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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取景器

  鲁敏

  一

  1 而今,我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回忆我的女摄影师,用一种一往情深的语调。绝症的降临,使我提前获释。那么多年了,皆是多情的囚徒、性欲的囚徒。而今,终于好了,这姗姗迟来、弥足珍贵的自由之躯。

  有好多年,我以为我已完全忘记了她,就像一个早已痊愈的牙病患者,对曾经彻夜辗转难眠的疼痛完全抛诸脑后。直到昨天。

  电话铃在空荡荡的客厅响起,我正孱弱地蜷卧在沙发上,腿上盖着毛毯,与外界完全隔绝,好像一心在等死。妻子替我到医院开药了,她每半个月都要去一趟,中西结合,她得跑好几个地方。在刚刚获得病情的这一阶段,我们还保持着不知深浅的乐观,好像准时、足量、以一种虔诚的姿态服药可以最终战胜疾病-这可能是所有肿瘤病人家庭都要经过的阶段。

  我不得不从一个舒服的姿势中转过身子去抓起电话。

  “你好,我是……”她的声音刚刚响起,我就像被冷水突然激了一下似的,身体一阵颤抖。不,我怎么可能忘记过她?

  与她有关的往事成了默片,带着被时间损坏的跳跃与残缺从眼前拉过。她单肩挎着摄影包穿过马路。她大笑时嘴角的纹路。她塞在床下的奇特图片。我们就在那张床上相互搂抱,因为百感交集而热泪盈眶。

  这时候,我们已有十七年没有见面了,因为得知我的病情,在音讯茫茫十多年之后,她主动联络上我。绝症真奇妙,会像圣诞老人一样带来意想不到的馈赠-我们在电话里简单聊了聊,假装若无其事,没有绝症,没有过那段枕边之情,没有分别十七年。

  在断断续续的寒暄中,我问到她的摄影,她则谈了谈数码摄影技术。通话效果不太好,可能她用的是手机,一边走路一边打。这感觉真奇怪,我认识她的时候,还不知道世上会有手机、数码相机之类的东西。时间实在是过去太久了。

  有一年,在海南的旅游商店,我买了本《贝壳书》,里面有着上百种贝壳的照片与名字,我找到一个躺椅,拂去细沙,坐下来,把书捧在手上一一对照,念念有词。那些拗口但美妙绝伦的名字映入眼帘:绮狮螺、谷米螺、银锦蛤、缀壳螺、卷管螺。贝壳的浅褐色花纹、被流沙冲出的皱折,似乎居高临下、寓意无穷-它们有理由如此-它们当中,大多已存在了几百年之久,接近于永生了。

  我抬起头,沙滩上,四周皆是陌生面孔,以及一些呼朋引类之声、拍照留影之状……莫大的悲哀忽然降临,比之沙里贝壳,人间的生命何其短暂,简直就是虚妄一场!

  这样,出于个人喜爱,也是为了讲述方便,我替我的女摄影师另取了个名字,我所中意的贝壳名-唐冠螺。这贝壳像一顶造型别致的帽子,但要我说,它更像是一个相机的外置镜头,旋转而深邃,开口的大小决定光线流入的多少,导致图像的模糊或相反。这多像她:唐冠,我的摄影师。

  唐冠的职业,是一家报社的摄影记者。她高大修长,每有新闻事件,跻身在那些衣着随便的男摄影师当中,分外显目。她喜欢在被摄对象感到发窘时突然开个简单的玩笑,对方的表情在瞬间松弛,她的手指按下。“咔嚓”、“咔嚓”。

  2 我结识她的年代,那是什么时候呢?那时女排获得五连冠,那时大学生张华粪池救老农会引发全国大讨论,那时张海迪因身残志坚而感动四野……不必列举再多,都知道,那是个相对纯洁的年月,但也是个蠢蠢欲动的年月,在人们意识不到的时候,某些异端的人或事,已经在一些角落里悄悄地伸展起来了。我相信,唐冠应当算是一个。

  我记得,她总用一种非常厌倦的语气提到她的工作。工厂消防演习。国庆街心花园。市民踊跃捐献棉衣。熊猫彩电再创年产最高纪录。“总是那些所谓新闻,假模假式,毫无美感。”她倚在一张演讲台上跟我闲聊,姿态优美,而她浑然不觉。

  “那么,你理想中的摄影,我是说照片,什么样的?”

  我工作的一部分是接待新闻记者。那时候,尚没有曝光、暗访、赶场子、抢独家等良莠混杂的事情,新闻记者、新闻采访,似乎总令人肃然起敬。能够沾上一点边,我很是珍惜,为了表示殷勤,我总会顺着记者们的话题跟他们谈天。尤其是唐冠,我很愿意看着她的脸听她说话。

  “哦,我喜欢的……很少会有人感兴趣。”唐冠犹豫地看了我一眼。

  我注意到她淡紫色的眼睑,在眉梢处漫漫淡去。她不笑的时候端庄而冷淡,一旦笑起来,嘴角浮起明显的纹路,正是那几道笑纹,非常诱人。我突发奇想,如果我能够亲她,一定先亲她微笑时的腮。

  “不见得……可能我会欣赏呢。”我眨眨眼睛,似是俏皮,也可以理解为最隐晦的T情。我不知道我怎么突然就轻浮起来,一瞬间的事情,都来不及反省。

  她看看表,好像要凭时间的多少来决定是否跟我说起她的摄影理想。

  其时,我们是在等待一个劳模表彰会议,同时等待的还有一群其他的记者、所有的劳模、所有的与会人员及各色相关人员。人人都在聊天,以打发这注定要浪费的时间-最重要的领导未到,何时到,也说不好,会期不得不一延再延。

  “要不,等会儿……这里散了,我请你喝咖啡?不远……走十分钟就有一家……”我结结巴巴,暴露出我的紧张,她耐心地凝视着,听我说完。

  邀请唐冠。如此脱口而出,似是举重若轻,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万分。

  领导恰好就到了,会议开始,一片有条有理的喧闹。我看到唐冠混在那些男记者里面,当领导给劳模颁奖,“咔嚓、咔嚓”,她按下快门,接着,伸手掠掠额前的一缕头发,换一个位置,再次“咔嚓、咔嚓”。

  我目不转睛地追随着她,像捕捉一只快要飞翔的鹤。眼前的一切似乎突然变成了慢镜头,变成了身外之物。

  3 也许,我会被看做一个惯于风月之邀的家伙。事实上,我不是,甚至可以说,我一贯都是腼腆的。突如其来的胆略可能是缘自快要崩溃的寂寞,这辩解听上去有些虚弱。但真的,在结识唐冠的那一两年,我正与寂寞进行殊死搏斗。

  常常的,跟众人一起吃饭、喝酒、玩乐,一切如常之际,我会突然呆滞失神,感到莫大的虚无-这些说笑之辞、酒肉之辞,有什么意义呀!我梦想着能有一些劳心伤神、惊心动魄的谈话,像大脑在搏击,而不是这些毫无质量、随时可以删减的日常对话……

  失眠症像钉子一样,在头顶上越钉越深,漫长的煎熬有如地狱。而妻子,我拥有无上名义的枕边之人,却熟睡得像个圆滚滚的土豆!她的睡眠令我憎恨到极点。说来没有人相信,好像正是她过分香甜的睡眠加剧了我对她爱意的流失,像水土流失,使日子更加浑浊。有几次,我简直想拖过被子去捂住她的鼻子-祸心的萌发让我吃惊,现在看来,那是抑郁症的典型病象……

  等到天亮,我疲惫不堪地照样准时上班,马路上,我克制住自己不要失态-因为我总有号啕大哭的欲望,随便拉着个什么人,不管男女老少,哪怕就是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夹着饭盒的主妇,我也会扑到他或她的怀里,放声大哭,泪飞如雨……我紧张地捏着手心的一团冷汗,焦灼而妒忌地看着陌生的人们-“黑暗枝头上湿漉漉的花朵”,我可以摘下哪一朵来别在我的胸襟?

