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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从林黛玉诗词看其心理流程

  《红楼梦》是一出凄美的悲剧。“它的悲剧美在艺术上表现出朦胧美、意境美和诗意美。”书中无论是典型人物塑造还是环境意境描写都带有诗意色彩,比如书中女主人公林黛玉不仅是一个封建社会的叛逆者,性格具有多方面的规定性,同时又是一个充满新意的美的典型。特别是她的多情多才,她与宝玉之间的爱情,充满浓郁的诗意特征;而这样的浓郁诗意又每每体现在黛玉的诗词创作中。黛玉的一生都在作诗,诗是她心灵凸现,是她生命所系、灵魂所归。

  黛玉心境的不断变化,无一不体现在书中所咏和她所写所歌的诗词中,我们可以从《葬花吟》、《题帕三绝》、《秋窗风雨夕》、《桃花行》等诗词中窥看林黛玉的心理流程。无论是孤独、凄恻还是无奈,我们都可以从黛玉诗词中感受到她短暂一生的“哀音”。

  在《红楼梦》人物画廊中,全身充满诗的灵性,是黛玉的个性特征之一。而她的任性娇饰,孤标傲世,敏感自尊的性格具有动人心魄的艺术力量。对黛玉而言,诗就是她青春生命的一部分。在小说前八十回,共录有黛玉诗作十六首,除题咏大观园的《世外仙源》、《杏帘在望》这类奉命之作,以及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中《芦雪庵即景联句》的急就之章,她的诗作丰富地表现着她对现实生活的情思。小说中黛玉的诗词,主要出现在十八回之后,这时黛玉已是二进荣国府,她父母双亡,已处于寄人篱下的地位。阴冷的环境,昏暗的前途,使黛玉一头扎进了诗的世界,在诗中去寻找她的生命,表现她的抗争。

  一、凄凄“哭花阴”

  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写黛玉往怡红院叩门,因晴雯不知是谁,赌气未去开,正好宝钗在她之前进入院中,黛玉因此误解,以为宝玉绝情,不觉伤感,便在墙角花阴之下悲切呜咽,直惊得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亦飞起远避,不忍再听,书中即插入对句《黛玉哭花阴》: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因为黛玉的哭泣,花为之神魂颠倒,默默伤感;鸟也从梦中惊醒,弄得痴痴呆呆。

  黛玉一到贾府,除了贾母,与她最亲近的就是宝玉,行则不离,卧则同榻,一个是贾母的嫡外孙女,一个是贾母的宝贝孙子,备受贾母的宠爱。宝玉的姨妈携女儿薛宝钗来到贾府,薛姨妈向宝玉母亲王夫人言说金玉姻缘的事,薛宝钗向宝玉出示金锁,黛玉即流露出排他性的嫉妒之意(见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如今黛玉以为因为宝钗而使自己被丫头关在门外,更是“千般滋味,万般感受”涌上心头。在以上两句诗中,曹雪芹不仅将花、鸟拟人化,写它们也富于同情心,且将它们也描画得像弱女子黛玉一样可怜可爱。

  在《黛玉哭花阴》对句之后,小说又插入四句《哭花阴诗》以渲染气氛,表示对黛玉的怜惜: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闱。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在大观园的众女儿中,黛玉的才貌是最出众的,可她的身世也是够悲苦的。在黛玉短暂的一生中,她一刻也不曾忘记自己是“无依无靠,投奔来的”;寄人篱下,孤苦伶仃的遭遇,在她的心灵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在贾府,虽然物质生活并不匮乏,但在精神上,她却时时感到压抑和痛苦,“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一种无家可归、无所依傍、无可摆脱的深刻的孤独感,像沉重的阴云,始终笼罩在黛玉的心头。她的眼泪,她的伤感,她的内在孤独的生命体验,既来自她无依无靠、孤立无援的人生经历,也来自她与生存环境的格格不入。“林黛玉人品才情,为《红楼梦》最,物色有在矣。乃不得于姐妹,不得于舅母,并不得于外祖母。”在这四句诗里,作者赞颂了黛玉的才华容貌和她对宝玉的深情厚意,同情其寄居贾府受到的冷遇,更以此“哭花阴”细节作引,为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作铺垫。

  二、幽幽“葬花吟”

