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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跟济勋聊过以后,耀大娭毑越发觉得水玉她妈不是月娥。“模样不像,做事也不像,”她暗地里琢磨道,“水玉她妈要是月娥,那她肯定认得出济勋来,也肯定不会让水玉和济勋相好,当然更不会大撒把手地同意水玉跟着济勋来乡下成亲了。但、但水玉她妈不是月娥,那水玉为什么会是珠儿呢?月娥和珠儿娘儿俩怎么分开了呢?莫、莫非珠儿是被月娥卖到梁家或是送给梁家了?不、不行,不管水玉她妈是不是月娥,只要水玉像珠儿,这事就含糊不得,必须搞得一清二楚!”

  再三思考以后,耀大娭毑决心亲自跑趟长沙,会会水玉她爸妈。姜鹤卿一听她说要去长沙,就连忙打梗阻:“妈,你老人家岁数大了,跑不动,哪能去得了长沙呢,那很辛苦的!再说,如今兵荒马乱的,你老人家出去也不安全呀!路上出了事怎么办?要不,我当个代表,替你老人家跑一趟吧?”

  “你?你替我去?那不行,”耀大娭毑语气坚决,斩钉截铁,“头一层,你虽说是济勋的叔叔,算个长辈,在辈分上和水玉她爸妈平起平坐,但你的年纪毕竟太轻了,说话没分量。见你这么年轻,水玉她爸妈未必拿你当棵葱。第二层,即使水玉她爸妈说了实话,这事被捅穿了,搞清楚了水玉就是珠儿,但要当着济勋和水玉的面说明白,中止他们相好的关系,你也未必就能起到那作用。明摆着,你比济勋、水玉大不了几岁,在他们心目中没那么大的分量啊!你自己想想,你说的话,他们能绝对信吗?倘若他们不信怎么办?倘若他们心里不痛快,闹起别扭来,寻死觅活的,你能震得住?”

  耀大娭毑这话倒是说得有道理,姜鹤卿只得默默点头了。他低下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默默地思忖着。过了一会儿,他忽又抬起头来,用很坚定的语气说:“好吧,既然你老人家非要去,那我也就不打梗阻了。不过,你老人家去,我还是不放心,我也得去,我跟着你老人家去当个保镖!”

  耀大娭毑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笑非笑地说:“你跟着去?信古哟!日本鬼子还在天天盯着要抓你呢,你能从隔断里爬出来,到大路上名目张胆地走来走去?要是被他们发现了怎么办?要是被他们抓住了怎么办?你连自己都保不住了,还能保我?没准你还没过界石镇就被鬼子抓住一枪蹦了呢!算了吧,你这想法彻底打消!”

  “可是,”姜鹤卿心思重重,“你老人家身边没个人保护,叫人不放心啊!”

  “不放心?有什么不放心的?嗨呀,你可真会说笑话,居然要找个人在身边保护我!我一没有带很多钱财在身上,二又不是金枝玉叶,要人保护干什么?噢,对了,”耀大娭毑笑了笑,“我明白你的心思了,大概你是怕我被日本鬼子抢走了吧?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日本鬼子要抢的是花姑娘,是年轻姑娘小媳妇,不是我这样的农村老太婆。我这么大岁数,不会出事的。倒是你自己要当心,千万不要麻痹大意,动不动就从隔断里跑出来。家里的事情嘛,我都托给你满贞婶和桂枝婶了。你哑巴哥一日三餐的饭,你满贞婶管送。栏里的猪,你桂枝婶管喂。鸡、鸭也都由你桂枝婶管。鸡婆鸭婆要是下了蛋,就由你桂枝婶收着。就连大灰猫,我都托给你桂枝婶了,要她好歹喂点吃的。这些事,她们会照顾好的,你不要瞎担心。其实,我一个人跑趟长沙完全没问题的。我身体硬朗,腿脚也不错,走得动路,百八十里路根本不算什么。要是你还不放心我,那就叫济木跟着我去。济木不是反正要回米行的嘛,对不?有济木跟着,再加上济勋、水玉,四个人一路走,你总放心了吧?”

  “好吧,那就叫济木跟你老人家去,”姜鹤卿点点头,“我的事,你老人家尽管放心,我听你老人家的,躲在隔断里不出来就是了。只是去长沙这一路上,日本鬼子设了不少关卡,盘查得很严,你老人家要多加小心才是。”

  去长沙有三条路,一条是走铁路坐火车,一条是走水路坐船,还有一条是走旱路步行。铁路最方便,也最快,只要爬十多里山路,翻过神母岭,到高家坊坐个把多钟头火车就到长沙了。但这条路虽比较便捷,却不安全,路上有日军重兵把守,关卡多,盘查得严,风险大。水路也顺便,只要走三十里路到樟树港镇,然后再坐船溯江而上,六七个钟头就能到长沙。但这条路也有一定风险,主要是头尾两个码头上都有日军岗哨盘查。相比铁路和水路来说,步行倒是最安全的,沿路的岗哨比较少,盘查得也不很严格。但这条路却最辛苦,要走近百里泥土路,爬山越岭的地方还不少。

  耀大娭毑顾及水玉姑娘的安全,坚持要步行。姜鹤卿为母亲的身体着想,坚持要坐火车。娘儿俩正在各执一词,僵持不下时,姜济勋说话了。他对耀大娭毑说:“奶奶,你老人家的胆子也忒小了。光天化日的,日本鬼子还能把水玉吃了?我就不信,他们能毫无顾忌,横行霸道到这地步。再说,我和济木哥也不是吃素的呀,大不了跟他们拼一场就是了。步行去长沙,一路上确实太辛苦,不仅你老人家走不了,水玉只怕也够呛。她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到如今,真还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呢。你老人家要是实在不敢坐火车,那就干脆坐船走水路吧!水路安全,出不了什么事的。码头上虽然也有岗哨,但都是伪军把守,没几个日本兵。伪军比日本兵老实多了,好对付,咱们不用怕。我们上次从长沙回乡下,不就是走的水路?一点事都没出嘛,挺安全的!”