  唐冠是那样一朵花吗?可以贴紧一颗抑郁症患者的心脏……

  4 前往茶馆的路上,我试图替她背那硕大的摄影包,她摇摇头。我侧身看看她,她与那包,无比和谐,有着迷人的个性风格。

  茶馆的墙上被精心布置得不伦不类。《泉边少女》、《拉奥孔》、《岁寒三友》。粗劣的印刷品,却已是八十年代中期最讲究的设计之作了。我仔细地看着,好像要记下周围的每一个细节,我与唐冠初次约会的背景。

  茶匙在杯中搅动,我想起了几乎卧床终生的普鲁斯特,他的茶点与漫长的叙述,可能很少有人真正听完他的私语,我会有与他一样的命运吗,在孤独层面的意义上……熟悉的绝望与悲怆兜头袭来,我可怜巴巴、没有主张地看着唐冠,几乎忘了此行的初衷。

  她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对我的脆弱,似乎决定不加理会。“呃,我其实,私下里一直在做自己的摄影。每半年,我选择一个主题。比如……井。屋檐。背影。面孔。畸形人。野猫。菜场。等等,反正走到哪里,只要看到我的主题,我都会去拍,那才是真正的摄影……”

  她的叙述抚慰了我。我恢复了平静,同时也贪心起来,希望我已经跟她已经认识了很多年,这样,我可以无拘无束地拿起她桌上的手,那总在按动快门的手指。

  “我有超过四百张的‘背影’,陌生人的。不需要面孔,一个背影,就足以说明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他的经济与健康状况,他的心情,他可能拥有的东西,他最终会留下的痕迹与气味……你想想,如果能有一面足够大的墙,我把那些背影全都挂在一起,像走进一条最宽阔的大街,所有的人都背朝着你,拒绝任何可能的沟通……”

  唐冠的眼睛闪闪发亮,小火苗一样,热乎乎的,很打动人。我真喜欢这样的女人。

  多年以后,应当是进入新世纪了,我到展览馆去看过几次装置艺术展,忽然想起唐冠当年跟我说过的许多奇思妙想,如果她能晚生十年,或者说,新艺术门类的进步能快上十年,唐冠会是另一个样子吧,她会像鸟儿一样,飞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咖啡杯子那么小,而且又只有半杯,只能小半口小半口慢吞吞地啜饮。我们的嘴里现在都是香喷喷的咖啡味儿了,干燥,秋天般的,烟草般的。嘴唇边的咖啡。我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唇。

  “我,真想看看你的那些照片……我想我准会喜欢。”虽然发自肺腑,我还是略感紧张,我生怕今天在唐冠这里已走得太远。

  “你真愿意看?还从来没有人看过那些……我有时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拍,但就是发疯般地想拍,拍完了连夜冲出来,拉下窗帘,慢慢地看,然后,分门别类就全放到袋子里……永无天日,它们将一直待在我的架子上,架子满了,就放进纸箱,放到床下面。这些照片,像夭折的婴儿,从一生下就死了,没有人会再见到它们……”用词如此凄切,但唐冠的神情倒还如常,好像对那些照片的命运早已安之若素。

  她不会知道吧,正是她的这几句话,像锲子一样直打到我心里,多么苦难而安详!还有,她所做的那些主题摄影,冷僻而富有诗意,对众生的慈悲……她就是我所要寻找的那枚黑色花朵,她一定可以与我相通的,我们可以共同撑起一把破伞,略微抵挡这雨丝一样没完没了的琐屑生活……

  二

  1 我在阳台上晒太阳的时候,妻子又在编织她的毛衣,一种陈旧而凄惨的褐红色,像凝固的血迹。她坐在那里,臃肿,端正,一丝不苟,头以那样一种固定的角度勾着,深深地俯向复杂的花纹……那里面,像是她一生的密码。

  四根编织针,几团毛线-如果规定必须用有限的细节来缩写一个生命-这便是我的妻子。

  她的编织覆盖了我们整个家庭,家庭的成长与衰老,全都匍伏在她的毛线下面,透气但昏暗:线裤,带衬里的毛衣外套,袜子,帽子,一切能够想象到的衣着。只要进入秋季,直至整个冬季,以及接下来的春天,我们一家都会暖暖和和、身形肥大,行动带着温饱后的迟缓。阿尔巴尼亚针,桂花针,小元宝,孔雀尾,菠萝针,双罗纹收口,大麻花小麻花,凤眼睃,一些编织术语连我都可以脱口而出。

  就像一个喜爱书籍的人会同时开始不同方向的阅读,他会在家里不同的地方随手摆上几本书,便于随手翻看。妻子也是这样,客厅,床头,阳台,卫生间,包括厨房,不同的方便袋里放着不同的编织物,便于她利用各种零碎时间随时开始。

  编织的时候,她不愿意交谈,或者她只是为了不交谈才选择了编织?我不知道。我试图回忆过,到底是哪一天?那一天是如何开始的?“卫星”牌或“长江”牌毛线进入了她的世界,进入了我的家庭,近在咫尺的缠绕与束缚,以如此温良的名义……

  在几个人的小聚会里,当人们找不到话题,我会因为一件花纹复杂的手工毛衣而成为羡慕的对象,一个贤妻良母的身影,在层层叠叠的纹路里若隐若现,天伦之乐的画面呼之欲出。人们会据此推断我的幸福生活,我微笑着颔首承认,无法剖白事情的真相。真相的另一面,绝不狰狞,但跟幸福绝对毫无瓜葛。

  2 就在唐冠打来电话的当天晚上,我向妻子提到了十七年前“我的摄影师朋友”。时日无多,坦白陈情,除了换取自己良心的平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美德。但我还是打算跟她说说唐冠。

  “哦,我知道他(她)的。”她用手扶着老花镜,费力地编织,一会儿推上去,一会儿放下来。

  她刚才说了一个第三人称代词。为什么汉语里的“他”和“她”在发音上无法区别呢?妻子真的还以为那“摄影师朋友”是男的吗?

