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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耀大娭毑和姜济木赶到张家时,天还没亮。敲开门一看,姜耀成和姜耀宗也在屋里。

  张颂臣最重的是哥们义气、朋友交情。在他的心里头,从来是自己的事小,朋友、他人、贫民百姓的事大。为了朋友,他敢两肋插刀。为了普通百姓,他也敢亲冒性命危险。当耀大娭毑说起梁家的事,他还没听完,便怒气冲天地大喊起来:“娘的××,孙棒子也太不是东西了!走,大家快操家伙,跟我进城去,打开牢房,把梁家两口子救出来!老子手底下人也不少,而且个个都不是吃素的,我就不信老子的拳头砸不开那王八羔子的牢房!”在张颂臣面前敢说直话、真话的,头一个就是姜耀成。他老成持重,深谋远虑,张颂臣一向很信服。见张颂臣急了,要带人去劫狱,姜耀成连忙阻拦说:“别忙,张大哥!劫狱这事非同儿戏,牵涉到上百人的身家性命,哪能逞性子,说走就走,说操家伙就操家伙呢!”

  姜耀成这话说得直,张颂臣不爱听了。他愣了愣,嚷道:“哦,耀成,你这话怎么说的?我要去劫牢,是逞性子?是闹儿戏?那你说吧,怎么做才不是‘逞性子、闹儿戏’呢?耀成老弟,梁家现如今是被架在火上烧呐,时刻都有生命危险,你知道不?再不去救,可就来不及了!救人如救火,这事能不急吗?”

  “那也不能贸然行动呀!大哥,”迎着张颂臣冷峻的目光,姜耀成毫不退缩,“劫牢,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吗?就你我这些人,能行吗?我承认,你手下的人不少,有些人还练了点拳脚功夫,有一定实力,可他们毕竟没有经过正规军事训练呀!他们做米行的事能行,上阵打仗也能行吗?而且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参差不齐,又都是赤手空拳,没有枪支弹药,怎能敌得过伪军呢!伪军狗腿子那帮人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啊!而且,他们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队,荷枪实弹、装备精良,有整整一个营呢!大哥,你是不是也太过盲目了呀?实话说,你手底下的这些人,对付那些抢粮的蟊贼还行,但真刀真枪地和正规军队打仗,那是肯定不行的。至于你自己嘛,英雄一世,能文能武,这我承认,但岁数毕竟太大了啊,都古稀之年了嘛。”

  张颂臣一向自负得很,最不爱听的就是别人说他年纪大了,人老了,能力不行了。姜耀成这番话就跟枪子儿似的,一句连着一句地蹦出来,句句硬梆梆的,他自然很不爱听。因此,不等姜耀成把话说完,他便一挥手打断了他,火气冲冲地大声嚷嚷起来:“不行,今天这事耽误不得!生意上的事我听你的,今天这事我不能听你的!大家伙儿听着,全家人不分主仆,凡男子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通通都去操家伙,立刻跟我进城!”

  要是在往日,张颂臣即便发再大的火,只要姜耀成说了话,他也得静下心来认真听听,好好想想的。但今天的情况却完全不同了,他连姜耀成的话都不听了。

  眼见得张颂臣的火爆性子上来了,谁都拦不住,一场劫牢血战顷刻就在眼前,张家人从上到下便都急成了一团。这当中最急的人,自然是张颂臣的儿子。

  张颂臣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叫以恒,小儿子名叫以宁。张颂臣遵照当年和老丈人、师傅陈星年的约定,让大儿子姓了陈。所以,以恒名叫陈以恒。两个儿子都是四十出头年纪,正当有为之时,而且也都习文练武,能力出众,只是性格上与张颂臣有些不同,办事不像他那么干脆利落。为此,张颂臣对他们有些不大如意。他虽然也让他们在米行里坐了大位子,但实权却并没有放心大胆地交给他们。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其实,这说法倒过来讲“知父莫若子”,也是对的。老父亲的看法和想法,两兄弟当然清楚。所以,但凡遇到大小事,他们总是顾忌老父亲的脾气、性情,对他唯命是从。但今天这事却明显与往常大不相同。老父亲已经古稀之年了,却还要逞着性子,带一帮根本不会打仗的人去和拿枪杆子的正规军队拼命。这是何等大事呀?自己能像往日那样袖手旁观,听其自然吗?

  陈以恒、张以宁知道父亲是说得到做得到的,如不阻止,后果不堪设想。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一起走到张颂臣面前跪下,声泪俱下地说:“老人家,您要顾惜身家性命啊!这种明知不可为的事情,为什么非要亲力亲为呢?再说……”

  兄弟两个的话还没说完,张颂臣的火又冒起来了。他盯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对着他们大声喊叫道:“哟,我不亲力亲为能行吗?你们有那本事,能替我去?”

  “行呀!如果你老人家非要坚持己见,现在就去劫牢,那儿子就替你老人家去送死就是了!”老大以恒泪流满面地说。

  “喔,好,有志气!”张颂臣说。说完,他就转身进屋,从里面拿出一把大刀来。他把那大刀递到陈以恒手里,说道:“那好吧,既然你愿意代为父的跑一趟,那就去吧!我在家里为你准备庆功宴!”

  事情僵住了,足智多谋的姜耀成也束手无策了。他对着姜耀宗扫了一眼,示意他快说话。

  张颂臣性子急,脾气大,听不得不同意见,一向喜欢硬碰硬,用拳头说话,此刻正在火头上,简单几句话岂能做得通他的工作。姜耀宗和他相处几十年,自然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即刻说话,却不紧不慢地走到张颂臣面前,伸手扶了扶陈以恒的肩头,又伸手扶了扶张以宁的肩头,低头轻声说道:“快起来吧,我有话说!”

  两兄弟站起来了,但陈以恒的手还拿着那把大刀。那把大刀来历非凡,是张家的祖传之物,张颂臣的父亲曾带着它跟随左宗棠西征,在征战陕甘和新疆时立过赫赫战功。张颂臣对这把刀珍惜有加,从来不肯轻易示人。如今他把这把刀拿出来,可见决心之大。

  “常言说得好:‘杀鸡不用牛刀’。诛杀汉奸小丑,何须用此祖传神器!大哥,此事不必着急,小弟我略施计谋,管教孙棒子人头落地!”说完,姜耀宗从陈以恒的手中拿过大刀来,忽地往空中一伸,使劲晃动了一下,只见那刀寒光四射。

  张颂臣听姜耀宗说有计谋了,立刻便喜笑颜开。他三脚两步走到姜耀宗面前,使劲摇晃着他的肩头说:“哟,耀宗,你想出计谋来啦?什么计谋呀?快说出来听听!”

  “嗨,其实也很简单,”姜耀宗笑笑,“对外叫做请愿,实际就是游行示威!”

  “嗨,耀宗老弟,我还真以为你是子房再世、诸葛重生,有锦囊妙计可以安天下呢,原来就是游行示威这个土得掉渣的土办法呀!孙棒子有鬼子撑腰,能怕游行示威?一群手无寸铁的人上街游行示威,鬼子和汉奸端着机枪‘嘟嘟嘟’一扫,那可就不是孙棒子人头落地,而是平民百姓人头落地啦!”张颂臣无精打采地说。

  姜耀宗双手托着刀,往张颂臣手里一递,笑了笑说:“我话还没完,你怎麽就断定这土办法不行呢?咱们组织老百姓游行请愿,鬼子就一定会开枪镇压吗?”