  姜济勋说完,水玉和济木也跟着附和。耀大娭毑见儿孙们都这样说,只得松口,同意坐船走水路了。但她是个慎重人,心里还是害怕出事,临行前又亲自动手,把水玉姑娘从里到外都认认真真地化了化妆。她把水玉打扮成了一个男孩子,头上戴个尖顶的宽沿大斗笠,上身穿一件破旧的白夏布对襟大褂,下身穿一条补丁摞补丁的藏青色裤子,脚上穿着耀大娭毑自制的粗布袜子,外头再套一双草鞋,脸上、手上、脖子上及其他所有外露的地方都抹上了一些灰不溜秋的颜色。猛一看,水玉还真像一个半大小伙子。但打扮归打扮,女孩子的青春气息却还是遮掩不住。耀大娭毑悄悄注视了一下水玉姑娘那双峰隐隐的胸部,觉得还是不大放心,又忙着找了两件破旧衣服裹在一起,缠在她的腰腹上。果然,这一招很有效。缠上两件旧衣服后,水玉的小蛮腰立马粗了不少。这一来,胸部也就不显得那么高耸突出了。

  从家里走路到樟树港镇,一路上倒还比较安全,没出什么事。但到了樟树港镇江边的码头上,临到排队检票上船的时候,却还是出事了。事情就出在水玉姑娘腰腹上缠裹的那两件旧衣服。这时正是夏天,在大太阳底下匆匆赶路,水玉本来就已感到非常吃力了,更何况身上还缠着两件旧衣服呢!她觉得身上又热又憋气,非常不舒服,便时不时地伸手拽一拽缠在腰腹上的那两件旧衣服。但没想到,拽的次数多了,用力大了,缠绕的衣服便松开了,其中一件旧衣服的一只袖子渐渐耷拉下来,露在外头,结果被站岗的一个矮个子伪军士兵发现了。那矮个子伪军士兵心有怀疑,便身子一横,挡住了水玉,顺手抓住那只耷拉在外头的衣袖一拽,一下子就把她腰上缠着的那两件旧衣服完全拽了出来。

  “哟,腰里还缠着两件衣服?大热天的,不穿衣服还嫌热呢,你为什么要缠衣服呀?莫非你身上夹带了什么违禁物品?不行,要脱掉衣服好好查查!”矮个子伪军把那两件旧衣服朝地上一丢,伸出一只脏兮兮的黑手便往水玉胸前抓,要解开她的衣服。

  “你要干什么?想耍流氓是不是?”水玉大喊一声,忙伸手一格,挡住了矮个子伪军即将伸到她胸前的手。

  水玉这一嗓子大喊,声音又尖又脆又嫩又嘹亮,犹如平地里一声春雷,震惊了码头上的所有人。“分明是个漂亮姑娘嘛,还是长沙口音呢,声音真好听!哼哼,城里妹子,难怪那么水灵!”人们悄悄地议论着,纷纷把好奇的目光向水玉射来。

  水玉的女儿身暴露了,再也隐藏不住了。她本来就担心别人看出自己的女儿身来,此刻见众人都盯着自己看,不由得惊慌失措,满脸绯红。

  “嚯嚯,原来是个水嫩的小婆娘!这就奇怪了噢,明明是个没有小鸡子的嘛,干嘛要把自己打扮成有小鸡子的呢?这里头肯定有名堂。嗯,没错,肯定有名堂。是什么名堂呀,小美人?告诉哥哥我好吗?乖乖地告诉哥哥,哥哥就不拦你,放你顺顺当当地去坐船!”矮个子伪军嬉皮笑脸,步步紧逼。

  “你、你别乱来啊!我……”水玉一边喊,一边慌慌张张地后退。

  “哼哼,你身上肯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然的话,哪会那么慌张呀!小美人,别怕,乖乖地脱掉衣服,让哥哥好好瞧瞧吧!”矮个子伪军乜斜双眼,满脸淫笑,脏兮兮的黑手一抬,又朝水玉胸前抓来。

  矮个子伪军的手眼看就要触摸到水玉的胸部了。就在这一关键时刻,突然间人影一闪,一个男子汉疾步上前,横插在水玉和矮个子伪军之间了。那是姜济勋。只见他张开双手,圆睁怒目,威风凛凛地站在矮个子伪军面前。

  “光天化日之下,你要干什么?耍什么威风呀?有本事冲老子来!”姜济勋横眉怒目,对着矮个子伪军厉声断喝。

  身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比自己高大得多的年轻男子汉,矮个子伪军不禁一愣。他连忙往后退了两步,从肩上卸下枪来,横着端在手里,对着姜济勋声嘶力竭地喊叫道:“你、你是她什么人?瞎、瞎掺合什么?”

  “我是她什么人?呵呵,”姜济勋连声冷笑,伸手指了指站在身后的水玉,“混帐东西,实话告诉你吧,她是老子的堂客,是老子还没过门的堂客!现如今,她还是一个姑娘家呢!你一个大男人伸手抓她的身上,还要当众脱她的衣服,你说吧,这事我不管行吗?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假使她是你们家人,是你的亲妹妹,别人要当众脱你亲妹妹的衣服,你他娘的混帐东西会怎么样?能看着不管吗?”

  “堂、堂客们就堂客们打扮呗,干嘛要做男人打扮呢?这里头肯定有名堂,多半身上夹带了违禁品!不行,必须得脱掉衣服检查!”矮个子伪军耷拉着脸,斜眼瞧着姜济勋,一副横蛮不讲理的样子。

  姜济勋一声冷笑,高声道:“脱女人的衣服检查身上?这他娘的缺德规矩谁定的?哼,你娘你妹来了也脱衣服检查吗?”

