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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懵懂的第一次爱情

  曹雪芹在官学读书的时候也有一些朋友,其中年龄最小的保住就是他比较要好的朋友之一。

  一天,咸安宫官学年纪最小的学生保住说:“芹二哥!我娘交代我,明儿包素饺子,务必把你请了去,你去不去?”

  “既然交代你务必请了我去,我不去不就让你挨骂了吗?”曹雪芹笑着说。

  “我娘倒不会骂我,不过,我姐姐会说我。”

  “喔!”曹雪芹随口问道,“她会怎么说你?”

  “说我不会说话,显得请人家的心不诚。芹二哥,我是这么想,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我娘虽这么交代,去不去还是得看你自己的意思。一个人自己做自己的主张最要紧!你说是不是?”

  听得这话,曹雪芹大为惊异。14岁的保住,居然有这样的见解,可真得刮目相看了。

  保住稚气地笑了,欲语不语地显得很诡秘。曹雪芹心中一动,少不得要追根了。

  “你有话想说,没有说出来。”他抚摸着保住的脑袋说,“小家伙,别跟我耍什么花招。不然,你就别想我带你到诗社里去。”

  “老实告诉你吧,刚才我的话是我姐姐教我的。”

  保住一语道破了玄机。他母亲交代他,务必要将曹雪芹请了去,保住知道曹雪芹这几天心情不好,怕碰钉子,向他姐姐求教,学得了这么一个以退为进的法子,果然奏效了。

  一面听他谈,曹雪芹一面在脑中浮起一个影子:只是个瘦窄腰肢的背影,也听到过极清脆的声音,估量约莫十六七岁,只是没见过长相。

  这样想着,不由得问道:“你姐姐念过书没有?”

  “念过。”保住答说,“念了有三四年,是我爹教的。我爹一死,她就不念了。不过,她自己有两本书,老在翻着的。”

  “是什么书?”

  “一本是《千家诗》,一本是《战国策》。”

  “好家伙!你姐姐还念《战国策》啊!”曹雪芹越发好奇了,又问道:“你姐姐多大?16岁,还是17岁?”

  “跟你同岁。”保住道,“对了,所以她叫桂枝。”

  “桂枝,桂枝,这个名字不错。”曹雪芹忽然发觉,这样谈人家的姐姐未免失态,因而赶紧嘱咐:“我是随便问问,你别告诉你妈,也别告诉你姐姐。”

  “不要紧!我姐姐不在乎。”

  曹雪芹一愣,然后问说:“怎么不在乎?”

  “我姐姐不在乎人家谈她,她说:越是怕人谈,越有人谈,不理他们不就完了!再说,如果一个人都没有人爱提了,那也挺、挺什么来的?”保住偏着头想了好一会,突然转脸说道:“记起来了!她说,一个人没有人提,也挺寂寞的。”

  就这几句话,桂枝的样子便生动地闪现在曹雪芹眼前了:大方豁达,一定也因为能干而得人缘。

  于是他又忍不住问:“谈论你姐姐的一定很多,是些什么人呢?”

  “还有什么人,自然是街坊。”

  “谈些什么呢?”

  “那可多了。”

  “说点儿我听听。”

  “譬如,常有人替桂枝可惜,说她那年应该选到宫里去的,如果自己愿意选上了,这会儿说不定封了妃子了。”

  曹雪芹心想,照此看来,容貌一定出色,越发想一识庐山真面。转念想到“如果自己愿意选上”这句话,口中就更不能自休了。

  “照你说,你姐姐如果自己愿意选上,就能选上,是吗?”

  “是啊!本来已经选上了。”

  “那又为什么不进宫呢?”

  “是她自己不愿意,不知说了句什么话,总管太监就把她刷下来了。”

  “喔”,曹雪芹有些不大相信,“凭她一句话,想不进宫就不进宫,哪有这么方便的事?”

  “真的。”

  “是句什么话呢?”