  “那还用说?镇压游行请愿的群众,开枪扫射无辜百姓,那是鬼子惯用的手法,”张颂臣眼睛瞪得老大,声音提得老高,“要不,他们还是鬼子吗?我敢断定,只要咱们搞游行示威,日本鬼子,包括孙棒子那些汉奸兵痞子,就肯定会大开杀戒的。”

  姜耀宗慢慢地踱到门口,扬头看着满天晨星,不紧不慢地说:“问题没那么简单吧!孙棒子是亡命之徒,没什么见识,见了游行请愿的群众会开枪,这我信。但鬼子也会不计后果乱开枪吗?他们敢以百万兵力横行亚洲,会是不懂计谋、一味蛮干的粗野匹夫吗?大哥,你可能小看鬼子了。他们其实是异常狡猾的,深知用兵之道、征服之谋啊!对中国的老百姓,什么时候该以武力进行威慑,什么时候该以计谋收揽人心,他们是会掂量的。”

  “得、得、得,你别说啦,别说啦,”张颂臣边打手势边嚷嚷,“耀宗,没想到你对鬼子还有那么多好感啊!”

  姜耀宗苦笑一声,依旧不紧不慢地说:“大哥,你误会小弟了。小弟可不是对鬼子有什么好感,而只是认为他们很狡猾,和他们斗,得讲计谋,不能蛮干。”

  “那好吧,别兜圈子啦,细细说说你那计谋吧!”张颂臣的话语中不无揶揄意味。

  “我先问大哥一个问题吧,”姜耀宗眼里精光四射,“你觉得鬼子怕不怕咱们中国人?”

  “那还用说,当然怕喽,”张颂臣眉毛一扬,“鬼子岂止是怕咱们中国人呢?他们简直是怕得要死啊!他们那弹丸之国,才有多少人、多大地呀!咱们中国可是世界上最大的大国,人口有好几个亿,每人淬口唾沫都能把他们淹死呢!”

  姜耀宗频频点头说:“没错,大哥说得对。鬼子对咱们中国其实是很怕的。那么,他们既然怕咱们,还会不讲谋略,一味蛮干,动不动就用武力镇压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吗?对中国的老百姓,他们会一点策略也不讲吗?明摆着,他们也要收揽中国的人心啊!”

  “这事嘛,那就得具体分析喽,”张颂臣左手端着茶碗,右手摸着下巴,亢奋的情绪渐趋稳定,“‘三十六计,攻心为上’。小日本人不蠢,也读过咱们中国的《孙子兵法》,自然懂得这策略。再说,中国人那么多,要杀,他们也杀不尽啊,对不?更何况中国人的骨头又硬得很,从来就不怕死呢!这道理,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呀!侵略者要征服一个国家,都必须重视人心的笼络和收揽,古今中外无一例外,小日本也不会例外的。从这个角度说,他们对中国的老百姓似乎不会一味蛮干,动不动就用武力镇压。但话又说回来,这里还得有个前提,那就是中国的老百姓必须是自甘臣服,愿意做亡国奴,对他们百依百顺。如果中国的老百姓不愿意当亡国奴,要起来反抗他们的奴役,搞你所说的游行请愿那一套,那可就要另当别论了,他们肯定会要开枪屠杀的!”

  姜耀宗用手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颏,低着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踱了一会儿,他忽然停住脚步,问道:“大哥,你想想看,如果我们组织的游行请愿不针对日本鬼子,而只针对孙棒子一个人,那日本鬼子会开枪镇压吗?”

  “不针对日本鬼子?那还叫抗日吗?没了抗日的旗号,那你这游行示威还有什么意义?”张颂臣看着姜耀宗,眼睛珠子瞪得老大。

  姜耀宗不仅不躲避张颂臣的眼神,反倒紧走两步迎了上来,大声说:“大哥,你这话小弟可就不大明白了。咱们无论做什么事,不管鬼子参与没参与,是不是他们干的,都得算到他们头上吗?咱们组织游行请愿,不管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都得直接针对日本鬼子,统统打出抗日的旗号吗?似乎不能这样做吧!明摆着,逼梁水玉嫁人,把她的父母亲抓进牢里关起来折磨至死,那都是孙棒子干的呀,与人家日本兵无关嘛!俗话说得好: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我们做事,总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吧,对不?再说喽,我们组织游行请愿,不直接针对日本人,可也不是没有抗日的意义呀!事情再明白不过了,孙棒子是日本鬼子的忠实走狗,我们反对他,把他干掉,不也就打击了日本鬼子吗!”

  姜耀宗这番话很噎人,张颂臣听了,不觉一时语塞。他翻着白眼,愣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耀宗,你这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呢?不针对人家日本鬼子,可又要搞游行请愿。谁不知道如今的长沙城是在日本鬼子手里捏着呀?游行请愿,那么大的动静,能瞒得过日本鬼子吗?掩耳盗铃!掩耳盗铃呀!”

  “掩耳盗铃?这可不是掩耳盗铃哟,大哥,”姜耀宗似笑非笑,“游行示威当然是瞒不住日本人的,可我也没想过要瞒住日本人呀!说实在的,我还就怕人家日本鬼子不知道呢!要是日本鬼子不知道,孙棒子的脑袋哪会落地呀?”

  张颂臣一愣,忽然笑了起来:“噢,我明白了,你是要用借刀杀人之计?”

  “大哥聪明。没错,”姜耀宗一仰脖子,目视屋顶,显得异常神定气闲,“小弟我正是要用借刀杀人之计,借日本鬼子的刀来取孙棒子的项上人头。至于日本鬼子,那是咱们不共戴天的仇敌,自然是要尽全力来反对的。但这一次游行示威,我们就不要以他们为直接的攻击对象了,因为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救出梁水玉和她的父母双亲!”

  姜耀成和姜耀宗都是张颂臣言听计从的人,但他们说话行事的风格却有明显区别。姜耀成说话干脆利落,直来直去,不喜欢引经据典,不大顾及张颂臣的脾气性格和情绪,更不喜欢兜圈子、绕弯子。而姜耀宗则不同。他通晓历史,熟悉典故,长于分析,喜欢海阔天空地长篇大论。他对张颂臣的脾气性格了如指掌,知道他最恨日本人,知道他很自负,也知道他一生最崇尚的办法是武力解决问题,而不是游行示威这一类在他看来属于“小儿科”、“土办法”的群众性活动。所以,他和张颂臣说话时,便十分注意对张颂臣的尊重,特地从提问入手,从大处着眼,层层剖析,重在诱导、启示,让张颂臣自己来说服自己。没想到,他这一套办法还真管用,张颂臣终于采纳他的计谋,同意搞游行请愿了。

  办法有了,张颂臣的火气就消了,心情也好了。他当即把家里所有人都叫醒,喊到一起开会,紧锣密鼓地商量细节,并做了详细周密的安排。他要姜耀宗坐镇家里,负责居中调度并负责撰写请愿书;要陈以恒带人去梁家附近的各大单位请求援助;要张以宁去米行各分部动员员工及其家属;而他自己则和姜耀成分头去米业公会和各大米行说明情况,请求支持。耀大娭毑和姜济木一夜没睡,张颂臣就没给他们安排事情,要他们好好睡一觉。耀大娭毑却不想睡,兴致勃勃地对姜济木说:“快把小颖喊来吧,我见一面!”

  姜济木一转身往内屋走了。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手一摆,说:“小颖不在。张老板觉得这里离城近,怕鬼子来找麻烦,就把内眷送到亲戚家去了。她们前天刚走,小颖也跟着一起走了。”

  “哦,怎么那么不凑巧啊,”耀大娭毑叹口气,“那算了吧,咱们也不睡了,这就去城里探监,看看梁家那两口子!”

