的开关,手指头只要一点原子弹的按纽,只要国家首领用一个指头轻轻一按,地球就可以被毁掉,这就是“几”。“几”是很轻松的就那么一点,最困难就是这一点。你得其“几”,你懂了这个,“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这个机关在这里,高度的智能,用起来极简单、极容易,但是中间包含了最高的智能。那么,我们有一这个最高的智能,在用的时候,不觉得是道,也不觉得自己是智能,很平凡的这个用。下面庄子就拿道的用,说明一般人的用。
  
  
  
      朝三暮四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予,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
  
    这一段是骂世人的,也是警告世人。我们人不晓得用这个“庸”,聪明人为什么反被聪明误?就是喜欢玩弄自己的聪明,笨人吃亏在哪里?不晓得玩弄自己的笨,所以更笨,聪明的人也很笨,玩弄自己的聪明也是笨人。这些人笨是为什么?庄子说:“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后也。”把自己的精神、聪明向一点上钻。这个“劳神明为一”的“一”,不是“道通为一”的“一”的意思,不要搞错了。只向一点上钻牛角尖,他认为自己最高明,不晓得向大同方面钻,这些人叫“朝三暮四”。怎么叫“朝三暮四”?有一位“狙公”,一个养猴子的老头,动物园的院长,拿板粟喂他养的很多猴子,(“予”,像板栗一样的另外一种食物,究竟是什么,考据出来甚是为难,这个东西是猴子喜欢的食物。)本来每天早上喂四个,晚上喂三个,有一天,老头子好玩,忽然对这些猴子讲:明天开始,早上喂三个,晚上喂四个。猴子就吵了。老头说:仍然是早上喂四个,晚上喂三个。猴子乖乖的。世界上的人都是这一群猴子,高明人玩一切众生像玩猴子一样,反正七个板栗给你吃就是了。时间安排不同,位子安排不同,你不要这么高兴,骂你一声混蛋,你气得非要打架,恭维你天下第一,这一下高兴了,实际上都是给人家玩弄。这就是“朝三暮四”、“暮四朝三”的道理。所以,庄子最后一个结论:“名实未亏而喜怒属用,亦因是也。”等于那个喂猴子的老人板栗一天喂了七个,实质并没有变,只是把观念变一变就受不了。
  
  
  
      民曰未便
  
    你不要小看这个故事,社会学、经济学、哲学的道理都在内,政治上的道理也一样,领导政治的人很困难,一个政策一转变,明明这个办法拿出来,全社会全世界都有利的,开始老百姓绝对反对,不习惯,如果一件坏的事情习惯了,叫他改变也会觉得不习惯。所以我们读了历史,非常感叹,历史上有“民曰未便’这种事,老百姓习惯了的,法令办法有改变,闹起来造反了。实际上造了半天,改变了的就是“狙公赋予”。
    历史上的商鞅变法,当时改变政治的“法治”主张,第一项是针对周公的公产制度。商鞅在秦国的变法,首先是经济思想改变,主张财产私有。由商鞅变法,建立了私有财产制度以后,秦国一下子就富强起来了。但商鞅开始变法的时候,遭遇打击很大,关键就在四个字:“民曰不便”,这一点大家千万注意,这就讲到群众心理、政治心理与社会心理。大家要了解,人类的社会非常奇怪,习惯很难改,当商鞅改变政治制度,在经济上变成私有财产,社会的形态,变成相似于我们现在用的邻里保甲的管理,社会组织非常严密,可是这个划时代的改变,开始的时候,“民曰不便”,老百姓统统反对,理由是不习惯。可是商鞅毕竟把秦国富强起来了。他自已失败了,是因为他个人的学问修养、道德确有问题,以致后来被五马分尸。可是他的变法真正成功了,商鞅这一次在政治上所做的改变,不止是影响了秦国后代的秦始皇,甚至影响了后世三千年来的中国,中国后来的政治路线,一直没有脱离他的范围。
    由商鞅一直到西汉末年,这中间经过四百年左右。到了王莽,他想恢复郡县,把私有财产制度恢复到周朝的公有财产。王莽的失败,又是“民曰不便”。王莽下来,再经过七八百年,到了宋朝王安石变法,尽管我们后世如何捧他,在他当时,并没有成功。王安石本人无可批评,道德、学问样样都好,他的政治思想精神,后世永远留传下来,而当时失败,也是因为“民曰不便”我们读历史,这四个字很容易一下读过去了,所以我们看书碰到这种地方,要把书本摆下来,宁静地多想想,加以研究。这“不便”两个字,往往毁了一个时代,一个国家,也毁了个人。以一件小事来比喻,这是旧的事实,新的名词,所谓“代沟”,就是年轻一代新的思想来了,“老人曰不便”。就是不习惯,实在便不了。这往往是牵涉政治、社会型态很大的。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对于这种心理完全懂,于是就产生“突变”与“渐变”的选择问题。渐变是温和的,突变是急进的。对于一个社会环境,用哪一个方式来改变比较方便而容易接受,慢慢改变他的“不便”而为“便”的,就要靠自己的智能。
    像当年在四川成都开马路的时候,就发生这种事,那里的路都是石头铺成的,下雨很滑,成都当时开马路很困难,当时群众认为破坏了风水,大家反对,所谓五老七贤,出来讲话,硬是不准开。五老七贤是满清遗老,地位很高,财产很多,学问很好,社会力量很大。后来有一先生(他是在这里去世的,后人叫他军阀),他实在没有办法,有一天,他请五老七贤来吃饭,这边在杯酒联欢吃饭的时候,那边已经派兵把他们的房子一角折掉了,等五老七贤回家,已经是既成事实。随便大家怎么骂法,而事情还是做了。等到后来马路修成了,连瞎子都说:有了马路走路不用手棍了。天下事情,有时要改变是很难的。有时必须要以逆众意,违反大众的意思坚持正确的政策。要有这个但当。这就要谅解他这样是为了长远的公利,也有的时候,在执法上违反了自己的私欲,宁可自己忍痛牺牲,这都是难能可贵的。 
    一个时代,一个环境,譬如我们这个环境,假如下一次来改变了,许多人就会觉得“民曰未便”,一定一塌糊涂,其实都是心理作用。很多事情,不但政治、社会、家庭也是这样。你的孩子读书不用功习惯了以后,一下又叫他用功,“民曰未便”,他也不会用功的。所以,“朝三暮四”“狙公赋予”这个故事所包含的哲学意义,很深的人生实用经验,太多的道理,你当一个笑话听过去了,那就辜负了庄子。
  
  
  
      道并行而不悖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形而上之道无是也无非,无善也无恶,形而下之道,有是非,有善恶。那么,得道的“圣人”,取形而下之道,人与人之间怎么处呢?一个字,“和之以是非”,是非善恶要调和。这个“和”就是《中庸》这个“庸”的意思,《中庸》也提到“中和”这个“和”字,“至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所以有人提出子思着《中庸》是根据《庄子》来的。
    所以得道的圣人,晓得形而下有是非,是非是绝对的,只有调和它,中和了,在人道,在形而下就好多了。但是还不行,要进一步“休乎天钧”,这是庄子取的名字,“天”就代表形而上道,“钧”就是平衡,像天地一样的公平。像天地一样的公平,怎么调和?这就是智能之学。依我们看,天地并不公平,当我们喜欢热的时候,它偏要冷起来;当我们喜欢冷的时候,它偏要热起来。但是,这个天地有了白天给你闹,还有夜里给你休息,它又是很公平的。要怎么才能做到天地一样的公平呢?这个中间的调和,要参透天地的造化,“而休乎天钧”,在《庄子》里提出来,这叫做“两行”。“两行”的道理,拿我们现在的观念,认为庄子是主张双轨的。许多东西都走双轨的路线,走双轨的路线往往发生矛盾,发生争斗。实际上,“两行”的道理不是双轨,也就是孔子讲的一句话:“道并行而不悖”。
    讲到这里,我们不要被庄子文章汪洋倘恍迷住了,说了半天,还由逻辑讲起,自己各说一番道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然后他又批评了每一个人所用的逻辑的方法都是主观的形成,天地间没有真正的是非,形上、形下都讲遍了,中间引用的很多。庄子的文章等于我们去看一个喷水池一样,万花筒喷出来,给灯光一照,五光十色,水池里头波浪起伏,就这么一个画面。但不要被骗住了,我们还是要看水,不要看那个现象,看现象已经上了庄子的当。他始终讲形而上的道,现在还没有讲到中心来,还在中间转。下面,庄子又提到道的影子啦。
  

作者:半面郎君 回复日期:2007-2-4 9:08:16 

  第二篇 齐物论 下
  《庄子讲记》之二
  南怀瑾 讲解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生命的来源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
  
    通过对道的研究,对形而上与形而下之辩论,庄子提出来,中国上古早就有人懂得形而上的道。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他的智能高到了极点。高到什么程度呢?“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认为宇宙万物没有开始以前那个东西:“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道在哪里?万物没有开始以前,世界没有天地、太阳、月亮以前,一切都没有的时候,那个境界,是形而上的道体,在中国文化里、后来叫做“无极”,佛家就叫做是“空”。庄子提到,中国上古的老祖宗,早知道形而上道体是“空”的,是“无极”。
    我们这个生命从哪里来?从“真空”里面“妙有”变出来的。怎么变的?这是个大问题了。那么,庄子又讲:
  
    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
  
    以庄子的观念,看世界上的哲学,《庄子》这一段可以作评论。就是说,刚才讲到上古的时候,老祖宗们已经晓得宇宙万物没有开始以前,是空的,那个空的东西,也可以叫它“唯心”,“心物一元”。等而下之,“其次以为有物矣,”其次有些人晓得宇宙万物刚刚开始以后,物质的力量很大,物理的作用很大,或者先有水,由液体变为热能,或者由气体变为风、或者地 水、火、风,金 木、水、火、土一起开始运动,有“物”在变化,但是物质一变出来形成这个世界以后,“未始有封也”,并没有界线。
    我们看到我们祖宗的文化,很多都提到这个根根,庄子在这里提到,孔子在《易经》上也提到,那么,这也就是中国的政治哲学思想、社会学思想、经济学思想的根。譬如地球形成以前,拿社会观念讲,没有什么叫做财产制度,也不能分出哪个是公有,哪个是私有,这些观念都没有,等于一个人到荒岛上去开荒的时候,“未始有封也”,没有说这个界线属于你,那个属于我,地球开始也是如此,到了人类人口繁衍的慢慢多了,生活的需要引起人私心来了,私有财产制度产生了,就你有你的范围.我有我的范围,开始占有,这就“有封”了。人类社会到了这个时候,就是庄子那一句话:“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虽然“有封”,但此时人类还少,人的私心还不大,是非争斗还没有。
    现在我们经常讲时代在进步,在哲学的观点、逻辑的观点上,时代究竟在进步?还是在退步?很难讲。在东方的文化,我们的固有文化里,一切宗教原有的文化开始,认为人类的文明在衰落退步,越到后世越乱,是退步的。我们现在讲社会时代进步了,是站在物质文明的发展立场来讲。所以用逻辑用哲学的观点,只能说人类的物质文明,越向后是进步的,至于人类道德文明不能是进步的,退化了,我们的文化素来这样认为,佛家的文化也讲人类越向后走,越堕落,越退步。
    物质文明发展是进步的 精神文明是堕落的,是退化的,至少站在我们过去文化的立场这么认为,现在庄子也是这个观念。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有是非就有争斗,是非争斗发达了以后,与形而上道就越来越远。所以我们经常提这个问题,为什么看到古书上古人得道啊,或者学问成功的人,以前好得多,也快得多,为什么后来这么差呢?昨天我还接到国外一个同学的来信,就是问这个问题,他说我也很用功,也很努力,修了那么久的道,一点影子没都有,为什么古人一修就会,他说老师啊,我有点不相信,是不是古书骗我们的。这封信现在还压在案头上没有回,这一回信就要写长文章了。古人并没有著书骗我们,物质文明越发达,社会越复杂,思想之混乱,是非善恶观念之复杂,都是障道的因缘,而且人类教育越普及,知识越开化了,学问越没有基础了,知识并不一定是学问,我是站在庄子的立场来说明这个道理。所以庄子说“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这个“爱”呀,代表私心的偏爱,人的自私越来越严重。
    我再提一下全篇的宗旨,道体,宇宙万有的本体,本来是绝对、同一的。当道体起作用的时候,一切万类的现象不同,作用不同,但道体是一样的。比方,像水一样,水的性能就是湿性,至于水有清水、浑水,或变成各种味道如咸、淡等,其性能不变,只是它的现状、作用变了。这个原则,我们必须要把握。读《齐物论》,实际上是有其连贯性的,因为中间的文章和理论引用得太多了,我们容易被庄子的比喻说明所骗,看似漫无头绪,实际上很连贯。
    比方上面我们讲到,中国文化里惯用的典故“狙公赋予”,“朝三暮四”,就是观念上随便一变,大家就被这些现象、概念迷住了,就引起人情绪上好恶是非的不同。讲到“朝三暮四”这个故事,因为比喻讲得太好了,我们容易被这很小的故事引走了,忘记了全篇里头引用这个故事的道理。那么全篇说什么呢?道体是“一”的。因为大家自己的观念不同,被现象骗了,所以各家有各家的看法,儒家有儒家的看法,墨家有墨家的看法 道家有道家的看法,各种说法都不同,应用的方法也不同。因此,被现象迷住了,忘记了本来。庄子讲的重点在这里。
    这个重点把握住了,就明白庄子的比喻如同佛经上引用的一个道理一样:“众盲摸象 各执一端。”一个大象站在那里,由一群瞎子来摸这个象,他们摸到了象的鼻子、耳朵、嘴巴、腿、尾巴,就根据自己接触到的一点,认为整个象就是这个样子。每个瞎子摸的一点都是象的一部份,不能说它不是象,但是,毕竟不是全体的象。换一句话说,全体都错了。佛学里头还有一个比方,禅宗常用的“分河引水,各立门庭。”世界上的水是一样,因为海洋、江河性质的不同,土壤的不同,种种原因的不同,所以水的味道有咸、有淡、有清、有浑、有硬、有软,一般人喝了一种水就以偏概全,概括天下的水大概就是这样。这种“众盲摸象,各执一端”、“分河引水,各立门庭”的道理,同庄子所讲的观念是同一个道理。
    不过,庄子表达方式不同,尤其他的故事说得很美。所以庄子讲到“狙公赋予” “朝三暮西”这里,他说正好,两边都放下,取其中道而行,不过他没有建立一个“中”字,庄子这里来个“庸”,“中庸之庸”,在结论里叫做“两行并存”,我们引用了孔子在《易经》上说的“道并行而不悖”来说明。接着,他引申这个道理,就讲到人对于道体形而上的知见,开始有一个最初追求原始生命的来源,因为大家都在追求这个道体最初的来源,理论知识越来越进步了,因此辩论也多了,各人的私心思想的偏见越来越多,那么,庄子最后的结论就是:“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下面,庄子接下去又说明一个道理。
  
  
  
      成亏之间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这里我们看了庄子的文章,再看历史上写古文的很多的名人,如宋朝的苏东坡,他全体是采用《庄子》的东一句西一句的笔法,喜笑怒骂皆成文章,我们幽默地称他为苏东皮。跟着下来,包括明朝的袁中郎、李卓吾、冯梦龙,清朝的金圣叹,李笠翁等等,这一类都是庄子文学路线与佛学路线、禅学路线相结合的中国文章的格式。你看庄子的文章,没有一句话是固定的,所以后世说庄子是禅宗的开山祖师,是禅宗、禅师的文学。禅宗大师们的讲话,多半是这个样子。
    庄子说:果然真的有成功与失败吗?果然真的没有成功与失败吗?这是一个观念。但是拿逻辑来讲是两面的,庄子文学很美,逻辑也很清楚,他只提出这个问题。接着提出“昭氏”,姓“昭”,名“照文”,鲁国人,因而称“鲁照文”。他是鼓琴的音乐家,技艺已经出神入化,所谓进入道的境界。他的琴一弹。可以使听的人忘掉一切万物,人只要听到他的琴,就进入道的境界,人就升华了,变成神了。庄子讲昭氏鼓琴,“有成与亏”乎哉?就是说,昭氏为什么弹琴?他是在琴音表达世界有生灭、盛衰、成败。这个世界由许多的物质构成,花开了,花又落了;春天来了,春天又过去了,人生出来了,又衰老了,死亡了,这个成亏之间,生灭变化,使人引起很多感慨,由这个感慨、情感的表达,所以“昭氏之鼓琴也”。当弹琴完了以后,最后一声,这个手啊,把琴一停,声音也清寂了,人也忘我了,什么都没有了,天地皆空,不需要弹这个琴了,所以“昭氏之不鼓琴也”。这就是说,昭氏弹琴的技艺,弹琴的应有的境界,正符合道的境界。当他对人生、宇宙万有的盛衰、成亏的许多的感情一来的时候,他在弹琴;当他弹完琴的时候,一声不响,天地万物皆空,这个时候是合于道的体。此时,世界上没有成功与失败,一切皆空。庄子先提了昭氏鼓琴,同时提了二个音乐家:
  
    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
  
    “枝策”是乐器。就是八仙之一曹国舅手里拿的那个竹筒子。这个东西两块竹片,用手一捻,可以发出声音,也叫做板。“师旷”是晋国名音乐家,他的板的造诣到了最高峰、同昭文弹琴境界一样。师旷音乐造诣高,在《孟子》里头经常提到。我国古来的大音乐家,差不多全是瞎子。像师旷为了要使自己的音乐素养更上一层楼,他觉得眼睛外视容易使精神耗散,所以将自己的双眼刺瞎,果然成为中国的一代音乐宗师,这个道理也就是中国道家修持的理论,“绝利一源,用师十倍。”也就是老子所说的“不见可欲 其心不乱。”因为一个人的精神及生理,都是靠食物来补充,但又由思想、九窍消耗。而补充的永远比不上消耗的,所以人才有衰老、死亡。惠子是有名的逻辑专家,他弹古琴。等于我们今天的国乐大师孙教授一样,独一无二的弹古琴专家,把惠子换成孙子,就是“孙子之据梧也”。惠子弹琴的时候,长袍一穿,摸着那个琴弦,他自己胡子长在哪里都忘记了,就是说他那个境界非常超越。庄子提的这三位大音乐师造诣都很高,他们表达音乐的境界和情绪,关键在音乐弹起来的时候,声音的音量、清浊,时有变幻,万以不齐,情感的表达,喜、怒、哀、乐都不同,当一曲,所谓“曲终人散后,江上朔风吹”,天地万物非常寂寥,在第一声没有弹以前那么高雅,那么空旷、那么高远。这个时候,没有盛衰成败,也没有喜怒哀乐,心里很平静。
    《齐物论》开始就讲,大风直吹,万窍始呼。我们要特别注意 庄子在这一段为什么要提出音乐境界?音乐、绘画或者诗歌等一切艺术,都是基于人的感情的发挥,所谓有感慨,当喜、怒、哀、乐无法表达,就用音乐这个东西表达出来,乃至用歌舞等等,都是同一道理。人的情绪的变化,分析起来就多了,古代归纳为喜、怒、哀、乐。人世的喜怒哀乐四个字与人事的成败盛衰相关联,成败盛衰之间又引起人的喜怒哀乐。下面有一句话作结论:
  
    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
  
    这三位历史上的大音乐家,“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已经由音乐而进入道的境界,成了神仙了。庄子说这三个人,音乐的造诣到达这个境界的时候,是“知几”的境界。这个“几”在哪里呢?当情感来的时候、表达出来、简直跟天地风云变化是一样的。当风云雷雨过了,宇宙万象正在清明的时候,他一声都不响,就同天地的空灵一样。所以,这个“知几”,拿音乐的境界、艺术的境界讲,现在叫做灵感,这是小的方面;大的方面,“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都是在他精神、身体、技能、艺术造诣到最高的那个境界的时候,他把握住了成功,所以留名万古。等精神衰老的时候,譬如弹琴,脑子想到某一手法怎么弹,但两手有风湿病,或者神经不对,纵然有高度的理想,表达不出来了。所以,世间法和出世间法都一样,修道与做人都一样,人要晓得“知几”,把握自己生命的重点,不“知几”,对于自己是在开玩笑,没有用。“知几”的道理呢?庄子点题了:“皆其盛者也”,当他鼎盛、登峰造极的时候,成功就在那一刹那,再不能有第二下,“几”一过,一切都过去了。那么,庄子引申这一段,又进一步讲:
  
    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
  
    昭文、师旷、惠子,为什么他们的音乐到达了神仙的境界呢?这是因为他们个人的爱好不同。一个人有所“好”,这也是“几”,把握这个长处,专搞这一行,没有不成功的。所以任何学问,任何东西,“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到什么程度,“好”到发疯了,入迷了,他一定成功。“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 “彼”就是外面一切其它的东西,都不在话下,都不在心目中,这就是人的成功之路。“其好之也,欲以明之。”了不起的专家,万世留名的有专长的人物,因为他对某一件事有偏好,所以他死死地钻进去,硬要把这个问题弄到透顶、透彻,因而才有成就。
    下面又回到逻辑上来了。“彼非所明而明之,”庄子说可是有些人,像他的朋友惠子,好辩,惠子好辩并不是爱讲话好跟别人辩论,而是好研究逻辑,好研究思想的方法问题。逻辑就是把思想有方法的去思想。庄子认为,不去研究思想本身,而去研究怎么去思想,这些是“彼非所明而明之”,是浪费时间、“故以坚白之昧终。”“坚白非坚”“白马非马”,惠子始终在自己逻辑的圈子里,把自己套住,逻辑讲了半天,他本身最不逻辑。世界上有些理论逻辑虽然讲得通,实际上行不通,就是这个道理。庄子说,可惜这些讲逻辑的人,自己以为学问很好,他们由于有文字执着,写书写文章,在逻辑的理论上,又发表逻辑的理论,逻辑的逻辑,不晓得逻到哪里去了。一句结论:“终身无成”,搞了半天,自己修道也好,人世间做一件事情也好,没有成功的。
  
    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
  
    这就是庄子的文章,他两边都说完了,绝不留一个尾巴给你拿的。
    用逻辑思维去推测形而上道究竟怎么样,永远搞不清楚,庄子已经骂了用逻辑方法、用推理求道,认为思想就是道,根本错了。“若是而可谓成乎?”如果认为一天到晚在那里讲空话,等于《三国演义》中,诸葛亮骂东吴一般读书人“坐以立谈,滔滔不绝,灵机应变,百无一能。”把一批学者统统骂完了。诸葛亮口才的章法好象就是学庄子来的。如果认为这样坐以立谈,滔滔不绝叫做学问,也叫做成功,庄子很幽默又很傲慢也很认真谦虚地说:“虽我亦成也。”那我早就成功了。
    “若是而不可谓成乎?”那世界上什么叫有用的?“物与我无成也。”天地万物与我本来没有个结论,都无所谓成功。上帝创造了这个宇宙,最后又变成一蹋糊涂而毁灭,天地万物跟我们一样,都没有结论。不要认为学问论辩没有结论,就无所谓成功。庄子两面都说完了,你看庄子究竟站在哪一边讲话,你认为这样是对的,以偏概全,错了;你认为那样是对的,也是以偏概全,也错了;你说我偏也不偏,全也不全,你又错了。那么,要如何不错呢?庄子告诉我们一个路子:
  
  
  
      用而不用 不用而用
  
    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是故滑疑之耀,”“滑疑”,庄子提出这个名词,这个名词要了命了。“滑”,古代读音为古,现在读音为华。滑头的滑,加上怀疑的疑,滑头和怀疑搭在一起,后面又加上“之耀”,发了光明,这是什么意思?“圣人之所图也。”修道人要走这个正途,就是实证的路线。这个实证的路线是“滑疑之耀”。什么是“滑疑之耀”呢?“滑疑”这个东西就是时有时无,非真非假,内心自然的光明的这么一个境界。庄子他自己也没有辩法讲清楚这个境界是什么?他造了一个名词叫“滑疑”。严格来研究这个名词,要研究春秋战国时期的楚中南方的音。我一直留意湖北人的说话,湖北同河南边界一带的一定有一句土语同这个音一样,这个音就是楚国的土音。那么,如果借用佛家来解释呢?容易懂了,就是《楞严经》上讲的“脱粘内伏,耀发明性”,这个时候,一切外界,六根六尘脱开了,(“内伏”不是身体以内,这个“内”也是假定的。)到了那个道体以内了,自性的光明就出来了。可以说,庄子这一段所发挥的道的境界,不是推理的,实证到了就是这个样子。
    到达了“滑疑之耀”这个境界,“为是不用而寓诸庸,”那就离开了世俗一般人的应用,那个时候就到达用而不用,一切无为而为之,这是道的境界。这样就叫做明道,悟了道。所以,用理论推理来求道,思想妄念不断,永远不是,必须要求证。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庄子跟惠子可以说是好朋友,庄子对于惠子平时喜欢讲道理,以推理来说道理,以逻辑讲道,思想上是痛恶的。另一点,我们看出来,历史文化上,战国时候,各家学说争鸣,思想很发达,可是因为思想发达,论辩太多了,大家茫茫然,无所主。
    历史上有三个阶段是学说思想非常发达的时期,一是战国时期,庄子这个时代;二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所谓清辩,三玄之说、其实不止于三玄;三是南宋北宋时期,实际上宋朝只有半个中国,应叫第二个南北朝,那个时候,理学特别发达,该学说一发达,对我们历史上产生三道痕迹,很悲哀。另外半个中国是辽、金、元,有他高度的文化,可是我们研究历史以汉人为主,往往把辽、金、元忘记了,这是不对的。天下都是在很乱的时候,学说思想非常发达,可是社会给思想挠乱了,所以庄子痛恶搞论辩搞思想。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
  
    庄子上面讲到一个实证的境界,提出一个名词,“滑疑之耀”,先把它摆在这里,这就是庄子的禅,后来的禅宗许多大师也这样,讲到最重要之处,一点题,刚刚点一句,等于照相一样:“你注意啊,笑一笑,笑笑……”“咔嚓”,镁光灯一亮,没有了,你准备啊,来不及也,已经给你照了。庄子的教育手法就是这个样子,你懂了也这一下,不懂也在这一下,下面又推开了,看起来不相干,其实是连带的。
    “今且言于此,”我先说,先声明:“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不晓得我讲的与你们讲逻辑的相同不相同,或者我讲的话合于你的逻辑,或者不合于你的逻辑。庄子的文章很活,也可以这么解释,不晓得我说的对不对。下面是他的结论:“类与不类,相与为类,”或者同你的也好,同他的也好,或者同两家都不同也好,管他对与不对,那就是我的,也总算一个对吧。这就是论辩上下反合的论辩办法。“则与彼无以异矣。”这一句话,把自己建立逻辑观念又推翻了。
    总而言之,我现在要说一句话,不晓得对不对,你们的观念认为合不合逻辑,都不管,如果你们认为,都否定我这个不合逻辑,我自己也成立一个体系,虽然如此,也同你们一样乱七八糟,没有两样。这一段也可以这么解释,现在我先要同你讲一句话,不晓得中听或者不中听,不管中听也好,不中听也好,反正我讲了,你一定要听,听了对不对,反正是狗屁的话,啰嗦过去就算了。你说庄子他有道理吧?他非常有道理,道理都对了。这几句文字,非常简单,如果用普通的方法看《庄子》,如果当国文老师,这几句很可以拿红笔划掉,有也行,没有也行,多余的。可是,真正懂逻辑的人写的逻辑文章,一个字都不能动它,他讲得非常清楚。换一句话说,一个人学会了这样一种论辩术,很高明了。
  
  
  
     道可道 非常道
   
    虽然,请尝言之。
  
    “虽然”,翻译成白话就是但是,“虽然”两个字从文章中哪里来?“则与彼无以异矣。”一句结论推翻了一切,就不必说话了,虽然不要说话,但是,“请尝言之”,我还是啰嗦给你说一说吧,结果他还是要说。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
  
    这就啰嗦了,他说你要闻道,就是西方哲学家所要研究的先有鸡先有蛋?也就是宗教哲学所要研究的上帝从哪里来的?上帝的外婆谁生的?究竟宇宙从哪一天开始?这是西方哲学的问题。中国哲学没有一个单独成立的系统,要讲中国哲学,有四样东西是要连起来的:第一文哲不分,文学家是哲学家,一个中国哲学家先要懂《诗经》、《易经》。《诗经》里头都是哲学,中国哲学。文哲素来不分,不像西方,哲学家、科学家、诗人都是独立的。第二,文史不分,文学家和史学家不分。第三:文政不分,一个大文豪往往是大政治家,这个政治也不是讲普通主观的政治,它同人生实际作人处事分不开的。第四文史哲也不分,大文豪往往是大政治家,也是文学家。
    西方哲学,问先有鸡先有蛋?宇宙有创世纪,中国哲学没有谈这个东西,中国的哲学在哪里找呢?譬如我们随便举文学的境界,像隋唐之间的有名的诗,叫《春江花月夜》,这篇长诗充满了哲学问题,最有名的两句:“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个文学境界,比先有鸡先有蛋这种问题好多了。我们经常讲苏东坡,现在讲他的笑话,苏东坡还在宋朝时就想当太空区的区长,为什么?他作的词“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他很想坐火箭上去看看。这就说明,中国的哲学思想充满在文学著作里。如果把中国人的文学著作,文章、诗词、歌赋、对联里有关哲学的东西找出来,那不得了,哲学的问题,哲学的解答,多得很。
    庄子在这里,就提到这个哲学问题。天地间有一个“未始”,还没有开始以前,对这个地球来说,男人女人还没有,鸡跟蛋都还没有。“有始也者,”应该有一个东西开始。假说是个空,对呀,假使叫佛家来讲,就不要问了,原来是空的;假使是一个讲逻辑哲学的人就要问了,这个空是谁使它空起来的呢?这个空是自然空起来的,还是有人造出来的一个空呢?这个问题很重要。假使自然空起来,最后也必定归于空,这个空本来自然,那我何必要修道呢?我等到那一天自然空了就对了,何必辛苦修一场,白修的嘛!如果不是自然,那么这个空是谁造的呢?你说没得人造,那么这个空又从哪里来呢?这个问题会把人问疯的,我们不能再问了,如果再问下去结果非发疯不可。所以学哲学的人,因为问不出来究竟,最后很多都学到跳江了。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这里有个三段假设的问题,一段一段地向前面推。如果拿我们中国文化来做注解,那好辩,名称多嘛。“有始也者”,有开始的,那叫太极。“有未始有始也者,”那叫无极。“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无极之前,我看最好起一个名字叫太太极。有人这样注解:“有始也者,”万物之始;“有未始有始也者,”叫太极;“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这叫无极。拿中国文化来注解它,这是三段。
    青年同学应注意研究文字上的技巧,庄子这一段文字蛮啰嗦,我们就啰嗦不出来。“有始也者,”有一个开始的;“有未始有始也者,”有一个没有开始以前的那个有开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一个没有开始好象又有一点开始的那个东西。怎么这样讲话?好象是带有神经质的讲话。拿佛家来说,释迦牟尼以前的佛学论辩也是这样,所以释迦牟尼佛也像中国的孔子一样删诗书,定礼乐,重新裁定就是“能”、“所”两个字。譬如佛学讲八识,在释迦牟尼以前,有讲到十识,十一识,十二识的,后面引申很多,释迦牟尼佛把它们归纳起来,裁定为八识。这些都是论辩学说的建立。那么,庄子也是这样,他代表了中国上古这一思想。
  
    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有有也者,”有一个有;“有无也者,”有一个没有。有跟无是相对立的。“有未始有无也者,”有一个有无都没有开始的;“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有一个有和无都没有开始,就是刚才所讲的“能”与“所”的“能”。
    “俄而有无矣,”天地还没有以前,空空洞洞,突然之间生出一个有,一个无,一面有,一面空,“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但是我们还不知道这个有与空,究竟是真的有,还是真的空?这个问题比较科学了,实际了。
    空,是像空间一样空空洞洞的空,还是代表绝对没有了的空?我们到一个空的房间,或者到高山绝顶上见到天地太空,这个空是空间的空。那么,还有一个空是理念上的空,这个理念上的空同空间的空是两样。所以这个有跟空都如有如无也,究竟怎样叫做有,怎样叫做空?空是哪一个空?
  
    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庄子说,我现在提出一个理论,所谓宇宙万物有一个开始,有一个有,有一个空,我不知道所讲的空与有,“果有果无”,究竟是真正的有,还是真正的无?
    庄子为什么讲这一段?上面所讨论的,宇宙有一个开始,有一个没有开始,不管有没有开始,只有一个空,一个有,在我们没有求证到空有以前,统统是思想假设的主题,是唯心所造,这很虚玄,靠不住的。把《庄子》研究到这里,全篇前后一看,他原来说这个。看他的文章,手法之高明,花拳绣腿,实际上他说得很清楚。换言之,天地间,人世间的一切学问,不管是宗教的,哲学的,科学的,古代诸子百家的,现在的科学分门别类,都有一个大原则,一切学问与人身心性命没有关系的,它不会成立不会存在。你说预言、卜卦、算命与我们没有多大关系吧?有关系,因为我们要知道生命究竟怎么样?所以它几千年都存在。有人说七月半有鬼,你知道有鬼无鬼?如果是庄子,就会说:“果其有鬼乎哉?果其无鬼乎哉?果其有鬼之于无鬼又何哉?”谁知道呢?可是它对人的身心性命有关系呀,无法解释的时候,说你撞到鬼了,因此鬼神之说它也存在。所以,天地间的学问,与人身心性命无关的它不会存在,它自然淘汰了。那么与身心性命有关的呢?
  
