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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老余手术做完后的第三天,耀大娭毑就找到老曹郑重其事地说:“曹医生,你可真是个活神仙呀!你看人家老余手术做完后好得多快呀,觉睡得着了,饭吃得下了,脸色好看多了,心情好多了,精神头大不一样了。我求求你呀,也给那两个姓金的做做手术行吗?他们多遭罪呀,都半年多了,药也吃得多了去了,伤却还是好不了。金大脑袋成天直不起腰来,一咳嗽就腰疼胸口痛,连话都不能大声说。金猫也那样,天天窝在床上起不来,一条腿不能沾地,一沾地就要倒。唉,多可怜呀!”

  老曹平生最恨的就是土匪。也难怪,他的心里头藏着一部土匪的罪孽史。他们家原来住在大山边上,曾经被山里的土匪抢劫过好多次,就连过门不久的堂客都被抢走了。所以,耀大娭毑“多可怜呀”四个字一出口,他就来气了,嘟囔道:“可怜?可怜还要当土匪?”

  “嗨,那不都是过去了的事情嘛,”耀大娭毑低下头,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人家已经改了呀,不当土匪了!”

  “那也不行!”老曹说,话说得很坚决。

  耀大娭毑看着老曹,小声嗫嚅道:“怎么不行呢?”

  “没药了!”老曹说。

  “没药了?怎么会呢,”耀大娭毑伸手一指桌上的小药箱,“那、那小箱子里头不是还有一些药嘛!”

  老曹沉默不语。过了一阵,他的情绪缓和一些了,扫了一眼耀大娭毑说:“那是给老余留着的。他手术刚做完,伤情还不稳定,全靠药顶着。给那两个姓金的做手术,我倒是没什么不可以,但药用没了,老余怎么办?”

  “哦,原来是这样,那、那就算了吧,老余的伤要紧!两个姓金的也命苦啊,活神仙遇上了,却又没有药,唉”耀大娭毑一声长叹。

  “要不过几天吧,”老曹心平气和地说,“等老余的伤好利落了,不用药了,我再给他们两个做,行吗?”

  “好、好、好,那我提前谢你了!等会子灶里的火上来后,我烧个大大的茴坨(白薯)给你吃!”耀大娭毑说。

  老曹说要过几天才能给两个姓金的做手术,但实际上根本就没等到过几天。当天下午,他就给那两个姓金的做手术了。这事是老余命令他做的。求老曹做手术的事,耀大娭毑没跟老余说过,老曹自己也没提过,老余却不知为什么还是晓得了。

  金大脑袋和金猫做了手术,心里高兴得很。他们对老余、老曹一再表示谢意,对耀大娭毑更是感激涕零。见了耀大娭毑,他们俩就不约而同地说:“老人家,你的大恩大德,我们这世报不了,下辈子当牛做马也得报!”

  但他们说这话,耀大娭毑却并不高兴。她瞪着大眼,死盯着他们说:“谁要你们报恩啦?还当牛做马呀?哼,只要不再祸害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老余的伤好得很快,没几天就能摸着墙走几步了。但他的伤好得快,心情也变得快。第八天、特别是第十天以后,他就越来越烦躁不安了。

  老田和他有过约定:第八天,最多第十天,他就来接他回部队。但第八天过去了,老田没有来。第十天过去了,老田还是没有来。第十二天、十五天、二十天过去了,老田依旧不见踪影。老余开始没完没了地瞎琢磨了:“老田怎么这么久还不来呢?他怎么啦?莫非他被内奸出卖了,被鬼子抓起来了,牺牲了?”“是不是部队出了什么意外的事呢?行踪暴露了,误入陷阱了,还是内奸挑起事端,把部队搞得乱成一团,老田控制不住局面了?”“唉哟,只怕问题还会更大。部队早就没粮食了,战士们天天在深山老林里东蹿西突,又累又饿,还经常会遭遇鬼子的袭击,情况还能好得了?冻坏的、饿死的、得病的、受伤的、缺胳膊少腿的肯定都会有很多很多哟?这可怎么办呢?”