  耀大娭毑和姜济木进到城里时,日头已经中午了,可他们在牢房门口却没有看见孙副官和那两个卫兵。原来,牢房门口的守卫是分为两拨的,孙副官和那两个卫兵是后一拨,要下午五点才上岗。好不容易等到下午五点,见到了孙副官,却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坏消息:水玉的父母双亲都死了。孙副官把耀大娭毑拉到墙根底下的僻静处,悄悄地告诉她:水玉她爸是因为被孙棒子打成了重伤,内脏出血止不住,而于今天凌晨死的。水玉她妈是自己撞死的。她承受不住丈夫被人打死和女儿下落不明的打击,不想活下去了。因而,水玉她爸咽气后,她抚着他的遗体哭了一阵子,然后就一头向墙上撞去,结果撞得脑浆迸裂而死。

  听到水玉她爸妈双双惨死的噩耗,耀大娭毑五内俱焚,不禁失声痛哭。见耀大娭毑哭出了声,孙副官大惊失色。他扶着耀大娭毑的肩头不住摇晃,悄声说:“大娘,快别哭了,这里可不是哭的地方呀!要是被孙棒子听见了,不仅你跑不了,只怕我的性命也难保啊!”

  “那、那能不能带我进去看看他们呀?我跟他们是亲戚,几十年的交情了,好歹也告个别!”耀大娭毑止住哭声,哽咽着说。

  孙副官面露难色,搓着手说:“大娘,不是我不肯帮忙,这事确实难办啊。梁家两口子死后,孙棒子也心存畏惧。他怕消息走漏出去会引起麻烦,就调了两个班的兵力对这院子实行严密封锁。他自己还时不时地带人来查看。现如今,他就在院子里头坐着呐!”

  “哦,这事既然不好办,我就不为难你了,”耀大娭毑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圈,“那、那梁家两口子的遗体,孙棒子那王八蛋打算怎么处理呢?”

  “哼!怎么处理?他还能有好处理?还不就是扔到乱葬岗喂野狗!”孙副官撇撇嘴说。

  耀大娭毑一惊,忙掏出一块银元塞给孙副官,悄声说:“真不好意思,兜里就剩下这点钱了,你拿去买包烟抽吧。别的事就不求你了,但你务必在孙棒子面前说说好话,求他别那么快把梁家两口子的遗体拿走。那两口子死得冤枉,阴魂难散啊。我明天这时候还来,无论如何也得见他们最后一面,烧点香,磕个头,送他们一程。”

  “拖拖时间,兴许能成。但能不能让你老人家进院子看遗体,那还真不好说。这事就看你老人家自己的造化了。”孙副官说完,把银元往耀大娭毑手里一塞,转身就走。

  一天没吃饭,跑了许多路,耀大娭毑实在是又累又饿了。但她顾不上买点吃的,在江边用手捧了两口水喝,就带着孙子姜济木直奔张家。进门时,正好碰上了张颂臣和姜耀成。他们也刚从城里回来。

  耀大娭毑把梁家两口子惨死狱中的情况一说,张颂臣当时便急了,嚷嚷着要连夜进城,提前发动游行示威。姜耀成连忙阻止说:“大哥,提前发动可不成啊!这事已经不是咱们一家的事情了,成了差不多半个长沙市的联合行动呐!它牵涉到整个米业公会和各大米行,牵涉到许多工商企业和其他单位,甚至还牵涉到许多平民老百姓,咱们一家怎能擅自作主,单独提前发动呢!再说,即便是咱们一家单干,那也干不成啊!如今是夜里,米行里的人都回家睡觉去了,我们怎么能通知得到他们呢!”

  姜耀宗拿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他把那纸双手递给张颂臣,轻声说:“大哥,这是请愿书的草稿,你先过过目吧!至于游行请愿的发动时间,我也赞同我耀成哥的意见,还是维持原定为好,不能提前。不过,考虑到梁家两口子惨死狱中的这个突如其来的特殊情况,我们倒不妨把游行示威的规模和形式变一变,搞个抬棺游行。”

  “抬棺游行?快,具体说说,究竟怎么个做法?”张颂臣盯着姜耀宗急问。

  “做法倒不麻烦,无非是找几个人抬着两口棺材跟着游行队伍一起走呗,”姜耀宗边说边比划,“不过,这样一来,情势倒真的是更感人了,效果也会更好。”

  “好,抬棺游行!耀宗,你这主意好,”张颂臣连声说,“我们不仅要抬棺游行,而且还要把梁庆和、文亮女的遗体要出来,当场装进棺材,抬着他们的遗体游行!耀宗,请愿书我就不看了,你再改一改,把抬棺游行和让他们交出遗体的内容也加进去。另外,你这就派人进城去买两口好一点的棺材吧!”

  天还没亮,张家人就都起来了。洗漱完毕,简单地吃了点饭,大家就分头行动,坐的坐车,走的走路,急急地向城里进发。

  张颂臣脾气急,谁都没走,他就先走了。他原以为自己可能会是头一个到会场的。但他没想到,自己坐的那辆老牌别克太不争气,还没走到半路便抛锚了。司机一会儿打开车盖,一会儿钻进车底,左鼓捣两下,右鼓捣两下,累得满头大汗,才勉强把车凑合修好,结果耽误了大半天时间。当他坐着破破烂烂的汽车来到约定的游行示威集合地点——梁家门前的大街上时,那里早已经是人山人海了。米业公会及各大米行的头头和员工们都来了。梁家附近各大工厂企业、商店、影剧院及其他单位的头头和员工们都来了。附近街区的居民们,甚至很多老头、老太太,也都来了。人们胳膊上戴着黑布,头上裹着白纱,挤挤挨挨地站在大街上,把整个一条大街塞得水泄不通。

  司机又是鸣喇叭,又是把脑袋伸出窗外高声喊叫,好不容易才突破人群的重重包围,把汽车开到大会主席台左侧停下来。但张颂臣刚一钻出汽车,一群人又涌了上来,把他紧紧地围住了。这群人都是湖南米业界的精英人物——各大米行的老板们。走在最前头的是米业公会的三位现任会长——彭馨梧、黄健德、焦齐慎。

  彭馨梧五十上下年纪,瘦高挑个头,长着一张十分精致的脸,显得异常强干。他一见张颂臣,脸上便立刻堆上笑来。

  “哎呀,颂公,你老人家终于来了!我们几个,健德、齐慎,”彭馨梧环顾左右,指了指身边的几个人,“还有李老板、宋老板、吴老板、沈老板、朱经理他们,正望眼欲穿呐!来的人这么多,群龙无首,要是出了事,乱了阵脚,那可怎么办呀?”

  张颂臣一边向前后左右的人们点头致意,一边笑着说:“群龙无首?哟,会长大人,你可是说得不对哟,怎么会是群龙无首呢?你、健德、齐慎,难道不是群龙之首?”