  
  
      天地与我并生 万物与我为一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的《齐物论》点题了。
    前面几个高潮告诉我们:“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高潮结论一起来,像台风骤起,海水倒灌,水流到平地,一点小水都没有,到最后“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个高潮到了最高峰。这就是庄子,代表了中国文化的那个道。
    庄子批驳一般人讲逻辑,乱七八嘈,辩驳了半天,没有用,实际上,庄子本身就是大逻辑家。“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天地之间最大的是什么?秋天的毫毛。头发不是毫毛,刚生下来的小孩子身上的细毛叫“毫”,那很细,眼睛不好还看不见。秋天的毫更细,为什么秋天的更细?人跟动物一样,春秋两季要换一层皮,所以春秋两季洗澡身体特别脏。到了秋天毛掉了,刚刚长出来的新毛是“秋毫”,细得不得了,看都看不见,那代表最小。什么东西最大?“秋毫”最大。“太山”不说大,说小,这是什么话?你说什么叫大?大到无可说处,那也不大,你能理解的,都不大,没有办法理解的才最大,那也是最小,就在眼前。小得没有辨法看见,那当然最大,它同虚空一样。大小没有绝对的标准。因此,大小,是非,善恶,都是唯心观念所生,没有毕竟的。故“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古人把刚生下来的孩子就死掉叫“殇子”,有两种说法,一种三岁以内死的,一种七岁以内死的。反正小孩子死了就叫“殇子”。庄子说小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寿命最长。我们老祖宗有一个叫“彭祖”,活了八百岁,那算短命。
    空间的大小,寿命的长短,都是人唯心所造的观念,没有绝对的标准。绝对的标准在哪里?庄子在上面都说完了,要我们去证悟。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个是道,没有办法解释了,大家读了也懂了,读了也得道了,因为都懂了吗,你要注意,不要以为懂了,“天地与我并生”,并不是说天地就是我,也不是说我就是天地,天地还是天地,天地人并生,一起来的;“万物与我为一”,万物与我不是一个,都是那个东西的一份子。
    这两句话看起来都懂了,其实我看许多人,引用错了,解释错了,都把“天地与我并生”当成天地就是我,“万物与我为一”当成做馒头,把面、盐、糖合在一起,就叫咸甜馒头,完全错了。所以我们读了这两句,再看古人今人的许多注解,经常把这个重点搞错,这一错,错大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还不止。注意,“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里特别提出来,天地是与我同存的,万物是与我同一的,我们跟万物同样都是那个东西的一份子,并非天地就是我,也不是我就是天地,物是物,我是我,天还是天,地还是地。
    这是文章的高潮。
  
    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
  
    庄子他老先生又来了,既然已经一体了,还有什么好讲?既然已经一体了,为什么没有话讲呢?这就是逻辑的道理。大家学禅宗,觉得禅宗很玄妙,禅宗的祖师就是搞最高逻辑的老师,没有一句话,一个动作不合逻辑,非常合理。你懂了《庄子》,也就懂了禅宗。譬如说,我已经不对了,你为什么骂我?既然已经不对了,骂骂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么既然已经不对了,骂与不骂都没有关系,所以骂可以,不骂也要得,都合理吗。这个都就是这样。
    我们现在有一个观念,看中国的哲学,喜欢西方文化的引证。这一百多年来,关于“道”这个名称,我们在学术上,文学上习惯用西洋哲学思想的翻译,叫“本体”。大家要知道,“经济”,“哲学”,“物理”,“自然科学”,这些名词,不是中国人翻译的,而是日本人翻译的,我们当时翻译西方文化,二手货,因为日本人用中国的文字首先翻译,我们翻译再看日本翻好的,这样就把二手货拿过来了,“哲学”,“经济”也就来了。譬如“经济”,这个词翻译得不大恰当,可现在经济也用了一百多年了。过去我们中国人讲的“经济”,思想观念可大了,以前过年门上贴的对联,“文章西汉双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双司马——司马迁、司马相如;什么叫经济呢?经纶天下,济世之才,这个学问在古代叫经世之学。后世西方文化的经济观念进来,把有东西弄出来卖,口袋里空空的,把它变出钱来,这个东西叫经济。这一下,中国文化的经济观念完了。对西方把“道”翻译成本体,我们已经习惯了,有了这个名称后,现在研究哲学,一讲到本体,已经不是道的那个境界,思想观念已经有了个东西,就偏向唯物的思想去了。
    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一段话呢?因为同这一节有关系,庄子提出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是一体的。“既已为一”,共存,是一个东西,“岂得有言乎?”既然是一个,为什么不说呢?那么就让你讲吧。
  
  
  
      穷到源头穷亦空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
  
    “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这个思想是从老子《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来的。“一与言为二”,说一个“一”,已经是两个了,等于说,我很客观地告诉你,说个客观,它已经是主观了,有这个观念已经是两个了;“二与一为三,”告诉你这里只有一个,批驳你不要认为是两个,这个“一”是对“二”而言,我讲了这句话,这一句话讲出来中间已经有三个了。同一句话,三个存在。
    所以太极含三,禅宗临济宗一句话含三玄门,一玄门有三要义,这理由,这道理都是逻辑。宇宙发生有三个层次,所以基督教圣父、圣母、圣子三位一体;佛家法、报、化三身三位一体;道家上清、太清、玉清,一气化三清,三位一体。天地间万事不过三,中国文化就是天、地、人三个符号。研究起来可以写一篇博士论文了,写博士论文小题大做,大题小做,你一定成功。
    “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道生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也同庄子一样,“三”以后不谈了,“三”以后变成多少?电脑都算不清楚,什么叫“巧历”,就是数学家。谈到科学,天文是第一位,世界科学的发展,最早是发展天文,中国的天文,在三千年以前就发达了。在全世界而言,是一马当先的。如果了解天文,必先研究数学,而中国的数学,六千年以前,也很发达。尤其发展到像《易经》的数理哲学,实在是精深幽远。中国文化的科学,全世界最早,几千年前就有,那时西方还没有发展。中国上古文化,数学叫历算,也叫历数。历算是干什么的?算天文的,尧舜黄帝的时候,就算二十八宿太阳月亮五星的行动跟我们地球的关系,所以建立了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天,一年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这是几千年前建立的,更妙的是,中国上古历算没有数字,数字太多了,归纳起来,只有用一个字代表。我看西方的科学发展,可以大胆地预言,将来数学发展到最高处时,不用数字了,只是产生一个新的八卦或者新的什么代号。
    天地间“一生二”,“二生三”,过了“三”以后无穷无尽地发展,“巧历不能得,”庄子讲最巧妙最高明的数学家,永远搞不清了,下不了一个结论了,“而况其凡乎!”最好的第一流的头脑,懂得天文数字的,都不能了解,何况一般的凡夫?
  
    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
  
    注意,讲宇宙的来源,当万物没有开始以前,究竟有没有,不去管他。听了这个话,你如果认为万物没有开始以前真的没有,你就错了,不过为了了解宇宙这个道体,宇宙的来源,只好把这切断。所以佛学也好,其它的科学、哲学、宗教也好,只好到这里把它截断。那么,“无”以前那一段有没有,我们不要先下结论,暂时保留在这里。
    “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这个层次的变化,以“三”为最有力的基础。就是说,从“无”亦到“有”,经过三个阶段。宇宙发生有三个层次,天地间万事不过三,所以中国的《易经》开始画卦,一卦为三爻,三爻成一卦,画成六爻是后人加上去的。“而况自有适有乎?”由“无”到“有”经过三个层次,要由“有”回转到“无”就难了,还有一个更难的,由“有”再发展下去,无穷无尽,没有底了,佛家有一个名词,叫无量无边。研究佛学要注意,无量无边,无穷无尽,是有的发展,但是一般学佛的把这个名词当成空的观念,错了,在禅宗又要吃棒子。有的发展,无量无边,所以中国《易经》最后一卦叫“未濟”,永远下不了结论,永远不需要做结论。你说没有结论的东西怎么办?这就结论。
  
    无适焉,在是已。
  
    “适”就是到达那里,既然到不了底,那就“因是已”,那就截止到这里,到目前为止。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仪,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衆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接着庄子讲他的逻辑,这个逻辑不是空泛的討论,是根据道是“一”,绝对的,就在这里。或許因为我们喜欢用思想推测,庄子就用逻辑来表达。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
  
    “夫道未始有封,”这个道没有什么界限,无所谓形上形下,也无所谓古今,也无所谓本体非本体。
    “未始”不是开始的意思,“封”就是界限。“言未始有常,”“言”就是言语,代表所有的文字理论,也代表所有的思想,没有一个言论思想是永恒的真理,没有什么是永远存在的。如果言语文字可以确定,那就永远都不变,实际上人类言语文字,三十年变一次,再过六十年,我们的许多讲话,说不定后人又听不懂。“为是而有畛也”,不得已,人文假设建立一个区域,“畛”就是界,畛界,建立一个象田坎一样的畛界。
  
    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仪,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
  
    我们刚才上面提到了《易经》,莊子的“八德”观念,跟孔子在《易经•系辞》上提出的“方以类聚,物以群分”相通。这个“方”字,有的人解释成猴子,这个理由不成立。“方”就是方位。东南西北,每一方位不同,人类动物植物矿物就不同。“方以类聚”,以类来分开,“物以群分”,万物是一群一群的,这是孔子的思想。我们把庄子提出来的“八德”,用孔子的《易经》思想一归纳,即“群、分、类、辩”四个字。
    庄子用“八德”,这八个方法,八个程序的逻辑,把战国时的逻辑名家如惠子、公孙龙等人,辩得一塌糊涂,在庄子的逻辑面前站不住。禅宗也是走这个路线,如珠之走盘,没有边际,没有轮廓,逻辑论辩到这个地步,没有边际可以给你拿,没有尾巴给你抓。西方的黑格尔的辩证法,只是正、反、合三段论法,印度有因明五段论辩法,有人讲中国的《易经》也是三段论辩法,我说不要乱讲,《易经》的辩证是八段乃至十段观象,那是有根有据的。只有大家学过“卦”的道理,每一个卦的错综复杂,真是“八面玲珑”,都有八面的看法,最深点来讲,且有十面的看法。假若任何理论只是正、反、合,肯定,否定,矛盾统一,那么,也可以说永远只有否定,也可以说永远都是肯定啰!由这个道理我们便知道老庄的思想与孔孟的学说,都是由“易”理而来,就明白了中国文化的源远流长。
    庄子在这个普通的论辩上,提出了“八德”,他讲什么呢?“有左有右”,物理世界的次序;“有伦有仪”,人文社会的次序;“有分有辩”,理念世界的次序;“有竞有争”,人类社会的现实,他不过用八个类别加以归纳。
    我们知道,孔子让人家挖苦得最惨的是道家,这个圣人碰到道家的人物,每个都幽默他几句,但是天地良心,道家每个人都很捧孔子,后人不懂道家的幽默,不懂道家的机锋,以为在骂孔子,都错了。骂孔子最厉害的是庄子,但捧孔子最厉害的也是庄子,可以说庄子是孔子的知己。这里他又在捧了。
  
  
  
      春秋经世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青年同学特别要注意,我们现在提倡中国文化,中国文化是什么?我还下不了定义,你说馆子里的菜,辣椒炒豆腐,那是中国文化?故宫博物院那些老祖宗的画,说我们的文化多么了不起,我经常告诉青年同学,了不起是我们祖宗的,不是你画的,对不对?所以要惭愧惭愧。如果有人问到中国文化,你把他带到故宫博物院,你怎样不把他带到你的书房处呢?因为你书房里没有东西,只好找老祖宗撑面子。所以中国文化下不了定义。
    讲中国文化哲学问题,宇宙的来源,先有鸡先有蛋?“江上何人初见月”?上帝怎样创造世界?庄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因为搞这个会搞逻辑,搞逻辑会搞发疯,你搞五千年还没有搞出结果,没有结论。所以《易经》最后一卦叫“未济”,永远下不了结论,永远不需要做结论。如果拿现实来讲,我们老祖宗蛮聪明。
    什么叫“六合”?东南西北四方加上下,叫“六合”;四方如四个角,叫“八方”,佛教进入中国,八方加上下,叫“十方”。“十方”是佛学传入中国以后,中国文化关于宇宙天地的观念,“八方”和“六合”是稍后的观念。庄子提出,最早的上古文化,老祖宗对天地宇宙的观念叫“六合”。天地以外究竟还有没有世界?人类是否是外星球过来的?这是中国文化和佛经里讨论得最为厉害的事情,是有根有据的。人类从哪个星球过来的?佛学里有明确地指定,怎么来的,坐什么来的。来了以后,流落在地球上,变成了我们的老祖宗。我们老祖宗流落在地球上很可怜的,是贪吃盐巴搞坏了的。
    “六合”之外的事情,庄子说“圣人存而不论。”注意这个“存”字,不是没有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永远存在,不过暂时不去追问,“存”而不论。
    那么宇宙的人事,“六合之内”呢?“圣人论而不议,”就是讨论研究不加以批判,不做一个严格的结论。
    在这两个原则之下,我们的历史比任何国家,任何民族都完备,都早。许多国家许多民族的历史,都是后人慢慢追溯的,例如印度,自己国家没有历史,到了十七世纪以后,才由德国人英国人写出印度史来。大部分的印度历史资料,保存翻译成中国的佛经经典《大藏经》里,西方人有意的不承认,都没有采用,很可惜,印度有两个原因,不大讲究自己的历史:没有时间观念,也没有数字观念。它的民族文化究竟好与不好?很好,很解脱。所以修道优哉游哉,饿了躺在香蕉树下,拿根香蕉吃吃,起来后打个坐;没有裤子,拿片叶子遮一遮,这很好。讲人文文化就不对了。
    只有中国从老祖宗开始就建立历史观念,这个历史叫春秋。我们学历史就知道,孔子出生的那个时代,我们后世称它为“春秋时代”,就是西周与东周之间的时代,孔子写了一本书叫《春秋》,后来“春秋”成了历史的代名词。在孔子前后,有人写了历史,都称春秋。为什么中国文化中为什么把历史称为“春秋”而不称为“冬夏”呢?照理冷就是冷,热就是热,称冬夏也无不可。中国文化是自天文来的,我们知道一年四季的气候只有一个现象,一个冷一个热。冷到极点是冬天,热到极点是夏天;秋天是夏天进到冬天的中间,不冷不热,最舒服;春天是冬天进入夏天的中间,也是不冷不热,所以在我们的上古文化二十四个节气上,夏至是白昼最长,黑夜最短;冬至是黑夜最长,白昼最短;只有春分与秋分那两天,就是在经纬度上,太阳刚刚走到黄道中间的时刻,白昼黑夜一样长,不差分毫,这两天不冷也不热,所以称历史为春秋。春秋是最和平,最公平,“持其平也”,历史是持平的公论,这就是中国的历史学家,认为在这一个时代当中,社会、政治的好或不好,放在这个像春分秋分一样平衡的天平上来批判。拿现在的观念来说,称一下你够不够分量,你当了多少年皇帝,对得起国家吗?你做了多少年官,对得起老百姓吗?都替你称一称。历史叫做“春秋”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孔子写《春秋》,“从往今也”。如果大家认为,孔子的《春秋》写的历史,是从以往到今也,那就错了。
    “春秋经世先王之治,”中国文化的开头就是“春秋”的道理。中华民族为什么那么重视历史文化呢?历史是给人类留下人生的经验,把人类历史过去的经验,兴衰成败、是非善恶,都留下给后世人做榜样,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经济之学,也叫经世之道,是救世救人的学问,不是学校经济系的经济。所以,《春秋》是“经世”之学,是“先王之治”,使我们了解祖宗的文化,了解和平安乐是怎样。我们后世的子孙不孝,把天下人类弄成这样的痛苦,这就是非先王之治。
    “春秋”的著法,是“议而不辩”,平论。孔子著《春秋》,像是现代报纸上国内外大事的重点记载。这个大标题,也是孔子对一件事下的定义,他的定义怎样下法呢?重点在“微言大义”。所谓“微言”是在表面上看起来不太相干的字,不太要紧的话,如果以文学的眼光来看,可以增删;但在《春秋》的精神上看,则一个字,都不能易动;因为它每个字中都有大义有深奥的意义包含在里面。所以后人说“孔子著《春秋》,乱臣贼子惧。”为什么害怕呢?一字表决,一个字下去,把你的罪名万代都判了。而“《春秋》责备贤者”,社会搞坏了,历史搞坏了,社会领导坏了,与老百姓无管,《春秋》要批评的是历史上负责的人。因为老百姓是被教育者,而你是负责教育,你有这个责任。这就是《春秋》的道理。
    上次讲到,庄子提到中国文化的人伦之道,“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这几句话,几乎成为中国文化儒、道、释三家的不易之论。后来的文化,关于历史哲学,东方哲学的看法,一切的观想,都是以这几句话作基础的,各方面都引用到,尤其儒家很严正地引用它,可是大家把这个本来忘记了,这几句话出处《庄子》,也可以说属于道家的思想。
    对于庄子本题来说,说了半天,庄子在本篇还是讲逻辑观念问题,还是讲人文文化思想论辩的问题,现在他提出来我们传统文化人伦道德伦理的看法,以及人生哲学,一般哲学、历史哲学的看法,因此这一节的结论。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
  
    “故分也者,”这个“分”念份量的份,“有不分也;”这个“分”念分开的分,所以各部分的看法,有些是不可分割的,要整体的看。“辩也者,有不辩也。”天地间道理讲不完,如果作逻辑观念的推理,辩下去,讲不完。辩到了最后,是无言之辩,没得话可讲。佛学《维摩诘经》上讲的“不辩”,不说之说,不论之论,同庄子的观念一样。因此佛家论辩的最高处,就是释迦牟尼的自辩自答,没有什么可辩的,也没有什么可答的。
    真正的理是什么?一个字都没有,没有话可讲,那是真理。换句话说,“本体”“道体”是空的,等于佛家说的“不可思议”,到了最高处,佛学就有个名词“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禅宗经常提到。道理到了最高处,没有文字,没有理念,什么都谈不上,一切到那里都石沉大海,它本身包罗了一切文字,一切语言,一切思想。庄子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佛学并没有进入中国,可见东西方的圣人,有道之士,他们的境界都是一贯的。
  
    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既然这个道无可辩,无可答,什么原因呢?“圣人怀之,”“圣人”代表学问真正到了最高处,真正得了形而上道,“怀之”,胸怀里只有自己知道,这点说明起来比较难,很难透彻,也只好引用佛学的观点加以说明,佛学里的有一句名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是“圣人怀之”,到了那个程度,那个境界,“圣人”只有自己知道。一般人呢?不在自己身心上体会,就只在嘴巴上论辩;“以相示也”,来表明自己的高明。“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如果从推理,从思辩上来求这个道,越辩神识越散乱,越辩越看不见道,距离道越远。
    接着,庄子连带讲一段人伦的思想,人伦的规范,由道讲到德。我们要了解,在春秋战国的时候,道德两个字大部分的书还不合用,譬如《老子》上半部分是讲道,下半部分讲德,所以,道字与德字各有单独的一个内涵。这个德是讲用,人生的行为言语、人伦道德的作用。现在,他由道说到德。
  
  
  
      五不方能称其大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
  
    可以说,庄子对春秋战国时代,到处标榜的仁义道德,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也指示了一个正确的路线。那个时代,到处标榜仁义道德,事实上呢,可以说是最不仁,最不义的时代,老子也批评过。同时,在这一点上,我们需要有一个反省的,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从古以来,我们自己号称是礼仪之邦,号称是忠孝仁义之道,事实上,深入研究了历史文化,从历史的经验上记录的,我们对这几句话,是让人非常的难过,很痛心。你要知道,孔子提倡孝,可见社会上都不孝,因此才提倡孝,大家都不仁,所以他提出仁。等于说,社会有了这个病态,他因病给药。实际上,我们标榜的忠孝仁爱等等,几千年一样都没有做到。例如,庄子所提过的“春秋经世先王之治”,拿孔子所举春秋四百二十多年的历史,子杀父的,臣杀君的,不知有多少。可以说,这个自己号称是礼仪之邦的民族,非常的不礼仪。知道了这个观点,才知道老子、庄子正是针对在文化学说上,教育上的这些标榜的目标、口号而进行的批评,认为这些标榜没有用,结果看到社会每一个人的行为完全是相反。
    因此,他在这里提到“大道不称,”真正的道是没有理由,没有名称的,不像我们的社会讲了几千年的道,现在社会上狭隘的宗教,譬如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回教等等,这些以外,民间各种各样的什么一贯的二贯的,鸡蛋的鸭蛋的各种教,加上各种的迷信,起码都有一百多种,全世界的宗教有五六百种,每一个都说自己有道,而且都说自己是正道。但是庄子“大道不称”的观念,就是大道没有名称的,真得道的人,自己也不标榜自己得了道。
    “大辩不言”,这是针对当时惠子他们讲逻辑,讲思想,讲名学的,真正的道理到了最高处,没有话讲。看到这里,我们就想到一个历史故事。
    宋太祖赵匡胤刚做皇帝时,南唐还没有平定下来。南唐李后主文学很好,“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就是他写的。李后主派了一位叫徐铉的出使宋朝,外交部向皇帝报告,派哪个外交官来接待他呢?等于现在讲,世界的名学者来做大事,哪一位有学问的人来接待呢?赵匡胤知道徐铉是鼎鼎大名的文学家,结果赵匡胤在自己卫队中,选了一个相貌堂堂的卫士,穿了外交礼服,去对付徐铉。徐铉到了宋朝,一一表演,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哲学、科学、文学都搬出来。而这位冒充外交官的卫士,唯唯是应,什么都不谈。三天以后,徐铉就认为宋朝的确有人才,以负责接待的先生来说,深藏不露,不知道有多大的学问。赵匡胤这一手很厉害,你学问再好,派一个没有学问的跟你谈。当然这个人要稳得住,如果没有学问反而爱谈,那就糟了。“大辩不言”就是这个道理。
    佛家也有一句话:“是非以不辩为解脱”,禅宗注重的行为,不完全是打坐,所以百丈禅师讲“疾病以减食为汤药”,有了病最好少吃东西,肠胃清理一下,不管中医西医,这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是非越辩越糟糕,故“大辩不言。”
    “大仁不仁”是什么道理呢?这个话就牵涉到道家的思想,我们大家都研究过老子,老子有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一般都认为老子这个话,讲宇宙是很残忍的,上天不仁慈,他把万物都看成刍狗,就是草扎的狗。上古我们的老祖宗是吃狗肉的,现在广东人保持了这一习俗,上古祭祖宗都要用狗肉来祭,大约到了商、周以后,在祭礼中,才渐渐免除了狗肉这项祭品,但在某些祀典中,仍然须用草扎一个象形的狗,替代一头真的狗,这就是刍狗的来源。刍狗还未登上祭坛之前仍是受人珍惜照顾,看得很重要。等到祭典完成,用过的刍狗就视同废物,任意抛弃,不值一顾了。这正如流传的民俗祭神,有时简化一点,不杀活猪,便用米粉做一个猪头来拜拜,拜过以后,也就可以随便任人当副食,而不像供在祭坛上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说天地并没有自己立定一个仁爱万物的主观的天心而生万物,只是自然而生,自然而有,自然而归于还灭。假如从天地的立场,视万物与人类平等,都是自然的,偶然的,暂时存在,终归还灭的刍狗而已。表面看起来,老子说天地不仁慈,把万物当成刍狗一样在玩弄,但他不是这个意思,他同庄子“大辩不言,大道不称,大仁不仁”的道理一样,天地并没有仁与不仁的观点。天地生万物,是非常的仁慈,好的它也生,坏的它也生,稻子它也生,毒药它也生,它包容万象,一切都是它所爱的,下雨也一样,好的地方下,坏的地方也下,太阳光也是这样。所以,天地是无心的,没有特别有个观念,没有特别有个标榜,它看万物都是平等的,自然而成。如果把人当成刍狗,万物也是刍狗,把刍狗当成人,人也就是刍狗,真正的“大仁”,如太阳一样,如天下雨一样,普遍的,自然的,它并没有对某一方面特别的仁。如果你有心来求,已经不是“大仁”,那是做出来的。
    “大廉不嗛”,这个“廉”就是廉洁,中国文化里头,标榜人伦的道德,要求人非常廉洁,尤其历代要求做官的一定要做清官,清官就是廉洁,廉到什么程度呢?一清到底,家里稀饭都吃不起。历史上有名的清官包公,铁面无私。我们中华文化的小说也好,历史也好,所标榜的清官铁面无私。什么是铁面?看了包公的历史传记就知道,包公一天到晚没得笑容,没有笑过,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脸板得像铁板一样,铁板的气色是青的,那个脸是铁面。老实讲,包公的学问很了不起,人品也了不起,如果他还活着,我不会跟他交朋友,因为没有味道。一个人脸板板的,像块铁一样,脸还发青,不要说没有红润,一点黄颜色都没有,大概有肝病或者其它什么病。他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当然家里很穷。这个很廉洁。实际上《包公案》这部小说,把历史上很多清官的故事,都集中在包公一个人身上。我们研究历史,包公固然了不起,包公的老板,宋仁宗同样了不起,有后台老板支持,尽管干,出了事老板负责,包公当然可以铁面。没有这种老板,不要说铁面,你肉面凉面都不行。所以包公了不起,宋仁宗更了不起。有后台老板支持,那我们每个公务员都可以做到铁面无私,不会铁也可以铜一下,不是做不到,而是要看时代环境允不允许。
    “大廉不嗛”,真正的大廉没有谦让,“嗛”与谦是相通的。怎么叫“不嗛”呢?比如说,廉洁的人有爱谈钱,谈钱不好,历代知识分子标榜做官要做清官,钱字都不敢谈,不愿意谈。中国文化里头,这个钱字还有另外一个别号“阿堵物”。南北朝时有个人叫王夷甫,很清高,做了大官以后,人家给他送钱送红包一概不要,而且连钱字提都不提,家里人等他睡着了,在床前摆着钱,等你明早下床总要讲把钱拿开吧,结果他醒来一看说,把这些“阿堵物”拿开,就是把这些堵住他的东西拿开,还是不谈钱。
    谈钱就脏了?这倒不然,我倒赞成清代才子袁枚的思想,“不谈未必是清高”,因为你心中还有钱的观念,还有怕与不怕,人真到了最高处,无所谓钱与不钱了。这一句诗,说千古“大廉不嗛”的道理都说完了。真正的廉洁就是人生冰清玉洁,任何行为都做到一清二白。一个人真正做到了冰清玉洁,岂止不谈钱不要钱,没有嗛与不嗛,并不是不谦虚,他用不着标榜自己这个叫廉洁。
    “大廉不嗛”的道理,我经常说一个笑话,拿什么来比呢?拿猪来比,实际世界上最爱干净的是猪,研究生物学的都懂。你看猪一天到晚用嘴东拱西拱,人们以为猪脏,其实它最爱清洁了,脏东西一点都看不惯,看到脏东西就把它拱开,结果是越拱越脏。由这个笑话,我们可以了解,人真做到了冰清玉洁,一尘不染,不一定是真正的清廉,倒是在污浊的尘世打滚,心里不着任何一点外缘的,他可以做到“大廉”。这也就是庄子所讲的“大廉不嗛”的道理。
    “大勇不忮”,真正有勇气的人“不忮”。什么是“不忮”?以现代观念来解释,就是心中很正常、坦荡。孔武有力的人,他到处可以打架,站在那里,都要摆起一个样子给人看,但这不是“大勇”。“大勇”的人看起来很文弱,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忮爱的表示。
    上面说的一个原则,就是人伦之道。庄子讲了半天,从“吹万不同”开始,这一“吹”,怎么吹到这里来了呢?他提出“天籁”,“地籁”,“人籁”,这一段都是讲“人籁”。因为这一篇文章长,引用的文章四面八方,汪洋渊博,你被他的文章迷住了。这与《齐物论》有什么相干?这一段讲“人籁”,那么他相反地提到“人籁”就是人道。
  
    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道昭而不道”,“道昭”就是道无所不在,昭昭灵灵,没有固定的规范,没有固定的方法,你不要另外去找一个道。所以佛说的,老子说的,庄子说的,孔子说的,孟子说的,耶稣说的,穆罕默德说的,都对,都是说全体道的某一点,某一个个体。既然标榜了一个道,就不对了,道无所不在,随时随地都在那里,也都在人人的心灵中。因此,“道昭”,明明白白,“而不道”每个宗教,每个修道的,你说只有我这样才是道,他那个不是道,那你就无道。因为“道昭而不道”,它很明白,无私的。
    “言辩而不及”,天地的理论到了最高处,没有话讲了,讲出来的都不是。譬如,人如果有痛苦,有高兴,我们表达出来:“你痛不痛?”“好痛啊!”那不算痛,痛到了极点,没有话讲了,因为痛死了;“你高兴不高兴?”“我高兴到了极点!”那是有限度的,真高兴到了极点,会把人高兴死的。世界上情绪到了最高处,无言可讲,故“言辩而不及。”
    “仁常而不成,”什么是真正的仁慈,慈悲?那是很平常的。你冷了,我还有件衣服,你穿上;你饿了,我正好有块面包,你吃吧,很平常。不要说你饿了,我拿块面包给你吃,因为我学佛,是我慈悲你,那就完了。天地间哪个没有仁心?人人都有爱人之心,都是说每一样生物,它对别的一种生物有抵抗,有残害时,残害的心理是防御自己,但是它自己的种类,有时都有一种仁爱之心。所以仁道是常道,并不是不平常。“仁常而不成,”没有个陈规在那里。
    “廉清而不信”,真正廉洁的人,自己显示清高。这个“不信”不是讲没有信用,廉洁很清高,但不要讲信用,如果这样做文字解释就错了。真正的廉洁,清高,没有外面的信号,没有外面一个标榜给你看到,不展示出来给你看,清高就是清高。
    “勇忮而不成,”大勇的人如果标榜自己,处处表现出自己有力气,或者我会打人,我会做人,这已不成功了,不是真勇,真勇的人看起来没有勇的。
  
    五者圆而几向方矣。
  
    “五者”就是言语,思想,仁慈,廉洁,大勇,简言之,就是大仁,大智,大勇。这“五者”,五个条件全都完备的人,“几向方矣”,差不多摸到向道的路上这个方向走了。
  
  
  
      绝顶聪明绝顶痴
  
    庄子这一段由“吹万不同”,“天籁”,“地籁”,讲到“人籁”,他在这一段加一个研究的总结论: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
  
    “故知”,一般的知识智能。道,有没有一个最高的标准?有,“止其所不知”,到了最高处,不知。所以真正了解了道的人。所有的智能,知识,思想没有用处,用思想,知识的道理来推测,那不是道,跟道不相干,道最后到无念之境,无道可道,“止其所不知”。
    南北朝时高僧,鸠摩罗什的弟子僧肇,他有名的文章《肇论》是与中国哲学思想离不开的,其中最重要的一篇《般若无知论》,智能到最高处,没有智能可谈,那是真正的智能,那个就是道的智能。这个观念同庄子所说的一样。我们在《论语》中也看到孔子学生问他,孔子说自己一无所知。什么都不会,因此能够样样会。如果一个人有某一专长,某一个最高境界,它会挡住一切。所以到了最高处,就像禅宗经常标榜的如珠子走盘,它没有一个方所,没有一个固定,它一无所知,因此无所不知。所以庄子说“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知识最高处就是“无知”,就是始终宁静,没有主观,没有一个东西存在,这是最高的学问境界。不但孔子庄子如此,世界上很多大宗教家、教主、哲学家,都是如此。希腊第一位哲学家苏格拉底,也和孔子一样,出身贫苦,什么都懂,行为做人也很相似于孔子,他说:“你们把我看成有学问,真笑话!我什么都不懂。”
    这是真话。释迦牟尼也讲过这样的话。他十九岁放弃了王位而出家修道,到了三十二岁开始传教,八十一岁才死。四十九年之间,他最后自己的结论说“我这四十九年中,没有讲过一个字,没有讲过一句话。”真理是语言文字表达不出来的。我们可以退一步说,庄子讲的“无知”,是俗语说的“半罐水响叮当,满罐水不响。” 学问充实了以后,自己硬是觉得不懂,真的自己感觉到没有东西!空空洞洞的没有什么,这是有学问的真正境界。如果有个人表现出自己很有学问,不须考虑,这一定是“半罐水”。从学武的人就很容易看到,那些没练到家的人,就喜欢比画,他是筋骨发胀,并不是故意的。而练到了家的人,站在那里好象风都会把他吹倒。打他两个耳光,他会躲开,绝不动手。学问也是一样,一个人显得满腹经纶的样子,就是“有限公司”了。所以真正的学问到了最高处是“无知”。
    下面一段还是讲“人籁”,人伦之道,因为把人伦之道做完了,才能由“地籁”到“天籁”,超越人的世界。因此,庄子说人伦之道,由普通一个人,怎样去修道?
  
    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
  
    庄子说,假使你懂了最高处没有语言文字可以讲,一切言语思想所不能到达的道理,是“不言之辩,不道之道”,没有各种的法则,也没有道理可讲形而上的道。
    道在哪里?就在平凡,非常平凡,非常现成中。“若有能知,”假使能知道这个,认清了这个方向修道,“此之谓天府。”庄子定名为“天府”,这个“天”不是天文上形象的天,而是指理念世界的天,“府”就是它的宫殿,用“天府”来代表形容道的宝库,拿现在的话讲,就是道的渊源。你懂了这个以后:
  
    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真讲做功夫,修禅修佛同修道家是一样的。譬如流行的瑜伽的打坐,学道的打坐,学佛的打坐,你坐起来干什么?坐在那里辩论,那里自己给自己辩论:这个不对吧?这个不大静吧?这个不是功夫吧?这个气脉没有通吧?这个恐怕不是道吧?都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心里思辩。真到达了内心无争的境界,没有思辩,脑子里心里绝对的清净,“不言之辩,不道之道”,也没有管什么方法,什么都不管了,那么,你已经跟道的东西接近了,就是庄子讲的“此之谓天府”。修养到了这个境界:“注焉而不满,”像流水一样,永远把水灌进去都不满,所以老子也讲,此时才叫“虚怀若谷”,心中空空洞洞的,像山谷一样,流水尽管灌进去,一万年一亿年的流水也灌不满,它没有底的;同样的,“酌焉而不竭,”像流水一样,你把它舀掉,也永远舀不完,它不增不减。那么,这个“道”的能量,身心的能量哪里来的?
    “不知其所由来。”无所从来也无所去,不知道的来源,也不知道的去处。“此之谓葆光,”生命的光辉永远是挥发的,永远是存在的。
    大家修道,不管修道家、密宗、禅、瑜伽,修到这样,对了。庄子现在传我们道,这个方法很好,不要你打坐,不要你念咒子,免得一个咒子学来,还要花五千块钱,划不来。万一要念咒了,就念“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就行了。这是庄子的咒子。出自《庄子》的“天府”、“葆光”,后来道家经常引用。内在的光辉永远在挥发,这是讲内养之学,每个人内在的修养,就是修道。下面讲外用之学,就是仁道。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圣人也有烦恼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
  
    研究中国三代以上的上古史,庄子这里提出来的资料,不是根据孔子那里来的,别的地方很少看到这个资料。庄子说尧当皇帝时,所谓公天下,要培养一个继承人,就是舜。舜跟着从政三四十年,从小职员开始到宰相,当了副皇帝四五十年,尧到一百多岁才交给他,有一天,尧问舜,西南方的边疆,有两个小国家,“宗脍”、“胥敖”,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边疆地区的这两个小国家,是被我们上古老祖宗赶出了家门的,流落在边疆;一种认为西藏、云南边疆地区都是。是不是?不知道。宗脍同胥敖因为不服教化,文的教化不行,要武的教化,尧想出兵打他们。尧是圣人,以道德做政治的,道德实在教化不了,只好出兵去打。
    “南面而不释然,”“南面”是形容帝王的境界,中国古代帝王素来坐北朝南。读古书读到南面称雄,这就是王者。因为中国古代方向有一定,所以几千年帝王专制时代,老百姓的房子不准身正南的,总要偏一点。如果向正南,不得了,你想当皇帝啊,杀头的。只有每个地方的政府机关,寺庙,可以坐北身南。尧告诉舜,他想出兵打宗脍、胥敖,“南面”坐着一想,“不释然”,心里头总是难过。“其故何也?”心里放不下这件事,这是什么理由?如果这一段历史是真的,我们可以看到,尧讲这段话有两层意思:实际上,尧舜传位之间,真正的实权已经交给舜了,但主要的事情还要跟尧讲一声,一方面尧主要想测验一下,你接位了,有没有仁慈的心理,一方面虽然尧舜是已经到了圣人的境界,有时候心里遇到一点不满意的事情,还是很难平下去,可以从这两方面看。
  
    舜曰:“夫二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舜答复说:这两个同民族的同胞被赶出去了,现在还在边疆,文化落后,过着野蛮的禽兽一样的生活,你心里过不去,我心里也过不去。“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古时代讲天上有十个太阳,光明遍照万物,舜告诉尧:凡是人类你都要爱护,还有我们人类的同胞流落在边疆,你心里当然很难过,但是他们又不听教化,你想出兵去打,又不愿意,这是当然的,这就是仁慈。况且你的道德爱天下,爱万民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比太阳还要光明,你想到这个事情,当然心里不高兴。
    《齐物论》的这一段讲人伦之道,说“人籁”。我们用普通的观念讲,庄子讲到这里,人伦之道差不多告一小段落,跟着提出人超越于平常的生命,而找回来真正的生命的道理。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啮缺”、“王倪”是上古修道的人物,都被列入《高士传》,称为隐士,道家称作是古代的神仙。他们两个的对话很有意思。啮缺问:你知不知道,天地万物有一个到了最高处基本是相同的,绝对的同一的那个东西?王倪答复:我哪里知道?换一句话说,我不知道。啮缺又问:你为什么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那个时候你不知道的?王倪说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懂。那么啮缺就问:既然这样,宇宙万物的最高处是无知吗?王倪又说,那我也不知道。我们中国文化有一个成语,叫“一问三不知”,就是出自这里。
    他们的对话换一句话:“你懂不懂得道?”“我不知道。”“你怎么不懂得道?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懂得道?”“我也不知道?”“那么世界上没有道,没有智能了?”“那我也不知道”,一问三不知。
  