  见老余心情不好,耀大娭毑、景满贞、周以倩便常来陪他谈天。姜鹤卿和姜济木还经常一边一个地架着他到寺门前走一走,看一看。老余似乎对盘山的一切都特别感兴趣,常常一边走,一边看,一边还不住地问。但他问的不是山上的风景,不是山上的特产,而是与行军作战有关的地形地势。

  盘山寺门前的那条山涧很深,很长,也很险峻。山涧的底部满是巨大的石板和石头,很少能看得到花草树木。山涧的两侧都是悬崖峭壁,低的几丈十几丈不等,而高的则壁立千寻,令人难以仰视。而且,悬崖峭壁上还有很多洞窟。那些洞窟,形状各异,大小也不尽相同。最小的洞窟,只有巴掌大小,甚至还没有巴掌大,里面却深不见底,而且还常有山泉流出。最大的洞窟,却有七八丈高,一两长宽,数十丈、甚至数百丈深,里面能摆得下几十张八仙桌,容得下成千上万人。

  望着山涧里的那些洞窟,老余感慨万端,自言自语道:“哎呀,真是藏兵布阵的好地方哟!要是把那些比较大的洞窟全都利用起来,在里面埋下伏兵,再在两旁的悬崖峭壁顶上放几挺重机枪,嘿嘿,别说几十、百把日本鬼子喽,就是成千上万的日本鬼子来了,那也不怕呀!对了,这山涧名叫老虫涧,里头真有老虫吗?那些大洞窟里头,会不会有老虫、豹子藏着呢?”

  “谁晓得呢?山下的人都说这山涧里有老虫,而且还说老虫都藏在山洞里,几乎每个洞里都有,可我们来这里半年多了,从来没见过。”姜济木说。

  “山涧里的那些洞窟,你们都进去过吗?”老余问。

  姜济木眼睛一瞪,笑笑说:“那谁敢进去呀,吃了熊心豹子胆呀?”

  “这山涧的最下头通向哪里呢?”老余问。

  “下头?下头是个村,名叫骆家坳。”姜鹤卿回答。

  “哦,骆家坳!那村子大吗?”老余问。

  “中等大小吧,三四十户,二百左右人。”姜鹤卿说。

  “附近还有别的村子吗?”老余问。

  姜鹤卿低头想了想,数着手指头说:“骆家坳的北边三四里处有个村子,叫陈家坪。那村子比较大,说得上是远近有名的大村子了,但也只有百十来户,五六百口人。陈家坪再往北五六里处,有个名叫薄荷冲的村子。薄荷冲这村子不太大,最多一二百口人。骆家坳的南边就是枫树坡了。那村子比薄荷冲略大一点,但也超不出五六十户,三百来号人。枫树坡很有名气,是个掐脖子地带,屋后的山很高很陡,地形十分险要。过了枫树坡,那边还有几个村子。但由于山高林密,平地不多,路也不好走,所以那些村子都很小,多则十数户,少则一两家。”

  “哦,这地方人烟真稀少啊,”老余沉吟,“那往上走呢?”

  “往上走?你是说顺着这老虫涧一直往上走吗?”姜鹤卿问。

  “对呀!”老余说。

  姜鹤卿正要回答,姜济木却抢着说了:“嘿嘿,往上走就是鬼不下蛋的地方了。最多再走三四里路吧,前边便是绝壁。”

  “绝壁?绝壁下头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对吗?”老余说。

  “对呀,你说得太对了,”姜济木一本正经,“绝壁下的那条山谷又长又深,非常非常险峻,谁都不敢下去的。”

  “你们不是经常采药嘛,那山谷也没下去过?”老余问。

  “没下去过。”姜济木说。

  “那你们要是想翻过山顶去山的东坡呢,该怎么走呀?”老余问。

  “那就只能绕远路了,”姜鹤卿说,“先下山,再从山脚下另外找别的路上山。”

  “噢,闹半天,你们上次在凤凰顶救我,不是从盘山直接上去的!”老余说。

  “没错,我们是从山涧那边走的,绕了好大一个弯呢,”姜鹤卿伸手一指山涧对面,“从盘山寺这里直接去山顶,没路可走。”

  老余往寺门前的小路望了一眼,说:“这条小路是上山的路嘛,也上不去?”