  “哎哟,颂公,你老人家说这话,小侄我可就坐不住了。就我们这几个,别说在你老人家面前是地地道道的小字辈,根本没有摆谱的资格,就是在那拨人面前,可也没有说话的份呀!”焦齐慎边说边抬手指了指左边的不远处。

  顺着焦齐慎手指的方向一瞧,张颂臣便立马明白他的话不是虚言。原来,左边的不远处走来了一群人。那群人可不是等闲之辈。他们之中,有跟随蔡锷将军多年,在攻取四川纳西、松坎、泸州等护国战争几个重大战役中立过赫赫战功的老英雄蔡肃;有不畏强权暴力,敢于秉笔直书,多次写文章揭露日本帝国主义和汉奸卖国贼的罪行,名震湖南报界的大记者、《湘声报》主笔董希捷;有世代经商,家资巨富,而又轻财仗义,一生好打抱不平、为民请命的长沙商界精英万云轩;有早年留学欧美,后来回国自创律师事务所,一身正气,多次为平民百姓打官司、仗义执言的著名律师沈泰言。

  蔡肃、董希捷、万云轩、沈泰言这几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是张颂臣特意请来的。对这几个人,张颂臣非常熟悉。他和他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平时的来往就比较多。

  见蔡肃等人来了,张颂臣很高兴。他一只手牵着彭馨梧,一只手拉着黄健德,正想和他们一起去看蔡肃等人。但没想到,他这里还没挪脚,蔡肃等人却已走过来了。

  “张老颂,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要我们早点到,你自己却拖拖拉拉,直到这时候才来!莫非你那黄脸婆子舍不得你,怕你被枪子儿吃了,便把你摁在被窝里亲热,不让你走,你脱不开身,这才到晚了的?”董希捷走在前头,当胸一把薅住了张颂臣的脖领子。他和张颂臣的关系非同一般,见面就开玩笑,“张老颂”、“老不死”地乱叫一通,显得格外亲热。

  “老天爷作证,董长杆子,我和我那黄脸婆子关系好是好,可她从不扯我后腿的。你凭什么说她把我摁在被窝里,不让我动身?跟你实话实说吧,今天来晚了,怨不得我,也怨不得我那黄脸婆子,要怨只能怨我那辆破汽车,它走到半路就抛锚了。结果呢,我起了个早床,赶了个晚集,真他妈背时!”张颂臣双手一摆,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董希捷的模样和他的文章大相径庭,令人很难联系在一起。他的文章妙语连珠,气势磅礴,生命力极其旺盛;而他的模样则像是病入膏肓,不久人世。他的个头很高,人长得很瘦,像根长长的杆子。所以,张颂臣戏称他为“董长杆子”。

  董希捷笑了笑:“咳,张老颂,快别提你那辆破车了。提起它,我就倒胃口。你那车名义上好听,牌子响,是辆别克,美国进口的,实际上却破得太不成样子了,走几步就抛锚。上次搭那车去郊区采访,结果半路就抛锚了,害得我走了一整天才到家。说实在话,你也该顾全一下面子,买辆新车了,留着钱不用干嘛呀,能带到阎王老子那里去用吗?”

  “希捷,你这话失准头啊,冤枉人家张颂公了。他哪有什么钱呀?他的情况,我最清楚,表面上财大气粗,实际上内囊已尽,”沈泰言朝左右扫了一眼,忽地把声音压得特别低,“明摆着,这几年为了支援国军打鬼子,他捐了多少钱和粮食呀,差不多把全部家产都捐没了。你说吧,钱都捐完了,他还能买得起汽车吗?”

  “是呀,是呀,张颂公急公好义,为国毁家,令人钦佩!和他相比,老朽我真是无地自容哪,”万云轩搓着双手,感慨唏嘘,“颂公,今后凡是要出钱的事,你千万叫上我。你只要负责组织就行了,钱由我出!”

  “那好,云轩兄,今后凡是张老颂这老家伙组织的事,就由你出钱,我和泰言兄出力,”董希捷朝沈泰言扫了一眼,拍了拍万云轩的肩膀,“如果要打官司,就由泰言兄出面。如果要造舆论,就由我来写文章、找报馆。我老董别的本事没有,写文章、造舆论,在社会上兴风作浪,闹得它天翻地覆,这能耐却还是有的。”

  蔡肃站在旁边眯眯笑着,一直没说话。他是这几个里头年纪最大的,过年就整八十了。不过,他年纪大,身体却极好,不高不矮的个头显得非常匀称,紫铜色的面部黑里透红,腰不弯,背不驼。他拿眼扫了扫董希捷、万云轩、沈泰言,又回头看了看张颂臣,不紧不慢地说:“好,你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就我既没钱,又没力,做不成用了。不过,我虽没钱没力,却还有这把身子骨。别看我这把老得掉牙的身子骨不值钱,可它还有用呐。真要是遇到开枪打仗的时候,它还能给年轻人挡挡子弹咧。颂臣,游行时,咱们两个老家伙走最前头吧!我走第一,你走第二。他们谁也别想跟咱俩抢。咱俩年纪最大,命最不值钱,不需要保护。倒是年轻人,特别是那帮娃娃,倒是真的需要加意保护的。他们可是咱们中国的未来,命太宝贵了!”

  蔡肃说到“那帮娃娃”时,特意用手指了指前面的人群。张颂臣顺着他的手势往前一看,不由得心里一紧。原来,前面那群人中,还有好几个十二三岁的小孩。

  “糟糕,这帮孩子怎么也来啦?他们怎能参加这种活动呢?游行示威是闹着玩的?要是鬼子、汉奸开枪打人,他们跑不动,出了事怎么办?”张颂臣暗地里惊呼道。

  “耀宗,耀宗,快,快,你快过来一下!”张颂臣踮起脚尖四处张望,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找到了姜耀宗,连忙对着他的身影大喊大叫起来。

  姜耀宗急急忙忙地挤过来了。张颂臣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指着前面的人群说:“耀宗,你看,孩子们都来了,那还得了?要是真打起来,鬼子、汉奸开枪了,他们跑不动,出了事,那怎么办?我们怎么对得起他们的父母啊?我们怎么向全市的父老乡亲交代啊?快,你多派些人,把全部游行队伍清理一遍,把所有的孩子都给我轰出去!”

  “把全部游行队伍清理一遍,把所有的孩子都轰出去?大哥,这事谈何容易啊,”姜耀宗连连摇头,“且不说地方太大,人数太多,我们根本派不出那么多人去做清理工作。就是能派出那么多人去做清理工作,这事也不好办。脚长在人家身上,人家想来就得来,人家不想走就没法走,你还能有什么高招让他们出去?总不能用绳子把他们捆住抬出去吧?大哥,你多虑了。我看这事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你就放心吧!我已经安排好了,队伍的前头和两旁都是咱们各大米行的青壮年员工,普通平民百姓,包括老人、孩子等,一律夹在中间或安排在最后头,出不了事的!”

  主席台就设在大街南侧,借用了一家大商店的平面屋顶。那平面屋顶高大气派,前方呈梯形,略略向前突出,正对着梁家大门。张颂臣走在头里,率领着蔡肃、董希捷、万云轩、沈泰言、彭馨梧、黄健德、焦齐慎等人向主席台走去。他们拾级而登,在主席台一露面,大街上便立刻鸦雀无声了。人们纷纷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主席台,神情特别专注。个别人还一边望着主席台,一边用手指划,嘴巴里咕哩咕噜地小声念叨着。

  见场面静下来了,张颂臣便朝左右微微点头,迈步走到了主席台的最前头。别看他七十岁了,那甩开膀子昂首阔步的神态还真是蛮有气派,颇像一个血气方刚的中青年壮汉。

  “先生们、女士们、朋友们、兄弟姐妹们:首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湖南人的骄傲,当年跟随蔡锷将军出生入死,参加护国战争,在推翻袁世凯复辟帝制的斗争中立下了赫赫战功的蔡肃蔡老英雄,今天专程来到会场了。他现在就在主席台上。”

  张颂臣没有像以往开会那样,一开头就照着稿子念一大通与会者的名单,而是先提出蔡肃一个人浓墨重彩地进行单独介绍。他的这一开头方式无疑是别开生面的,迎合了湖南人特别敬重贤达名人的心理,很快就调动起了会场上成千上万人的激情。因此,他的话音还未落,“向蔡老英雄致敬”、“誓死追随蔡老英雄”的口号声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了。

  张颂臣扬起手臂往下按了按,示意大家肃静,接着说:“今天来到我们会场的,还有很多著名人物。例如:大家闻名已久的湖南第一大笔杆子、《湘声报》主笔董希捷,轻财仗义、多次为老百姓慷慨解囊的万大老板万云轩,一身正气、专门为老百姓打官司的沈大律师沈泰言,以及我们湖南米业界的精英彭馨梧、黄健德、焦齐慎、吴仙樵、骆行声、韩赞谦等大老板,他们也都来到我们会场了。有他们的到来,我们就不会感到孤单;有他们的支持,我们就有无比强大的力量;有他们的参与,我们就一定能够无往而不胜!大家说对不对?”

