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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农历二月间,正值春暖花开之际,美丽的清河乡变得更加美丽。平坝上,已有少数人开始犁田了。他们都是四五十岁的老汉,是种庄稼的老把式,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一胡子拉碴的老汉,叼着一支大指拇粗的土烟,头上面弥漫着一片烟雾,八九十斤重的铁铧口,被一只黑黄而厚实的、布满老茧的手摇摆得轻巧自如,翻转的新泥冒着热气。老黄牛不快不慢地走着,双蹄溅起一道道水花,一条鞭子似的尾巴,那么有节奏地甩摆着,长着两只弯弯角巴的脑壳东伸西伸,那么慢悠悠地咬吃长出水面的野麦子。立春以来,已下了两次中雨,平坝上那条弯曲的小河,变得欢快了,“咚咚”地流淌。四周的山头上,枞树、杉树以及品种繁多的杂木,长出了翠绿的新叶。山脚下是由山延伸而出的土丘,上面是一片又一片的黄色土地。土里的油菜已经开了花,东一块西一块的金黄色油菜花真让人心醉目眩。阳雀、麻雀、包谷雀、狗窝雀、牛屎巴雀……竞相发出各自不同的声音,这番激烈,电视上的明星歌手们引吭高歌时也不过如此。但是,农民们少有闲情来欣赏这番景致,他们心中装的是土地、粮食、肥猪等。四周山脚下,零乱而破旧的土瓦房,便是他们的家。

  就是这么一个春天,陈思远从县城赶回家时,已是吃过午饭时分。他随母亲来到父亲的床前,见父亲像一截枯木头一样躺在床上,床边有几个横倒着的药液瓶,心里不由得一阵阵酸痛。母亲见到大学毕业且在外工作的儿子,终日焦急的面容倒现出了一些平和。陈思远感觉双眼盈满了泪水,尽力地控制着,但他喊了一声“爸”,两串泪珠便随之而滑落在他清瘦的脸颊上。他低沉地对父亲说了几句话,便盯着床边的四五个药液瓶,似乎陷入沉思。这会儿,大嫂红翠走了进来,她先问陈思远一句“你吃饭没有”,便用平常说话惯有的爽朗声说:“爸的病是劳累很了,那天得病的时候,还在猫钻孔挖土,幸好你大哥也在猫钻孔挖土,他甩了锄头就把爸背回了家。”

  红翠停住话,她那双眼眶有些突出的眼睛盯住了地上的一堆药液瓶,陈思远长吁了一口气,母亲淡淡地附和着儿媳妇的话说:“是活路大很了。”

  红翠接着说:“思远,你读大学不容易,爸是六十几的人,本来农村的活路就大,农闲时,还要到涪陵码头去当搬运,扛两百多斤重的货物。”略停了一下,她又说:“那天你大哥回到坡上时,锄头就不见了,四斤半的新锄头,青锄把。”

  陈思远对大嫂的话有些反感,朝外走去。红翠盯着几个药液瓶对母亲说:“我要两个高温瓶,冬腊月给世琪暖脚”。世琪是红翠的女儿,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其实,红翠并不一定是要两个高温瓶给女儿暖脚,才春天呢,反正高温瓶对农村家庭总有一些用处。

  思远来到堂屋,一脸的伤愁,母亲和大嫂相继走出来。一手拿着一个高温瓶的大嫂对思远说一句:“你要想开点,哪一个人不生病。”随后便离去。母亲说要给儿子弄吃的,但儿子要先询问父亲害病的情况。

  母亲说,三天前,正在坡上挖土的父亲突然晕倒在地,是大哥将他背回家的。先请来张老师,年近七十的张老师的中药可是出了名的,经他一查看,他说他也检查不出是什么病,只好试着开一副重感冒的中药,中药吃了四次,病情没有一点好转,昨天还非常严重,又请来医院的马老师,输了五瓶水,病情好像有些好转,今天早上还吃了一碗放了白糖的米汤。

  最后母亲说,电话是李盛宇到乡政府打的。

  听完母亲的叙述,思远口气十分坚定地说:“妈,必须到县人民医院检查,对症医治。”

  母亲干瘪的脸上布满愁苦,她说:“哪来钱呢?”

  陈思远下意识地抬手碰了一下软瘪瘪的西装左侧内袋,里面有百十块钱,一张一百元的,三张拾元的,另外就是几块零钞。陈思远今年初才到县城文化局上班,仅领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两套像样的西服,其中一套黑色的他认为很合体,并适于自己沉默的个性,现在他穿的正是这套黑西服。余下的三百多元钱除去了一个月零几天的开支已所剩无几了。

  接着思远环视着堂屋,四壁裂了许多缝的土墙,像墨汁一样黑的木楼板,上方一张破旧的大方桌,四条高凳倒也相配,早些年涂上的红油漆脱落了大半,唯有像样的家具是靠一面墙的那张凉板椅,虽没涂漆,但木料看起来很新。他又看了一眼身材干瘦的母亲,歉疚和自责油然而生,同时他悔恨起自己来,不该花两百元钱买两套西服,更不该学会抽烟,事先,他好奇地抽了几支,很快就学会了,一天一包一块五的黔龙,不然的话至少可以给家里带回两百块钱。

  陈思远想对母亲说点什么话,但说什么好呢,他两眼泪水汪汪的,只好说:“妈,无论如何,我也要想法把爸的病治好,没有钱,只有借和向银行贷款。”

  母亲的脸上泛起一点喜色说:“贷款是贷不到的,那五千块钱曹主任来催过好几次了,他说连本带息已超过五千五了,唉,五年了。你大哥家倒是有钱,是用来做砖房的,我担心你大嫂不同意。”