  黛玉“哭花阴”之时,恰值暮春落花时节。黛玉不觉移情于落花,提篮荷锄,前去葬花,吟出一首抒发自己内心抑郁已久的情感之作——《葬花吟》。这充满生命激情的哀歌,是黛玉第一首长歌行。这时宝黛的感情,在封建势力的重压下,已从两小无猜的兄妹情谊,发展到相互爱慕中试探与倾诉的阶段。《葬花吟》是彻底的“言志”诗,是黛玉性格与生命的折射。在这“言志”诗里,黛玉的心境仍然是沿袭了《哭花阴》的哀伤凄恻,但更多了一种抑塞不平之气。诗中既有浓重的伤感和悲观,又有激越的控诉和抗议。她明确表示,决不屈服于污浊的残酷压力,要永远保持那孤标傲世的洁白品格。可以说,黛玉借《葬花吟》发出了感叹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

  独把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好一个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林妹妹!眼看满园落花随风逝去,独自一人背着香囊,担着花锄,来到那无人之处。时值芒种时节,凡这日人们都要祭花神,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大观园中那些女孩子更兴这风俗,不仅将园中装饰得绣带飘摇,花枝招展,更将自己打扮得桃羞李让,燕妒莺惭。偏偏这其中出了个格格不入的黛玉,竟有那么多怅惘及感伤。她俨然知道自己无法挽回落红飘飞的结局:曾几何时,鲜花时艳于枝头,吐露芬芳,可这种美丽多么短暂,转眼间败落凋零随风逝去,再难寻觅。粉色的春天一过,就是绿色的夏,然后就是枯黄的秋,苍白的冬,这和闺中女儿的命运多么相似!黛玉怎能不有感于肺腑,有叹于口中呢?除了黛玉,谁还会有如此忧思?于是,山坡之上,落花之中,多了这么一位悲悲切切的绝代佳人。手捧落花,愁上心头,不禁泪落两肋,呜咽的声音,让宿鸟栖鸦也不愿再听。

  “花谢花飞飞满天”,黛玉试图打开自己尘封已久的心,她要将自己的哀怨愁情,一吐为快。

  “红消香断有谁怜”,黛玉知道自己的这一回答将是否定的。世事碌碌,谁有清闲?唯有黛主才会如此痴傻去可怜那落英残花。这也正道出了自己孤苦伶仃的身世,残花落英与自己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虽然世态炎凉,黛玉却始终保持自己的高洁与尊严。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是落花的命运,也是黛玉悲苦生活的写照,冷酷的环境让她无时无刻不在受着煎熬。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这是多么无奈的叹息,“自古红颜多薄命”,也许黛玉早就明白了。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黛玉只是一味的哀怨吗?不,她心中也有希翼,她渴望一个好的归宿,如同她手中葬下的落花。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就算死也要干干净净,黛玉竟如此坦然,甚至面带笑容,倒叫人心酸。偌大一个大观园,只有唯一一个知己,岂不令人心痛!自己孤高一世,却换来世人的鄙笑。没有人理解她的痛苦,自己只能自伤、自怜。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的内心早已做了坚毅果断的决定——没有爱,毋宁死。若黛玉的爱情失败了,她唯有去死。因为爱情就是她的生命。

  黛玉只知恋爱,不知其他。“黛玉似乎不知道除恋爱以外,人生还有其它更重要的生活内容,也看不到恋爱以外还存在着一个客观的世界。她把全部自我沉浸在感情的深海中,呼吸着咀嚼着这里边的一切,从这里面酿造出她自己的思想、性格、情绪、嗜好,以及她精巧的语言与幽美的诗歌;此后,就在这里面消灭了她自己。”以恋爱为生命的黛玉最终失去了爱情,真可谓“更有情痴抱恨长”。

  黛玉惜花怜人,为落花倾洒着悲戚的泪水,把红颜会老的青春少女,写成红消香断的落地桃花,情切切,意绵绵,香软的词句中寄托着不尽的情思,对花与人的命运进行了形象的阐释,对美的存在与消亡进行了哲学的思考。《葬花吟》不就是林黛玉悲剧命运寓情于景的诗意写照吗?葬花,也就寓意着埋葬自己的青春!然而,《葬花吟》虽然充满了凄楚悲哀的色调,但也并非只是缠绵悱恻,抒发自己满腔的哀怨,她已开始体验贵族之家的世态炎凉与人情冷暖,而有了愤懑的情绪。总之一首《葬花吟》,黛玉淋漓尽致地写尽了自己的哀婉悲愁,伤感凄凉……

