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视往

第二十一章 小人书和洪胖子

　　记得小的时候家里书架上有很多书刊杂志，比如厚厚的大部头的书籍就有《毛泽东选集》、《马克思、恩格斯著作选》、《资本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及《清宫三百年》、《赤脚医生手册》，画册《芥子园画谱》等等，薄薄的数量繁多的杂志有《延河》、《芳草》、《十月》……除了类似于《芥子园画谱》这样的书因为里面都是图画经常翻看以外，其它的书都因为是成堆成堆的文字，看不太懂，即使看着也累所以都不太喜欢。记得当时家里还订阅一种刊物叫《富春江画报》，很好看，而且每期都等着看，因为里面基本上都是连环画，还配有简单的解说文字，在这本刊物里我知道了《三岔口》、《苏武牧羊》还有《孔融让梨》。

　　在孩子们手边传来传去的还有三种刊物：一种是《民间文学》，里面的故事很简单，了解很多类似海螺姑娘以及神笔马良这样的故事；还有一种是《儿童文学》，也很简短的文字，书里面的孩子就像隔壁邻居，或者说就像一起背着书包上学的同龄的孩子；第三种是《故事会》，里面五花八门，有笑话，有传说，有故事，一般还都配了插图，引人入胜。这三种刊物都是月刊，一个月一次，传到自己手里花两三天时间抢着全部看完还给别人后，有一种两手空空怅然若失的感觉。

　　天天可以看到的，只有小人书。小人书就是单印成册的连环画，巴掌大，封面是彩色的图画，里面多是黑白图画，配有简单的解说文字。有的小人书是单本，一本一个故事，比如《鸡毛信》、《小兵张嘎》、《渡江侦察记》等；有的小人书分上下两册或者上中下三册，故事较大，一本讲不完，比如《红岩》、《林海雪原》等；还有的小人书是成套的，最典型的有《岳飞传》、《李自成》、《三国演义》、《西游记》等。小人书自己家里也有一些，但不多，而且看过很多遍，不如洪胖子的小人书多，也不如洪胖子的小人书全。洪胖子，不知道叫什么名字，长得很胖，体型和我们看的《西游记》里面的猪八戒特别像，无论春夏寒暑脖子上都为一条毛巾。夏天的时候，敞开肚皮，扇一把大蒲扇；冬天的时候穿一件特长的蓝布棉袄，戴一顶毡帽外加一副耳套。洪胖子其实并不是那种特别喜欢孩子的老头，对孩子们也特别严肃，甚至从来就没有表现过亲切的表情，胡子拉茬的像一根根白色的小钉子长在两腮和下巴上，又短又粗。但是我们都喜欢洪胖子，因为他有好多好多小人书。

　　红胖子在刘家弄门口摆了一个小人书的租书摊子。中山南路上车水马龙，弄门口十几米远的地方是第二小学，旁边是“红鼻公”副食品商店——这样一个好地段，洪胖子摆一个出租小人书的摊子，既能招揽到生意又能和坐在“红鼻公”店门口的老头子们一起说闲话打发时间。洪胖子的小人书摊子实际上就是两块薄皮门板外加一个木箱子，门板内侧钉上一档一档的小木条，上面整整齐齐地排上小人书，一层一层地从头到脚都是小人书。另外再装上牛皮筋儿，护着小人书，即使有风吹过来也不担心。两片薄皮门板对开着靠在“红鼻公”店的外墙边屋檐下，排一排凳子，其中有极其低矮的长条凳，两寸宽三尺长，可以并坐三四个孩子；还有一个一个独立的蛤蟆凳，长长地排在墙根下，沟边的流水就从凳子底下穿过……洪胖子坐在自己的“专座”——木箱子上，一边抽着不带香烟嘴的“劳动”牌香烟一边和隔在五米外的老头们说话。

　　一般上午十一点出摊，傍晚天擦黑前收摊。下雨下雪的天气休息。出摊的时候，洪胖子自己背着那两片折合在一起的门板，因为肚子大，所以弯腰不利索，一副门板背在身上，唯一能尽情弯曲的是脖子——洪胖子轻微前倾的身体加上使劲前勾的头以及反手向背的体态，有些滑稽，也看得出十足的吃力。从家里出来背到弄口不到五十米，因为腿短，只能跨碎步，背到墙根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一放下门板就急着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满头大汗。第二趟的时候搬凳子，分别用麻绳捆着，一边一串，走起来没有那么吃力。第三趟的时候拎出他的木箱子，有时候还背一壶，军用水壶，平时挂在弄堂口墙壁上的长钉上……