  大嫂娘家的大兄弟很有出息,在县城所属镇任国土所所长,所长的身体壮实得像一条水牛,据说他一顿能喝十八瓶啤酒。今年春节水牛来到大姐家,没有啤酒,他喝倒了两瓶金佛大曲,由于酒精的作用,水牛吹嘘说:他借两万元钱给大姐,把房子做过。姐姐姐夫高兴得笑容可掬,她俩又劝了兄弟三杯酒。大年的前一天,大姐特意换了一条红内裤,红内裤前面缝制了一个包,带上两只大红公鸡、一袋糯米,她要进城去给大兄弟拜年。可是,直到吃过午饭,大姐已流露出要走的意思,大兄弟只字不提钱的事。末了,大姐只好直说借钱一事。大兄弟没想到当姐的居然把酒话当了真,他愣了半分钟才说,娃儿要读书,只能借出一万五。一万五就一万五,大姐还是很乐意,她笑着接过一大叠尽是百元的钞票,钻进里屋,脱下裤子把钞票放进内裤口袋,幸好有一层毛线裤子的遮掩,那地方并不那么鼓凸。走时,热心的弟媳送了一包旧衣旧裤,兄弟说:路上小心。“大嫂不会不同意”,陈思远想,在兄弟的心目中,大嫂是美丽的,又是善良的。其实她的善良来自于她的美丽,而她的美丽则来自于她胸前两个圆鼓鼓的乳房。大概是在思远上了高中以后,十六七岁的处男对大嫂的乳房产生了奇妙的想往,那时大嫂正处于哺乳期,乳房里充满了乳汁,胀圆得像两个皮球,特别是皮球上那个蘑菇一样的小东西,真让思远的手痒得发抖。暑假的最后一天晚上,再也忍受不了的思远想好了办法,趁从大嫂怀里抱过侄女的时候,若无其事地碰一下那个玩意儿。思远来到大嫂家,见大嫂正在灶前烧火,锅里冒出热气,用盖盖着,不知煮的什么。思远呆立着,寻思着靠近大嫂的理由,大嫂回过头看了思远一眼,思远忙搭上一句明知故问的话:大哥还没回来?大嫂乐呵呵地说:你大哥嫖堂客去了。突然,晕晕乎乎的思远感觉到脸上被人摸了一把,随即听到大嫂哈哈大笑,大嫂用烟垢给兄弟打了花脸。来而无往非礼也,趁给大嫂打花脸之时,摸一下那玩意儿,不知不觉下面的东西竖立起来。思远冲上前,大嫂一闪,花脸没打成,思远伸出了双手,比抓兔子时还要敏捷,哦,这东西,软乎乎的,胀鼓鼓的,热烘烘的,那蘑菇样的小东西直顶着手心,胆大的年轻人只搓揉了两下。大嫂慌乱中碰到了硬硬的东西,她垂眼看着自己的胸前,目光又前移,盯着眼前男人的凸显部位说:狗日的思远。

  狗日的人嘿嘿地笑着跑了。从此,思远经常回味着这第一次触摸女人的快意,后来,一个叫梦巧巧的女同学主动拉着思远的手伸入其胸衣后,思远才淡忘了那份快意。

  思远出门时,母亲说上一句:快点回来吃面条。

  大哥思财家在思远房屋的左后面,相隔最多一百米。原本那是集体的猪圈,看着大儿子一天天长大,陈老汉便花了八十四块钱买下了废弃猪圈,当时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家会出一个大学生。思财与红翠定亲不久,就对猪圈产生了兴趣,他拆掉圈墙,将就拆下的土砖把一间长屋隔成四间。房前有一块高出地平面的荒地,恰好房右侧有一个大粪凼,荒地挖平后,粪凼也填平了。如今,疏松的泥土上挺拔着五根双臂合抱的黄葛树,这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在清河乡,除了乡政府大门前有几根茶杯粗的黄葛树外,其他地方还没有。五根黄葛树有一番来历,思财十八岁那年,在熟人的介绍下,他和几个同乡来到县城做工,是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当小工,三个月后,工程结束,晚上,工头说钱没划下来,每人只发五十元。

  工头脸上有一条明显的刀疤,他曾是一条好汉,那刀疤就像一枚闪闪发光的勋章。明明是坑人,思财想,无意中冒出一句:哪时发工资。刀疤瞪了敢于顶撞他的人一眼。思财窥见那条刀疤在灯光下发出阴森的光芒。领到五十元后,一同乡建议乘夜步行回家,建议得到赞同,一行人行至一条没有路灯的街道,心中不平的思财拔了五根拇指粗的黄葛树,怨气似乎随之而消失。

  陈思远跨进堂屋,发现堂屋一角叠放着许多新的箢篼,看来大哥家已为做砖房做准备了,世琪站在堂屋上方一角的角柜处,不知在干什么,大哥坐在一只木凳上,左手拿着一节木棒,右手拿着刀,他在做一个用来耕田的牛打脚。

  “原来是幺爸。”世琪说。

  “还不快点拿两个出来。”思财对女儿说。

  “妈妈又要吼我,她说不准拿东西给别人吃,也不准我拿东西到婆婆家去吃。”

  思远这才想起刚跨进门时侄女的惊慌神色,原来她在藏东西。

  “胡说,他是你幺爸,快拿两个出来。”思财加重了语气。

  七岁的世琪打开柜门,拿出两个苹果,用脚把门关上,来到陈思远面前。

  陈思远的身子凉了半截,凄酸之情顿生,孩童的心原本是多么的单纯,天真,善良,然而眼前七岁的侄女的心变了态,变得自私,变得污浊,变得贪婪。这是她的错吗?不,她还是一个孩子,这是她母亲的错吗?也不是,如果苹果多了,当母亲的会在乎苹果吗?这是苹果的错,可怜的孩童,可怜的母亲,你们是苹果的受害者。

  望着世琪手中的两个苹果,陈思远的喉咙像是噎着一个硬东西,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抬手抚了抚侄女的头,侄女拿着苹果走开,打开门,放入原处,两只白嫩的手重新又关好门。

  “是你大嫂从娘家带回的。”陈思财头也不抬地说,他正在砍断牛打脚一端多余的一节,突然停住手,抬起头问:“你吃饭没有?”

