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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伤

碧空如洗,朝阳的辉芒和煦地沥洒于天地之间,将世间万物,染上了淡淡的金色光辉。



机组大营的校场上,早已列出了一个密集而广阔的方阵。将近一周的宵禁终于结束后,机组在这个清新的早晨例行集结,恢复了对战操练。



随着场地前沿的横排士官同声咤令,几千名机组士兵骤然爆出一声呼喝:“吼!!!”



这巨大的咆哮回响融于流风之中,跌宕滚涌在校场上空,宛若惊雷。远处营房顶上的几只鸟雀“扑哧哧”振翅高飞而起,掠向远方,留下一路惊鸣。



黑色的海洋开始渐渐涌动起怒潮,拳脚触撞所引发的急促闷响汇成一片,整个校场之间尘烟四起,远远望去只可依稀分辨出无数条精悍身影纵高跃低,激烈缠斗不休。



大统领办公室内,格瑞恩特正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一双锐利至极的鹰眼凝注着远端校场,神色阴骛。



“这些士兵,就是我所有的一切。”他忽然低沉开口。



“他们之中,绝大多数的人都是从各个军团最底层筛选上来的。这几年在北方边境线上,摩利亚和一些国家组成的所谓联盟一直有着零星摩擦,小规模的战事从未断过。你知道是什么让那些前沿战地上的军士选择退出,最终加入到我们皇家军团里来?”



格瑞恩特慢慢转身,岩石般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隐现苍凉之色:“不是懦弱,也不是逃避。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钱。”



撒迦笔直伫立于办公室的中央,静静地直视着大统领,神情毫无变化。异于常人的强悍恢复力,早就使得他的多道伤势复原如初。在与旁人相处的时候,那层无形面具依然固执地覆掩着全部,似乎,这也是他难以改变的本能之一。



“如今的摩利亚,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足以横扫一切的铁血帝国了。尽管它表面上看起来强大依旧,但在很多方面,却存在着难以隐掩的腐烂疮痍。”格瑞恩特微微冷笑,道:“军政腐败,官宦勾结,得权者一手遮天。所有的这些,不是没人看到,只不过是大多数的旁观者更习惯于沉默罢了。”



“军队的基源,自然是来自于民众。高官贵族的少爷们之所以入伍,是把军队看成了往上攀爬的一道便捷阶梯,又曾有过几个人是真正想要为摩利亚做些什么的?依我看,只怕是一个都没有。军营就是一个微型的世界,同样也有着高低阶层之分,当然,我并不仅指军衔。”



“平民从入伍起,就注定了要从最低阶的下等兵身份一步步地往上爬,而贵族则完全不同。在度过了那么一段不算太短的日子以后,所有出身‘卑微’的士兵就会发现,他们所需要面对的,还有无休止地剥削与克扣。”



格瑞恩特指向窗外,沉声道:“人都有私心,看到用命换回来的军饷还养不活家中的父母妻儿,这帮家伙就只能另找出路。皇家军团最吸引他们的地方,我想首先是相对丰厚的饷钱,其次,才是公平的环境与荣耀。身为军团中的一员,你有必要了解身边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对贵族同袍有着极深的仇视,这一点,从来就没改变过。”



撒迦平静地点头:“我能够明白他们的感受。”



格瑞恩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那就好,我喜欢直接的交流方式,你出去吧。”



撒迦转身,举步,即将行出办公室房门时,只听得格瑞恩特于身后淡淡地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机组的武技教官了。”



烈日正炽。



笔挺的黑色制服,坠于身后的欣长黑发,这通体的森冷之中,撒迦的一双紫眸在幽幽地闪烁着寒芒。



校场上没有风,垂直的日照带来了挥之不去的闷热。与早晨时的温煦和暖相比,现在的阳光就像是支支挟卷着高温的利箭,在契而不舍地穿扎入厚实军服,挤榨着人体的每一滴汗水。地面上腾腾而起的热浪让人禁不住会怀疑,季节,是不是已于悄然间完成了转换交替。



面对着前方宽广无边的方阵,撒迦冷漠地直立着,视线缓慢游弋于人丛之中,脸庞上没有半分表情。



对于格瑞恩特突如其来的委任,他并不觉得意外,也没有产生丝毫的兴趣。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撒迦知道,那紫红色的帏幕,又一次,拉了起来。



此刻,体格魁梧的大统领就站在不远处的空埕上,默然注视着方阵。与撒迦一样,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任由汗水滚滚划下颊边,坠落于地。



所有人保持着这样笔挺的站姿,已有半日。不少士兵的脸上都逐渐现出了隐隐的焦躁,掠向撒迦的目光里,均带着难以压抑的怒火。



“我是你们新任的武技教官。”撒迦终于开口,语声淡然,“我不是很善于沟通,所以希望以后在操练的时候,你们所要做的,不是疑问,而是服从。”



他的声音并不算响亮,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校场上每个人的耳里。



如同一块大石投进了平静的湖心,方阵中爆起一阵低低的喧哗,大部分士兵的脸上都现出了凶蛮煞气。在机组中这还是第一次,有士官以这样狂妄的口吻对他们训话。而真正令这些老鸟们感到羞怒的是,眼前的这名年轻人,来到这里还不到一个月。