  “上不去。这条路走不了多远,最多也就三五里吧,便是绝壁和深不见底的大山谷了。”姜济木说。

  “呵呵,好地形,好地形,”老余乐了,伸手摸摸下巴颏,“真是天然屏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呀!”

  老余乐了,姜济木也乐了。回到屋里后,他喜滋滋地对姜鹤卿说:“叔,老余那么高兴,没准是想把部队拉到这里来吧?”

  “把部队拉到这里来?嗯,有可能,”姜鹤卿点点头,但旋即又摇了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怎么会呢?”姜济木问。

  “你没看老余直说人口太稀少呀?那是什么意思,你懂吗?”

  “不懂!什么意思呀?叔,你直说吧!”

  “人口稀少,就不容易筹集到粮食,明白吗?”

  姜济木似懂非懂,张着嘴,嗫嚅着说:“哦,你是说筹集不到粮食,就没有饭吃,养不活兵,是吧?”

  “筹集粮食,那可是行军作战的头等大事呀,”姜鹤卿目光如注,振振有词,“自古以来的战争,打的都是粮食,明白吗?就说三国吧,大仗就三次,三次都是火攻,而每次火攻烧的都是粮食。头一次,袁曹官渡之战,曹操一把火烧了袁绍的乌巢屯粮,袁绍很快就败了。第二次,孙曹赤壁之战,周瑜一把火烧了曹操的战船和粮草,曹操很快就败了。第三次呢,孙刘夷陵之战,陆逊火烧连营,结果刘备也很快就兵败如山倒了。仗要靠兵来打,兵要靠粮食来养。没有足够的粮食,靠什么来养兵呀?盘山这个地方呀,是个死地,易守难攻,但也难养兵,关键就在于没地方筹集粮食。山底下就那么几个小村子,哪能筹集到足够的粮食呀!没有大量粮食,游击队的那几百号人马吃什么呢?”

  “哦,原来是这样,”姜济木小声嘟囔,神情显得有些沮丧,“是呀,这地方确实很难筹集到粮食。这么说,游击队不会过来喽?”

  姜鹤卿回头看一眼姜济木,笑着说:“刚才呢,你神采飞扬;这阵呢,你又无精打采了。你小子为什么变化那么快呀,莫非是想参加游击队,打日本鬼子去?”

  姜济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叔,侄儿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真是想去游击队!男子汉,大丈夫,天天窝在家里,哪受得了呀!”

  “去游击队是好事嘛!”

  “你不想去吗,叔?”

  “我也想去,但就怕我们两个人都要去,你奶奶她老人家不同意。”

  “那就我先去,你后来呗!”

  “行,咱们说定,你先去,我后来!”

  “如果奶奶不同意我去的话,那你可得帮我说说哟!”

  “那是当然的事喽,还用得着你叮嘱吗?”

  说定了参加游击队的事,姜济木异常高兴,一会儿这里翻翻,一会儿那里看看,一会儿又站起身来,低着头,背着手,从东到西、从西到东地踱起了方步。踱了一阵方步,他突然快步走到姜鹤卿面前,喜滋滋地说:“叔,我想出好办法来了!”

  姜鹤卿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他问:“好办法?你说什么呀?”

  姜济木满脸洋溢着喜气,笑着说:“帮游击队筹集粮食的好办法呀!”

  姜鹤卿一愣,忙问:“什么好办法呀?”