  
  
      辩来辩去辩不完
  
    讲到这里,王倪就答话了:“虽然,尝试言之,你虽然这样问,我实在不知道,但是,“尝试言之”,不过呢,我给你讲。“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是庄子的文法,创作的一个文章体裁。在中国历代大文豪的文章中,尤其是苏东坡的文章,常常引用庄子的“庸讵知”,不过这三个字也没有什么稀奇,拿现在的白话文翻译过来,就是你哪里知道。“吾所谓知之”,我如果告诉你这些我都知道,那知道这个“知”,“非不知也”,懂得越多,知道得越多,就是智能的愚痴,他的愚笨就越厉害。“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那是真正的无知。
    “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他说,你哪里知道,我告诉一切都不知道,才是真知道,就等于说,不知道的是真知道,知道的不一定是真知道。讲了半天,这就是禅。我们可以给他一个结论,一个人的智能,一个人的论辩,尽于“知止”最高的智能,最高的学问,尽于“知止”,一切到了最高处,无知。注意啊,我们在座的学佛学道,你认为自己懂得佛法,懂得修道,懂得中国哲学什么的,你所认为知道的,就是你最不知的。所以,你修道不成功,是头脑懂得太多,太聪明就是最笨的人。人有本能的自然的灵感,那个真智能不属于学问,思想、聪明的,所以智辩尽于“知止”,这是我个人的结论,不是定论。再进一步,我们知道,人不外乎知觉和感觉,知觉思想到了最高处,完全宁静,无所不知里头,实在好象无知,那是最高的境界。
    现在庄子又把知觉与感觉连起来讲,他说了一个很有趣的比喻,是答复上面的话。庄子借用王倪的嘴巴往下讲,看起来他在狡辩:
  
    “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
  
    “民湿寝”,“民”就代表一般的人。我们人在水里头,或者睡的地方太潮湿,“腰疾偏死”,慢慢地腰也痛,肩膀也痛,风湿病就来了,结果风湿病还害得你死掉。“鳅然乎哉?”那个泥鳅呢?一天到晚在水里,怎么没有腰痛呢?也没有风湿呢?可见这个感觉不一样。“木处,则惴栗恂惧,”如果把一个人吊在或挂在树上,会害怕掉下来跌死。“猿猴然乎哉?”猴子呢,越爬得高越好,越挂在树顶上越好。你看庄子这个论辩很巧妙,人在湿地上睡久了,会得风湿病,而泥鳅生活在水中没有风湿病。人爬高了怕跌死,而猴子越爬得高越好。
    “三者”,人、泥鳅、猴子,“孰知正处?”你说说看,哪个感觉究竟是对的?哪个是正道?知觉感觉都不同,换句话,秉赋的生命功能不同,习惯不同,一切感觉思想就不同。
  
    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
  
    “民食刍豢,”人类吃什么?菜、饭、肉,素的荤的合拢来。“麋鹿食荐,”“麋”是头上没有长角的小鹿,属鹿的一种,“麋鹿”吃草。“蝍蛆甘带,”有一种虫像大蜈蚣,喜欢吃蛇。“甘”就是觉得味道很好。“带”就是蛇。“鸱鸦耆鼠,”空中有种飞鸟,很凶的,叫老鸱,喜欢吃死老鼠。
    “四者”,人、麋鹿、蛆、鸱鸦,人喜欢吃菜吃饭;糜鹿喜欢吃草;蛆喜欢吃蛇;鸱鸦喜欢吃臭的死老鼠。四样东西比起来,“孰知正味?”哪个是真正的对呢?这是饮食的不同。
  
    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猿猵狙”,“猿”是猴子的一种,猴子有猿、猴好几种,有猵,有猵狙,等于北方的牛有黄牛、水牛的分别一样。猴子里头有一种猴,同性恋,以“猵狙”为雌。“麋”和“鹿”没有父母、兄弟、姐妹的分别,互相交配。“鱼”与“鳅”做好朋友,甚至于它们互相交配。这是生物的现象。庄子对于生物很了解,常常引用到这些东西。“毛嫱”、“丽姬”是中国古代的两个美人,大家知道她们长得很漂亮。“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鱼看见她们就沉下去了,鸟看见她们就飞走了,山里的野兽看见她们就立即跑掉了。
    “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哪样叫漂亮?哪样叫不漂亮?你以为漂亮的,而别的东西认为不漂亮。庄子骂人家逻辑诡辩,而他的诡辩比别人还厉害。
    这些看似不伦不类的比喻,但是拿现在的观念看,都深有科学道理,庄子所引用的每一样东西,如果把专门的资料找来,叫生物学家、物理学家来研究分析,觉得庄子引用得非常对。总而言之,这里提出了三点:第一,提出感受的不同;第二,提出饮食的不同。其實佛经上也有这种比喻,只是同庄子的说法不同,譬如说水,佛经上比庄子講得还玄一点,我們看到是水,佛经上讲饿鬼看到的不是水,是火,所以饿鬼的口一天到晚都是干的,不敢喝水,即使他喝水,一进到嘴里也会变成火了。这个我們没見过,但有一點我们知道,不会喝酒的人喝一口酒,嘴里烧得要死,酒不能说不是水呀,怎么会发烧呢?还有,佛说我们人吃的饮食,欲界天以上的天人看到臭得不得了,当我们吃最好的饮食,天人都要掩鼻而过,看都不要看,覺得人这个动物,怎么吃这样脏的东西?佛经上说的这些,“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因为天人我们没有办法找来对证,饿鬼也没有办法站出来证明。莊子的这些比喻,拿生物来研究,是有道理的。第三,提出人性好恶的不同。因此庄子辩论的结果,,推翻了春秋战国一般的諸子百家的学说,儒家、墨家讲怎么可以救国,怎么可以救世,怎么可以救人,等于美国人天天讲人道,實际上是搞得世界上不人道,同一个道理。
  
    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环境不同,感受就不同,教育环境的不同,思想观念也就不同,自己心理秉性也不同。有色盲的人,用正常眼睛看起来,不知道色盲的正常,还是我们的正常。等于我们到神经病医院,自己傻了,不知道他是神经病,还是我是神经病,搞不清了。神经病四面八方围到你的时候,搞了半天,发現我们是神经,他们是正常,你到了那个环境,分别不清了,但是你要搞清楚。
    庄子说,依我看起来,你们天天讲“仁義之端,是非之涂,”辩来辩去,“樊然淆乱”,物质文明越发达,知识越普及,智慧越低落,人类的智慧越低落,文化越衰落。“吾恶能知其辯”,你叫我来辩,我講不出哪里是真理?真理究竟在哪里?他说我不知道,我也懒得来辩。这一段话,是庄子借啮缺问王倪,王倪答复的话说的。说到这里,他们两个又对辩,作这节的结论。
  
  
  
      至人的境界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啮缺说:既然你不知道人世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你不知道利害,“至人”都不知道利害吗?庄子这里提出来一个“至人”,得道的人。我们知道,庄子就人的价值,提出了三个名词,后来的中国文化道家道教经常引用,第一个是《逍遥游》提出的“神人”,第二个在这一节提出的“至人”,后面还要提出“真人”。以庄子的观念,我们现在不是人,因为把人的本钱玩掉了,虽然我们活着,都在玩掉自己的本钱。人的本钱真做到会变成仁人,人变成仁人就超神入化,超出了物质的世界,升华到精神与物质的统一。我们人活在世间,没有达到人的真正价值,没有做到这个标准,道家叫做行尸走肉。我们是个尸体在走,里头空空洞洞的,没有东西,只是几十斤肉在街上跑就是了。但是人做到了,不是行尸走肉,那叫作做人。有时,同学跟我说笑,老师,你越来越瘦了,我说这是所谓标准的“行尸”,胖一点就是“走肉”。
    庄子把“人籁”讲完了,下面由“人籁”又到了“天籁”: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中国文化里头,生命的价值,庄子在这里讲完了。我们做到了,印度佛教就叫成佛了,中国就是成神人了。
    王倪说,你老兄不要问这个问题,当然我们是普通人,“至人神矣!”“至人”是真正到了道的境界,已经达到神化。“大泽焚而不能热”,整个四大海洋,火山爆发,烧起来,庄子在上篇《逍遥游》提过,他觉得温暖,洗个澡,一点都不热。“河汉冱而不能寒”,整个海洋,北极冰山化了,他觉得像吃了冰淇淋,到冷气间里坐坐,凉快凉快,“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整个地球震开裂了,山海动摇,海水干了,他一点没有感觉,也不害怕,觉得是小孩子把泥巴弄坏了。“至人”修养超神入化到了这个程度,庄子这么一写,中国后来道家神仙思想,《封神榜》等都是从这里来。
    人做到了这个境界,不要坐飞机,手一招,天上的云就来了,要到哪里就到哪里;太阳、月亮拿来就是摩托车的两个,就骑上了;“而游乎四海之外;”到宇宙外玩玩。“至人”修养到了生死同他毫不相干,他已经不生不死,物质世界的变化与他毫不相干。他当然不懂人世间什么叫是非,什么叫利害,不是不懂,而是人世间的是非,在他看来,犹如小孩子的争吵,跟自己毫不相干,就等于我们看蚂蚁打架,又等于看一群动物在笼子里自己闹,不相干。
    《齐物论》这一段,从“人籁”而到达“天籁”,把人的价值提到最高。道在哪里。每个人都有道,可是每个人自己丧失了。真正得了道,修行成功的人,“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上面还有“乘云气,御飞龙。”骑在龙背上玩玩的。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皇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孟浪之言
  
    到这里,庄子又讲了一段故事,这是大家最容易犯的毛病。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瞿鹊子”和“长梧子”都是古代道家《高士传》上的人物。瞿鹊子据说是孔子的学生,这里的“夫子”是孔子。瞿鹊子问长梧子:我听老师讲,得道的人,“不从事于务”,好像对于世俗的事务不需要管。这是我们一般修道人的思想,据我数十年之经验,凡是一有修道观念的人,这个人就废了,就完了。什么原因?第一,学道難,非常难,一般修道人认为“从事於物”会扰乱我的道心,什么也不管,以为不管事才好修道;第二,修道本来是个自私的事,但是一般修道人以自我为中心,非常自私,我要成道,想“乘云气,骑日月,”对不对?你们去研究,这是不是真的道?
    瞿鹊子问长梧子:我听老师说,学道的人,不从事于世间的事物,“不就利,不违害,”好的事情不沾边,坏的事情也不管,真正修养到了这个地步很高。绝对的自我主義,在西方文化中叫做真正的自由,个人的自由主义发展到極點。可惜我们一般人没有学到“不就利,不违害,”“不违害”就做不到,有“害”的地方就是要去,那就是《礼记》中讲士大夫 知识分子国難当头,见危受命,不怕祸害,我們做不到。“不就利,”修道的人,表面上万事不管,但是如果你传我一个道,对自己有利,我就磕头,你就是叫我龟孙子,我也干,虽然看起来很诚心,实际上做的动机却是“就利”,對不对?佛家讲布施,为别人布施你的精神生命,基督教讲奉獻给大家,只要牺牲一點,对自己有害。就不干!对不對?
    真得道的圣人,“不喜求,”不喜欢要求什么;“不缘道,”不标榜自己在修道。大家注意,一般修道的人要求多得很,既要健康,又要长寿,又要發财……带个香蕉到庙子里拜拜,所有要求完了,香蕉带回来自己吃饱,总而言之,统统希求。还要大家看得起我,做起一副修道的样子,装模作样。
    “无谓有謂,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你说他有所謂吗?看到他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不知道有什么目的,好象无所谓。你说他无所谓?他在世界上又活得很起劲,但是仔细研究,他虽然生活在人世间,照样做生意,照样骑摩托車,每天六点钟起床,匆匆忙忙地赶,晚上十二点钟才睡,而且忙得不得了,“而游乎尘垢之外”,但是他的心跳出了世俗的尘垢之外。
    瞿鹊子说,我给老师那么讲,可老师呢,说我太孟浪,好高骛远,没有资格问這个话。我给老师骂了,但心里不服气,“而我以为妙道之行,”我认为真正得道的人一定是这样,“吾子以为奚若?”你认为怎么样?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
  
    长梧子说:“你问的问题太大了,不要说你,就是我们老祖宗黄帝,得道的人,“之所听熒也”,你问他,他也会裝作听不懂,不是不知道,而是你问得太高了,不会答复你。“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你的老师孔子哪里会知道。看起来莊子在骂孔子,实际上孔子也是用不知道表示不懂是真懂。
    “且女亦大早计,”你太急性了,牛吹得太早了;“见卵而求時夜,” 看到鸡蛋,就想到明天早上公鸡会叫了,我会起床了,不要闹钟了;“见弹而求鸮炙。”看见了弹就想到明天我打到野鸭了,明天中午请你吃野味,你只不过子弹在手,还没上山打猎,打不打得到还是问题,所以老师骂你孟浪,不是真的吗?
    注意啊,你看这一段,描写千古以来一般修道的人都是这样,打坐三天就想气脉通了,神通来了,再不然明心见性悟道了。有个学生曾经问我,老师啊,我在你這里坐了四个礼拜,一點都没有什么,我说这个楼上本来就没有什么,谁叫你来坐的呀。看到蛋就想到公鸡,看到了子弹就想到野味明天上桌子了,挨老师的骂是当然的。
  
  
  
     姑妄言之姑听之
  
    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长梧子接着说:“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亦以妄听之。”你既然乱七八糟地问我,对不起,我乱七八糟地答复你,所以中国文化后来有一句成语“姑妄言之姑听之”,就是出自这里。你们年青人要知道,以前我们读书,写一篇文章,根据出在哪里?典故出在哪里?都要知道。如果不知道,老师就要把手心打肿。《聊斋》里头,王渔洋在书的开头题了一首诗:“姑妄言之姑听之,瓜棚豆架雨如丝,想来厌闻人间语,却话秋坟鬼唱时。”这是骂人的,骂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人,都是鬼。蒲松龄写了《聊斋》给王渔洋看,王渔洋准备出十万元买下稿子,蒲松龄不干,王渔洋知道这一定是个流传剧作,所以就写了这首诗。后来王渔洋依照《聊斋》再写一部,但始终不如蒲松龄之作,而这一首名诗却流传下来了。
    这一段讲成道的圣人境界:
    “奚旁日月,”“旁”,是临近,可以把太阳月亮拿在手上玩;“挟宇宙,”整个宇宙他可以像拿手巾擦汗一样,扎在身边。真正得道的人能够到达这个境界。
    “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以文字讲,这三句话很讨厌。我们知道庄子上面提出有个名称叫做“滑疑”,讲“滑疑之耀”,这里不用“滑疑”了,用“滑涽”,第一个字相同,第二个字不同,所谓“滑”,拿现在的观念就是不定,没有个固定的形态和样子,就是禅宗经常用的一句话,如珠子走盘。我们上面对“滑疑”做的注解是非空非有,引用《楞严经》的“脱粘内伏,耀发明性”来说明它。“滑涽”同“滑疑”意思是不是一样呢?一样,只是“滑”程度深一些。“涽”字就是幽冥那个冥,“滑涽”就是空空洞洞,非常空录,没有呆板,比“滑疑”深一层,等于勉强一个比方,借用佛家的名称“寂灭的境界”。庄子说“为其吻合,”道修到那个境界,“心物一元”,心与物两个渗合,“吻合”为一;“置其滑涽,”已经证到寂灭的境界;“以隶相尊,”我们简单解释是完全平等,拿佛学的《金刚经》来注解是性相平等。到达这个境界,只有借用佛学来解释了,如果只用中国文化的文字来解释,起码要写几千字或万把字才能讲清楚,借用佛学来解释就简单明了。“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就是讲跟天地的精神相合,人和宇宙合一了。到达这个境界,使我们想到一个故事。
    佛经上说释迦牟尼佛刚出世时,就站起来走了七步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了两句话:“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我们听了这两句话,很有一般宗教性的统治性的英雄气概,表面上看,好象是宗教教主自我推崇的话,如果真透过文字的意义,以佛学的意义来讲,不是这个意思。这个“我”字,佛学本来标榜“无我”的,肉体是假借的房子,不是真我的生命,真我的生命暂时在肉体上。比方电能,通过电灯管而发亮,若通过录音机就发声,所以声光是电能发出来作用的现象,可以说,声光它本身不是电,也可以说它就是电,因为它发出作用的现象,电的能量通过声光,用过了就归还本位,就消散了。所以说人是无我,现在人本身是电灯管,好的时候,它发光,若坏了,就不发光,而电能并没有生灭,没有死亡,回到自己生命本来那个地方,你叫它主宰,神都可以,宇宙万物都是这个东西所变化的。这也就是西方哲学所讲的“本体”,此“本体”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是大家所共同的体,是大公无私的真我,不是现在私心占有的小我。释迦牟尼佛生下来所讲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什么“我”?就是大家自己这个“我”,“我”是什么?“我”就是心,心就是佛,不是宗教性的迷信,不是统治性的。庄子借长梧子答复瞿鹊子所讲的“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与释迦牟尼佛生下来所讲的“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是同样的意义。
    中国文化自古相传,得道的人,把生命的真谛拿到手了,做到圣人的境界有没有?有的,不过瞿鹊子不可能相信,因此长梧子引用一段理由:“众人役役,圣人愚芚,”这个时候是得道的境界,并不是说离开人世间,另外有一个道,他是入世的。“众人”就是一般人,“役役”,第一个“役”是动词,第二个“役”是名词,就是奴役。为什么叫“众人役役”?一般人活在世界上,都是被自己的欲望和身体所奴役,一辈子劳劳碌碌。像天气冷了快穿衣服,热了快脱衣服;饿了要吃,吃了要屙,忙得不得了,大部分的精神生命为身体做了奴隶。这就是“众人”,佛家叫做凡夫。而“圣人”境界不同,表面上看起来很笨,“愚”而“芚”,“芚”不是利钝的钝,“芚”是有生机的,外表笨,自己内在的生命生机充满。他是最高的智慧,他是“葆光”,在“天府”中间,外面看起来“愚”。
    到达这个时候:“参万岁而一成纯,”他超越了时间的观念,一万年他看起来就只是一刹那,他活一万年不过活一刹那。“参”是参和的参,如果写成“万岁而一成”,就统一了时间观念,活得很长,“参”者,参通、贯通、中合、融汇。“而一成纯”,到了万跟一一样,空间的大小,时间的长短,他看都是合一的,“吻合”的。就是一个,没有差别,也许活一秒钟等于一万年,活一万年不过一秒钟。因为时间观念完全是人的心理制造的,譬如人高兴,一天觉得很短就过去了,人遭遇痛苦的环境,半个钟头像过了一年。“成纯”,完全是一个纯清绝顶的“吻合”的境界。“参万岁而一成纯”,参通了时空观念这个道理,引用佛学禅宗经常用两句话“一念万年,万年一念”,“念”就是思想观念,我们想古人到现在,一万年,五千年的历史就在一念之间,这一念,上下古今可以贯彻通,万万年都是唯心所造。
    “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个时候,“心物一元”,身心一体,心物合一了。“万物尽然”,与物相同,人与物统一,同一个本体,不分彼此;“而以是相蕴”。“蕴”,含藏。道在哪里?在心物中,在心身上。“而以是相蕴”,怎么解释呢?借用佛学的解释是无分别,一点分别都没有。修道成功,“心物一元”,人不会被物质奴役,物质世界一切万有,包括在此范畴之内,蕴藏其中。所以得道的人不是做物质的奴隶,万物乃至听他的指挥。因而可以达到“旁日月,挟宇宙”的境界了。
    后世道家修神仙之道,修长生不老的方法,都是这个思想下来的。
  
  
  
      生者寄也 死者归也
  
    跟着,庄子补充一个理由: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这就是庄子的文章,后世很多大文豪如苏东坡,都学这一套。让我们看,有许多废话,可以简化一点,但简化为白话文,用白话文写就很麻烦,比这还要多。古文是唱念出来的,白话文的文字是从嘴里讲出来的话。古人晓得语言文字三十年一变,以后时代变了,用白话记录下来的文字,几千年以后看起来不通了,因为那时的语言与现在的文字脱离了关系。中国字典从《康熙字典》到现在,增加到十几万字,但真正常用字不过几百个。认得两千五百至三千字,写文章足够用了。我经常告诉来学中国文化的外国人,不要走冤枉路,最直捷的方法是先去读“三百千千”,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千字文》四本书,努力一点,三个月的时间,对中国文化基本就懂了。三字一句的《三字经》,把一部中国文化的简要的介绍完了。历史、政治、文学、作人、做事等等,都包括在内。尤其是《千字文》,一千个字,认识了这一千个字以后,对中国文化就有基本的概念。中国真正了不起的文人学者,认识了三千个中国字,就了不起了。假如你考我,要我坐下来默写三千个中国字来,我还要花好几天的时间,慢慢地去想。一般脑子里记下来一千多个字的,已经了不起了。有些还要翻翻字典,经常用的不过几百个字。所以《千字文》这本书,只一千个字,把中国文化的哲学、政治、经济等等,都说进去了,而且没有一个字重复的。这本书是梁武帝的时候,一个大臣叫周兴嗣,据说犯了错误,梁武帝要处罚他,要他一夜之间写一千个不同的字,而且要构成一篇文章,如果作不出来就问罪,作得出来就放了他。结果他一日一夜的时间写成了《千字文》,头发都白了。即“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四个字一句的韵文,从宇宙天文,一直说下来,说到作人做事,所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不要以为《千字文》简单,现代人,能够马上把《千字文》讲得很好的,恐怕不多。有一本书《增广昔时贤文》,是一种民间的格言。过去读旧书的时候,等于一种课外读本,个个都会念,包括作人做事的道理在内。当然里面也有一些要不得的话,如“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的作风。但有很好的东西,都收进去了。
    讲中国文化,除四书五经以处,不要轻视了这几本小书,更不要轻视那些传奇小说。真说中国文化的流传与影响,这几本小书和一些小说发生的力量最大。四书五经,除了为考功名而外,平常研究起来又麻烦,就很少人去研究。而这几本书,浅近明白,把中国文化的精华都表达出来了。
    我们中国的历史,自南北朝以迄清代,经过好几次的外族入侵,为什么中华民族始终站得住,外来的民族结果都被我们的文化所同化,就因为文化力量的伟大。有个哈佛大学的教授来问我,全世界的国家亡了就亡了,永远站不起来了,唯有中国经过好几次的大亡国,但永远打不垮,永远站得起来,理由在什么地方?我答复他说,关键在一个很简单的名词“统一”,文化的统一,思想、文字的统一。现代的欧洲,和我们春秋战国的时候一样,交通不统一,经济不统一,言语不统一。我们中国言语,到现在还没有统一过,广东话、福建话,各省各地都有他的方言。但秦汉文化统一以后,不但是整个中国,即使整个亚洲,包括日本、东南亚各国,都是中国文字。所以统一文化非常重要。尤其文字与语言脱开以后,没有时间距离,懂了这种文字,几千年后的人看几千年前的书是一贯的,不过只要花半年、一年时间熟悉文字就会了。过去《水浒传》、《红楼梦》这些白话文,你们青年现在看已变成古文了。关于庄子文学方面的这种写作方法,不多去研究了。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实际上只有两个观念,“予恶乎知”,我怎么样晓得,“说生之非惑邪?”“说”等于悦,一般人贪恋世界不一定是聪明的事。中国文化术语里有一句话“好死不如恶生”,人再好的死掉都不愿意,宁可最坏的活着认为最舒服。人因为贪恋世界,许多人害怕没有钱,害怕没有饭吃,害怕生病,害怕年老,害怕很多很多的问题,最害怕的,就是害怕死,所以人生真到了最后,最大的问题就是生死问题。禅宗标榜第一个问题是先“了生死”,父母未生我以前,这个生命究竟在哪里?在没有生我以前究竟有没有?假设我们现在就死,死了以后到哪里去?有没有天堂?有没有极乐世界?生死问题,这是个大问题。现在庄子提出生死问题,他说我哪里知道,“说生之非惑邪?”我们高兴自己活着,这不一定是聪明的道理,活着难道就是对的吗?看起来好象庄子在鼓励我们去死一样。
    “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我哪里知道,一般人怕死。“弱丧”,没有胆子,没有勇气。“而不知归者邪?”而不懂活着是住旅馆,死了是回去的道理。这是中国文化的讲法。上古祖宗大禹讲过两句名言:“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活着是住旅馆,死是回家休息,等于说我们现在醒着坐在这里研究《庄子》,也是住旅馆,晚上回到床上,眼睛一闭真睡着了,是回去休息,生死同白天夜里一样。一篇有名的文章《春夜宴桃李园序》,其中有“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几句,整个宇宙是万物的旅馆,光阴——去年、今年、明年,百代之过客,过了就算了,今年不是去年,去年过去了永远不回头;明年不是今年,更不是去年,永远不回来,如江水东流,一去不回。这篇文章是李白所作,从道家思想来的。
    一般人对自己生命看得非常重要,怕死,而不晓得回去,庄子说“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这样看来,庄子是不是劝我们早一点死?不然。我们晓得,中国历史上许多忠臣孝子,最有名的文天祥,“视死如归”这是我们文化最有名的四个字,是受道家的影响。历史上有多少忠臣,战死了还站着,尸体绝不倒下来,以致敌人的将领都对他崇拜万分,往往为他立祠建庙。特别是元朝名将董抟霄战死后,伤口流出来的不是血,是白光出来,尸体站立不倒,敌将赶快跪下磕头。满清入关时,很多忠臣战死后尸体不倒,敌人的将领都受中国文化影响,马上叫下面的人点香、点蜡烛,统帅跪下来一拜,尸体就倒下去了。所以我们中国人说:“聪明正直,死而为神。”只要人的品格好,如忠义的人,死了以后就可以为神。我们看见许多庙,大家都去膜拜,里面所供奉的神,就是这一类人所升华的。他们的修养精神,同中国文化庄子道家思想有关,不是佛教来了以后,才把生死问题看到另外一面。
    下面庄子讲了一个非常滑稽的笑话,但又是真理。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丽之姬”就是丽姬,“丽”代表地方,也代表漂亮,后来变成她的名字,等于古代的西施一样。
    “艾”是地名。“封人”是管边境事务的人。丽姬是封人的女儿。中国古代,男女平等,男子叫男子,女子也叫女子,所以兄弟姊妹之间,对于妹妹可称女弟,对于姐姐可叫女兄。男女搞得不平等是宋以后的事。晋国皇帝选丽姬做妃子,她离家时,痛哭流涕,泪沾衣襟。古代听说皇帝要选妃子,每家都慌了,年满十六岁以上的女孩子赶快出嫁,不然皇帝选走了,一入宫,一辈子见不着父母。所以有“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的诗。“深宫二十年”还是小事情,还有一辈子不出来的。等丽姬到皇帝那里,变成皇后了,家里可以通来住了,这一下多舒服,多富贵,回想当初出来时,怕嫁给皇帝,在家里哭得一蹋糊涂,后来想想,越想当时越觉得当初荒唐、愚蠢、无知。
  
    “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谁又知道死的时候拼命哭,结果死了以后到那一边觉得很舒服,那个时候想起临死时那个哭是多余的。
    庄子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们没有这个经验,大家等到有经验时,有没有办法通信?有没有办法通电话?我有个朋友六十几了,过去也是带兵作战,前几个月来看我,他说他新发明了一个道理,我问发明了什么道理,他说人家到我们这个年龄,怕到肿瘤医院,他说这个怕什么?上帝给我们一个生命已经很了不起了,如果不给我们这个生命,连得癌症的机会,连死的机会都没有,现在总算给我们一个死的机会,多可贵呀!这就是很有勇气。
    我们人只晓得万物不齐,生与死两个现象是最难齐的。生与死最不同,这是人生命上的一个大转折。庄子这一段讲生与死一样,引用了“丽姬出嫁”的故事,假定死了以后很舒服的话,很后悔。所以,看通了生死,生死齐一,齐一生死,就四个字,把生死解决了。
  
  
  
      大梦谁先觉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这一段文章很明白,就是两个字。“梦”、“觉”,庄子写的文字很美,可以说是对梦的研究。中国文化对梦的研究有很多的资料,医学对梦的研究同心理学大有关系。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古人梦到喝酒,不一定是高兴的事,白天可能倒霉。中国人有句老话:“梦死得生”,梦到坏的,往往白天遭遇得好,不一定梦到好的就好,但是也不一定。“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有人梦到痛苦的事,白天可能有人请你去打猎。梦境跟白天完全两样,但是我们要注意,“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做梦时绝对不晓得自己在做梦,对不对?晓得做梦就醒了。“梦之中又占其梦焉,”年青人经常梦中梦,梦里头觉得看书在做梦,一醒来,三重梦都没有了。“觉而后知其梦也。”醒来以后,觉得做梦,醒后才知道。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我们夜里闭着眼睛睡着了,因为神经没有完全休息,眼睛一张开,哎呀!做了个梦,实际上你的思想、神经没有休息在想。“觉而后知其梦也”,醒来才知做梦。我们白天也在做梦,人们现在的梦是张开眼睛做的,你不相信,现在把眼睛闭起来,前面就看不见了,所以人生就是一个大梦,醒时做白日梦,睡时做黑夜梦,两个梦的现象不同,实际上是一样的,夜里的梦是白天梦里的梦,如此而已。真正什么时候不做梦呢?必须得道,只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大彻大悟大清醒以后,晓得人生是“大梦”。“大觉”两个字是庄子提出来的。唐朝翻译佛学《华严经》称释迦牟尼叫大觉金仙,很多佛经在翻译时用庄子的名词,如“众生”、“大觉”等等。另外,《三国演义》诸葛亮有首名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这是道家思想境界的文学。人真悟道了,才晓得人生是个大梦,未悟道前不知道,因为自己不知道自己在梦中。
    “而愚者自以为觉,”因为我们没有悟道,不知道现在自己在做白日梦,而“愚者”自以为聪明,说自己是清醒的。“窃窃然”,就是偷偷的,非常自私的,心里面高兴。庄子说我问你,你认为自己很聪明,自己很清醒,你那个“窃窃然知之”的心里:“君乎?”你能不能够知道做主的是谁呀?“牧乎?”你像牧童放牛一样,你鼻子给人家牵了。禅宗祖师很会骂人,骂得多漂亮。谁的鼻子给人家穿了个什么东西牵着走?牛不是鼻子给人家牵着走吗?鼻子给人家牵,给谁牵呢?无主宰,没有人牵你,可你自己被它牵住了,所以我们不晓得自己能够做生命的主宰。“君乎?牧乎?”你被人家牵,你也不知道“固哉!”你好顽固啊!好笨,不懂自己的人生。下面庄子借用瞿鹊子与长梧子的问答,引出孔子的言论。
  
    “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
  
    孔子对学生说?我同你们都在做梦,你以为我在传道,其实都是梦。“予谓女梦,”现在我讲你们在做梦,这一句话“亦梦也”,我自己也在说梦话,也在做梦。
  
    “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
  
    这样讲的道理,是禅道的逻辑,不是正反合的普通逻辑,不是辩证法,也不是印度的因明,道家叫“吊诡”。“吊诡”就是佛家禅宗所谓“机锋”。中国学武的有一句话:“弓在弦上,不得不发”,弓拉满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是“机”。彼此两个机关相对,非常锋利,很快,不可以用思想,来不及用思想。等于战场上,两个人同时子弹射击,你怎么躲避子弹?没得思考,不能用后天的思考,锋利快速无比,就是“机锋”。庄子说的“吊诡”这个东西,若不借用禅宗、佛学来解释,越搞越不懂。
    我现在告诉大家,大家都在做梦,以孔子的话讲,我现在给你们讲学传道,也在说梦话,我姑妄言之,汝姑听之,你也是梦中乱听,实际上都没有一个真实的事。这种说法、道理,不是普通的教育,而是机锋的教育,普通人不懂,那么谁懂呢?
  