  “这是上头规定的,关我个屁事!哼,反正要脱衣服检查!”矮个子伪军嘟囔道。

  “那我要是不让她脱呢?”姜济勋依旧冷笑不止。

  “不脱衣服检查?哼,”矮个子伪军使劲一拉枪栓,枪栓哗啦直响,“那就怪不得我喽!”

  见矮个子伪军拉枪栓,姜济勋不觉动起了心眼:“他娘的手中有枪,老子我却是赤手空拳,真要动粗的,我明摆着要吃亏。不行,不能跟他玩硬的,要跟他软磨!”

  想到这里,姜济勋不觉脸色一变,堆上一丝笑容来。他低下头,看着矮个子伪军,小声说:“嗨,跟你说实话吧,我把堂客打扮成男人样子,也是迫不得已的呀!如今这社会乱成一团糟,女孩子家在外头行走,实在是太不让人踏实了。这苦衷,想必你也知道,就请多体谅吧,行吗?俗话说得好,‘亲不亲,乡里人。’我家就在这附近住。听你声音,也是这附近的人呀!看在都是乡里人的份上,就请高抬贵手,让我们过去吧!”

  矮个子伪军挤眉弄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淫笑着说:“呵呵,这会儿求情啦?你刚才不是挺狠的嘛!求情也没用,这事没商量。我说要脱衣检查,那就得脱衣检查。如果不肯脱衣检查,那就得让我动手在她身上摸一摸。你说吧,你堂客是脱衣服检查好呢,还是不脱衣服,让我摸摸身上好呢?我跟你说清楚了啊,这岗哨是皇军设的,不是我们自己设的。我们是奉皇军的命令办事。皇军要我们严查,我们就得严查。如果不严查,出了问题谁负责?皇军怪责下来,谁担当得起?我劝你识相点啊,别耽误事了,赶紧让我们检查吧!耽误了公务,老子就不客气了,抓你去见皇军,让你坐班房、喂狼狗!”

  姜济勋样子像个书生,文质彬彬的,其实内心里刚强坚毅,很有骨气、个性。他最恨日本人,也最恨帮着日本鬼子欺压中国百姓的汉奸特务狗腿子。见矮个子伪军一口一个“皇军”地叫个不停,还出言威胁,说要抓他去“见皇军”、“坐班房”、“喂狼狗”,他就实在忍不住了,心里头的怒火忽地蹿腾上来,直往头顶上冲。他往前迈进一步,用蔑视的目光瞧了瞧那矮个子伪军,冷冷地说:“别拿你主子的名头吓唬人了,老子不怕!三块豆腐干高的玩意儿,也敢在老子面前吆五喝六?亏你还是个中国人呐!从中国人的肚子里爬出来,长在中国这块黄土地上,吃了几十年的中国辣椒、大米饭,却偏偏忘记了自己的中国老祖宗,不为中国的父老乡亲办事,专给他娘的东洋鬼子舔P股,什么东西!”

  姜济勋这几句话说得狠,连讽刺带挖苦,义正词严,矮个子伪军士兵不觉恼羞成怒。他一张脸红得像猪肝似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倒持着枪托就往姜济勋身上砸来,嘴里还不断地尖声怪叫:“娘卖××的,你敢骂我?老子打死你!”

  情况瞬息突变,形势异常紧张,姜济勋的肩头眼看就要被枪托砸到了。那枪很重,矮个子伪军用的力道很猛,倘若砸到了肩头上,姜济勋非受重伤不可。正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本来站在姜济勋后面的姜济木突然一个箭步纵身上前,伸手牢牢地抓住了矮个子伪军的枪。矮个子伪军连忙往回缩手,想把枪夺回去,但他哪里夺得动。那枪被姜济木攥在手里,就像生了根似的。矮个子伪军使出了浑身吃奶的力气,拼死拼活地抢夺,但那枪悬在半空之中,竟然纹丝不动。姜济木个头高大,身体壮实,站在码头上像个铁塔。矮个子伪军看着面前这个高出自己一头还要多的青年壮汉,不由得又恨又怕,又羞又恼,脸色由红而紫,忽然又由紫变青,成了一片特别难看的死灰模样。

  “把手松开!把枪还给他!否则,我开枪了!”另一个伪军士兵厉声尖叫。他端枪站在姜济木前头,把枪口对准了姜济木。

  与此同时,其他伪军士兵也紧急行动起来,一个个子弹上膛,刺刀出鞘,枪栓拉得一片山响。整个码头的情况异常紧张起来,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码头上正在排队等待上船的顾客不少。他们都慌了,纷纷提起行李,抱起孩子,忙不迭地向两旁散开。

  耀大娭毑就站在水玉旁边,离端着枪的那个伪军士兵很近。这时,她显得异常镇定,丝毫也没有露出慌张的神色。这阵势,她见过。她拿眼左右一扫,看了看码头上的那些伪军士兵们。见不远处有一个伪军挎着盒子枪,像个当头的,她便径直朝他走了过去。

  挎盒子枪的伪军就是个小头目。见耀大娭毑朝他走来,他便越发忸怩作态,抬起一只手摸着鼻子,装出一副当官的样子来。

  耀大娭毑早琢磨透那伪军头目的心理了。她不慌不忙地走到伪军头目面前,不卑不亢地站定,一伸手从身上掏出两块银元递了过去,浅浅地笑了笑说:“老总,老身要去长沙看亲戚,早上起得早,走得太匆忙,身上没带多少钱。这点钱实在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伪军头目矜持地伸出手来,接过那两块银元,放在手心里掂了掂,耸耸肩头,皮笑肉不笑地说:“噢,就这点?给我的,还是……”

  “那是单给老总你的,”耀大娭毑笑笑,“老身这里还有一块光洋,老总你就拿去给你的那些弟兄们打点酒喝吧!”

