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要干掉猎手

第十五章 人往好处推

　　都说忠厚的人逆来顺受好欺侮，殊不知，忠厚人要是被惹急了也会玩命。

　　这人叫虞木根，今年50岁，是个碰着蛤蟆拦路都会绕开道儿的本份汉，和他老伴刨扒几亩粮田度日，家就住在村主任宋文广的屋后。今年春上，宋文广为了“避邪”，在新造的楼屋后面搭起了一个茅池棚，那茅池棚的露天大粪缸不偏不倚对着虞木根家大门，相距不足5米。大热天，臭气熏人的茅池使虞木根一家天天恶心反胃咽不下饭茶，他老伴还因此形成了条件反射，一种捧起饭碗就头晕呕吐。为息事宁人，虞木根捧上300元钱，赔着一张老脸，跟在宋文广的P股后面转了一个多月，可他总是打着哈哈装聋作哑。最后，虞木根一急之下壮起胆子，自己动手扒了茅棚、砸了粪缸。

　　谁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天他老伴胃疼得厉害去医院一查，竟发现已患上了胃癌，需要尽快动手术。为了凑钱，虞木根赶紧将刚晒干扬净的3千多斤稻谷拉到乡粮站，一塌刮子卖了2000元。没想到结帐时，这2000元却被会计按照宋文广的吩咐代扣了下来，他拿到手的，只是一张因拆茅棚、砸粪缸而“违反了村规民约”的罚款收据，上面盖着村委会的大印。

　　这还叫人怎么活呀？霎那间，凄凉、悲哀和愤恨一起涌上虞木根心头，厚憨木讷的老实人失去了理智。他找到一把短柄板斧，霍霍磨亮了，冲出门就要找村主任宋文广，可转念一想又横了横心：宋文广要没上面撑腰，他敢这么无法无天？奶奶的，村主任太小！反正是豁出去了，要干就索性干大点儿，干他个惊天动地，让人家瞧瞧，我虞木根究竟是不是别人砧板上的肉！于是，他将斧头往怀里一掖，“蹬蹬蹬”闯进了乡政府大院，直奔乡长的办公室。

　　乡长办公室的门敞开着，虞木根进去后，反手“砰”地一声关死了门。

　　乡长姓胡，是个40多岁的汉子，正独自埋在办公桌上忙着写什么，连头也没抬：“嗯，关门干啥？马上有人来了。”

　　“胡乡长，我今天来……”

　　“噢，是老虞呀，什么事，你说吧。”

　　见乡长还是轻描淡写没注意到，虞木根打算先给他来个“下马威”，便撩开上衣，将怀里那把斧头“刷”地拔了出来，隔着办公桌往斜对面的茶几上一放。不知是手里发抖还是那斧头太重，只听“叭嚓”一声，茶几上的玻璃碎了。

　　乡长这才抬起头来，一下子被怔住了：“老虞，你，你这是干什么？”

　　见“下马威”起了作用，虞木根便将自己被村主任宋文广仗势欺侮的事说了一遍，然后，他又一把抓起斧头，两只血红的眼球里射出一股杀气腾腾的寒光：“我虞木根不想活了，今天，我要死在这里。不过在我死之前，我要先劈了你这个当乡长的！”他喘着粗气咬紧牙关，两眼死死盯住乡长，象一头随时准备扑上前撕咬猎物的困兽。

　　乡长两眼不住地打量虞木根，嘴巴张得老大，喉结在急剧蠕动。显然，他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正在紧张考虑着眼前的对策。他竭力掩饰着慌乱和失措，但那说话的腔调，已全没了往常的威严：“老虞呀，这，这是何必呢？我跟你无怨无仇，也没招惹着你，有话好商量……”

　　“少罗嗦！”虞木根凶狠地打断了乡长的话，他是来泄愤的，不愿这么不疼不痒地磨废话。现在，他只希望乡长站起跟自己搏斗，或者拍桌子喊人来，哪怕是挥挥手说几句推诿的官腔词儿也行，那样，他手中的斧头才能毫不犹豫地砍下去。于是他又蛮横地吼道：“你乡长不是比村主任大吗？你们不是官官相护吗？今儿个你别想活着出去了！”

　　乡长直直地坐着，双手机械地放在办公桌上，胳膊一颤，满满一杯浓茶被碰翻了，那茶水沿着桌面嘀嘀嗒嗒嗒往地上直流。

　　虞木根看在眼里，心里忍不住骂道：奶奶的还乡长呢，这会儿倒成了个软蛋！可是，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反倒有些无所适从了。

　　也许是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乡长在作最后努力，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唉，既然这样，那也算是我真的活到头了，谁让我这当乡长的工作失职呢？不过，在你动手之前，我想吸支烟，这总可以商量吧？”

　　吸烟？虞木根知道他是在磨蹭，可转念一想，反正门被关死了，斧头又在自己手里，量他也跑不了。

　　乡长小心地看了虞木根一眼，见没表示反对，这才伸手从身后的一排文件柜里翻找香烟。也许是身体虚得厉害，那柜里高高的一摞文件书报不知怎么晃了几晃，“哗拉拉”全翻倒在地上。乡长从那翻倒的文件书报里捡起一包香烟，揭开盖头，可手指头捏了几捏竟都没掐出一支香来，便只好将那整包香撕开，散壳的香烟一大半“扑落落”地滚在桌上和脚下。