    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庄子说,现在讲给你们听你们也不懂,只有千万年后,碰到一位大智能的圣人会懂这个道理。“旦暮遇之也。”等于早晚当面看到一样,一点都不稀奇,你看庄子多会写文章,他没有骂人,但把天下人都骂完了,你们统统不懂,只有万年以后高明的人会懂我的话。等于司马迁写完《史记》后,在自序中有“藏之于名山,传之于其人”,这是骂人的话,我写的《史记》,你们不懂,只好藏在山洞里。
    “传之于其人”,将来也同庄子所讲的千秋万代后,有聪明的人会懂我的话。
    我一辈子喜欢到处买书,我常常给朋友讲,多买一点书,留起来。好几个朋友给我说,买书是好的,可我看不懂,现在的房子买回去没地方放。我说你第二个理由,马马虎虎还成其个理由,第一个理由不成立:你看不懂,书留着,你的孙子都看不懂?你把孙子都看成你这么笨?说不定,你的儿子比你聪明,就看懂了。认为书看不懂,不买书是很笨的。
    庄子提到“吊诡”的这一段话,不大使逻辑。东一句,西一句,白天是梦,夜里也是梦,现在也是梦,我说这一句话也是梦,大家都作梦,梦也是梦,最后说这些话不要听,“吊诡”,听了也不懂,这是什么逻辑?但是你说不符合逻辑,又觉得有理。因此,他转过来,又批评了惠子这些讲辩证逻辑的。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
  
    道只能够悟,没有办法用思想去思考,更没有办法用逻辑去推理,也不能从文字去追寻,若以文字推理、思考,离道越来越远,即使用辩证的方法去辩证这个道,你假使胜了我,我没有胜你,这样一来,你真的是对,我真的是错了吗?反过来,假使我胜了你,你不能胜我,难道我真的就对了,你真的就错了吗?“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那世界上或者假定是不对的。“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或者说你我主客观双方都是错。
    总而言之,天地间哪一个是对?哪一个是错?天地间的是非没有办法下一个定论。“我与若不能相知也。”结果以我们人类的思想,来判断一个真正的是非,没有办法下断语,因此也可以下个结论,我与你统统是无知。如此说来,一般人认为真正的有学问、聪明,都是“黮闇”。庄子提出一个名词叫“黮闇”,“黮”是暗淡,“闇”是什么?白的里头有黑斑、黑点,有污点。“黮闇”是什么东西?引用佛学的名词就是“无明”。我们现在不能悟道,被自己片片墨黑的乌云盖住了,人类都在“无明”中,但是自己还认为是智能,“吾谁使正之?”到哪里找个有智能的人来纠正我们思想中的错误呢?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假使一个人的思想跟你一样,既然他的思想跟你一样,他来做评判,已经有偏了,怎么能够“正”呢?假使一个人的思想同我一样,来做评判,也已经有偏了,怎么能够“正”呢?假使一个人的思想同你同我完全不同,既然如此,他来做公正人,他怎么可以确定呢?假使找一个与你我思想一样的做公正人,既然他与你我一样,也就不能做公正人。庄子四面八方都把你兜住了,世界上没有办法找个真理的判断与公正。
    “然则我与若俱不能相知也,”我与你以及一般人都不能“相知”,谁都没有真正得道的智能,既然没有真正得道的智能,那么对于普通常识,大家都一样,所以我们要求得真理,到哪里找呢?“而待彼也邪?”我们自己找不到,只有靠另外一个他,是谁?不知道。假使有另外个他,那么这个他是什么呢?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庄子提出一个名称,“天倪”,这个“天”不是宗教的天,不是天主、天神那个天,也不是科学上天体的天,在中国文化代表这个道。所以要研究上古中国文化,碰到几个大问题,一个“道”字,一个“天”字,都有四、五种解释。譬如老子讲的“道可道,非常道。”这个“道”,或者儒家书里讲的“天”,有时候代表天体,科学自然界的天,有时候代表宗教性的神,等于上帝、神;有时候什么都不代表,就是个代名词,是抽象的。这里所讲的“和之以天倪”,真正达到道的境界,自然空灵,所谓是非两停了,也可以讲是非两泯,无是也无非,亦即是还寂然,就是庄子讲的“天倪”。
    “是不是,”你讲“是”,是你主观的成见,不一定是对的,客观的看,你这个主观“不是”。同样的道理,“然不然,”你认为对的,也不一定对,都是主观的性质。假使你客观认为是对的,真下确定“是”,你这个客观也就是主观。任何人讲:我现在讲得很客观,一讲出来,已经主观了。中间是非常恶之辩别,没有办法弄清,都是相对的。“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对与不对,也没有办法确定,无法辩。
    讲了半天,庄子的文章等于佛学的四个字:“不可思议”,最高的真理就这四个字。不可以用思想知识去推测,不可用逻辑思辩来断定。诸位年青同学要注意,“不可思议”是一个方法上的说法,但是我们看了这一句话,马上下意识的一个主观错误观念就产生了,当成不能思议,完全错了。这个“不可思议”是讲方法上,并不是一个确定观念,不可思议是不能思议。拿佛学来讲,这叫做“遮法”:这个门这个路子是错的,方法上是用错了的,所以把你遮起来,停止你这个方法。这一点要特别注意。庄子讲到这里,同佛学理论完全沟通了。所以,用思辩推测形而上道,完全错了。打坐修道的人注意,你们坐着什么都不想,认为我现在坐起来很空,认为我这个就是道,你要晓得你已经犯了一个错误,你那个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知道的,你怎么知道那是道呢?对不对?你认为是道那是你认为的。以佛学中观正见来看,你这个就不是正见,是偏见。因而学佛和研究道是同样的。你说不要逻辑,逻辑非常重要,用逻辑用过了,马上把它推翻。所以庄子接着说: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一切人类文化都是从人的思想来,论辩是靠言语文字表达出来,变化的声音变化出来,谓之“化声”。凡是“化声”,都是“相待”,就是相对,不是绝对。“若其不相待,”你要求一个不“相待”,即真正的绝对,必须“和之以天倪”,就是得道。
    因为人没有到达道的境界,不能得到“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曼衍”、“穷年”都是庄子的专有名词。因为人不懂这个道理,几千年来,东西方学问思想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乱,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人类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思想战争。严格来讲,二十世纪的思想战争就是唯物同唯心思想的战争,人类文明为什么“曼衍”,越衍变越多,因为不能得道,“所以穷年也”。所以无穷无尽的日子,你去搞学问,越搞越钻牛角尖,千年万年都搞不清楚,找不出真理来。那么,怎样得到“天倪”的境界而得道呢?
    “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要真的得道,“忘年”,忘记了时间,“忘义”,忘记了一切理论道理,乃至道家、老子、庄子、佛学都丢开,一切都丢掉。这给我们懒人哲学多好,尤其青年学生不肯学习,不肯写文章,坐起来懒得想,然后把四个字拿出来,我是学庄子修道的,“忘年忘义”,什么都考不出来最好。“振于无竟,”“振”是自己站起,站到什么地方?站到无量无边境界里,“无竟”就是无穷尽。民国初年,一位佛学大师叫欧阳竟无先生,就是“无竟”这个观念来的。所以最后只有一句话,“故寓诸无竟。”就是宇宙万物无穷无尽。
    庄子时代,“无竟”这个观念已经有了,佛学来了就无量无边。“无竟”的观念也就是《易经》的道理,譬如《易经》用“乾”“坤”两卦开头,最后以“未济”结束,永远是无穷尽。佛学唯识学讲“流注生、流注住、流注灭。”我们的思想像流水一样,黄河之水天上来,永远在流,无穷无尽。当我们看到一个浪头的时候,事实上这个浪头已经过去了,是接上来的另一个新浪头,当在看这新的第二个浪头时,它又已经过去了。佛学告诉我们,任何过程都有四个阶段:生、住、异、灭,我们的思想、感觉、年龄、身体,当一个钟头乃至一分钟前坐在这里的我,与此时坐在这里的我,已经不知道经过多少变化了。所以“今我非故我”,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前一分钟的我了。都过去了,像流水一样,不断地向前去。所谓“江水东流去不回”,历史永远不会回头,时间永远不会回头。人生永远像浪头一样,一波一波地过去了,要想拉回来是做不到了。《论语》中孔子告诉学生:“逝者如斯夫,”流水不断地过去了,永远不回头。年青人听了,不要认为这样很灰心,这是叫你不要留恋在今天,下面有句话:“不舍昼夜”,像流水一样,不管白天夜里,要永远不断地往前涌进。这就是庄子讲的“无竟”的道理。也就是我们经常看到的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是《易经》乾卦的卦辞,乾代表了天,中国文化是用乾代表了天体,现在的名望就是宇宙,“天行健”是永远强健地运行。“君子以自强不息”是教我们效法宇宙一样生生不息,即如孔子所说“逝者如斯”,要效法水不断前进。也就是《大学》这部书中引用汤之盘铭说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道理。因为无穷无尽,无量无边,所以修道学佛的境界,是不断地前进、扩展、伟大、成就。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天地蜩双翼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景”就是影。“罔两”是什么呢?中国文化有一种讲法即影子。人站在太阳底下有影子,在月光下最易看出来,中秋节快来了,在月光下,尤其在稻田野外有水的地方,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外面还有个圈圈。你们看到过没有?(众默然)。自己影子没有看过?!可惜你们诸位青年同学在都市里生长,真可怜,连自己影子都没有看到过。我们在乡下生长的,夜里走路,两边都是稻田,看自己的影子另有一番风味,而且影子外面还有个光圈。“罔两”就是影子外面的光圈,那个影子的影子。
    “曩子行,今子止;”“曩”就是过去,刚刚你在走,现在你又止住;“曩子坐,今子起。”刚刚你又坐着,现在又起来。“何其无特操与?”你那么心思不定,一下动,一下坐,像猴子一样,你怎么没有自己特别的中心与主张啊?“罔两”骂 “景”这个影子。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景”说:你哪里晓得我的痛苦,我不想坐不想走,可我后面还有个老板。“有待”就是相对的。他要走,我就要跟;他要坐,我就要坐;他要躺下,我就要躺下。“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我再告诉你,我那个老板也是个可怜人,他也做不了主,他后面还有个老板,那个老板就是自己的思想。
    “罔两”骂“景”很可怜,“景”说你不要骂我可怜,我有个老板,就是这个肉体,你别看这个老板了不起,他后面还有个老板,就是我们里头有个思想。你看,有三个老板。人一辈子赚钱也好,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做学问也好,教书也好,画画也好,跳舞也好,反正都不是你搞的,都是另外一个老板在弄。
    “吾侍蛇蚹蜩翼邪?”“景”告诉“罔两”,你以为我有什么了不起呀,我还是帮人的,是人家的附属品,我像蛇的肚子下面那个皮,是附在人家的身体上的。据说蛇走得很快,就是靠肚子下面那个皮,粗粗的,有弹性,所以走得快,叫“蛇蚹”。“蜩翼”就是知了,夏天薄薄的翅膀。“蜩翼”、“蛇蚹”是庄子提出的名词,中国文学很多诗词都用到,以后你们看到好的诗词一提到“蜩翼”,上次引用过憨山大师的诗:“天地蜩双翼,乾坤马一毛”,“天地蜩双翼”就是出在这里,“乾坤马一毛”出自《齐物论》“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古代佛门中的高僧大德,儒释道没有不通的,这些大师,对三家学问滚瓜烂熟,因而下笔为文,一出言,一出语,每样东西都非常宝贵。青年同学研究文学,经常担心本钱不够,你说你有思想,你读了《庄子》应该知道,你那个思想都靠不住,免谈了。但是要读懂佛学,儒道和中国文化诸子百家不通,无法入手。
    “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景”又讲,天地间生命真的主宰在哪里?他说我也不知道,“恶识所以然?”你真不知道吧?“恶识所以不然?”不一定不知道,世界上有人会知道,你如果有一天大彻大悟了就会知道。一切都是不知道“所以然”,你要是知道了这个“所以然”,知道了“所以然”的后面是什么,你就悟道了。
    讲到这里,《齐物论》快要做结论了。文章开头,“南郭子綦隐机而坐,”学生颜成子游问:老师,你今天不对呀,你好象同以前两样。那个时候,南郭子綦入定去了。学生一问,他说:你不懂,这个时候我“无我”了。由这样一个故事开始,然后告诉颜成子游“无我”境界里头发生宇宙万物,“吹万不同”。真正达到了“无我”的境界,万物皆齐,没有不齐的,那是进入道的境界。如果忘记了开头,最后这个结论就做不了。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生晓梦迷蝴蝶
    
    庄子自喻。庄子拿自己本身来做结论。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庄子讲从前我做了个梦,梦到不知道有我了,觉得自己是个蝴蝶。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样,变成蝴蝶了。那个飞呀,就像青年人做的白话诗一样:飞呀,飞得真高兴呀!“栩栩然”,形容飞得飘飘的。“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自己梦到当蝴蝶,真舒服啊!那个时候,不知道我是庄周。“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一下梦醒了,“蘧蘧”是形容,唉呀!我还是庄周。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这一下糟糕了,我搞不清楚了,究竟蝴蝶梦见化成了庄周?还是庄周梦见化成了蝴蝶?
    现在不管庄周,想想我们自己,人生活着就是个梦,就是几十斤肉在做梦。梦到变成我了吗?等到我哪一天大醒了那个时候,是我变成肉,还是肉变成我吗?这就不知道了。所以,是蝴蝶梦庄子?还是庄子梦蝴蝶?庄子没有下结论。这个还不说,譬如一个年青人,结了婚,生了孩子,你究竟是由女儿、儿子变成妈妈、爸爸?还是由爸爸、妈妈变成儿子、女儿?这是个问题。庄子前面讲,“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这个梦境很难把握。我们现在活着,生活的历程,前途的好坏,也如梦境一样,不可以把握。这个大梦中间,究竟哪个对?
  
    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
  
    究竟我是蝴蝶?还是蝴蝶是庄周?这个中间一定有个分界、主宰,道理。
    譬如说:“我昨夜做个梦,把我吓死了!”现在想起来很好笑,对不对?大家都清楚,生理上不对了,就会做梦,这一类叫病梦。《黄帝内经》上讲“阴气盛则梦涉大水而恐惧;阳气盛则梦大火而燔焫;阴阳俱盛则梦相杀;上盛则梦飞,下盛则梦堕;甚饥则梦取,甚饱则梦与;肝气盛则梦怒;肺气盛则梦恐惧、哭泣、飞扬;心气盛则梦善笑、恐畏;脾气盛则梦歌乐、身体重不举;肾气盛则梦腰脊两解不属。厥气客于心,则梦丘山烟火;客于肺,则梦飞扬,见金铁之奇物;客于肝,则梦山林树木;客于脾,则梦丘陵、大泽、坏屋风雨;客于肾,则梦临渊、没居水中;客于膀胱,则梦游行;客于胃,则梦饮食;客于大肠,则梦田野;客于小肠,则梦聚邑冲衢;客于胆,则梦斗讼自刳;客于阴器,则梦接内;客于项,则梦斩首;客于胫,则梦行走而不能前,及居地窌苑中;客于股(月直),则梦礼节拜起;客于(月直),则梦溲便。”
    你再想,我昨夜里做梦,“把我吓死了!”你看,现在还在说梦话,还是在昨夜的梦中。这是个大问题。那么,不管是昨夜做梦,还是现在在说梦话,昨夜做梦时,你知道不知道在做梦?你们一定说不知道。错了!当做梦时,我们很清楚,晓得红烧肉,也晓得去挟;喜欢吃肥的,一定选那个肥的;梦中喜欢的人,你看到高兴得不得了;你梦中并没有糊涂,对吧?我们现在醒着,是真糊涂,你不要认为我现在不像梦中。那么,试把眼睛一闭,马上前面的东西看不见了,如梦一样,过去了。昨天的事情,今天一想,也过去了,很快地过去了。你今天全部都想起来吧?都糊涂了!所以你白天认为自己清醒的这个主宰,是个大糊涂,梦中认为那个糊里糊涂的并没有糊涂。
    生死的道理,生命的道理,应在这里研究。庄子这里点题点得非常清楚。
    《齐物论》由无我开始,讲到最后的结论,一句话:
  
    此之谓物化。
  
    中国文化道家的思想,宇宙都是万物在互相变化,宇宙是一个大化学的锅炉,我们不过是锅炉里的化学品而已。我们把青菜、饭、萝卜等装进去,化学出来,变成身上营养成份等,等我们死了以后,肉烂了变成肥料,又变成青菜、萝卜。彼此都在化,化来化去“物化”了。生与死,道家称为“物化”。另一个生命的变化开始了,没有什么可悲的,活着也没有什么可喜的。所以在妇产科前不要送喜帖,殡仪馆前不要送挽联,不过是一个睡觉去了,一个来做梦,如此而已。
    我们注意,《逍遥游》是第一篇,怎样能得逍遥?我们普通人很可怜,“众人役役”,被物质所变化,我们只接受物质影响我们的变化,做不了主;得道的人,做了物化之主,才能逍遥。“逍遥”“游”,就是佛学讲的解脱。我经常讲笑话,学佛学个解脱,学道学个逍遥,但学佛学道的人可怕得很,我最怕磕头,他磕头我要跟着他磕,磕了头很局促。学佛学道的人一点都不解脱逍遥,这样不对,那样不合道,你晓得什么叫道?你又没有得道?你说别人说的,别人也没有得道。你看,都在上当。所以学佛学道的人既不解脱,又不逍遥,真可怜,不学还好些,不学还清爽。那么怎么才能逍遥呢?庄子说,要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才能逍遥,跟着才能“齐物”。宇宙万物不平等之间“同一”平等,这个“同一”平等是什么呢?形而上的道。《逍遥游》《齐物论》两篇是连着的,不能分。乃至内七篇都是连着的。
    悟道以后为什么讲梦?真正悟道的人,“醒梦一如”,白天跟做梦一样,梦跟白天一样。你们学禅念佛打坐做功夫,我只要问两个问题,你们就垮了:你念佛、打坐很定,白天骂你也不生气,做梦时如何?如果做梦还不行,梦中做不了主,你的功夫没有用。偶尔一次,梦中做得了主,瞎猫碰到死老鼠,那不算数。就是梦中做得了主仍不算数,你有没有做到“醒梦一如”?白天跟梦里一样,梦境跟白天一样。如果没有达到这个境界,不要谈禅宗,那是讲理论的,这是实际的。做到了“醒梦一如”,还没有“了生死”。真要把握住“物化”才能“了生死”。所以“醒梦一如”是初步的境界,做到了真正“了生死”要“觉梦双清”。“觉”就是悟道。大彻大悟以后,“觉梦双清”几年来接近了达到道的境界。所以偶尔做做功夫,蛮像修道的样子,在梦中完全反复,那是两回事。庄子梦到变蝴蝶,我们梦到变糊涂了,就不对了。所以,年青人不要随便谈禅,什么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水也是禅。
  

作者:半面郎君 回复日期:2007-2-4 9:09:01 

  第三篇 养生主
  《庄子讲记》之三
  南怀瑾 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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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子》内七篇是连贯的,我个人认为,等于是一篇文章,等于《论语》二十篇是连贯的一样。内七篇所讲的程序,分七个联合体。第一篇《逍遥游》,讲人如何升华而得到解脱;第二篇《齐物论》,解脱以后才能谈齐物,才能使身心内外达到形而上的绝对的“齐一”之道;齐物以后才可以养生,然后第三篇讲《养生主》,人的生命,怎样在现实环境中,使人生很自然,很洒脱,很自在地为人处世。这里面的道理,庄子在后面提出了三个故事来比喻。
    先了解《养生主》这个题目。
    我们对于生命活着,如何少事故很好、很自然、很幸福,这是主要的课题。我经常跟外国同学讨论,把自己的文化吹高一点,我说西方文化医学只讲卫生,是消极的,卫生是防御性、抵抗性的;中国文化讲养生,是积极的,没有病先养着,首先把生命养好。可惜我们不懂这个道理,活着不晓得养生,自己尽量在消耗,往死亡路上走,这就是庄子在《齐物论》上讲过的一句话:“不亡己待尽”。要想活着是真活着,不等死,就要懂得养生,这就是《养生主》的道理。大家打坐,修道,学佛,不管是大乘佛法还是小乘佛法,以庄子的观念讲,不过是养生而已。立场不同,解释名词就不同。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生有涯而知无涯
  
    《养生主》前两句话指出: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庄子说:生命是有限度的,而学问知识是无穷尽的,拿有限度的生命去追求无穷尽的知识,多危险呀!
    你看,真好!不要联考,也不要念书,我要求同学写日记,同学就说:老师你不要骂我了,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下面两句你忘记了?我一点也没有忘记,以有限的生命跟着无穷尽的知识去追,太危险了!记得抗战时,在大后方,碰到一位老年朋友,问他身体好不好?他说很好,因为我很讲卫生,第一就是不看报,他说看到报纸,又气又伤心又烦恼。所以,无知无识是幸福,这个是养生的道理。
    但是,我们不要被庄子骗了,既然以有限的生命跟着无穷尽的知识去追,“殆已!”那他自己为什么又写《庄子》?对不对?等于白居易写的一首诗:“言者不如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缘何自着五千文。”既然不说话是大智能,老子自己又为何写了五千言《道德经》。老子若是碰到白居易,会问得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所以,我们不要上庄子的当。
  
    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我们再回转来说,生命有尽,知识学问无尽,以有尽的生命跟在无穷的知识后面追,是很危险的。既然如此,我们拿着一点点知识,就自以为了不起,自己认为是智能,有学问,了不起,是自找麻烦,太危险了!
    有许多学禅的同学对我讲:老师啊,你不是说我们学识不够,要我们看书吗,那个六祖连一个大字都不认识嘛?我想,你该不是七祖呢?六祖以前没有六祖,六祖以后也没找到七祖,六祖是六祖,你是你。六祖不能超越释迦牟尼佛,释迦牟尼佛从小到十几岁,世间的学问学遍了,你为什么不学释迦牟尼佛?一定要学六祖呢?就是这个道理。真有道理,道理是什么?学问到了极点,要“入乎其内,出乎其外”,进得去,跳得出来,然后把一切书本知识丢光,白纸一张,到这个境界,可以养生,可以谈道,可以学禅。所以庄子讲的是对的,学问到了最高处,把所有学问丢光,这是高明人。自己没有学问,本来是一张黑纸,冒充白纸一张,是不对的。
    讲养生,中国民间文化归纳出两句话,是从《庄子》里面出来的,不过是消极的,不太好。“知识少时烦恼少,识人多处是非多。”但是话说回来,为了养生,这两句话是真正名言。所以知识越高,痛苦越深,学问越多,烦恼越大,这是我们深深体验到的。有时自己看到书,恨不得把它烧掉,就是被书害,但书并未害人。南朝梁武帝读书读呆了,敌兵临境,还要文武诸臣戎服听他讲书。他在投降时,放一把火,把收藏的十四万卷图书烧光了。他说读书几十年,结果还弄得我亡国。你说笨不笨?学问并不害人,要懂这个道理。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己!”这两句话从表面上看来是反对知识的,因为所知越多,烦恼越多。譬如现在很流行的一本书,明朝理学家洪自诚先生的《菜根谭》,这本书两百多年来不见了,清末民初,有人到日本留学发现了,就把它带回国内,因此《菜根谭》才流行。书中第一条就说“涉世浅,点染亦浅;历事深,机械亦生。”“涉世”就是处事的经验。“机械”代表心理、机心、办法、烦恼。年青人刚刚踏上社会,人生的经验比较浅一点,像块白布一样,染的颜色不多,比较朴素可爱。慢慢年龄大了,嗜欲多了,(所谓嗜欲不一定是烟酒赌嫖,包括功名富贵都是。)机心的心理,各种鬼主意也越来越多。这个体验就是说,有时候年龄大一点,见识体验得多,是可贵!但是从另一个观点来看,年龄越大,的确麻烦越大。有些人变得沉默寡言,看起来似乎很沉着,似乎修养非常高,但实际上却是机械更深。因为有话不敢说,说对,得罪人,说不对也得罪人。假使一个心境比较朴实的人,就敢说话了。“故君子与其练达,”我们普通喜欢讲做人要通达,“不如疏狂。”不如有些地方马虎一点。意思大约是如此。
    讲到“练达”,就想起《红楼梦》一书,我们小时候偷偷地看,书上的好句子都会背,那时认为《红楼梦》已经黄得不得了,现在看起来清白得不得了。《红楼梦》上有幅名对子:“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世事一切都洞明,很透彻,是真学问。“练”等于经验很多,对人情世故很通达了,这是大文章。这两句话是人生最高的名言。可以说,一个人一辈子的修养能够做到这两句话,就非常成功,书中的主角贾宝玉,不大肯读书,这位少爷最讨厌这幅对子,换句话说,贾宝玉之所以讨厌这幅对子,就是受了庄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思想的影响。既然已经说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就已经不够洞明世事,不够练达了。真洞明世事,真练达了,连句话都没有,就是既高明,而又到达最平凡。
    因此我们又晓得,关于这一类的人生哲学思想,在中国文化里是非常特殊的。在西方文化里也有类似的行为,却很少构成这一类的文字,变成系统的哲学思想。但这一类文字,这一类思想对于中国文化,对于每一个人的影响都很大。
  
  
  
      袁才子和郑板桥
  
    比如清朝名士袁牧(字子才)、郑板桥等都受这种思想的影响。清代才子袁牧在康乾盛世,二三十岁就名满天下,出来做县长,赴任之前,去问老师,乾隆时名臣尹文端辞行请训,老师问他:年纪轻轻去做县长,有些什么准备?他说什么都没有,就是准备了百顶帽子。老师说年轻人怎么搞这一套?袁牧说社会上人人都喜欢戴,有几个像老师这样不要戴的。老师听了也觉得他说得有理。当袁牧出来,同学们问他与老师谈得如何,他说已经送出了一顶。这是袁子才很有名的故事。他做了两任县长,太平盛世做官是很舒服的,“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做两任知县后,不干了,回来当名士,买了《红楼梦》的大观园,改名叫小仓山房。那时,两三百年前,他的房子里已经装上透明红色玻璃,还是进口的,小仓山房在里头,树林、林园之美没得说。
    跟袁子才相反的,就是有名的郑板桥。他没有考取功名而是教书的,很可怜。古今中外教书的都一样可怜。郑板桥在教书时,刻薄的主人给吃的稀饭,他形容“鼻风吹动浪悠悠。”鼻子的呼吸使饭碗里的稀饭起波浪,你说有几粒米在里头?所以有名的诗:“命薄不如趁早死,家贫无奈做先生。”他是江苏人,而逃难到扬州来教书,为什么?过节时,债主来要账,账还不起,只好逃避到外省去。他后来考取功名做了官,此人非常有趣,也非常高雅,做了两任知县就不干回家了。他有几句名言,我们可以知道,但不要学,学不好要学坏的,画虎不成反类犬:“聪明难,糊涂也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绝对的聪明,最后通达了,学到绝对的糊涂更难。“放一手,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作人处事,放一手,等于现在请放一马,当下心里就很安祥,但并不像宗教家万事慈悲,来生要得个大福大报。
    在中国文学、哲学中,充满了这一类思想教育。历代走这种路线的人太多了。郑板桥、袁子才等等,讲究穿、讲究吃、讲究玩,在康熙、雍正、乾隆一百多年间,差不多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是这一现状,为什么?当时天下实在太平,社会太安定了,安定到人活着不晓得怎么打发这个生命,那么自然合于庄子讲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如果要引用历史上的资料,来说明庄子的这个道理,事例太多了。集中这些资料,可以写一部很厚的专著。
    现在我们归结下来,庄子所讲的少知道,少烦恼,知识学问越高,痛苦烦恼越大,尤其生当乱世,知识学问越高的人,所谓忧世、忧国、忧民的心理,随时都有忧烦中,在这种情形之下,才构成了庄子所讲的《养生主》前面这段话。这个时候,人生不经过变乱,乃至说不经过我们这个时代,物质文明发展了,人为了追求物质的文明,自己不能安祥,为生活在奔走,为生存而竞争时,自然感觉到知识越高,欲望越发展,痛苦越大的道理。
  
  
  
      为善无近名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这等于庄子的格言。庄子这一段话,如果说是教育,我们历代的教育家说不出口,它非常消极,也很逃避,而且对人生处世非常滑头。不过,有它的道理。
    “为善无近名,”做善事应该的,做到了没得名气地做善事,别人不晓得你在做善事。“为恶无近刑。”没有一个绝对的善人,每一个人内在的私生活上总有不对的地方,但是做坏事不会达到犯法的边缘,不会达到受打击痛苦失败到极点的边缘。就是说善恶之间恰到好处,你说这人好吗?好不到哪里去,坏吗?也不坏。这两句话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所以有人研究《庄子》,认为道家都是逃避的、消极的。实际上不是这样。
    “为善无近名,”中国的文化,不只是《庄子》这么讲,诸子百家都是如此。中国文化讲做好事,有四个字,叫做阴功积德,不知道你们年青人听过没有?我们当年所受的教育,这个道理灌输得很多,做人一辈子要阴功积德。阴是暗,偷偷做好事,别人不知道,这才是阴功,真正的阴功才是真正的积德。为了做好人而做好事,为了让人家去表扬,为了让人家叫我们好人,看到我们做了善事,那就不算善事了。
    我经常提到中国有一部书《聊斋志异》,这本讲鬼、讲怪、讲狐狸精的小说,它的宗旨在哪里?很多人不懂。《聊斋志异》第一篇是什么?《考城隍》。故事是有一个读书人,做梦时接到通知,叫他立刻参加考试。他到考场一看,上面坐的主考官是关公。中国人素来对关公尊重得不得了,比包公还可怕。关公发下题目,他就做,卷子里有几句话:“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就是说一个人有心地去做好事,表现给别人看,或表现给鬼神看,虽然是好事,也没有什么值得奖励的。又例如有一把刀不好用了,随手丢掉,而不幸伤了人,实在没有存心要伤害他,那么虽然是一件坏事,也不该处罚。关公当场阅卷,拍案叫好,于是命令他马上去做城隍,就是阴间的地方官。这个读书人一想,糟糕!那要死了以后才能做的,只好向关公请求,我妈妈很大年纪了,只有我一个儿子,马上去做城隍,妈妈谁孝养呢?关公一听,好极了,有慈心。命令秘书查寿籍册,看看他妈妈还有几年阳寿,秘书一查,还有九年阳寿。关公说,等你九年,那地方的城隍先请主任秘书代理。这个故事说明“为善无近名”的道理。
    “为善无近名”,就是叫你不要逃避,真为善,不求名利,也不要为了因果报应。拿历史的经验来证明,历史上的忠臣、孝子,很多的故事,足以启发我们,他们的人生做法,“为善无近名”的太多了。我常常碰到宗教界的一些朋友,他们觉得自己做了好多善事,磕了好多头,拜了好多佛,念了好多经,天天到教堂做礼拜,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会死掉呢?常常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答不出来,只好看看他,没办法答。这种心理就是为善近名。
    “为恶无近刑”,更不是鼓励我们去做坏事。孔子的思想,所谓“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矣”,我们常常这样解释,道德的大原则绝对不要超过标准范围,小地方有时可以马虎一点。照我的看法,这样解释完全错了。实际上,孔子是讲道德的大原则绝对不能违反,小地方不是叫你可以违反,“出入可矣”,就是要慎重考虑,“出入”不能做马虎解释,一出一入就值得慎重,做与不做之间,两可之间时,要慎重考虑,这是主张小德都不能违反。透过了文字的了解,就晓得孔子所说的小的过错也不能犯。我们不能随便把孔子的话“出入可矣”。所以古人的注解很多地方也有错误,你不要认为古人一定很高明。了解了孔子的这两句话,我们就知道,“为恶无近刑”也就是“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矣”的意思。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归纳下来,庄子这两句话就是讲人生行为要做到至善。
  
  
  
      缘督以为经
  
    庄子这几句话分成两段,有三点:
    第一点,一个人养生,把自己身心搞得不烦恼、不痛苦、不忧烦、很安祥、很平凡、很快乐地过一生。有学问、知识、经验,而不被其所困,要能解脱。换句话说,要提得起,放得下。
    第二点,人在善恶之间,在人生的行为上,绝对要走至善的路子。不过庄子的文学气氛,两面一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我们往往被文章的气势迷惑了。
    第三点,“缘督以为经”。麻烦来了,这一句话严重得很。后来道家神仙之学、炼丹、求长生不老,祛病延年的这一套中国特有的学问,笼统就叫养生之学,修道的人就是走养生之学的路线。养生之学的观念,都取自庄子《养生主》这一篇。我们要知道了解这一点。
    了解了这一点,我们特别要提的,养生之学是中国文化特有的,只有中国文化才有,西方文化没有。西方文化也讲人的生命可以长生,后来演变成西方的宗教,所谓到天堂去,就得永生,那是讲肉体生命死后,精神生命可以得到永生,只有中国文化非常特别,认为肉体生命可以通过某种学问,某种方法修成永恒的存在,叫做长生不死,这就是后来讲的神仙,也就是庄子所讲的“真人”。全世界的文化研究完了,可以说,没有一个民族的文化很大胆地提出来这么一个假设,假设人的生命通过某种方法去修炼,可以永远地活下去。
    那么,修炼的方法呢?看武侠小说看多了,就晓得现在很流行的道家、密宗所讲的气脉之学。人体有气脉,中国医学讲人体有十二经脉,统帅了西医所讲的神经系统、肌肉、细胞许多东西,除此之外,学中医特别要注意,还有奇经八脉。十二经脉都是相对的,人体左右的神经是交叉的,比如左边臂膀很痛或者发酸,左边神经的根据在背脊骨的右边。内在的,连着内藏,和心肝脾肺肾有关连性。左边膀子不舒服,可能是阳明经脉不通,也会造成胃不舒服,或胃上有风湿,这是气的不通;又如右腿不舒服,走路发酸,也是胃不好;不过胃不好的情况不同,因为神经上下交叉、左右交叉,神经组织是很奇特的。十二经脉在中医学上称为六阴六阳,六根阳脉,六根阴脉,统帅了各个神经系统、肌肉、内脏等等。
    道家与中医所讲的人体有奇经八脉,奇经八脉不是六阴六阳,不是相对的,是独立的,所以叫奇经。如说天上一只鸟在飞,单的,谓之奇。奇经八脉的奇字,不应念成奇怪的奇,应念“支”。奇经八脉的主脉是督脉,就是“缘督以为经”。督脉是什么东西呢?人的身体是一个骨杆,前面两个伸出来是手,上面加上去是头,下面两个叉是脚,人体是以背脊骨为中心的,心肝脾肺肾五藏都挂在背脊骨上,这是人的优点,所以人立着,顶天立地。动物跟人不同,它们的背脊横放着,心肝脾肺肾也横下挂着,所以动物生命在佛学上叫“横生”,也叫“旁生”。人是直的,以督脉为主,督脉最重要,就是背脊神经,背脊骨一直到头脑,称为中枢神经系统,人活着健康时最主要的就靠中枢神经系统。到了前面,舌头以下,连着心肝肺大肠小肠膀胱等,这一系统,在旧书翻译中称自律神经系统。人中风嘴歪了,发抖,可人还活着,就是自律神经出了毛病,不能做主了。
    督脉是中枢,那么,督脉是背脊骨的中心吗?这一问题是千古以来道家、密宗、瑜珈术讨论得非常厉害的,现在还在讨论。过去西医不承认有督脉,现在开始承认,所以科学还是要慢慢进步的。我们知道,背脊骨一节一节接拢来,中间是空的,有脊髓。人生病,医生用针管从骨节洞里打进去,把脊髓抽出一点来化验,脊髓是什么?譬如我们吃炖的猪背脊时,里面有白白的,软软的一条,这就是脊髓。脊髓是液体,脊髓中间很细很细的一点,从下一直到后脑,这就是督脉。一般印度瑜珈,或有些道家这样认为。但有些道家、密宗认为这种说法不对,太粗浅。督脉是背脊骨脊髓的中间的中间,比人的头发丝还细,有一条空的路,一直透到上脑。有这么一个现象而无形,因为脊髓中间是空的。比方香蕉树,看起来是一筒,若一层一层地剥开,最里面是空的。
    人老了,背脊弯了,头也低下来了,生命根本的力量不够了,是因为督脉不通了,闭塞了,乃至坏了,所以修道的人讲打坐,最重要的就是打通督脉。
    讲到督脉,世上的修炼方法都是名称的不同,道理是一样的,可一般学佛、学密、学道的很可怜,学问不能融汇贯通,被许多宗派的术语名词困惑了,始终在搞术语,搞名词,搞各家经验发生的理论,都在边缘上摸,摸了半天,搞不清了。实际上,不管哪一宗哪一派,古今中外哪一个道,人的身体就是这么个身体,不会是道家的身体与佛家的身体不同,更不会是现在人身体同古人身体变化太大,都是一样。道家的术语,因为中国人的关系,讲起来比较方便,但不要被名词术语困住了,就对了。
    道家经常讲到后三关、前三关。督脉有三个部位最要紧,腰部叫尾闾关。女性常腰痛,腰酸,是腰部因生孩子等衰弱了,气脉破碎了,甚至于闭塞了,始终没有恢复,所以腰没有力量。而女性本来腰就没有力量,我常跟大家讲,男人走路跟女人走路不同,男人走路是两个膝盖在走,假使男人年纪大了,膝盖弯得不灵便了,就很讨厌,越年青,膝盖越灵便;女人走路是屁股在走,因为腰在扭,这是气脉的关系,不是骨骼的关系。腰中间一圈叫带脉,非常重要,带脉的气不够,到腰这里就气不足。督脉这一节,男女都一样。大家打坐都勾腰驼背的,坐直一点,要命,腰部都很脆弱。背脊骨两边的穴道是命门,这是生命的根本。所以老年人腰酸背痛,捶腰捶背非常需要。什么叫按摩叫推拿啊?就是痛得没办法了,只好叫人家打,只有挨打才活得痛快。
    督脉很通俗很简单地分成三个部位,每一关尾闾穴最难打通。尤其是年青人,打坐练气功,讲修养做功夫,往往到这一关,一百个有五十双垮掉,男女都一样。到这一关,刚刚打坐到精神好起来,气脉还未走通,身体就出毛病,乃至发生遗精,及各种各样的毛病。据我所知,非常普遍,男女都存在,很可惜,我们这个民族因为礼仪的关系,个个有这个病,个个都不敢说。所以许多修道也好,练功夫的也好,尾闾关包括腰部以上,通通没有打通,从而影响肠、胃、肾、膀胱等,百病丛生。如果这一部分绝对健康了,那么人体内藏胃的一半以下,这些病绝对没有了,而且不管男女,身体生理上永远保持很年轻,象童体一样。
    第一关通了以后,上来就是夹脊关。夹脊就是背脊骨的两块骨头拉拢来,那里有个窝的地方,这里与肺呼吸系统、肝、脾、胃连带关系很重要。做功夫修养把这一关打通的人,那不同了,他平常坐在那里,很难得弯下腰来,自然很直,你叫他弯腰,他并不舒服。你看年纪大的人,总喜欢弯腰,喜欢把腿跷起来,坐在办公室里,希望靠在椅子上,脚跷到办公桌上去,只要有机会,两条腿总想放高不可。以中医来讲,这是下元亏损。夹脊关不通,前面所讲的中宫、胃气都不充足了,问题多了,各方面的毛病都来了。这是后三关的第二关。
    第二关上来,叫玉枕关,就是后脑,许多人打坐修道,做功夫,不管修净土念阿弥陀佛,或者基督教的祷告,乃至道家的修炼功夫,在我的经验上,很少修到这一关的,尤其打通这一关的,非常少见。有人静坐修道到这部位,非常痛苦。拿佛学来讲,童真入道,女性就是当第一次月经还没有来时,男性就是性知识完全未开窍时,此时修道不会有这个毛病。可是不可能,童体不会有这个智能,除非天才的天才。人到十几岁不是童体以后,脑部神经大部分衰坏了,闭塞了,或死亡了。为什么近视眼的视神经老化?就是这里衰老了,退化了,用道家笼统的名词讲,就是玉枕关气脉不通。修道的人修行到此,头痛得不得了,眼睛痛、牙齿痛、耳朵出毛病,各种毛病都来了。加上现代报纸副刊上医学知识,有一点毛病就怀疑是这样是那样,再加上恐癌症,结果找医生,当然找医生并没有错,那么,有没有勇气把自己的生命拿来试验一下,我也不主张随便乱试验,往往经过的境界又退回去了,等于没有用。或者有些修道学佛的修行到此,有眼通,看到这看到那,实际上玉枕关并未通,而是在静坐中,身上的血液、气脉在运转流行,身心气血,二者相互摩擦生电,形成这种现象。如果你认清楚这只是静坐过程必然的阶段而已,再放下一切,不执不着,顺其自然,慢慢身心会一步一步变化,一步一步提升。一般人修行到此,气刺激了视神经,在将通未通之际发生许多怪象,加上心理的牵强附会,看到光或者什么的,自己认为有神通了。轻一点,大神经变成了小神通,小事看得蛮灵,大事就不行了;严重一点的,大神经小神通也没有了,完全神经了。许多人打坐修道疯了,武侠小说所说的走火入魔,就是这个原因。实际上没有火,也没有魔,就是“缘督以为经”。如果玉枕关气脉通了,不管多大的年纪,思想、身体不会疲劳,记忆力不会衰退,也不会耳朵聋、眼睛花,应该说比年青人还行。这就是督脉部分。
    讲督脉,讲气脉之学,解释“缘督以为经”,就是说把整个身体背脊骨督脉系统打通。怎么叫“缘”呢?佛学翻译得很好,叫“攀缘”,攀等于人爬楼梯,一节一节慢慢爬上去,“缘”就是沿着这条道路,一节一节向上连锁的关系。所以,“缘督”就是以督脉为主,沿着督脉这条道路,以生命的气化一节节向上爬,保持健康。“以为经”这个“经”,不是奇经八脉的经,这里应作常字解释,督脉中枢神经、背脊骨关联着整个身体的中心,要经常保持使它健康。
    刚才讲的自律神经系统都叫任脉,是在身体前面;横的叫带脉,在身体中间,有相而无形的是冲脉,也就是后来密宗、道家所认为的中脉。不过有人辩论,冲脉不是中脉,都为名望辩论得厉害,暂不去管它。反正人体四个脉,加上两手两脚到头脑,上下八个脉非常重要。真正健康的人,打通了,没有缺陷、闭塞、病痛。
    然而,庄子只提到督脉的重要,他为什么不讲下去?任脉、带脉不重要吗?因为有一个“缘督以为经”,对于有形的活着的肉体生命,背脊骨到脑中枢神经最重要,是主干。一般人,先要保持以督脉为主,督脉打通了,后面再跟着一路一路来,所以“缘督”,以督脉为基础。如果有些修道、修密宗的认为中脉才最重要,那是后来的说法。怎么讲是后来的说法呢?督脉、任脉不通,中脉没法通,真正中脉通了,奇经八脉当然通。但是到达这个境界,不可能的,几乎不可能。
    长生不老,据我的想象,不能说我的经验,多活一下,慢一点老,不是完全不老,可以,绝对做得到,不过要专修。不像一般人学佛修道,地皮要炒,房地产也要有,美钞、黄金多少也要有一点吧,名片上总要印一条官衔,或者不是“长”的,总要来个“员”的。如果一忙这些,想做到“缘督以为经”,奇经八脉打通,修到长生不老,据我所知,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那真是庄子前面讲过的人生的大梦。
    青年同学注意,人的欲望,随着年龄、知识、经验在升高,非常可怕,假使一个人的欲望不跟着这些升高,差不多可以修道了,减退更好。许多学佛学道的人,讲起来自己什么都看空了,未必如此,不容易看空啊。这样一来,不能专修,想“缘督以为经”,想长生不老,绝对不可能。人随着欲望的升高,到了皇帝,历史上秦始皇,汉武帝,唐朝明朝的几个皇帝,要做神仙,人到了权位最高处,还要想另外一个超越,一超越,不都是搞死了吗?汉武帝具有雄才大略,有两个人讲话很影响他,一个是道家的神仙东方朔,东方朔很滑稽,经常搞得汉武帝哭笑不得;一个是汲黯,汲黯当面批评汉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内在欲望那么大,而外面讲大仁大义,又想修道,成神仙升天,“岂可得乎?”天上能爬得上去吗?历史上讲汲黯很憨,汉武帝的大臣哪个敢说这种话,非杀头不可,只有汲黯,当面这样骂汉武帝,汉武帝一声不响,晓得汲黯好人一个,忠心耿耿,讲的老实话。其实,岂止历史上汉武帝,大概所有学佛修道的都是汉武帝的徒弟,都犯了“内多欲而外施仁义”这个毛病。真正做到无欲无求,“缘督以为经”,一句话就成功了。
    庄子只讲了“缘督以为经”,下面几句话来了:
    “可以保身”,督脉打通时,身体健康长寿是绝对的,没有病;“可以全生,”怎么叫“全生”?一生很幸福、很快乐地活着,全始全终;“可以养亲,”不会死在父母前面,当然可以孝顺父母,照应家庭子女亲人;“可以尽年,”就是生命可以活到真正该死的时候,尽了天年。
    许多人死亡,没有尽到天年,在佛学叫横死。按道家说法,人活一万年很普通的。道家有一本书算得很妙,最短命的活一千年也很自然,我们把活一百岁视为高寿,在道家看来是不通的。人有一万年的寿命,为什么人会活得这样短呢?道家有一个会计制度的算法,高兴时哈哈大笑一下,少了半年;发一顿脾气,少了五年到十年;哭了一场,又扣好多年。那一本帐很有趣,我把这本道书找出来,叫个学统计的同学画一画表,扣一扣以后,就只能活几十年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不算“尽年”,真正的“尽年”是规规矩矩活到千年万年,然后不叫死亡,道家有个名词,叫做“登遐”,“登”就是上升,“遐”就是到很高远的另外一个世界去,等于佛家讲往生到其它的佛国。
    然后庄子提出三个故事。要特别注意,故事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很简单,可是《庄子》文章的笔法一写,很漂亮。二千多年来,中国文学各方面,引用《庄子》的这些故事,做各种说明的,太多了。如果现在有人用白话,高度的文学手法,再把每个故事描写出来,应该更好。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盖至此乎?”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杀生的艺术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庖”是给皇帝管厨房的人,“丁”是人名。是什么人的厨师呢?“文惠君”,就是“孟子见梁惠王”的那个梁惠王。庖丁给文惠君杀牛,当然现在有更好的杀牛机器,但杀牛是当时的一种手艺,当时的一种技术。
  