  “我不知道。只听人说她那句话说得很绝。”

  最好奇的曹雪芹,没有能知道桂枝说的是句什么话,竟有忽忽若有所失之感。心定下来就暗中琢磨,却始终无从索解。

  到第二天下午,准备跟保住到他家去吃饺子时,特意关照保住,务必把桂枝的那句话打听出来,而且悬下重赏,办到了送他一个景泰蓝的银表。

  保住又惊又喜。“说话算话不?”他问。

  “我还能哄你!你要不信,我先把表给你。”

  曹雪芹原有两块表,一块金表搁在荷包中,随身携带;另外一块银表,悬在床头,权当钟用,当下从床头解了下来,送给保住。

  保住姓刘,隶属正黄旗包衣。他的父亲是上驷院的副牧长,4年前到大凌河马场去选马时,不慎坠河而亡,遗下一儿一女。

  孤儿寡母又不曾承受遗产,日子过得当然不会舒服。但也并不算苦,因为刘大婶很能干,会钻各种门路,找小钱来贴补家用。曹雪芹就是她的门路之一。

  原来曹雪芹有个舅舅叫马泰和,是广储司的总办郎中。内务府自成体制,一共6司,以广储司为最大。也只有广储司设有总办郎中4人,一半由各部保送兼摄,一半由内务府人员专任。在专任的两人中,又以马泰和资深掌权。广储司管的事很多,随便派一两件给人办,就能让人过几个月的舒服日子。

  刘大婶曾托曹雪芹说过两次人情,曹雪芹央求他母亲,马夫人又转托马泰和,两次都如愿以偿。因此,一听刘大婶交代保住,务必将曹雪芹请到,他就猜到必是又有事要托他了。

  到了刘家,让曹雪芹感到意外的是已先有两个客人在,一个40来岁,一个20出头,都穿的绸子长衫,却都是一脸浊气。看见了曹雪芹,双双起立,满脸堆下笑来,不约而同地喊:“曹二爷!”

  这时刘大婶已迎了出来,一面用围裙擦手,一面为曹雪芹引见。那两人是父子,姓牛,老牛叫牛春山,小牛便叫牛少山。

  刘大婶跟牛春山似乎很熟,管他叫牛大哥,叫牛少山大侄子。曹雪芹看牛家父子不大对劲,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所以含含糊糊地招呼过了,随即问说:“刘大婶让保住叫我来,一定有事,请说吧!”

  “不忙,不忙!先喝着酒,回头再谈。你把大褂儿卸下来,凉快凉快!”

  她一面说,一面看着牛春山,牛家父子却以殷切的眼光,来回看他们说话。

  见此光景,曹雪芹心里明镜一般,知道这酒不是白吃的,也有些不高兴,正想托词告辞,眼前一亮,是桂枝出现了。

  她没有跟曹雪芹招呼,但一双极大的眼睛,毫不畏缩地看了看他,然后喊道:“保住,你把这端了给芹二哥。”

  保住便从她手里接过一个黑漆托盘,上面一块井水中浸过的手巾,一盏冰镇的酸梅汤。曹雪芹觉得一来就走,未免说不过去,正在踌躇之际,门外有人吆喝:“送菜来了!”

  回头看时,有个小二双手提着盒子菜进门。这一下,曹雪芹更说不出告辞的话。

  “怎么?”曹雪芹问保住,“不说吃饺子吗?”

  “有,有饺子!”刘大婶在窗外接口,接着又大声说道:“牛大哥,你跟大侄子可好好陪一陪芹二哥。”

  “是了!”牛春山也大声答应,“你把曹二爷交给我好了。”

  于是牛家父子俩七手八脚地铺排桌椅。刘大婶来摆了碗筷,请曹雪芹上坐。他突然省悟,这盒子菜还不定是谁给钱,吃不得!

  “刘大婶,你别客气。我闹肚子刚好,不敢吃油腻。有饺子可以来几个,别的可不行!”

  听这一说,能说善道的刘大婶也愣住了,与牛春山面面相觑,场面十分尴尬。

  “娘!”桂枝在里面喊,“不有别人送的杨梅烧吗?闹肚子喝那种酒最好。”

  这提醒了刘大婶,立即如释重负地说:“对了!杨梅烧专治闹肚子。不能吃油腻,我另外弄清淡的下酒菜。”

  留是留住了,但一张桌子上,吃的喝的都不一样,各不相扰,谁都觉得很别扭。

  曹雪芹勉强熬到饺子端上桌,吃了几个应景。看这天所期待的必将落空,越发觉得坐不住,站起身来跟保住说:“我得走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

  保住不知如何回答,只喊了一嗓子:“娘!芹二哥要走了!”