  “你看啊,”姜济木故作镇定,依旧背着手慢慢地踱着方步,“张老板现成不就开着一个特大的米行嘛。他那米行那么大,各地都有购销点,咱们这附近哪会没有购销点呢,对不?要是他有现成购销点的话,那就太容易了,利用他的那些购销点为游击队筹集粮食不就行了吗!要是他在这里没有现成购销点的话,那也不要紧呀!凭着张老板那能力,在这个地方建起几个购销点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姜济木这一说,姜鹤卿也豁然开朗了。他笑笑说:“好,人还没进游击队,就先为游击队立下一个大功了!你小子行,游击队准保会热烈欢迎你的!”

  老余天天盼,夜夜盼,直到第二十七天中午时,他才把老田盼来了。老田还带来了一个人——老余手下的得力干将、侦察队长王宇。

  一见老田,老余就抡起拳头,一边捶他的肩背,一边大喊:“唉哟,我的祖宗呃,你怎么直到今天才来呀,都快急死我了!这二十多天,我是怎么过来的,你晓得吗?我呀,都快跳山涧了!”

  老田苦着脸,瞪着大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老余,张嘴说:“你快跳山涧了,我还快抹脖子上吊了呢!”

  “是嘛,怎么回事?”

  “部队转移不顺呗!”

  “转移不顺?怎么个不顺?”

  “嗨,太不顺了,真他娘的太不顺了,”老田仰头看着房顶,长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呀,凌霄峰去过了,悬阳洞去过了,老虫谷去过了,蜈蚣山、老鹰顶去过了,梓树湾、牧田冲、牯牛岭也全都去过了。但无论是去哪里,我们都没法站住脚跟。常常是我们的大部队还没到,鬼子的特务和汉奸们就先到了。他们在那里埋伏下重兵,做好了圈套,就等着我们去钻。得亏王宇、刘心璞他们几个侦察员得力,想方设法地跟特务、汉奸们周旋,我们这才没上当,一次又一次地化险为夷。我呀,就这么带着部队天天跑,天天在树林子里钻来钻去,天天变着花样地跟鬼子兜圈子,整个卧蚕山东坡差不多全都跑遍了,可就是摆脱不了特务、汉奸们的跟踪追袭!”

  “肯定是内鬼作祟!不是内鬼把咱们部队转移的动向提前泄露给鬼子的话,特务和汉奸不会那么快就跟上来的!”老余说。

  老田点点头:“没错,内鬼绝对是有,而且只怕还不止一个。”

  老余看看老田:“那你这些日子查了没有?发现蛛丝马迹了吗?”

  “还没有发现什么,”老田边说边摇头,“我派人查了查,我自己也盯得很紧,可一点痕迹都没看出来。”

  “内鬼很狡猾,藏得够深哟!斗争越来越复杂了!”

  “是呀,内有内鬼作祟,外有特务、汉奸跟踪追击,我们可就疲于奔命了!”

  老余伸手摸摸老田的肩膀和背部,心疼地说:“哎呀,老田,真是太辛苦你了!你看,你看,人都瘦一圈了!”

  “这么没命地跑,人还能不瘦?老弟呀,你晓得我们后来跑到哪里去了吗?”

  “嚯嚯,那一定是挺远挺远喽,到了哪里呀?”

  “都过了长沙,到了城南边的大托铺、黑石铺了!”

  “唉哟,都到黑石铺啦!难怪你直到现在才来,路确实跑得太远了!”

  “不瞒你说,我这两条腿呀,都快跑断了!”

  “跑了这么多路,部队伤亡挺大吧?”

  “可不是嘛,连累带饿,再加上冷冻和伤病,倒下了不止三十个!这还不算那些不能动弹、只能用担架抬着、勉强还有一口气的二十多个重伤员!”

  老余一愣,惊呼道:“唉哟,我的娘,伤亡那么重呀!那、那部队可就只剩下”。

  “加上你和我,目前部队还剩下一百三十七个人。”

  “唉哟,只剩下一百三十七个人了,”老余声音发抖,“你我真是无面见江东父老啊!那、那部队现在何处?”

  “鸡头岭。”

  “鸡头岭?部队就在鸡头岭?”