    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
  
    “手之所触,”把牛一拉,绳子一拽,手在牛背上一拍,我们普通拍一下很爱护,杀牛的人一拍,牛就倒霉了;“肩之所倚,”绳子一拉,牛鼻子拉歪了,把牛拉转了,肩膀一靠,牛就被靠倒跪下去了,很有功夫的;“足之所履,”脚压在牛身上;“膝之所踦”,膝盖顶住一个穴位,后来我研究,同人的穴位一样,顶得发麻了。庄子一定学过杀牛,至少也观察过杀牛才这么写的。
  
    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砉然响然,奏刀騞然,”刀在牛下面轻轻一拉,“莫不中音”,几句话描写的动作,干脆、利落,牛哼都不哼,几下就成功了,一条生命就回家了。刀从皮套里拉出来,“兹……”就一下子,好了。“合于桑林之舞,”看起来庖丁不是在杀生,简直是在跳舞,“桑林之舞”是夏时商时有名歌舞,是艺术,是音乐。“乃中经首之会。”刀一下去,在牛身上十二经脉的纹理轻轻拉一下,整个皮就脱开了。
    这一段描写杀牛,杀得高明,我们无以名之,只好叫杀生的艺术,杀生达到艺术的境界。实际上,庖丁杀牛的技术,使被杀的牛痛苦很少,我想牛的灵魂出窍时会讲:你的技术真高明,不大痛苦啊!古代杀头真是害怕,犯人上了法场,向刽子手说:拜托,我们来生做个朋友,给我便利一点(就是快一点)。刽子手杀人快得很,就看他的刀在犯人头上一靠,不是画上画的刽子手杀头时,拿刀像切瓜那样吹,可见画画的人没有看过杀头。杀头时,刽子手把犯人头发一抓,刀一靠就完了,快得很。我年青时看过。
    杀生的艺术,给庄子写成了这样的技巧。固然说杀牛的技术很美,总是不好,庄子讲得好好的,前面叫人养生,活得很长,可是为什么又讲到杀牛?你说怪不怪?读书时要从这些方面去想。
  
    文惠君曰:“譆,善哉!技盖至此乎?”
  
    文惠君站在那里看杀牛,嘴里惊叹:好啊!你本事这样大, 杀牛真利落,技术真高明!大概还在鼓掌,只是这里没写。文惠君在赞叹杀生,孟子看到了,一定要骂他的。
  
  
  
      技进乎道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
  
    文惠君一赞叹,庖丁“释刀”,把刀一摆,那姿态比跳舞的还优美,就告诉皇帝:没有什么稀奇,报告陛下,“臣之所好者,道也,”我真正喜欢的是修道,因为我学道,所以会杀牛。“好”“道”,以修道的精神来做任何事情,技巧的高明,都超越了,已经不是在形而下,而在形而上。等于大艺术家陈教授塑造人物,随便一块泥巴,在他手上一捏一转就成形了,“好”“道”而“进乎技矣”就是这个道理。
    庖丁杀牛,“好”“道”而“进乎技矣”,修养到了道的境界,任何技术都可以达到超神入化的程度,这就是讲养生的道理,也就是告诉我们,人生的生活,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联考考得像杀牛一样,就好了。联考进考场无所谓,考题一拿来,笔一画就是了,考完了,笔往桌子上一丢,冰淇淋来一杯,很有把握;做生意到这种程度,无所谓发财,就是爱发就发,不发就不发。这是讲原则。
    你看这位杀牛的庖丁说法,在给文惠君传道,拿佛学讲就是“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庖丁以杀牛身而说法,因为他杀牛,文惠君杀人,当皇帝都喜欢杀人,杀人杀牛差不多,所以在传道。
  
    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
  
    注意,开始杀牛时,看到什么都是牛,都想杀。这里讲个笑话,年青人刚学拳时,手发痒,看到人,手就想动一下,没有看到人,柱头也要打两下,这才痛快。等于小狗长牙齿时,看到臭鞋子都要咬一下,不然牙根发痒。
    开始学技术时,看到什么都是牛时,什么都想动。以前剃头师傅收徒弟,教怎么拿刀,怎么剃,开始不能用人头做实验,只能拿刀在葫瓜上面慢慢削皮。那时的学徒都带着做家务,师娘在屋里煮饭了,叫徒弟打一点水,徒弟就把剃刀往葫瓜上“咚”地一放,进去舀水了,然后出来慢慢刮。这样搞惯了,师傅让徒弟给人家剃光头,师娘又在屋里叫打水,徒弟就把剃刀往人家头上“咚”一放,当然这个人就完蛋了。这是个笑话。
    讲到剃头,就想起以前的故人,他一辈子做理发匠,我小时喜欢坐在挑担子的矮凳上,让他剃头,不像现在坐在冷气底下,旁边还有人剪指甲,我一辈子不敢,只觉得这样很可怕。这位故人也会做诗,给我剃头时就谈起诗来,所以我很喜欢他给我剃头,尤其是夏天,剃得光光的,热水一洗,那清凉的味道,比在电风扇底下好,再听他讲最近做了什么诗,后来看到理发店的对子,是他念给我听的,譬如“毫末生意,顶上功夫,”我说好,就背下来。还有一幅,后来知道是左宗棠的:“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一个个都把头砍下来,这就是左宗棠少年时的气派,后来变成理发店的名对子。我常常让他剃头,并跟他谈诗,过后我有点害怕,他一边嘴里讲诗,一边在我头上乱剃,若他讲忘了,在我头上“咚”地一下,那还得了啊。其实他剃头已到了庖丁杀牛的境界,把头不当头了,随便划两下头就光了,眼睛都不看的。后来长大了出门以后,想起坐在乡下的柳树底下让他刮光头,夏天用热水洗洗凉快一下,追忆这个境界,超过了冷气底下喝咖啡。
    开始杀牛时,所见无非是牛,就像师大同学毕业前一年去诫教,上课时两个小时腿都在发抖,上课久了,目中无学生了。开始三年,所见无非是牛,“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目无全牛了,看到牛都不是牛了,眼睛里头没有牛了,技术经验到了这个境界。等于开始打坐,只晓得自己两腿痛.“始臣之打坐时,所见无非腿也,三年之后,未尝之坐也。”坐得昏沉,忘记了腿痛,坐在那里睡觉了,始终也没有学好打坐。
  
    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我向大家报告,刚才讲的那个剃头师傅,一边讲话,眼睛还看到书上,一边用剃刀在我的头上乱剃,头皮剃得比西瓜皮还青,他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用不着眼睛,也不是用手在剃,他的剃刀,他的意识,跟我的头三者合一,精神的境界就过来了。注意,任何艺术家、文学家到此境界时,写出一篇好文章或一首好诗,再过后一看,这是我写的呀?!有时看到得意之作,我说这诗做得蛮好,问谁写的?同学告诉是我自己写的,有同学还以为我作假,其实我早就忘了。我心里想,笑一笑,当时怎么写出来的,我不知道。
    “官知止而神欲行。”“官”指五官。譬如刮牛身上的毛,技术搞熟了,刮得痛快时,觉得猪皮、牛皮已经利得蛮干净了,眼睛看到可以了,不用刮了,可是刀顺了,“哗”地再来一刀,这一刀是“神欲”之刀,无意识的。但这一刀下来是真正的干净彻底。“官知止”,五官,生理的机能有意地停止,停止不了,精神的境界而“神欲行”,自然还要来一下,很优美。
    提请诸位注意,庖丁杀牛的技术,已经达到道的境界。任何一门专长的技术,到达“神化”的境界,不是用头脑,不是用肉体的功能,完全是“神行”,精神意志自然而来。譬如大艺术家,大文学家,乃至开刀的医生,医道到了最高明的地方,对于下刀的深浅程度已经感受到了,所谓“神行”。原文是“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只用“神”而不用眼睛了,这个“神”不是眼神的神,而是精神的神,是超乎身体官能的。技术到了最高,到了道的的境界,是精神的世界,精神的领域,四肢的官能想停止也停止不了,很自然就滑下去了。而“神”的境界呀,欲行不断、连绵不绝。下面接着讲庖丁杀牛技术的程度:
  
    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
  
    “依乎天理,”所谓“天理”,就是物质天然的纹理。做人要讲天理良心,这是中国文化最流行的一个术语。“批大郄,导大窾,”刀下去的时候,在大关节的地方,譬如膀子呀、肚子呀、腿子呀,“依乎天理”,引导着刀下去的方向,顺乎自然,顺着经脉的流行,肌肉的纹理,就把它自然解脱开了。大要紧的关键解脱开了,细节之处自然也就解脱开了。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一句话:“因其固然。”生理上有其当然的道理,自然就解脱开了。
    所以他讲一句结论:“技经肯綮之未尝,”这个“技”既代表技术,也表示肢节的肢;“经”就是我们现在讲神经丛,是大关键,大要紧的地方;“肯綮”,关节。他说,当我的技术达到这种造诣时,技术所经过的地方,也就是刀下去经过的地方,哪一丛神经,哪一块肌肉,哪一个关节,我都没有注意了,顺着刀势就下来了。等于一个雕刻家,顺着石头的纹理,自然就下来了。“而况大軱乎!”更何况大的骨头,大阻碍的地方,这乃顺着一溜就自然解脱开了。
    这几句文字的大要,我们作了一个解释。我们要注意,庖丁现在讲的是杀牛的道理,实际上和作人做事的道理一样。所谓作人做事的道理,如果到达了超越的境界,不管你怎样做事,或者作领导人,或者被人领导,或解决一个问题,也就是“依乎天理”,从自然之势,“批大郄,导大窾”,大关键的地方,要点的地方,把它解开了,就能把事办好。但是,不是勉强做得好的,要“因其固然”而来。所以对于枝节的地方根本就不理,枝节的地方也不是不理,你顺着自然而来,关键的地方解开了,枝节的地方也就解开了。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
  
    庖丁批评一般杀牛人:技术高明的杀牛人,一年要换一把刀,这个刀他用了一年,非换不可,下面是一个注解:“割也;”庖丁说他们呀,不是在杀牛,是在割牛,慢慢地割。杀牛的人痛苦,被杀的牛也痛苦。“良庖”算是一个国家的高手了,至于“族庖”,小地方上有些高明的杀牛者,一个月要换一把刀:“折也”,那不是在杀牛,那是硬剁下去的。我们看现在的医生用的手术刀,岂止一月,开刀一次后,就怕有问题,就要换。
  
    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庖丁告诉文惠君:我现在的这把刀用了十九年,杀了几千头牛了,也没有换过,这个刀刃就像新的一样,没有缺口,还锋利得很。
    这个道理说得很深刻,等于我们小时候学写毛笔字,自己的字写不好却嫌笔不好。现在最好的毛笔,几千块一支,写了几个字,这个笔不听话,我想向这边,它要往那边,换一支。同样道理,不会杀牛的,嫌刀不锋利。如果技术到了最高点,修养到了最高点,如同会写字的人,最坏的笔能写出最好的字。高明的书法家,他喜欢写坏笔,能够把要丢了的坏笔,写出神韵的字来,还超过了用新笔写的字,那已经不是写字了,那就是“官知止而神欲行”,到了神化的境界了。这个道理同时也说明,一个才具高的人,处理国家大事也好,个人事务也好,乃至说做菜也好,会做菜的人,随便一个蛋,一点油,一点盐巴,炒出来也很好吃。像我们不会做菜的,不管油多油少,花生米怎么都要炒焦。文章写得好的人,随便怎么写都写得好,写不好的人,挖空心思也写不好。所以,庖丁讲到这把刀的道理,是在于自己意境的造诣高不高,不在于工具的好坏,作人处事,就看你智能高不高,修养高不高,不靠环境条件的帮忙。
  
    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庄子的文章影响我们的文化极其深厚,“刀刃若新发于硎”,“游刃有余”这两句成语,文学、诗词,乃至一些大文章,到处都用到。这里庖丁以杀牛的道理来做比喻:“彼节者有间,”牛身上的关节,任何一个最严密的关节都会有空隙。古书上印的“闲”字,门里面一个月亮,现在写成间,间隙的意思。这句话要注意呀,任何一件困难的事,它都有空隙的,譬如我们两个指头捏得很紧,还是有缝的,厚的东西穿不过这个指头缝,如果非常非常薄的东西,一拉就穿过去了。所以最严密的事情,都有漏洞,都有缺点,都有空隙,同人体上的关节一样。“而刀刃者无厚,”庖丁说,可是这把刀在我手里,已经变得没有厚度了,变成非常空灵,没有刀了,那么没有空隙的地方都可以过去,何况还有一点点空隙的地方呢?所以我以一把无形的刀,“以无厚入有间,”进入那个有空隙的地方去,就可以“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恢恢乎”是形容词,就是舒服得很,潇洒从容得很。这把无形的刀,在没有空隙的地方,都把它变成一个大空隙了,所谓“游刃有余”,庖丁这把刀不是在杀牛,好象是在物体上游泳一样,很轻松很自在地就过去了,是非常地潇洒从容。
  
    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因此这把刀我用了十九年还没换过,它和刚刚出炉的刀一样新。
    这一句话是重点。我们作人做事,要永远保持着刚刚出来的那个心情。譬如年青人刚出学校,是满怀的希望,满怀的抱负。但是入世久了,挫折受多了,艰难困苦经历了,或者心染污了,变坏了;或者本来很爽直的,变得不敢说话了;或者本来很坦白的,变成很歪曲的心理;本来有抱负的,最后变得很窝囊了。我们一般认为,这是社会与环境影响了一个人。其实懂了庄子讲这个故事的道理,就知道社会与环境不足以影响人。所以我们自己要有独立的造诣,独立的修养。自己独立修养的精神超神入化,在任何复杂的世界,任何复杂的时代,任何复杂的环境里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都可以永远保持最初开始时的心理状况。这是最高的修养,这在中国儒释道三家,叫做“初心”。人能够永远保持“初心”,不受外界环境影响,不受外界环境染污,永远保持光明磊落,坦白纯洁,就像《老子》上所讲的“能婴儿乎”,那么,就会如庄子所说,这一把刀,“刀刃若新发于硎”,永远不会坏,永远长新。
    同时,我们要了解,生命的修养也是这个道理。人为什么会苍老呢?受了情绪的变化和一切外界的影响,使我们慢慢由青年到中年,到老年。所以修道与处世,就是庖丁解牛的道理。虽然处于很复杂的世间,“批大郄,导大窾”,处理大关键,把握大要点,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头脑,保持着自己的初心,像这把刀刚出炉一样,不硬砍,不硬剁,不硬来那么可以永远使生命健康,永远使生命青春。
  
  
  
      由极高明而归于平凡
  
    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
  
    上面庄子借用庖丁的嘴,讲自己修养的造诣境界,和处世的方法原则。这里这一段话更重要。但是当我到了一般的杀牛匠那里去看看,牛一来,杀牛匠那个小心,那个紧张,做了非常严谨的准备,我看见了那个情形,自己“怵然为戒,”生起一个警觉性,警觉什么呢?“视为止,”我所看到的就是我的榜样。庖丁的技术那么高明,杀牛不用眼睛,把刀拿起来随便一挥,就感觉到了,可是在看技术差的人杀牛时,并没有看不起人家,反而更看得起人家,因此对自己更加有一个警惕,不要认为自己学问好,本事大,技术高。人生作人处事,就要像庖丁那么小心,那么谨慎。一方面这几句话也描写普通杀牛的人,看到牛来,“视为止”,那个眼睛看到牛来都瞪直了;“行为迟,”走路都是慢慢的,不敢一下子靠到牛身边去。另一方面也形容庖丁看了别人杀牛,“行为迟”,本来自己很轻松,因此也变得走路都不敢乱走,慢慢走到前面,看他们怎么杀牛。
  
    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庖丁说,我学了他们的样子,虽然自己技术很高明,但动刀慢慢地,很小心很仔细地下来,“哗”地一声,牛的四肢都解开了,牛身像泥巴一样散在地上。这个时候,我一身也累了,像一般杀牛匠把刀一丢,躺在地上也像一团泥巴一样。休息一阵,威风又来了,“提刀而立,”把这把刀一拿起来,往那里一站,英姿四顾,就像大英雄打了胜仗,站在高台上四面一看,觉得我是英雄,“为之踌躇满志。”
    这一段描写很有趣味。然后,“善刀而藏之。”把这刀擦得干干净净,再打上凡士林或防锈的油,用布包好,好好藏起来。等于很有钱的人,一定要把美钞美金包得好好地藏起来,装起没有钱的样子。
    你注意哟,庖丁杀牛的技术之高明,眼睛里面没有看到牛了,刀随意这么一挥,一条牛一秒钟就解决了,那已经不是技术了,已经到了神化的境界。但是,学问到了最高的境界,就是以最平凡、最肤浅的人做自己的老师,做自己的榜样,那么就大成功了。如果你技术、学问到了最高处,认为老子天下每一,你注定失败。没有天下第一!只有小心加小心,谨慎更谨慎。所以庖丁说:虽然至此,我常常到了一般杀牛匠的地方,看到他们杀牛那么小心,我也跟着他们学,也那么小心。我们用文学上一句话来描写,一个人的一生呀,由最绚烂而归于平淡,由极高明而归于平凡,这才是成就,这样的成就才是养生之主。这个要点就告诉我们一个人生的道理,就是儒家道家讲的“极高明而道中庸”。
    庄子这里形容人由极高明归于平凡的时候,讲了几个故事,来描写这个人生。把牛杀完了,“如土委地”,牛肉堆了一地,自己也像泥巴一样坐在了地上,哎呀,总算完成了工作。这就是人生,我们大家都有这个经验,一件事情做成功了,或者做生意发了财,先是觉得困难害怕,睡了一觉醒来,“提刀而立”,我还是英雄,站在台上呀,“为之四顾,踌躇满志”。这个描写很幽默,人都是这样,过后越想越觉得自己英雄,在当时却痛苦得很。可是庄子在后面又加上一句,“善刀而藏之”,这句话是要点。这就是庄子的文章,像禅宗的话头,要透过文字以外去参的。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文惠君听了庖丁讲完,他说:奸啊!我听了你讲的这番道理,懂得人生了。
    庄子用道家的思想,用汪洋曲折,非常优美的文字,借用庖丁解牛这么一个故事,写出了人生的道理。如果拿儒家来讲呢?还是我们常提的一句话:“诸葛一生唯谨慎”,不恃才,不傲物,很平凡。这个“谨慎”,既不是自卑,也不是瞻怯 更不是自我的颓废,是小心谨慎。这就是养生的道理。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神虽王 不善也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
  
    庄子这里所引用的故事,根据后人的考据,据说出在战国时的宋国。“公文轩”,人名。“右师”是一个人职务的称呼。公文轩看见右师,很惊讶地说:这是个什么人呀?怎么只有一只脚呢?这是天然生成这个样子呢?还是后天因生病而变成这个样子?
  
    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右师说:这是天然的。这里的“天”不是宗教里的什么东西,是指自然的意思。换句话说,不管是因为车祸,撞断了一条腿;还是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或者因为生病受伤,割掉了一条腿,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这个样子,它都是天命,都不能归之于人为。天然给我生命,要让我用一只脚活着,我就用一只脚活着。每个人都有天然的生命,每个人的身体形貌都是独立的,各有独自的精神。你认为我只有一只脚不好看,我还觉得你长了两只脚很怪呢!或者你认为我的鼻子长歪了,我还看你鼻子长得太直了,不够漂亮;说我驼背,驼背有什么难看?你还没有呢,不相信你驼驼看;笑我歪嘴,歪嘴有什么不好?对不起,你还歪不了呢,除非你去动手术,开了刀才歪得起来。“人之貌有与也”,这句话很深刻,这里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人的相貌是相对的,外形不能妨碍了我们精神生命独立的人格,每个人要有自己生命的价值,人活着要顺其自然,不要受任何外界环境的影响。右师说:我懂了这个道理,因此我答复你:这是天命!一切都不是人为,是自然的。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庄子的这几句话,在中国的文学故事中,尤其在《高士传》中引用得很多。“泽雉”,就是江河边旷野里的野鸡。不晓得大家看到过没有,野鸡走几步路,脖子就伸一伸,往地上啄一啄,找虫子找东西吃,走几百步,走得更远一些,看到有水就喝一点。你看野鸡挺可怜的,为了一点饮食,为了吃饱,一天到晚到处跑。虽然如此啊,它活得很快活很高兴,“不蕲畜乎樊中。”“蕲”就是乞求,它不乞求关在笼子里。关在笼子里好啊,野鸡如果被人关在笼子里,天天有米吃,现在还有各种配好的饲料,又有水喝。但是,被关在笼子里不舒服呀,它宁肯饿肚子,也要自己在外面找吃的,这才自由啊!这才舒服啊!所以它的生命并不希望关在动物园的笼子里。为什么?
    “神虽王,不善也。”“王”通旺。你看关在笼子里的动物,譬如我们去看孔雀,它把脖子一伸,头一弯,再把羽毛一张开,那是孔雀王,很了不起的样子。再了不起,你还不是被人关在笼子里,它自己也学得不自在。它的“神”,那个精神虽然看起来像王一样,可是“不善也”,不好。其实,我们大家也都关在笼子里,这个宇宙就是个大笼子。你看现在的建筑,譬如现在我坐在上面,给大家讲《庄子》,人自己看自己,好象很了不起一样,有什么了不起?从外面看进来,洋土盒子就好象笼子里关了我们这一堆人,还翘头翘脑,自己称王,这不好。生命就是这个道理,我们人,有时候觉得自己顶天立地,功成名就,或者了发大财,当了大老板,出来那个肚子挺得特别大,表示有钱,可仍然是被关在笼子里。照庄子的说法,“不善也”。
    这是第二个故事。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随缘世事无挂碍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
  
    这是讲老子死了的故事。至于老子死没有死,这在中国文化史上,素来是个迷。据说老子是永远不死的。这里庄子说老子死了,他的朋友“秦失”来吊丧,按一般地看法,看到朋友的尸体,眼泪至少要掉两颗,秦失却不这样,他看到老子的尸体,“三号而出。”大叫三声,既不是哭也不是笑,“哈哈哈”叫三声就走了。老子的学生就说:这个家伙不是我们老师的好朋友,他今天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分明是来讽刺嘛。秦失听到老子的学生这样讲,就答复他们:我是你们老师的好朋友哟。老子的学生就问了:老师死了你来吊丧,又不行礼,又不掉眼泪,干嚎几下,大叫几声,难道可以吗?
  
    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
  
    秦失说:当然可以,而且这是最高的礼貌。我最初对你们的老师很敬佩,认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等到我老远跑来吊丧的时候,看到有些年纪大的人哭得不得了,好象死了自己儿子一样伤心,又看到有些年轻人来吊丧,哭得好象死了自己妈妈一样伤心。为什么他们见到老子死了哭得那么伤心?“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这是真情的流露,动了情感,讲不出来话来,是没有言语可以形容的,可以表示的那一番情感而哭。这是人的感情没有错,但是你们的老师老子,不应该是普通人,他是教人能够超越世俗感情,超越物理环境以外,达到超神入化的人,就是下面所说的“哀乐不能入也”,七情六欲已经不动心了。也就是说,得道的人,生死也不入于心中,生死一体,活着是睁开眼睛在这里做梦,死了是闭着眼睛在那里做梦,反正在梦中游戏。结果呢,你们这些跟老子学道的学生还动了真感情,大哭大叫,可见你们没有得道。换句话说,老子没有把你们教好。
    “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这个“天”不是普通的天然,是形而上道。人的感情自然有喜怒哀乐,可是哭得非要唱起歌来,大声把喉咙哭哑了才算伤心,这个感情已经做假了,不是真感情,这是违反天然的,已经忘记了生命的本来。生命的本来是什么?“崇高改至堕落,积聚必有消散,有命咸归于死”,到了最高必然要掉起来,聚集在一起久了必然会散开,所谓“生者寄也,死者归也”,有活着的生命,自然有归宿的那一天。这是必然的道理。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
  
    秦失说,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顺着生命的自然之势来的;年龄大了,到了要死的时候,也是顺着自然之势去的。所以老子也提到:“物壮则老”,一个东西壮成到极点,自然要衰老,“老则不道”,老了,这个生命要结束,而另一个新的生命要开始了。换一句话说,真正的生命不在现象上,从现象上看到有生死,那个能生能死的东西,不在乎这个肉体的生死,所以,我们要看通生死。“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这是最高的修养。把生死的道理看通了,随时随地心安理得,“而处顺”,人生除死无大事,死是最大的问题,生死的问题看空了,顺其自然,自己就不会被后天的感情所扰乱了。
    “古者谓是帝之悬解。”在中国文化中,帝字,还有道字,天字,有各种的解释。帝可以代表宗教的上天的主宰,也可以代表形而上的本体,生命的本来。在这里,你不要把帝当作一个有形的上帝来解释,不过,把它当个有形的上帝也可以,就是有个生命的主宰,它和形而上生命的主宰,也就是“悬”,同一个道理。这个道理无法解释,无法用世间的文字,语言来解释,要最高的智能来理解。理解了这个道理呀,就了却生死了。了却生死之后,又如何呢?
  
