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要干掉猎手

第六十二章 黑娘

　　大学毕业后，在一路的测试中我过关斩将，终于被录用为公务员。拿到录用通知的那一天，我回到乡下刚跨进门，母亲就告诉我说黑娘病重了，要我去看看她。我一听这事儿，冷冷地只蹦出了两个字：“不去！”

　　我厌恨黑娘，甚至厌恨她那张有一块黑色胎记的脸。因为，她那些尖酸刻薄的恶言和恶行，曾经深深刺激过我的心。

　　黑娘就住在我家村子的后面，相距不过两百米。她的丈夫和我父亲是远房同族，论辈份我该是她的堂侄儿。听老人说，年轻时，我母亲曾在一次灾祸中，冒死救过黑娘夫妻俩口的性命。也许由于这个缘故，她和我们家的来往原本也还算密切。但十年前自从我的父亲去世之后，也不知为了什么，黑娘对我们母子俩就再没有过好脸色……记得读初中时，我考了个全班第一，母亲领着我去左邻右舍报喜，黑娘拿过成绩单只瞥了一眼，就满脸不屑地扔了过来：“嘿，我当是考了全校第一呢，瞎猫才碰着回死老鼠了，倒是神气个啥呀？”母亲被噎得干愣在那儿，老半晌都没说出话来。我考取县重点高中的那一年，开学前学费凑来凑去不够数目，母亲硬起头皮去向黑娘借了500元。没想钱刚拿到家给了我，黑娘竟又反悔追上门来，说她要留着买台新彩电，不借了。一旁的邻居们见此都为我求情，她却干脆拉下脸：“才考取个县重点高中，也不定就能考上大学，到时候要是……他拿啥还我？”最后，她硬是从我手里把钱要了回去……

　　凭感觉，我能断定黑娘的这些恶言恶行，不是出于势利的眼光，就是出于嫉妒心理--黑娘的日子比我们家宽余些，可大字不识几箩的她自己，这辈子却没福份有个上学读书的孩子。有多少次，当我被她的这些恶言恶行气得满眼泪水时，母亲总是久久注视着我，默默地说：“沐儿，你可要争气呀……”说实话，这些年我就是凭着这口“气”，才“争”出了头的。

　　哼，今天她幸亏是得病了，要不然，让我去好好地羞辱她一顿才爽。

　　母亲知道我脾性倔，听我那口气犹豫了一下后，便提过我刚给她买回的两盒营养品说：“你要不去我去吧，我就说你这阵工作忙，先替你宽慰她几句。唉，她得的是，是绝症……”我顺口就冒了一句：“这是报应！”

　　“沐儿！你怎么这样说话？”母亲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都这样了，已经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了。”

　　我索性又接了一句：“她死了，我也不会去看一眼。”

　　“你……”母亲哆嗦着抬起手，“啪”地给了我一记巴掌！

　　这一巴掌很重，我顿时被打懵在那里。怎么也想不通，受了黑娘那么多奚落和委屈，口口声声要我“争气”的母亲，却好像把过去的那些事儿全都给忘了？往下，我再也没听清母亲在说些什么，就委屈地摔门而去乘车回到了城里。第二天，母亲跟着又打来电话，说黑娘过世了，气性头上的我推说工作忙走不开，把电话给搁了。

　　半个月的新公务员培训结束后，那天一早我刚起床，母亲就已等在了宿舍门口，她满脚泥土，左臂上别了一块镶着小白花的黑纱。见了我多话也没提，就告诉我说今天是黑娘“烧七”的日子，要我回去看看她。显然，母亲是为这事儿特地从乡下赶来的。这次，我虽然不敢再说些什么，可想着那些往事，心里实在是别扭，正僵持着逐磨理由做推托，母亲却“扑通”一声就给我跪了下来：“孩子，妈求求你了，去给她磕几个头吧，你还不晓得，她，她是你的生身亲娘啊……”

　　“什么……妈你说什么？他是我的生身亲娘？不，这怎么可能……”我吃惊地愣在那里，继尔又连连摇头。

　　母亲却很平静，只是满头的白发在微微颤动，象刚刚生过一场大病，比前些时憔瘦苍老了许多：“是的，孩子。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讨厌他，记恨他，其实……妈倒并不是你的亲妈……一直想告诉你，可是黑娘她怕分了你的心事，硬是没让我跟你说呀。”

　　“这……妈，怎么回事？你，你告诉我？”我简直懵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早已是满脸泪水：“你黑娘，真的是做了一辈子的黑娘啊……”终于，从母亲那断续而清晰的回忆中，我明白了真相。