  “妈在给我下面条。”思远发现大哥很有精神,接着他说了要动用大哥家建砖房的钱来医治父亲的病。

  见大哥有些无动于衷,思远又说:“大哥,这叫治爸的病,就当我向你借,我一定还你。”

  思财一脚踢开面前的木屑,掏出烟口袋,裹起土烟,点上火,他吧嗒地吸了两口才发话:“这事得给你大嫂说说,我是没得意见的。”

  思远跨进大哥家里时,红翠大嫂刚走进寝室,她要打扮一下,她花了一会儿工夫才从箱子底下的一个胶口袋里找到一只乳罩,戴上后,那两个有些下垂的乳房又挺直起来,这时,大嫂已穿上上次弟媳给她的那件米黄色西服,这件衣服布料软薄,正适合于二四八月穿。红翠照着镜子,发现衣服有点儿窄小,两个胀鼓鼓的乳房似有撑破衣襟而出之势,尽管窄小,米黄色西服令她满意,她想到了思远摸她乳房的情形。之后,一个悚然的念头产生,自从思远那一摸后,大嫂沉寂的心荡漾开了,就像一潭死水里扔进一块石头,击起无穷无尽的波纹。

  思财走进寝室,说上一句:“你在这的,害得我到处找。”随后他发现堂客脸上泛起一道道红晕,就像日落的晚霞,他扫了一眼肥硕的乳房说:“我给你说个事。”

  思远一边吃着油煎鸡蛋面条,一边想着心事。只要大嫂同意把钱拿出来,父亲的病就有望了,想来她是同意的,做砖房嘛,今年做不成可以明年做,如今,自己已有了工作,每个月给家里寄两百元钱,家里的景况就会好起来,就叫父亲少干一些活,千万别再去当搬运,还要帮助大哥家发展一条经济门路,到时,不单是砖房,电视、洗衣机都会有的,听说,我国的大邱庄、华西村的农民富裕得很呢。

  红翠像放火炮一样啪啪地嚷了一通,又将矛头对准思财没头没脑地咕哝一阵,自然照常牵扯了分家时两件她自认为不公平的事——一根红豆杉扁担和一件铁铧口的分属。这两样农具,陈老汉视如宝贝,特别是那根金黄色的红豆杉扁担,不管是挑三百斤的水谷子、还是挑七八十斤的粪水,都照样在肩头上一闪一闪,让陈老汉倍感轻松和舒服。这根扁担大概有一番来历,它伴随了陈老汉大半辈子,于是乎,陈老汉与这件东西有了一种独特的情感。至于那件铁铧口,陈老汉认为用惯了,好用。那个梨木做成的扶手,已被他粗糙的厚实的双手磨得溜光。七八年前分家时,陈老汉特意挑了这两件宝贝,为了公平,他将一台磨子和一挑新的胶粪桶分给了大儿子陈思财,以作相应的补偿。可是,大儿媳红翠高矮不依,非要那两件宝贝不可,并且,磨子和新胶粪桶她也没说半个字不要的意思。陈老汉也是一个犟脾气,闷坐着一声不吭,只顾抽土烟。红翠的声音由低到高,情绪变得激动了。两面说好话的陈思财,没办法了,只好给了堂客两个响亮的耳光。耳光是打了,但差点出了人命,一气之下的红翠,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连续三天。还是旁人给陈思财出了点子,他请来了一向敬畏的岳父,岳父才将床上的人不人、鬼不鬼的红翠请了起来。事后,只要一争吵,红翠都要提及那两件不公平的事,她认为,无端挨了两个耳光,总得发泄发泄。末了连声说思财是个败家子,这可冤枉了陈思财,他还没有一点败家的迹象。如此架式,红翠就像将一桶水哗啦倒在思财身上一样将这些话洒了出来,思财只好缩着头,一手插在衣袋里摸着烟口袋。“思远那小子不是个好人,他摸过我的奶子。”在金钱和感情面前,看来红翠要牺牲对兄弟的感情。

  “叔嫂间打打跳没什么奇怪的。”思财给思远辩护,他摸出烟口袋,裹起土烟。

  红翠白了思财一眼,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她找出那条红内裤,往床上一扔,接着掀开席子,从铺草里翻出一只蛇壳子口袋。

  思财明白了,堂客要把蛇壳子口袋里的一万五千块钱拿到她娘家去存放。只要一有个啥子事,红翠总爱往娘家跑。娘家在十里外的黑溪乡,来回只需两个小时。沿着公路的南面,走不远紧挨着公路的小河里便有一块块石墩,从石墩上跳过河要走很长一段上坡路,再过两家人的地坝,穿一条一边是竹林、一边是猪圈的窄路,一栋一正两环的房屋就出现眼前,上完十余步石梯,便踏上了一正两环房屋的地坝,这就是红翠的娘家。娘家的地势条件并不好,不是上坡就是下坎,而且田土瘦薄,土尽在山边边,田尽是田巴儿,有的小到拖不过搭斗。当年红翠答应嫁给相貌一般被土烟熏得一口黑牙的思财,她主要看中的就是清河乡平坦的地势和肥沃的土地。不过,娘家还是值得她引以为荣,她常在别人面前说,她家如何如何。据她说,父亲是多年村长的老干部,家庭在老村长的支撑下,在当地算得上殷实人家,关着两仓谷子,至少要吃五年,一年要杀两头肥猪,腊肉一年吃到头。只要一说起有出息的大兄弟,她就会神采飞扬,那栋一正两环的房屋也是她经常夸耀的话题。常言道:富在深山有远亲,贫居闹市无近邻。十天八天,红翠总会往娘家跑一趟。

  思财点上烟后,堂客正往红内裤的口袋里塞钞票,他意识到事情没有挽回的余地,吧嗒地抽了两口烟,朝门外走去。

  思远刚踏上地坝,见两个弹跳着的皮球从大门闪出,红翠大步朝外走去,上路的方向在那一头,她没见到思远。

  思财耷拉着头,脸色有些阴沉,他坐在原地,又在做他的牛打脚,牛打脚还差中间一条槽口。世琪在一个本子上写画着。

  思远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他感到很沉闷,抽出两支烟,点上后深深地吸着。思财放下缺了口的一把凿子,点土烟的打火机一下把纸烟燃了小半节,他说:“我也没有办法呀,那钱是她找大舅子借的。”