  
  
      薪尽火传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这个“指”,古人争论得很厉害,有人认为,这个指头的指,是代表肉体;有人认为,这个指是代名词,不要那个提手旁,就是宗旨的旨。我们可以这样解释:我们真正的生命,就像用一根火柴把它点燃之后,把这个火传到蜡烛上去。火柴擦燃过一会就息灭了,火柴的形象没有了,可是传到蜡烛上的火呀,那个光明永远不断,绵延不绝。“不知其尽也。”也就是无穷无尽。那么在中国文化里,就是一句话:“薪尽火传”。火柴烧完了,火柴的形象不见了,可是它精神的生命,永远是亮的,而且是无穷无尽的。
    我们肉体的生灭是两头的现象,生命的根本不在这个现象上,那个能生能死的生命,它的光辉永远不生不灭,无穷无尽。庄子用“薪尽火传”这个比喻,表达了道家的思想,和佛家儒家的思想一样。我们了解了这个道理,对于生死,就看得非常解脱,非常轻松,非常自在,因此呀,自然就哀乐不入心中了。
    《养生主》三个故事讲完了,我们再回来看一看。第一个故事:庖丁解牛。庄子告诉我们对于做人处世,立身行事,生存生活要做到超神入化,自己造诣要超凡入圣,不要被外境所拘,虽然在物质的世界里,精神也要超脱,如庖丁解牛一样。但是,尽管如此,作人做事还是处处谨慎小心。第二个故事,庄子用右师的故事来说明,每个人都有独立生命的价值,人活着要有独立不可拔的精神。而真正的生命价值就要效法天然,超越樊笼之外,自己要有打破环境的能力,创造自然的生命。一只脚的人也顶天立地活在世上,“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决不受外形,外境界的影响。我们人最可怕的,就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卑感,任何的英雄也有自卑感。人受到环境的影响、打击,自卑感也就产生了。所以我们常说,一个非常傲慢的人,就是因为他自卑感太重。因为傲慢是对自卑的防御,生怕别人看不起自己,所以要端起那个架子来。没有自卑感的人很自然,你看得起我,还是看不起我,我就是我,我就是这个样子,是很自然的。人到了这个境界,是真的认识了自我。所以人顶天立地,古往今来,无非一个我。第三个故事,庄子告诉我们要看破生死,我们能够看破了生死,生死的时候,很自然地接受,一点无所恐惧。换一句话说,对于生死不自卑,我们为什么怕死呢?很自卑,因为不知道自己死了以后到哪里去了。庄子告诉我们,人死了以后并没有到哪里去,我们那个能生死的生命,“薪尽火传”,永恒常在。真正的生命永远是光辉,永远是亮着的,“不知其尽也”。
  

作者:半面郎君 回复日期:2007-2-4 9:19:40 

  第四篇 人间世
  《庄子讲记》之四
  南怀瑾 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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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再强调一下,《庄子》内七篇是连贯的,第一篇是《逍遥游》,讲人如何解脱,如何变成一个超人。由解脱变成超人以后,说到形而上道的齐物,万物不齐不能平等,《齐物论》讲如何达到形而上的万物齐而平等。然后,才能够懂得做一个人如何养生,如何使这个生命有价值地活着,这是第三篇《养生主》。懂得了养生以后,可以作人,可以活在人世间。人世间这个名词,我们在文学上常常用到,它最早是由庄子提出来的。下面,我们就讲内七篇的每四篇:《人间世》。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且德厚信矼(音qiāng),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
  且苟为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
  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皡(音hào)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从谥法说起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
  这个故事也是假托的寓言。颜回一度想到卫国去教化卫灵公,历史上有没有这个事实,查不到。我们知道,孔子同卫国关系非常好,非常深,孔子的大半生都是在卫国度过的。我们这个历史文化很妙啊,中国历史文化特殊的地方,有个名称叫“谥法”,一个人这一生做人对不对,死后公拟的谥号叫做“谥法”。这是一件很慎重的事,连皇帝都逃不出谥法的褒贬。这是中国历史文化特有的精神,现在不保留了。中国古代做皇帝、做官的最怕这个谥法,怕他死后留下万世的骂名,甚至连累子孙抬不起头。因为这个谥法,也就是死后的一字之定评;它永远都没有办法可以改变。皇帝死了就由大臣集议,或史官做评语,像汉朝的文帝、武帝,称谓“文”“武”,都是谥法给他们的谥号。“哀帝”就惨了,很悲哀;汉朝最后一个皇帝谥号“献帝”,他亡掉了汉朝,也含有把天下献出去了的意思。这是曹操给谥的。哀帝献帝当然不是这样解释,但是也可以这样说。汉朝的“灵帝”,战国时卫国的“卫灵公”,谥一个“灵”字,有点神经兮兮的。宋朝的“神宋”,谥号用神经的神,他有点神里神气的。像历史上的周文王、汉文帝、唐文宗,谥号能够得上一个“文”字,是很不容易的。根据谥法解的记载,称文的有下面几种:一、经天纬地,二、道德博闻,三、勤学好问,四、慈惠爱民,五、民惠礼,六、赐民爵位。如明朝的王阳明谥号“文成”,清朝的曾国藩的谥号“文正”,那都是最难得的。死后的评语够得上称为“文成”“文正”的,上下五千年历史,纵横十万里国土,虽然有几亿的人口,其中却数不出来几个人,最多一二十人而已。这是中国文化中谥法的谨严,所以中国人做官也好,做事也好,他的精神目标,也要对后代负责;不但对这一辈子要负责任,对后世仍旧要负责任。因为谁都没有办法逃避历史的公平,对了就对了,不对就是不对。所以中国人说,作人做事要有对历史负责的精神,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现在通过卫灵公的谥号,就可以了解了卫灵公这个人,这位历史上的诸侯,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卫国的皇帝,很不错,并不太坏,但就是本身有点吊儿郎当的。可是他用的干部,八成都是一流的,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叫蘧伯玉,他是卫国的宰相。蘧伯玉也是孔子很佩服的,他和孔子是很好的朋友。孔子一生颠沛流离,可是在卫国住得很久,因为有蘧伯玉这一班人招呼照顾。齐国的贤相晏子,一位历史上有名的矮子,他和孔子也是很好的朋友,但孔子没有办法住在齐国,同时晏子也不想孔子住在齐国,想辨法要孔子走,这是历史上的一个秘密。为什么呢?晏子怕孔子在齐国住久了要出问题,别人想谋杀孔子,晏子身为宰相也不能保护周全。所以孔子在卫国住的时间很多。但是因为卫国的皇帝是卫灵公,也很难弄。
  
   颜回想作王者师
   孔子的学生,第一了不起的是颜回,庄子就借用孔子与颜回的对话来讲这个故事。
  颜回有一天向孔子请假,他说我想不当学生了,要离开这里出国去。孔子问颜回要到哪里去?颜回说准备到卫国去。孔子和卫国交情很好,就问颜回:你到卫国去干什么呢?颜回讲了个道理:我听人家说,卫国的皇帝卫灵公,“其年壮,”他四五十岁,正当壮年之时。一个人到中年,大有可为,这是壮年的可贵。“其行独”,但是,听说卫灵公的行为做法,非常独裁,自以为是。“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他对于国家,治理得很随便,因为他太聪明,又壮年,想到怎么办,就怎么办,而自己不反省自己的过错。
  这里是说卫灵公,其实我们做人做事都是这样,只需要把国字改了就行了。有时时我们在家里,“轻用其家,而不见其过”。开公司,做事业,或做生意,“轻用其商,而不见其过”。不论大小都是一样,不考虑,想到怎么做就怎么做了,自己没有反省自己的过错。
   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
  由于卫灵公正当壮年,壮年的人呀,有勇气,有冲劲,而智慧不够,经验不够,因此“轻用其国”。作为一个国家的领导人,封建独裁,凭着自己的意志决定一切,毫不考虑自己的错与不错,结果老百姓受罪、受难,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卫灵君这样一搞下来,像火烧一样,把海洋的水也烧得干,这个国家太危险,“民其无如矣。”
   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颜回对孔子讲:老师呀,你平常教育我们:“治国去之,”好的国家就不要去了。为什么?好的国家,去了光吃现成饭,当个公务人员,拿高薪水,没有意思。“乱国就之。”大乱的国家要去,去治世做人。颜回说,这是你教育我们的呀,现在卫国很乱,毛病太多了,卫国的老百姓很可怜,我去了要救他们的国家,把它的病治好。“医门多疾。”病人在哪里看得到?你去好的医院好的医生门口,就看得到很多。所以颜回说,我想把从老师这里学到的道理,拿去大面积地宏扬。拿佛教的说法,我去度众生;拿儒家来讲,我到那里去救世救民。
  注意啊,颜回的思想,就代表了青年人的思想,我也是青年人过来的呀,我们青年人的思想,只要我一站出来,哇!天下事一定有办法。哪一点看不惯,哪一点不对,可惜了,我没站出来,只要我一站出来,早就有办法了。我们在座的青年男女呀,都有这个想法。这一段我们特别要注意,每一个知识分子,都有为国家,为天下的热情,尤其青年人的热情是很历害的。陆放翁有一首名诗:
  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与伯仲间。
  这首诗现在的中学课本有没有,我没大留意到,过去我们在七八岁小学生的时候就念了,现在好象是中学、高中在念,将来恐怕要到研究所才念了。人在青年的心理都是这样,对人世间的艰难困苦一点都不了解,所以那个气宇呀,好象天下国家的事,只要我一出来,就有办法,是“北望气如山”啊,年青人的心理差不多每个时代都一样。陆放翁所处的那个时候,南宋正和金朝作战,国家处于战争时期,他于是有复国的思想,所以当海军,“楼船夜雪瓜州渡,”古代的“楼船”就是所谓的每军了。又想学陆军作战,“铁马秋风大散关”,“大散关”在中国靠近西北的高原。后面四句则说到年纪大了,头发白了,一无所成的感慨。陆放翁的这种报效祖国的心情,是一个乱世时代的儿女,尤其是受过教育的有志气、有抱负的青年,都有这种气概。古今一例,可以说古今中外一例。
  那么,这一段描写的颜回也是抱这种气概,这种心理,看到天下不安定,很想出来作为一番。庄子站在道家的立场,借用孔子的嘴巴就训话了,孔子教育颜回的这一段话,就是教训天下所有的人。
  
  道不欲杂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
  这个“嘻”,应该这样念:“嘻……”孔子拉长了声音幽默颜回。“若殆往而刑耳。”你去吧,你如果去一定被杀掉,不但教化不了卫灵公,而且你这条命还会送掉。
  “夫道不欲杂,”这一句话很重要呀。这个“道”不是形而上的道,而是指人生的大原则。天地间不管做哪一行,做任何一种事都一样,处于人世之间作人的道理,不能乱,要精神专一,有始有终。打坐修行想得自在,想得果位的人,要一门深入,方法不要学多了。方法学多了,你没有那个智能,不能融会贯通,一样都无成。作人做事的道理也是一样。“杂则多,”欲望多了,一个知识分子懂得多了,而不专一,博而不专;“杂收多,多则扰,”困扰了自己,也困扰了人家; “扰则忧,忧而不救。” 思想复杂了,烦恼太多了痛苦太大了,连自己都救不了,还能够救人家吗?还能够救天下国家吗?
  我们一般人,由年青到老年,都是犯了这个毛病。这是我们大家自己的经验,等到老年人的智能成就了,已经来不及了,不但没有勇气了,连躺下来睡觉的力气也没有了,所以不能做事,青年人是很有勇气,但那个莽撞,不懂事呀,真是毫无办法。如果说有代沟,这个代沟是没有办法的。我常常有个感想,假设能把这两种结合起来,一个人能具备了年青人的勇气,老年人的智能,那真是天下事不足为也。结果我们做不到,每个人的人生都犯了这个毛病。千万注意啊,孔子教育颜回,“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教。”这也是对大家的一个警告。
  
   存己而后存人
   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中国传统文化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注意呀,各位青年同学,孔子这里讲的是青年人的修养哲学。先能够自救,自己先站起来,再辅助别人站起来。等于学佛的人先求自度,然后来度人。你自己度自己,救自己都救不了,怎么能够救别人?可是人年青的时候总犯一个毛病,自己还不会爬,就想去辅助别人站起来,觉得自己很高明有很多的主意。我几十年经常跟年青的同学在一起起,很怕自己老了不懂事,因为跟不上年青人就会不懂事落伍了,所以拼命跟着年青人学习。几十年的经验觉得,年青人永远跟不上我们,问题是什么?因为我们把他们的长处已经学到了,他们还没有把我们的经验学走。所以年青人能够“存诸己”而站起来的,非常难。还是有这种人,那是非常特殊的,智能、能力都非常强的人。中国的传统文化,在庄子笔下写出来就是“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这个原则,不只道家有,儒家孔孟思想主张“立己而后立人”,这个立,先求自己站起来,然后辅助别人站起来;道家是“存己而后存人”;佛家呢,“先求自度,然后度他”。所以古今中外圣贤的哲学是同一个路线,没有两样的。
  “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这个“未定”要特别注意,我经常同许多老年朋友或青年朋友谈了大半天,我告诉他们,你有个大问题,尽管活了几十岁,你自己的人生观没有定下来,没有人生的方向,没有确定自己活着究竟要做一个什么人,究竟要做一个什么。很少有人一辈子确定了方向,都是跟着环境在转,这就犯了庄子所说的“所存于己者未定”的毛病。一个人对于自己人生的方向都没有确定,那是人生最悲哀的事。人生的方身,也即是人生的哲学。譬如说我要做一个睡觉的人,只要有觉睡就好了,其它什么都不管,也总算确定了一个方向。哪怕没有饭吃,睡得饿死了,也算不错嘛,因为求仁得仁嘛。那可以死后给他一个谥号,也称为“灵公”,或者称为“神公”吧。就怕连这样神经性的人生观都没有确定,跟着环境转,这是很悲哀的事。
  譬如选择一个职业,不管哪个职业,反正为了自求生存,当皇帝也是职业,讨饭也是职业,皇帝和讨饭相去那么远,只是职业的不同,不是事业的不同。中国文化的事业是什么呢?孔子在《易经•系辞》上讲的:“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即自度度他。“举”就是你所做的工作,“措之天下之民”,使老百姓能够得到你的福利,受到你的恩惠,从而天下社会有一定的安定,这样的成就叫做事业。所以一部《二十五史》里面,虽然有许多帝王将相状元,现在我们脑子里记不住二十个,原因是什么?他们没有事业在人世间。当皇帝几十年马马虎虎就过去了,也就是个职业而已。尤其古代那些太子当皇帝,我对历史上这类皇帝有个专门的名称,我叫他们“职业皇帝”。他们天生就是要当皇帝的,那没有办法,谁叫他们“七字”不好“八字”好呢。在清朝有个笑话,一个人去做县长,却字都不认识,有一次写七这个字,七字应该身右边弯,他身左边弯,站在譢的卫兵说:“大老爷叿,七字写错了,七字向这边弯,你怎么向那边弯?”大老爷听这当兵的说他写错了,这下受不了啦,把笔一丢:“格老子,七字不好,八字好啊,你还是当兵,我还是做官。我写错了字,没有关系。”那些职业皇帝就是“八字”好,可他们在历史上没有贡献。
  为什么一个人对历史没有贡献呢?即“所存于己者未定”,他的人生观没有确定。一个人的人生观确定以后,富贵贫穷都没有关系,有地位无地位,有饭吃无饭吃,有钱无钱都一样,人生自然有自我存在的价值。所以孔子告诉颜回:“所存于己者未定,”你对于自己的人生观都还没有确定,自己的学问道德修养都还不够,自己都还没有站起来,“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你哪里有空直接去暴露别人的错误啊!
  
  德荡乎名 知出乎争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
  孔子对颜回说:“且若亦知夫”,这几个字看起来毫不相关,好象古文乱七八糟,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并且你也知不知道?“且”,并且;“若”,就是你;“亦”,也;这个“夫”就是起问号的作用了。“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并且你也知不知道,道德的过份,过份的道德,就不是道德了。等于说一个杯子装水,把水装得太满了就溢出来了。所以道德有个范围,超过了这个范围,就叫“荡”得过份了。你认为自己有学问,有智能,你聪明过头了,聪明过头就是笨,真聪明不会太过头。凭你一点点聪明就去教训人家,那你太笨了。
  在上古,道德两个字是分开的,不是合用的,比如《道德经》,上篇讲道,下篇讲德,道是体,德是用。魏晋南北朝以后,到唐宋之间,才把两个字连起来,变成一个名词叫“道德”。古人所讲的德和现代人道德两个字连用,其内涵是有差别的。后世人,尤其现代人,一提道德,就和窝囊差不多。所以讲道德的人,你打我左脸,我右脸还要送过去,好象这下才合于道德。这个道德用得不好,就变成了窝囊,用得好就是最高的道德,这很难讲。古人所讲的道与德的用法,不是后世这种观念,那是非常有分寸有范围的。这个德字和得到的得字一样,为什么呢?所以说读中国古书很困难了,假如按中国古书的说法:“德者,得也。”看了半天,不要注解还好些,越注解越糊涂,怎么“德者”就是“得也”呢?这就要思考了,德就是表示好的行为的成果和作用。譬如说,有人口口声声讲仁义道德,那就得拿点仁义道德的成果出来,不然就是空话,空话
  没有用。用一句古诗来讲:“事到有功方是德”,一件事情做到最高处,劳苦功高有成果了就德,所以称为功德。所以,你说我要做好人,做好人不要讲,你做出来,“事到有功方是德”,这就是道德。那么我们现在对德字就有这么一个了解了。
  “德之所荡”,“荡”就是超过了,讲道德没有错,不过不要超越道德的范围。我常讲一个故事,有一位同学,夜里开计程车,看到路上有人打架出了事情,因为他又吃素又学佛,讲道德的,看到那个被打的人躺在路上好可怜,想到这个社会好乱啊,想着想着就开过去了,忽然转念一想,这不是学佛的心肠,马上就把车倒退回去,把那个被打的人弄上车,送警察局送医院。当时他这一段事情是记在日记上的,(因为我规定同学们写日记,记录自己每天做了些什么事。)我看到这一段,就拿起红笔写上:你不懂道德的做法,有毛病了。他下一段日记里果然出毛病了,被打的人的家属找到这位同学,说人是你打伤的……后来麻烦透了。所以这位同学说好事难做啊!我说这是你不懂嘛,好事不是这样做的,好事有好事的做法,尤其是今天的社会,做好事是应该,但要有智能地去处理。“德之所荡”就是这个意思。道德也有它的标准,也有它的做法,你超过了这个范围,道德就变成了不道德,或者是非道德。不道德太严重了,非道德认不清楚究竟是道德还是不道德。不字就太肯定了,非字还有商量余地。这是个逻辑问题。
  所以孔子说,并且你知不知道“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智能太过份,太聪明,聪明过了头就是笨了。等于刚才举的例子,那位开计程车的同学,经常做好事,结果找来麻烦,给我骂了以后,做好事小心一点了。他本来做好事很热心,结果弄得烦恼生气,气得一塌糊涂。“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
  “德荡乎名,”反过来说,一个人的道德修养,为什么不能守本份呢?受一个心理的影响,争求虚荣的知名度。为了一个名,可以不择手段去做,超过了道德的范围,这就是“德荡乎名”。读书人想立大功成大业,心理上因为有求名的心,所以超越了道德的范围,把人生行为的标准都破坏了。这种故事在历史上是太多太多了。中国人有句话:“读史书而流泪,替古人担忧。”我们有时候读史书真的读得流眼泪,替古人着争呀,古人当时不这样做就好了,可他偏要这样做。其原因呢?“德荡乎名”,因为名心的趋使。
  “知出乎争,”“争”就是好胜。智能越高,知识越高的人呀,意见越有害。我们真懂了历史,懂了人生,读了《庄子》这一段就看得很清楚,不要看读书人教育受得多,学问越高,意见越多,有时候越难办。越是知识分子,越要争名争意见,固执得很有害。所以古人说,普通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常常为欲望而吵架,欲望满足了,就不吵了,知识分子不是为欲望,欲望满足了也要吵,意见之争!为了意见的不同,而彼此间不得了。用现代的说法就是:知识意见的战争比什么都可怕。历史上历代的“党祸”,看了令人伤心呀,统统狠了“德荡乎名,知出乎争”这几个字的毛病。这里面就牵涉到名心的问题,名心并不一定是在报上有个知名度,这个名包括了战国时期的名理这学,也就是逻辑意见和观念的差别。
  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人为了求名,不择手段去做,为名所困。人类自己的知识技巧,成了斗争的工具。所以为了榜上有名,不是为了真正的学问读书,这就是争斗心理的开始。我们看到,历史上真有学问的人,不是为了考功名出来的,他为了自己读书,为了自己求道,所以他成就了,名留千古。从唐朝以后考试制度流行了,明朝清朝的七八百年间,一般人读书人只晓得八股文章,已经不晓得真正的学问,所以到了清朝末年,有个真实的事情,有个考取功名的举人,突然有一天问朋友:“孔子当年是哪一科的举人?”还有一个人,已经考取了举人,跑到同年家去,(过去同一年考取功名的叫同年,不叫同学)同年的书桌上摆了一部《史记》,他就问:“这个《史记》,我没看过呀,是司马迁着的吗?司马迁是哪一科的进士呀?”所以这种学问知识呀:“知出乎争”。
  所以庄子借孔子的嘴说:“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这是人生的名言。我们看看人类的历史,尤其是中国的历史,数千年来每个朝代,在皇帝面前党派意见的纷争,都犯了这两句话的毛病。人最高的道德,已经把名心抹平了.无所谓名不名,这个很难。庄子下面会提到,“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人家叫我是牛,很好,叫我是马,也好,人把虚荣心去掉了,呼牛呼马而能依人呼,随便你叫。所以清人刘悟元有一首很有名的诗:“勘破浮生一也无,单身只影走江湖。鸢飞鱼跃藏真趣,绿水青山是道图。大梦场中谁觉我,千峰顶上识迷徒。终朝睡在鸿蒙窍,一任时人牛马呼。”到了这个境界,才算没有名心。我们看到中国佛家和道家,把名看破了,那么名字也不要了,只取个法名来代替,结果有的人自己名字上不争了,为了法名争得好有害,这个就是名心之难去。
  “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所以为了求名成功,为了好胜而求知识,这两样都是杀生的武器,它杀人不见血,破坏自己的生命。这不是道德的行为,不是真正地懂得人生,不是真正人生生命的尽头。
  孔子骂颜回的话还没有完:
  且德厚信矼(音qiāng),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
  “德厚信矼,”人很容易犯这个字的毛病,尤其知识分子,受了教育有了知识,把道德的规范看得很严重,根基深厚。“信”就是自信太强。佛学中有五种见,见就是观念,有一种叫禁戒取见,自己牢牢地立了一个戒条,认为违反了这个戒条就不符合道德。譬如,有个旁门左道的“鸭蛋教”,是光吃鸡蛋不吃鸭蛋,还是光吃鸭蛋不吃鸡蛋,我记不得了,反正是认为吃了别的就怨了戒。这就是把自己以为是道德的东西,固执地抓得很牢,他自己以为的道德,其实是错误的。这叫邪见,也叫禁戒取见。“未达人气;”许多人的道德修养很好,所谓方刚的人,很方正,很刚强,觉得道德是不能碰的,方者就是方者,圆者就是圆者。道理讲得非常对,可是他实在是“未达人气”,对人生的气味,生命的气息都不懂,他自己虽然也是个人,但不通人情,不懂得做人的道理。
  颜回是孔子学生中道德第一的,他“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当然道德很好。不过孔子讲他“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其实孔子没有讲这样的话,是庄子借孔子的嘴讲的,也许是孔子讲过,只有庄子听到,我们没有听到,那不管了,反正庄子是借题发挥,道理是有错的。
  孔子说:颜回你这个家伙呀,自己认为学问好,人方正得比木头还要方,比冰块还要冷冰冰的,个性又那么倔,自信得很,这是你不通人情世故。颜回你不过二十几岁,“名闻不争,未达人心,”也就是现代人讲的你电视都没上过,报纸上也没登过你,没有知名度,社会上谁也不知道你,你以为你算老几呢?谁晓得你有什么了不起呢?你突然哯去把仁义道德这套学问说给卫灵公听,要教化卫灵公,勉强用“仁义绳墨之言”,这一套理论,这一套方法,暴露卫灵公的缺点错误,你不是当面让他下不了台吗?你想想着,他还会喜欢你吗?绝不会认为你是对的呀。所以,孔子告诉颜回,你这样搞不但不讨人喜欢,没有一个人认为“其美也”,都讨厌你,不赞扬你,这种事情太糟糕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很多呀,我常常就碰到。先不讲别的,我常常被学生教训了,以前在大学时有,最近也有。在大学上课时,有同学下课了,跑到我面前一站:“老师,怎么怎么……”讲了一大堆理论,我说你讲得都对,让我想想看,过几天答复你。等到过作天课上完了,他也不讲了,我也不问了,因为他慢慢懂了。最近还有个学生跑来告诉我:“老师啊,你这个地方那么多听众,你要加以科学地管理。”我说:“是是是,你看怎么管理,你帮我设计一下好不好?”“好!我帮你认计。”几天后我让同学请他来,然后告诉他,这里有年纪大的,有年纪轻的,有怎么怎么的,请你计划一下,那么多听众怎么科学管理?他最后告诉我,这个地方好象没有办法,不是管理的地方。我说:“哦!看来我还是没有错,大概你还要慢慢学吧。”这都是事实啊,这些就是典型的人。
  很多年青人并不完全都错的,也有很多好的意见,但是没有多大用处,因为好意见只有那么一点,不能成其为整个的全体。等于年青人写的文章,有时候“有好句无好文”,好的几个句子有,但构成全篇都好就难。写文章做诗,我扪每个人脑子里都有灵感,不管有没有受过教育,经常能冒出几句很美的话,但写一篇好文章、做一首好诗就不行了,学力不够!年青人有好意见要贡献给社会,注意不要犯一个错误:“人微言轻”,自己没有知名度,很重要的话变得没有份量了,话说出去起不了作用,这是需要知道的。当然这样会把人学滑头了,其实这是要知道处世的方法。这一篇《人世间》,庄子告诉我们为人处世的方法,只要不向坏的方向研究,你就得到一个好处:人生的艺术,即作人做事的方法。
  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
  “菑人”是什么?倒霉鬼。孔子说:颜回你去见卫灵公一定要倒霉。为什么?你讲他的不对嘛。“菑人”也就是上海话的“触霉头”,你去把他倒霉的事都抖出来了,触了人家的霉头,你也变成倒霉鬼了。“菑人者,人必反菑之。”回转来是你霉,不是卫灵公倒霉。你愿意去做个倒霉鬼吗?
  且苟为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
  并且你去了以后,你当然喜欢好的忠臣,卫国的坏人你一定攻击得很厉害。我告诉你,你这样“恶用而求有以异”,这样的作法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人谁不喜欢好的一面,讨厌坏的一面。你叫任何一个人来问:你喜欢交好人做朋友,还是喜欢交坏人做朋友?一个小孩子都可以告诉你,我喜欢交好人做朋友,决不愿交坏人做朋友。
  
  皇帝也为难
  我们看了历史就懂,皇帝面前的奸臣,在历史上看来是奸臣,在当时看不是奸臣,奸臣是那么容易看出来的?看出来还叫奸臣?所有的奸臣在当时做得比忠臣还要好,奸臣不是都做坏事的哟,也要做好事的。历史上奸臣本事大,拿唐朝来讲,唐明皇很了不起,他前面用的宰相都是第一流的人材,后来用了一个坏宰相叫李林甫.用了十九年,唐明皇逃难,杨贵妃吊死,安禄山造反,等于说是李林甫害的。唐明皇逃难骑在马上的时候,当然皇帝逃难像慈禧太后一样很可怜了,肚子饿了老百姓给她一点红薯吃,吃了以后问:“这是什么东西呀?这么好吃?!”唐明皇也有过这种事,当时身边左右没有人,只有一个故臣跟着,这个半大的大臣就问:“皇上,你也做了几十年皇帝,哪几个宰相是好人?”唐明皇就说哪个哪个是好人,跟在旁边的臣子一听,皇上一点都不糊涂:“皇上你都很清楚呀?”“我当然清楚了,李林甫这个家伙是个坏透了的人。”“皇上你也知道他坏啊?那你怎么还用他呢?用得把国家都亡了。”唐明皇说:“你不懂,不用他我用谁呀?”这句话大家不懂了,当了领袖就会懂。譬如干隆用和珅,大家都说皇上不该用这个人。干隆也实在了不起,只有这么一个坏人在身边,皇上也要玩啊,也有不好办的地方,譬如皇上想吃香蕉,这种事总不好叫大臣、将军去办吧;下一个条子,算不定今天集市上就要爆炒,五十块才能吃到一根香蕉。跟和珅一讲,一毛钱就买到了。皇上偷偷一吃,也没有人看见。皇上吃东西也是不能当着大家随便吃的,当皇上很苦的。所以大家讲和珅的不对,干隆明知道和珅是坏人,但他说:“你们真是不懂,皇上不好当,好人我都用了,你们总要留一个坏蛋给我玩玩吧。”当皇帝的说这个话,真是说绝了,你们老是叫我一天到晚当皇帝,坐在那里作菩萨,这个日子很不好过呀!
  
  难堪人情
  孔子继续训话:
  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
  颜回你跑去见卫灵公,写个报告拿个名片,在门房那里登个记,见不见得到还不知道呢。除非皇帝有诏书,命令你去见他。“诏”就是皇帝的命令。皇帝没有下诏书要见你,你跑去见皇帝,皇帝左右的这一班政治上的大臣,现在不是什么“长”,就是什么“员”,古代的官职是尚书,大夫等等,左右大臣看到你这个年青人,尤其晓得你是我孔老二的学生,妒忌心就来了,“王公必将乘人而关其捷”,乘机会就斗争你,就整你,这是必然的。譬如孔子周游列国都被挤走了,孟子去见梁惠王也被挤跑了,就是“王公必将乘人而关其捷”。所以古人有句名言,也是我常告诉同学们人生哲学的道理:“士无论贤愚,入朝则必遭谗:”一个知识分子、读书人,不管你好与坏,贤人或者愚人,只要你进朝来,大家就妒嫉。等于现在青年同学,刚刚大学毕业进入公司,你一个新的小职员进来,老的同事一定“斜眸而视之”,眼睛斜着看人一看,总要整你两下的,虽然不整你呀,也要看看你,称称你的份量。“女无论美丑,入宫则必遭嫉。”女性不论漂亮不漂亮,只要到了皇帝面前,皇帝一宠幸她,其它宫女就妒嫉了:这要命了,给她抢走了。
  古今历史上这类事例很多。宋朝历史上有个宰相叫吕蒙正,他没有得志的时候,两夫妻穷得一塌糊涂。过年祭灶神,所谓一柱清香一缕烟,什么什么送灶神上西天就是他作的,他说现在的文章不值钱,所以菩萨上天你尽管上天,我也只有点一柱香来送送你,因为没有钱来拜你。那个时候他自己去砍柴谋生,带点便当带个斗笠,碰上下雨就接点雨水泡便当吃。后来当了宰相,有一次下雨出门,譢的参谋雨伞没打好,雨滴到手上,手就贵了,他就骂参谋怎么这么不小心,回到家都还在发脾气。夫人就说:相公啊,想当年你在山上砍柴的时候,雨水泡便当吃,手都不会青,怎么现在一点雨就滴青了?夫人一讲,吕蒙正傻了:啊!人不能富贵,富贵会堕落,自己已经堕落了。吕蒙正当宰相第一天上朝,宰相是皇帝之下第一人了,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文官武将排成两排站好了,他最后再走进来,旁边有人骂:“什么穷小子,倒当起宰相来了。”吕蒙正听到了也不管,一直朝前走过去,后面跟着的人听到了,对他说:“谁讲的?看看。”“不回头看。”开会下来那个人就问:“人家骂你,你怎么叫我不要回头看?”“第一次上朝嘛,人家总是有点不高兴,骂一句也是有的。我们修养没有那么高,你回头一看知道是什么人骂的呀,心里就忌恨了,将来在一起做事就不好办了。所以是什么人骂的,就不要管了。”这就是道德的修养,年青人要记住。所以吕蒙正在宋朝始终做太平宰相,国家的事治理得好好的。
  所以说,一个人到了某一个阶段,不要说是做官,你到公司做一个小职员,老职员都还要看看你的,“必将乘人而关其捷,”跟你斗一斗,看看你敏捷不敏捷,灵光不灵光。
  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
  孔子说颜回你一到建国呀,卫灵公左右的人一定找机会跟你斗一下。“而目将荧之,”每个人看到新来的,那个眼睛怎么样呢?瞄他一下,看别人过去了,眼睛一眨一眨的表示怪相,‘哼’的一声,“而色将平之,”色就是态度,表面上的样子还很好看,“啊,老兄好,请坐嘛。”心里头两样,眼睛也两样。表面上对你讲得很好听,转过来就讲:“老王啊,你看那家伙怎么怎么……”一定是“口將荧之”。“容将形之,”然后下来以后,大家就批評开了,今天一个新签到的,这个家伙楞头楞脑的,不知道他耍什么宝。“心且成之,”心里面成见就来了。这里写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真是写得透顶了,连细节都描写出来了。处在人世間这个社会环境里,经庄子这么一描写啊,皮都剥掉了,这些内容好难看啊,这就是人情。
  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所以你到了卫灵公面前结果是什么呢?孔子好象有神通似的早已经看到了,等于以火去救火,火越烧越大,用水去救水,水越流得厉害。拿现代话来说,颜回你太多事了。孔子说我告诉你,上面形容的大家对你“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眼睛斜看看你,表面上的颜色好象还客氧,“口将荧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嘴里评论你,心里产生成见,最后形成一个很不好的书面,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没有好处。这样顺着发展下去,你的前途有限,后患无穷。如果你不信我这个老师的好话,你必定死于暴虐的皇帝面前。“暴”不是暴露,是暴虐的意思。
  我们要知道,孔孟儒家的话等于是幕前的。譬如今天我们开会,或者结婚的礼堂,戏剧的前台,幕前一定是弄得好好的,要庄严肃穆,这是儒家。道家不是这样,道家专门拉开幕后给你看,幕后一拉开不能看啊,什么垃圾啦,杂物啦都在里面,所以道家老庄的话就等于幕后。那么道家讲的道理对不对呢?也全对。幕前幕后我们都要懂,如果不懂的话,学道家会学坏了。懂了幕后,才知道站在幕前应该怎么站。所以儒道两家一定要透彻了,才懂得人生。
  
  活不长的忠臣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
  孔子说历史的经验。夏朝的忠臣关龙逢,因为遇到了桀这个暴君,被杀了;纣杀了王子比干,王子比干还是纣的叔父呢。这两个人在我们历史上称为大忠臣,为什么忠臣都保不住命呢?因为“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他们自己本身道德好得很,对于部下都很爱护,对老百姓也好,但是,对下面好,就违反了上面的意见,所以这一条命就送掉了。可以说,这都是不通,只晓得做好这一面,另一面没有处理好。所以,夏桀王和商纣王“因其修而挤之”,你认为你自己讲究道德,我就拿道德杀掉你。中国的古代历史上这类事很多,皇帝发了脾气:“你想当忠臣呀,好!我就成全你了。”就这样杀掉你。这些忠臣被杀的原因,就是“好名者也”。愿意因道德而死,在历史上留一个名。古代很多忠臣都是这个思想,死了不要紧,我要对历史负责,在历史上留个名。“好名”这个“名”,不一定完全是名誉的名,是认为我这样就是正的,你那样是错的,为观念而死。“好名者也”不是真的道德,还是不懂人生,不懂这个人世间。
  譬如纣杀王子比干,历史上记载纣的武功之高,那不得了,九条牛一手就可以挡开,他又聪明,文也好武也好,作对都懂。你要晓得,凡是坏皇帝坏领袖,第一流的坏人,不论中国外国,都是绝顶聪明的人。聪明过度而又没有道德的修养,就变成了坏人。世界上的人是很怪的,聪明人跟滑头人是两隔壁,老实人跟笨人也是两隔壁,像从前的榻榻米只隔一层纸。所以既老实又不笨,既聪明又不滑头,那就是圣人。王子比干是忠臣,给纣讲这样不可以那样不可以,纣听得很烦,就说:“叔父啊,你这样子好象是圣人。我听说普通人的心只有七个窍,圣人多一个窍,你既然是圣人,那就把你的心拿出来让我看看。”据说有道德的人的心窝子有一个洞,因为特别聪明所以多一个窍。就这样把王子比干的心挖出来给杀死了。
  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
  上面讲了历史上的两位大忠臣,这里讲到历史上的两位皇帝“尧”和“禹”。孔子告诉颜回,这两位贤仁的皇帝也用过兵,换句话说也打过别人,侵略过弱小的民族。战争一发动了有什么坏处呢?国家打穷了,老百姓死了很多。国家的战争连绵不绝,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有要打到天下一统这么一钼个观念。这都是为观念所蒙蔽,为思想所蒙蔽。历史的经验你难道不懂吗?你没有听过吗?“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天地间的道理,是非善恶的观念就是“名实”,“名”就是名理,逻辑的意思;“实”就是实际成果。历史上的圣人明君,都不能完全做到道德的标准,何况颜回你呢!
  