　　事情的源头，出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当时，条件简陋的乡卫生院产妇病房里，同时有两个孕妇产下了男婴。这两个女人一个是黑娘，另一个叫何贞。那天半夜里，何贞因为身体衰弱，睡沉后不小心捂死了身旁的婴儿。想着自己由于剖腹产时发现病症并动过手术，今后已不能再生孩子，她绝望至极，更难面对还未来得及从外地赶回的丈夫，趁着周围无人知晓，她悄悄拿起小刀动了自杀的念头。同病房中的黑娘发现后，情急之下想着自己今后还有生育的机会，为了救人一命，便瞒天过海，悄悄抱去自己的孩子跟何贞的死婴调了包……几年之后，黑娘由于丈夫婚变出走杳无音讯，只剩下了孤身一人，当时何贞本想将孩子归还生母，了白真相，但被黑娘坚决地制止了，于是，这个秘密也就伴着漫漫岁月，一直深埋在两个人的心底里。何贞，就是我眼前的母亲，而那个孩子，就是我。

　　可是，我却实在不明白，黑娘既是我的生身亲娘，却又为什么在这些年中，她如此尖酸刻薄地对待我？

　　“孩子，为了把你培养成人，她没少费心血啊。”母亲抬起头看着我：“你爹去世的那年，你刚上初一，可是由于你贪玩，功课却在全班倒数，妈和你黑娘都整天为你操心。不把你拉扯成才，爹娘这辈子都说不过去呀。那一次，黑娘上街看了一出古戏，回来就悄悄替我想了个主意，让我给你唱‘红脸’，她呢，专们唱‘黑脸’，做‘恶人’，故意不断地刺激你。为了能让你发奋读书，从那我们就一直演得很象，并且始终对你保守着这个秘密。还记得你读高中借学费的那次么？黑娘从你手里要回借出的钱，是故意做给你看的，其实当天晚上她就瞒着你，把那钱又悄悄塞进我的手里了。”说到这，母亲抹着泪水轻轻叹了一口气：“沐儿，现在你该知道了吧，黑娘是指望着你，是为了你好呀。她常对我说，你要是能有了出息，就算是她这辈子没有白白念向……”

　　是这样？我愣愣地看着母亲，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已经多年没有进过黑娘的家门了，这是我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屋里冷清清的，只有香烛在散发着缕缕青烟，堂前供桌上，摆放着黑娘的遗像。留着一块黑色胎记的脸上，印满苍桑。睹物思人，回味着那些难以忘怀的往事，此刻的我恍然若梦，百感交集。

　　母亲象是又想起了什么：“沐儿，你知道么？这些年你读书的钱，有一半就是你娘给抠出来的呀。她的病几年前就有了，本来医生是劝她开刀切除的，可为了你，她选择了保守疗法，没曾想，这病今年一复发就成了晚期，才46岁……”

　　我的心都快碎了。想起自己这些年，心中那些对黑娘的厌恨，想起前些天自己说的那些话，我为自己的糊涂混账而懊悔至极，羞愧万分。

　　攸地一阵风刮进门里，响起了书纸的哗哗声，我一转头，意外发现屋里黑娘的床头边，有一大堆的书本。记忆中，黑娘是不读书的呀，她怎么……上前定眼一看，竟然是全是我上中学时的课文和练习过的作业本，还有我的各种考卷和复习题，从初一到高三，足足有几百本！母亲告诉我说，这些都是黑娘瞒着我一年年收藏起来的，这些年多少个夜晚里，她常常孤身独影蜷在灯下，象看小人书一样看着我的课本和作业。说着母亲象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头递到我的面前：“这是黑娘死后，我从她身边发现的。”我仔细一看，纸上是几行歪歪斜斜的字：

　　“沐儿，我的孩子，这些年黑娘让你受委屈了……黑娘看不到你了，你的路还长，往后还要好好用功，好好做人……”

　　“黑娘，娘--”我“扑通”一声在灵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泪水象喷泉般涌了出来。

　　二十多年呀，你把生身骨肉的爱，深深埋藏在心底里。世上谁不想当好人？又有谁愿意做恶人？然而你一直到死，都在承当着“黑脸”和“恶人”的角色，你忍受了怎样的痛苦啊。现在，儿子终于成人了，可是当你弥留之际，最希望儿子来到你的身边时，儿子却竟然没有去看你一眼，甚至还恨你骂你呀……

　　我和母亲来到村后的山上，将那些旧课文和旧作业本当作纸钱，在黑娘的墓前一张张点燃。轻风拂来，片片纸灰象蝶一样飞向凄凄青草丛中。我一遍遍地念叨：“娘，我可亲可敬的娘，您放心吧，儿子不会枉对您的苦心，一定永远地努力，永远地发奋！”

　　（原载《故事社区》2006年10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