  “对!我们一定能够无往而不胜!”会场上的人们异口同声,扯开嗓子尽力大喊,那声势真是震天动地,气壮山河。

  张颂臣真是一个天才的演说家,几句话就把成千上万人的情绪调动起来了。看到大街上群情激愤,他却突然镇静下来,用极其低沉的声音说:“各位父老兄弟:蔡老英雄来到会场了,董大主笔、万大老板、沈大律师以及各位会长也都来到会场了。他们为什么要来呀?大家都很忙,大家的生计都很艰难困苦。可是,大家也都抛开自己的事情,特意起了个早床,不辞辛苦、甚至是饿着肚子赶到这里来了。大家为的是什么?我告诉各位,蔡老英雄也好,董大主笔、万大老板、沈大律师以及各位会长也好,包括大家在内,之所以到这里来,为的都是同一件事情,那就是游行请愿!游行请愿?我们为什么要游行请愿呢?那是因为有个当权掌兵的大坏蛋杀了人,现在却还逍遥法外,我们要向他讨还血债!我们要为被杀被害的人报仇申冤!大家看到了吗?在我的正前方,在主席台的正对面,在大街的那一侧,有一个小小的屋门,黑色的门框,破旧的门板,低矮的门檐。那就是南横街十七号。”

  张颂臣说完,抬手指了指主席台的对面。他这一指不打紧,会场立马又乱成一片。人们纷纷掉转头,踮起脚尖,瞪大眼睛,顺着张颂臣的手势,向主席台的对面望去。

  游行请愿活动的总指挥名义上是张颂臣,但整个活动的实际运作者却是姜耀宗。此刻,姜耀宗正在台下安排人力,准备那些在游行请愿时需要使用的横幅、标语。见会场秩序乱了,他连忙登上主席台,三脚两步地走到台前,对着台下大喊起来:“肃静!肃静!大家站在原地不要动!下面,请张颂臣先生继续讲话!”

  姜耀宗这一嗓子喊得好,大街上的人们又迅速安静下来了。见会场秩序稳定下来了,张颂臣便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大家刚才都踮起脚尖看那个屋门。其实,那个屋门实在是再普通再简单不过了,很不起眼。然而,就在那个很不起眼的屋门里头,这两天却发生了一桩令人发指、惨绝人寰的血案:一家三口突遇飞来横祸,两死一逃,妻离子散了。这一家人为什么会突然遭此飞来横祸呢?说起来话长,我就简单说给大家听听吧!这一家的男主人姓梁,叫梁庆和;女主人姓文,叫文亮女。他们膝下无儿,只有一个闺女。那闺女名叫梁水玉,年纪不到二十,长相却极其出众,就跟她的名字似的,水一般温润透亮,玉一样明艳动人。然而不幸的是,她被驻扎在灵官庙里的伪军头子、外号叫孙棒子的孙营长看上了,非要娶回家里做姨太太不可。孙棒子是个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的色中饿鬼,家里妻妾成群,已经有好几个小老婆、十多个通房丫头了,却还要到处拈花惹草。长沙城里的大小妓院,差不多没有他没去过的。大家想想,梁水玉这样的好姑娘嫁给他,不就等于是丢进茅坑里糟践了吗?再说,孙棒子是个专门欺压百姓、无恶不作的恶魔。这样的坏人,一向忠厚老实、特别在意家风名誉的梁家又怎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呢?所以,当孙棒子上门提亲时,梁家就毫不客气地一口回绝了。但是,孙棒子是个恬不知耻的家伙。梁家回绝他,他却不肯死心,隔三岔五地上门纠缠,甚至带着一大帮兵痞子到梁家胡闹。后来,梁家实在被他纠缠不过,便想了个办法,撒谎说女儿已经嫁人了,悄悄地把梁水玉送到一个远房亲戚家里藏了起来。这一来,孙棒子更气急败坏了,存心要把梁家搞得妻离子散。前天一大早,他听说梁水玉回家了,便亲自带着兵丁上门抓人。结果,梁水玉提前走脱,他扑了一个空。没抓到人,孙棒子恼羞成怒。他把梁家两口子抓到牢里关了起来,并亲自动手毒打,用枪托猛砸,把梁庆和打折了好几根肋骨,打成了脏腑出血的严重内伤。结果,梁庆和内脏流血不止,于昨天早上含冤死去。丈夫被活活打死,女儿被逼得有家难归,自己又被关在牢里出不去,沉冤难雪,生还无望,无路可走,文亮女气不过,便抬头向墙上撞去,结果撞得头破血流,脑浆迸裂而死。梁家两口子为人忠厚老实,在这条街上,那可是出了名的好人呐!他们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受尽折磨,惨死在牢房之中了。他们死得好冤啊,年纪还刚刚四十出头……”

  话没说完,张颂臣就已泪流满面。他抬起手,不停地用手背擦拭眼泪。会场又开始乱起来了,女人们有的默默流泪,有的痛哭失声,而男人们则不停地高呼口号。“绞死孙棒子”、“活剐孙棒子”、“为梁家报仇雪恨”等口号声此起彼伏,震荡着整个大街的上空。

  “各位,大家静一静,”张颂臣手举喇叭,高声大喊,“梁庆和死了,文亮女死了,他们死得好惨啊!想起他们的死,大家心里就难受,难受得直想嚎啕痛哭。但是,现在是哭的时候吗?不!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不是哭,不是空喊口号,而是要联合起来为他们报仇雪恨!怎样为他们报仇雪恨呢?当务之急是三件事:第一、尽快收殓梁庆和、文亮女的遗体,并为他们办好丧事,妥善安葬。第二、尽快将杀人凶手孙棒子缉拿归案,并当众公审法办。第三、尽快将梁家的凶信告知流落在外的梁水玉姑娘,使她了解真相,脱离险地,善自保重自身的安全和健康。这三件事,就是我们的当务之急。大家说说,为了办好这三件事,我们应不应该组织这次游行请愿啊?”

  “应该!太应该了!”会场上再一次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声。

  张颂臣的讲话极大地感染了会场上的人们,而会场上人们的激情又反过来极大地感染了张颂臣。张颂臣激动得热血沸腾,满脸通红。他伸出右手使劲地朝会场上的人们频频挥舞,用尽全力扯着嗓门高声大喊道:“好!好!好!既然大家都说应该,那我现在就宣布:游行请愿正式开始,请大家排好队伍,跟着我走!”