  “怎么就走了呢?饺子还有三鲜馅儿的,正在煮呢!”刘大婶一面说,一面赶出来留客,同时向牛春山使了个眼色。

  牛春山倒有自知之明,看出曹雪芹觉得他们父子语言无味,早就想走了,不如识趣告辞,反倒可以将曹雪芹留下来,容刘大婶跟他谈他们所托之事。

  于是他说:“我们爷儿俩还得赶出城,曹二爷请宽坐吧!”

  这一来,保住也知道能把曹雪芹留住了,便暗中一把拉住他。等牛春山父子走了,方始笑道:“请坐下来,舒舒服服吃吧!”

  这时,曹雪芹的兴致转好,但也不免有歉疚之感。“刘大婶!”他老实说道,“实在对不起!我跟牛家父子谈不到一块儿。”

  “我知道,我知道!”刘大婶欲语不语停了一下,又说,“回头再说吧!”接着提高了声音问:“桂枝,饺子好了没有?”

  “好了!让保住来端。”

  “你自己端了来就是了!芹二哥又不是外人。”

  “还有原汤,”桂枝在里面高声答道,“我一个人只有一双手,可怎么端啊?”

  这时保住突地蹶然而起,“我去!”

  这一去好一会才出来,姐弟二人,一个端一大盘饺子,一个用托盘盛了一大碗原汤,等摆好了,保住掏出那块银表摆在曹雪芹面前。

  “你收回去吧!”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看得刘大婶发愣。“怎么回事?”她问。

  “芹二哥要我打听一件事,打听到了,便送我一块表。”

  保住大发怨言:“一句话的事,偏偏有人卖关子不肯说,存心不让我使这块表嘛!”

  “谁卖关子啦!”桂枝瞪着一双杏儿眼,举起纤纤一指,戳在保住额上:“我跟你怎么说的?我说,你别忙,回头我告诉你!这就叫卖关子啦?好,你说我卖关子,我就卖关子,再也不告诉你了!”

  听他们姐弟口角,曹雪芹大感不安,而且觉得这也算打听他人的私事,于理不合,因而赶紧说道:“我也是一时好奇,并不是真的想打听。”接着将银表塞在保住手里,又埋怨他两句,“我不过随便说说,你怎么竟认了真呢?”

  刘大婶听了半天,没有听懂,直截了当地问曹雪芹:“要打听什么事?”

  这一问当然会使曹雪芹发窘,于是桂枝开口了,她是回答曹雪芹想问的事:“当时我跟总管太监说:我有病。这种病,在宫里是犯忌的,他们就不要我了。”

  刘大婶这才听出来,“原来是谈这件事。”她还想说下去,只听桂枝重重咳嗽了一声,便笑笑住口了。

  “吃吧!凉了不好吃。”桂枝夹了两个饺子给曹雪芹,落落大方地,就像姐姐照料弟弟那么自然。

  曹雪芹道声:“多谢!”还想说一句“你也请坐下来”,没料桂枝一扭腰肢翩然而去。曹雪芹心里不免浮起一阵惆怅。

  看他停了筷子,刘大婶便说:“饺子怕不中吃?”

  “很好,很好!”曹雪芹没话找话,“这饺子馅是谁拌的?”

  “三鲜馅是我拌的,羊肉西葫芦是桂枝拌的。”

  听这一说,曹雪芹便只吃先前端上来的那一盘了。保住不知就里,冒冒失失地说:“你也怪!这羊肉饺子刚才不吃,这会儿凉了你倒又吃了。”

  无意中说破了,曹雪芹自然有些窘,但如停住,更有痕迹,所以一面仍旧夹羊肉饺子,一面笑道:“你觉得奇怪不是?我说个道理你就明白了。”

  “喔,这也有道理!”保住不服气,说:“我倒听听你的。”

  “要听不难。”曹雪芹不知道理在何处,虚晃一枪,“你先吃两个,我再说给你听。”

  保住果真一口一个,连吞了两个,等咽下喉去,立即说道:“你说吧!”