  “是呀,就在鸡头岭。我们是昨天晚上才到鸡头岭的。”

  “那离这里很近啊!”

  “没错,很近,最多也就二十里路吧!”

  “我真想去看看部队呃!”

  “那怎么行呢,你的伤还没好利落啊!”

  “是呀,这伤真烦死我了,”老余皱皱眉,“那你们下一步怎么打算呢?”

  “下一步?下一步的事情,就得跟你好好商量,认真听一听你这位当今之世诸葛亮的高见喽!”

  耀大娭毑进门了,后头跟着周以倩。两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东西,有粥,有红薯,有野菜,有米饭,还有一大碗肉。

  一见那碗肉,老余就把脑袋伸了过来。他一边使劲地缩鼻子,一边笑嘻嘻地说:“呵呵,有肉,我好口福啊!”

  耀大娭毑伸手一点老余的脑门,说:“什么你好口福?这是人家老田有口福!你呀,也就是沾了人家老田的光罢了!”

  “是、是、是,老田有口福,老田有口福,”老余笑笑,“老田呀,我沾你的光了啊!那这么办吧,你吃一多半,我吃一少半,行不?”

  “嚯嚯,我至少一两年没闻到过肉味了,今天还真是有口福啊,”老田伸出右手掌,把碗里的香气往鼻子跟前搧了搧,“这肉好香啊!”

  “刚打的野兔,新鲜!”耀大娭毑说。

  “刚打的野兔?是嘛,谁打的?”老田问。

  周以倩头一扬,说:“小白虎!”

  “小白虎?小白虎是谁呀?”老田不解地问。

  “小白虎呀,是我们家养的一条小白狗,”耀大娭毑说,“那狗呀,特别厉害。你看,你看,那不是过来了!”

  耀大娭毑手一招,一条白狗忽地蹿了进来。那狗五六尺长,二三尺高,头大脖子粗,身体滚圆结实,满身雪白的短毛柔滑平顺,显得异常雄壮、漂亮。

  一见那狗,老田就喜欢。他看着狗,摸摸它的头和背,喜滋滋地说:“多漂亮的狗呀,一定很聪明吧?”

  周以倩眉毛一挑,笑笑说:“那还用说?它经常从山里逮野物回来呢。什么野兔呀,山鸡呀,小野猪呀,麂子呀,它都能逮到。这些天啊,老余没少吃野味。要不他为什么恢复得那么快呢,野味吃得多,营养足啊,是不?”

  老田偏转头望着老余,说:“你上次负伤,晕倒在凤凰顶,就是这条狗发现的吧?”

  “是呀,就是小白虎发现的,”老余点点头,“嘿嘿,要不是被小白虎发现了,我早就死在茅草堆里了!”

  “嚯嚯,这么说,小白虎可真是我们游击队的大功臣喽。谢谢你啊,小白虎!”老田一边说,一边用筷子夹了一块肉往地上扔。

  老田扔的那块肉就在小白虎跟前,但小白虎只低头看了看,闻了闻,却没吃。老田觉得奇怪,忙说:“哟,它不吃肉?”

  “狗哪有不吃肉的,笑话!那是因为主人没发话,”周以倩边说边朝狗招招手,“吃吧,吃吧,客人给的,那就吃了吧!”

  小白虎抬起头,看了看周以倩,又看了看耀大娭毑,然后缓缓地走到老田面前,不慌不忙地叼起那块兔肉吃了起来。吃完肉,它慢慢地转身走了回来,忽地窜起,把两条前腿搭在了耀大娭毑身上。它一边瞪着大眼静静地看着耀大娭毑,一边轻轻地摇晃着长长的尾巴,就像孩子在母亲面前撒娇似地,显得那么的乖,那么的听话,那么的柔顺可爱。

  耀大娭毑伸手摸摸小白虎的头,柔声说:“吃完啦,宝贝?吃完了,那就出去玩吧!别远走啊!别招人讨嫌啊!”