  三、深深“题帕”情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中黛玉所撰的《题帕三绝句》写于宝黛爱情生活心意初通时期。这三首诗,第一首是泪,第二首是泪,第三首仍是泪。这是黛玉用心血和泪水向宝玉倾诉出潜压内心许久的肺腑之言,知己之音!情调虽过于凄怆,伤感虽过于浓重,但这凄怆中有颤抖的呼喊,伤感中有不可忍受的抗争。在诗中,黛玉进一步深化了自己在《葬花吟》中的叛逆性格;如果说在《葬花吟》里黛玉为自身的青春、爱情、命运而悲泣,那么《题帕三绝句》中的黛玉的“泪”却是为知己而流,为共性之人而流。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宝玉突遭父亲贾政毒打,黛玉“满面泪光”,宝玉“心下记挂”,遣送两条旧帕,黛玉心有灵犀,一时“余意缠绵”,遂以深情笔触写下著名诗篇《题帕三绝句》。

  对将爱情深藏内心的双方来说,最大的要求莫过于在期待和不安中尽可能想方设法了解对方的心情了,宝黛二人正所谓“人居两处,情发一心”。虽然有时会产生误解以至闹翻,但仍然是彼此相思。黛玉对爱情的全部理想就寄托在这《题帕三绝句》中。

  黛玉追求的爱情是最崇高的两心相依。宝玉赠旧帕,对于黛玉便是一个承诺,黛玉感到了踏实和安全。所以在黛玉的眼中,绢帕是那样的非同寻常。自此以后,黛玉在爱情的心境上可以说是走得比较祥和的。她与宝玉消除了猜疑、误会、争吵、讥讽,而增加了相互理解、信任与尊重。以至在后来小说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薛宝琴的出现,“极美丽,极聪明”的宝琴一进贾府就受到贾母的特别优待,甚至有把她给宝玉做媳妇的打算,就连一向大度有涵养的宝钗都对此感到心理不平衡。黛玉却出忽意料的平静,没有惊慌没有不安,就是因为这看似朴素却意味深长的绢帕。试读这三首绝句诗: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黛玉是极重感情的,她决不会忘记宝玉前世的赠水之恩(神瑛侍者对绛珠仙子有甘露之惠,灌溉之情,小说隐括黛玉和宝玉爱情中以眼泪酬答知己的性格特征),也不会忽略宝玉今世的赠帕之情,她要把前世蓄积的所有眼泪,都毫不保留地回赠给宝玉!这么生动的场面不仅仅是令黛玉自己伤悲,也令我们伤悲,令所有看过《红楼梦》的人伤悲!因为这种伤悲不仅是来源于现在,而是来源于过去;不只是来源于黛玉的今后,而是来源于黛玉的前世(绛珠仙子为偿灌溉之情,随神瑛下凡,将一生所有的眼泪报答给他),“刻骨铭心”也是“刻古铭今”的。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黛玉的今生就是为还泪而来的,她不为名利而奔波,不因人世间的勾心斗角而算计,而是为了实现她前世的诺言和誓约。在她今生的生命中,眼泪成了她生命最主要的内容,手帕则可以证明黛玉的一切感情,所以黛玉把这三首泣泪之诗写在手帕上,就能够记载任何东西都无法载动的情感!就好像薛宝钗的“芳龄永继”一定要刻在“金”上,贾宝玉的“仙寿恒昌”一定要刻在玉上一样,黛玉的泪一定是要写在手帕上的。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黛玉用“湘江”比恰自己的住处“潇湘馆”,而用“旧迹”来表明此时她的芳魂和诗魂已经进入了自己生命的未来,“潇湘馆”当然也就成为“旧迹”了。黛玉前瞻自己“魂断潇湘”之后,进入她的来世,回忆着自己的“湘江旧迹”,那眼泪呀,也是“彩线难收”的!也不知道潇湘馆门前的“千竿竹”是否依然青翠挺拔,它们是否还记得自己原来的主人——林妹妹,也不知道潇湘馆中自己眼泪的香痕还依旧存在?黛玉在诗中尽情地描述着自己在红尘凡间的泣泪过程。那香痕,那翠竹,那曾经记载着一生喜怒哀愁的潇湘馆,都成了自己情感的见证,这幽美和哀婉的画面一直把自己的情感延续到了未来,延续到了来世,延续到了生命的深处!潇湘馆中的每一件物品都记载着黛玉的记忆,同时,也感动了所有的《红楼梦》读者。