  “呵呵,那么多人,一块光洋哪够打酒喝的呀,买水喝都还差得多呢!”伪军头目耸耸肩头,掂了掂手里的那块光洋。

  “嗨,我也晓得钱太少,真想多给你们几块,可手头哪有呀!如今这世道呀,饭都吃不上了哟,麻烦你就多谅解谅解吧!”耀大娭毑眉头一皱,长叹一声。

  伪军头目把银元往兜里一塞,看也不看耀大娭毑一眼,鼻子里哼哼着说:“那几个闹事的年轻人是你家里的?”

  “是呀,是呀,那几个年轻人呀,都是老身的孙子辈。他们年纪轻,没见过什么世面,性子又有点急,得罪之处,还请老总多多原谅哟,”耀大娭毑呵呵笑着,“不过呢,老总,你可别嫌老身啰嗦啊,老身还有几句话必须得说出来。老身就这毛病,生平就是个直性子,有话不说,要憋死的。你多体谅哦!跟你讲实在话吧,老身说话是要看人的。碰上个顺眼的呢,老身兴许就说几句。碰上个不顺眼的呢,老身真还懒得跟他费唾沫星子呢。老身看你顺眼,像个当官的,觉得你一定会讲道理,所以也敬重你,有话愿意跟你说。说实在话哦,你那个弟兄,就是那个个子很矮,像个瘦猴的,可就比你差得太远了。他和你呀,那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所以呀,我不愿理他。他要是来找我说话,我还懒得跟他说呢。他不配!他太不明理了,简直就不像是咱们中国的人。他居然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脱人家大姑娘的衣服,搜她的身体,你说他还是个人吗?人都得要有脸面呀,对不?男人都不能当众脱衣脱裤,让人看身上、摸身上的,何况是个没出门的黄花闺女大姑娘呢!你说,我这话说得在不在理呀?大家都是中国人嘛,乡里乡亲的,何苦把事做得那么绝呢!难道就不怕大家联合起来对着干吗!码头上的人可不少呀,众怒难犯啊,对不对?”

  耀大娭毑这几句话又打又拉,又软又硬,软硬兼施,软中带刺,一下子就把那伪军头目说得哑口无言了。那伪军头目自然也晓得“众怒难犯”四个字的道理。他悄悄地斜眼扫了一下码头上等候坐船的上百号人众,不觉低下头来,往嗓子眼里咽了一口唾沫。稍停了停,他就对着哨口上的那两个伪军士兵吼了起来:“刘麻子,魏老四,放他们走吧!”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终于过去了,耀大娭毑领着孩子们急急忙忙地上了船。

  去长沙是逆水行舟,船速很慢。下船的时候,太阳就落山了。进了城,随随便便找个小米粉摊扒了两口米粉,等赶到梁家时,就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了。梁家没有点灯,屋里漆黑一片。水玉上前敲了敲门,屋里立刻有了动静。

  “谁?”屋里有人低声问道,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妈,是我呀,我回来了,快开门!”水玉对着门缝里喊道。

  门开了,但只开了一条半尺来宽的口子,里面伸出来一个女人的脑袋。那显然就是水玉的妈了。她脑袋伸在门外,眼睛左顾右看,身子却缩在门里头。

  “哟,怎么来了那么多人呀?”水玉妈一声惊叫,忽地手一紧,用力往里拉门,那开开的口子又缩小了许多。

  “别怕,妈,这里没有外人,是济勋和他奶奶、他哥!”水玉说。

  “哦,是济勋他奶奶来了,那、那快请进吧!”水玉妈一松手,终于把门打开了。

  “怎么不点灯?黑咕隆咚的!”水玉一进门,便大声嚷嚷。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不会小点声?还怕别人听不见不成?”水玉她妈一边低声埋怨女儿,一边麻利地划亮火柴,点燃油灯。

  油灯的光照本来就不大,水玉她妈却还把灯芯捻得极小,这样一来,屋里就显得更加暗淡了。借着那暗淡的灯光,耀大娭毑费力地打量了半天,总算勉强看清了水玉她妈的模样。

  “嗯,这绝对不是月娥,”耀大娭毑暗地里思量道,“月娥的个头没这么高,身胚没这么粗,尤其P股没这么大,哼,只怕小一圈都还不止呢。鼻子、嘴、眼睛、耳朵、脸型、眉毛、额头,嗯,这些也都不一样。月娥是小耳朵,不长,挺秀气的,这女人的耳朵可是又大又长,而且后头还长了个挺大挺显眼的黑痣呐。这黑痣,月娥哪有呀?”

  房间很小,摆设也不多。除了床、桌子、一个又破又旧的柜子之外,屋里就没其它什么家具了。耀大娭毑找了一阵,没看见椅子,就打算往床边上坐。但她P股还没粘到床边,水玉她妈却说话了。

  “来、来、来,老人家,咱们到后头坐吧。后头地方虽小,但安全一些。”水玉她妈一边说,一边上前搀扶耀大娭毑往后头走。

  “城里头形势怎这么紧张呀?”耀大娭毑边走边问。

  “是呀,最近城里头的形势确实紧张,日本鬼子白天、黑夜都巡逻,见人就抓。不过,我们家的情况更特殊。”水玉她妈说。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看样子很害怕,隔两三尺远,耀大娭毑都能感觉得到她的身子在发抖。

  “是嘛,你们家的情况更特殊?那是怎么回事呀?”耀大娭毑诧异地问。从刚到门口、还没进门的时候起,她就感到梁家的情况有点奇怪,似乎是过分谨小慎微,格外胆小怕事,连灯都不敢点,门都不敢开。

  “嗨,这事说起来,话可就多了去了!”水玉她妈一声叹息,似乎心中有说不完的幽怨。她把耀大娭毑搀扶到一条长凳子上坐下,自己又忙不迭地回身走了。

  耀大娭毑原以为水玉她妈所说的“后头”是间房子,但等坐定了一看,却发现那只是一个过道。那过道不宽,但比较长,两头两侧都是门。“梁家也真够寒酸的。客人来了,要坐在过道里!”她想。

  耀大娭毑正暗地里琢磨,水玉她妈又急急忙忙地回来了。她手里端着一个杯子。她把杯子递到耀大娭毑手里,满怀歉意地说:“嗨,真不好意思,连茶叶都没了,你老人家将就着喝点白开水,清清嗓子吧!”