  “实际上,这位摄影师……她是个女的。”我咽下她刚刚煎好的药。苦汁自喉入肠,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唐冠初次替我拍照的那天,她举起镜头,对准我大喊大叫的喉咙。如今,这嗓门里,不再有怒气与柔情,只会灌进各种各样的毒药与苦汁了。

  “哦。”妻子把头偏过去,专心对付一处难以处理的花样,我只能看到她突然皱起来的眉头。她语气平静,似乎无动于衷:“你现在不要跟我说话,这花纹……”

  她难道早已不在意这些事情了吗?我的坦白,就跟我现在所吃的药一样吧,并不会改变生命的既定流程与最终走向。我看着妻子的侧脸,像看着一件陪伴我多年的物什,没有美丑之分,没有冷热之感-料她看我亦如是。

  记得有一个时期,九二年左右吧,我跟唐冠正要好的时候,有一种白色的钩花边特别盛行。妻子手中的编织针变成了带有弯曲机关的小钩针。她的手指灵活地翻转,无中生有地钩出许多变幻莫测的花样。尺寸各有不同,小而圆的做成了茶杯垫,棱形的压在茶几玻璃下,高压水瓶的下面,电话机的上面。沙发的扶手与靠头处,家里一切可能垫上一样东西、可能盖上一个东西的地方,全都被那些白色钩边花边所占领。家什们一起变得娇生惯养似的,它们不宜直接接触桌面,不宜暴露在空气中。

  当然,那些白色花边,它们不是像雪一样在一夜之间突然降临的,而是东一处,西一处,小猫一样,迈着偷袭的步子,悄悄地蹲在它们能够落脚的地方。

  有一次我闹肚子,半夜起来到客厅替自己倒一杯热茶。握着那半杯热茶,我环视半夜时分我的家,突然发现那些无所不在的白色花边,精致而缺乏生气,有着极为不详的气氛。我梦魇般地猛地推醒妻子,惊恐地用手指着那些白色花边……她迷糊地坐起,弄清我的所指后非常生气,几乎要大发脾气-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指责她的爱好与心血之作。我几乎忘了这一点。她的怒气让我完全地清醒了,我不安地跟她道歉,同时口是心非地画蛇添足:“其实,在白天,它们还是很漂亮的。什么时候,你有空的话,也织几块那种小小的圆垫子,我送给我的摄影师朋友。”

  “你的摄影师朋友?”她重复着,回头盯着我,眼睛突然一亮似的。“他(她)会喜欢吗?”

  “会的,她准会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

  ……

  啊,现在我想起来了,就在那个晚上,在半夜里,当我提到“摄影师”时,妻子同样用到了第三人称,当时,她所指的到底是什么性别?“他”还是“她”?还是我已在无意中昭然若揭?

  -“会的,她准会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

  -“会的,他准会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

  或许,妻子早已知道,在她整天沉浸其中的那些毛线纹路里,她早已洞悉我隐而不吐的秘密:频繁地跟一个异性摄影师见面。她手中所编织的,那不是纹路,而是她的祷词,她的解脱之径,她的寄托之所。

  两周后,八只小而圆与一只大而圆的茶杯垫,完整的一套,放在了我面前。

  “喏,给你的摄影师。”

  我注意到她的左手食指尖,连续的戳与钩,在那里形成了一块小小的老趼,黄巴巴的,像衣服上褪不掉的色斑。我的妻子,她会终身带着这些老趼。

  三

  1 第一次进入唐冠的房间,是应邀看照片。房间的布置,表明她是单身。我向她求证,用一个不太高明的玩笑:“这么说,你不大瞧得上男人……瞧你到现在都……”

  她停下在倒水的动作,没有回答,等茶叶在开水里慢慢沉到杯底,才开口:“离了。因为那些照片。他可能认为我不大适合过日子。”她的表情骄傲而脆弱。我后悔我刚才语气中的轻佻。

  “嗯。我比你大十三岁,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十六,儿子十岁。”我下意识地交代,竟然毫无愧意,像个一心渴望跟别人合作的商人,缺乏经验,惴惴不安,急着摊开所有的底牌。

  她这下笑起来,牙齿雪白,嘴角再次出现那几道打动人的弧线。

  她把房子中间收拾出一块地方,然后趴下来-她的上衣离开了腰际线,需出一点内裤的颜色。从床下,她翻出她的宝贝们。许多大小一样的纸袋,厚而沉重,袋子外用蓝色水笔编了号码。

  “先看什么?井,背影,屋檐,野猫,器官……”

  “你好像说过,有菜场……”

  “哦。”她竖起一道眉毛,嘴唇翕动着,准确地数出六个纸袋。“喏。”

  我们并肩坐在床上,像两个同窗共读的学生。她戴着手套一张张缓慢地翻过,没有解说。当我想要说点什么,她竖起指头,加以制止。

  她的菜场是这样的:

  洋葱堆上飞过不合时宜的蝴蝶。氧气棒下等待死去的鱼群。肉案板上被摆成奔跑模样的去皮羊尸。卖蒜人的女儿在吮吸一株生蘑菇。污水横流的地面,伫立着一双被玷污了的拉丁舞鞋。被磨损了边线的零钱包挂在主妇臃肿的臂上。

  不知为何,我激动万分,内心如惊涛拍岸,双目酸胀,差点掉下泪来。难道世界上真的有一双跟我一模一样的眼睛?这些日常小景,这些我的目光曾经停留过的地方,她的取景器也曾调整着光圈流连不去……我真想紧紧地拥抱她、深情地亲吻她……你信不信,我所想的跟肉体无关,我只是希望能够靠另一个亲爱的灵魂更近,无限接近,像贴近一丛微暗的火苗。

  我求助地看着她,因为巨大的喜悦而万分紧张。她也看看我,我确信她看到了我想要她看的。

  2 这以后,我们一起看了她几乎所有的作品。但我还是没有拥抱过她。其实,我知道她并不会反对进一步的亲密,但我极力克制、拖延,我害怕那重大的时刻-我担心,一旦从拥抱开始,我肯定会走得更远。

  也许我已走得太远:在她的卫生间,我见过她的私人用品。从她的枕上,我悄悄捡起过几根头发。还有她的写在胶卷盒外面的潦草笔迹,现在我已能够辨认,并且会因为认出来而心跳。当我与她一起走在大街上,我会慢下几步,看她的背影,腰间柔和的扭动。

  她给我讲过她的一些事情。母亲去世那年,她一度成了结巴,总也说不出完整的话。她之所以会迷上摄影,是因为一位男老师,她想留下他的侧脸。她有一个陌生的爱慕者。在刚刚结束的婚姻里,她曾经流产过一个孩子。

  有些事情我似乎不必知道,她仍是固执地讲,经过精心地选择,却假装毫不在意。她这样让我多感动!我猜,她是想把她的往事也翻出来,像翻出床下那些微微卷曲的照片。我们所要的不仅仅是一株粉白的莲花,还有它周遭的污泥。

  有时,我们会走到外面,她带着三脚架,装上最长的镜头,对准某一处,缓慢地移动,让我从取景器里往外窥视。被放大的一切,被丑化的一切。

  我们看鞋子,没有主人的脚,在粗粝的地面上,它们像无头的躯干,莽撞而盲目地移动。

  我们对准下肢,人们会在转角处不经意地停下,男人搔抓他们的生殖器,女人整理长筒袜。

  对准垃圾箱,带血迹的卷纸,枯萎的植物,用过的塑料制品,带有咬痕的玉米棒芯。无数种生活的背影,在垃圾箱里越拉越长。

  对准大学宿舍的窗口,女学生用皮尺反复丈量她的胸部,而在另一侧,几个正在午睡的男生,内裤上纷纷撑起小帐篷。

  这游戏让我们乐此不疲,日子变得富有节奏。我们经常在电话里兴致勃勃地讨论,下一次的见面地点,准备观察的对象,有时出现愉快的分歧,又互相谦让,或假装争执不下。

  我的失眠症自动消失,为人变得可亲,跟同事间的寒暄不似从前那样虚伪。连我妻子,都注意到我的温和健康起来的情绪,她面呈欣慰之色,甚至鼓励我经常到“摄影师朋友”那里去坐坐。