  端而虚 勉而一
  孔子一大顿训话,大概把颜回训得昏头昏脑的,不过孔子很会做老师,训了以后还要安抚一下:
  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上面孔子都是讲人生作人的道理,现在孔子告诉颜回:你既然有勇气去拯救人家,你一定觉得自已有所成就了,那么把你的成就报告给我听听看。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
  颜回讲自己的修养:“端”,形体一天到晚很端正,打坐已经得了定了。 “虚”,心里没有思想,空空洞洞的,达到空的境界;“勉而一,”只有正念永无存在,专一。由开始心里乱七八糟思想,然后慢慢勉强把它空掉以后就专一,只有正念存在。其实,诸位学佛的只有“阿彌陀佛”这一念;信上帝的只有“主啊,上帝啊,你保佑我”这一念,就是“勉而一”。颜回修定的功夫已经到了这六个字的程度,了不起哦,很高了。颜回说,我凭这个修养去感化人,总行吧?颜回被孔子骂了一顿,心里并没有太服气,我这个成就已经不错了嘛,老师还不放心,不让我出门。
  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孔子叹口气说:这怎么行啊!凭你这一點修养还不行。注意哦,这里完全是讲内在修养、打坐修道的功夫。颜回修养达到了“端而虚,勉而一”,四肢身心都端端正正,换句話讲,气都充满了,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心里只有一个正念存在,这个正念是无念,空的。孔子说这是“夫以阳为充孔扬”,用阴阳来代表,這是阳极的境界,所以身上的气机气脉都亢起了,都在流通了。人的正念不能柔和下来,没有亡形亡心,阳刚之气不能转为阴柔,身体没有柔化,“孔扬”,充实更充實,越来越大,太阳剛了,过刚则折。这不是道,這个境界是一步过程。所以外面的气色神采,一下好一下坏,还没有定。只有阳刚没有阴阳和合,没有达到中和的境界。孔子说,你達到了“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这个境界,还不是修道的究竟,没有到达最高处。你这个境界看起来,好像比一般人有道,一脸的正气,拿我们现在的话講:唉哟!打坐的人红光满面呐。实际上是血压高了,再厉害一点就脑充血了,最后没有病就死了。红光满面不一定是道哦,那就是“以阳为充孔扬”,太阳刚了,所以“采色不定”。但是和一般人比起来,你是有一点了不起,还可以打一分二分的健康。孔子說,你凭这一点修养,这一点本事,好像有了感通了,以为有道了,想去追求和人家心念上感通,想和人家心心相印,不行啊!你的功夫只是初步的修养,拿后世来比方,这是渐修的功夫,而非禅宗的顿悟,你这样渐修的小功小夫的小道德,想去感化别人,那怎么行啊?而且渐修的功夫你都没有完成,何况顿悟的大道呢?
  注意喲,达到颜回這一步修养的人,不管学瑜珈,学道,学佛的都很多,都在那里“采色不定”,闭眉闭眼,煞有介事,做起一副很有道的样子,然后都要去教化人。这一套就是孔子所写的颜回走的路线。所以孔子说,你到这个程度固执而不变化,固执这个就是道,永远不会进步了。这还是外道,外表上看起來像是有道之士,内在并不对头。你凭这一点本事,也想出去为帝王之師啊?不行的。
  
  内直外曲 成而上比
  颜回被孔子当场一骂,有点领悟了: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
  那么我修道的功夫,修到不表现出来的程度,内在方直而外面曲成,这就中儒家所讲的“外圆内方”,外面圆融一点,和人家接触和譪一点,里头还是修我的道。慢慢地彼此向形而上道走,这样总可以吧。颜回提出三个要点:“内直”,里面修道,直心是道场;“外曲”,外面圆滑一点;“成而上比”,彼此慢慢升华。
  其实颜回进步很大哟,下面孔子又批驳他。孔子引导颜回进步,他就是庄子引导后人在修道上进步。
  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
  孔子说:“内直”是对,脑子里面一天到晚空空洞洞,没有杂念,没有妄想。这是初步的功夫。儒家所讲的“清明在躬”,永远是清明;拿佛家来讲,心里是空的,清清静静,这就是“内直”。学佛第一步,直心是道场,这才叫修道。“内直者,与天为徒。”这样才可以天人合一。“与天为徒者,”效法天了,就是老子说的“人法地,地法天”,那么,看人世间一切平等。古代的皇帝叫天子,把皇帝和普通老百姓都看成平等,富贵贫贱都不相干,只晓得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人都是天下的人。既然达到了人境界的平等,那内在的修养已经到万缘都空了,等于佛家说“人无我”的境界。孔子接着说:“而独以己言薪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那么,你心里既然常常是空的,又何必要人相信你的意见,听你的话呢?你是要求人家认为你对,还是要求人家认为你不对呢?对与不对两边,都是落偏见了嘛,既然有了偏见,你内在修养就已经不“空”了嘛!就已经不“直”了嘛!
  孔子是真正的因明逻辑大师,他两边一论辩,颜回这个境界的缺点就暴露了。常常看到青年同学刚刚得了一点清静境界,虽然在老师面前不敢多讲,
  但我看那个“采色不定”,“洋洋然如有所得”的样子,当着我的面装出那个老实相,一背人的时候,他很想出去教化人家,想把这点空传给人家,就是这个错误。你既然还有个东西要传给人家的话,已经不空了,不空了那已经不对了嘛。注意啊!“若有所得者,不改作此想。”现在不是我说的,是庄子说的。
  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
  如果是这样的话,高明人的眼睛一看,只不过是不懂事的小孩而已。犹如禅宗祖师骂的“得少为足”,得了一点点,以为自己了不起。等于穷人一得宝就发疯了,中了一张奖券就进了精神病院,也就是这种味道。“是之谓与天为徒。”就是现代话转了弯地骂人:老弟啊,你也太天真了一点。天真是好听的了,天真的贬意就是幼椎了。有时候我们不好意思说人家幼稚:唉呀,你好天真!人家还听得很高兴。所以转弯骂人的艺术有时是很好的。这是孔子批评颜回天真的一面。
  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
  怎么叫“外曲”呢?自己有高度的修养,可是只好外面将就一点,“外曲”也就是“与人之为徒”,和一般人一样,“擎跽”就是皇帝上朝,見到人行礼鞠躬,“曲拳”就是学佛的人,见到人两手合掌,学印度人的礼貌。因为人間世的这个礼貌,大家都是这样,不能不做。你到一个地方,人家都是讲这种礼貌,你不照着做就错了,就有毛病给人家挑剔。有句俗話:“上了哪个坡,就要唱哪個歌。”到哪个环境就要跟着哪个环境学,你到美国去,只好见到人就拉手,有些地方以吐舌头为礼貌,你就只好像吊死鬼一样,把舌头吐得长长的,虽然心里不愿意,那个坏境是这种礼貌,你就要照这个规矩。“是之谓與人为徒。”拿现在的观念講,“与人为徒”就是社会上一般人走的路子。
  《人間世》這一篇到目前为止,是讲颜回要出来为王者師,所谓王者師,就是历史上诸葛亮或者是姜太公这一类人物,要改变人主,改变领导人的思想作風,引发了孔子對颜回的一番教训,孔子的教训还没有完:
  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讁之实也,
  這是孔子答复颜回上面提出的第三点问题。怎么叫“成而上比”呢?彼此使人升华。“与古为徒。”专门效法古道而行。譬如说我們听到提倡中国文化的口号,我常常讲中国文化是什么?是青菜炒萝卜呢?还是故宮博物院的画呢?还是孔子?都講中国文化,讲的人莫名其妙,这等于是莊子在《齐物论》中讲的“吹萬不同”,风吹到洞穴里呜呜地叫,没有什么意义。中国文化是否鼻子斜眼睛的呢?还是正鼻子正眼睛的呢?大家谁能够下一個定义?我看非常难下。
  我们看通史上有很多人“成而上比”,拿许多现成的事实批评很难,所以要看历史上的奏议、谏书。谈到这里,我们先岔过来啊,我们要了解中国文化,不是口头说教似地拿一點孔孟之学,就代表了中国文化,这个问题差别很大。尤其我們想了解中国的历史,《二十五听》都念完了,还是不行的,没有懂中国历史,还必须要看历史的反面文章才行,历史的反面文章不是正史上所能看到的。反面文章看哪里?就看历朝的奏议、谏書,在当时是大臣提出的建议和报告。这些奏议、谏书相当于现代報纸的社论,像十九世紀初、中期英国《泰晤士报》,那种足以对世界政治有影响力的社论。历代名臣一些严重的奏议谏书,就是和皇帝持反對意见。今天一边写报告,一边写遗嘱,把棺材買好,第二天奏议一上去,算不定就要杀头。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为了国家,为了老百姓,为了对歷听有一个交待,以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责任,用生命换取千秋,对天下国家负责,对历史负责,这是中国文化史一个知识分子的教养,是非常特別的地方。尤其明朝以来,读书人受宋朝理学的影响,到了国破家亡、社会变乱的时候,以生命换取千秋的特别多,我经常看明朝的历史,但有意思的是,明朝自从朱和尚朱元璋当皇帝之后,他的子孙没有一个够得上当皇帝,现在想想,那些皇帝只配到酒店里当酒保,跑跑路可以,不要说当皇帝,当老板的资格都没有。可是在明朝,许多知识分子为了国家天下,为了历史,他们的奏议谏书,乃至他們的所作所为,其忠貞之气特别多。所以明朝两百七十年間的历史,准确地代表了中国知识分子对生命的认识,对生命贡献的精神。
  现在回到庄子本文:“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古人上奏议,对一件既成的事实,要討论它的时候,怎么写呢?现在年青同学写社論,写批评的文章也要注意,“成而上比者”,引古证今,把过去的历史事实,拿来作比喻和说明。所以庄子借用孔子的话教训颜回,你假如出去当王者之师,说话“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这样好不好呢?这种作法乃人臣之道。这里又要岔进来了,在中国文化中有三道,君道、臣道、师道。中国的孔子,印度的释迦牟尼佛,西方的耶穌,走的都是师道的路线;尧舜禹汤这些人,走的是君道的路线;历代名臣走的是臣道的路线。这三道是中国文化教育人成就的目标。君道是领導的哲学与艺术,等于你现在赤手空拳白手起家當一个公司的大老板,如何领导人,如何包容人,如何能好人坏人一起用,有本事没本事都使他们动起来,这是君道的修养。臣道包括了领导的艺术,不过,比较有承上接下的哲学与艺术。至于师道又另当别论。孔子告訴颜回,你走的是臣道的路线,你引古证今,“其言虽教,”这个“教”读效,意思是效果,你所建議的道理虽然发生效果,可是行不行呢?不行,“谪之实也。”你對于帝王,还是有讽刺,责备的意味,他还是受不了。
  
  唐太宗和魏征
  近几十年,台湾很多人喜欢看《贞观政要》,大家看这本书津津有昧,很有兴趣,可大家忘了,看这本书是要学会怎樣去做皇帝,怎么样去做领袖呀。《贞观政要》记载中,唐太宗對于大臣的意见,不论正面反面都言听计从,显出唐太宗的伟大。大臣魏征,以糾正皇帝的错误而闻名,以唐太宗的英明有时候也受不了。据記载,唐太宗喜欢养鸟玩,一个大英雄到了天下无事的时候,精神没有寄托,玩玩鸟,等于我們老百姓养白鸽玩玩,这也没什么。一天唐太宗正在玩鸟,魏征来了,唐太宗晓得魏征看见了一定要講,当皇帝怎么能跟小孩子一样玩这一套?就把鸟往怀里一塞,魏征已经看到了,他也不讲,本來有事几句话就可以报告完,可他偏找些
  国家大事来给皇帝讲半天。等魏征走了,唐太宗拿出怀里心爱的小鸟一看,早已魂歸奈何天了。唐太宗那个气啊,回到后宫大发雷霆说:“我非得把这个田舍翁(乡巴佬,指魏征)杀了不可。”独孤皇后就問:“皇帝今天又受了哪一个大臣的气啊?”“还有谁啊,就是那个魏征。”皇后一听,不说话了,立即换了大礼服向唐太宗行礼道贺,唐太宗说有什么可贺的?皇后说,唐朝有魏征这样的好大臣,又有你这样的好皇帝,这是有史以来没有过好现象,国家的兴盛是可期的,这还不可贺吗?几句好听的话一說,于是唐太宗息怒不谈了。以唐太宗这样气量宽宏的人,對魏征的意见,样样接受,尤其这一次,唐太宗还气得要杀他,若不是唐太宗的皇后暗中救魏征一把,这个老头儿的头也是要保不住的啊!后来魏征死了,唐太宗还是借个题目把他的墓碑给推倒了。一直到唐太宗征高丽失败后,才又想起魏征若在,必不会有此失。因此又树立起他的墓碑。作一个领袖,能够真正容人之量,除非是得道的人,达到了“空”的境界,不“空”做不到。所以孔子告诉颜回,你向皇帝引古喻今,虽然起到了效果,但他心里面还是感到你在讽刺他。
  
  江水东流去不回
  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颜回说:我拿历史的经验来说明现在的事实。不是我的意见,是古人的意见我取来用而已。历史上很多大臣讲话很有技巧,这是我们应该学习的。如果我像这样,虽然讲话直一点,但不能算毛病吧。那么以这种办法来为人臣之道,可不可以?
  有些人提倡中国文化,讲复古,“与古为徒”,教化理论上对,但是这个话有毛病。历史永远向前延伸,时代不同,古人有的我们今天不一定做得到,而今天我们有的不是古人所有的。孔孟思想不是那么复古的哟,大家一提到了孔孟思想好象就是复古,这是读书没有读通嘛,你翻开孔子的孙子子思着的《中庸》看看,《中庸》上说:“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生在今世作现代人,你硬要复古走古人的道路,“如此者,灾及其身也。”不是疯子也要被送进神经病院,是要出毛病的,有灾难的。孔子在《易经》中说:“时哉,时哉,于是协行。”要把握时代,跟着时代走呀。庄子也说:“古之有也,非吾有也。”历史不是回头的,“江水东流去不回”,像我们走路一样,前面这一步不是后面这一步,不同的。所以,“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这是要不得的。
  仲尼曰:“恶!恶可!太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恶!恶可!”第一个“恶”是形声字,相当于叹气“哎!”“恶可”就是俗语“那里可以呀!”你这样的做法也是行不通的。
  孔子在教颜回如何做人臣之道,如何行师道。为政之道,也就是我们工商业时代,领导一个公司,做一个事业,办法不能太多,事情要简化。老子也讲过:“法令滋章,盗贼多有”,规章越多,法律越严密,人犯法的机会越多,漏洞越大,处理法律之间,没有办法周详,这就是“太多政法而不谍”。“谍”不是间谍的意思,而是表示语言没有办法解释得那么周详。“虽固亦无罪。”虽然说我依法办事没有什么错。我们看到,有的大学生毕业当公务人员,办事的确很认真,他拼命根据法令条规来办事,这种不负责任的作法,就是“虽固亦无罪”。我本身硼会犯法.,办错了事,“咦,我当时按第几条第几款办的呀。”但是没有尽心为天下为国家,只做到自己没有犯罪,不是尽忠于国家。虽然如此,充其量当一个混饭吃的公务人员而已。拿教化来讲,这不是大政治家教化天下之民的行为,违反了教化天下的原则。一个大政治家就是师道中的大教育家,其教化的作用,影响一个时代,影响一代的历史。“犹师心者也。”什么叫“师心”呢?就是自己主观认为自己很高明,什么人的意见都不听。后世文学上用的“师心自用”这个成语,有的同学写成公私的私,那是另一个意思了,也可以用,但成语则是“师”,就是对自己心里的思想主观上认为很高明。
  颜回本来想出去教化卫灵公,结果被老师骂得一无是处。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
  颜回说:完了,我跟老师学的满肚子学问,被这么一批驳都没有用,再进一步我就不懂了,请指示一个方向。
  孔子下面从外用之学讲到内养之学,由外王之道讲到内圣修养。
  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皡(音hào)天不宜。”
  孔子说:“斋!”我们大家知道这个斋,吃斋吃素。古代的礼貌,斋戒沐浴,要洗个澡换了衣服,外表上干干净净,衣服还要用香熏一下,包括了吃素。孔子说你要进一步学呀,先去“斋”,先清了心,然后我告诉你。你现在一叫我教,我就教你吗?等于有人间佛法,匆匆忙忙地赶来,“老师啊,我要问你问题。”“我没有空。”“老师那不行啊,我只有那么多时间,我要走啊。”或者,“我南部来的。”“我美国来的。”“下午两点飞机要走啊。”好象我欠他似的。现在这种人很多,很讨厌,我们也习惯了,要是年青的时候,眼睛一闭,早就理都不理了:“你走你的,和我有什么相干?”所以, “有心而为之,其易邪?”以有为的心来求道,以功利思想功利主义来求道,那么容易呀? “易之者,嗥天不宜。” “嗥天”就是上天。太容易传给你道呀,上天是不许可的,是违反天道,违反自然的规律的。
  
  心 斋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颜回跟我们的观念一样,一听就说:“老师呀,我家里穷得不得了,不饮酒不吃荤已经几个月了。我这样不是天天吃斋吗?”孔子自己也有这个经验,“三月而不知肉味”。要知道,不吃荤不代表不吃肉哟,那是两回事。荤是指五荤,又叫五辛,葱、大蒜、大葱、韭菜、辣椒。佛家五荤都戒。为什么呢?这一类东西吃下去,刺激荷尔蒙的生长,尤其刺激性荷尔蒙的兴奋,对修持很有妨碍。中国古礼和印度古代文化一样,不吃荤是指这五种东西刺激太大,并不是讲不吃肉。不过如果真持斋,当然包括了不杀生不吃肉。你们在座学佛的注意啊,真正的持斋是怎么样,现在孔子有个道理: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孔子说你这样怎么算持斋呢?这是宗教的形式,拜一拜用,外部摆样子的,好象已经斋戒沐浴了,这是假的。真正的持斋,叫“心斋”。这个要注意了,学佛的人到戒定慧三学成就,不过是“心斋”而已。今天我们站在庄子的立场上,就等于当庄子的律师一样替他辩护,把佛学儒家一概辩下去了,他们是被告,原告是庄子。庄子所代表的中国文化说的“心斋”,就是佛家的修戒、修定、修慧,乃至于修到九次第定,证得菩提,不过是“心斋”成就而已。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颜回间:什么叫“心斋”呢?孔子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这个方法等于是止观法门,等于密宗黄教宗喀巴大师所提倡的,走的奢摩他、毗婆舍那止观的路线,也就是中国佛教天台宗智者大师提倡的小止观六妙门。研究一下就很奇怪了,庄子那个时候,佛教绝对没有传入中国,但他们修行都是同一个法门,这就是《列子》上面提到的:“西方有圣人出焉,东方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
  庄子借孔子的嘴传止观的法门:“若一志,”“若”就是你,你如果心念专一起来,不要乱。“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不要用耳朵来听声音,而用“心”来听。如果借用佛法来做比较,就是《楞严经》上所讲的,代表观世音菩萨的观音法门:“返闻闻自性,性成无上道。”耳朵习惯于听外界的声音,不用耳朵来听,把它回转来,“返闻闻自性”,听自己内在的心声,内在的心声不一定是心脏血液流行之声啊。你要晓得,我们静下来,譬如打坐的人,你以为是在打坐呀,庄子下面都说了,那是心里面在讲话,在开讨论会,“不晓得这样对了没有?”“嗯,刚才很像,可惜了,动了念头。”“不动念头,啊,差不多了,已经成佛了。”心里头都在讲话,所以要回转来,“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那么“心”怎么静得下来呢?“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这个“气”就是后世说的息,修止观的数息。息是什么?实际上我们一呼一吸之间,有很短的一段是不呼不吸的,这个之间很难把握住,这个叫息。庄子没有用息这个名词。
  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听止于耳,”耳朵不起作用了,听觉停止了,和外界脱离了关系,所以叫他也不听了,入定去了。不像我们一般人,耳朵都向外面听声音。“心止于符,”心里面什么念头也不动,自然和“道”符合了。用中国古有的名词,叫与“天心”符合了。“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这个时候,呼吸之气是空灵的,等于没有呼吸了,身心内外一片虚灵。“虚”是内心虚灵。什么叫“待物者”呢?跟外面物理世界还是相对有待的。换句话说,昨天我们上了唯识课就知道,这个时候意识上的清静,看起来好象空了,这是你意识上偏于空了,外面还是没有空呀。你空了我不空,我还站在你的前面,太阳照样从东边升起来,西边落下去。都还没有空呀。所以,虽然身心内外一片虚灵,还是跟外面物理世界相待的。但是,第一步的修养,先达到内心的虚灵也就对了。“唯道集虚。”注意,这个“集”字务必要圈起来。“集”就是累积,你把内心虚灵的境界,练习越久了,累积越久了,那么达到形而上的道也就快了。“虚者,”内心虚灵,你能够做到内心意识不动,心灵很凝定,耳根不向外听了,完全是返之内在了,“心斋也。”这个才是内心真正的持斋了。
  我们许多学佛的人受了“八关斋”戒, “八关斋”的“斋”就是内心虚灵,达到内心虚灵叫“八关斋”的成就,这个样子才叫真正的持斋。不是说过午不食就是持斋了,完全不是。为什么“八关斋”是过午不食呢?过午不食使人身体的气息容易虚灵,容易达到“心斋”的境界。所以庄子借用孔子的嘴所讲的这一段,不论儒家、道家、佛家、密宗、天台宗、华严宗,随便那一样,你融会贯通了,一通而百通,同一个道理不同的表示而已。你到了“心斋”这个境界,初步的闭关可以了,不到这个境界不能闭关的啊,闭关会发疯的。
  孔子这一段讲了“心斋”的道理,内圣修养的第一步传了颜回。但是我们要注意啊,孔子传给颜回“内圣之道”这一段,为什么不放在第一篇《逍遥游》里面,也不放在《齐物论》和《养生主》,偏要放在内七篇的第四篇《人间世》里面,什么理由?很多同学想学禅宗参话头,这就是禅宗,这就是个话头。青年同学参话头,喜欢打妄想用心思,参话头就是要你打妄想用心思。你不妨在这里用一下,去研究一下是为啥?我们出个题目放在这里。
  
  波飞太液心无住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颜回听了孔子传的方法,一定回去打坐做功夫了,不过文章没有记载。颜回向孔子报告:老师教我的这个方法,我开始上坐时“未始得使”,很不习惯啊,那个呼吸和心合不拢来啊,耳朵叫它不听它偏要听,尤其流行音乐一响起来,我打坐不想听,可心已经跳舞去了,肩膀都摇起来了,那时候还没有入道,我还是我。慢慢我上了路,心和气合一了,那时候心也没有,呼吸也没有,忘掉我自己了,这是不是达到空的境界了?
  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
  孔子一听颜回的报告说:你已经进门了,功夫达到无我的境界,但也只是进门而已,但是还没有到家,内心的感应还会有。虽然你很空灵,有个人逗逗你还会动念,这个清静,这个空是靠不住的。你们诸位学佛、学道、学密的各路英雄、各路神仙,我想你们大家平常打坐,瞎猫撞着死老鼠的时候,这种小小境界偶然都经历过,但是不能永恒,有时候碰到了就有,两腿一放就没有了。这是修腿不是修道。它来撞你你就有,你要找它就达不到这个境界,比男女爱情上的追求还痛苦,对不对?有时候身体健康时有这个境界,一生病就靠不住了,只晓得痛苦,心里就不晓得空灵了。所以不行啊,这叫做“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还是受外面这些名和物所牵引。“入游其樊”,进了这个樊篱。这个“名”代表外面的事理。一切事一切理一切的外物,还能够牵引动你。
  入则鸣,不入则止。
  外境界一来的话,引用佛学唯识学上的一句话:“境风吹识浪”,外境界的风一来,你的心波就动摇了。我们常常提到袁世凯儿子袁克文的诗:“波飞太液心无住,云起魔崖梦欲腾。”袁克文也是学佛的,他讲人的心念是“波飞太液心无住”,华池太液,是道家所说的神仙境界中的清凉池水。修炼家们,又别名它为华池神水,服之可以祛病延年,长生不老。袁克文却用它来比一个人的清静心脑中,忽然动了贪心不足的大妄想,犹如华池神水,鼎沸波扬,使平静的心田永不安稳了。“波飞”就是“境风吹识浪”,外境界一来,把心里面的波浪吹起来就不能停止了。那妄念一来是“云起魔崖”,妄念本身就是魔,“梦欲腾”,那个梦啊,自己好象要飞起来了,自己都控制不住了。这两句诗是讲袁世凯想当皇帝是不对的。据说袁世凯一看儿子的诗气死了,大骂许地山一帮人教坏了儿子。“波飞太液心无住,云起魔崖梦欲腾。”同学们应背住这两句诗,这是无上上咒,心里动念的时候,把这两句诗念念,大概可以降魔的。所以“无感其名”也就是这个道理,外界“境风”一吹,心中的定境,清静境界没有了。
  “入则鸣,”外境界一进来,心就引起共鸣了。佛经上讲,头陀行第一的迦叶尊者,禅宗的第一祖师,他入灭尽定的时候,天人奏音乐,习气深处贪爱音乐的根本发起了,他一边闭眼盘腿打坐,一边不自觉地打拍子,摇了起来,坐在那里跳舞。我们同学中有许多打坐气脉动了摇啊,算不定也是音乐听惯了在点头。迦叶尊者多生累积爱好音乐的习气没有改,这个习气是带入业力第八识阿赖耶识里面的,灭掉很难。所以《维摩经》有天女散花的描述,天女把花撒下来,落在大阿罗汉身上就沾住了,落在大菩萨身上,粘不往就掉下来了。维摩居士说,一切大阿罗汉,八十八结使断了,但余习未断,剩余那个根根的一点习惯还没有断。虽然见色而不爱色,此习气的根没有拔,平常守斋硬是绷起来不敢动,目不斜视,好象已经空到家了,实际上那个习气的根一爆发不得了,所以天花到身上都沾住了。到了大菩萨的身上那天花自然就掉下去了,因为习气已经断了。
  外境界一来就引起共鸣, “不入则止。”你在山顶上,外境清静,不要说看不见人,也看不见鬼嘛,你觉得我现在好空啊!然后看世界上的人,这些众生多愚痴啊,忙忙碌碌地,像我这样多清静啊!这是自欺欺人的空话,稍一引诱,你下山以后比普通人还坏。
  
  为而不为
  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
  内证的功夫修养要做到什么?“无门无毒”。真正得道的人,没有一个法门,什么练气啊,看光啊,观想啊等方法都不需要了。所以释迦牟尼佛在《楞伽经》上说到,佛法最高处是“无门为法门”。“无门”等于佛学讲的“六根大定”,眼耳口鼻舌身都没有了。“无毒”,这个“毒”是古代借用的字,同“治”,也不需要用一个方法来对治妄想,对治烦恼,什么都没有。我们的身体就像一个房子的空壳子一样,而生命借住在这个空壳子里游戏,“不得已”,活得如此而已。能够到这个样子啊,修养功夫差不多了,但这还不是到家哦。庄子在这里借用孔子的嘴说的话,当然是不是孔子的话不知道,至少在别的书上没有,庄子记载下来。下面孔子再进一步讲内证的修养:
  绝迹易,无行地难。
  我们走路,走过的地面一定有脚印,有踪迹的。作小偷的,为了不露指印可以戴手套,为了化验不出脚印可以穿袜子,乃至功夫最高强可以像武侠小说一样,飞行绝迹,踏雪无痕,走路在地下没有痕迹,这当然很困难,也可以练得到,所以“绝迹易”。两脚不踏着地在空中飞就很困难了,总是要有一个“行地”,等于总要在地上走。就是达到在空中飞还是在“行”啊,《逍遥游》上列子“御风而行”,庄子说这有什么了不起,他还是要腾空驾云在空中飞,对不对?虽然我们有最快速的飞机,假如坐宇宙飞船四个钟头可以环游世界一周,纵然了不起,还是要进入宇宙飞船才能飞。可你坐在这里,一念之间可以环游十方世界,那不是更高明?所以,我们处世作人做到不着痕迹,就是佛家说的不着相,不着相还容易,做到了不着相还不是最高明,“无行地难”,你还是在做,要完全做而不做,这就很难。出来到社会上,或者做生意也好,卖菜也好,开垃圾车好,当皇帝也好,你出家也好,出家也是外用之一哦,不管怎么样做来,就是这七个字:“绝迹易,无行地难。”
  上面我们出了一个问题,现在庄子已经自己答复了。一个人要想大道的成功,必须在人间世里去修道,不入世的磨练不行。出世是小乘法,入世磨练修出的道才能称得上大乘道。大乘道修成功了还不是最高,也不过是“绝迹易,无行地难。”所以禅宗认为,成佛容易,成魔就很难了。当然并不是魔最高,真的叫你变成魔,要佛魔两边都不住,有时候只是偶尔玩玩。
  
  自欺欺人 被人欺
  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
  我们出来做事,假如做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是“为人使”,听人家指挥,听命办事,“易以伪”,还容易做假,还容易有办法推得掉,还可以用手段。明朝末年有一个读书人,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他讲人生的境界,那真是说绝了:“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活了一辈子只做了三件事,不是自欺,就是欺人,再不然被别人欺。”你看世界上的人,能不能逃出这三件事,逃出了这三件事就跳出了三界外。你说我在山上隐居打坐,只要有青菜萝卜有吃的,什么都不求,你以为对了?正在那里自欺;或者像我们一样坐在台上,又讲《庄子》又讲佛法,算不定就在欺人;再不然啦,上面两样都不干,自己规规矩矩拿薪水吃饭,是被别人欺。换句话说,“为人使易以伪”就是自欺,欺人,被别人欺。
  “为天使难以伪。”可是为天为道啊,没有办法做假。修道的人,自己对自己负责,不能自欺,也不能欺人,更不可以被人欺,即使是圣贤教主的话,也不能轻易附言,没有求证到的,还要求证一番,究竟他是说对了还是没有说对?就像宋儒说的话:“六经皆我巨注”,就是四书五经都是我的注解。一个真正学佛的人,三藏十二部,什么显宗密宗,不过是给我做注解而已。必须要自己求证到是真的,不然的话,你还是被人欺。
  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
  孔子做个比喻:“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你应该听到过,有翅膀的东西会飞,你总从来没有听到过,不要翅膀而能飞吧。不要翅膀而能飞,这个就是密宗了。我们没有翅膀,大家都知道,你不要稀奇噢。我们有一个不要翅膀的,在心里头经常飞。刚才引用袁克文的诗:“云起魔崖梦欲腾”,我们有时候心里的妄念想登天,飞得好厉害啊,这个就是没有翅膀会飞的。所以梦中的富贵,梦中的空花,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这是很可怕的。到了最高处的境界,“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孔子说:你听到过能够透过知识学问而知道道理,你总从来没有听到过,到达了一切无知才是大智能的成就吧。所以我们要注意啊,以无知而知,才是大知。孔子在这里,完全是讲内在修养的功夫。
  《庄子》这一段,影响中国文化产生了两个东西。第一是影响了道家的隐士思想。我经常说,中国文化里头,真正发生作用的是道家的隐士人物。三代以来,一直到秦汉唐宋元明清,没有哪一个时代没有这种人物。时代到了拨乱反正的时候,他们出来了,但是做完了就走了,隐姓埋名,历史上也看不见。这一类道家的隐士人物,就是受“绝迹易,无行地难”的影响,真正做到了“无行地”。第二是影响了许多近于隐士之间的名士。历代有许多的名士,譬如像宋代陆放翁这些人,还出来做了事,而真正的名士派,有学问有修养,始终不出来。官也不要做,一辈子玩玩,清净一生,这一类人受道家老庄的影响最大。这是中国文化另一面,因为有这一面,才产生了中国民族文化自然超脱的一种特性。我们经常发现社会上很多人,乃至没有职业,没有阶级,像显明法师讲经的时候,有几位老先生来,我非常注意那些人,几十年我始终看到他只穿那么一件衣服,满头白发,怪里怪气,你们觉得怪里怪气,他的眼睛好象没有光彩,就是谁都没有看到,谁也不在他眼里的那个味道。所以我拼命给这些人拍马屁,因为怕他看不起我。(一笑)。中国文化的这一面,这一类的人非常多,这是民族的特性,所以研究我们中华民族很难。中国古代社会有很坏的一面,也有很高的一面,有很多人“绝迹易,无行地难”,都做到了。
  
  虚室生白
  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孔子这个老师教颜回啊,已经把全部都传完了。这是大密宗,也是大禅宗。“瞻彼阕者,”看到那个圆满清净的地方。“瞻”,就像我们看东西一样,远远地看到了,“阕”,就是那个圆圈,这是形容云“虚室生白,”“虚室”不一定是讲房间,指内心里头,“生白”,闭上眼睛身体里面一片亮光,都在光明中,所谓自性的光明发现。往往有许多人夜里在房间打坐,电灯也没有开,什么亮光都没有,突然,张开眼睛发光了,房间里什么东西都看得清楚,这一类也是“虚室生白”,但是还不究竟,要内在到了自性发光,身体内部五脏六腑每一部份,自己都看得很清楚,等于白骨观修到了家的人。“瞻彼阕者,虚室生白”,自性的光明发生,空灵到了极点,这个时候得了四个字: “吉祥止止。”造就是大止观,大定。为什么用两个止呢?上面一个“止”是动词,修止修定修到这里,已经得止了。第二个“止”是名词,真正得定了。“止止”才是定,还没有谈观。所以修摩诃止观的,学密、学禅、学道的注意,不到达这个境界妄念停止不了。“吉祥”就是大吉大利,而我们后来变成是“皇上吉祥”了。
  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
  我们大家打坐,内心没有到达“止止”的境界,是坐在那里开运动会,心里头在跑:“唉哟!这个念头糟糕,我怎么又想钞票。”“某人欠我十块钱,哎呀,想起来啦。”我们打坐坐禅,叫庄子来一看:嘿,你们坐在那里,是心里头在开运动会啊,“是之为坐弛”。“坐弛”这个名词是庄子提出来的。
  
  中国文化内圣的道统
  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
  我们平时修持修养,眼睛喜欢向外面看,耳朵喜欢向外面听,真正修养做到了,眼睛对外见而不见,看到了跟我不相干,用佛学的话来讲,就是内心意识不起分别;耳朵听到声音,在闹市中车鸣鸣马啸啸,随便你怎么吵,没有听见。所以佛经上讲,有一天佛在恒河边打坐,一行做生意的商队用车马驮着货品过河,那个车声和马叫的声音很嘈杂,后来佛出定了,一看地下都是乱七八糟的水,就问弟子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弟子说:“你不知道啊?刚才很多车马经过。”“噢,我一点都不知道。”佛可不是昏沉,跟昏沉有差别,也不是睡着了,是“耳目内通”,眼睛不向外看,内观;耳朵也不向外听,内通。这是观音法门,就是《楞严经》上说的“返闻闻自性”,用耳根修的“入流亡所”。注意了,你们要是年纪大一点,最好用观音法门慧觉来修持,可以长寿。为什么用耳根听可以长寿?耳根管气,耳通气海,耳根也通肾海。
  “返闻闻自性,性成无上道”,到达了“入流亡所”,眼识、耳根回转来,进入法性、自性之法流,“亡所”,忘掉了所听所闻的境界,即庄子所说的“吉祥止止”,这就是“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怎么叫“外于心知”?不要起心动念,不用第六意识。而能够知道天上人间,无所不知。拿佛学的道理讲,就是第八阿赖耶转成大圆镜智,照天照地。这个时候,把心能够知道一切,能知之作用,能知之性,能知所知的都空掉了,那个出来的叫“般若”,佛学叫做大智能,大智能能通一切法。到达了这个境界,“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鬼神都站在前面听你的命令,而况人世间呢?“舍”,就是停止到这里,站在你的前面。
  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是万物之化也,”即《易经•系辞》上所讲的“参赞天地之化育”。这个娑婆世界是有缺陷的,人修道修养到了这个境界,人的生命功能,人的价值到了最高处,宇宙天地的缺陷就可以弥补了。这就是我们中国传统文化原始的道家,包括了儒家道家合一的道统,是尧,舜、禹三代传行的法要。儒家道家所标榜的,上古三代内圣外王的帝王,内圣修养的关键就在这里。“伏戏”,就是伏羲皇帝,我们的老祖宗,画八卦的;“几蘧”,上古的圣人,明王。佛经上说,做治世的转轮圣王,出世法能够变成越世的圣人。他们为什么能够天人合一,于世间法做帝王,就是因为内圣修养到达了“是万物之化也”“参赞天地之化育”这个境界。这样,你就懂了传统文化的道统,内圣的道统。
  我们的老祖宗“伏羲”“几蘧”等都得到了这个道统,内圣而外王,其它的历代的名臣名相,有功业留在历史上,为什么他们的成就那么伟大呢?都是因为他们内圣,内在的修养做到了,然后出来外王。佛家讲度人度世,这个度人的意思就是外王。千万不要说:“你皈依了我啦,拿个红包给我,听我念一句阿弥陀佛,我又度了一个了。”你小心,“本要度众生,反被众生度。”这是我下山以后到现在,几十年对自己的结论,下山来本要度众生,到现在我感觉到反被众生度了。所以不要随便讲度人。非内圣不能外王。内圣修养必须要做到这一段。
  《人间世》第一段故事到此为止。这个故事我们注意,颜回听到卫灵公正当中年,办事专断,轻率地处理政事,轻率地役使百姓,使人民大量死亡,却看不到自己的过失,就想去教育他,使他在政治上变成一代的明君。颜回想去做王者之师,就是相当于后世的诸葛亮穿个八卦袍,拿个鹅毛扇想去煽火去,因此向孔子请假。孔子说你去吧,去了之后你吃饭的家伙就掉了,你这一点点修养怎么行?这就代表了一个人求学问也好,修道也好,犯了孟子所讲的“得少为足,好为人师”的错误,“得少为足”,稍稍得了一点就满足了,“好为人师”,等于我们一样,被人一叫老师马上就倒霉了,被众生度了,所以千万不要随便当人师。这是第一段的道理。下面孔子跟颜回一系列的对话,就讨论假设现在你去,应该怎么讲话怎么办。这是教育我们在人间世,不同的环境,不同的身份,应该是哪一种态度。接着孔子告诉颜回,你出去度人,对世界有所贡献,对社会有所贡献,必须要内圣的修养做到了圣人的境界,然后出来外用才能够起作用。不然的话,只看到现在的人生辉煌,很光明很灿烂。死后呢,五个字: “与草木同腐”。所以我常常告诉青年同学们,历史上多少皇帝,多少宰相,多少状元,你报得出几个来?他们在当时都是了不起,但过后被历史遗忘了,就是因为他们没有功德留在人间。这是内圣没有做好,出来外用只能争取一时,不能够争取到千秋。所以事业是分两条路的,这些圣人教主们,修道的人,说真的,也在争哦:争取千秋,不在一时。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勃然于是并生心厉。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大使难当
  《人间世》这一篇,上面讲到颜回欲其入世,为帝王之师,想如何来纠正一个“人主”。“人主”是古代历史上的观念,古代所谓的帝王,一个最高的领导人,普通就叫“人主”,现在所谓讲大老板。孔子告诉颜回,想改进这个老板是不可能的,还不如退而自修。孔子讲入世的难,几乎比出世修道还要难,所以自己要注重自修,这个做功夫的方法,就提出来“心斋”这一段。这是《人间世》的第一个故事。第二个故事,“叶公子高将使于齐”,庄子则引用积极入世的人,拿历史的故事说明人生入世的许多道理。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
  庄子的笔下又写出了孔子的故事。这一段故事是讲外交官的学问,春秋战国外交官的资料多得很,这是一段孔子教外交的办法,我们将来假如写一本书,就叫“外交官的修养”或“外交官的哲学”。
  “叶公子高”是楚庄王玄孙尹成子,名诸梁,字子高。“叶”是地名,在民国是河南的叶县。春秋时是一个诸侯,叶国。叶公子高将到齐国去当大使。大使在中国历史上称为“行人之官”,青年同学注意啊,看到古代历史上说的“行人”,就是现在所谓外交官。我们都晓得中国文化有一句名言,弱国无外交。在一个动乱的时候当大使很难,尤其在古代,在敌我两国之间处于战争状态,互相为仇敌下当大使的人,反正这个头啊,是提在手上玩的。庄子这个时代正是战国时代,这个时候的外交,尤其是代表国家政治的外交官,就是第一线上的战士,随时有危险,有时候去了就不能回来,有时当场就被杀掉了。譬如五代时的冯道,几次当大使,他的诗:“上下一行如骨肉,几人身死掩风沙”,记载跟随大使的办事人员,半路死了,埋在荒沙野地就完了。中国外国都一样,这种事例很多很多。
  因此叶公子高就来问孔子,“王使诸梁也甚重。”古人有一个礼貌,名字有一个官名,有一个小名。譬如小名,父母可以叫,朋友是不应该叫。官名,老师,父母可以叫,譬如古代做官,皇帝也可以叫,部下就不好意思叫了。像叶公子高,一般都可以叫,他自己来给孔子讲话,必须要称自己的本名诸梁。他说大王派我去当大使,这个责任太重了。大家都知道苏武的故事,苏武牧羊十九年回来后,官职不过为典属国,等于是现在的外交部的一个负责人,管理附属的国家,还不是外交部长。所以在古代当大使,责任太重了。叶公子高说:我担负了齐国大使这个任命,齐国在当时是一个强国,它对待大使很有礼貌,这还好办,它并不重视代表一个国家的大使,那么我要达到外交的任务,要说动齐王,“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候乎!”“匹夫”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人的意志,你想变动说服它都很难,何况一个国家的领袖。所以啊,我心里头很害怕。
  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叶公子高说:老师啊,你平常已经告诉我的话,凡是作人做事,国家大事乃至朋友之间的个人小事,很少有一切事情的成功永远是高兴,是圆满。这就是佛学说的道理:娑婆世界,万事都有缺陷,没有一个是圆满的。孔子也讲“寡不道以欢成”,“寡”,就是很少。“不道”,不合于一个法则,不合于一个什么法则呢?“以欢成”,就是高兴地、圆满地完成任务。一个不平凡的时代,去完成任何一件任务,很少有圆满完成的,都很痛苦地成功。所以人世间作人做事之难。如果担负一个政治上的任务,外交的任务,或是做个公务员,事情如果不成功,任务达不到,则必有“人道之患”,或者给皇帝杀了,或者给敌人杀了,或者去坐牢,或者是其它祸害出来,或者路上被行刺,比如美国的总统给人打一枪。有时候,国家的大事成功了,你可以说,这下我成功了,在当时非常辉煌,而在历史上是一件很糟的事,“则必有阴阳之患”,受冥冥中之天道,遭遇到很坏的果报。或者说一个任务给你办成功了,就会被社会,被人所妒嫉。所以做人做事,不管你成功也好,失败也好,能不管成功与失败,做到没有后患的,只有最高道德,得道的人才能够做到,普通人不容易做到。这就是人生住世的最高处。
  
