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活得粗糙点

第七节 那一个曾经叫“本来”的画家

　　我们小时候喜欢叫“本来”为画家，这“画家”两字里带着对他的讽刺意味。就因为经常看见本来像模像样地执着地背着画夹到处画画。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这是写生。第一次见到本来画的画，是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在画他女儿坐在痰盂上拉便便，我们一群孩子感觉稀奇，就躲在他背后看，看着他草草几笔，把阳光下的痰盂画得滚圆滚圆，痰盂上的花，画得活灵活现。他女儿的两角辫像羊角一样，分开着翘得老高。我记得他女儿比我们小好几岁，我们才上一年级，她最多就三五岁吧。小女孩坐在门口，晒着太阳，两只手配合地放在膝盖的中间。冬日快晌午的阳光，照出小女孩的影子，他女儿一动不动，那影子也一样。本来很认真地画着，我们学校就在本来的家门口。冬天教室里冷，冷得有时候上课会想跺脚，就好像怕脚被冻僵似的。一下课就蜂拥着跑向外面操场，所有的孩子把操场填得满满的。有的在跳绳，很多年级高点的男孩子在打球，我们则好奇地看着本来画画。本来从来不会顾忌任何人看他画画。因为他平时也不太喜欢笑，所以我们也不敢发出声音，连上课铃响起我们也是偷偷地向后撤，没有了往日那些打闹和戏耍。而本来就像是在和那些笔、纸乃至被他画的人和物件，做无声的交流，他把他自己融进了画里，那幅被他画的景象，已经深深走进了他的心里。

　　其实本来只有小学二年级的文化，不知道怎么的，他无缘无故喜欢上了画画，也没人教过他，就是偶尔去县城书店买些美术书来看看。在后来的日子里经常会看见他背着画夹，不声不响走在人群中，低着头弓着背，不高的个子就越显得矮小苍老了。本来家条件也不是很好，生产队支来的钱经常被他偷偷拿去买画笔和其他画画用的器材。所谓的器材也就是那时候的奢侈品，中华牌铅笔和我们不常见的A3纸。小时候感觉1毛钱一张厚厚的牛皮纸很贵，我们摸都不敢去摸，生怕摸坏了本来写生的纸。很多人在笑本来傻，好好的草绳不去搓，搓草绳还会有工分挣，去弄这些没钱挣的画。都笑他能靠这些吃饭，下雨天搓出来的稻草绳还能交到生产队换几分工分，画画又贴钱而且没什么收入。但本来执着地画着，人们取笑他的时候他也笑笑，一有休息或者收工就看见他拿着画笔在拨弄着那些玩意。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袭来时，本来也画过革命画像，由于胆小他不敢画毛泽东，就挑了林彪画像来临摹，偶尔有了差错，手一抖把林彪的眉毛画错了，画成了其他样子，有人不经意间告诉了革委会，害得他差一点被批斗。记得后来人们说，是我父亲在被打倒的情况下站出来，开口求情把他开脱出来的。然而后来他也受过革委会委托，画我父亲的像，那不叫像，其实就是那些所谓的漫画，在报纸上把我父亲画成很丑的样子，上面也就是那些红卫兵拳头之类的，说白了就是那些讽刺和贬低罢了。因为他有这个特长，在那时候正好派上了用场，用来画这个政治画，也写写标语。其实他不画也会有很多人来画我父亲的，因为我父亲那时候是被打倒了，算是所谓的“反革命”，四类分子。在十年浩劫后政府为父亲平了反，父亲和我们说不要去怪罪本来，他是无心的，这也是他的才能，能把我画得这么丑陋，高帽子能画得这么高，就他了。反正这是漫画，不管它，我本身又没有那么难看，笑笑就过来了。我奶奶也是这么说的，后来每次碰见本来，总发现他不敢看我们，头更低了，背更驼了。但还是经常看见他坐在我们老家河边上，在画着那根古桥，执着地描着那份青色，把那石桥正面的杨家将和岳家将描得活灵活现，有时候他会冷不丁地坐在机灌渠上，认真地画着油菜花。在那时候人们看来，油菜花从小看到大，再平常不过了，有什么好画的。现在想想人们去法国普罗旺斯，不远万里坐飞机去看薰衣草，还有去江西婺源看油菜花，要的就是那份意境和氛围。然而那时候人们不懂得浪漫，只有一味地嘲笑和不屑一顾，只有本来还是高兴而又没有表情地画着那些。

　　等我到了十六七岁，就离开了家乡出去求学和创业，很少回去。偶尔一次回去是改革开放的初期，却听说本来在写生回来的路上，从三卡（当时的机动车，很简易，前面柴油动力，后面挂个头，可坐人）上摔下来，把用来思想画画的后脑给摔碎了，没有来得及抢救就没了。记得那时候他只有40来岁，留下了一双和我们差不多大小的儿女，带着他的画画理想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无声无息，多少年来很少有人会提起这个叫本来的画家。

　　我有时候也在想，可惜了这个天才，在那个年代他能做到这样，要是像现在这样经过系统地教育与培养，他将会怎么样呢？说不定又是一个陈逸飞，或者是一个张乐平吧！天才需要有先天的素质和后天的培养，本来也一样，只是没有好的院校来系统培养而已，也怪他生不逢时，被埋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