  “好,我先问你,这羊肉饺子好吃不好吃”?

  “好吃。不过……”

  “别下转语!”曹雪芹赶紧拦住,“好吃就是道理。”

  “这叫什么道理,”保住有受骗的感觉,同时也有了领悟,“大概是桂枝拌的馅儿,你就觉得好吃。”

  一句话刚完,只见桂枝出现在门口,大声说道:“娘!你听听,保住说的什么。”

  刘大婶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有些得意。“理他呢,”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保住胡说八道惯了的。”

  这算是抚慰,桂枝便不做声了。正待转往回走时,不道她母亲还有句话。

  “再说,芹二哥爱吃你包的饺子,那也不是一件坏事。”这一下不但桂枝,连曹雪芹都颇感困窘。

  保住却大为高兴,“你听见没有?”他扬着脸跟桂枝说,“不是一件坏事,这是一件好事!”

  桂枝把脸都气白了,苦于有客人在不便发作,只狠狠瞪了保住一眼,冷笑一声:“哼!”接着使劲扭过身子去,辫梢飞扬,一闪而没。

  “你看,”曹雪芹看桂枝生这么大的气,颇感不安,便埋怨保住,“无缘无故惹人家生气,多没意思!”

  “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了。”

  “哼!”桂枝在里面接口,“一会儿就好了?你等着,看我饶得了你!”

  一听这话,刘大婶也不安了,一面责备保住,一面为曹雪芹解说:“桂枝平时气量很大,总让着保住,可有一件,不能把她惹毛了!”接着转脸跟保住努努嘴,“还不快去跟你姐姐赔个不是!”

  保住不肯,但也不敢违抗,只坐着不动。

  事成僵局,使得曹雪芹大感无趣,想一想不能不管,随即用警告的语气向保住说:“你应该给你姐姐赔礼。不然,我可不会再来了。”

  这个威胁很有效,保住很快地起身入内,他委屈地说:“何必呢?生我这么大的气,害我挨骂。”

  “活该!”

  “好!活该。这一下,你该消气了吧?”

  “好了,好了!”刘大婶趁势说道,“再闹就没意思了!难得请芹二哥吃顿饺子,闹得人家不痛快。”

  这一来,桂枝不是生气,是着急了。她觉得她母亲的话越来越露骨,却又不便公然辩驳,唯有乱以他语,赶紧结束了这个局面。

  接着,便听得姐弟俩小声交谈,似乎仍有争执。过了一会儿,保住一个人走了出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你姐姐呢?”刘大婶问。

  “回她自己屋子里去了。”保住回答,同时用手做了个抹脸的姿势。

  刘大婶白了儿子一眼,轻轻说道:“必是你又惹她哭了?”

  保住笑笑不答。曹雪芹心头不免惴惴然,但不便表现得过分关切,心里只在想,是该走的时候了。可是想归想,脚上却似绑着一块铅,重得提不起来。

  “保住,你陪芹二哥到后院去走走,我收拾了桌子马上来。”刘大婶说,“我还有话跟芹二哥说呢!”

  这一来,曹雪芹死心塌地不走了。刚站起身,只见桂枝翩然出现,刚洗过脸,唇上染了胭脂,头发上还抹了桂花油,又亮又黑,格外显眼。

  “保住,把藤椅子搬出去。水快开了,我来沏茶。回头拿钱到胡同口老王那里买一个西瓜回来。记住,不要红瓤儿的,要‘三白瓜’。”桂枝从容交代,语气表情,都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芹二哥,有件事我实在不好意思跟你说,你帮了我家好些忙,我不该再不知足。可是来托我的人,跟别的人不一样,我又不能不说。明知道这件事办不到……”

  “娘,”坐在一旁的桂枝打断她母亲的话说,“你都不嫌贫哪,那么多废话!”

  刘大婶倒正要她女儿这句话,好转入正题,于是接口说道:“好,我就实说吧!内务府银库要补一个库丁,这件事就归你家舅舅马老爷管。老牛想给他儿子谋这个差使,下面都说好了,只等马老爷点个头,这件事就算成了。芹二哥,能不能求你给说一说?”