  赵宋是第二个南北朝
  我们中国人应该懂中国历史。中国历史,尤其是宋朝的历史很有名。研究宋代历史,有个最妙的事情,一个领袖,要么是绝对的军人出身好辨,要么是绝对的文人起来也好办,由军人而变为一个读书人,像赵匡胤两兄弟就难办,从好的方面来讲,天性比较仁厚,雄长的气魄就比较薄弱。自从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当了皇帝以后,因为晓得战争的痛苦,战争的残酷和战争的冒险,所以把燕云十六州在地图上一划,他不管了。宋朝的建国,版图非常狭小,治权所及的地区,实在小得可怜。辽、金、元始终雄踞在北方,西边有夏国,南边有大理国。就这样勉强维持了三百年。所以严格地讲,至少我不承认宋朝算是一个朝代。如果我们从历史统一大业的观点来说,整个南北宋三百年间的政权,只是与辽、金,乃至西夏等共天下,彼此分庭抗礼,等于东西晋以后第二个南北朝的局面。我们从历史上看到,宋朝在文化的发展上,蛮光辉的,历来的传统历史学者,秉承一贯的正统观念,都以宋朝为主,但是以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精神来看,南北宋与辽金元,都是服膺在中国文化的大纛之下,各有千秋,辽金的文治,比起宋朝,并无太大的逊色。这一观点,也许是我对历史的看法不同,但大致不会离谱。尤其希望青年同学们,不要忽略了当时辽金的文化与中国文化大系的关系。
  从宋太祖赵匡胤开始,以及他的子孙,北方都没有统一,而且实在也怕统一,不想统一。所以宋真宗,历史后来给他的谥号叫“真宗”,这个“真”字,是很妙的,他也是搞宗教的。当时全国都想统一,他为了不想打仗,为了使老百姓乃至知识分子不提出来这个意见,就拼命提倡宗教来迷醉朝野,认为上天的意志,是要好好修道,不要再打仗。当时最大的顾忌,就怕宰相王旦不同意。开始是试探,结果没有办法沟通。宋真宗有一次请王旦吃饭,吃完了以后说:“我看你那个宰相府上啊,家用也很清廉,有一个小礼物,你带回去。”王旦带回来一看,是黄金。王旦考虑了一夜,实在睡不着。皇帝送红包,就是叫自己不要反对,也只好不说话。后来王旦就宣布,我老了,天命该退休了。
  
  名臣寇准
  宋真宗那个时候,跟金国处在战争状态。这段历史是非常有趣的,我们读历史要看清楚。当时最有名的宰相寇准提出来,主张宋真宗到前方御驾亲征,这是非常危险、非常冒险的事情。老实说,宋真宗并不愿意去,好在他还是接受了寇准所坚持的决策。结果宋真宗到了最前线,看见金国精锐的部队,与自己只隔一条黄河,心里很害怕,就派太监去看看宰相寇准在干什么?派去的太监回来禀告皇帝说,寇准在军营里和部下一起打麻将,而且一边打麻将一边喝酒,还在叫“哎呀,红中哦!”他玩得高兴得不得了。宋真宗一听比较安心了,寇准还在玩呢,大概不危险。如果寇准是在那里办公,或者拿着前方的电话正在听,那宋真宗心脏病就要发了。寇准也晓得皇帝有这么一个心理,所以故意装出很轻松的样子。寇准的这一着,我们读历史知道,是很冒险的,那真是宋朝的大忠臣,是真为国家,真为天下。可以说寇准的这个做法,非常严重,如果搞错了,不止一个人杀头,全家都要杀光,而且还要灭九族,因此,“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情达到了成功,“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我们看宋朝的历史,寇准在檀渊之役中,军事,外交,政治,一手包办了。檀渊之役是很光荣的一场外交胜利,拿现在的话说,是政治上的大胜利。可是胜利归胜利,两国订的还是和平条约。结果事后,寇准还是始终遭遇宋朝政府一般人的妒嫉。
  历史上还有一件有名的故事。宋朝有一位了不起的文人,叫张咏,也是宋朝的名臣,是四川这一带的地方首长。寇准当时在国际上声望之高,不得了,但是事情一成功了就下台了。下台以后,有一次在陕西碰到张咏到中央来做述职报告。寇准就向张咏请教。张咏说:“相公啊,你太谦虚了,何必问我。不过,《汉书》的《霍光传》不可不读。”寇准奇怪了,《汉书》我又不是没有读过,怎么讲这个话?于是马上回来把《霍光传》一读。霍光在汉朝功劳很大,刘家的天下等于是他一手救过来的,结果《汉书》把他一生功劳说完了以后,《汉书》的作者班固,最后对霍光下了一句评语:不学无术。寇准读到最后结论,哈哈大笑,张咏在骂我不学无术。那么这是个什么学呢?讲这些历史的道理,是我们看了“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这四句。再加上“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就知道了。所以不管做人做事,成功或者失败,而没有后患的,只有大德的人能做到。
  
  千古名将郭子仪
  我们拿历史古人来比,只有唐朝郭子仪一个人做到了。研究郭子仪一生的历史啊,那的确漂亮极了,对人事的处理高明极了,恐怕在《二十五史》里头找不出第二个人。我们历史上讲究一个出将、入相,郭子仪几次当大元帅,后来唐德宗称他尚父,这个尚父,只有周朝周武王称过姜太公,这称呼在古代是很尊重的,当然不是现代所说干爹的意思,但非常非常尊重,是对尊长一辈的人,才能称呼的。由唐明皇开始,儿子唐肃宗,孙子唐代宗,乃至曾孙唐德宗,四朝都是郭子仪一手保驾的。有一次在唐代宗的时候,又同唐明皇一样天下大乱,新疆的回教联合西藏的回教造反,快要打到首都长安了,
  皇帝又下命令叫郭子仪出来。当时他一支部队都没有,跟在身边的只有老部下数十个骑士,一接到诏命,他只好临时凑合出发,勉勉强强把没有经过训练的后备兵,反正连退伍老弱都加以整编,也只凑了伍千人,去抗拒敌人十万雄兵。他到了前方跟随军的儿子讲,这仗不能打,我一个人去敌营,或许还有点办法。等他骑上马要走时,儿子一把拉往马说,爸爸你绝不能一个人去啊。郭子仪把马鞭一拿,朝儿子拉往马的手“啪”地一抽,去!就是说你滚开,我非一个人去不可。他告诉儿子,五千人打十万雄兵,打也是打败,不打又不行,我去死也只死一个人,如果一打,大家统统都没有了。郭子仪一个人到了前线,向敌人说,郭令公来了。敌人看见这么一个老头子,就问郭令公在哪里?郭子仪就把军帽一拿,又把身上的衣服解开,手上的武器丢下来,敌人一看,果然是令公。然后儿子不放心,带几百人的部队跟过来。郭令公回头把手一挥,你们滚回去。就一个人进敌营去了。进去以后,两个大元帅一拉手,又喝酒又什么的,几句话一讲,还打什么?就不打了。不止一次,多少次危急的时候,靠他化解了。当然,皇帝等天下没事了,又叫他回家。你要知道,朝中的文臣武将,都是郭子仪的部下,可是皇帝怀疑他,要罢免他时,他就马上移交清楚,规规矩矩回家,脸色都不会改一下的。等国家有难,一接到命令,不顾一切,马上行动。所以屡黜屡起,国家不能不有他。
  所以我常常告诉学军事的,学政治的同学们,应该以郭子仪为榜样,他的一个很大的长处:肚量大。乃至在皇帝面前最红的有权位的太监鱼朝恩,用各种花样专门来整他,他都没有记恨,都包容了,最后鱼朝恩没有办法,派人暗地挖了他父亲的坟墓,他明知道是鱼朝恩搞的,也不动声色。这个就很难了,这是一般人所不能做到的。结果皇帝为了这件事,特别吊唁慰问,郭子仪却哭着说,我带兵几十年,士兵们在外面破坏别人坟墓的事情,我无法完全照顾得到,现在我父亲的坟墓被人挖了,那是果报,谁挖了,就不要问了。你看,有这样的肚量,量大福大。
  史载郭子仪年八十五岁而终。他所提拔的部下幕府中,有六十多人,后来皆为将相。他有八个儿子,七个女婿,几十个孙子。家里的人口有三千,孙子叫爷爷好,他也不认得是哪一个孙子,反正小孩子来问好,他都点头而已。王府怎么进来怎么出去,他都搞不清楚。他生前享有令名,死后成为历史上富贵寿考四字俱全的绝少数名臣之一。所以历史对郭子仪的评议:“功盖天下而主不疑,”他的功劳比皇帝伟大得多了,而上面没有怀疑;“位极人臣而众不嫉,”郭子仪出将入相几十年,唐朝当时的高级干部都是他的学生,而他自己没有骄傲,这两点一般人做不到;第三点更难,“穷奢极欲而人不非之。”他私人生活很奢侈,但上至政府,下至民间,没有一个人批评他不对,第三点多数人不能做到,而郭子仪做到了,古今往来第一人。
  凡事若大若小,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庄子并非讲出世思想,这些都是告诉我们作人处事的道理。这一段话,是叶公子高回忆孔子平常教他的。他说老师啊,你平常是这样教育我们要“见危受命”,自己的国家在艰难危险的时候,国家需要你,你就要去担当重任。叶公子高现在“见危受命”,但是他私人也很难过。
  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
  他说我平常生活很简朴,吃的饮食很简单,“执粗”,等于说有一点素菜,吃两个馒头就够了,而不要求吃好。下一句话,问题来了。古人的解释,“爨”字是厨房里烧火。“无欲清”,不想清凉。烧火烧起来不想清凉,这是什么意思?古人解释这句话,说庄子文章的意思就是:我只想生活清淡,并不想火烧得那么热,连人家来“烧冷灶”都不需要的,乃至一天没有人来看我,我都很高兴,只想清静,不求名,不求利。古人这样解释,我不同意。庄子是讲“吾食也执粗而不臧,”我的生活很简朴,粗茶淡饭就够了。“爨无欲清之人。”我虽然做官,厨房做饭,都是我跟太太自己来,也不想找一个帮忙清洁的人。就这么简单一句话,给他们东解释西解释,越弄越不懂了。“爨”,做饭的。“无欲清之人”,不要求人家来清洁,一切都是自己干。现在很多公务员的生活,你自己非干不可,请人请不起啊。
  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叶公子高说:我并不执着于功名富贵,皇上让我担任这个艰难的外交官,这个地位是太高了,可是这个任务多危险呀。我早晨接到这个命令,急得我肝火发了,眼睛也红了,血压也高了,没有办法,只好到冰淇淋店买一块冰片来吃一吃,“饮冰”,因为心里急得发烧啊,要吃一点冰水清凉清凉。我们要知道,梁启超写了一本书,取名叫《饮冰室文集》,就是这样来的。我还没到齐国去担任这个任务,自己先生病了,万一任务没有达到,则“必有人道之患”。我这叫做进退两难。我虽然是臣子部下,可是我挑不起这个担子,体能吃不消,情绪吃不消,任务太重了,老师有什么样的教导呢?叶公子高向老师求助。等于你们办事一样,有一点事情就回来找老师,哎呀,我倒是常常想吃冰淇淋,烦死了,一点小事也要问。人家叶公子高是拿这样的大事来问孔子。
  
  天下二大戒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
  孔子说,天底下有两条大戒律,“其一,命也,其一,义也。”这两条大戒律,不管出家在家都要遵守。第一条大戒,“其一,命也”,解释这个“命”字就很麻烦,不是算八字那个命,也包含算八字那个命。人生的价值就是这样,你要知道天命。第二条大戒,“其一义也”,义所当为的这个义,包括两个意思,只要合于真理,即使头掉下来,都义无反顾。所以像文天祥,岳飞,该掉头的时候就掉,毫不客气。第二个意思,就是人与人之间道义的义。中国这个义字的写法,上面是羊字,下面是我字,上面这个羊代表什么?吉祥,大吉利。义,我的吉祥,我虽然把生命卖了,但心里非常平安,非常吉利。所以中国讲仁义,这个仁字,人旁边一个二,就是人与人之间。推已及人,想到我,也想到你,我需要什么,你也需要什么,这是仁。义就是我的吉祥,我要到最高处,要求自己最好。
  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孔子说,你要知道作人的道理,作儿女的要爱父母,爱父母就是孝。爸爸妈妈把我们这一堆又细又嫩的臭豆腐生下来,连屎带尿一起养大。像我最爱干净的人,当抱着孩子玩时,孩子大便、尿“哗”一下淋下来,这时也不讲究干净了,也不骂,这就是父母爱儿女之心,古人今人的经验都是如此。反过来,父母到了老年,你也如此回转来爱他们,这就是孝。孝的内涵就是爱,爱只是很简单的解释。所以很多同学说自己孝不起来,反正你是爱不起来嘛。中国古人讲“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注意,大家天天叫中国文化,这就是中国文化。一个人对父母家庭有真感情,他如出来为天下国家献身,就一定有责任感。凡是天下的大忠臣,必然是大孝子。换一句话讲,忠是什么呢?就是孝的发挥,就是扩充了爱父母的心情,爱别人,爱国家,爱天下。佛家也一样,佛经有《父母恩重难报经》,佛也讲孝道,并不是学佛的不讲孝道。“子之爱亲,命也,”儿女爱父母,这是天性,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假如这个儿女对父母不觉得爱,而觉得很讨厌呢?也是“命也”,他的天性禀赋是坏根器的人,那简直不可救药了。
  有一个学生告诉我,父母将他生出来有多少的痛苦,所以他现在一看到爸爸找他要钱,就烦得很。当时我都听得快掉眼泪了,我心里头有一句评论:你父母就不是一对好父母。但是我不能当着学生的面讲这个话哦,要注意,这有分寸的,父母再坏也是父母啊,我只好“唉,唉”叹了两句,只告诉这个学生一句话:“但是你要知道,你爸爸也是可怜啊。”这个可怜包含的意思就很多了。他听了一声不响。一二年后,我问这个学生:“你爸爸最近还找你吗?”“还找啊。”“那你现在对爸爸怎么样?”他回答:“那次跟老师谈过话以后,老师的话影响了我。爸爸也是个可怜人,所以我还是对爸爸好了,爸爸总归是爸爸嘛。”这就对了。孔子讲过的,“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这就是人性,没有理由的。
  古代是君主时代,所谓中国的五伦,天地君亲师。为什么古代臣对于君要尽忠呢?因为君主在中国文化是民族国家的一个代表,爱君尽忠,也就是爱国家爱民族。所以孔子讲:“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我们生在这个世界,生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无适”,哪一个地方都是我的国家,“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啊!你逃避不了,你就是出国去了,你说我不爱我的国家,看不惯,我逃到别的国家,老实讲,你的心里还是认为自己是中国人。我交了很多朋友,有许多是蒙古的朋友,那个蒙古的沙漠有什么快乐,当然没有我们江南好,山灵水秀,鱼米之乡,山是青的,水是绿的,水底下有几条鱼在游,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生在沙漠里面的蒙古朋友,讲了半天,一想起家乡的烤肉,骑在马上,一脸的油一脸的灰沙进来,那个味道真好啊,还是爱自己的家乡。你要知道,每个国家的人都一样,自己生长在哪里,还是爱哪里。“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就是把自己身体逃到别的地方,这个乡土的感情,还是没有办法改变。这是人性,必然的。
  是之谓大戒。
  孔子告诉叶公子高,这两条是大戒。
  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作儿女的孝敬父母,“不择地而安之”,不等时间,不等空间,不等环境,尽我的力量。我今天住草棚,那就住草棚孝敬父母,只能买得起一根油条,我想吃,爸爸妈妈也想吃,我不敢吃,拿给爸爸妈妈吃。我只有这个力量,就尽到这个力量,这也就是“孝之至也”。而不是说,哎哟,爸爸妈妈,我现在不管你噢,等到我到台北赚了钱,盖了三十层洋楼的时候,我再来孝敬你们。那已经等不及了,他们已经入土了。
  既然是为国家就要尽忠,什么叫尽忠呢?上面有一个任务交待给你了,不管是什么艰难的任务,没有选择的余地,你都要做到,“忠之盛也;”这就是尽忠于职守。等于说你做人家的伙计,做人家的职员,老板交待了一个任务,那你就要规规矩矩办事。你为什么要做他的职员?做他的职员就要听令。既不听令,又不能令,自己又不能当老板,光在那里理想,这种人是废人,没有用。所以大家要认清楚,人生就是这么一个人生。
  孔子对叶公子高说,你入世去做人行事,要明心见性。你了解了人生的价值,对于自己的心性之道懂了,也没有什么叫悲哀痛苦,也没有什么叫快乐,人生该做的事去做了,不因环境的好坏,任务的轻重而影响你的心情,这就是真理。“知其不可奈何”,换句话说,现在派给你这个任务,没有别的话讲,只有一个字打发,去!没有什么理由的,你去就是了。明知道无可奈何,算不定去了就送命,“而安之若命”,把脑袋就提在皮箱里上飞机了,毫不客气。明知无可奈何而必须这样做,孔子本身就是如此,孔子一生要救世救人,明知道挽救不过来,还是一生去救;释迦牟尼佛也是这样,要度尽一切众生,明知道众生度不尽的,他非要度不可。“德之至也。”这就是道德啊。
  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一个为国家天下担任公职的人,有时候的任务是自己并不愿意的,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不得已”,不能不做,“而忘其身”,把自己生命身体都奉献出去了,这是为国家为天下担任公职的人应当如此的。所以在这个真理之下,没有时间,没有工夫给你想着贪生怕死。这就是把生死看空了,在行为上的了生死,这是大乘的了生死。不是说你靠打坐,然后了了生死,死的时候没有痛苦,打一个盘腿,人家给你拜一拜,阿弥陀佛,我走了。那还是小乘的了生死。禅宗达摩祖师讲的两门:一个是理入,就是参证,打坐用功;一个是行入。庄子借用孔子的嘴在这里所讲的,也就是从行门而入,真正做到了,这也是了生死,因为他对生死已经不在乎,把这命布施出去了,也就是其它宗教所讲的奉献。
  “夫子其行可矣!”孔子讲完了,对学生客气一番,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考虑的,你就赶快给我走吧。
  
  外交的哲学
  丘请复以所闻:
  孔子说:并且我告诉你一个道理。念这个“丘”要注意了,我们小的时候,不敢这么念,念了以后,头上准备起个汤圆了,老师的戒尺一下子朝你头上敲下来,不管你痛不痛,什么脑震荡,没有这种考虑的。圣人的名字是可以念的啊?你要念“丘”,先给你头上揪一下再说。那时念“丘”,要念成“某”来代表。写到这个“丘”字,最后这一笔,下面一横就不敢写。圣人嘛,要忌讳。那时对父母的名字也不敢叫。现在民主时代,我也很大胆地念。现在孔子告诉叶公子高外交政治的哲学了:
  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
  办外交的人要注意,我们中国外交的历史经验有句名言,“远交近攻”,这可以说在中国的历史上,国与国之间发生敌对行为的时候,差不多是个不能变更的大原则。不过不一定,看在什么时候用。孔子现在讲的是纯粹外交理想的大原则。邻近的国家相交,彼此互相要忠实、忠信。“相靡以信”,指私人之间感情相处得非常好,在公事上彼此也能够达到比较的坦白。当然,在必须为国家守秘密的时候,那并不是对朋友不坦白,那是不得已。远交呢?拿感情劝告,但是处处要有信用,要“必忠之以言”。外交是代表国家,外交官的说话很难,“言必或传之”有几个含义,一是意会国家元首的命令,把元首的意见、意志要表达到。但是有时元首的心情不好,对国事发了脾气以后,随便骂另一个国家的元首是混蛋,外交官就不能向对方讲,我们元首骂你是混蛋,那就很笨了。另一个含义,就是要把美意、善意转达到。我们特别要注意,一个外交官的说话,代表了国家,在历史上负责任的,两个国家都有记录的,说话要特别小心,因为马上就会传开了。所以大使和大使的夫人,一点笑话不能闹哦,有一点缺点人家就传开了,传开了不是他们两个丢人,那是代表国家啊。今天正好田夫人在这里,知道很多痛苦的经验。所以,“或传之”三个字还有这一层意思。
  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
  你在两边调和事情,譬如张家跟李家吵架,你在中间传话,很难传的。张家说李家:他的老子就是混蛋。而你跑到李家:嘿,张家说你的老子是混蛋。那么李家一听:哎呀,张家他祖宗就是混帐。所以“两怒之言”不能传。“两喜之言”呢?也不能传,过分的希望要求,明知道办不到,也不能传。这中间的裁定,非常难。所以第一流外交官的那个嘴巴,那个脑筋,大概是从上帝那里选来的,讲话之漂亮,之美,之动听,发了脾气都像听音乐一样好听,这才是可以当外交官的嘴巴。所以,“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是最痛苦的,不容易做到的,这个只有当过外交官的人,或者没有当过外交官,也当过现在叫做公共关系室主任的人。就有这个经验。
  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
  两边都说好话,如过去的媒婆一样,“必多溢美之言”。譬如说我们元首对你是钦佩到极点了,这个话很难讲,太过分了,有时候收不回来的。过分捧人家,将来不兑现,要命的。“两怒必多溢恶之言。”两边讨厌的心理不能表达,只要稍稍加减了一分,已经很讨厌了,在外交上绝对有妨碍。总而言之,做外交官在中间替人家传话,一字不能改。“溢”就是过分了一点,过分的话不能讲。讲过分的话就是打妄语,犯了佛家的妄语戒。“妄则其信之也莫,”“莫”不是完全否定,是仿佛不真实的意思。人都有灵感的哦,你不说真话,打了一点妄语,别人不会相信你的,最后倒霉的是你在中间当外交官的人。
  孔子多会外交啊,你们学外交的,看一看这一段外交哲学。现在外交大学讲了半天,这一段你拿去就够写博士论文了,再加上心态学啦,言语学啦,第六感什么的,就是一篇好论文,包你外交官考第一名。现在写文章并不难,做论文,小题大做,抓到两句话,写个几十万字,嗯,苏格拉底怎么说的;嗯,丘吉尔怎么说的;啊,这个是孔丘那样说的,都把它写上去,学问渊博的样子。因此现在天下的文章就是那么假。
  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老子不用“法言”,用“建言”。所谓“建言”“法言”是什么呢?中国文化上古人的观念,古人的名言,可以做格言。什么叫格言呢?话说到了头谓之格,格言就是永远不能变的一个标准。
  孔子说,外交官传达两方面意见的时候,做翻译官也一样,“传其常情,”很正规,很平常,“无传其溢言,”过分的话不能传,好坏都不能加一点,你能够做到这样,能保全自己,也能够完成了使命。
  这是一段外交官的修养,外交官的态度,办外交的哲学。我们光盯住这一段是讲外交,那就搞错了,这是告诉我们作人应该怎么做,平常作人就是如此,你说过分的话,过分的结果,倒霉的是你。不要听完了,哦,这是外交官用的,我不需要这样学,那你就白学《庄子》了。
  下面讲一个人生的道理。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
  什么叫“以巧斗力”呢?就是谋略学。所谓兵法都是“以巧斗力”,以寡击众,以弱击强,这个就是最高的谋略,也是最高的兵法。这个“巧”也代表智能,搞政治也好,外交、军事也好,总而言之,人在社会上相处,都是要用巧,以智能来“斗力”。用智能用谋略,开始是阳面的,后来必然会走到用阴谋。所以对用谋略的人,我们中国文化始终讲是阴谋家。从历史上看,陈平帮助汉高祖统一了中国,万古留名,他一辈子也不过六出奇计,所谓奇计就是阴谋,汉高祖刘邦有六次关系到成败的决策,都是采用陈平的奇计而成功的,但是我们拿司马迁的《史记》看看陈平的传记。陈平自己说,“我多阴谋,道家之所禁,其无后乎?”足见道家是最忌讳用阴险的办法的,“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祸也。”他说自己将没有后代,至少后代是不会昌盛的。后来果然如此,据汉代史书记载,陈平的后人,到他孙子这一代,所谓功名富贵,一刀而斩,就此断了,后来他的曾孙陈掌,以卫氏亲贵戚,要求续封而不可得。注意,现在很多青年喜欢学谋略学,都想学鬼谷子,要学就学好的嘛,为什么跟鬼学呢?不要乱学!所以庄子也说:“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大至则多奇巧。”用谋略鬬智的,挖空心思想搞了半天,想故意骗人家整人家,好话说给人家听,最后害了人家,自己还在那里笑。越聪明的人,鬼心思越多,最糟糕了,最后总是害了自己。这还是从阳面上来讲,以佛家来讲,这种人最后只有下地狱去。
  为什么孔子提出来这一段呢?我们大家要注意,人生有一点聪明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是玩巧,自己以为聪明,专门在那里玩聪明。你要晓得你玩巧,碰到一个诚恳的人你就完了,这个人直直的,笨笨的,你怎么玩还是那一套,你巧来巧去,像猴子一样蹦来蹦去,一拳头就把你打死了,讨厌嘛。
  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
  你看喝酒的人就知道了,开始喝酒都很有礼貌,哎呀,我们俩好久都没喝一杯了,然后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喝,我呕气,那个感情好得很哟。喝到后来喝醉了,妈啊娘啊,十八代祖宗都会翻出来,然后变成冤家。所以酒肉朋友不能交,就是这个道理。“大至则多奇乐。”你看那些喝酒喝醉了的人,越喝越高兴,进入了疯狂的状态,疯狂叫“奇乐”,那个乐不是正常的快乐啊,神经受了酒精的麻醉,那是奇怪的快乐,最后还是不好。
  孔子讲人生的哲学,人生的境界,第一,不能玩巧,第二,不能怀“奇乐”。你自己认为这两天很得意,很高兴,用自己的花样蹦呀跳呀,乐极生悲,说不定你倒霉就在明天。上帝早给你看牢在那里,阎王更给你登记起来,菩萨是不管事的,闭目在那里打坐。
  凡事亦然,
  孔子告诉你,一句话:“凡事亦然。”不仅是外交官要注意,作人做事都是这个原则。学佛的人请注意,你们以为这是世法,这都是佛法,属于哪一部份?“普贤行愿品”。这都是真的哦,你们懂了庄子,才懂得“普贤行愿品”。你以为“虚空有尽,我愿无穷”,光念一遍就可以呀?愿要起行的,行就要懂这些道理,这些都是在行。
  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所以作人做事,你要看到一个原则:人与人之间交朋友,开始好得很,“哎呀,你这个人真好啊,我就想和你做个朋友。”“我这个人脾气坏。”“没有关系,脾气坏,我让你一点就好了。”尤其男女谈恋爱,开始话讲得好听得很,“啊,我就是喜欢你脾气坏,你正好管我一点。”什么骗人的话都拿了出来。后来啊,当初认为最美丽最漂亮的,现在想起来就恨,“哼,当年我看到他(她)那一点就讨厌。”你原谅他(她),反过来认为你是窝囊相,感情跨了就是这样。开始是多种原谅,最后是多种鄙视。做事情也这样,开始没有关系,只要你哥子出来担任这个事,你就随便,都听你的,简单得很。到最后,是越来越艰难了。
  这就是外交哲学,也是人生哲学。这一段话,当然孔子不只告诉做外交官的人,也是告诉我们大家。为什么这一段要放在外交里来讲?凡是一个人,从爬出了妈妈肚子的这一天起,已经开始外交了。婴儿第一个外交的办法就是哭,我们就晓得要奶吃了,接着就是笑,一哭一笑,都是外交的工具。人一生出来就办外交,对不对?问我们外交官(指在坐的),他同意了噢!(一笑)。人一生出来就办外交的,就哄人的,外交官也哄人,一哭一笑之间,都是办法,这就是人生。所以庄子把人生的内幕都拉开了给我们看了。然后告诉我们:
  
  言者 风波也
  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
  风一来,平静的水面就起波浪,所以叫“风波”,这是讲动态。一句话说出来,一句话说不对了,人与人之间就挑出问题来。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有时候世界的战争就是因为一句话,或者做领袖的讲一声,打呀!大战就打起来了。讲话特别要注意,一句话是两面刃,害自己也害人家,你以为自己会玩嘴巴,你倒霉统统是自己玩嘴巴玩出来的。庄子明白告诉你:“言者,风波也。”不要说犯了口祸下地狱,下地狱谁看见了?你下了地狱我又看不见,你又不发个无线电来?当时就可以看到,话讲得不对马上就起风波,不要等到下地狱。儒家道家佛家都现身说法,所以口业之重要。人的行为,这一个是事实。事实的结果,对与不对,马上可以结帐的。一个行动错误了,这个事实很危险的。所以要懂得《易经》的道理,《易经》讲人生的境界,只有四样:“吉凶悔吝,生乎动者”。只讲一句话就是动,做一件事一个行为就是动,动的里头,四分之三都是倒霉,四分之一勉勉强强是好。
  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
  大家注意,这是庄子的格言。一个人说话,对方听了为什么发脾气?本来人的心底都是很平静的,因为某一句话不对了,“忿设无由”,心里的愤怒就没有理由,没有来由地被挑动了。为什么被挑动了呢?“巧言偏辞”。那个讲话,有时候偏激,引起了别人的愤怒。别人讨厌你是怎么来的?你不要怪人家,反省你自己,是你自己的“巧言偏辞”引起的。“偏”就是过分。过分的恭维不对,过分的批评也不对。智能高的人不喜欢听“巧言”,你要耍些花样,恭维太过了,他一听就知道假话;你说不喜欢恭维我就骂,不应该骂的也骂,好不好?也太过了,所以一个人不要玩巧。
  青年同学记住了,古今中外,天下最成功的人,就是老实人。我常常说,你们不要玩手段啊,几百年来,人类历史的经验教训,玩聪明,玩手段,玩花样的,一个高过一个,哪一个都不笨,连小孩都不笨,聪明手段都比我们高明。将来这个世界上全人类都太聪明,太高明,都会玩手段了。但是最后成功的人,因为老实,就成功了。尤其是我,就喜欢那个笨笨的老实人,你说他笨,我就是喜欢他的笨。我们太聪明了,自己唯一的缺点是太不老实了。我们同时也想想,问问自己,你喜不喜欢老实人?嘿,每一个人都喜欢老实人,可见老实人一定成功。这是真理。所以头脑聪明的人,自己要反省了,要清醒了。
  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
  这就叫我们不要杀生哟。那些鸡啊、牛啊、猪啊,被杀的时候,不管什么声音地拼命乱叫,它也不管这是不是音乐。等于我们人一样,被人欺负要被打死的时候,妈啊!娘啊!救命啊!什么怪声音都出来了。杀生时,任何一个生物,被欺凌到死的时候都非常愤怒,你要晓得,一愤怒那个血都会变成蓝色了,当时马上把血抽出来一化验,血里头就有毒。所以发愤怒的心,嗔心是有毒的。人平常讨厌人家恨人家,就是心里毒的习气很重。所以,“贪嗔痴”称为三毒。“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最后死的时候,那一个“心厉”,那一念,变成厉鬼,凶极了。
  为什么讲这一段?一个人,你无礼地逼迫欺负弱小的人,那个受欺负的人,虽然没有办法抵抗,这条生命已经交给你要死,但是临死的时候,要发嗔恨心,嗔恨心一发起来,有没有鬼?就有鬼!变成厉鬼,要你的命。同学们就要问了,到底有没有鬼啊?你研究孔子写的《春秋》,看一看《左传》,里面记载鬼神的事好多好多啊。曹操这些大奸大恶的人,临死的时候,看到以前被他杀的人来索他的命,都求饶了。这是真的哦!鬼神之事就是这样,你以为偷巧害了别人啊,临死的时候,“并生心厉”。所以人不会给人家骗的,最笨的人不过被你骗了一辈子,到了断气的时候,他忽然聪明了,“哎呀,我上了当。”这个时候,一念之间“并生心厉”,因果报应就这样建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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