  “是呀,这世道被日本鬼子闹得都吃不上饭、喝不上茶了。家家都这样,你还客气什么呢?喝口水就行啦!”耀大娭毑双手接过那杯水,就连忙送到嘴边,张口大喝了起来。她渴极了。从出门到现在整整一天,她还没喝过一口水呢。

  “可不是嘛,真的家家吃不上饭,喝不上茶了。不过,别人家还是比我们家好些,至少不缺水喝。我们家就惨了,连水都快喝不上了。唉,这世道,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哟!”水玉她妈边说边摇头边叹气。

  “水都喝不上了?那为什么呀?莫非家里没人能挑水?”耀大娭毑忙问。

  “不、不、不,家里有人挑水。水玉他爹身子骨虽然不是特别好,但挑水还能行。”水玉她妈说。

  “啊,我知道了,”耀大娭毑似乎心有所悟,“准保是日本鬼子把河封锁了,不让人挑水,要把咱们中国人活活地渴死,对不?”

  “不,那倒没这样,”水玉她妈连连摇头,“日本鬼子倒是没封河,让人挑水,但我们家的人出不了门,没法去挑水呀!”

  “你们家的人出不了门?那可就奇怪了!莫非门口有人拿着枪守着,不让你们家的人出门?”耀大娭毑大惑不解。

  “没错,门口还就是有人拿枪守着,不让我们家的人出去!”水玉他妈说。

  “哦,是嘛?还真是有人守着不让出门啊,”耀大娭毑惊呼,“那刚才我们进来时,怎么没看见门外有人呢?”

  “是呀,你们进门时,怎么没看见门外有人呢?这事,我也正觉得奇怪呢,”水玉他妈故意压低声音,“往常时,这门外老有一个人守着,端着枪,耀武扬威的。屋里稍有动静,他就会推门进来看看。这阵子,门外怎么没人呢?莫非……”

  耀大娭毑笑了笑:“兴许那家伙站岗站腻味了,想活动活动,自己找地方喝酒去了呗。嗯,也没准他是想花姑娘了,钻到那个娼妇的裤裆里鬼混去了呢。算了,不提那帮子混蛋王八蛋了,提起来就有气,咱们说咱们自己的事!”

  “是呀,提起那帮混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但愿他们都去找娼妇,让娼妇把花柳病传染给他们,烂他们的鼻子,烂他们的嘴,烂他们的下头!烂完下头,再烂全身,一点一点地烂死!”水玉她妈咬牙切齿地说。

  “对,让他们全都染上花柳病,一点一点地全身发烂而死!守在门口,不让人出去,让人水都喝不上,这招也太狠了,”耀大娭毑也恨得咬牙切齿,“日本鬼子呀,真他娘的阴险狠毒,坏事做绝呀!”

  “不,这事不是日本鬼子干的!”水玉他妈摇摇头。

  “不是日本鬼子干的,那是谁干的呢?这年头除了日本鬼子,谁还做得出这种烂屁眼的缺德事呀?”耀大娭毑牙根咬得咯咯直响。

  “是伪军!”水玉她妈抬手抹抹眼泪。

  “伪军?嗨,那还不是一回事?他们也是听日本鬼子的命令行事呀,对不?”

  “不,这档子事还真是与日本鬼子没关系!”

  “是吗?跟鬼子真的没关系?”

  “没错!”

  “哦,伪军干的!那别人家的门,他们也派人守?”

  “没有!他们不守别人家的门,就守我们一家的!”

  “你们家招惹他们了?”

  “没有!”

  “那就奇怪了!你们家没招惹他们,他们凭什么要派人守你们家的门,不让你们家的人自由出入呢?”耀大娭毑急急地问。

  “嗨,说起这事来,一言难尽哪!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们家这阵子有个难办的事挺令人揪心的,搅得人日夜不安,连个踏实的觉都睡不成了。这不,夜里连灯都不敢点了,门都害怕开了。就是你老人家那么尊贵的客人来了,我都没法在前头正房里招待了,不得不让你老人家坐在这过道里受委屈,真正对不住。你老人家莫见怪啊!”水玉她妈说。