  小白虎蹲下前腿,就地打了一个滚,然后转身走了。

  吃完午饭,老田和老余P股都没挪,又接着商量起了部队转移的事情。老田直截了当地说要把部队拉到盘山来,老余却连连摇头说不行。老田急了,大声说:“不行,不行,怎么不行呢?我的同志哥呃,实话告诉你吧,这可不是我的个人意见啊!”

  老余一愣,说:“不是你的个人意见,那还能是谁的意见?”

  “上级领导的意见呀!”老余双手一摊。

  “上级领导的意见?你去过湘北纵队总部了?”老余问。

  “是呀,我去过纵队了。”老田点点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五天前吧。当时,我拉着部队去黑石铺,回来时便绕路去了趟纵队总部,见了见纵队领导,并向他们汇报了一下工作。”

  “几位老领导都好吧?”

  “都好,都好,他们都一再问起你。我说你负了重伤,目前在盘山寺住着。春云副政委还说要来看你呢!”

  “是嘛,刘副政委要来看我?说具体时间了吗?”

  “那倒没有。”

  “嚯嚯,领导要来看我,那多难为情呀!对了,对咱们东山游击队的工作,老领导有什么指示?”

  “有指示,有指示,而且还是特别重要的指示呢,”老田看着老余,神态严肃,一本正经,“老首长们说呀,抗日战争的形势发生很大变化了,已经进入到了最后决战的关键时期。我们很困难,日本鬼子也很困难,而且他们比我们还要困难。他们的战线拉得太长了,兵力有所不及,疲态已经显现,势将难以持久,全面失败只是早晚的事了。因此,我们要克服一切困难,咬牙坚持下去,争取抗战的最后胜利。他们还说,目前鬼子的花招是尽可能多地在湘西一带集结兵力,然后一路往西猛攻,攻入四川,拿下重庆。只要把重庆拿下了,他们就可以宣布中国灭亡了——”

  “哼,那是痴心妄想!”老余咬牙切齿地说。

  “是呀,鬼子是在白日做梦,”老田说,“但为了戳穿他们的阴谋,加速他们的灭亡,我们也有必要调整一下自己的战略。怎么调整呢?几位老首长都说,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想尽千方百计,尽可能地拖住鬼子的手脚,不让他们西进。拖住鬼子手脚的策略有很多种,其中最有效的一个策略,就是扰乱鬼子的运输线。”

  “东边山下的铁路,可是鬼子最重要的运输通道啊。老首长们的意思,莫非是还要我们回那边去,把动作搞大,拖住鬼子不放?”

  “不,老首长已经把扰乱东边铁路线的任务交给玉笥山游击大队了。他们给我们布置了新的作战任务。”

  老余精神一震,眉开眼笑,不觉大声喊了起来:“哟,好呀,终于等到新的作战任务了!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呢!说吧,新的作战任务是什么?”

  老田眯起眼,看着老余笑。笑了好一阵,他才慢悠悠地说:“新的作战任务呀,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件事!”

  老余不解,纳闷地问:“刚才说的那件事?刚才你说什么事啦?”

  “忘了呀?把部队拉到盘山来呀!”

  “嚯嚯,就这事呀!这叫什么新的作战任务呀?这个地方可没好仗打!”

  “怎么没有好仗打呢,你糊涂了?西坡山下的这条湘长官道可是鬼子运兵西进的交通要道呀,军事上的重要性一点也不比铁路线差。它不仅本身就是一条重要的运输线,而且还对东、西两侧的运输线有重要影响呢。要是扰乱了这条运输线,西可以牵制湘江水道,东可以影响东边山下的铁路,使得鬼子左右抓瞎,首尾难顾。”

  “是呀,这地方离湘长官道很近,这我清楚得很。这地方的地形嘛,确实非常险要,易守难攻,好驻兵,这我也清楚得很。但是,在这地方驻兵有一个问题,有一个特别特别大的问题,你晓得吗?”

  老田一愣,忙问:“什么问题?”