  思远拖着沉重的双脚,一边思虑着大嫂怎么如此绝情,如此狠心呢,以往的印象可是善良的大嫂呀,那五根高大的黄葛树似乎已经平淡无奇,思远只滑了一眼,已没有平时欣赏的情趣。

  堂屋上方的挂钟当当地敲了三下。

  思远说:“把谷子、三头猪卖了,另外再想法到别处去借。”

  母亲用刀把猪草板上的猪草一推,说:“卖了吃哪样呢?”接着又哀伤地说:“猪要留一头,万一你爸不行,到时吃哪样,你到你大舅家去试一试,看能不能借个三五百。”

  陈思远的大舅住在城里,原是川南县氮肥厂的头头,在外甥的印象中,大舅肥厚的脸上总是露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如今,大舅退休闲居在家,以打打麻将的方式消磨时光。

  思远和思财足足忙了三个钟头,将谷子装入十八条麻袋,又一袋一袋地抬着称,秤由一个背黑皮包的人掌握,再将一百三四十斤重的一袋抬到一辆破旧的农用车上,最后,背黑皮包的人用电子计算器一算,一共七百二十元,农用车发出“叭叭”的声音,陈思远坐在凉板椅上喘大气。

  傍晚时分,赵师傅来了。赵师傅可是河东村的有名人士,在村民的心目中,赵师傅属村里的二号人物,一号人物当然要数家大业大的黄村长。而村支书周某人并没有被村民们排上号,是因为周书记的家境只相当于一般社员,再说,周书记终年戴着一顶蓝布帽,让他大大地减少了威风。整个河东村,黄村长家算是首富,他家的财富来自于村里的那一大片森林。清河乡党委王书记的前任是从外地调来的,操着湖北口音,他上任不久就想制止河东村的乱砍乱伐,一番争吵后,湖北口音的人说,我要撤你的职,黄聚财。末了,湖北口音的人却被撤了职,原因是:清河乡乱砍乱伐严重。他被调到另一个乡任民政员。临走时湖北口音的人对接替他位置的王书记说:怎不早告诉他呢,黄某人的大哥在给徐副省长开小车。王书记嘿嘿地笑了两声。从那以后,对黄村长不满的村民心里也平衡了,某某书记都奈何不得,我等就更不用说了,而且他们对黄村长赫赫的家世产生起倾慕之情,随之而对黄某人也尊重起来。二号人物赵师傅也有一些来头,他的面部宽大平直,像一道石崖,故得了一个赵大脸的外号。十四岁那年,其父亲就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祖传手艺传给了他。每逢冬腊月,赵师傅就背着背匣,走家串户。四五年过去,赵师傅的身体高大雄壮了,手艺也磨炼得精熟,一刀子进去,猪就哑了声,血像一股山泉那样流淌。后来,乡经营站差一名屠夫,赵师傅就当上了经营站的一名合同工。杀猪卖肉他是有头绪的,哗哗两刀,先把坐墩肉割下来,挂在肉案子上面的铁钩上。如果一般人要称坐墩肉他会头也不抬地说一句:别人已经称了。时间一长,清河乡的农民才明白那铁钩上的坐墩肉是赵师傅特意给清河乡有头有脸的人留的。赵师傅还掌握着清河乡的收猪大权,如要收猪,提前三天经营站门面的那块黑板上就会出现一行歪头疤腰的粉笔字:某月某日收猪。这行字出自于小学毕业的赵某人那只沾满油腻的右手。到了某月某日这天,经营站后面那块院坝上就会出现一片猪的嘘叫和人说话的混杂声,赵师傅大摇大摆在院坝上走着,手里拿着一叠票和一支笔,收不起的瘦猪,他就不发票,更不会用手去抬猪肚子,合格的猪他先用左手把猪肚子一抬,然后大声说:八(或九)斤,随后在票上画一个洋码字。往往在除馊食上,猪主人会争论几句,而正忙碌的赵师傅就权当没听见。走家跑户摸猪P股是他常有的事,有时他会把摸猪P股的手伸向女人的P股,红翠曾遭遇过一回,赵师傅一手扶着猪栏,眼睛盯着红翠的胸脯说:“P股上没有肉,再喂上个把月。”红翠说:“和那些收得起的猪差不多,还要怎样的肥。”赵师傅说:“和你的P股一样肥。”赵师傅一手已摸着红翠的P股,另一手朝那胀鼓鼓的东西伸去。红翠身子一闪,避开了沾上猪屎的一双手,厉声说:“要摸就回去摸你的姑娘。”那时红翠心里装着小叔子思远,赵师傅一张石崖似的脸让她嫌恶。具体地说赵师傅被公认为二号人物是在他泡四十之后,四十酒坐了八十席,之前,关于二号人物的人选确实有一番争论,不少人说二号人物应该是当副乡长的李盛宇,李盛宇没排上号的原因是,他父亲去世仅仅坐了四十席。

  二号人物照常摸了摸猪P股,又在猪背上按了三下,说:“最多二指膘。”

  思远递上一支黔龙,二号人物吸了一口烟说:“思远,就给你一个面子,按理说二指膘的猪是收不起的,我还得给张站长通融一下。”

  思远说:“就麻烦赵师傅了。”

  二号人物说:“后天抬到经营站来。”

  思远想了一会儿说:“赵师傅,你也知道我家目前的情况,能否提前预付一点钱。”

  二号人物愣了愣,又打量了一番两头肥猪,说:“大的个最多两百斤,小的个不超过一百八十斤,这样,先付你四百元。”

  说完,二号人物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叠百元钞票,递给思远四张,思远说了一番感激的话,又请赵师傅去屋里坐,吃了晚饭再走。

  客车一路的颠簸,上客下客的拖拉,陈老汉被送到医院时只剩下一口虚弱的气,几个白衣白褂忙把他推入急救室,思远坐在门外一张条丝椅上,思索着钱的事。思财双手插在袖子里,在巷道上来回走动,不时通过玻璃朝急救室里探望,但看不到父亲被急救的情形。

  门开了,陈老汉被一辆车子推出来,一位护士高举着一个药液瓶,思远、思财忙走过来,父亲望着思远用微弱的声音说:“这是什么地方,像是医院,思远,我不住院,送我回家。”

  一个医生说:“四〇二号”。

  陈老汉住进四〇二号病房。

  陈思远按了三次门铃,紧闭着的黑色防盗门才开了,开门的正是她舅母,一位走起路来身上的肉都在抖的老妇人。

  思远问:“舅母,大舅不在家?”