格瑞恩特粗犷的面容上现出一丝讶然,渐渐的,目中已隐有赞赏之色。



撒迦根本就不去理睬士兵们的反应,又道:“作为一名机组成员,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实力。非常有意思的一点在于,我在你们身上看到了倨傲,看到了不驯,却从来就没感觉到一点与之相称的实力。有谁认为我说错了的,站出来,用拳头说话。”冷冷地扫视了一眼纵横如林的队列,他抬起右手,微微地招了一招,“这是我们的第一场操练。”



直至夕阳西沉,暮色垂落,机组营地的校场上仍是闷声四起,对战中的身影往来穿梭,并无一人退出。



那年轻人带来的巨大羞辱,使得整支机组改变了以往的操练模式。此刻所有对战的士兵,尽皆摧发出了体内全部的炎气力量,完全就是在毫无顾忌地疯狂对战!



隔着窗棂,格瑞恩特远远望着这片连绵涌动的硕然暗色,以及无数簇不断爆起的炽烈辉芒,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整个校场,就像是广袤的草原,其间星星点点燃耀着的,正是那足以焚烧一切的燎原之火!



“操!你这杂种居然真下死手?!不就是那小子前面打掉了你半排大牙吗?怎么,现在把火出在爷爷头上?”校场一角,一名机组士兵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恶狠狠地瞪视身前。



与他对战那人亦是显得疲累不堪,血迹斑驳的脸上却布满了杀气:“怕什么,没看到统领大人调来的那队光明祭祀吗?就算是把你的腿打断一条,他们也一样能再接好。”



“你刚才明明想要踢我的裤裆!那玩意也能接好???”先前那士兵满面恼怒地咆哮起来,“早就叫你不要上去找死,巡检时我就和废柴教官分在一组,他的实力有多强,难道我不比你清楚?!”



“废柴......教官?”对手怔了一怔,随即涩然笑道:“如果他是废柴,那我们算是什么?”



岩重城的东部,斜斜贯穿着一条宽阔河流。夕阳余晖之下,河面表层粼粼折射出千万片璀璨琉璃,流光盈动,幽美无方。



河流的水质很清澈,有时候,能看见小鱼小虾在浅水中轻盈游弋。清晨日暮时,会有一些平民妇人来到河边洗涤衣物,她们年幼的孩子则在不远处嬉戏玩耍,不时发出阵阵稚嫩的笑声。



这里是机组营地去向二皇子府邸的捷径,每次自河边走过,撒迦都会感觉到异样的平静安乐。而今天,随着逐渐接近那道横跨于河身的拱形石桥,他的眸子却在一分分地变冷,森然杀机,已隐约而现。



石桥之上,立着一名青年男子。



他的眉峰斜飞,修长而凛冽,一双黑眸清明澄澈,唇瓣极薄,肤色腻洁如瓷。在他左侧的嘴角边,生着一点柔婉的小痣。



就是这一点小小的痣斑,在他英俊的容貌中,融入了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绝艳。



撒迦的目光,始终直视着男子垂于身侧的左手。



那只柔若无骨的手掌中,正提着一柄细窄的连鞘长剑。



“是你?”撒迦行至男子身前站定,淡淡地问。



“是我。”



“怎么,要杀的人都已经杀完了?”



男子微挑了挑眉头,神色虽依旧冷漠,但刹那间的风情却似天地也为之一亮:“我叫做法丝亚,已经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撒迦凝注着他,唇角逐渐扬起:“你认为,这一次还能走得了么?”



法丝亚的手,似乎是略动了一下:“如果我想走,从来就没有人能拦得住。”



七朵碗大的青色光花遽然自两人之间盛开,悬空而浮,流转不休。撒迦面色微变,身形立时向后掠起,双臂护向了面门。



光华凝成的花瓣并未如想象中般爆裂激射,而是四散纷扬,划曳着道道曼妙而曲折的轨迹,盈盈坠落。



花雨落尽,法丝亚遥遥望向撒迦,道:“三天后,还是这个时间,我在这里等你。”



撒迦冷冷地道:“上次对战时,你似乎在隐藏实力?”



“有人不让你死,就这么简单。”法丝亚轻抚着手中剑鞘,澄净的眸子里寒意略减,转身行远,“这几天我不是很有空闲,所以,只能晚些时候再找你......”



当撒迦于夜色下迈入二皇子的府邸大门时,不禁又回想起法丝亚最后丢下的一句话语。



“对了,顺便再说一句,在这三天里面,你或许也会忙上一阵子。好好活着,我会让你尝到羞辱的滋味。”



他是谁?为什么会想要刺杀普罗里迪斯?又怎么会刻意放过了自己?



......