  我是说,对妻子,我没有撒谎,我一直都说,我最近交了一个“摄影师朋友”,就像人们说到建筑师、警察、斗牛士,潜意识里就应当是个男人似的。看着妻子无知无觉的脸,歉疚与庆幸,说不清哪个占了上风。但无论怎样,我都是个不忠的丈夫,快要不忠了。

  3 有一次,在她宿舍的楼下,她让我站到几米外的树阴下,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突然按下快门,连续地拍起来。我下意识地躲闪,并且嘟囔着抗议,她不加理睬,反倒更加无情地追踪起我尴尬的表情。

  我被她跟拍的遭际就此开始了。

  我往楼上走,她就在后面拍我的背,转弯时变形的脸……我认为她是在开玩笑,但说真的,被一个镜头盯着,很不自在。

  回到房间,她变本加厉。我看见她把镜头拉近,相机下方的嘴角露出控制他人的快慰笑意,修长的手指果断地按下,“咔嚓、咔嚓”。一个特写接着一个特写,可以想象她拍到了什么。我带有青筋的手。不够洁净的牙齿。额角的痣。发根深处的皮屑。

  我不知所措,茫然地躲闪,像一个被逼到墙角的犯人。“咔嚓、咔嚓”,她还在拍。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呀?我大声叫喊,她凑近了对准我的喉咙深处……

  怒气变成了烦躁,接着,慢慢地转换成一股狂热之情,相机后面的女人,突然间陌生而激动人心。她真的要这样透过取景器记录我吗?好的,我愿意,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暴露在她的目光之下,像怕冷的人,从阴冷的楼顶一头跃进阳光之中,哪怕那阳光根本无法承载我的重量……

  “脱掉你的衣服。”她小声而冷静地对我耳语。

  四

  1 1969年,我们的婚礼上,在人们富有革命气息的掌声里,妻子背诵了整篇的老三篇。

  “革命伉俪多奇志,不爱红妆爱绿装”,没有鞭炮与红色双喜。我是蓝色制服,她是绿色军装,腰间束着新皮带。互赠的不是戒指而是红宝书。我们收到的贺礼是各种时新风格的毛主席石膏像和胸章,风格与尺寸各有不同-就在上一次搬家中,我还见到过那些像章,边缘处的金漆开始剥落,背后的别针生锈了。

  我至今记得婚礼上的妻子,没有任何妆扮,当别人起哄,她大方地站起,一字不落地背诵《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她是我们这一带第一个会完整背诵老三篇的女学生,但她风光没几天,更多的人都能一口气倒背如流。但无论如何,她是第一个,人们愿意在婚礼上让她以此为荣。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中国人民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我们要努力奋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她背诵得那样字正腔圆、一脸浩气,乃至脸颊开始发红,嘴角湿润,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人们都看得目不转睛了,背到《纪念白求恩》时,有不少人开始小声地跟着背:

  ……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当时的场面,真可谓纯洁感人,那一瞬,我想我的新娘真是美的,最高尚的美,最革命的美-我不敢想象几小时后,等前来道贺的革命同志们一一散去,我如何能与她在一个被窝里,脱光衣服,露出带有体毛的身体?

  也许婚礼的基调对女人的心理影响是终身的。在接下的漫长时日里,直到今天,她再也没有喜欢过化妆,喜欢过色彩鲜艳的服饰。她听任肤色黯淡下去,听任身形走样下去,一心只跟毛线们打着忠诚的交道。

  相比而言,我对美的敏感真是一种罪孽。除了在新婚之夜,我注意到她因为背诵而涌上脸颊的红晕。此后,我再也没有觉得她跟美有过关系-缺乏变化的表情,没有曲线的身肢,过分专注于编织的癖好,那四根针,像是刺猬伏在她的身边。这一切,我真的没法真心喜欢过。

  我想她必然也知道这一点,这似乎让我有了心安理得的理由。

  2 有那么一段时期,我与妻子的夜晚,几乎总是和衣而眠。我们像家狗一样,竖起我们远逊于狗的耳朵,留心外面的动静。有锣鼓一阵紧过一阵地敲起,或是大喇叭突然嚣叫起来,电流声之后,一个粗暴而权威的声音发出集合令:快起床啦,传达最高指示!

  我们这时就得紧急出门,一路小跑,生怕落在众人后面,我们在黑暗中搀起手奔跑,冰冷的指头相触,毫无温存与柔情-半夜出门,似乎总有惊骇之感,人们抖抖索索地聚拢在一起,煤气灯照得大家的脸色分外白净,全无血色。最高指示还没到,我们站得整整齐齐,先朝主席像深深地鞠躬,然后齐声背诵此前接到的各条语录,人们一边暗中整理扣错的纽扣一边激动地等待……有人自作聪明地在我耳边解释:最高指示,正在从北京出发,一级一级,一级一级,像走楼梯一样,正往下面走……

  现在回看,多像荒诞大师的一出多幕戏!可惜我当时远没有足够的幽默,可能所有的人在那些年都失去了幽默的因子。

  我有时会突发奇想-若干年之后,在书房里,对着我一摞我喜欢的诗词全集或选集发呆时-如果,真的需要以那种形式传播什么,可以不是“深挖洞、广积粮”与“斗私批修”吧,而是诗句,是他作为诗人的语录:“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青杨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

  那会是何等的情形呀,那会让诗意如大雪普降吧,同样是在寒风中,人们会像树苗一样,美滋滋地从冻土中吮吸诗歌的乳汁。那整个时代,一定会远离残酷与阴险,背叛与遗弃,阳光像从山坡后爬起来似的,一寸寸照到人们脸上……

  与传达最高指示富有异曲同工之效的是武斗时期。827派与红总派的斗争总在半夜时分出现关键的临界点,那些站在楼顶上的值班者会突然发现情况,作为暗号的哨声或号声尖锐地响起,瞬间,各种家伙都被抄起来、都动起来、都响起来,巷子里的脚步声急促而紊乱,手电筒的亮柱子在窗户上晃来晃去……那种正在发生大事情的架势,足以使缩在被窝里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动弹、瑟瑟发抖,陷入无法醒来的噩梦。

  3 我与妻子,在无数个被粗暴打断的经历之后,两个人的夜晚,它终于彻底变样了,被成功改造了,成了猛然惊醒后的心悸,成了强灯光下的梦魇,成了黑暗中摸索着的冰凉衣裤,成了奔跑时的高一脚低一脚。总之,除了不是夜晚,它可以是别的任何什么。

  我不记得,开始的那几年,我们是否尝试过亲密的搂抱,有过缠绵的盘绕。甚至,我不曾有心境去观察过她侧躺着时的身际线,她头发铺在枕上的形状,此前及此后,任何一对少年夫妇可能有过的闺房之乐,我似乎全无经验,亦全无记忆。作为一个新妇,她的形象也是残缺不全的,除了她背诵“老三篇”时脸上的红晕-原谅我一再提起这细节,关于她最好时光的记忆,我的头脑像一贫如洗的柜子,只能捡出这一点点还算光亮的瞬间。

  然后……等我们从那个夜不能寐的时期走出来,不过十年,她却俨然已是中年妇人了。当我开始心疼地端详,所能看到的已是布满两腮及鼻翼的黄褐斑,腰间被裤带勒出的红印,白色的假领子被洗得泛了黄。更令我痛心的是,她的表情,已经模式化了,似乎永远担惊受怕、忧心忡忡。

  我这不是抱怨,事实上-如果听上去不太刺耳-我是在怜悯,不是怜悯一个妻子,而是怜悯一个女人。一个从惊惶中走出来的一家之妇,她那样的表情也许才是最恰如其分的:永远为着一件什么事而烦恼。远虑与近忧,这在她看来,才是人生的真正面目,生活不可能有彩色,生活永远都应该是折磨与沉重,匮乏与努力-

  粮票,布票,油票。以及后来,日子“好”起来之后,买手表买凤凰车的条子、买缝纫机的优惠券,等等。持家之道的购买行为总是一项复杂而巨大的工程,这里面,有人际的关系,有时机的选择,有沟通的技巧,有对妒忌心或同情心的巧妙利用等等,那复杂而殚思竭虑的过程,是多么世故而可怜的经验!