　　租洪胖子的小人书，一般旧书是一分钱一本，三本以上多看一本；新书是两分钱一本，五分钱三本。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洪胖子的书从哪里来的，觉得他很神气，总是有新的小人书放在门板上招你。成套的《三国演义》前后五十四本，排在那里勾引的孩子们不得不一本一本接着来租看。新版的《聊斋志异》既是成套的又是单本讲一个鬼故事，更吸引人。从家里大人那里得来买馒头包子油条糯米油子吃早饭的钱，基本上在中午最晚也是当天傍晚都送给了洪胖子。一个学期下来，记不清到底有几天吃过早饭，但是洪胖子小人书摊上的书你还是没有能看完。洪胖子好像在变着戏法“骗”我们的钱，难怪有不爱读书爱吃馒头包子油条糯米油子的人笑我们：饿死你、肚子痛；吸血鬼、洪胖子……

　　其实当时租小人书也有省钱的办法，就是一个人掏钱租书，三四个人一起看！五分钱，三本新书，四个人，挤在一条凳子上，脑袋顶脑袋，八粒眼珠一起看。出钱的孩子正当中，每翻一页都要问：我要翻了，你们看完了吗？其味无穷。洪胖子一般是不反对这种“投机取巧”小孩子伎俩的，也容你们这么做。但是一旦凳子不够，有人出钱租书但没有凳子坐的时候，洪胖子就面貌很凶地赶人，嘟嘟囔囔地唠叨埋怨。虽说这是一个省钱的办法，但是总的来说还是不过瘾，到最后还是要自己省下买早点的钱自己租几本自己翻看才过瘾。我至今没有养成吃早餐的习惯，和洪胖子的小人书有直接的关系。

　　洪胖子这里的小人书摊还允许“赊账”。你如果想看书，又没有钱，可以跟他商量，先看，过几天再给钱，但是赊账看小人书要严格地按照两分钱一本计算，记性不好的洪胖子回头从木箱子里拿出一个套着“毛主席语录”红色塑料皮的工作手册，记上名字、赊账的金额和时间：毛毛，4分钱，3月23日；光头巴，2分钱，3月27日；老赵的孙子，4分钱，4月6日……，这本工作手册上记录的赊账的金额是不是全部收上来了？肯定没有，我就记得赊过账后来他并没有问我收钱。

　　后来长大一点，长到了对全是文字的书籍和杂志也充满兴趣的年龄，也离开第二小学去第二中学读书的那一年，洪胖子的小人书摊转让了，转给和我同一个院子居住的冯痴人——也是经常在“红鼻公”店前一起说闲话的常客之一。转让的原因是洪胖子病了，听说是高血压还有糖尿病还有心脏疾病，后来听说洪胖子死了，身边没有儿女，只有一个带大的孙子，叫习林，这个习林喜欢修理无线电，比如收音机录音机这些东西，估计年纪轻轻也不可能继承小人书摊才转让给冯痴人的……冯痴人没有像洪胖子那样不断地更新小人书，但是凳子上坐着看书的孩子似乎一点都没有少，那时候书摊上的那些小人书明显有些旧了。再后来，冯痴人去樊家井的夜市卖瓷器了，小人书摊的出摊和收摊也越来越没有规律，一直到最后，刘家弄门口小人书摊的消失，空空荡荡的弄口只留下一根长钉，那是曾经洪胖子挂军用水壶用的……

　　现在已经没有小人书摊了，第二小学还在，学校前面的一些商贩卖一些书籍，主要是课外练习这样的辅导书，剩下的就是漫画书，比如日本漫画《悠游白书》、《忍者神龟》这类的，只卖不租。找不到了小人书。在北京的潘家园旧货市场看到过卖小人书的，三块钱一本也有，十块钱一本的也有，三十块钱一本也有，更贵得也有——小人书成了一种收藏品。新时代连环画小人书会不会重新刊印？会不会再次出现小人书摊呢？如果会出现，我应该会租上几本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看，在熙熙攘攘的街口翻看……

　　印象当中自己的老家应该还有一些小人书，零零碎碎的，没有完整成套的《三国演义》至少应该有二十几本，这些小人书里面的连环画有很多都是现在很有名气的画家画的，应该说确实可以当作收藏品继续收藏。还有一些小人书，不是画的，而是剪印了电影的胶片的那一种，应该也有收藏价值吧？前几天想起来这件事情往家里挂了一个电话，回答是应该还在，但是要去老屋里面找，找得到找不到就不好说……我希望能找得到，一定要找到，不能找不到，无论如何要找到！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是不是都是看着连环画小人书长大的不好说。但是至少我是。

　　感谢小人书；怀念洪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