  游行请愿的人特别多,规模和声势相当大。走在最前头的是张颂臣、蔡肃、董希捷、万云轩、沈泰言。他们五个人手拉手,肩并肩,走成了一排。这样的安排,既是蔡肃和张颂臣都抢着要走第一、互相争执不下的结果,也是姜耀宗深思熟虑后的有意为之。

  张颂臣身边有两个最得力的人:刘沛然和黎仁瀚。他们年纪轻,能力强,大小事都拿得起来。平常时,张颂臣总要他们跟在自己左右,今天却把他们派给姜耀宗使唤了。对姜耀宗,刘沛然和黎仁瀚也是十分佩服的。但他们只佩服他的文才和口才,却并不佩服他的其他工作能力。他们觉得姜耀宗是个文弱书生,具体安排和运作大事,特别是指挥千军万马一类的大事,未必能行。所以,张颂臣把游行示威的运作大权交给姜耀宗,他们总是不大放心。见蔡肃、张颂臣等人被安排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头,他们有些不解,便私下里悄悄地对姜耀宗说:“姜叔,你把五个老头子放在第一排,只怕有些不妥。他们的腿脚不利落。万一鬼子放枪,他们跑不动,出了事,可就不好办了。他们的名头那么响,要是有所闪失,全湖南人还不都得找你算账?”

  “喔,那依你们说,谁该走最前头呢?”姜耀宗笑了笑。

  “要依我的意思,”黎仁瀚眨眨眼,“还不如把米行卫队调来走最前头。那拨人年轻力壮,受过训练,会两下子拳脚功夫,碰上鬼子开枪,还真能挡上一阵子。”

  姜耀宗伸手摸摸自己那光溜溜的下巴颏,缓缓地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把这几个老头排在头里,正是为整个队伍的安全起见咧。这几个老头年纪大,名头也大,日本鬼子即便想开枪,也得有所顾忌,对不对?倘若按你们的意见,把一拨身强体壮的年轻人排在头里,那倒真是不安全了。硬碰硬,谁怕谁呀?三句话不对付,还不就得打起来?真要打起来了,咱们米行的卫队还能管用吗?他们的血肉之躯能挡得住鬼子的子弹?再说,我把这几个老头安排在最前面,也不仅仅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我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呐!”

  “哟,您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那、那是什么用意呀?”黎仁瀚问。

  “你们自己想想,不就知道了?”姜耀宗说完,又摸了摸下巴颏。

  张颂臣、蔡肃等五个人的后面,紧接着的是一个约四五十人的小方阵,里头有米业公会的副会长彭馨梧、黄健德、焦齐慎,有长沙各大米行的老板吴仙樵、骆行声、韩赞谦、游希楷、蓝禾昆、闵子玉,有当地各大工商企业和社会团体的头面人物齐克穆、李英铠、何方昕、莫明奎,有耀大娭毑和她的孙子姜济木,还有十多个不知名姓、穿着打扮杂乱不堪的老头老太太。这一下,刘沛然和黎仁瀚又不解了。还是黎仁瀚心直口快,他当即便说:“姜叔,这个小方阵里可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名人啊,耀大娭毑和姜济木作为梁家的亲戚排进去也就罢了,怎么那十多个拉拉杂杂的老头老太太也排进去了呀?莫非是你老人家嫌那方阵人少不威武,故意把他们拽进来滥竽充数的?”

  “不,这可不是滥竽充数,”姜耀宗神情严肃,“那些人都是梁家的邻居。我把他们安排在第二拨的方阵里,也是有更深一层用意的。”

  “又是一个‘更深一层用意’,”黎仁瀚看了看刘沛然,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老人家说的这第二个‘更深一层用意’,大概也不肯说出来,要我们自己去想喽?”

  “那当然!事事都要我直接说出来,你们还能有长进?再说喽,你们又没交学费,我也没有教你们的义务啊!”姜耀宗伸出一个手指头,点了点黎仁瀚的脑门。

  “哎哟,姜叔,闹半天你老人家是嫌我们没交束修啊?那怎么不早说呢?这事好办嘛!沛然,”黎仁瀚转脸对刘沛然说,“姜叔逼咱们交束修了,那咱们今晚上请他吃饭吧,到慎云斋!姜叔,你说吧,要吃什么?”

  “你小子就知道吃!得了,留着那钱给你堂客扯几尺花布做衣服穿吧!你有钱请客,我还没功夫做客呐!”姜耀宗又伸出手指头,朝黎仁瀚的脑门点了点。

  小方阵的后头是三个大横幅,分别写着“为民请愿,讨还公道”、“严惩杀人凶手孙棒子”、“为梁家报仇雪恨”等字样。三个横幅的后头,是两副黑漆棺材,分别由八个人抬着。棺材的后头便是群众自发参加的游行队伍了。

  参加游行请愿的人很多,挤挤攘攘,热热闹闹。队伍最前头的人都走出一个街区了,队伍最后头的人还没挪动脚步。而且,在行进的过程中,还不断地有人参加进来,这就使得人越来越多,队伍就跟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游行队伍原定要走三个街区,目的地是日本宪兵队的驻地。但还没走出第二个街区,队伍就不得不停下来了。原来,日本宪兵队早就闻讯赶来了。他们在游行队伍的前方摆列了十多个重型木马,并在木马后头挖了工事,布置了三挺重机枪和二十多个荷枪实弹的士兵。

  情况突变,姜耀宗急急忙忙地赶到前面来了。他正要上前和日本鬼子交涉,却被张颂臣一把拽住了。“去,到后头去,这里有我,我去跟他们交涉!”张颂臣低声说。

  “不,大哥,你是总指挥,不能往前去,那有危险的!”姜耀宗身子一闪,挡住了张颂臣。

  张颂臣脸色铁青,眼珠子发红,声音不高却很威严地吼道:“既然我是总指挥,那你就得服从我的命令!走开!快走开!要是我出事了,队伍由你负责!”

  见张颂臣发脾气了,姜耀宗只得退下,站到了一旁。

  二十多个日本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并排站在大街上。他们瞪得滚圆的眼睛里,喷射着凶狠、残忍的目光。那目光,多么恐怖啊,像极了草原上那饥饿难耐的恶狼。然而,对这目光,张颂臣却视若无睹。他手拿请愿书,旁若无人地向前走着,一直走到被木马挡住了,实在走不动了,才停下。

  二十多个日本兵中,夹着一个穿便装、挎盒子枪的中国人。那是宪兵队长涩谷雄男的翻译官赵保田。他歪着脑袋,梗着脖子,不停地摇晃瘦得电线杆似的身子,歪七扭八地朝前走了几步,对着张颂臣吼道:“老东西,还往前走呐,找死吗?有什么事对我说吧!”

  “嗨,态度不要这么粗野嘛,张老板可是我的老朋友啊!你的退下!”涩谷雄男朝赵保田挥挥手。他在满铁干过多年,是个中国通,说得一口标准的中国东北话。

  涩谷雄男迈着方步踱过来了。到了木马跟前,他停住了。他矜持地站着,朝张颂臣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伸出左手褪下右手的手套,然后隔着木马把右手伸了过来。但张颂臣旁若无人,眼睛望着远处,两只手捏着请愿书一动不动。见张颂臣不肯和自己握手,涩谷雄男显得有些尴尬,右手空悬了一会儿又不自觉地缩了回去。

  “张老板,有日子没见了啊,今天游行所为何事呀?”涩谷雄男问。

  张颂臣手一伸,把请愿书递了过去,淡淡地说:“喏,这是我们的请愿书,事情都写在这上头了,你自己看吧!”