  “粮食呀!战争打的不就是粮食嘛!所以,自古以来,用兵作战最重要的原则,就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八个字。这些道理,你难道不明白?这些天呀,我都摸清楚了,这里是个鬼不下蛋的地方,远近数十里没几个村庄,没几户人家,根本就筹集不到粮食。你把部队拉到这地方来,让战士们吃什么?”

  老田低头看着地,沉默了好一阵,忽然自言自语道:“哦,这附近没村子没人,筹集不到足够的粮食,那、那可就麻烦了!”

  老余和老田都不说话了。两个人干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对无言。忽然间,门开了,一个人的身子慢慢地挤了进来。

  那是姜济木。他一进来,便在门口立正站定,睁着大眼看看老余,又看看老田。老余和老田正要打招呼,姜济木突然对着老田大声喊叫起来:“哟,恩人,是你呀?”

  老田一愣,忙问:“恩人?你说谁呀?”

  “说你呀,你救过我的命,当然就是我的恩人喽!”姜济木一边说,一边快步上前,双手一伸,紧紧地握住了老田的手。

  “我救过你的命?是嘛,有这事吗?我怎么没一点印象呀?该不是你认错人了吧?”老田一脸茫然。

  姜济木盯着老田,伸手指着他的脸部说:“没错,你就是我的恩人。救我的那个人左耳下有块伤疤,你左耳下也有伤疤。再说喽,个头、模样也都像。”

  “哦,还真有这事?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忘了呀?四年前鬼子攻打田营镇那天,咱们在河汊边上见过面的。当时,一个鬼子站在远处向我们开枪,你发现了,就开枪把他打死了。那天呀,我们真是危险极了。要不是你开那一枪,我可就没命了!”

  “哦,我想起来了,”老田笑了笑,“那天好像你是和一个小姑娘在一起的。那小姑娘呢?她还好吧?”

  “她很好,如今在长沙米行里,”姜济木说,“我也代表她谢谢你喽!”

  “谢谢不敢当,应该的嘛!哎呀,一晃四年过去了,”老田万分感慨,“对了,你们两个都是田营镇的?”

  “不,她是,我不是。她父亲是我师傅,所以当时我住在她家里。”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师傅叫什么名字?”

  “田屹!”

  “是嘛,你师傅就是田屹?哦,太巧了,”老田精神一震,突然大叫起来,眼睛瞪得老大,“田屹,那可是大英雄呀,一个人用一把砍骨头的大砍刀砍死了三个日本鬼子,值得敬佩!值得敬佩!”

  姜济木也突然兴奋起来了,大声问:“怎么,你认得我师傅?”

  “那当然喽,”老田笑笑,“田家大屋就挨着田营镇嘛,而且还是同宗呢!”

  “你是田家大屋人?”

  “对呀!”

  “那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我呀,不瞒你说,早就参加抗日游击队了,一天到晚在外头跑,你哪能看得见我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找我们,是有事吧?”

  “我呀,叫姜济木。我来找你们,确实是有事!”

  “什么事呀,说吧!来,小伙子,”老田拖过一把椅子来,放在自己身边,伸手指了指,“别着急,坐下慢慢说!”

  姜济木走近椅子坐下,小声说:“你们刚才说山里没粮食的事,我听了一耳,想出了一个办法,就不晓得行不行?”

  “哟,你想出办法来啦?什么办法呀?说来听听!”

  “张颂臣,你们晓得不?”

  “晓得呀!那不是长沙城里的米行大老板嘛!”

  “是呀,张颂臣是米行大老板。我这办法呀,就是想通过他来筹集粮食。”

  “通过他来筹集粮食,”老田沉吟,“那怕不行吧?他是在长沙城里卖粮呢,我们能到城里去买粮吗?”

  “不,你根本就不了解张老板的米行,”姜济木突然提高了声音,“他在长沙卖粮不假,可他也在乡下收粮卖粮呀!”

  “张颂臣也在乡下收粮卖粮?”

  “对呀,他在乡下设了好多粮食购销点呢!”