　　哼，你乡长也有哆嗦的时候啊，平常那些威风都哪里去了？虞木根心里不由充满了一种自豪和满足，打从娘胎里出来，他还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扬眉吐气过！

　　正在这时，忽然“笃笃笃”一阵敲门声，外面有个粗粗的嗓门喊道：“胡乡长，胡乡长。”显然，这敲门的知道乡长屋里有人。

　　虞木根一震，本能地直起两眼盯住乡长。此时此刻，只要乡长走上去打开门，他就会毫不迟疑地抡起斧头砍上去，砍一个够本，砍两个赚一个！

　　你别说，在这一触即发的节骨眼儿上，胡乡长还真够识时务的，他先仰着身子往椅子上一靠，那意思是明白地打招呼告诉虞木根，他不会去开门，接着他对门外道：“请等一会再来，我正在跟人谈话！”

　　听门外的脚步声离去了，虞木根握着斧头的手软了软。奶奶的，砍，还是不砍？他禁区不住有些犹豫了起来。乡长察颜观色，似乎已经从虞木根的神情变化中看出了一线求生的希望。他谨慎地站起身，递一支烟给虞木根：“来，抽支烟吧？”

　　见虞木根没有反应，他又说：“烟酒不分家，抽一支嘛，今天，就算让我给你虞大哥拍一回马屁吧？”

　　“我……你叫我大哥？拍我马屁？”虞木根心里不由一阵讥笑：这真是“人怕凶，鬼怕恶”呀。他木然地接过香烟，看着乡长恭恭敬敬给他打火点烟的样子，又倔起劲道：“哼，你算了吧，你是乡长，我一个小百姓，高攀不上！”

　　乡长陪着笑脸：“你比我大三岁，应该是我称你大哥嘛。别看我是乡长，你是小百姓，可要是咱们俩人换个位置，说不准你比我强哩。”

　　虞木根有些受宠若惊，他没主张了，那斧头不经意地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乡长继续察颜观色道：“老虞呀，你可记得，去年在乡里的文明户表彰会上，我还给你发过奖状哩。你这个人我是了解的，为人厚道，老实本份，逆来受顺，不被惹急了，是不会来当拼命三郎的……”

　　这话，虞木根当然知道是拍自己“马屁”的，可倒也觉得是说到了心眼儿里：“这口气，你说我能咽得下去吗？官逼民反啊！”说这话的时候他虽然声音还很大，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已没有了刚进门时的那股恶气。

　　“那，你用斧头劈了我，劈了你自己，问题就解决了，这口气你就咽得下去了？”

　　“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我一无后台，二无靠山，我找谁去呀？”

　　“我说呢，原来你是看不起我，信不过我这个乡长老弟嘛！”

　　“这，这是怎么说的？”

　　乡长欠起身体，伸出手：“那张2000元的罚款收据带来了么，我看看。”

　　虞木根不免有些意外，他迟疑了一下，便“秃”地扔下斧头，掏出那只罚款收据递了上前。此刻，虽然他还半信半疑，但劈人的念头已渐渐消失了。

　　乡长仔细看过那张收据，接着将桌旁的电话朝虞木根面前推了推：“你把你们村主任的电话要出来，我找他说话！”

　　电话被接通后，乡长劈头就问：“你给我说实话，虞木根的2000元罚款是怎么回事？”宋文广那头怎么说，虞木根听不见，但接下来乡长的话他却听得很清楚：“我告诉你，这笔罚款和你这种做法，都是非常错误的！现在，我马上把这笔罚款代退给虞木根，然后再从你的村干部工资中扣除！”李文广在，电话里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乡长火了：“乡干部都要象你这样，我这个乡长脑袋提在手上也没法当！”那边好象还在嘀咕，乡长严厉地吼道：“你愿干就干，不愿干打出报告来，少了你，地球照样转！”吼罢，“啪”地挂了电话。然后，他撕下一张纸，又抄起笔，在上面写了几行字交给了虞木根：“拿这条子到乡财所取回2000元钱，抓紧给嫂子治病吧！”

　　一把斧头，今天总算把万人之上的乡长给治服了！这使得虞木根满腔的凄凉、悲哀和愤恨一下子烟消云散。他从胡乡长手里接过那张字条，便止不住有了一种胜利的激动：“这就好，这就好，今天，真是差一点点……”

　　乡长从地上捡起那把斧头，将它递还给虞木根：“老虞呀，今天的事算是过去了，但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做是很错误的，也是很危险的！”

　　虞木根先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接着不由暗暗责备起自己的莽撞，着实感到了一阵后怕：刚才手中的斧头要是真的砍下去，那现在的自己，不是一个罪犯，也是一个歹徒了，幸亏……

　　他极不自在地掖好斧头，本想打开门出去，一看地上还散落着那一大堆书报文件，便又赶紧上前收拾起来。忽然，从书报里滑落出一张照片，映入眼帘的，是个身着特警服的军人--是胡乡长。

　　虞木根捡起那张照片，不由楞住了：“胡乡长，你……”

　　乡长拿过那张照片，淡淡一笑：“噢，这是在军区大比武的时候照的，那时我在防暴连当连长。”

　　“这么说，你刚才，你不是因为怕我这把斧头才……”

　　乡长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人往好处推啊。”

　　虞木根什么都明白了：“好人……”话没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原载《故事会》2000年8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