  我记得最清楚,当可以使用磁带的收录机第一天进入家中,我的那对儿女,田甜与田园,像小猫围着鱼缸似的在桌边转来转去。我小心翼翼地反复阅读使用说明,妻子则依着它的尺寸连夜勾出白色花边罩子。我们抹干净桌子,关紧窗户,还拉下帘子,然后放进去一盘我托人悄悄找来的邓丽君,那声音,与仙乐有什么区别!

  我激动万分地亲亲两个孩子,又抱抱妻子,她正在门后,留意着外面的动静。她僵硬而迅速地把我推开,朝外面努努嘴,一脸戒备之色。

  我拥抱的胳膊在空中一点点僵硬起来,满腹对新生活的喜悦慢慢凉了下去-

  都说女人只能同享富贵,而不能同甘苦涩。我想我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我的妻子,恰恰相反,她只会把生活当成苦难来享用。在提心吊胆的日子里,在或大或小的灾难面前,她似乎可以显现出些许光彩与力量,反之,则木然、缺乏活力,平淡得可怕。

  我的怀抱,注定永远空荡荡。

  五

  1 我藏有一张唐冠的照片,藏在一件我久已不穿的毛线裤里,妻子织就的毛线裤。这像是下意识的一种讽刺。对妻子,对我,对唐冠,都是讽刺。偷情本身便是对人性的正当讽刺。

  我来到黑乎乎的贮藏室,伸手进入毛绒绒的裤子,在细窄下来的裤腿处,我摸到了她的照片。

  这照片正是出自我之手。认识唐冠之前,我像一个普通的男人那样对摄影略知一二,可以应付家用,在公园的草地上拍摄伸手做V状的儿女。在唐冠面前,我当然非常拘谨,她鼓动过若干次,我统统拒绝,直到她那天对我跟拍之后。

  “脱掉你的衣服。”她轻柔地对我耳语。

  她依旧举着相机,嘴角泛起神秘的笑纹。我无法抗拒,我说过,我愿意扑向一片虚无的阳光,在她的目光里摔得粉身碎骨。

  我脱下全部的衣服,一件不剩。一个四十五的男人,身体已不值得炫耀。我不算胖,但也没有什么肌肉。我略微有些颤抖,为了这举动的惊世骇俗。

  一个人衣衫整齐,而另一个,裸体,失去任何伪饰与披挂,成为观察与评判的对象。这种体验,在心理上有着很高的栅栏,我感到自己,从一个极高的地方,正无限地掉落下去。-我至今不知,唐冠是突然心血来潮,或者是她一贯是个女权主义者,此举正是她蓄谋已久的一次小型革命。我们此前没有谈过这一点,事后也没有加以讨论。我只知道,我是完全地献给她了。

  光着身子暴露在空气里的第一个瞬间,我突然间心潮澎湃,对自己幸灾乐祸似的-这样彻底地把自己交出去!这样不管不顾、全无禁忌,难道不是最大的一种放纵!

  或许,我的裸体,不是献给唐冠,而是献给丢失,献给荒诞,献给我被禁锢得化成污水的青春,献给那一去不返但已经把生命打击得千疮百孔的记忆。

  唐冠继续拍,拍得比前面的要多得多。我安之若素,甚至尽可能地通过取景器凝视她的脸庞。这深情的凝视,像是单相思,我看不到她的瞳孔,而她,却可以无限放大我的眼神。

  不久之后,她也脱光了她的衣服。我们的第一次拥抱,就仅仅隔着皮肤。在下面塞满照片的床上,我们长久地亲吻,慢条斯理地进入,像是孩子品尝他们的第一块水果硬糖。

  在唐冠光滑的后背上,沾着我们的汗水,我写了许多字,一边写一边念给她听,唐冠也轻声地跟,偶尔因为发痒而笑。这文字跟刚刚发生的事情并不合拍,但有什么关系呢?这我最喜欢的几行曲词。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以后,我感到,在她面前,我可以不自卑了。我主动要过她沉重的专业相机,对准她,拍下了我手中的现在这张照片。

  那天的她,穿着那个时期盛行的鸡心领,脖子完全光着。她前面的桌子上,放着我们正在饮用的茶,茶杯下面,垫着妻子的白色钩花垫。(又一个无意的讽刺!)她有一只手抬起来,可能是准备掳一下头发,我却突然按下镜头,她的胳膊在半空中模糊了,有一半,还留在了画面之外。但她的脸很清楚,正对着我笑,我所需要的她腮边的笑纹,直到现在,还在那儿。

  我举着照片,仍站在黑暗中,我没有开灯,这样,万一妻子进来,我还可以加以掩饰。我用手指轻轻抚过照片,指尖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天的温度。拍照那天,我们喝的是雨花茶,温热可口,我们不停地亲吻,亲吻得口干舌燥,好像要把我们那些年丢失的所有亲吻都一一补上。

  2 跟唐冠一起,我们又接着拍了许多的主题。各种各样堆满杂物或冠冕堂皇的“小角落”。那些点缀在楼宇中间的“窗台”。人们随身携带的饱经风霜的“包”。各种餐厅桌子上的“碗与筷”。我从未发现取景器里竟可以这样迷人。

  其中,我最喜爱那些“窗台”,它们神秘地帏幔低垂。它们放着仙人掌与刚刚发芽的葱蒜。它们晾晒着空荡荡的衣衫。它们放着孩子们的廉价玩具。人类的细节多么不堪推敲,多么不堪玩弄,在它们面前,我变得更加多愁善感,就算是幸福生活的见证,我也会为之热泪盈眶。

  唐冠有时会取笑我的性格-我比她大十多岁,又经过那样的年岁,为什么还会如此脆弱。

  我轻轻抱着她:“是的,是的,碰到可怕的境遇,我的心肠也许可以更硬,但看到这些小而软的景象,比如,那些陌生而似曾相识的阳台,没有办法,我就会伤感。可能就是这样,我能经受住肤浅的、粗糙的痛苦,但只要稍微精致一点、深情一点,我就会失去全部武装……”

  唐冠点着头,伸手摸摸我的脑袋,似乎听懂了。

  但我知道她没有。我突然想到我表情僵硬的妻子,这也是第一次在唐冠面前想到妻子。我的这种脆弱,与经历、年纪以及性别极不相称的脆弱,是否也是一种病态?就像我的妻子,她在安稳岁月面前的乏味。

  我们都病得不轻,病得无人能懂、无医可治。那是岁月礼赠的后遗症-我们看上去有胳膊有腿,会笑会吃喝,哪里都没问题,可是,里面彻底坏了,碎了,再也粘不起来了。妻子表现为呆板无趣,我则表现为软弱多情。

  就算我与唐冠已经同床共枕、无话不谈,灵魂高度交融,但有些暗疾,与最差的年月有关,再好的风月也解决不了。

  第一次与唐冠间出现交流上的障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男女之间,这种关系实在微妙,如若有所罅隙,就像青瓷瓶上的一个极小的裂缝,反而会让当事人更加在意,每次举起那瓶子,都要在小裂缝处反复验看,心怀惴惴。