  “没事!没事!哪儿坐不是坐呀?你们家究竟遇到什么难办的事情啦,那么烦心?”耀大娭毑边问边喝水,又一连喝了好几口。

  水玉她妈伤心欲绝,哽咽难言,眼泪哗啦啦地流个不止。耀大娭毑紧挨着她坐着,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头,一边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她。过了好一阵,她才勉强止住了眼泪,开口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嘿,这事说起来真是倒她娘的八辈子血霉,”水玉她妈一声叹息,伸手轻轻地抹了抹眼圈,“我们家这附近有个灵官庙,庙里驻扎了伪军一个营。营长名叫孙佑邦,外号孙棒子,是个出了名的色鬼、恶魔。也不知他在哪里看见过我们家水玉,觉得她长得漂亮,就三番五次地上门纠缠,非要娶她做四房姨太太不可。这事我们哪能同意呢?他不是个正经人呀!专门替日本鬼子做事,帮着日本鬼子欺压咱们中国人的汉奸、走狗、卖国贼,我们恨不得要把他一刀宰了,剥他的皮,吃他的肉呐,还能把好端端的女儿嫁给他,让他糟踏?所以呀,从一开始,我们就毫不客气,一口回绝了他,假说女儿已经有人家定下了,八字都换过了,礼金也都收过了,只等婆家来轿子抬走。但他哪是个讲理的人呢?他几乎天天都派一帮子兵丁来家胡搅蛮缠,催我们答应把女儿嫁给他,并威胁说,如果我们不答应,他就要直接带兵过来抢人。他以日本人做靠山,有权有势,有钱有枪,什么事做不出来呀?我们小老百姓哪有能力跟他对着干呢?他要是真的带兵来抢人,我们怎么办?思前想后,我们觉得实在无路可走了,就想赶紧找个人家把水玉提前嫁出去算了。事情也赶得真巧,正好在这关键当口,我们认识了你老人家的孙子济勋。那些日子,他也没事做,常来我们家找水玉玩。我们一看,这孩子长得不错,心性也不错,为人诚实厚道,跟我们家水玉简直是天生的一对,地长的一双。于是乎,我们就私自做主,把水玉给了济勋,要他带着水玉回去成婚。说实在的,这事我们有点单方面独断专行的味道,事先没跟你老人家打个商量,多少有点失礼,你老人家千万多担待呀!事情紧急,情况特殊,我们怕出事,真的是来不及呀!”

  “那倒没事。你看得起济勋,看得起我们家,我感激还来不及呐,哪说得上‘担待’不‘担待’呢,”耀大娭毑微微笑了笑,“只是孩子的婚姻毕竟是个大事,一辈子的事情,实在是马虎不得的,好歹也得商量一下。你说对不?我这次来,就是想和你们两口子当面锣对面鼓地商量一下,看这个事究竟怎么办为好。”

  “唉呀,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呢,你老人家看着办不就行啦?这年头,世道太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没必要那么讲究了。反正我对济勋说过了,彩礼我一分不要,只要他一辈子对我们家水玉好就可以了。”水玉她爸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突然插了一句。

  “话虽这么说,但人生就这么一档子事,也不能太草率呀,对不?孩子们的面子要紧,我们还是商量一下为好,”耀大娭毑说,转脸看着水玉她爸,“跑了一整天,孩子们都累了,就让他们躺下歇着吧!要不,我们另找个地方说话?”

  “另找个地方?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家就这么大的地方!”水玉她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外头也行呀!外头地方宽敞,有风,不仅凉快,还没蚊子。说真的,在外头待着,边乘凉,边闲聊,可比在家里舒服多了!”耀大娭毑说。

  “外头?那、那上哪儿去好呀?”水玉她爸沉吟。

  “她爸,要不就去西头那个大空场子?那儿挨着河边,倒是又安全又清静,只是没椅子。要不提拉几个矮凳去?”水玉她妈说,眼睛看着水玉她爸。

  “空场子?嗯,那地方倒是不远,还僻静、宽敞,”水玉她爸低头思索着。思索了一会儿,他缓缓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水玉她妈,“那好吧,就去那空场子吧。我先走一步,赶赶狐狸、刺猬、黄鼠狼!”

  河边那个空场子真大,狐狸、刺猬、黄鼠狼也真多,饶是水玉她爸先赶了一阵子,却还随处可见,满地乱窜。耀大娭毑刚到那空场子旁边,脚跟前就“哧溜”一声跑过去一只老大的黄鼠狼。她没防备,不禁吓了一跳。她的眼神正追着那黄鼠狼看,不提防脚下又“哧溜哧溜”地滚来了一只刺猬。

  空场子其实是一个破院子。那院子里的房屋都倒塌了,只剩下了零零散散的几堆破转残瓦和几棵大樟树。水玉她爸就把带来的那几个矮凳放在樟树底下了。

  耀大娭毑挪了一下矮凳,放稳当了些,就身轻轻地坐了下来。见水玉她爸妈也都坐下了,她就忙不迭地开口了。

  “我是个直脾气,一辈子喜欢直来直去。我有话就先说喽,”耀大娭毑朝左右看了一眼,算是跟水玉的父母打了招呼,“我们家济勋在你们家住过吧?”

  “住过呀,怎、怎么啦?”水玉她妈诧异地问。

  “哦,那、那他们俩该没在一起睡吧?”耀大娭毑问。

  “哟,你老人家怎么说这事?莫、莫、莫非你老人家已经看出我们家水玉她……”水玉她妈问,声音不大却很急,眼睛里满是吃惊的神色。她以为耀大娭毑已经看出水玉有怀孕的迹象,一种不安和慌张的情绪突然在心头升起。

  “不、不、不,你别多心,我不是那意思,也没看出水玉什么,”耀大娭毑看着水玉她妈,一边说,一边摇了摇手,“我呀,只是有点担心。年轻人嘛,有时兴头上来,忍不住,难免会做出荒唐事的。”

  “那不会的,我们家家教很严,家风很正,水玉懂得这些事的。再说喽,济勋也不是那种人呀,对不?济勋那孩子,表面上活泼、俏皮,爱说爱笑,爱打爱闹,有时候还爱开点玩笑,其实内心里满正经的。看得出来,你老人家的家教很严,家风很正。这几个月来,济勋和水玉常在一起,倒是真的,但他在我们家住的时间却并不长,最多也就十来天吧。这十来天里,他们俩就在我眼皮底下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这方面,你老人家尽可放心!”水玉她爸不慌不忙地说着,一副作古正经的神态。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耀大娭毑心里一阵轻松,犹如一块石头落地,竟情不自禁地连说了几个“那就好”,“你们不知道,我就担心这事。要是他们不知深浅,糊里糊涂地上了床,那可就铸成大错,一辈子无法挽回了!”

  水玉她爸依旧一副作古正经的神态,头仰起,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耀大娭毑。

  “铸成大错,一辈子无法挽回?你老人家把这事也看得太重了吧,”水玉她爸不以为然地说,“只要你老人家看透一点,我们不在乎。反正他们要做夫妻的,迟早不都是那么回事嘛!真要有这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呀!”