  舅母说:“不在家。”

  思远问:“他去哪里了?”

  舅母说:“不知道。”

  思远起身告辞。

  思远按照大哥的提醒,来到百货公司对面一家叫做“怡心茶馆”的地方,在里屋找到处在一片哗哗哗和人说话的混杂声中的大舅。

  思远说:“大舅,我找你有事。”

  大舅说:“你说。”

  思远说起事来,他发现大舅的多半心思放在打麻将上,末了,大舅说:“你去吧,晚上我到医院来。”

  已是下午时分,川南县城跳动的脉搏显得缓慢,老头们和老太太们漫不经心地闲逛着,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拖着懒洋洋的步伐,其中不少人用一双贼眼打量着过往行人的衣包。偶尔会出现一个妖艳的女人,挎着一只精致的小包,迈着小巧的步子,就像一枝鲜花在移动。长安车司机用搜索的目光扫视着行人,人力三轮车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多数是空车在游走,几家关着门的铺面前,歪斜地摆着几辆平车,车夫横躺在上面,发出猪叫般的鼾声。南大街正在安装水管,人行道上堆满泥土和乱石,有四五个民工坐在横放着的锄把上,口里吐出一阵阵烟雾。

  陈思远没精打采地朝人民医院的方向走着,他感到自己成了这个城市的遗弃儿,虽然眼前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景象,但他明白,那些没露面的城市人才是这座城市的主力军,他们用双手推动着城市前进,他们紧跟着时代步伐,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奋进,此时此刻,他们正在为金钱和事业大显身手。而自己呢,面对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父亲,自己却无能为力,在这个城市里,他没有一个熟人,没有一个朋友,刚见过面的昔日和蔼可亲的大舅已变得陌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没有他生存的职业,没有他说话的份,如果让他住进这个城市,不到十天,他就会像一条野狗一样因饥饿而陈尸街头。

  下午多数时间,思远望着那个药液瓶和缓缓下滴的药水发呆,他黑色西服上衣包的钞票不就像那个倒放着的药液瓶吗,即将滴尽至枯。

  陈思财这个庄稼汉倒有一点闲情,他在父亲旁边的一张空床上坐不到十分钟就要起来走动,偶尔会溜出去躲在花园尽头的一间堆满烂铁床的屋子里,尽情地抽上一支土烟。

  晚上,陈老汉的病情有所好转,他叫儿子把他扶了起来,斜躺着,他望一会儿倒放的药液瓶后说:“思远,你从哪儿来的钱?”

  思远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爸,钱的事你不用管,你就安心养病吧。”

  父亲将浑浊的目光转向思财说:“思财,别把你做砖房的钱花销了,做砖房是大事。”

  思财把手伸进衣袋,摸着烟口袋没答话。

  父亲又说:“干脆明天就出院,医院住不起。”

  门被推开,大舅走进来,舅母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一包东西。

  大舅说:“对,两个当儿的都来了。”

  思远、思财忙招呼了一声大舅、大舅母,思财接过舅母手里的东西。

  大舅、舅母先看望了一会儿父亲,而后坐在旁边的空床上。

  大舅说:“陈大哥,做活路要注意身体,身体才是本钱。”

  舅母接着说:“是呀,你看你原来身体强壮得像一条牛,现在只剩下一把骨头。”

  父亲说:“农村有啥法呢,坡上的活路要做,猪牛要管,那头老牛不知瘦了没有,它最喜欢吃我在山坡上割的高脚草。现在只得她一人在家。”

  舅母说:“大姐是个勤快人。”

  大舅也说:“大姐是个勤快人。”

  沉默一会儿后,一个护士说了今天有位县干部因高血压死了的事,接着大舅讲起一桩趣闻:东城有个老头,没什么病,只是过分的发福,身子就像一条冬瓜,那天,他急于想参加幺儿媳妇的婚礼,一口气爬上了八楼,一进屋便倒在沙发上,死了,给活活累死了。

  刚才那位护士说:“他很可能是脑溢血。”

  茶馆聚集着闲人,闲人善于打探新闻趣事,大舅又说起一件在茶馆里听到的事:某局长患有心脏病,他在办公室里接到一个电话就死了,原来那个电话是他的情妇打的,她说她生了一个儿子,八斤半重。

  另一护士接过话:“是有这事,是财政局的李局长,他经常到我们医院来拿药。”

  大舅接着刚才的故事说:“更笑人的是李局长埋后三天,他的情妇就抱着婴儿又嫁人了,听说是年轻小伙子。”

  思财嘿嘿地笑了,搭上一句:“她不怕得月家病?”