  “啊,我明白了,”老田恍然大悟,“你是想通过张老板设在乡村里的那些购销点来筹集粮食,对不?”

  姜济木忽然开口笑了,一拍大腿,说:“对,我就是这意思,就是这意思!”

  “哦,原来是这样,”老田沉吟,“那要是张老板没在这地方设购销点呢?”

  “那也不要紧呀,新设不就行了嘛!张老板财大气粗,爱国热情又高,新设几个购销点还算一回事吗?”姜济木一本正经。

  老田笑笑,说:“是呀,对他来说,新设几个购销点是不算一回事。但他毕竟是个资本家呀,牟利发财是他的本性。这地方村子少,人口少,明摆着不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他能在这地方设购销点吗?”

  老余一直没说话。看得出来,他听得入了神。忽然,他伸出两个手指头轻轻地弹了弹床帮,慢条斯理地说:“济木动脑子了,这主意有点意思。张颂臣是资本家不假,要牟利发财也不假。这也难怪,他开了那么大一个米行,手底下有那么多人,不牟利怎么养得活呀!其实,他牟利与咱们买粮不矛盾,是一致的。他要牟利,我们给他钱不就是了嘛,对不?对于我们来说,目前的困难是没粮,而不是没钱。说实在的,钱好挣,粮不好买。只要他能卖给我们粮食就行了,又何必管他是不是资本家呢?老田呀,我看这办法值得一试!”

  “值得一试?怎么试呀?”老田问。

  “那当然是要进城拜访一下张老板喽!”老余说。

  “进城拜访他?那、那谁去呀?怎么去呀?什么时候去呀?去哪里才能找得到他呀?他会出来见我们吗?他会答应我们的要求吗?我的同志哥呃,咱们跟他可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啊!”老田说完,双手一摊。

  “不、不、不,不用八竿子,不用八竿子,一竿子就打着了!”姜济木急急地说。

  姜济木的话把老田和老余都逗乐了。老余笑着问:“什么一竿子呀,济木?”

  姜济木伸手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压低声音说:“实话说吧,我跟张老板很熟,晓得他在哪里。我领你们去就是了!”

  “是嘛,你认得张颂臣?”老田问。

  “认得,认得,”姜济木看看老余,又看看老田,“我和我鹤卿叔都在米行里干过,都是他的手下,都跟他很熟。而且吧,他对我们两个还很重用呢!”

  “嚯嚯,有这层关系,那就好办了,”老田乐了,喜滋滋地笑着,转脸看着老余,“那就我去趟长沙吧!”

  老余点点头,微微笑着说:“行,你就带着姜济木去吧!赶早不赶晚,快去快回来!不过,你走以前,务必要跟耀大娭毑打声招呼!”

  和老余谈完话,老田立马就去找耀大娭毑,把想带姜济木去长沙的事跟她说了。耀大娭毑当然同意。她把姜济木叫到一边说:“济木呀,你跟老田去吧!他可是个大好人!凡事呀,你多听他的,明白不?另外呀,奶奶还有个大事要托你,你可得帮奶奶办到啊!”

  姜济木忙说:“大事?奶奶,你要我办什么大事呀?说吧,我尽量办到就是!”

  耀大娭毑脸一沉,大声说:“什么‘尽量办到’?奶奶托的这件事,不是‘尽量办到’,而是必须绝对办到!”

  “好、好、好,我答应,我答应,我一定绝对办到,这总行了吧?说吧,你老人家要我办什么事呀?”

  “把小颖给我带回来!”

  姜济木愣了一下,迟疑地说:“你老人家上次不是说要再想想的嘛!怎么……”

  “嗨,上次是上次,这回是这回嘛,”耀大娭毑一边说,一边在姜济木身上紧忙活,一会儿给他扣扣子,一会儿给他捋衣领,一会儿又给他拽拽下摆,“上次我说的那些话,你可别对小颖说哦,免得她心里难受,明白吗?多可怜的孩子呀,想起来就心疼。唉,要是早一点把她接到家里来,就好了。就怪我,死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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