  更大的裂缝果然接踵而来。现在回想起来,我怀疑那跟肉体有关。

  我知道几乎所有的男人,包括一部分女人,都认为爱情必定要跟性有关,性,可如明镜鉴忠心,如烈火烹热油。可是,人是多么古怪而不知惜福的动物,爱情这种活动,它只适合走上坡路,比如,向肉体走去,却永远抵达不了。肉体关系,在情爱之中,就相当于制高点,只要抵达彼处,肯定的,事情就必然要往下走了。神秘感、追慕心,一切都将如盐入水,渐次化于无形,最终消逝了。

  大裂缝的表现形式非常诧怪,令我措手不及,我是说,这话题根本不应出现在我们当中,似乎我们之间连最起码的禁忌与默契都没有似的。

  那天,唐冠跟我说:“我想给你的妻子拍点照片。”一边说着,她举起茶杯轻啜一口,妻子亲手钩织的白色茶垫映入眼帘,突然间令我哀伤不已。

  六

  1 我当然不能同意唐冠提出的拍摄妻子的要求,我态度坚决,几至悲怆。

  唐冠勉强让步了,退而求其次:“那么,带我见见你的孩子,随便哪一个。你知道,我流过一次孩子。我很想念他。”

  唐冠的头脑一定有我所无法抵达的地方。为什么她非得用她的取景器对准我,对准我的家人……也许,她根本就是一个先锋主义者,一个解构主义者,一个行为艺术者。我弄不懂她,但正是这种沟通中的盲点,让我更加愿意臣服,愿意冒着风险去配合。

  我茫然地盯着她,同时在头脑里紧张地思索:“十八岁的女儿田甜好呢,还是十一岁的儿子田园更合适?”我想起一个陈旧的战争故事,一位母亲,政府让她决定,是送大儿子上战场,还是送小儿子上战场。跟唐冠见面,田甜或田园自然不会死去,但作为父亲的我,或许会在他们心中死去。

  我记得那是我认识唐冠的第三年,其实也是我们分手的那一年。当时是春天,有点暖和了,我找了个借口,独自带着田甜到动物园,我与唐冠说好:我们在长颈鹿馆见面。

  最终我选择了田甜,理由很简单,我想,万一我死去,我在她心目中,至少曾经完美地存在过十八年。而在儿子田园心里,我还想再苟活几年。

  2 唐冠穿着带帽子的运动衫,从背影看,她跟十八岁的田甜像是一对姐妹。她们走得离我很远,唐冠一直滔滔不绝,偶尔停下来,对着什么人或什么角落拍一下。

  在对艺术的感觉上,儿子像我,而女儿则像妻子,我是说,田甜她对艺术,基本上没有感知。我这么说不是贬损她,生活中,人们正可以凭此分成两类,一类,与艺术有暧昧之情,总念念不忘、一触即发;另一类,毫无瓜葛,关系清白,就是把他扔到卢浮宫里,他也会完全无动于衷。可是真奇怪,此刻,田园跟在唐冠后面,听得那样津津有味,半仰着头十分崇敬的样子。

  此后,田甜经常会找机会,向我悄悄打听唐冠,看得出,唐冠其人-修长优雅的举止,离婚单身的背景,摄影师的职业,与父亲的情人关系。这一切,混杂在一起,青春期的田甜不假思索地吸收了。她当然同情过她的母亲,但她一定也觉得唐冠更有个性,活得更精彩……我感觉到田甜对唐冠盲目的追随与艳羡,却不好妄作评论,毕竟,我是一个尴尬的角色。

  事情就是那样奇怪,悲观主义与乐观主义,会偶然收获到相反的结果-我以必死的心态把田甜带到唐冠面前。田甜却似乎很满意,我把她当做一个成年人,并跟她分享了我私生活里秘而不宣的那部分。

  那天,唐冠替田甜拍的照片非常成功,有一张甚至登到了《大众摄影》上。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几头漫步的长颈鹿前冲着镜头回眸一笑。

  镜头永远捕捉不到的,是我画面之外的妻子-当她拿起田甜的一摞照片,一张张仔细看过,啧啧称赞,若有所思:“你的摄影师朋友,技术确实不错……”

  3 后来,唐冠冲洗出了我的全部照片,照片上的我,非常陌生,看上去神情飘忽,头脑里像是塞满了流不通的木屑……有几张,我的眼神斜到镜头外面,显得非常不自信,似乎在这个人间,我一无所有!当然,也有不少照片,我正对着拍摄者唐冠-她是从上往下俯拍我,我仰头的姿势里有种臣服之态似的……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很不自在,为什么,我在照片里显得那样笨拙、渺小,经不起推敲?当然,我明白这完全是取景器的角度所致,是摄影师的视角,是她的言外之意,问题是,唐冠为什么要选择这个角度?取景器是否在无意中泄露了什么,是否,这就是她对我的真实印象……

  唐冠对这批照片非常钟爱,在我们亲热过之后,她没有耐心再在我怀中温存,而是一下子就翻身起来,把我的照片摊在床上,看看我,又看看照片,好像她有点搞不清楚,刚才与她做爱的,到底是照片里的男人,还是“我”本人!

  可能是我多虑了,但那种感觉挥之不去:她似乎更愿意“我”不是“我本人”,而是“照片里的人”,那个被镜头语言重新定义过的男人……这话听上去别扭吗?我说清楚我的意思了吗?总之,好像我更多地是存活在她的取景器里。

  好像正是从我开始,唐冠迷上了对人物的跟拍。我之后,是田甜。

  在动物园那组大众化口味的照片之后,唐冠开始真正按她的想法跟拍田甜。她有很多机会,因为她带着田甜到各种各样的地方,她们一起去看内部小电影,进入一些摄影师的小聚会,到大学留学生馆里参加周末舞会……田甜可能并不清楚如何配合唐冠的镜头,因此,她很放松。但正由于这种放松,在唐冠的相机里,田甜成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虚荣姑娘,表情庸俗,畏畏缩缩,毫无气质。不知这是否就是田甜的真实情况,但我认为唐冠是在故意强调-强调她所想强调的那一部分人性弱点。

  我把这个想法跟唐冠说出来。她兴奋地睁大眼睛看着我:“太对了,就是那样,你简直就是我脑子里的影子。你知道吗,我有多讨厌那种传统的人像摄影!粉饰太平、凭空捏造,所有的人都像模像样的,狗屁,我看那就是最失败的作品!像我这样,是不是更好?我需要一下子发现拍摄对象与众不同的东西,那隐藏着的缺陷,那克制着的情绪,那屏蔽着的阴影部分!”

  她夸奖了我与她的心有灵犀,要在往日,我一定会激动地紧紧抱住她,感谢我与她在尘世中奇妙的相遇,不过这次,我心有戚戚-看起来,她对我的爱里,并不包含同情与怜悯,因为她竟可以那样毫不留情地放大我的弱点,甚至得意于她的这种发现与表现方式……

  然而,真正的爱,难道不应当是柔情万丈的吗?像用红布蒙住双眼,只愿意看到爱人的温暖与光亮……

  我不知道,关于爱的理解与处理上,我与她,孰是孰非?