  “没什么大不了的?哼,你们两口子是不知道这里头的内情哦,太小看这事的利害关系了,”耀大娭毑扫了一眼水玉她妈,又看了看水玉她爸,神情极其庄重、严肃,“现如今我心里头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还没说出来呢!”

  “是嘛?藏着极大的秘密,”水玉她妈一惊,眼睛瞪得溜圆,不觉大喊起来,“那、那你老人家心里头藏着一个什么秘密呀?”

  耀大娭毑挪挪矮凳,挨近水玉她妈,神神秘秘地说:“不骗你们,我心里头现如今真的是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我要你们到外头来说话,就是要对你们说这秘密的。这秘密是不能让孩子们先知道的,所以得躲开他们,明白吗?什么秘密呢?跟你们讲实话吧,济勋和水玉他们两个多半是亲兄妹!”

  耀大娭毑话音刚落,水玉她爸和水玉她妈就如同遭了雷击一般,两个人浑身一颤,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他们是亲兄妹?这、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你们难道没发觉他们两个长得那么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吗?”耀大娭毑说。

  “不会吧?阳世间长得像的人可多了,怎么就一定是亲兄妹呢?”水玉她爸也挪了挪矮凳,往跟前凑近了一点。

  “不仅样子长得像,还有其他很多事都令人怀疑。这些事,我慢慢再跟你们说吧。我现在先问你们一个事:水玉这孩子究竟是不是你们两个人的亲生骨肉?这事,你们无论如何得说实话,来不得半句假的。你们要晓得,兄妹通婚可是要遭天谴、挨雷劈的!”耀大娭毑神情严肃,锐利的目光直向水玉她爸妈射来。

  水玉她爸妈愣住了,两个人四眼相对,一时说不出话来。

  “水玉是不是你们的亲生孩子呀?说吧,”耀大娭毑的眼神左右来回转,看一眼水玉她爸,又看一眼水玉她妈,“你们别担心我跟你们抢孩子哦,我可没那意思。我只是要搞清楚他们是不是亲兄妹,因为这事关系太大了,明白不?事先跟你们说清楚,水玉是不是你们亲生的,我都不带走,她永远是你们的女儿!”

  毕竟男子汉气魄大些,水玉她爸终于先说话了。他抬起头,盯着水玉她妈的脸,轻声说:“孩子她妈,济勋他奶奶说得很对,婚姻大事是出不得一丁点差错的。亲兄妹结夫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哟,要遭天打雷劈的。我看呀,事情已经到这地步了,瞒也没用了,你就痛痛快快地把实情说出来吧!”

  水玉她妈不吭声,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两个肩膀一上一下地不停抖动。看得出来,她的心里正在翻江倒海。过了好一阵,她猛地抬起头,扫了一眼水玉他爸,又看了看耀大娭毑,颤抖着声音说:“嗨,原以为水玉找到了一个好男人,她终身有靠了。没想到,这步棋还是走空了!阳世间的事情呀,怎么就那么阴晴不定,错综复杂呢?”

  见水玉她妈伤感不已,耀大娭毑连忙安慰道:“哟,水玉她妈,你怎么那么伤心呀?莫非你怕水玉知道实情了,就跟你们不亲了?我看不会的,水玉不是那样的人!”

  “不,我不是担心水玉,而是舍不得济勋,”水玉她妈边说边擤鼻涕,“多好的孩子呀,眼看就是我的半边儿子了,忽然间又来了这么一个变故,真正世事难料啊!”

  “噢,原来是为这事!那好办呀,”耀大娭毑爽朗地一笑,“你要是真心喜欢济勋,我就让他给你当儿子好了!”

  “那就太谢谢你老人家了。说实在话,我还真是喜欢济勋呢,”水玉她妈一本正经地说,“老人家,事情还真是这样,水玉确实不是我们亲生的孩子。我们俩没生育。她是我们从一个农村女人手里抱养过来的。当时,她还只有两岁多。照你老人家说的,那农村女人多半也就是济勋的亲娘喽?”

  “噢,那你还记得那个农村女人的样子吗?当时,你怎么会想起要从她手中抱养水玉这孩子的呢?”耀大娭毑问。

  “嗨,这还是十七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还怪伤心的,”水玉她妈一声长叹,“一天夜里,大概也就子时前后吧,我们正在屋里睡得烂熟,突然听到门外有孩子的哭声。那哭声很大,很凄厉。我开门一看,原来是一个年轻女人倒在我们家门口了。那女人二十出头,俊模俊样的,但骨瘦如柴,满脸憔悴,怀中还搂着一个幼小的孩子。她倒没病,主要是肚子里没食,饿晕了。见那女人怪可怜的,我们就把她拖进家里,留她住了十多天。”

  “那女人是不是姓姜,叫姜月娥?”耀大娭毑突然打断水玉她妈的话,急急地问道。

  “没错,名字是叫月娥,但她没说姓姜,只说是姓刘。她还说是丈夫死了,家里遭干旱,田里绝收,没饭吃,怕把孩子饿死了,所以出来找事做。”水玉她妈说。

  “我猜得没错,果然是我那可怜的儿媳妇月娥。她娘家姓刘,名叫六娥。月娥这名字,还是来到我们姜家后,我给她起的呢。”耀大娭毑说。

  “是呀,孩子就是你儿媳妇特意送给我们的。她带着孩子不方便,不好找工作,又觉得我们两口子人好,不至于亏待孩子,就硬把孩子给我们留下了,”水玉她妈说,声音压得特别低,“不过,跟你老人家讲实话,对这孩子,我们两口子起初还真是不大想要的。”