  舅母总结一句:“世上哪样事都有,哪样人都有。”

  大舅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思远,他过问起外甥的工作,外甥答上几句。接着大舅很自然地把话题引到大学毕业的幺儿身上,他说:“你那个幺老表好好的工作不干,偏要去做钢材生意,还说什么下海,儒商等,我看他是在瞎折腾,空送他读了几年大学。”

  舅母接着说:“投了二十万啦,万一有个闪失我家只有喝西北风啦。”

  思远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思财则倾慕起城市人的富有,他啧啧地说:“二十万。”

  大舅、舅母又对陈大哥说了一番安抚的话,才离去,病房一下子显得宽松了。

  从谈话中,那位胸脯在白褂里时隐时现的年轻护士了解到思远还有一些来头,事先,她把沉默寡言的小伙子当成了做小生意的农村人。于是她对思远热情开了,她靠近思远说,你父亲的病明天上午就能拿到化验结果,听王主任说,估计是心脏上的问题,今天输了八瓶液,所开的药是全部加进去的,现在有些医生和护士缺乏素质,他们克扣病人的药,然后偷偷拿出去卖。热情的护士又说,这是输的最后一瓶药,等会得把账结了,结账的是小李,戴着一副眼睛,也是个大学生,人很随和,他要十二点才下班。末了,护士还说,你放心,现在的医学这样发达,你父亲的病一定治得好。

  思财送走了大舅、大舅母,又躲进堆放烂铁床的屋子里抽了一支土烟,走进病房,他翻看起塑料袋里的东西,有一包奶粉,两包白糖,另外一件他叫不出名字,用一个大瓶瓶装着,里面是些黄颗颗,和米粒一样大小。

  思财说:“爸,我给你兑碗奶粉。”

  父亲说:“你兑一碗吃,输水不饿。”

  思远来到结账室窗口处,里面一位戴眼镜的年轻小伙子正在清点票据,他问了思远几号病床,然后翻出一张票据,他说:“你缴的是一千,今天一共花了八百八十五元,急救费贵了,是七百元。”

  眼镜又说:“明天的还要预缴,不然药房不会出药,这一百一十五元就作明天预缴的,你还得缴个几百块,百把块钱是不够的。”

  陈思远递上三张百元钞票,黑色西服上衣口袋蔫瘪了。

  早上,县人民医院显得一片忙碌。白衣白褂的医生护士快步地走动着,掀起一阵阵风,两个年轻的护士正在拖地,如同画大字,挂号的人排起一条长队,两张条丝椅上坐满了病人,个个面容愁苦,结账室的窗口处挤着一堆人,一个穿西服的中年人和一个胖妇女争执起来。

  陈思远昨晚把黑色西服上衣包的钱清点后就打定主意,赶九点钟的客车回去,回去设法弄钱。他给大哥交代了几句,来到父亲身边,向父亲说了几句话,父亲微弱地说着话,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突然,父亲呼吸急促,胸脯起伏加剧,眼睛死死地盯着。

  思财慌了,快步跑了出去,一边喊“救命了”,他冲进过道一面是玻璃墙的办公室,差点与一个手拿药瓶的护士撞了个正着。四五个白衣白褂快步朝四〇二病床走去,脚下发出一串“噔噔”的声音。

  陈老汉如一死人躺在床上,陈思远感到脑壳嗡嗡作响,四肢麻木。

  一位面容和善,四十出头的白衣白褂先用手扳开死人样的人之双眼说“打强心针”,手抱铁盒子的护士打开铁盒,取出已注入药液的注射器,将药液注入死人样的人左手明显凸起的血管里。

  四十出头的白衣白褂说:准备好氧气。便伸出双手在死人样的人身上揪掐起来,此人是内科部主任,姓王,他对推拿按摩、针灸穴位有一定的研究。

  思远、思财屏住呼吸地望着王主任的动作,父亲生命的挽回就全靠那双有力的双手。氧气罐被一个护士用推车哗哗哗地推进来。

  陈老汉缓缓地睁开双眼,那双眼皮就像随时都有可能飘落的枯黄树叶。

  王主任说:“打上氧气。”两个白衣白褂为陈老汉打上氧气。

  王主任望着思远、思财说:“千万别离人,有情况马上给办公室说。”

  陈思远改变了主意,下午再赶车回去,一方面等父亲的检查结果。

  十一点钟左右,陈思远被那位热情的护士叫进办公室,有两个白衣白褂戴着大口罩,一个手上戴好一双胶手套,另一个正在穿戴,王主任坐在办公桌前,办公桌上放着一张地图一样的图纸。陈思远在王主任对面的一张木椅上坐下。王主任说:和估计的差不多,的确是心脏上的问题。陈思远心想,该不会很严重吧。

  王主任望着图纸:“心脏左侧毛细血管出现破裂,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要想彻底治愈只有开刀动手术。”

  陈思远心想,手术费不会太贵吧。

  王主任又说:“快把费缴了,马上动手术。”

  陈思远嗫嚅地问:“大概缴多少呢?”

  王主任说:“五千左右,手术费并不贵,但起码要住一个月的院,动心脏上的手术。”

  陈思远鼓起勇气说:“王主任,能不能暂时只缴手术费,我家是农村,我刚工作不久,就是手术费也得回去想办法。”

  王主任打量一会儿穿黑色西服的年轻人,说:“必须一次性缴清,这是制度,你想想,动了手术没钱怎么办?把伤口还在流血的病人赶出去,我们的医德何在。”

  一个女白衣白褂接过话:“我们曾遭遇过一回,是给一个人切除瘤子,那人的家属倒还自觉,动了手术后没钱便悄悄出了院,可是不久,整个县城都流传着人民医院割瘤子把人给割死了。”

  王主任站起来,说:“赶快准备钱吧,年轻人。”

  从医院出来,陈思远一路小跑,速度相当于人力三轮车,到达车站时,刚好有一趟十二点钟的客车。

  陈思远先后找了几户与他家关系较好的人家,可是,关系较好的人家都爱莫能助。刚刚建完砖房的张大爷环视了一会儿湿漉漉的四壁说:“有两分钱都用在房子上啦,还欠了两千元的账,赊的工钱还不说,现在我家就剩这座空房子,猪也卖了,谷子也卖了,今年的肥料钱不知到哪儿去弄。”

  李二爷在一只木凳上磕了磕烟杆里的烟屎说:“你爸是个好人,灾荒年要不是他给我家半背萝卜,恐怕我家人毛都没有一根,如今这年头好是好,家家吃的是精光饭,可就是钱翻不过坳,娃儿打算种姜,姜种钱还没着落。”

  胡子拉碴的王大哥说:“有钱,没得话说,去年的那一季庄稼全靠你家那头牛,我家的牛被幺舅子讨去犁了狠心,把膀子上的骨头犁坏了,不瞒你说,毛子的学费都还欠着。”