  黛玉用《题帕三绝句》表达了自己穿越时空的情感,我们只有打破时空的局限,用前世、今生和来世的更长的生命体验才能从根本上理解其包含的全部意蕴和深刻内涵。“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但这真挚爱情有力见证的《题帕三绝句》,这令黛玉对爱情最终安心的绢帕,最终还是落了个焚绢焚稿(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的结局。黛玉的绢帕,令黛玉肝肠万断,令宝玉牵肠挂肚,也令所有《红楼梦》的读者回肠荡气。

  四、离离“风雨夕”

  通读黛玉的诗词,我们会发现总有一些表现伤悼身世之感的作品。《代别离·秋窗风雨夕》与上述《葬花吟》的抑寒之气和傲世态度相比,显得更加苦闷和颓伤。再拿《题帕三绝句》与之相比较,如果说在《题帕三绝句》中黛玉是以“泪”诉情,以“泪”显性,那么《秋窗风雨夕》中的黛玉则以“秋”进一步融情,以“秋”进一步表性。黛玉这时的心境已从以往的身世之感转向对未来命运的不尽担忧。

  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钗黛“互剖金兰语”后,不觉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黛玉病卧潇湘馆,灯下翻看《乐府杂稿》,见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眼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秋窗风雨夕》意境悲凉感人,低吟着黛玉一阵悲秋苦痛的心声。孤独、颓伤、凄凉,自是诗人压抑的诗情抒发,诗中的景物、意象无不充溢着她的情感、意趣、心绪和韵味。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在敏感的黛玉看来,秋天本已让她魂销肠断,淫靡的秋雨更加重了她心中的凄凉,双亲都已过世,在这凄风苦雨之夜,没有任何亲人与她作伴,许多年来,黛玉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独自咀嚼着深重的孤独。黛玉把思绪拉到她的生活世界之外,寻找着没有风雨只有温暖的秋窗小院,为疲惫的心灵寻得一块暂时歇息的净土;然而,她的梦想很快就破灭了,在空灵的世界里,处处都是风雨,家家秋院都是风雨肆虐,哪里有什么温暖可寻呢?这两句诗写尽了黛玉在风雨之夜的凄凉孤独,使全诗罩上了一层浓郁的悲剧气氛。

  在“风雨夕”中,黛玉的孤苦颓伤无不充斥其间,真乃催人泪下!这是久病缠身的林黛玉精神上更加压抑的诗性渲泄。诗中的事物、情景无一不与她特有的意趣、心绪相构相系。秋,正是她悲美风采的诗意写照!

  五、萧萧“桃花行”

  黛玉的诗,到了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中的《桃花行》和《唐多令·柳絮》,更加悲哀忧伤。黛玉在这两首诗词中虽仍表现出对自由幸福的向往,但她已自感身如桃花柳絮,飘零无倚,“谁舍谁收”,已预感到未来悲剧的结局,情调更加低沉。到了七十回后,这种悲伤的色调则更浓了。这时的她觉得自己已经接近“泪尽夭亡”。她由胭脂想到桃花,再想到眼泪,以悲剧感情浸润美好色彩,唱出这首哀婉的性灵之歌。

  多愁善感、纤细哀婉是林黛玉的性格特征,她的《桃花行》就笼罩着这种氛围。全诗写道: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在这首《桃花行》里,黛玉并非发出一般风花雪月、儿女之情的吟哦,而是通过灿烂桃花与久病少女的映照和对比,艺术地描绘了自己身处窒息之境中喷发出来的以绝望等待希望的挣扎和反抗!