  “哟,不大想要这孩子?那为什么?嫌她是个女孩?”耀大娭毑诧异地问。

  “有这个意思,但主要还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这孩子有个很不好的毛病,爱夜里哭闹,”水玉她妈边说边皱眉头,“你儿媳妇说,她来长沙后,去过小南门外的人市,想自卖自身,但没卖成,主要是客户嫌她带着个小女孩在身边,太麻烦。后来见自卖不成,你儿媳妇便只得托人找工作,想去人家里当保姆。这事倒是先后联系成了几家,但却又都没干长,全都半途而废了。什么原因呢?你儿媳妇说,原因就在于这孩子,她夜里太爱哭闹了。你老人家想想,人人都喜欢安静,人人也都要睡觉,谁能容得保姆带个爱夜哭的孩子在身边,吵得人天天睡不着觉呢?所以呀,你儿媳妇主家找了不少,忽而东家,忽而西家,忽而张家,忽而李家,但都干不长,少则一两天,多则三五天,就被人家赶出来了。要说呀,你这孙女哪儿都好,长得怪水灵的,人见人爱,可就是这爱夜哭的毛病实在是令人心烦。”

  “这我知道,她一出生就爱夜哭的,哭起来声音还特别大,特别尖,就像是谁掐了她胳膊拧了她腿似的。”耀大娭毑说。

  “没错,没错,她那夜哭真是特个别,不仅哭的时间长,哭的声音还特大特尖特伤心,就跟谁掐着她的皮肉要宰她似的,”水玉她妈低头看着地,笑了笑,“后来呀,她那夜哭就出名了,在整个一条街都传开了,以至好多人都给她起外号,有叫她夜哭女的,有叫他夜哭娃的,还有叫她夜哭孩的。街南口有个张大爷特喜欢她。一天晚饭后,我们正在街边乘凉,他一边抱着这孩子逗乐,一边眯缝着眼对我们说:‘你们别小看孩子爱夜哭这事,那多半是有特殊原因的。好多出名的古人都有这毛病咧。宋朝的仁宗皇帝刚出生时也爱夜哭,是有名的夜哭皇帝。他几乎天天夜里都哭,哭得昏天黑地。这事惊动了玉皇大帝,他便派太白金星下凡处理。太白金星下凡后,也没太大的举动,只悄悄地走近小皇帝身边,把嘴附在他的耳朵上轻轻地说:文有包拯、武有狄青。太白金星说完这八个字就走了。也真奇怪,从那以后,小皇帝就再也不夜哭了。可见,宋仁宗当时爱夜哭,还得算是忧国忧民呐。我看呀,这孩子爱夜哭,多半也是有来历的,你们莫小看她啊!宋仁宗是夜哭皇帝,她只怕就是夜哭皇后,将来没准要当皇后的。’当时,你老人家的儿媳妇月娥就在旁边洗衣服。听了张大爷的话,她就笑了。她一边笑一边说……”

  水玉她妈还没说完,耀大娭毑就连忙插话:“呵呵,我晓得了,我儿媳妇当时就把孩子的外号说出来了,是不?”

  “是呀,是呀,当时你儿媳妇就说话了,”水玉她妈连忙接话,“你儿媳妇笑着对张大爷说:‘张大爷,你老人家太抬举她了。还夜哭皇后啦,我看就是个夜哭野猫精。她呀,没准前世就是个苦命人,伤心的事太多,一辈子都没哭完,所以带到这辈子来哭了。其实呀,她早就有外号了,叫夜哭猪!’”

  耀大娭毑笑笑说:“呵呵,这外号阳世间只怕就她一个人有,太难听了。当时听见这外号的人,大概都笑得要死吧?”

  水玉她妈也笑了,捂着嘴说:“可不是嘛,当时大家都笑得直弯腰捂肚子。要说呀,这外号也实在太难听了,哪怕叫个猫啊狗的也行呀,干嘛叫猪呢?张大爷这人心直口快,当时便问你儿媳妇:‘哟,怎么叫这个外号呀?多难听!谁给起的?’你们家月娥回答说:‘她爷爷起的。我们乡下信迷信,家里有孩子爱夜哭时,便写个专治夜哭的告示贴在外头让过往行人念。那专治夜尿的告示是四句诗,叫做: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行人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我公公重男轻女,不喜欢女孩,又烦她夜里哭闹,便把那四句诗改了一下,写成了:天糊糊,地糊糊,我家有个夜哭珠。过往行人念一念,一觉睡到稀糊涂。他老人家本来写的是珠宝的珠,后来却被人瞎念成了牛羊狗猪的猪字。打那以后,我们家孩子便得了夜哭猪这外号了。’后来,你老人家的儿媳妇走了。她把孩子留下了,也把‘夜哭猪’这外号留下了。”

  耀大娭毑忽然一挥手,打断水玉她妈的话,笑嘻嘻地说:“是呀,儿媳妇走了,把孩子留下了,把夜哭猪这个外号也留下了。没想到,这倒成了我们祖孙两个相认的一根线索。水玉她妈,你晓得我是怎么看出水玉是我孙女的吗?”

  水玉她妈想了想,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家人总有相像的地方呗。水玉和济勋就长得像。你老人家多半是从长相、年龄上看出来的吧?”

  “都不是,”耀大娭毑神秘地笑了笑,“我呀,不瞒你说,就是从‘夜哭猪’这外号上头看出来的。有一次,我和水玉一起去李家磨坊买东西,路上看到了一户人家贴的专治小孩夜哭的告示诗。水玉一看那告示便乐了。她告诉我说,她小时候也爱夜哭,家里也贴过类似的告示,而且还因此得了一个外号——‘夜哭猪’。她还告诉我,那外号是她爷爷起的。你们想想,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呢?模样一样,年龄一样,而且还都有‘夜哭猪’这个外号,这个外号又都是爷爷起的!所以呀,从那时候起,我便断定水玉就是珠儿了!”

  “天意!天意呀!离散十七年,什么信息也没留,你老人家就凭这个‘夜哭猪’的外号,找到了亲孙女!这不是天意是什么?”水玉她爸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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