  涩谷雄男接过请愿书,却没有看,一转身递给了赵保田。“唉,咱们都是老朋友了,何必搞‘请愿书’这类繁琐哲学呢,有话直接说就是了!”他看着张颂臣说。

  “那好,既然涩谷队长要我说,那我就直说吧,”张颂臣脸上依然淡淡的,没有丝毫异样的表情,“这条街往东三四里,有个南横街17号。那里住着一家三口,姓梁,夫妻两个带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那姑娘名叫梁水玉,被驻扎在灵官庙里的营长孙棒子看上了,非要娶回家做妾不可,多次带兵到梁家纠缠胡闹。孙棒子已经有四五十岁年纪了,家里还有一大帮妻妾,梁家当然不肯把女儿给他。于是乎,他便恼羞成怒,于前天一早将梁家两口子抓进了监狱,并当场将梁水玉的父亲梁庆和打折了三根肋骨,打得内脏出血不止。梁庆和受了重伤,又得不到医治,结果于昨天一早死在狱中。梁庆和死后不久,其妻文亮女悲痛不已,当时也一头撞死在狱中。梁家两口子都惨死在狱中了,而他们的女儿梁水玉却还不知道这一情况。孙棒子在梁家附近埋伏了重兵,设了陷阱。梁水玉一旦回家,就随时都有被他抓走的危险。我们今天游行请愿,就完全是为了梁家这档子事情。请涩谷队长顺遂民意,将草菅人命的孙棒子明正典刑,为梁家申冤雪恨!”

  “喔,还有这种事?”涩谷雄男把长长的指挥刀戳在地上,双手扶着刀柄。

  张颂臣扫了一眼涩谷雄男,一本正经地说:“涩谷队长,老朽所言,句句是真。倘有一句假话,老朽甘愿领受重刑处罚!”

  “好,我相信你的话是真的。不过嘛,”涩谷雄男朝张颂臣微微点头,“你也知道,办案要有证据。我不能仅仅根据你一个人说的话,就把孙营长抓来枪毙,对吧?张老板,你有证据没有啊?”

  “证据当然有喽!我们有好几个证人呐!”张颂臣说。

  “喔,有证据?有证据就好办,”涩谷雄男脸上的皮肤不经意地扯动了一下,“那好吧,既是有证据,那我就当一回法官,断一断这个案子吧!张老板,你别以为我没当过法官,不懂判案啊!我可是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呐,进修过法律课程的。而且,我对你们中国的法律和法制史也很熟悉,看过很多你们中国古代清官断案的书呐。《狄公案》、《包公案》,我就都看过。对你们唐代的大清官狄仁杰和宋代的大清官包拯,我都是大大佩服的。”

  “噢,涩谷队长要亲自断案,那好极了。不过,我先提醒一句,你断案可要公正无私啊。不然的话,我们这里成千上万的人是不会答应的!”张颂臣边说边左顾右盼。

  张颂臣左顾右盼,是在找姜耀宗。其实,不用他找,姜耀宗就自己走过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那就是耀大娭毑和她的孙子姜济木。他们就是张颂臣所说的证人。

  耀大娭毑个头虽小,走路的姿势却满威武,雄赳赳气昂昂的。看着她这样子,姜耀宗不觉琢磨道:“嗯,英莲嫂子和我那大脚婆倒真是一对,算得上女中丈夫。”

  耀大娭毑和姜济木一直走到木马跟前才停下。见两个平民百姓站在自己面前毫不畏惧,涩谷雄男既有些诧异,又有些恼怒。他决心给他们来个下马威,于是便当头喝道:“你们两个就是证人?要说真话啊!说假话是要杀头的!”

  “哟,涩谷太君,你这断案官是怎么当的呀?放着案情不问,倒先威吓起证人来了?你以为中国人都是吓大的?”蔡肃突然发话了。他大概是担心耀大娭毑怯场,想给她壮胆,双脚猛跨了几步,径直站到了她的身边。

  “呵呵,蔡老将军,你的大大的误会了。我可没有吓唬证人的意思哟,我是在提醒他们不要说假话咧!”涩谷雄男依旧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耀大娭毑用感激的目光看了一眼蔡肃,旋即又迅速转过目光来盯着涩谷雄男说:“你怎么吓唬,我也不怕。我可不是吓大的。要问什么事,你就赶快问吧!”

  “噢,没想到你这老太婆的胆子还真不小。好,有胆量,有气魄,我的大大的佩服。我问你,你们两个人,”涩谷雄男伸手指了指姜济木,眼睛里的神色似笑非笑,异常诡秘,“是一起的吗?你们真的知道孙营长和梁家的事情吗?”

  “我们俩是一起的,”耀大娭毑指了指姜济木说,“他是我亲孙子,名叫姜济木。我们家和梁家是远亲,梁水玉那姑娘该喊我做奶奶。我这孙子在福湘米行上班。一个多月前,他突然把水玉姑娘带回家了,说是孙棒子打她的主意,所以她娘托他把她带到乡下来住一阵子。水玉姑娘在乡下住了一阵子,又想回城里看看爹娘。于是,大前天晚上我们就带她回城里了。但没想到,她回来的消息不知怎么被孙棒子知道了。前天一大早,孙棒子就带着兵丁来抓人,结果后来就相继发生了梁家两口子被抓、梁庆和被打成重伤致死、文亮女在牢中撞墙而死等一系列惨痛的事。我们祖孙俩来长沙后,住在另一个亲戚家,所以没看见孙棒子带人到梁家抓人的情况。但梁家两口子被抓进牢房以后,我们到牢房里去探视过,因而梁庆和被打成重伤致死的惨状,我们却是亲眼看见了的。”

  “他们俩没亲眼看见孙营长到梁家抓人打人的情况,这证据可就不够有力了。张老板,你们这案子叫我为难啦!”涩谷雄男盯着张颂臣,双手摊开,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

  张颂臣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说:“别忙啊,涩谷队长,我还有证人呢!”

  张颂臣刚回转身子,姜耀宗便迎面走来了,身后还跟着七八个老头老太太。“大哥,这些都是证人,梁家的左邻右舍。他们都亲眼看见过孙棒子到梁家抓人打人的情况。你看,是让他们每个人都说说呢,还是让他们推个代表来说呢?”姜耀宗看着张颂臣问道。

  张颂臣正要答话,涩谷雄男一伸手打住了。“哟嗬,人太多了,人太多了!一个一个地说,那得多费时间呀!算了吧,还是让他们推个代表说说吧!”涩谷雄男说。

  “那好吧,既是涩谷队长要你们推代表,那你们就商量一下,推个代表吧!”张颂臣说完,目光从那七八个老头老太太的脸上一一扫过。

  “不用商量了吧,我就来当代表。我家和梁家挨得最近,那天的情况都是亲眼看见的!”一个老太太从队伍中闪身出来,站到了涩谷雄男面前。她脸上虽爬满了皱纹,显得很苍老,神色却泰然自若,举止从容稳重。她就是梁家的老邻居张老太婆。

  涩谷雄男歪着脑袋,眯着眼睛,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着张老太婆,冷冰冰地说:“噢,你来当代表?你是梁家什么人呀?能当得了代表吗?你真的知道梁家的事情吗?”

  张老太婆笑了笑,撇撇嘴:“哟,太君,我怎能不知道梁家的事情呢?我是梁家最近的邻居呀,两家走得很亲,常来常往的。我家和梁家就隔着薄薄的一层砖坯墙,而且那墙上还有许多小洞,透光透声还透亮呐。平时呀,两家有什么事,互相之间都听得见的。不瞒太君你说,梁家两口子晚上互相搂在一起亲嘴说悄悄话的声音,梁庆和躺在被窝里磨牙、放屁、打呼噜的声音,甚至文亮女坐在马桶上滴滴答答屙尿的声音,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呢!”

  “行了,行了,不要再说别的啦,”涩谷雄男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了张老太婆的话,“你既是知道梁家的事,那就简单说说吧!要说真话哟,不要添枝加叶,更不能无中生有!否则的话,我要治罪的,你的明白?”