  重建桃花社后,湘云、探春、宝玉、黛玉、宝琴、宝钗六人填了五首(探春、宝玉合填一首)“柳絮词”,黛玉填了一首《唐多令》: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毬。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吟今生、谁拾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与《桃花行》一样,黛玉这首缠绵凄恻的词,不但寄寓着她对自己不幸身世的深切哀愁,而且也有着那种预感到爱情理想行将破灭而发自内心的悲愤呼声。全词语多双关,作者借柳絮隐说人事的用意十分明显。

  在《桃花行》和《唐多令》的伤春意绪中,黛玉折射出自己特有的精神气质。她用灵魂留住生命底层中的痛楚、不安,对其进行它物(桃花、柳絮)的外化,并残酷熬煎自己的灵魂。她的生命中没有晴空,没有朗照,在苍茫的暮色中,她心灵弥漫着月色的余辉,孤身一人在迷茫中“泪尽夭亡”!

  纵观林黛玉的自创诗词,均具有“这一个”的艺术特色。象征性的诗句总是诗意般地展现其悲剧性格。怨不得宝玉一看《桃花行》,“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并猜“自然是潇湘子稿”,并断言只有“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确实如此,无论《葬花吟》,还是《题帕三绝句》,它们都是以其内在的独特情韵真实展现了林黛玉的高洁心灵和悲剧性格。最后又像她在《葬花吟》中所写的那样:“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八十回以后,小说写黛玉日夜盼宝玉出狱归来,泪流从秋至春,以至泪尽夭亡,宝玉归来看到的是潇湘馆人去室空,“蛛丝结满雕梁”!黛玉的死,具有震撼人心的悲剧的美,同时又具有浓郁凄怆的诗意的美,她的一生谱写了一首首既幽美又悲壮的诗篇!

  黛玉诗中极能体现她的“个中性情”的,还有很多诗词。如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的《咏白海棠》和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的《咏菊》、《问菊》和《菊梦》等。其《咏白海棠》末四句写道:“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此数句,不正抒发着黛玉难以倾诉的哀愁的“情”吗?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的《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是黛玉诗词在前八十回的最后出现。其“冷月葬花魂”的诗句,境界虽佳,然而格调却太悲凉了。不过,在林黛玉如花的短暂生命中,岂有比“冷月葬花魂”更好的结局适合她凄美洁白的灵魂吗?这一句“冷月葬花魂”,如杜鹃啼血,哀猿啸泪,是她以诗词为生命形式的绝妙写照。

  诗,是林黛玉青春生命的一部分,也是曹雪芹塑造林黛玉艺术形象的极重要手段。从林黛玉“自己”创作的诗词中,我们窥见了林黛玉多愁善感、孤傲自尊、洁白不屈、悲凉凄婉而又激越热烈的精神世界和性格特征。诗,使林黛玉具有了诗人的禀性与气质;诗,使林黛玉的艺术形象充分诗意化;诗,使林黛玉这个悲剧性的艺术形象具有了荡气回肠的感染力和永远辉煌的生命力。

  在林黛玉的生活里,诗给了她孤寂灵魂的最大安慰。读诗写诗已成为她的生活方式和生命态度。古典诗词以其深沉、凄冷的韵味熔铸其风神秀骨,使林黛玉超凡脱俗的叛逆之性和多愁善感的哀婉之态始终荡漾出一种清冷雅丽的特殊韵味,在十二群钗中隐射出一种凛凛之美。

  黛玉既是一个使人激动的高贵诗人,又是一个让人钦佩的悲剧人物。“悲”和“美”的精神气质经由诗词在她身上显现出流光溢彩,身处困境使她拥有了对悲剧命运和时世静观、内省、盘诘的可能。她的诗词均来自内心敏感而独特的体味,这所有的体味既有客观自下而上之环境的逼迫,又有着天性的敏感与体认。生活的凄苦,青春的易逝,知音的难觅,命运的坎坷,均融入那精美独秀的诗词,赋于孤标撼人的风骨,凄美的象月下的旷野,幽幽中散出彻骨的寒意。林黛玉以其超凡脱俗的个性和独树一帜的才思赢得了读者的垂怜和认可。在那时那个“不可救药”的颓伤末世里,她是一颗夜暮里的新星,虽微小而单薄,但其迷人的光泽,已使秋江月夜,波光熠熠,渔火稀微,萤流鸟宿……阅读林黛玉其人,解读林黛玉其诗,她骨子里所焕发的,她诗词中所浸透的精神气质或风采将永远留在人间!

  (原载《南都学坛》(人文社会科学学报)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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