  张二妈拍了拍围腰上的猪食子说:“这样吧,等我家把猪抬了就把钱给你,赵师傅说还喂两场。”

  陈思远明显地感觉到下腹根部似有一条虫子在蠕动,可怜的年轻人,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受着没有钱而想医治病危父亲的痛苦煎熬。

  陈思远犹豫一会儿,才朝李盛宇家走去,他已听说李盛宇不在家,到县里开会去了,借钱是一件大事,大事由家里的男人做主,他只好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去找找他的云月嫂子。

  这是一座漂亮的砖房,一楼一底,三间排面,排面装饰上了白瓷砖,房前是一块较大的地坝,很平整,是用水泥和石子打的,围绕地坝周围建成了八个花园,花园里栽满了各种花草。房屋后面靠着一个土丘,上面数十棵杨槐树拔地而起,枝叶繁茂,这些树是李盛宇十二岁时亲手栽的,记得很清楚,那年刚小学毕业。

  堂屋四壁糊上了白灰,整间屋特别亮堂,光洁的水泥地一尘不染,靠墙的一面摆着一张凉板椅,前面是一个条形茶几,对面挨墙处搁着一排木椅,上方一墙角安放着一只角柜,中间一层放着一些书报,顶上放着一口钟,有节奏的“嘀嗒”声增添了几分宁静。所有家具呈殷红色,使屋里洋溢着富贵的色彩。

  陈思远刚坐在凉板椅上,就有一种莫名的舒适感。云月闻声从灶房转出来,拉了一张木椅在客人斜对面坐下,她今天穿一件黑色绒衣,一条黑色真丝裤,身上曲线部位暴露无遗,她披着一头整齐的乌黑的长发,眨着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大概是黑色的相称,她的脸、手,凡见着肉的地方显得十分白净,不过她脸上泛着一层红晕。

  云月先过问了陈大伯的病情,思远作了简略的叙述。云月又说:“思远,要医就要医彻底,千万别在乎钱,只要把病医好了,钱就能找得回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是,我家哪来那么多钱呢?”

  云月沉默一会儿,说:“我家倒是放有两千块钱,是打算给星遥转学时用的,准备把她转到川南一校去,干脆借给你。”

  思远喜形于色,但他说:“这怎么行呢,星遥读书是大事。”

  云月紧接着说:“没得事,你是急需用钱,星遥转学的事我们再想办法,万一没得法只有去贷款。”

  思远心里踏实了许多,并似有一股暖流冲击,他侧头望了一眼钟。

  “你还没吃饭吧,我煮点东西给你吃。”云月说,她向来善于察言观色。

  “不用了吧,我还得赶紧回县城。”思远有些客气。

  “没事,几分钟就好。”云月转身走进灶房。

  陈思远观看起屋内,窗明几净,地板也一尘不染,洁白四墙,殷红色的家具,明亮的光线,顿时他感到自己被包围在浓烈的温馨舒适的气氛之中,他想到此屋的主人,盛宇哥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是一个脚踏实地为农民办事的真正公仆,也是一个心怀大志、胸襟坦荡、正直清廉的父母官,而云月嫂子呢,她是一个勤劳能干的女人,是一个热情善良的女人,是一个爱好洁净的女人,也是一个聪明漂亮的女人。

  不到十分钟云月就端着一碗煮好的东西出来,思远忙起身伸手接过,是一碗荷包蛋,五个鸡蛋装了一大碗,似五朵盛开的荷花,糖放得恰到好处,不淡也不腻。

  陈思远接过云月递过的两千元钱,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那叠钞票上余留着云月手的温热,似一股巨大的暖流从思远手上流入体内,散发全身。

  云月的热心与善良,使陈思远对他大嫂这个女人也产生了信赖,他找到大嫂先说了父亲的病情,再说明了来意,最后他强调说:“大嫂,就差三千元了,就当我向你借,这是救爸的命。”

  正在宰猪草的红翠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她先是一番搪塞,说兄弟只是答应了,钱还没拿到手,又说你那个大哥见到封皮就是信。接着她又说,兄弟的意思是钱只准用来做砖房,别东花西花的。而后,红翠停下活,数落起父亲的不是来,说,他这个当老的,太不公平了,那年世琪上幼儿班差学费,找他借一百块钱,他硬是不干,说是给你准备的,思远,你花一万两万他都不在乎,你说他公平吗?俗话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红翠又说,我没捡到老的一点便利,在分家时,还吃了大亏,你看这房子,哪像是人住的。

  陈思远没等大嫂发泄完便悻悻离去。他意识到在家乡借钱几乎没有希望了,于是打算回县城,去赶客车时顺路去一趟信用社。

  陈思远走进信用社,发现有三个人在恭候着,铝合金栏杆里面对面坐着一男一女,由两张办公桌隔开。男的三十开外,有些发胖,脸色红润,女的较为瘦弱,一脸的苍白,戴一副眼镜,看样子二十来岁。三个办事的人陈思远认识两个,一个是小学的杨老师,头发已白了一半,另一个是河西村的退休工人张老头,经常在河边钓鱼,陌生的中年人穿一件米黄色西服,西服上有一些油污,那双皮鞋沾满了灰尘,门口停着的一辆摩托大概就是他的。

  等到三个人一一离去,陈思远才走到窗口处,他递上一支黔龙。两个营业员见是一位身穿时髦西服、皮肤白净的体面人士,脸上都露出热情的笑容。陈思远递进身份证和工作证后才说起要贷三千元钱来医救病危父亲的意图。

  男营业员翻看一会儿身份证和工作证,说:“你就是河东村一社的陈思远?”