  曹雪芹没有想到是这么一件事。为人谋差求官的事,他从没有干过,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跟他舅舅开口。

  正在沉吟之际,桂枝又开口了:“娘,你该把话跟芹二哥说清楚。”

  “这话也是。”刘大婶略停一停又说,“芹二哥,这件事说成了,老牛答应送200两银子……”

  “我不要!”曹雪芹不等她说完,就脱口说了这一句。

  “我知道。你也没有把这点钱看在眼睛里,那是人家为马老爷预备了赏人的。另外有个门包40两银子,芹二哥你留着赏小厮马夫。”

  刘大婶紧接着又说:“我不瞒你,这件事办成了,我也有几十两银子的好处。芹二哥,有这几十两银子,给保住娶亲,带我的棺材本都有了。”

  那么,桂枝的嫁妆呢?曹雪芹心想,大概也包括在内,不过刘大婶不便明说而已。转念又想,几十两银子能办那么多事吗?

  “芹二哥”,刘大婶见他仍在沉吟,便以退为进地催促,“如果你觉得为难,咱们这段话说过就算了。你帮我家的忙,不上一回,以后当然也仍旧有求你的时候。”

  “刘大婶,你这话我不敢当。”曹雪芹答说,“像这样的事,我没有干过,我也不知道怎么跟我舅舅去说。如果说成了,他也不见得要牛家这200两银子。我在想,也不过几十两银子,刘大婶你能有那么多用处吗?”

  刘大婶还未答话,桂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又急忙掩口,灵活的眸子很快地在曹雪芹脸上绕了一下,仿佛要看清楚是不是惹得人家不高兴了。

  曹雪芹知道是笑他,但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可笑的事,不免愕然相向。

  这一来,桂枝觉得不能不解释。“你是大少爷出身,”她说,“大概从不知道一口人一个月要用多少钱粮、多少米。”

  这有点笑他不辨菽麦的味道。曹雪芹承认:“我倒真是不知道。”

  “也难怪。”刘大婶接口说道,“府上的阔,谁不知道?听说老太太烧一回香,写缘簿起码是100两银子,那就够我们一家吃上两三年的了。”

  原来几十两银子在小户人家还真管用,曹雪芹心中一动,凝神细想一会儿,说:“刘大婶,我可跟你说老实话,牛家的事,我不一定能办成。不过我另外有办法,回头我跟保住谈。”

  刘大婶大失所望,跟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能谈得出什么办法来?她忍不住想说自己的感想,却让桂枝拉了她一把衣服,暗中拦住了。

  于是等保住回来,吃了西瓜,母女俩收拾残核,双双入内,刘大婶便说:不知道他是什么办法。跟保住怎么能谈得出办法来?

  “娘说得够明白了,人家又不是不懂事。听他跟保住说点儿什么。”桂枝又说,“牛家这件事,不该跟他谈的!”

  “为什么呢?”

  “人家一个公子哥儿,哪会管这种事,不是害他为难吗?”

  刘大婶叹口气,“我也叫没办法。”她忽然问道:“你看他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刘大婶不知道女儿是装糊涂,还是真的不明白,看了她一眼,心里在想,暂且不提吧,看看再说。

  桂枝却觉得她母亲问得奇怪,见她不做声,越发疑惑,便追问着说:“娘,你说啊,是问他的什么?”

  “问他……”刘大婶突然改了个问法,“你觉得他怎么样?”

  “很好啊!”桂枝答说,“他不是帮了咱们家好多忙,平时又常照应保住。像他这样,没有一点儿富贵人家子弟的架子,还真少见。”

  看起来桂枝对曹雪芹似乎也有意思,刘大婶心想,事情得慢来,也许能结得上这门亲。

  “娘,”桂枝疑云大起,“你在笑什么?”

  刘大婶微微一惊,原来自己的心事摆在脸上了,便定定神答说:“我是想起一件他们曹家的笑话。你再续一回水去,听听他跟保住说些什么。”

  桂枝便提着水壶往外走,恰逢保住进来,看到他手中,便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你来,我告诉你。”

  到得里屋,保住将紫色丝线系着的一块玉放在桌上。刘大婶便问:“芹二哥给你的?”