  “明白,明白,大大的明白。太君,我的大大的良民,从不说假话的,”张老太婆点头哈腰,装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模样,“梁家两口子被抓的事,我亲眼看见的。那天清早,我刚起床,正要出门去倒尿桶,突然听见隔壁梁家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声音。我在墙上找了一个比较大的洞往梁家那边一瞧,唉哟,我的娘呀,只见梁家屋里屋外都站满了当兵的,少说也有一、二十个,姓孙的那个王八蛋营长就站在屋子当中,正倒拿着枪杆子砸梁庆和的胸部呢!那些当兵的没在梁家待多久。他们翻箱倒柜地折腾了一阵,就押着梁家两口子走了。临出门的时候,那姓孙的营长还砸了梁庆和两枪托,直砸得梁庆和趴在地上起不来……”

  张老太婆的话说完了,涩谷雄男却不置可否,依旧站在当地一动也不动。

  张颂臣实在憋不住了,但他正要说话,沈泰言却隔着董希捷伸过手来,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衣袖说:“颂公,你别说了,先歇歇吧!下面的戏该我唱了!”

  跟张颂臣说完悄悄话,沈泰言便立即转过脸来,对着涩谷雄男说道:“涩谷太君,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学过法律。但现在看来,你这话与实际不符啊!你只怕还真是个断案的外行咧!”

  “哟,沈大律师,你这话从何说起呀,莫非藐视我不成?”涩谷雄男说。

  “涩谷太君,沈某只是据实而言,绝无藐视之意,”沈泰言神色自若,“明摆着,原告有了,证人有了,证词说出来了,就该将杀人凶手拘捕到案了,而你却至今无动于衷,丝毫没有立即拘捕凶手的意思。这难道是一个合格法官应有的态度吗?”

  涩谷雄男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显现出一种很恼怒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态。他对着沈泰言悄悄地扫视了一眼,故作镇定地说:“沈大律师,你的话是不是说得太早了啊?断案要向原告、被告双方取证,现在原告虽已到场,被告却还没来。在还没有问过被告的情况下,怎能谈得上拘捕杀人凶手呢?被告杀没杀过人,该不该作为杀人凶手拘捕,是不是也得先了解一下被告的情况啊?总不能只听原告的一面之辞吧?”

  “那好吧,涩谷太君,”沈泰言依旧不慌不忙,“就依你的意思,先不把被告作为杀人凶手对待,但无论如何,你总得尽快将被告传唤到庭吧?你为何到现在还不传唤被告呢?莫非你有意拖延时间,以便让被告逃之夭夭?”

  “好厉害的嘴巴子,”涩谷雄男苦笑一声,转过脸来目视翻译官赵保田,“赵翻译官,你带两个人去,把孙营长喊来!”

  “是!”赵保田答应一声,带着两个日本兵转身就走。

  赵保田带着两个日本兵刚走,黎仁瀚就对姜耀宗说:“姜叔,要不要派几个人跟着?”

  “怎么,怕他们把孙棒子放走?”姜耀宗问。

  “是呀,我看涩谷那王八蛋没安好心!”黎仁瀚说。

  “放心吧,涩谷不会放孙棒子走的,”姜耀宗笑笑,“明摆着,孙棒子已经成了人人喊打的疯狗,留在身边不仅无益,反倒有害。涩谷那么精明的人,能不明白这道理?”

  赵保田很快便把孙棒子喊来了。姜耀宗担心孙棒子对群众开枪,在安排游行路线时有意避开了他驻扎的那一带地方。所以,孙棒子对游行示威的情况不甚了了,还以为不是针对他的呢!当涩谷雄男问他有没有过逼娶梁水玉、打杀梁庆和的事情时,他先是一愣神,浑身哆嗦起来,接着便又哭鼻子,又抹眼泪,捶胸顿足、发誓赌咒地说:“哪、哪有那回事呀!梁、梁水玉是谁,梁庆和是干什么的,他们是男是女,住在哪里,我都搞不清楚呐,哪会平白无故地抓他们、打他们呢?太君,我、我孙某人对大日本皇军忠心耿耿,得罪了许多反对大日本皇军的贱民。所、所以,那些贱民便对我恨之入骨,老想找我的茬,要把我整下台。对、对这事,你可要睁开眼睛看清楚啊,千、千万别上他们的当!”

  涩谷雄男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却也看不起卑躬屈膝、奴颜无耻的小人。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孙棒子,冷笑一声说:“是嘛,看来你是被冤枉的喽?不过,你有没有抓梁家人、杀梁家人,可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那是要有证据的。这里有很多人都证明你犯了杀人罪。你说你没有犯罪,有没有证人可以作证啊?”

  “证、证人?有、有啊!他们三个都是我的贴身随从,”孙棒子回转头,指着自己身后的三个人说。他就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忽地异常兴奋起来,“他们和我在一起形影不离的。我有没有犯罪,他们最清楚不过了,可以为我作证!”

  “呵呵,有证人就好,”涩谷雄男转脸看了看孙棒子带来的那三个随从,“你们能给你们营长作证吗?”

  “能!”随着一声大喊,一个三十上下的年轻人走了上来,站到了涩谷雄男的前面。他就是孙副官。

  “哟,孙副官,你能给你们营长作证?那好吧,说说你的证词!”涩谷雄男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孙副官,说话的声音很低沉。

  孙副官扫了一眼涩谷雄男,伸手指着孙棒子说:“我能作证!不过,我不能证明孙营长无罪,倒是能证明他有罪。他逼迫梁水玉,多次到梁家抢人、搜人;他把梁家两口子抓进牢里关起来,并百般逼迫、虐待;他用枪托猛砸梁庆和的肩部、背部、两肋和胸部,打折了梁庆和三根肋骨,致使梁庆和内脏出血,不治身亡;他对文亮女威胁利诱,迫使文亮女无路可走,不得不撞死牢中。他的这一切罪状,我都是亲眼目睹的。他是一个残杀无辜的罪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强烈要求将他绳之以法。另外,梁庆和与文亮女两口子的遗体,现今还放在灵官寺后面的牢房里。那也是孙棒子残杀无辜的铁证。我请求火速派人把他们的遗体取来,在证实孙营长的罪状之后,予以妥善安葬。”

  孙副官这番话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满大街的人都听得惊呆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他。当然,大家虽然都盯着他,目光和神色却不一样。涩谷雄男的目光和神色多半是不理解;孙棒子的目光和神色主要是怀疑和愤怒;而张颂臣、姜耀宗等人的目光和神色,更多的却是感激和高兴。

  孙副官说完证词以后,孙棒子的两个贴身卫兵——孙长子和田贵也相继说了证词,他们的证词和孙副官完全一致,都是证明孙棒子有罪,证明他罪大恶极。

  在两个卫兵陈说证词的时候,涩谷雄男便派人到灵官寺后面的牢房里去取梁家两口子的遗体。当遗体取来,摆放在大街上时,满大街的人都失声痛哭。人们纷纷高呼口号,要求立即处死孙棒子。

  面对群情激奋、汹涌如潮的场面,涩谷雄男也害怕了。他掏出枪来,想立即打死孙棒子算了。这时,张颂臣说话了。“就给一粒子弹,那也太便宜他了!”张颂臣说。

  “喔,张老板,那依你的意见,该如何处置呢?”涩谷雄男说。

  “先将死者入殓,将罪犯押到死者棺木前磕头认罪,然后再开枪崩了他!”张颂臣说。

  涩谷雄男手摸下巴做沉思状,良久才回答说:“好吧,就依你!”

  迫于游行示威的压力,涩谷雄男不得不同意在梁庆和、文亮女的棺木前举行了一个简单的祭奠仪式。仪式完毕后,他当即掏出枪来,亲自给了孙棒子一粒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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