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要干掉猎手

第二十六章 无言的承诺

　　那年秋天医院组织送医下乡，我们医疗小分队住在一个叫杏庄的山村里。晚上正准备休息，忽听附近传来一阵嘈嚷，像是有谁在打小偷什么的。我循声跑过去，只见一户人家的屋外围了许多人。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在嘤嘤哭泣着，一个显然是那姑娘爹的老汉正被人扯下手中的棒子，指着旁边一个小伙子斥骂：“你个小流氓崽子，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下次要敢再来，看老子我不敲断你的腿……”那小伙子二十七八岁年纪，穿一身低档的西装，蹲在地上一声不吭。

　　听着周围的窃窃议论，我很快知道了个事情的大概：小伙子住在另外一个村上，名叫麻根，是个孤儿。半年前，他认识了跟前这个叫秋芳的姑娘后便一片痴情。可是由于麻根不仅没什么挣钱的手艺，而且还有点懒惰好闲的坏毛病，所以姑娘一直瞧不上他。也不知道今天这是第几次了，麻根刚才在屋外偷看姑娘洗澡，竟被姑娘的爹逮了个正着。

　　这小子吃了苦头，腿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棒子，血从裤腿里面沁了出来。待围观的人们散去后，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他领到了我的临时医疗室里。对这样的人我是有些鄙夷的，给他处理伤口时当然没给好脸色：“看你也是个光光面面的人，为什么做这样的事？”

　　他闷着脑袋，老半天才冒出来了一句话：“我……喜欢她。”语气很坦然，我觉得他似乎并没感到很羞耻，但也不像是油嘴滑舌那一类。

　　这倒让我心里微微一动：“你喜欢她，可是她不愿意怎么行？”见他又不吭声，我索性接着说：“你既然喜欢她，就该为她想想啊。人是很讲现实的，哪个姑娘不想奔好日子？又有哪个姑娘愿跟一个没出息的窝囊男人受苦受穷？一个男子汉，如果不能让自己喜欢的女人得到幸福，那算什么呢？”

　　麻根抬起头闪着两眼看看我，嘴动了几动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出来……

　　几个月以后，这天上午我跨进门诊室，面前已经排起了队。我接过最前面一个汉子手里的挂号单，一眼就认出他是那个麻根。他身上穿的还是上次的那件低档西装，只是明显旧了些，脸上也胡子拉碴黑瘦了许多。我例行公事般地问他：“是哪儿不舒服？”“头有点疼。”“感冒了吧？”“不是，不是，”麻根捂着后脑勺：“被撞了一下。”我按下他倾过的脑袋看了看，见头皮上并没什么明显的伤痕，便问：“怎么撞的？”“刚才在大街上，被一辆摩托车撞了个跟头，脑袋磕在地上。”“那车主呢？”“他把我扶起来后，我摸摸身上没啥事儿，就让他走了，也没记车号。这会儿才……才头疼。”我不由一怔，随即问他：“身上带钱了吗？”麻根显然也已经认出我来了，用手压了压胸前道：“有，有！我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干活挣工钱了，昨儿老板刚发了500元工资。”于是我对他说：“你要去做个CT检查。”“做CT检查？要，要多少钱？”我如实相告：“300元。”

　　不知他是不是对“300元”这个数字感到意外，还是觉得我这个医生小题大做，麻根一下子僵在那儿不吭声。

　　凭良心说，做CT我的确是为麻根性命安危着想的。头部受到意外撞击后，会造成颅脑出血而导致死亡，但这又往往因为表面没有伤痕和当时也没有什么明显疼痛而被大意耽误，这种情况我已经见得太多了。所以我半是没好气又半是耐着性子地对他解释了一通，说：“你被车子撞了头部现在感到疼痛，究竟是什么样的症状现在很难说，不做CT检查，医生凭什么诊断？你这又看什么病呢？”

　　麻根却站起身支吾着说：“没，没什么事，我身体壮实，头疼点能挺得住……要不就算了……”门诊室早上本来就忙，挤的人很多，麻根边说着边朝别人身后让。对这号要钱不要命的人，医院是没有办法的，我也只好由他去了。

　　但是下午，当我从外面往门诊室去的时候，就看到他又来了，正恹恹地靠在走廊里的长椅上，与上午相比，神情明显有些怠倦。我注意他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是一只有红线吊着小纸牌儿的金戒指，显然是刚刚从店里新买的。此时，他目光痴痴地看着手里一张两三寸大的照片。从身边经过时我一眼认了出来，是那晚那个叫秋芳的姑娘。麻根发觉是我，忙将那照片和戒指放进了贴胸的衣袋里，拧着眉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我这头……麻烦你，给打个止疼针吧？”

　　凭经验，我感到他预后有些不妙，便说：“你有颅脑出血的可能，恐怕不是打止疼就解决问题的事。上午我不就叫你去做事CT吗？又不是没钱！”

　　谁知麻根讪笑笑：“那500元，我刚买……买了金戒指。”我一愣：“买金戒指干啥？”“今天是她的生日……”

　　听他这一说，我总算是明白了，心里顿时怪怪的，感到这种人可悲可笑，实在不可理喻，便瞪了他一眼，将CT单子朝他面前一丢：“你要命吧？赶快去交钱做CT！没钱，就先去把那金戒指退了！”

　　但令我意外的是，麻根拿着CT单子讪讪出了门诊室后，既没有去收费处交钱，也没有去CT室，而是悄悄地走了。

　　晚上我正在急诊部值班，救护车送来了一个危重病人。我上前一看，竟是麻根，人已陷入昏迷状态，可是他手里仍攥着那只金戒指，嘴里在含含糊糊地念叨着：“秋芳……给你买的，金戒指……”

　　他这是倒在路上被人发现后打120送来的，身边没有家属，我立即把情况向院长作了请示汇报，院长指示立即对他进行手术，先实施抢救再说。

　　但是终因延误太久，手术已来不及了。夜里，麻根死了，死于颅脑出血。

　　从麻根贴身的胸前拿过那只金戒指和那张照片时，我心里一阵感慨。小伙子的爱虽然近乎愚蠢，但却很固执很真实。当夜，我作了一个连自己也觉得荒唐冒昧的决定，打通了杏庄的电话，几经碾转，我终于跟村里那个叫秋芳的姑娘通上话，我把我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去了一趟太平间。门静静地开着，里面孤零零地停放着小伙子的尸体。我正隐隐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遗憾，从门外进来了一个人，我一看，正是那个叫秋芳的姑娘。她满头是汗，双脚沾泥，显然是刚赶了远路。认出我后，她只轻轻叫了我一声“大姐”，便走近麻根的身旁。看了几眼，姑娘从身上拿出一块毛巾，沾着水轻轻替他拭去脸上的汗渍和灰迹，然后，又掏出一把梳子，替他梳理着乱糟糟的头发。不一会，门外又风尘仆仆进来一个老汉，是那姑娘的爹。老汉朝小伙子看了一会后，双手捧出一套崭新的西装，小心翼翼地给他穿到了身上。

　　我猛地想起了什么，连忙将那枚金戒指和那张照片递给了姑娘。姑娘接过后，盯着那照片看了一会，又将麻根胸前西装纽扣解开，将那张照片放在了他的胸前……

　　整个过程，那父女俩都只是默默地做着，几乎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看着这情景，我忽然怕自己的眼泪滚落下来，赶紧转过了身去……

　　（原载《中外故事夜生活》2003年7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