  陈思远点了点头,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女营业员又恢复了一脸的苍白。

  男营业员简单地说:“不得行。”

  陈思远一个劲儿地说了一番恳求的话。男营业员抖掉烟灰说:“这是制度,上面明文规定,不得给呆滞户继续放贷。”

  陈思远又递上一支黔龙,赶紧说:“现在我已有了工作,最多两年就可以全部还清。”

  女营业员抬起头说:“谁敢冒这个险,除非不要自己的饭碗,为你家那五千元钱,我们的曹主任差点被撤了职。”

  曹主任递出身份证和工作证,陈思远呆了,从头到脚一片冰凉,他走出去时隐隐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现在刚参加工作的人经济困难得很,又要耍媳妇又要买房子。”

  陈思远一赶到医院就找到王主任,向他说了赊账医治父亲的请求。

  王主任沉默了一会儿说:“赊账还没开过先例,这样吧,你去找药房说说,只要药房答应,手术这一关我也给你开绿灯。”

  药房里一个女白衣白褂冷冷地说:“我还没权答应你,我们属财务室管。”

  财务室里一位瘦高的中年男子愣了一分钟说:“这事得院长点头才行,现在医院的经费也很紧张。”

  院长室里坐着一位四十开外的白衣白褂,嘴唇上涂着口红,她放下报纸,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不速之客后说:“院长到重庆开会去了。”

  陈思远回到病房,看到床上病危的父亲,心里一阵酸楚,眼泪簌簌下落。陈思财忿忿地说:“那个臭婆娘,回去我和她拼了。”

  父亲虚弱地说:“早点出院,死在医院里屋都进不到,我要死在我屋里。”

  一个早晨,陈老汉家房前响起一阵清脆而短暂的火炮声,这时刚好八点,堂屋墙上那只挂钟正“当当”敲响着。

  一个人说:陈老汉死了。

  另一个人也说:陈老汉死了。

  河东村一社的人们都说:陈老汉死了。

  死去的陈老汉在自家堂屋内躺了三天,很快便到了发丧出殡的时辰——早上八点。这可是七十余岁的老道士翻开一本发黄的老书,再用手指掐算一会才择选的吉时。堂屋内,四壁挂着晦旧的形态各异的神像,上端那几幅看起来就像天上的神仙,个个面容和善,两侧和下边靠大门处的神像,有的青面獠牙,有的舌头三尺多长,有的手持铁索、有的头长角,简直就是地狱里的鬼。一位道士顺便说了一句,这是十八层地狱。六七个道士,有一位长者,年逾古稀,一位青年,二十出头,从他的样子看来有较高文化,其余的几个便是四五十岁的半焉老头,如果脱下皱巴巴的黑魆魆的背后印有八卦图的长衫,他们就和这时正在伙房吹牛的那几个老汉们差不多。老汉们专门煮饭,饭已经煮好,四个装满饭的大甑子被抬了出去。道士们做了三天道场,那种高声念唱,一会儿又打锣,一会儿又敲木鱼的情形,在这种死人的场合,无不平添了悲壮的气氛。

  这会儿,离出殡的吉时还有一顿饭的工夫,才做了祭文这趟,道士们抽起烟,喝着茶,为下一趟道场养足精神。

  堂屋下方的一角,披麻带孝的妇人,刚刚一阵号啕大哭,已悲痛难支,搭南瓜架似的,你撑我扶,乱成一团,轻声抽噎,坚强的男人,脸色深沉,眼眶似含着几滴泪水。但陈思远,双眼红肿,面部扭曲,看来比女人更为哀伤。

  门口围着一堆喜欢看热闹的妇女,有几个用手擦拭着同情的泪滴,此时屋内不甚精彩的情形,让她们谈论起来:一个说:陈老汉苦了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病倒的时候,还在坡上挖土。另一个说:农村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呀,陈老汉是给磨死的。再一个轻声说:大儿媳妇红翠家有钱,是准备来做砖房的,医治他老汉她没拿出一分钱,结果,从县人民医院回来的第二天就死了。一个接过话大声说:她还哭得喊爹喊娘的。站在一旁准备抬丧的一个男人搭上话,那一万多块钱是从她娘家借的,是不应该拿出来医治他老汉。现出一会儿沉默,男人又说:唉,农村人得了个怪毛病,就该死。

  地坝上,正在开席就餐。红红白白的猪肉,弄成不同的花样,什么烧白、八方、什么洋芋肉丝、白菜肥肉等等。帮忙做事的父老乡亲,男男女女的乐鼓手,邻村近社的朋友,远道赶来的亲戚,大大地增加了早餐的胃口,一席坐着喜悦喝酒的男人,桌下三个空酒瓶东倒西歪,一个个面红耳赤。

  道场进入高潮,那位老道士,平素一副老态龙钟,但这时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右手持着一把宝剑,左手提着一只大红公鸡,口中急促地念着什么,时而宝剑在空中飞舞,时而跺几下脚,如此闹了一通,再围着丧架快步地跑着,跑了三圈,大喝一声,把大红公鸡放入丧架内亡者脚的一头,大红公鸡掉了魂,一动不动,随之,老道士端起一碗水,宝剑没离手,一阵急骤的念念有词后,喝了一口水,噗的一声,水汽喷在丧架一端,照此又喷在另一端,接下来,老道士高声唱念一会儿,将令牌往桌上一拍,“啪”的一声,说:得一阳卦呀。手中的两块竹卦往地下一甩,打起卦来,照此程序,要来回三个回合。

  门外,地坝中间的人朝两边涌动,桌子被抬到两面,空出一条通道,以备丧队行走。四个青年大汉扒开堵在门口的人群,挤进堂屋,二人各站在丧架的一端,跃跃欲试。老道士双手举起引魂幡,嘴唇不停地动着,听不清在念什么,悲恸的哭声将其遮掩。身着孝衣、腰上拴着草绳的陈思财,扬着头做出接住幡的架式,老道士将迎魂幡一阵乱挥,朝前一抛,高喊一声“起”,四个中年大汉应声而起,孝男孝女们,哪敢怠慢,一边擦泪,一边围护于丧架两侧。

  地坝前面响起激烈的火炮声,花花绿绿的花圈,贴着毛笔大字的祭彩,晃动起来一逐一排列成队,长号、弯号、大口口号、铜锣、牛皮鼓内射出一道道亮光,都被乐鼓手们吹打着,一边依次插队入列,闲着的人们站在地坝遮檐观望。

  这支浩大的丧队,在一位撕撒买路钱老头的带引下缓缓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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