  “不是给我的。”保住说,“芹二哥说,这块玉是个宝,他跟我说了半天,我也闹不清楚,反正是值一两百银子。他说,娘短几十两银子花,把这个卖了,也就差不多了。至于给牛家去谋什么库丁,他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跟他舅舅说不出口。”

  母女俩相视无语,原来曹雪芹是这么一个办法!接下来便是相互用眼色征询了:该怎么办?意见也是一样的。

  “这可不能要!”刘大婶在这些地方倒能掌握分寸,“这一传出去,沸沸扬扬,不知道有多少难听的话。”

  “那我就拿回去还给他。”保住抓住那块玉就走。

  “慢点!”桂枝一把拉住他,“你急什么,还给人家也得有番话,别让人家觉得咱们不识好歹。”

  “那……”保住将玉塞到他姐姐手中,“你去还!你会说话。”

  这一下又触动了刘大婶的心事,觉得借此让桂枝跟曹雪芹面对面,你来我往正式打个交道,也是好事,便怂恿着说:“对!你说得比我婉转,你送回去给他。”

  见此光景,桂枝无可推辞,心里在想,如果推来推去,那就太没有意思了。最好一句话就能让他收回,而且是人家心安理得地收回,这件事才算圆满。

  于是,她将那块玉握在手里,从从容容地走了出去,坐稳当了始问道:“芹二哥,你是不是把我们当做小人?”

  曹雪芹大吃一惊,脱口说道:“何出此言?桂枝,我说错了什么话?”

  “不是你说错了话,你是没有想到一句话: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们把你喜爱的这个佩件夺了过来,不就成了小人吗?”

  原来是如此解释,曹雪芹笑道:“你倒会绕着弯子说话。其实,这又另当别论……”

  “没有什么别论!”桂枝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又不是等米下锅,何苦拿你随身的东西,三文不值两文地去变钱。你替我们着想,我们也该替你着想:第一,是戴了多少年的东西,总有割舍不下的情分,第二,老太太问起来,只怕你得费一番唇舌。”

  “那倒不会。我母亲最大方的。”

  “大方也得看地方。”

  桂枝接着又说:“话说回来,老太太一问你,你照实说了,老太太口头上没有责备你,心里可就在想了,那家姓刘的是怎么回事,大概穷疯了,不问什么东西,全要!”

  这一说,曹雪芹大感不安,“桂枝,你要这么想,我可不敢勉强了。”他接着又说:“也罢,我再想别的办法。”

  “对了!慢慢想。”桂枝伸开手,托着那块玉送到曹雪芹面前,“你仍旧系上吧!”

  等曹雪芹将玉接了过去,桂枝随即起身,却只将脸背了过去。曹雪芹便捞起小褂子下摆,将玉系好,说一声:“请坐!”

  桂枝坐是坐下来了,却有些踌躇,因为看她母亲与弟弟,都在里面不出来。这么热的天不到院子里来纳凉,这件事透着点稀罕,她得想一想是何道理。

  正这么想着,发现保住的影子,但随即便是她母亲的声音:“保住,回来!”

  这一下,她恍然大悟,脸上也顿时发烧,原来是故意让她跟他接近!她摸着自己的脸,想站起来离去,却又不敢,因为怕脸上的红晕被母亲和弟弟发觉。

  桂枝心里自然有些气愤,有种被戏弄了的感觉。因此,到得恢复平静后,悄然起身,到后面见了她母亲,故意绷着脸做出生气的样子。

  “怎么啦?”刘大婶问。桂枝不做声,一直往她自己屋子里走。刘大婶紧跟了进来,再一次问时,她气鼓鼓地说:“把我一个人丢在外面,算是怎么回事?”

  刘大婶心里有数,摆出笑脸,轻声说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都熟得像一家人了。”

  曹雪芹是很心仪桂枝的,桂枝也有些动心,之后曹雪芹又借故来了许多回。但那时门当户对是有些身份的家庭最看重的事,所以最后两个人还是没有机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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