  4 不久,我看到了她的另一组人像照,一个我不认识的中年男人。她并不隐瞒,只是毫不在意地放在书桌一角,我问:“能看吗?”她努努嘴,一边继续用无绒布擦拭她的一组镜头,她侍候起相机镜头来,有股子男人气,手势温柔而果断,我很喜欢看。

  我打开纸袋子。呀,这个家伙,竟然如此富有气度、从容不迫。照片里以侧脸居多,额头与鼻梁部分的线条像是炭笔画,他在照片里总带有种种手势,具有特别的渲染力。她怎么会拍出这些?她不是说要表现人性中弱与恶的部分吗?由这组照片看来,要么她的艺术理论发生了变化,要么就是有情感的因素在起作用……

  但愿我的多愁善感只是空穴来风!我没有勇气把照片全部看完,或者,我是想表现得更男人一点,总之,我把纸袋子重又放好在书桌一侧,仍是回过头,想继续看唐冠擦镜头。我回过头,却发现她正淡笑着看我,眼神几近狡黠。

  “看出什么了吗?”她微笑。两侧的笑纹还像从前一样富有不可言传的魅力,可我已全然失去了亲吻的欲望。

  “你呢,你看出什么了吗?”我反问。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运用智力与她对话,我心里因此涌上无限的悲哀,我真不愿意这样。当爱情浓烈,恋人们从来用不上智力。反之,则说明情况变糟了。

  “我看到一个妒忌的男人。”她笑笑,但未多加解释。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依旧各做各的,像任何一次约会那样,把时间安排得充实而富有情趣。

  但我想她一定跟我一样明白,就在刚才,一些美好的亲密无间的东西突然消逝,像一天中最后一丝太阳光辉的流逝,现在,一切都开始变了,从温暖变得微凉,最终,将会进入漫漫长夜,我们一定会冷得瑟瑟发抖。

  5 这一阶段,我与唐冠还碰到了另一个考验:流言飞语。

  我本来不打算写这些,一方面,这是太过俗套的阻力,我们早就打定主意,不要被这些无谓的东西伤害。另一方面,对于公众的道德,我一向有所保留。太多的教训与实践表明:如果站在所谓大多数人的利益与立场,那么,你就得面对一层又一层的消化与解构,是以“西瓜”为起点,以“芝麻”为终点。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背道而驰,毁坏了所有人的幸福。

  因此,我一向以为,如果有一个实用而说得过去的私人理由,你就尽可以放手去做,这就是我所推崇的“道德观”,一个以私人利益为单位的道德,它会更加富有成效,伤害面最小,而幸福的能量却最大。

  不过,当时的风气正开始松动,一些男人已经身体力行酝酿着给当代汉语词典里增加“洗头小姐”、“包二奶”之类的新条目了,即使在内地,从贫瘠与压抑中走出的人们也慢慢开始“饱暖思淫欲”了。婚外情,像一丝最轻柔最轻佻的风儿似的,所到之处,山更硬,水更软,人们长年累月紧皱着的川字眉中,开始出现了一些久违的妩媚之气、淫欲之气。

  因而,对我与唐冠的交往,周围的人们即使有所疑心,却大都只能做背后语,做君子状,做淡水交。我感谢他们,虽然我知道那些流言飞语仍如深水静流,可是,你能想象得到吗,我竟然有点喜欢那种被人们在背后议论的感觉……我希望,每当我施施然走过,人们将因为惊愕而不得不停下原先的思维及手中的劳作,当我的背影开始拉长,他们才开始暗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一幕多么神奇,我愿意用我的故事活动他们的口腔与舌部,愉悦他们无聊的神经,充实他们黯淡的时光……而我,会因为人们经久不息的谈论而获得非物质的永生……

  -我把这种体会与感悟说给唐冠听,她亦甘之如饴。她满心欢喜地看着我笑,好像又觉得我多少还算是个独特的家伙。甚至,我想,是因为太感动,她主动说起了那个照片上的男人:“那个人,跟你不同……他的好,全在明处,是大写的,人人可以感知;你的好,是细小状微的,常人通常会忽略,因此,真抱歉,连我也会渐渐安之若素,不小心就忘掉,你不必介意……”

  七

  1 与唐冠的最后半年,并没有任何分手的预感,我们还约定着做一些需要更多时间来配合的事情。如在冬天拍各种与“冰”有关的事物或人;第二年春天,找个机会一起到乡下,拍快要剥落的对联与门神。在情感与肉体上,我们虽谈不上越来越热烈,但自有另一种安稳与老派的默契。我本来是想,就这样一直下去,已是最好的结果。

  可有一天,唐冠又在桌上放下来一个大信封,从外面的字母缩写来看,还是人物主题照。我伸手去取,她突然轻轻打了我一下:“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再看!”她的表情显得十分得意,我想那里面一定有些惊人之作。

  果然,我看到我妻子,以及儿子田园。

  显然全是偷拍,有几张跑焦了,但大部分,清晰逼人,夸张变形,艺术感极强。我一张一张慢吞吞看过去,一会儿竖着看一会儿横着看,好像并不认识那两个拍摄对象似的。

  “怎么样?”唐冠像平常一样,正对着窗口的光源,替那些散落的底片编号。她工作的样子很专注而优美,好像手上拿着的不是黑乎乎的底片,而一朵朵娇嫩的玫瑰。

  我突然一把掳起所有的照片,放进大信封,捏紧在手上,想也不想,站起身来就走:“我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

  我一口气走出很远,外套也没拿,有些冷,我知道唐冠不会追出来送,我想以后总会有机会去拿的吧,也就一直往前走。夜风凉凉地缠上来,从脚后跟一直缠到后脑勺,又从后脑勺缠到脚后跟,最后缠在胳膊下的这个大信封上。

  唐冠偷拍我妻儿的这一批照片,拍得实在太好、太逼真了,以致我一下子痛恨起唐冠,恨起自己,恨起所有的这些事情。

  站到一个路灯下,我再一次打开信封。她一定用上了她最长的镜头,深邃的取景器像只泼辣而用力的大眼睛似的,一下子把妻子与儿子拉到跟前,对准他们的动作与表情。“咔嚓、咔嚓”,那一向都是唐冠最喜欢听的声音。

  -校门口,一大堆色彩斑驳的背景之中,妻子从一个栅拉门后露出大半只身子,她左手扶着单车,右手把田园从自行车后座架上抱下来。她的身子难看地倾向一侧,嘴巴也努向同一边,替自己用劲。

  -横穿马路的妻子,微胖的身子在人群中黯然无光,她两只手都提着鼓囊囊的塑料袋,为了躲让疾驶的车辆,她的头侧向一边,头发散乱,遮住她半边脸。

  -杂乱局促的小巷子里,田园手里不知拿着一个什么吃的,他踮起脚,举起手来,往妻子嘴里送,妻子则向另一边尽量躲让着,不肯享用。他们母子都皱着眉头,表情不快,那是愉快而幸福的气恼。

  -周六周日开放的浴室前面,一长溜女人与孩子们在排队,拐角处,我看到了妻子,她穿着一身家常服,我早已看得腻味之极:灰色咔叽布厚罩衫,前后襟都翘着。她胳膊里夹着一只没了颜色的旧脸盆,里面放着肥皂洗发液之类的洗浴用品。她表情全然呆滞,只麻木地盯着前面女人的后背。

  照片可能经过一些处理,有些洗成黑白,有些则是褐色基调……我不知道唐冠到底想要表现什么,我所感受到的,是否正是她想要传达的。

  总之,路灯下,握着那些照片,我突然不知羞耻地抽泣起来。为过去的那些日子而哭,为我不幸但结实的婚姻而哭,为妻子与儿子之间的爱,为她老败难看的身体,为她表情里的呆滞。这就是被我完全抛在一边的女人,她在活着,她在辛苦,她在爱与付出。我却全然不知,直到情人的镜头,把这一切拉到我的眼前。

  这算什么呀?