仿佛是黑暗中忽然有了一点光亮,撒迦心中的疑惑逐渐消失,唇边慢慢现出了一丝冷笑。



老默克尔的小屋里,燃亮着昏暗的灯火。尽管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但老人却一直固执地认为,有了灯,夜归的人才会有家的感觉。



“撒迦。”庭院的回廊处,一个清脆的低呼声远远传来。



撒迦顿住脚步,喉间遽然变得干涩无比:“什么事?”这个梦中时常欢笑,时常轻语的声音,此刻正真真切切地在耳边响起。



恍惚间,他黯然发现,原来情感,就像是躯体上的伤痕。留下很容易,抹去,却很难。



“我的床下面有一只很大的老鼠,可怕极了,你去把它赶走好不好?”幽幽的少女体香袭来,一只冰凉的柔荑从后方握住撒迦手掌,轻轻摇晃,“可以吗?我从来不让那些下人进卧室的,父亲又不在家,还好你回来了,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撒迦沉默半晌,转过了身:“好。”



玫琳长翘的睫毛眨动,现出一个略带着羞涩的温柔笑靥:“那我们现在就去吧!你不知道,刚才开门的时候,那老鼠几乎撞到我的腿上来,可把我给吓坏了。”



“你怎么回来了?”撒迦低低地问,那只小手毫无松开的意思,一直牵着他走入内宅。



玫琳撇了撇嘴,气呼呼地道:“皇宫里一点儿也不好玩,闷死人了,所以呢,我就趁没人注意,偷偷跑回家来了......”



撒迦无声地注视着身前那娇小的身影,带着些许难掩的悲伤神色。



玫琳的卧室并不大,装饰甚为清雅。撒迦方一走入房内,玫琳就回身将门掩起,皱了皱小巧的鼻子,笑道:“我改变主意了,要把它找出来教训一顿。”



撒迦默然行至床前,正欲弯下腰去时,忽听得身后的玫琳柔柔地叫道:“撒迦哥哥。”



百余点暗绿色的星芒自女孩展开的卷轴中猛然爆起,刚回过身来的撒迦只觉得胸口一窒,随即便僵直地倒了下去,浑身就连一根手指也难以动弹。



“撒迦哥哥,撒迦哥哥!”玫琳又叫了两声,明艳的脸蛋上现出冷酷笑容,“怎么样?喜欢这样称呼吗?你这个卑贱的下人!”



撒迦仰倒在地上,神情毫无异样,只是那一双紫眸,迅速黯淡了下去。



玫琳又摸出一支短小精致的卷轴,在手中挟玩着,满面鄙夷之色地道:“这是你给薇雪儿的?她当成宝贝一样天天带在身上,我拿一个来玩,还一副不舍得的样子,真是好笑!”随手抛掉卷轴后,她拿起梳妆台上横置的一柄匕首,缓缓拔出雪亮的刃体,“你前些天,是不是去过雷奥佛列的家?”



见撒迦不作回应,玫琳面如寒霜地走到他身边:“听宫廷法师团的人说,你打伤了他。我缠了卡娜老师几天,她才给了我这个麻痹卷轴,和预想中一样,我果然还是成功了。”



“你想杀我?”撒迦缓缓地问。



玫琳踌躇片刻,忽咬牙一刀刺下!



温热的鲜血立即星星点点地飞溅出来,女孩拔出匕首,毫不停顿地又是一刀刺出:“都是你,所有的一切全都怪你!”



撒迦木然仰躺于地,凝望着玫琳的每一个表情与动作,神色平静得可怕。锋利刀刃所穿刺的是躯体,但疼痛的,却是他的心。



也不知刺了多少刀,玫琳终于顿住动作,捂住脸颊痛哭起来:“为什么他会不喜欢我......”



撒迦肩头臂膀上已是血肉模糊,很多处肌肉断筋都黏稠地虬结在一起,狰狞向外翻开,露出清晰可见的森森白骨。他还是在看着身前的女孩,就只是,安静地看着。



良久之后,玫琳逐渐止住抽噎,伸手拭干颊边的泪水,低低地道:“撒迦,如果你答应离开我们家,永远不再回来,我可以放过你。”



撒迦默然片刻,合上了双眼:“在很多事情没完结之前,我不会走。”



玫琳伸手拔起深嵌于他体内的匕首:“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虽然从未杀过人,但却绝不会害怕。”



没有任何回答。



时间,在缓慢地流逝着,玫琳的脸色已苍白,执刀的手也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眼前的这个男子闭合着眼眸,满是疤痕的脸庞上神色淡定,看不出有丝毫恐惧。他的身下,一洼赤红正在迅速地扩散开来,无声流淌在冰冷的地面上。



似乎是于一刹那,普罗里迪斯于军选之日所说过的那番话如惊雷一般在脑海中响起,玫琳悚然心惊,再也没有半分犹豫,抬臂直刺撒迦咽喉!



“叮”的一声脆响,女孩手中大震,匕首高高飞起,钉入了远处墙面。



“真是搞不懂这家伙在想些什么......”一个沙哑而邪恶的声音懒洋洋地响了起来。



玫琳的虎口已震裂,几道殷红血痕蜿蜒划下手腕,却似毫无所觉。



她想起身逃走,想要高声呼救,甚至想要拔下那插入墙体的匕首保护自己。然而,她如同也中了麻痹魔法,根本就无法动弹分毫。



身前,撒迦的眼帘已睁开,正在直直地望着她。



那是一双竖直着尖针般瞳仁的妖异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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