  我不敢把照片拿回家,世上没有一个角落可以保管这些东西,任何一种隐藏都是极为肮脏的行为。我蹲下身来,一张张地慢慢撕照片,撕成雪花大小。重叠起来的相片纸,坚硬而柔韧,撕得我的手一阵阵发疼,再疼一点吧,再多疼一些吧。

  2 这以后,我就没有再与唐冠主动联系过,当然,也等不到她的任何消息。

  一开始,我们大概都在等待对方的解释与行动,请求与宽宥,并且还在设想,重新见面之后,该组织怎样的自我辩护之辞……但这种等待,有一个微妙的度。在这个度之内,大家尚可以重新拥抱在一起互相抚慰,甚至小小地争执一番,然后热泪盈眶地重归于好,那种滋味,像回锅肉,可能吃起来更香。但一旦过了那个度,像下游的河岸,越来越宽,手伸不过去了,就再也架不起任何形式的桥梁了。

  我跟唐冠,就这样出乎意料地结束了,也可以把这理解是无疾而终-我们,只是不再联络了而已。

  我一件铅灰色的夹外套还在她那里。还有一本我很喜欢的《元曲选录》也留在那儿,那书上,我用蓝色钢笔作了许多批注。我经常把我最喜欢的一些片断写在她汗津津的背上,那是我与她做爱之后,最惬意的游戏方式。

  原先用去跟唐冠一起见面的时间,我现在都留在家里,沉默地坐在沙发上,陪伴着编织毛衣的妻子。我并没更多的话与妻子交谈。在那晚路灯下的震动与忏悔过后,我对妻子的感觉仍跟从前一样:平淡,乏味。但我要求自己必须这样待着,尽管她可能不大自在。

  我坐在那里,像坐在一只替自己设计的笼子里,同时飞快地回忆很多事情,一切跟唐冠有关的事情-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快要考试的学生,强迫自己举一反三地回忆所有的片断。每忆出一件小事,立刻画上重点的红色星号,眯起眼睛来加以重复的记忆。我有上好的纸与各式的笔,但一切皆不能形之于纸墨,我只能在头脑中进行反刍,以此产生的淀粉、糖与蛋白质,应当可以确保我在今后的几十年,不会死于情感上的营养不良。

  我会永远这样想着唐冠的。

  妻子偶尔会从迷宫一样的编织花纹里探出头,像一个长期潜水的人偶尔露出水面,她的语调像在做梦,却又带着以梦托梦的玄机,简直让我以为她什么都一清二楚,她问:“怎么不出去玩儿了?你跟摄影师朋友闹翻了?一开始的热乎劲全部过去了?”

  八

  1 与唐冠分手之后,有好几年,我又重新陷入了没完没了的失眠之中。幸好,那个时候,电台的夜间节目开始有意思了-我比较喜欢的是医药咨询类与性生活热线类,这是比较典型的午夜节目,比之那些文艺型、音乐类的,有趣极了,像一出出人间喜剧。

  有家医药公司,曾经连续几个月做关于“阴茎加长增大”的一种外用药,夜间睡不着的男人们好像都患有这难以启齿的毛病,电话接踵而至,各种各样具体细微的问题此起彼伏。有趣的是,主持人竟是个女的,听不出年纪,她有种极其顽强的科研精神,男性器官里各个隐蔽之处,房事里的一切细节,她都事无巨细、循循善诱地加以探讨,着实令我愉快之极……

  午夜热线里,经常会有打电话前来倾诉私生活的中年女士-就像人们身上害疮,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挠,有的人,还喜欢挠给别人看,看那血丝分布、色彩斑斓的伤口-这些女士,就把她的私生活当成一个疮了,对着无数的听众,她毫无顾忌……

  我想我并不是个蔑视肉体需要的守旧之人,但对于她们的表达渠道,却总是存有质疑,我更喜欢那种引而不发、暗中燃烧的情欲。比如,我跟唐冠,在一开始认识的那几个月。唉,我总还是会想着唐冠-人总得想着点什么,想着个谁,要不然,活着太困难了。

  2 因为怕吵醒妻子,也因为不必要的羞愧,收听节目时,我总把音量调得极低,再把喇叭对着耳朵,简直像在听情人的絮语。失眠的长夜,成了一段虽则暗无天日但充满低级趣味的旅程。

  有一天,我正抱着收音机听得入迷,突然发现妻子醒了,她绕过床,走到我的这一边,同样把耳朵贴上来听收音机。

  电台里,正是一个女人在谈论她丈夫的无能,长期的压抑使得她的表达非常露骨……妻子蹲在那里,没有披衣服,听了足足有五分钟,然后,才慢慢站起来,又重新钻回被窝,我感到,她的身体完全地凉了,凉得僵硬了。

  我一时也待在那里,不知作如何解释。奇怪,我回忆起了我们的新婚之夜,不是当晚青涩的床笫,而是她所背诵过的《为人民服务》:

  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不过,我们应当尽量减少那些不必要的牺牲,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不知我是否翕动着嘴唇念出了声音,总之,我听到,现在是两个声音一起念起那过去的著名篇章,那文字里的赤诚之心,以一种古怪的频率在黑暗的床头传递,完全覆盖了收音机里的那个女声,一个系统对另一个系统的覆盖,一个世界对另一个世界的覆盖。

  我感觉到妻子的身体慢慢温暖起来,她没有对那个收音机里的节目进行任何追问,也许她已在对纯洁往昔的回忆中获得了宁静,并决定对我的下流加以宽恕。她的呼吸变得心平气和,重新睡去-第二天,她就会选择完全忘掉,以为这一切只是个模糊的梦境。

  可是,我无法对自己隐瞒:我的身体开始激动了,渴望一场深夜的交欢。

  但我不会摇醒妻子……这么多年来,我们在性生活上,有一种低调的默契,总在最正常的身体状况、最合理的时间段、最平静的情绪下,以一个最常见的姿势,共赴一场完整却平淡的鱼水之欢。妻子对于任何不确定的新尝试新建议,都非常固执地加以抗拒……对此我从不抱怨,这怪不了她。一定是从前那些不安定的夜晚,半夜集合听取“最高指示”,以及武斗双方通宵的呼啸之声,给她留下了看不见的后遗症。在小小的冒险与守旧的老套之间,她永远会选择后者。

  3 我不得不重新回到唐冠的记忆里,我替她一件件脱去衣服,直到她颀长的裸体完全呈现……正当我兴奋地出出入入,我突然发现,她的手中,一直举着她的相机,她对着取景器,正拍摄我做爱时完全扭曲起来的脸孔……

  九

  1 现在,唐冠摸准规律,每周一次,总在周三下午,妻子替我出去取药的时候打电话过来。我们的交往,像是一根旧绳子,在多年以前被剪断的那个地方,被硬生生地重新续上。她换了一种方式,重新进入我最后这一段的生活。

  不否认,从她的电话中我品尝到足够的愉悦。光线慢慢黯淡下来的下午,绝症患者在电话中与旧情人聊天,这场景难道不算诗情画意?

  并且,这种交往可以说是大方得体,特别地适合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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